遜志齋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二十一
遜志齋集 卷第二十一 明 方孝孺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明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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遜志齋集卷之二十一
中順大夫浙江按察司副使奉勅提督學校雲間范惟一編輯
奉政大夫浙江按察司僉事奉勅整兵備南昌唐堯臣校訂
中順大夫浙江台州府知府事前刑部郎中東呉王可大校刋
行狀 傳
先府君行狀
嗚呼惟我先府君之䘚不肖孤旣以十年二月二十
四日奉柩與先妣林夫人合塟於深灣童施山之原
復懼盛德未紀無以明示來世疾首痛心以日以夜
然斯事至大非託之立言君子莫能傳而當今天下
所師所宗言而傳世者惟夫子爲然況不肖無狀又
𫉬出入門下玷弟子之籍是用不避誅責㗸哀叩誠
頓顙上請伏惟憐察焉嗚呼先君諱克勤字去矜姓
方氏其先出於桐廬玄英䖏士於宋𥘉十五世祖二
十四府君始遷寜海侯城裡世敦儒術爲邑禮義家
曾大父諱重桂鄉貢進士有學行學者尊之曰介軒
先生大父諱子野父諱烱元鄞縣教諭皆以長者
夫人葉氏宋丞相西澗公從曾祖也先君生而端重
殊常五歲能讀書自辯章句年十餘暗記五經爲文
有竒語里中老生嘖嘖賞異呼爲神童稍長閱𨵿閩
遺書歎曰爲學當如是矣遂刮去浮藻竭心推性命
之秘閉門講習不知飢渇寒暑年十八九𠑽然成德
爲名儒受業質疑者乎門先君口舉手畫橫分竪
貫曲折明備各其所欲𥘉邑人自宋季以駢儷雕
刻爲學莫有談周公仲尼之道者至先君始以易教
授開陳其士俗爲之大變至正甲申江浙當大比
先君就之試時有司以諱忌去取士先君言時務歴
往昔治亂之由以爲如是則治否必敗見者相顧
出舌曰竒才竒才賈𧨏弗過也竟不敢第先君名先
君縱觀南宋故都爲文貰酒酹岳武穆王墓歌𮮐離
之詩慷泣數行下望者以爲異人㑹番昜董先
生爲慶元路儒學正先君從之遊董先生素以通易
自名先君與之辨質羲文大㫖先生不覺自失曰子
信不可及愧其門人者久之先君自是道益明志益
堅知元之將亂彌自韜晦窮理𦤺知以盡其變至於
隂陽消長之度禮樂名物之數井田封建之制𨇠次
疆理之咸求折中授業者日益多㑹海東盜起江
淛行中書檄呉江同知金剛奴以白金募民爲水兵
先君曰此𨵿利害吾其可不言乃詣金剛奴曰民之
爲盜者或迫於飢寒或祛於徭𭛠今斯民固無頼矣
奈何使其去妻子而爲兵㡬何不首爲盜耶是所謂
𦤺盜非禦盜也金剛奴怒而去巳而水兵果中道殺
護吏迯去從盜金剛奴踰垣走折一足始悔曰吾不
從方先生言以至於此未㡬侍御左荅納失里至郡
議招諭劉中丞基爲副先君上書陳剿捕之畧不冝
姑息劉君竒先君言而不能用遂至郡縣䧟𣳚民受
其害先君發憤疾決意不出行入山谷採松栢啖
之或辟絶食累日不返然益務開淑後學講君
臣父子大義以動之聞者心觧或至灑泣是時他鄉
民多著鶡冠操戈劔從權貴剽刼獨所居鄉無一人
附亂者鄉隣有訟或相率就先君取平先君教以禮
譲多𦤺感悔或來饋謝則郤不受當路以幕府事屈
先君議先君謝不肯曰我辟榖久矣弗足與人間事
也閔民憂世之志毎於文辭見之君子謂先君制行
㢘正如陶濳䇿時事善中如賈𧨏造詣深天資和毅
無愧程伯子識者以爲然丁未冬大明兵定郡縣先
君著國家所以興亡之故爲書欲詣行在獻之其目
曰舉賢才安人心黜豪強除𭧂歛明教化其畧以爲
人心者國家之元氣教化所以爕養元氣之具也不
任賢才則教化不行不去苛歛則人心不安夫人心
而得天下教化而求治平非所敢知也如是者累
數千言洪武三年郡辟爲邑庠師先君日以師道磨
礲學者晝夜辨析諄諄不四方後進笈求聽者
百餘人人人有所聞學者私不敢以姓因所自號
稱愚庵先君旣以太夫人春秋高自罷歸從而歸者
踵相接一庠爲空逺至稍稍散去至今稱師道之盛
必以先君爲言四年行部使者𡊮君宏以書幣來徴
先君亡逸他邑郡吏詣門請雜逮姻連督索之先君
不得巳乃出時年四十有六矣之亰師詣御史執政
兩以母老辭執政詢以政治乃驚曰今列郡闕守長
而先生適至朝廷之幸吾安敢蔽賢即下銓曹以易
試中第二遂錫冠帶授濟寜知府階朝列大夫在官
周三年省憲考績爲六府最八年春入朝天子以爲
善治民錫燕儀曹遣踐舊軄瀕行奬諭有加且曰政
成當顯用汝先君拜謝而退三月重至官越五月知
曹縣事程貢嘗以不職笞恨先君上封事言狀詔
御史楊某按覈楊適程故人恐程坐誣罪易民服濳
索先君過事踰兩月無所得乃捕府中吏卒繫之考
掠無完膚無一可問者楊懼與其吏謀誣先君私用
倉中炭葦二百斤時十月未甞附火而葦則蓋公宇
垣實無私用者強卒以此誣先君先君不與辨遂得
罪謫江浦終歲將釋歸㑹印章事起吏又誣及九年
十月二十四日遂卒於京師享年僅五十有一嗚呼
痛哉𥘉先君受濟寜之命以爲非常之恩不可不盡
力到部爲書懸之通衢諭以朝廷養民之意孝悌忠
信之道俾民有所不平詣府自言禁吏不得叱呵之
日引𦒿耋之士坐語問以得失郡學官闕先聖廟頽
壤先君聘前進士爲師弟子未備者選𠑽之𭛠浮屠
葺廟堂鑿廟前地爲泮池撤佛廬増廊廡度廟後地
爲射圃造弓矢置旐鵠日視學率諸生習業始郡兵
後人未知學先君以身爲師爲之立章句謹節文講
內聖外王之道不踰時皆化儒服者斑斑間出郡邑
之內學舎數百區在弟子籍者二千人始有詔民闢
蕪田者後三歲乃稅吏邀近功不俟至期徴之復以
田定其繇民滋惰田不増闢先君知其故下令申前
詔與民約俾以丁男定繇著冊書列民之丁産爲上
中下等下等析之三則每有徴發自上定之吏無所
措其奸歲時躬岀郊勸督見長老勉以教子弟令子
弟以力田欣欣焉如戴父母𥘉至大歉民仰給它郡
先君竭誠撫輯不敢勞之歲暮轉戎衣於燕時有令
役民舟者有誅旁郡俾民以牛車從事天雨雪牛僵
死相枕濟寜民請以舟就𭛠僚佐畏令難更先君曰
吾知從民便扺法非所辭即以舟載具白於山東行
中書省省義不問後他郡車輸者雨雪霑毀過半民
賣車牛以償且弗能足破産者十八九而郡民以舟
得無害指天泣曰活民者方使君也郡倉糧絶省檄
民七百里轉粟青州民苦不便軍者自淮安輸濟
南正道郡境先君以爲便就輸郡倉而俾濟南轉青
州粟道且便告於省省不從即以聞戶部戸部奏可
省臣大愧郡城圯舊以兵築指揮挾貴人勢當五六
月役民萬餘築之民不得穡哀號即工聲聞數里旦
暮不休先君憂憤不食曰民病不救焉用我爲宻聞
中書衆以爲且得罪不敢署名先君獨署之胡丞相
