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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恆言/第28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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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醒世恆言
第二十八卷 吳衙內鄰舟赴約
作者:馮夢龍
第二十九卷

  貪花費盡採花心,身損精神德損陰。

  勸汝遇花休浪采,佛門第一戒邪淫。

  話說南宋時,江州有一秀才,姓潘名遇,父親潘朗,曾做長沙太守,高致在家。潘遇已中過省元,別了父親,買舟往臨安會試。前一夜,父親夢見鼓樂旗彩,送一狀元扁額進門,扁上正注潘遇姓名。早起喚兒子說知。潘遇大喜,以為青闈首捷無疑。一路去高歌暢飲,情懷開發。不一日,到了臨安,尋覓下處,到一個小小人家。主翁相迎,問:「相公可姓潘麼?」潘遇道:「然也,足下何以知之?」主翁道:「夜來夢見土地公公說道:『今科狀元姓潘,明日午刻到此,你可小心迎接。』相公正應其兆。若不嫌寒舍簡慢,就在此下榻何如?」

  潘遇道:「若果有此事,房價自當倍奉。」即令家人搬運行李到其家停宿。

  主人有女年方二八,頗有姿色。聽得父親說其夢兆,道潘郎有狀元之分,在窗下偷覷,又見他儀容俊雅,心懷契慕,無繇通款。一日,潘生因取硯水,偶然童子不在,自往廚房,恰與主人之女相見。其女一笑而避之。潘生魂不附體,遂將金戒指二枚、玉簪一隻,囑付童兒,覷空致意此女,懇求幽會。此女欣然領受,解腰間繡囊相答。約以父親出外,親赴書齋。一連數日,潘生望眼將穿,未得其便。直至場事已畢,主翁治杯節勞。飲至更深,主翁大醉。潘生方欲就寢,忽聞輕輕叩門之聲,啟而視之,乃此女也。不及交言,捧進書齋,成其雲雨,十分歡愛。約以成名之後,當娶為側室。

  是夜,潘朗在家,復夢向時鼓樂旗彩,迎狀元匾額過其門而去。潘朗夢中喚云:「此乃我家旗匾。」送匾者答云:「非是。」潘朗追而看之,果然又一姓名矣。送匾者云:「今科狀元合是汝子潘遇,因做了欺心之事,天帝命削去前程,另換一人也。」潘朗驚醒,將信將疑。未幾揭曉,潘朗閱登科記,狀元果是夢中所迎匾上姓名,其子落第。待其歸而叩之,潘遇抵賴不過,只得實說。父子歎嗟不已。潘遇過了歲餘,心念此女,遣人持金帛往聘之,則此女已適他人矣,心中甚是懊悔。後來連走數科不第,鬱郁而終。

  因貪片刻歡娛景,誤卻終身富貴緣。

  說話的,依你說,古來才子佳人,往往私諧歡好,後來夫榮妻貴,反成美談,天公大算盤,如何又差錯了?看官有所不知。大凡行奸賣俏,壞人終身名節,其過非校若是五百年前合為夫婦,月下老赤繩系足,不論幽期明配,總是前緣判定,不虧行止。聽在下再說一件故事,也出在宋朝,卻是神宗皇帝年間,有一位官人,姓吳名度,汴京人氏,進士出身,除授長沙府通判。夫人林氏,生得一位衙內,單諱個彥字,年方一十六歲,一表人才,風流瀟灑。自幼讀書,廣通經史,吟詩作賦,件件皆能。更有一件異處,你道是甚異處?這等一個清標人物,卻吃得東西,每日要吃三升米飯,二斤多肉,十餘斤酒。其外飲饌不算。這還是吳府尹恐他傷食,酌中定下的規矩。若論起吳衙內,只算做半饑半飽,未能趁心像意。

  是年三月間,吳通判任滿,升選揚州府尹。彼處吏書差役帶領馬船,直至長沙迎接。吳度即日收拾行裝,辭別僚友起程。下了馬船,一路順風順水。非止一日,將近江州。昔日白樂天贈商婦《琵琶行》云:「江州司馬青衫濕。」便是這個地方。吳府尹船上正揚著滿帆,中流穩度。倏忽之間,狂風陡作,怒濤洶涌,險些兒掀翻。莫說吳府尹和夫人們慌張,便是篙師舵工無不失色,急忙收帆攏岸。只有四五里江面,也掙了兩個時辰。回顧江中往來船隻,那一隻上不手忙腳亂,求神許願,掙得到岸,便謝天不盡了。這里吳府尹馬船至了岸旁,拋錨系纜。那邊已先有一隻官船停泊。兩下相隔約有十數丈遠。這官船艙門上簾兒半卷,下邊站著一個中年婦人,一個美貌女子。背後又侍立三四個丫鬟。吳衙內在艙中簾內,早已瞧見。那女子果然生得嬌艷。怎見得?有詩為證: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分明月殿瑤池女,不信人間有異姿。