以聞即日詔罷先時不雨先君𥘵跣遍禱群祠涕泣
臥祠下誓不雨不止至是詔至民驩呼而散大雨如
注是歲五榖俱熟民歌曰孰罷我𭛠使君之力孰成
我𮮐使君之惠使君勿去我民父母自是連三歲三
禱皆有年五年夏鄰邑蝗先君憂之移書社神變食
省過夜焚香𥸤天俄聞空中薨薨聲燭之皆飛蝗是
秋四境外皆饑獨一郡完熟人以爲異先君於去民
害如飢渇或無巳勞之事輙卻酒肉不御凡訴訟者
隨事裁決大者笞辱小者諭遣之不狀牘慎於
獄月録日省不俾淹滯或事未具不決者時爲糜以
食之夏秋之稅舊以斛卒持㮣高下出其手或累旬
不收民至謂倉爲穽先君令民自持㮣斛䘚歛手不
敢出聲遇將穫歛預以書與民期民爭來輸稅群集
時夜到倉下不敢就𥨊民信且恱不遣一吏而稅常
先足於他郡江西浙西二省有詔輸糧百餘萬於濟
寜水陸三千里先君視之如巳民不使有絲毫怨抑
常制毎斛別増四升以𥙷腐耗先君憐其道逺可念
言於朝蠲之二省民感泣及朝京師民之在京者數
十軰擁拜馬前曰此我輸糧時老父也舊徴州縣吏
皆以𨽻䘚往往求索無厭先君下信符置郵而召莫
敢不至者信符之籍以印識而中分之或屬之吏則
托日月稽違圖賄利先君自箴之緩急之期一自巳
出由是吏弊誕息復下其制於州縣㫁吏䘚毋瀆民
有故皆以信符召集以故民得一力耕桑而襁來
者相屬四年戸僅三萬稅萬餘石八年稅以石計者
增至十四萬四千七百戸増至六萬有竒二州十縣
獄無滯囚郡獄㡬空民有積粟野無餓殍鷄犬牛羊
散草野富庻充實儼如承平之世先君奉神事上
盡禮社稷山川諸祀在境內飾壇墠置祭噐祭服
湢澣之𩔖躬親爲之周垣之外𣗳以名木將事之際
一如儀則無或怠惰水驛始在西門之內卑陋汚濕
居者弗康先君料材木俟農之𨻶更作於南城之陽
庭堂室房弘敞幽嚴百需之具舉無𮤑者冬寒河凍
驛船不行則伐木爲炭穿土穴蔵氷因其餘力以集
事功計精慮宻出人意表泗水經郡城南通淮江北
引河濟地勢高瀉故搆石爲閘而時畜之魯橋𬃷
林二閘歲壞石塡河中舟道難之𭛠閘丁絙壞石治
磚灰雜土築成之故以葦困蓄糧火屢爲災先君教
民爲陶作瓦屋百餘間嚴火令編民居爲曹互相
救恤火患爲息先君在官未嘗一時閑雖無事終日
冠帶坐堂上召諸吏授以詩書法律盛暑嚴寒不廢
公牘堆幾群辨譁然片言折之大將軍魏國徐公曹
國李公等率士馬百萬之燕駐郡頗久要官勢吏徴
索糧芻爭欲先得相索授喧錯於前先君從容酬決
無不如意一軍能永嘉侯朱亮祖將舟師數百艘
北征㑹河水涸舟膠不能動大怒召先君曰即具五
千人浚河不者以軍法論時日且暮先君不煩民
退而禱於天夜三皷大雨𥠖明河水漲數尺舟竟去
莫敢言者先君爲政以教化爲先能以德勝佐貳始
或倨慢先君愈誠待之䘚愧服願爲弟子武夫悍將
或不爲禮久乃化戢信愛凢任吏取質訥少文者必
躬先之俾入於善不喜近名常曰務名者必𣗳威
𣗳威者必害人害人以利巳吾不爲也府庭之前
不陳杖械皮鞭掛楹示不妄罰有過者告以道理使
之自愧始而疑巳而服巳而信爲不可及至以吏議
南還民號呼填道如失親戚隨而行百餘里者數百
人郡之子弟員登成均者聞先君䘚奔走閤門外慟
哭失聲嗚呼哀哉先君孝愛切至事教諭府君卑聲
婉色惟恐弗至及海㓂亂刼村落焚廬舎府君躬
太夫人入山中逃不暫顧妻子兩踵血流不恤及出
官外遇太夫人與巳𥘉度南向望拜竟日不樂稍遇
竒味輙涕泣曰太夫人不食吾何食爲懸棄之至敗
臰乃巳遇二弟師訓父育終身未嘗變待朋友有恩
好賙急難居濟寜南冠過者必以酒米饋之同郡者
加厚焉同邑者又加厚焉告寒與衣告飢與食不能
行者僦舟以送之同郡士爲萊蕪丞欲迎其母而告
無貲先君以一月俸金與之同僚以事奪無所衣食
先君歲買布帛以遺之日召之對食遇夜邀至家飲
終三年如一日所入俸祿月二十石盡以散朋友不
少吝惜自奉甚薄不服紈綺不帛𥜗袴一如布衣時
或陋先君先君曰吾道當爾日不𠕂肉或日無事輙
𨚫去曰祿不可徒食也毎夜則拜而陳其所爲事於
天始至斛米可易白金三兩先君日食之餘盡之
官以紆軍食或請先君爲家計先君曰先國可也敢
射利乎所居室壞吏請葺不許曰母以我故勞民出
俸貲買葦席障之令蔽風而巳床榻左右雜置圖書
入其室者若無人然居官五年惟一子及一童時人
謂先君不堪而先君安之兗州守因童進二水𤓰先
君笞童數十而召州吏還之鄉人爲他郡縣令以一
燖鴈侑書先君郤去與絶交或以爲大甚先君曰吾
非市名性不喜分外耳至於薪蒭之微皆易以粟一
芥不取於人毎行縣以物自隨杯湯不肯受去官貧
甚鬻所乘馬以行行李蕭然觀者歎息嗚呼哀哉先
君白如玉眉秀麗不妄𥬇語不旁觀視動容周
旋必以禮法率眞任質不事表襮與人交好不以久
近冷熱一立談頃洞見肺腑發言持論一本於正性
命之道晚益精熟榮辱利害視之若一臨終之際知
非自𦤺超然委命顔色不改嗚呼痛哉先君之學明
白純正以紹述考亭爲巳責所志益深且逺逢時得
位亦欲推以淑斯人否則退隱丘園傳其業於書以
詔後世皆未能究而天奪其年天耶天耶可信耶
諸孤之痛有極而罪可量耶先君所爲文辭多
不藁有汗漫集若干卷蔵於家林夫人諱婦道
冠九族先十五年於元至正癸卯九月十四日䘚生
子男二人孝聞孝孺女一人𠕂娶夫人王氏諱在生
女一人未彌月而夫人䘚庻毋董氏育之董氏生男
一人曰孝友嗚呼先君之道蓋法時乎易取政乎書
主敬乎禮體和乎樂雅言以詩制事以春秋其深高
大者雖不可測而知然而家焉而有善俗之化官
焉而𦤺富庻之治發之乎政事著之乎文辭比於古
之賢人循吏未之或加也然古之人有若此而傳者
矣亦有不傳者矣其傳者必其居高位者也必其有
後人者也必其得立言者傳之也其否者或位卑而
人弗知或其後不足以彰之與無傳之者耳今先君
之位不顯以歿歿未數年而知者寡矣後之十年知
者不尤寡乎又後之百年其復有知之者乎雖有不
肖之孤存然年穉身賤言未信乎天下行未出乎四
方孰從而傳之乎縱有所待安知其能必至乎此所
以不得不悲且懼而汲汲圖之於夫子也夫子哀亡
憫存而賜之銘不惟諸不敢忘先君亦且感德於
地下不杇矣謹狀
常山教諭王府君行狀
府君諱良玉字懷璞姓王氏其先太原祁人五季時
節度使彥超由㑹稽徙婺之義烏所居鄉曰鳯林世
號鳯林王氏其後有諱固者登皇祐五年進士第䘚
官恩陽令縣人在宋舉進士自恩陽始傳三世曰
贈宣奉大夫生二子曰永年喬年喬年生承奉郎濤
承奉生江東轉運司幹辦某幹辦生誠誠生衛道衛
道生濟景定二年應薦爲國子免觧進士府君之祖
也考諱炎澤元石峽書院山長有學術學者之曰
南稜先生黃文獻公師之後爲銘其墓妣𫝊氏府君
性高介容貌然讀書善辨深於春秋與浦陽
呉公萊交移書論析疑義甚至縉紳之士皆伏之爭
迎爲弟子師府君㩀中座談孝悌之道燦然可紀聽
者駭然相顧舉邑之秀民賢大夫之子弟爭執經拜
門下願託名弟子籍中揖拜進退森森如度視府君
顔色俯仰不敢譁𥬇其後成材者相府君屢試有
司不利至正辛酉江浙行中書當試士府君曰吾豈
終窮者耶就之試占副榜前名儒學提舉司因用爲
婺學訓導府君曰善可以及人足矣何必官爲日未
出冠帶坐堂上召諸生兩序立授其程範而督勸之
一發端反覆數百言人人競列府君前以聽他師所
居戸外無一跡廉訪使者至郡羣儒迎謁爲禮畢俯
首曲躬趨出惟恐其發問不能答府君每留坐與之
言事數千載治亂人善惡成敗政當否俗淳漓隨問
隨答使者未嘗不稱善拜送不敢以布衣待府君張
君士弘善士也以廉訪使按部見府君才歎曰吾分
得舉士而王先生老於布衣吾愧多矣卽上其名俄
授常山儒學教諭府君至常山視婺益加功常山人
稱之時府君春秋高三子裕褘補皆業儒而褘從黃
文獻公學頡頏儕輩間尤有名待制浦陽柳公貫名
士金華胡公翰交爲府君賀府君亦私喜有子怡怡
亡其老之將至年七十五以甲辰歲五月五日卒於
家六月某日葬崇德鄕青巖里金村之原夫人陳氏
諱貞處士寀之女好學知義理通醫藥星曆之書其
舅患臂痺夫人奉湯藥躬沃洗久而不倦蒞家御子
孫嚴而能教詩書皆口授之晩好浮屠老子書時焚
香習誦疾病不廢年七十猶治絲枲不暫閑以今洪
武壬子九月十一日卒得壽七十三丙辰十二月某
日穿府君之葬附焉孫男六人綬綸綱紀紹紳孫女
二人適𫝊完𫝊霖曾孫男十一人曰稠曰秩曰穆曰
稷曰程曰穰曰稌曰稙曰稔曰稚女五人禕入國朝
以文學𦤺官翰林待制文顯天下而諸孫又皆能守
父業府君之德於是乎益可見矣孝孺辱與綬交讀
待制公文辭思其所自出因問諸綬而狀府君群行
俾蔵焉以備其家乘之闕
象山王府君行狀
府君諱某字剛甫姓王氏四明象山人曾祖某祖芝
翁父松母徐氏府君少倜儻氣節讀書畧通大義
以薦爲台州路學録至正中兵起海上奉省檄攝東
門廵檢司事居六年盜不敢犯民安之郡竒其才事
難決者輙屬以治府君明而能㫁民趨其令爭闘相
訟者不之邑而之府君聞一言釋感而去國朝洪武
𥘉昌國民作亂襲象山虜令丞王茫入於海府君與
其友蔣公某謀曰狂竪虜上官㩀縣境其誅死固冝
然事聞於上大兵必來邑民將盡虀粉吾曹可坐視
而不救耶今能先格殺爲亂者以獻則邑人可無害
矣府君遂募民爲兵掩擊之殺其魁二十餘人釋其
衆喻之曰若曹良民第脅於賊爾能𭠘兵復爲民則
可保首領否則自取誅滅無悔衆皆叩頭散去曰君
生我時大兵聞有亂者將盡殱邑人及府君以事聞
邑人爭泣曰微君此邑數萬人皆爲矣狀上京師
賜白金若干兩府君家素多貲至府君貲益嬴然不
以此自豪卑身好士人有遇難不問利害以身援之
弗責其報人以此義府君恆病鄉鄰弟子不學欲割
田創學以教之里有假貸者不深取其息與人交和
易質直意氣豁然衆之爲忠信人晚受誣逮京師
十二年春正月三日䘚年六十八聞者爲之歎泣先
娶葉氏早䘚生一子用𪔂好學有文晚娶董氏許氏
生一子甫一歲府君柩南歸以某年月日葬於某山
之原俾某狀其事某之先祖與府君俱娶葉氏實聞
府君事遂泣而書之以告立言君子謹狀
明故贈將仕佐郎禮部員外郎瞿府君行狀
府君諱嗣興字華姓瞿氏其先居河南後徙通州
之海門宋末有諱某者避兵南來至姑蘇之常熟家
焉生二子青逹俱有才力能服其郷人元師破江南
有劉將軍者狥地至常熟青與逹帥里中強壯拜馬
前迎之有狂犬突出軍前衆愕然持弓不敢發青直
前一箭射殺之衆驩曰壯士壯士可官也青曰吾不
如弟逹遂求旗號俾詔諭未䧏者承制授逹百夫長
及宋亡遷蘇州廵鹽大使兼𬋩內六縣捕盜轉怯憐
口提領娶某氏府君其子也府君少時家有祿食日
從其徒射獵飲酒爲樂不喜學書天資仁善和順未
嘗有過年七十怯憐口以例革不置官提領君家食
甚貧府君即折弓矢脫去紈綺故態躬力穡事以養
二親承顔候色惟恐弗至母嘗病癰時天熱癰潰𦤀
不可聞人皆掩鼻趨過府君跪床下執蒲葵扇驅蚊
蚋以手磨剔汙扶起臥不解帶者三月至愈乃止
毋又嘗患積氣危甚醫不能治或告以股肉可瘳乃
置刀盂上而禱於神俟刀躍乃可割府君如其言自
旦至晡時蝢顙於地顙破血流盈刀弗動府君泣
曰天不憫我耶我縱以身易毋猶毋之肉何暇惜
乎知刀䘚不可動起引刀割肉覆盂中裂帛漬血褁
瘡戒左右弗泄𦎟之謬他肉以進時母不食巳五
日矣見𦎟喜爲之握箸食一杯㡬盡食已而瘳毋後
嘗感疾思啖菱時菱未花市之不得觧衣入菱澤中
哀呼索之竟日手足皆腫俄得菱實三持歸遺母母
疾如失旣而貧愈甚或隔日一炊府君曰事急矣尚
守不變如父母何哉攜家入蘇城謁多錢家願爲盡
力多錢家察府君誠信可仗出貲財俾貿遷日分其
息十之二府君由是稍𥙿凡父母所欲無不𦤺也府
君不妄取而好施嘗朝出道𫉬人所遺嚢有楮帛若
於視其名則市中小夫府君坐不貼席走其家還之
有遺田宅契書於路者覽之曰契書失將起爭端跡
其人呼與之其人貴家奴失主契畏罪涕泣欲求死
叩頭謝曰公活我氊工王氏大雪凍餓不能起竈突
無煙府君憫之天明攜錢二十緡潛𭠘窻𨻶而去歉
歲出糶有寠人來糶衣不及脛府君受其錢五千陽
忘曰汝糶十千耶倍與其粟鬻𬞞者過門府君取其
五錢授以楮幣十倍曰吾適無錢汝持楮幣去將以
餘錢禆我鬻者𥬇曰吾安有錢禆君耶府君曰汝第
持去俟錢多歸我不汝急也其意與之而不欲其知
皆此𩔖凢販者必多給其直家人怪問其故府君
曰彼胼胝手足以求升合利吾與較耶歲丙申常
熟凶民來依者數十軰府君僦舎以舘而食之癘氣
發病者相枕府君躬親粥藥而時進之䘚頼以生府
君晚喜浮屠言讀其書豁然若㑹其意者復閱北溪
陳氏性理字義即解其要曰聖賢之學蓋如是因戒
其二子懋莊曰我少不學至老而始悔等其勉之
懋與莊服父訓刻志事學莊入國朝爲禮部員外郎
府君及見之曰吾有望矣洪武乙𫑗九月府君得疾
恐念慮或亂畫𥿄爲圈掲屏間常目之二十七日卒
於家䘚前一日楚府伴讀陳子晟等道過府君將之
京師問府君欲何言府君以兩手加額曰語吾兒努
力供軄報天子恩我死不恨享年八十有四莊在禮
部累請於朝未報卒後月餘贈將仕佐𭅺禮部員外
即配蔣氏贈安人安人事舅姑如府君之孝舅姑或
怒則率子女羅拜於前曰新婦誠可怒願念諸孫貸
其罪舅姑意不解悲泣不巳年七十二先九年䘚是
歲十月二十三日葬呉縣橫山梅家灣之原與安人
合兆女三人一夭二適某某孫男四人紹緒紳某曽
孫男二女一府君沒明年莊自員外郎拜福建等䖏
承宣布政使司左叅政階通奉大夫當得加贈而早
欲圖其不杇未暇請雲
大司農張公行狀
公諱𣈆字德昭姓張氏滑之白馬縣人曾大父某大
父國柞大母宋氏公生而廣顙豐頥英頴異凡軰少
喪二親治書侍御史宋公竒公警慧挾以自隨宋公
渾重長者寡言自與不妄有所可否僚吏白事頷之
而巳公年十二三嘗侍側㑹吏以事紿宋公宋公乃
頷之如平時吏退公惟問曰吏言事非是意實紿公
耳公不語而宜之可耶因悉舉其狀無所遺宋公大
驚陽叱遣公曰童子何與乃公事召吏詰之如公言
叩首服罪宋公因是愈內竒公勉以問學公亦慨然
有志於事爲讀書務推學教大㫖警悟辨析釋𩔖訓
繁咸有條理名動鄉邑遂以儒舉既而㢘訪司強欲
吏公公欲明習法意益學律法以儒術相叅所折獄
人其平辟宗正府吏中書省爲工部主事轉
大禧宗禋院都事拜察御史轉御史臺都事入中
書爲左右司員外郎刑部右司皆爲郎中出爲河閭
都轉運鹽使平江 運糧萬戸闕就以
命之復入歴吏刑工三部尚書叅議中書省事遂爲
江浙行省叅政由江浙移淮南由淮南入中書叅政
事出蒞彰德陞左丞移遼陽行省廷議闢燕兩 荒
田以給 命公爲司農大分司京東加授榮祿
大夫大都路都總管㝷以年請老至正二十二年以
集賢大學士之祿𦤺仕㑹邉事興復起爲中書左丞
公以疾辭復以大學士議中書之政而天下亂不可
爲矣二十五年仍復以大司農𦤺政歸於家時年七
十有一矣後十年以國朝洪武七年二月十四日薨
於家年入十有一薨後十日葬淇南之原公天質剛
勁色嚴貌莊居廷中有大論議謇謇不少阿屈聞者
悚然脫脫丞相禮憚之目爲鐡虎張公它曹事有
所避必問張公以爲如何公亦以天下事自任所至
必盡其方爲刑部時民有與父異居而富者父夜穿
垣將入取貲其子以爲盜也瞷其入撲殺之及燭視
屍則其父也吏議欲誅其子則子不以其爲父欲釋
無誅則有子殺父名久不能決公𡚒筆曰殺賊可恕
不孝當誅子有餘財而使父貧爲盜不孝明矣卒殺
之燕都市中有瞽人挾術詐治貴人病使書其仇人
名欲爲之祈禳而誣告貴人以罪脅其賂以事𮗜衆
以其篤疾將如常法收贖公曰彼之詐欺雖有目者
不能爲宜以盜論使當直決之罪宦臣中政院使康
逹理以罪籍家徙海南後得還而死其妻訴𡨚請其
家貲公謂閹竪蓄妻無夫婦道格不與其守正疾邪
多𩔖此然常𫝊以平恕時海內旣多故驍民常仗劔
跨馬橫閭里刼財貨以給禦者輙死議者欲同叛賊
連罪且及其婣隣公爭曰罪其家可也彼爲惡者家
且不恤況婣鄰乎使婣鄰畏法遁而從盜愈盛矣妖
㓂有敗而㣲服行乞民間者後就擒吏蹤跡其宿食
逆旅家皆欲論誅之公爲審覈得歸罪者數百家皆
鞭數十縱遣之去僚屬譁言奈何縱反者冝𫉬罪語
聞丞相丞相曰張公必有也非汝所知召公問故
具以情對鹹得免歸江浙運司嘗上言鹽引一比鹽
鈔二十倍而法僞造鈔者不以赦原僞鹽引者值赦
輙免是利重者法輕利輕者法重也下公議公以爲
鈔乃有國者通行之寳引特鹽司防姦之法用之廣
狹固異法烏得同言者不可用事𥨊不行其知法意
皆如此故有重任必以屬公其分省彰德以兵刑工
戸四部自隨尚書以下皆自選舉十路一州地方數
千里賦民餉軍造兵噐脩戰具以禦盜賊備河患禁
剽掠輯亂恤飢以寜民雖䧟亡相而人無不服其
才而戴其仁及以司農居京師民無流惠意仁言
洽於遐邇置十二屯屯立之吏以勸耕者貧無貲者
給牛𢌿耕種貸以粟賑其匱乏而不取其息其所
舉措常得法外意忠義之誠見於顔靣事功雖不盈
其志而論當世才能臣者必推公爲首而公亦老矣
逮元之亡䘚以壽終公敦內行育弟之子如巳子
爲之嫁娶使忘其孤遊宦內外四十年皆要位所得
祿賜不私於家雅有威重據鞍執鞚不左右顧與人
坐語竟日身不少側美髯長身望之巍然度量有容
人或犯之不與較曲直使久自悔善談辨爲文辭有
氣有法度有集若干卷蔵於家娶陳氏生子男二人
用質用道用質字文敏介直有才仕國朝爲某官公
薨在元亡之後史臣不爲立傳太常不爲定謚而其
行能傳之於人者非知德之士不足以紀之而余非
其人也文敏方以才自𡚒昭掲先德蓋將有在謹次
其所知者以俟謹狀
孫伯融傳
孫炎字伯融金陵句容人身長六尺餘黒如鐡一
足偏跛持辨風生舉辭如雲人莫當其口能爲歌詩
元至正中丁復夏煜以詩名炎遊此兩人間日夜相
切益好立機括下𥿄可盡辭采爛然驚動一時雅
好酒嘗與煜對飲務出竒相勝毎得一爽句拍案大
呼投劍起舞譁聲撼四隣所與交皆天下英俊亦以
經濟自氣豪才雄常輕視章句儒衆中常自許曰
孫炎男子豈死蒿下耶㑹江淮大亂今皇帝渡江來
金陵聞炎名召見與語累千數百言大意陳元運將
終勸上延𭣄賢士以成大業義明辭正上甚恱之辟
爲江南行中書省毎問以事炎慷激切所謀多
合上心上愈嘉重以爲可用上親征浙東炎從行以
勞擢同知池州府㝷陞知華陽府皆有聲巳亥十一
月擢行省都事是年十二月㑹師克䖏州擇守者咸
以䖏在山澤間盜賊慿結不解難其人上旣才炎遂
以炎爲䖏州總制錢兵馬之籍悉以委之不取中
報且以勑牒未署者付之㕔其辟任炎匹馬入䖏州
時䖏州外七里皆賊窠穴獠酋𭶑蠻狼嘷虎踞不奉
官府約束炎至坐㕔事召城中民列階下諭之曰元
之不爲天祐人共知之今四海裂爲七八然吾觀其
志皆無以生民爲心者得天下者必吾主上也至今
爾民梗化未知朝廷意昧者猶或握兵𭟼溝中自招
誅滅主上不加兵故命我面諭爾民將以安爾非
厲汝也爾民審思之帖帖遵化則有後福不然吾恐
爾民將盡爲戮民叩頭拜謝誓不敢二心轉告其鄉
民以孫使君不可翫狎炎亦下書屬縣徧諭之數月
皆化爲良民炎復擇其勇徤者練爲兵將將教習之
擇其爲衆所服者爲之長有㓂則率以禦無事罷歸
爲農聞有小警發一符立至軍門無敢或有奸之者
強族素驕蹇皆畏之如神不敢出聲語雖在數百里
外亦皆縮氣喪膽民頼以安人人謂願得孫使君治
吾郡時秀民有能才者見方戰爭勝未分皆伏居
山谷中不肯出炎患之鈎至一二人問有才者録其
姓名爲書遣使者招𦤺之而故中丞劉基章溢知府
葉琛皆爲䖏士所推基最有名亦豪俠氣與炎𩔖
自以爲不當爲他人用使者𠕂往返不起以一寳劔
送炎炎作詩以爲劔當獻之天子斬不順命者我人
臣不可私受封還之草數千言開陳天命以諭基文
辭甚美基不荅逡迍就見置酒與飲論古今成敗之
事如傾峽滾滾不休畧無枝基乃深欽歎之曰基
自以爲勝公觀公論議如此基何敢望哉炎遂𦤺基
於京師上方征伐無一兵與炎壬寅二月賊將李某
賀某叛襲炎炎禽幽空屋中列䘚守之脅炎炎始
紿以生吾能爲若用賀李知非其本情恐自遺患
以燖鴈斗酒噉炎曰以此與公訣炎㧞劍割鴈舉巵
酒曰嗟乎我乃爲䑕輩所䧟爾死犬豕且不爾食賊
持刀視炎飲酒自如賊叱其解衣炎罵曰此紫綺衣
主上賜者吾當服以死勿解引枕而臥賊不伺其
睡乃害之時某日也年四十事聞上嗟悼以某年月
日葬於金陵南門外聚寳山甲辰贈徴事郎洪武元
年上即皇帝位念宣勞之臣閔炎死義迫封丹陽
縣男妻某氏爲賊所擒不屈死某氏子一人某女
某炎事親孝與人交緩急可仗遇匱乏者觧衣推食
以給之所著有詩若干卷其弟子蔣敬編次傳於世
方某曰餘年十一二時先君守濟寜間言炎詩十餘
篇皆豪宕可喜及觀𨚫寳劍篇益竒其辭而炎死久
矣炎氣聽其言知其爲然大丈夫也故䘚以節
死孟子論學必曰善養氣養氣有以夫
觀樂生傳
觀樂生者越南邑寜海人也其先出堯四岳伯夷周
武王時男於許祀太岳春秋列諸侯之㑹善國後
失國以爲氏自漢至今不絶人生其太岳攴裔也或
曰堯時有由者義甚高堯欲譲以天下不從生蓋由
後雲或曰由言行不見於經蓋非也生名字士脩
少好學而家貧精篤志不以貧故自沮遇事有拂
激於意輙閉門取書誦之聲抑若合音節可聽至
其家者見生爲人忘其爲貧生亦有以自樂不自知
其貧也生能文辭而好遊山澤間物偶㑹心遐觀熟
視戀戀不離去巳即爲文辭以自見嘗曰吾於天
得可樂者五天朗㓗時纎滓不敢與我心𩔖可樂
也日之𥘉〈升月〉之方霽時吾樂之霞之舒歛雲之變化
吾取以爲文樂之吾於地樂海之深浩漫淵之澄
瑩樂山之秀㧞而逺者是皆可輔吾志發吾氣吾文
得以汪洋不竭峻而不險肆而不汚者此也又曰吾
於古人之言樂之不厭吾所以忘吾後古之世不知
䖏乎荒僻曠絶之境而常若有得者非以其書存耶
斯其爲樂最深間以其意爲詩九章言所樂者而自
謂觀九者而樂莫如我也因別爲號曰觀樂生人疑
觀樂生是九物者人咸見之而生奚獨取以爲巳樂
觀樂生曰吾非樂九物也能使九物爲吾樂耳吾樂
於天地間無所不取而豈特九物哉天之與我者亦
大矣豈特與我衆人皆受之第衆人不知而吾知衆
人不樂而我樂耳當吾之樂乎此也天不能與敵大
地不能與敵厚力可以頓挫萬物者莫予加損也之
理也積氣得之以爲物始積滓得之以爲物毋燭乎
兩間者得之以爲晝夜禪明不息禹得之以䟽浲水
稷得之以粒𥠖庻周公孔子得之以爲百世師顔氏
子得之以飲水飯粟而忘其貧而吾亦𥨸窺之以自
樂世之所樂者貴與富也罄其心之智計不足以𦤺
之而䘚亦不能守也藉能守之覷覷然如䑕食乎機
噐之傍且囓且目委尾而側行惟恐機之發也計其
心能斯須樂哉孰若不待求於人而得不必畏乎
人而安隨乎所遇而無所不樂之爲美也疑觀樂生
者聞其言而異之曰觀樂生其知道者耶某曰予始
聞觀樂生名觀其詩固以異焉及論次其語信乎非
今之士也超於寵辱之表不以困窮易慮古之人皆
然而今不少見何耶豈遺世高蹈者衆無從知其事
耶以觀樂生之賢與之接者猶不知其所存天下士
豈易識乎人不知道而謂天下無士其未可哉其
未可哉
王進德𫝊
王進德者名敏台之寜海人其上世多爲儒以進士
官於宋而從兄璞字藴德尤文而賢進德兒時從長
兄𥨸觀縣庭見縣令威儀甚盛歎曰吾豈不足爲彼
耶從兄聞而竒其志因令入縣學爲諸生同舎治經
爲文辭者易進德年少問其文法靳不以告進德憤
且𡚒兼日夜攻習不休踰年輙出其上進德氣剛有
㢘隅不與人爲欵狎其所爲事毎欲異恆人其家固
貧當其爲學飢渇歸取杯水飲休休然若飫梁肉者
人非其𩔖雖欲飲食之不能也嘗與友夜讀空舎中
夜半隣女叩門求宿甚哀其友欲納之進德扣門厲
聲罵曰吾在此誰敢入此門因疾呼使聞於外其友
愧謝不敢出聲女逸去後學舎諸輕蕩士指目進德
相戒不敢爲非義或飲酒歡𥬇聞其欵歩即皆畏避
始易之者至是皆歎服之㑹太學徴郡縣士遂貢於
京師試列高等廷議遣太學生分教北方賜衣陛見
以行進德得太原時天子方注意太學學中少年
寵顧異甚入預近事外官見諸生秀才從京師來奔
走伺候若貴戚重臣其分教者亦多驕橫奴視吏民
不爲禮進德獨以禮自約束如平時不復過涯分守
令敬愛退相語以爲儒者不可媚犯藩鎮主將苦其
清介異巳欲試其所爲召使飲酒床幃婦人於偏室
酒酣內進德其中鑰門以去進德入見婦人大呼排
門取廐馬乗之逃還主將驚謝之以爲難後徴分
教諸生還京師郡邑恐其入奏發巳罪多賂以金錢
貪者受至數百千緡進德一揖辭父老即行無毫髮
私奉㫖監收嘉興新城糧後督舟運糧輸蜀峽江悍
急行者多舎運舟陸行爲自全計進德生舟中不顧
曰王事君命也死生天命也祗君命以俟天命何以
陸爲後自全者多以失舟𫉬罪進德拜察御史旬
日以例免歸𠕂起爲刑部司獄坐微法輸作赦歸𭧂
疾五月以洪武十五年五月𥘉八日䘚於家年三十
有一進德容貌端有威重慎交與不挫屈於人而
善事父兄得孝敬意其所從爲學從兄藴德方進德
䘚時爲紀善於燕王府還書與弟𤦺相吊極痛惜之
𤦺有文章謹操行有名然常語人謂不若進德葉伯
巨居升郭濬士淵皆竒士伯巨以上書論分封事死
濬亦言事後以它事死二人皆豪氣不服人至
進德則自謂弗如也賛曰金華胡翰先生高介人也
嘗與余論獨行士自言於衢得一人曰汪琟余昔至
京師見琟故嘗仕斥不用敝衣䋲履間纍然䘚以窮
死然其論議犖犖不少貶而進德亦喜琟爲人古所
方以𩔖聚者進德與琟之謂耶跡進德操持可謂
篤義君子矣而所遭乃如此子罕言命其以是夫
𪔂傳
𪔂字國噐台寜海人也其家素賤父鬻餅市中而
舎縣之大家應繇於官者大家惟呉氏最豪貴舎其
家生𪔂𪔂生六七年不與市巾兒嬉敖獨喜遊學舘
聽人讀書歸輙能言諸生所誦呉氏愛之謂其父令
兒讀書𪔂欣然其父獨不肯罵曰吾故市人家生子
而能業吾業不廢足矣奈何從儒生遊也然𪔂毎自
課習夜坐餅竈下誦不休其父見其志不可奪遣之
讀書踰年盡通其師所能師辭之時呉氏家延師儒
𪔂就學呉氏亦子育之使學未數年呉氏子無能與
𪔂談者其師去𪔂遂爲呉氏諸子師還邑中諸儒皆
與爲禮先生不敢慢𪔂聞同邑有王愚可先生
者學甚從而師之學春秋通其去就有司試不
得代趙生試趙生乃得上第以仕於是𪔂謂趙生曰
我學經亦勞矣而子乃以我而仕此豈非天耶然不
可無以謝我攜趙生白金五十兩而去元末方國珍
起海上不能制以重位授之國珍開府慶元求士爲
巳用是時知向背者以爲國盜也不可輔皆匿不出
國珍聞𪔂有才以計𫉬之𪔂爲所𫉬無奈因爲之盡
力爲其府都事有㢘名國珍弟平章事有人犯法屬
𪔂治𪔂論如法平章之妻受賕請於𪔂持不可曰今
方氏欲舉大謀當用天下賢士一心守法使婦人
得預事乎不許妻怒譛之繫𪔂獄半載乃釋復起爲
上虞制上虞與僞呉王張士誠地相錯軍吏貴臣甚
衆以𪔂儒生不習邊事稍違約𪔂㑹衆於庭引一驛
丞責以不奉公斬之在庭者皆股慄𰯌行請罪𰯌屈
久不能起乃罷後雖元帥萬夫長有所陳皆長跪
以言不敢舉目視其𪔂臨事有才簡牘滿前湏
而決暇復與故人賔客出遊四方遊士爭及其門有
馬給事者嘗與𪔂以事過寜海令以下皆迎謁旦暮
候其市中人相指歎曰學之能貴人乃至於此乎至
正末我兵臨慶元城下國珍懼乘樓船遁於海上怒
欲舉兵誅之莫爲計𪔂爲草表謝辭甚恭而辯上讀
表曰孰謂方氏無人哉是可以活其命矣乃赦不問
更以國珍爲右丞𪔂亦召至京師𪔂爲書萬餘言詣
闕下湏駕出上之上爲之立馬受讀付丞相官𪔂楊
憲爲左丞惡言事者奉例徙居梁又徙陜去數年憲
敗凡爲憲用者皆受誅𪔂賴此以免在陜七年大臣
薦𪔂名於朝𪔂至京師中書以謫徙人不冝用將還
之於陜𪔂恐還爲人所輕咲以貲屬史願爲
之言於丞相曰詹𪔂有竒才以例棄不用可惜丞相
不信其人在可召視之非誣也丞相果召見𪔂問之
𪔂髯甚美又能爲梁趙間言歩趨進退閑雅有威儀
丞相甚喜之於衆曰詹𪔂尚書才也時河南行省
缺郎中吏部請命𪔂爲之丞相曰吾同事以𪔂才不
可使外也待半歲除守都衛經歴改刑部郎中刑
部佐寮未完有司請除吏丞相曰刑部有詹𪔂在勝
百軰其見如此𪔂在刑部一以寛仁行法威聲不
起而人皆樂其不苛刻罪人當分覆者爭曰願得詹
公覆我我死不憾㑹大都督府受賂除軍吏事發誣
𪔂有𧷢御吏覆𪔂𪔂言在守時所養孤甥來省恐
有之𪔂誠不知御史曰法貴殺有名䘚誅𪔂與百餘
人皆死𪔂坐罪薄有才人惜之鼎爲文章氣𦦨逼古
人守身㢘重行義好學不廢自陜入京師時聞人有
好書價金一斤𪔂無金惟所乘驢棄以買書其爲人
竒如此及死其所養孤甥爲之服喪三年
葉伯巨鄭士利傳
葉伯巨字居升寜海東蒼里人也好讀書年二十餘
有名於鄉黨選爲縣學弟子員善禮凡朋友有昏
喪必禮相之爲人耿介不能蔵人短見人不善立折
之不顧其喜怒人知其無它終亦不恨也以年長通
經術陞入太學未久詔諸生分教河北子弟伯巨得
平遙縣待諸生如子諸生亦愛之如父兄洪武九年
星變下詔求言伯巨曰今天下有三事最切其二事
易見而爲患小其一事難知而爲患大此二者積於
吾心久矣縱不求吾猶將言之況有明詔乎即爲書
言三事曰分封太侈也求治太急也用刑太煩也今
四方平矣民庻思治矣而不務以寛厚御之視誅殺
人如滅螻蟻使民不𫉬安息欲以圖治難矣夫圖治
於亂世之餘猶理絲於棼亂之後緩之則端緒可得
欲速則膠結而不可理今病民之不安奸邪不止朝
夕異令賞罰不凖君勞於上臣困於下治烏可𦤺乎
此二者人皆知其不可然非敗之根也所謂分封太
侈者天子畿內地止千里而燕秦𣈆楚踰千里之國
以封年少未逹事之王無事則易驕佚有事則易爲
僣亂此人所未知而臣所謂爲患難見者也其語皆
切直上大怒曰小子乃何敢踈間吾家骨肉我見之
且心憤況使吾兒見之耶速取以來吾將手射之而
啖其肉耳伯巨至丞相乗上喜乃敢奏詔繫刑曹問
狀𢈔死獄中其同時言事有鄭士利士利字好義亦
寜海人嘗爲縣諸生其兄士原以儒薦爲河南懷慶
府同知遷湖廣按察司僉事士利因告於師去侍其
兄遊學有名洪武九年天下考校錢䇿書空印事
起凡主印吏及署字有名者皆逮繫御史獄獄凡數
百人士利兄亦以河南時空印繫獄中天子方怒空
印事以爲欺罔行省言臣二十餘軰守令署印者皆
欲置之死佐貳以下榜一百免死爲軍逺方丞相大
夫皆知空印者無它罪可恕莫敢諌士利獨歎曰上
不知以爲空印大罪誠得人言之上聖明寜有不悟
懷欲言之適星變求言士利曰可矣旣而讀詔有假
公言私者罪之久之士利曰吾所欲言者爲天子殺
無罪爲可痛耳吾兄非主印者固當出需吾兄杖出
乃言言吾死不恨其兄免死出士利乃爲書數千言
言數事而於空印事最詳其意以爲誠欲深罪空印
者恐奸吏得挾空印𥿄爲文移以虐民耳臣以爲文
移必完印乃可今考校䇿書合兩縫印非一印一𥿄
之比縱得之亦不足用況不可得乎且錢之數府
必合於省省必合於戸部其數誠不可懸㫁預決必
至戸部而後定省府逺者去戸部六七千里近者三
四千里待䇿書旣成而後用印則往來之難非期年
不可至故必先用印而後書此權冝之務所從來逺
矣何足深罪且國家諸法必明示之天下而後罪犯
法者以其知其不可而故犯之也自立國以至於今
未嘗有空印之律有司丞相不知其罪今一旦捕而
誅之則何以使受誅者甘心而無詞乎朝廷求賢士
而置之庻位得之甚難位至於郡守者皆數十年所
成就通逹廉明之士非如草菅然可刈而復生也陛
下奈何以不足罪之罪而壊足用之才乎臣𥨸爲陛
下痛惜之其書旣成欲上者數矣而未決毎歸逆旅
則閉門俯首而泣泣數日其兄子侍行者疑而問之
曰何所苦乎士利曰吾有所自耳我以觸天子怒必
受禍然殺我活餘人我更何恨遂持書詣丞相府士
利短小容貌如常人見丞相禮頗倨丞相問何書士
利曰吾將爲天子言之丞相何問也丞相因御史大
夫入奏上覽書大怒詔丞相大夫雜問誰教若爲必
有主謀者士利𥬇曰顧吾書可用與否如何耳且吾
業旣爲國家言事自分受禍人誰爲我謀乎辭䘚不
屈然猶輸作終身而竟殺空印者
張孟兼傳
張孟兼者名丁金華之浦江人也孟兼爲人侃侃自
許渉獵書史頗有俊才爲鄉里所㑹天子詔徴才
能士郡縣以孟兼名上擢國子學録禮部主事遷太
常司孟兼固自能爲文常奴視同軰而是時誠意
伯劉基以文章有重名與翰林學士宋先生俱爲天
下所尊信基氣豪不肯妄下人而獨喜孟兼嘗爲
上言今天下文章士第一爲翰林學士宋濂臣基次
之不敢辭又其次則有張生孟兼其餘臣不知也孟
兼爲基所愈自高然他人弗服也或稍慢之孟兼
輙怒嘗以文示其鄉人視之無言寘䄂中曰俟夜熟
復之今弗悉也孟兼陽爲好言曰湏刪脩之可也退
則大怒其鄉人發其所短言於衆罵之且詆其文
曰彼猶蠻夷山谷中縱爲人衣前懸而後曵左侈而
右歛視國工所製何敢望哉其鄉人自如不與較旣
而孟兼以謫輸作鄉人不及唁及以赦出復官乃賀
孟兼怒罵若見人失官則棄背不一視及復官乃更
謬爲卑讓賀我若真細人吾何以禮爲倨坐不起迎
送其傲睨好訐人皆如此人以是不附之毎爲宋
先生言先生曷不於上前薦我先生亦才孟兼欲薦
之未有逕㑹上欲用越僧證問先生嘗見證文否誰
所有且索之以觀時證爲書與孟兼論性命先生因
言太常丞張孟兼所有之詔先生召孟兼以證文至
上覽畢顧孟兼謂先生曰張丞卿門人也先生對曰
非臣門人乃臣里中子耳且爲文有才甚誠意伯劉
基之上熟視孟兼曰生骨相薄仕宦徐徐進乃可
耳母驟也未㡬除孟兼爲山西按察司僉事孟兼㢘
勁疾惡抵司紏擿奸猾無所貸株連徒黨相援引毎
一事株流數十吏民見張僉事出行部皆凜然墮膽
如畏神聲聞朝廷陞副使移山東而山東布政使
呉印乃鍾山主僧上親𨕖拜官妻 用金帛寵之甚
厚印以見知人主自尊重禮節少簡孟兼自其能
無敵且印新用又僧也易之印候孟兼由中門入孟
兼以爲印雖位大然我風憲司不當由我中門召守
䘚笞之月朔望入學謁孔子畢令諸生執經講孟
兼故以語侵譏印印不平時𥘉刋大明寳鈔印不令
使兵民更自至庫賈錢民以 而孟兼謂此詔印
擅行之是違制也𮪍馬入布政司讁箠僚吏問罪且
言將上封事言於朝其僚吏皆大懾勸印即上封事
言孟兼見陵侮然孟兼封事終不上也上覽印言以
爲孟兼凌我任用臣不遜治笞之孟兼旣辱愈憤即
捕爲書封事者欲論以罪印復上書言狀請去位避
孟兼之橫否者且爲所擠上大怒曰彼乃敢與我抗
耶吾今乃與爾抗遂械孟兼至闕下廷詰之命衛士
捽髪摘拏垂死特論棄市詔印曰吾除爾害矣善爲
之𥘉孟兼遷副使山東自陳父老大夫爲之請假上
許之孟兼歸至家縣令丞皆門謁奉酒牲爲禮孟兼
坐受其拜不荅麾酒郤之鄉人皆勸其少遜譲和以
下人孟兼不聽及於敗或憐之或快之以爲冝然孟
兼中突無憸賊之心祗以尚氣好高人以故爲人所
䧟才能者人所欲得也茍無謙遜以奉之而挾以驕
人其爲身害奚怪哉孟兼之才使能克巳下人雖不
幸未必死而欲尊大其勢而𦕈略它人謬矣法雖過
𫿞其底於此酷厥有自哉
芒茐公傳
芒茐公者世莫知其爲何許人或謂居廣信之龍虎
山家世學老子之道天下爲老氏者咸推以爲宗其
先在戰國時嘗相韓韓世家其能以計䇿教漢取天
下者其祖也東漢亂韓相之末孫避去巴蜀者以禍
神語動其民民依之居者賴以脫於難後復來江
南道益尊人之爲天師異時人主因而封爵之以
天師爲號禮下之甚至芒茐公其裔也芒茐公姿
顔如玉雪目瞳子爍爍有異光少襲祖父爵傳其業
其所授徒遍海內所得有精粗其粗者猶能役雷電
興雲雨造化取徴驗如合劵自天子以下皆神芒
茐公之道歲時使者存問召至闕下道途所繇閭井
市巷民聞芒茐公且來迎𠉀拜㐲車馬前以萬計車
不得行芒茐公命其徒以符𭠘井中令人就取去飲
井立涸飲其氷者病亦必愈於是聞芒茐公事者相
增加歡語以爲天人而芒茐公弗自是也曰吾祖取
老子以無爲爲教其道甚高後世學者多異蓋神其
道而後教行〈缺〉去老子滋逺矣乃謝其徒廬於龍虎
山之芝渠峯黜欲薄於自奉以虗靜爲極以無言
爲教𥘉多藝能好問學學靡所不習後盡棄去以爲
害道舉不以累其中志趣超然自得也學道之時〈缺〉
指太虗示之無爲之言亦推老子太㫖其言不滯於
物不淪於〈缺〉故共號之曰芒茐公録其所言云賛曰
老子後得其道者爲列禦㓂莊周世多有其書而列
子言僞也莊周曰其緒餘以治國家其土苴以治
天下觀曹參〈缺〉好莊周言又多竒能使盡用之術豈
不 也欲其自得者深矣
菜根居士傳
菜根居士括蒼人裔出延陵季子其字曰宗禹少簡
伉志氣高不與世俛仰能爲詩歌名出一時嘗遊江
淮間釣濠水上登莊周 太極長嘯若不以禍福得
失經意者人莫知其爲誰見其家有菜又有䖏士服
因號之曰菜根居士居士聞之曰甚善遂以自名所
居種菜數百畦植灌甚時且不草萊亂之故其𬞞
常盛於恆圃性豁朗不設機穽人有過折之善輙
服又能料事當否於未然及成不失毫髪以故人
爭推其才識與交者貴忘其位長忘其齒賢忘其所
德皆傾心爲之盡而居士斥落芒角益以謙和自持
客至擷𬞞啐酒旣飲輙引客行𬞞圃中人怪其𬞞
長問其術居士曰吾不失其性而巳人愈竒之意其
可居官累官於時毎使其言不能容接人 不
爲人欺是以人愛其寛而伏其明去爲人所思居士
雖仕亦必隱者狀人不其官而其所居居士喜
曰吾所隱誠非名所識也 侯城
生曰吾嘗與菜根居士游怪其時郤肉食居士曰子
知味之爲味而不知味之味也子以菜味肉則肉非
菜也以肉味菜則菜亦肉也賤其所貴則貴者賤矣
貴其所賤則賤者貴矣菜哉菜哉其可味也哉故又
別自號味齋雲其言𩔖知道者余爲論著之
友鹿翁傳
友鹿翁者居寜海東北𦒿山之下莫知其字名或雲
其先祖父嘗侍從大官於宋自宋亡元中
世家故多難厭世俗芬華事自汚棄遺業屏䖏𦒿山
下不交接庸俗日與麋鹿相欵狎若甚好之者而忘
其非巳𩔖也別號友鹿𦒿山之人皆之爲友鹿翁
雲翁氣貌淳厚意志豁然累散家財貸貧民不能償
輙置不問視天下事舉無足累其心者因絶弗與人
言曰與庸人談不如與吾鹿友服古䖏士服遊林壑
間去來如飛年七十餘如六十許人顔靣燁燁有光
望之者疑其爲列僊里人知之者謂翁學通古今得
養生法跡雖高而行不悖於倫理其友乎麋鹿蓋有
激而然者非其意也或問之曰古之士慕一鄉一國
天下皆有資乎其友其友必取道術𩔖巳者以翁之
賢不友鄉之賢士而於鹿乎取奚取友之異邪或觧
之曰翁之賢視儕軰無可友者與其得憸巧之人而
與之遊曷若友無知之鹿邪若使吾有以自娯物皆
可以爲徒苟無得乎巳夫孰肯與吾友哉昔舜以大
聖人而與麋鹿遊非與之遊也不以所䖏之陋變其
樂也傳不云乎篤於爲善者舜之徒翁其近是耶翁
聞其語黙然𥬇不荅或問不巳則指鹿曰子其問諸
鹿鹿善知我論曰世傳避世之士如荷篠接輿軰皆
誕謾不倫非聖而自高多戻中道以余觀友鹿翁恂
恂然操行馴謹發言必稽乎義其真超乎世俗之表
者邪彼以逢聖人而彰而此莫發其光士之立名績
於天下者豈不係其所遇哉
大𥬇生傳
大𥬇生者越人也通文辭有才畧曉逹世事居家以
行義聞然善𥬇未嘗有威容毎讀古書觀其得失禍
福感應之理觸於中輙仰首大𥬇彌時不止聞人道
當時賢不肖所遇乖殊則又大𥬇不巳或問生太𥬇
爲何生𥬇而應曰吾𥬇可𥬇者耳天地於人蓋等非
大異於人也天與地得氣之極盛者而成形故其爲
質巨爲壽久人得其氣㣲且薄故未久即化其爲物
一也而俗以能予奪祥咎人者望之有不從而怨訾
以爲天之豈不妄哉以人視天天固蒼然大也以
蟻䖝蛙蠅視人亦猶人之視天乎人嘗能制蟻蟲
蛙蠅之命哉或有踐撲㴠蓄之者偶然爾夫億兆之
人在天下不啻如蟻蟲蛙蠅之多天必人人而察之
以紀其善惡而各當其報不亦勞乎且天之所具以
爲用者日月星辰風雷霜雪其事至近也猶耳目鼻
口之於人至切也而且不能使其無差忒薄食之災
況能禍福乎故爲善惡而期天必報者惑也不可凖
怠而不爲善者惑也堯舜之無子孔子顔回之厄
夭盜跖之壽且樂皆適然耳天何與乎人頋嘵嘵辨
之以爲有定未定而必冀其報或又戚戚然懼其不
足恃豈不皆大可𥬇乎吾少時亦嘗思聖賢憂世之
矣然悔悟以爲聖賢者有安斯民之才其軄不
得不憂若我於巳且不足何暇他人之憂乎且憂無
益也〈缺〉意不復憂者以𥬇之適吾性非好𥬇也可𥬇
者陳吾前不得不𥬇爾然世人之𥬇樂也不𥬇憂也
吾之𥬇非樂不𥬇非憂而𥬇在乎憂樂之間知憂之
無益故於𥬇乎發之使我以𥬇爲憂則我死於憂久
矣又曰富貴貧賤所以榮辱恆人而非我所榮辱也
故吾未嘗以慕惡爲心而惟𥬇以䖏之毀譽喜怒出
於人不可以爲輕重故吾聞譽且喜者大𥬇以應之
聞毀且怒者亦大𥬇以應之我無善而彼譽且喜焉
可𥬇也我無不善而彼怒且毀焉豈不可𥬇耶又曰
天地之勝人也久矣人有可以敵之者非身之謂也
或者不思而惟其身之欲是榮欲忽焉而俱滅彼蚩
蚩者皆不覺也玆其甚可𥬇也嗚呼吾安得不𥬇耶
其言如此而每遇儕軰則以告之其儕亦大𥬇不省
也間之京師與余握手金陵門外辨上下古今數千
載事大𥬇不自勝謂余曰子且竒士觧吾意余亦俛
首而𥬇因呼之曰大𥬇生生又大喜曰願爲號雲生
王氏名某字某 者曰昔者楊朱阮籍皆好𡘜彼
非好哭也心有所憤無以自舒因以寓其意然君子
嘗病焉以爲士不值則樂道爾奚爲戚戚哉今大𥬇
生獨好𥬇豈所謂樂道者非歟孔子論天人之際備
矣而亦有所激而然歟否歟雖然其過於怵迫利害
而不知止者逺矣
溪漁子傳
溪漁子金陵江寜人少脫畧不拘與群兒嬉遨輙䖏
其上而什伍部署之令之曰之左則趨之左曰之右
則折而右無敢過視者溪漁之父素長者常禁切之
納之學使讀書時時棄去不肯帖帖諸生間而所業
未久即過諸生數倍諸生大畏之其師亦竒之謝曰
子非吾曹人也溪漁子亦自雄其才志嘗徃來江淮
之南結交大俠異人論古人功業遇當其意徘歎
息仰天髀若有意於從之遊也與天台林右張轂
最善右亦豪士善擊劍知兵而長於爲文轂陽狂飲
酒自放於歌詩二人皆自高一世嬰竪視同列溪
漁子在淮上嘗釣海濵望見二人踞坐大咲二人者
知其非庸人也即與之語大驚異其所爲引歸逆旅
主人出酒相飲攝衣跣行起舞爲樂驩聲撼數十百
家辨難上下古今事折𠂻損益根㩀理道識者知其
非狂生或不識其爲人共瞷指咲之以爲真狂或又
疑其爲神仙人云溪漁子舉若不聞遇適其志鮮衣
羙 行衆人中見者爭觀之否則汚垢短衣逐躡
市人後市人吁之弗辭也後溪漁子盡悔故所爲買
書千餘卷伏而讀之爲文章竒偉伉徤然恥以自名
常曰漢無儒者惟賈生諸孔明耳唐人陸䞇粗有
識然不足庻㡬王道所貴乎學將以輔天地所不及
不然多讀書何爲識溪漁子者聞其論高愈疑之終
莫能測其爲何如士也或曰金陵有隱者王顯㣲仲
好竒溪漁子即其人云或曰非也 方子曰古者豪
傑士其身未遇志未信於時寜晦於屠釣以自全不
以細利挫其心彼誠有以真知輕重之分也溪漁
子坐都邑中而逺利詭隱使人莫測其淺深此其志
不茍且也明矣要之一世竒士哉
魏節婦傳
魏節婦趙氏者名第台之寜海人也父國真故邑大
家延儒𫝊之能爲春秋學者教其子仲武與江浦魏
氏子順之同受春秋頴悟精勤嘗與仲武較藝大爲
國真所激賞順之祖悌元時以貲雄於鄉爲里主常
儲錢百錠爲官用缺復𥙷足其數一錢不取諸民民
德之呼爲魏百錠父恩能賙人之急寒者與衣飢者
與食死而不能塟者與棺槥國真聞之歎曰求福無
如積善脩身無如好學吾無間然矣遂以女歸順之
生二女而順之䘚婦年僅二十四即以猶子校爲嗣
誓不它適其兄仲武憐之潛受同邑婁氏聘議欲強
迎之歸奪其志節婦聞之謂曰將嫁而女弟乎吾生
爲魏氏婦死爲魏氏爾吾弗歸也堅不爲動其兄
不能奪校甫七歲晨昏教養至於成立爲娶同邑應
氏生男女各二人而校亦蚤世應氏時年二十九上
奉孀姑下撫諸子兢業惕勵無毫髪増損於前人男
娶女嫁各適其冝人皆以爲善志趙氏今年九十
三尚康強無恙應氏逮將五十子孫森然孝養不怠
人人以爲節義所報校字師學應氏字小其子曰海
曰江
童賢母傳
童賢母姓羅氏寜海童䖏士釋卿妻也羅爲縣舊族
賢母少喪親姿端厚有識度年十三歸童氏時䖏士
之祖母高年而父母皆老賢母事之孝敬雍順治産
業習女工甚得婦道舅姑喜家政一任之祖母晚病
手足痺不能舉溲惡或時汚席賢母躬抱持洗滌
飲食必執匙筯以進久而不懈祖姑心德其所爲毎
私祝曰吾苦新婦無以報願汝有子有婦咸若汝之
孝敬賢母有知能遇女妹及族人親戚皆有恩祖姑
及舅姑䘚相夫奉喪塟於內外細粗指畫經綜皆有
方畧條理旣而家浸盛生四丈夫子子長各有才智
好學問訓以禮義忠厚有母道及䖏士蚤世諸子
長娶婦生孫一聽賢母之教遂相與合食不分財異
㸑作先祠置祭器以奉祖考家庭之間出內有法長
㓜有倫遇人有惠待賔客有禮於是賢母逺邇皆
焉𥘉元季無政大家以貲結長吏田之租稅俾小民
佃者代輸里正因而漁利毎畒徴米四升小民以爲
病㑹賢母家爲里正催民租稅命減其半不足寜出
巳粟以輸鄉閭貧弱頼以不困洪武𥘉寜海及隣縣
飢里中冨人以麥貸貧乏者毎麥斗責榖二斗三升
時賢母家有麥數召諸子謂曰飢者衆而吾家幸
有餘安乘時取倍蓰之息若等無效它人冝減息
一斗以爲鄉率於是長子遵母意與諸弟行之又白
於縣請禁多取息以病民者數百里內貸麥者利其
息少競奔走焉咸歎息以爲童母恩巳母好施予孤
弱不能自存者給以錢粟不責其償爲之娶婦使成
家業如是者二十餘人人或告飢推食以予之遇人
有急度其事可解屬諸子爲解之後或背絶不與
較至不義人戒莫近事於不可者戒弗爲其揣料世
事明逺甚雖丈夫有弗逮也家人指逾千婢僕指
之人人察其飢飽苦樂與其才性所冝無有怨者今
年㡬八十子婦及諸孫婦男女數十人曽孫七八人
奉養祗順不敢違果若祖姑所祝名人士往來者皆
𦤺拜而去賢母雲賛曰天道報施豈不昭哉世俗
智識淺蔽所蘄少不讐輙疑無禍福何其謬也吾觀
世人家之興廢多由於婦德孝惠和者必生賢子
𭧂逆狠悖者必無後福非特天意也氣之所感召各
以其𩔖應固有以𦤺之矣考之童母之事祖姑雖古
所孝婦何以過其愛人恤物有足多者殆非特婦
人所難也卒受善祥果𦤺才子以昌大其宗孰謂積
德而不可恃乎
二賢婦傳
浦江嚴氏婦者鄭氏女𪔂也鄭氏之先以行義著聞
州郡累數世不異居至宋青田尉德璋生𪔂而愛之
擇所居得嚴某歸其家鄕隣以爲鄭氏之女必賢可
知也皆瞷視其所爲見其事舅姑順恱而有禮䖏庭
闈無謔言疾步乃私語曰吾知其異常人也今乃果
然歸未久嚴氏貲稍衰饘粥或不給禮舅姑不以窶
薄其父母冨憐𪔂獨貧將召而勞之𪔂雅自脩無
異平時未嘗以貧故告其父母父母欲𢌿之財則辭
曰吾鄭氏固有成法何以女貧故多𢌿之財乎終不
受其父䘚母遺之絰帛曰斯若翁喪帛也今不成服
矣以遺汝泣曰古有父死而不視其書以手澤存
也喪帛之存其比之書也大矣烏而受之母慚其
言不敢復出口時其歸卷而納諸衾笥旣歸知母之
蔵也奉而韜於篋踰年而省母則出諸篋還之其不
妄取如此嚴氏族皆賢之母女之甥爲諸暨金生有
賢行既而妻於𪔂之曽孫源其事舅姑如其外王母
之在嚴氏姑甞感末疾不能興起晨昏侍床下煑麋
煉藥踞坐其側扶其首而飲食之或不進則憂戚與
人言姑之疾輙嗚咽悲嘆及至姑所強爲喜恱之色
以溫之姑疾甚久而卒孝養不怠姑垂死以手指天
曰吾苦吾婦無以謝願得孝婦事之足矣喪其姑極
悲哀無巳聞者爲之泣下夫中歲慕黃老家言入山
獨居間一至其家即去奉之愈恭如大賓家嘗遇盜
賊夫䖏山中金攜其貲避匿他所及賊至逼甚知不
可保委貲而去獨䄂其先世墓文一卷及歸貲盡獨
出墓文歸其夫其夫驚喜曰貲失千萬不足惜此文
乃吾日夜屬心者若能存之真吾婦也後生子材娶
宋 公女爲婦果孝𩔖之䘚如其志雲
方子曰教之於人也要矣吾聞鄭氏之先祖曰綺者
𥘉家貧其鄉人遺之金數斤郤去不取嚴氏婦綺之
來孫也其不妄取固亦冝也若金氏少嘗受教於嚴
氏婦矣觀其競競然奉舅姑久而無怨是雖孝子所
難終有孝婦如其姑之所願豈可謂無天道哉
臨海縣知縣黃誥
黃巖縣知縣張師善
台州府儒學教授尚 芳
訓導李 深
黃巖縣儒學教諭文 程
府學生陳縝葉琰王梅齡
臨海縣儒學生李臨卿戴濬之
黃巖縣儒學生孫思光牟汝鈞 校對
遜志齋集卷之二十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