  吳衙內看了,不覺魂飄神蕩,恨不得就飛到他身邊,摟在懷中,只是隔著許多路,看得不十分較切。心生一計,向吳府尹道:「爹爹,何不教水手移去,幫在這只船上?到也安穩。」吳府尹依著衙內,分付水手移船。水手不敢怠慢,起錨解纜,撐近那隻船旁。吳衙內指望幫過了船邊,細細飽看。誰知才傍過去,便掩上艙門,把吳衙內一團高興,直冷淡到腳指尖上。你道那船中是甚官員?姓甚名誰?那官人姓賀名章,祖貫建康人氏,也曾中過進士。前任錢塘縣尉,新任荊州司戶,帶領家眷前去赴任,亦為阻風,暫駐江州。三府是他同年,順便進城拜望去了,故此家眷開著艙門閒玩。中年的便是夫人金氏,美貌女子乃女兒秀娥。元來賀司戶沒有兒子,止得這秀娥小姐。年才十五,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女工針指,百伶百俐,不教自能。兼之幼時賀司戶曾延師教過,讀書識字,寫作俱高。賀司戶夫婦因是獨養女兒,鐘愛勝如珍寶,要贅個快婿,難乎其配,尚未許人。當下母子正在艙門口觀看這些船隻慌亂,卻見吳府尹馬船幫上來,夫人即教丫鬟下簾掩門進去。

  吳府尹是仕路上人,便令人問是何處官府。不一時回報說:「是荊州司戶,姓賀諱章,今去上任。」吳府尹對夫人道:「此人昔年至京應試,與我有交。向為錢塘縣尉,不道也升遷了。既在此相遇,禮合拜訪。」教從人取帖兒過去傳報。從人又稟道:「那船上說,賀爺進城拜客未回。」正說間,船頭上又報道:「賀爺已來了。」吳府尹教取公服穿著,在艙中望去,賀司戶坐著一乘四人轎,背後跟隨許多人從。元來賀司戶去拜三府,不想那三府數日前丁憂去了,所以來得甚快。抬到船邊下轎,看見又有一隻座船,心內也暗轉:「不知是何使客?」

  走入艙中,方待問手下人,吳府尹帖兒早已遞進。賀司戶看罷,即教相請。恰好艙門相對,走過來就是。見禮已畢,各敘間闊寒溫。吃過兩杯茶,吳府尹起身作別。

  不一時,賀司戶回拜。吳府尹款留小酌,喚出衙內相見,命坐於旁。賀司戶因自己無子,觀見吳彥儀表超群,氣質溫雅,先有四五分歡喜。及至問些古今書史,卻又應答如流。賀司戶愈加起敬,稱贊不絕,暗道:「此子人才學識,盡是可人。

  若得他為婿,與女兒恰好正是一對。但他居汴京,我住建康,兩地相懸,往來遙遠,難好成偶,深為可惜。」此乃賀司戶心內之事,卻是說不出的話。吳府尹問道:「老先生有幾位公子?」

  賀司戶道:「實不相瞞,止有小女一人,尚無子嗣。」吳衙內也暗想道:「適來這美貌女子,必定是了,看來年紀與我相仿,若求得為婦,平生足矣。但他止有此女,料必不肯遠嫁,說也徒然。」又想道:「莫說求他為婦,今要再見一面,也不能勾了。怎做恁般痴想。」吳府尹聽得賀司戶尚沒有子,乃道:「原來老先生還無令郎,此亦不可少之事。須廣置姬妾,以圖生育便好。」賀司戶道:「多承指教,學生將來亦有此意。」

  彼此談論,不覺更深方止。臨別時,吳府尹道:「儻今晚風息,明晨即行,恐不及相辭了。」賀司戶道:「相別已久,後會無期,還求再談一日。」道罷,回到自己船中。夫人小姐都還未臥,秉燭以待。賀司戶酒已半酣,向夫人說起吳府尹高情厚誼,又夸揚吳衙內青年美貌,學問廣博,許多好處,將來必是個大器,明日要設席請他父子。因有女兒在旁,不好說出意欲要他為婿這一段情來。那曉得秀娥聽了,便懷著愛慕之念。

  至次日,風浪轉覺狂大,江面上一望去,煙水迷濛,浪頭推起約有二三丈高,惟聞澎湃之聲。往來要一隻船兒做樣,卻也沒有。吳府尹只得住下。賀司戶清早就送請帖,邀他父子赴酌。那吳衙內記掛著賀小姐,一夜臥不安穩。早上賀司戶相邀,正是穵耳當招,巴不能到他船中,希圖再得一覷。

  這吳府尹不會湊趣,道是父子不好齊擾賀司戶。至午後獨自過去,替兒子寫帖辭謝。吳衙內難好說得,好不氣惱。幸喜賀司戶不聽,再三差人相請。吳彥不敢自專,又請了父命,方才脫換服飾,過船相見,入坐飲酒。早驚動後艙賀小姐,悄悄走至遮堂後,門縫中張望。那吳衙內妝束整齊,比平日愈加丰采飄逸。怎見得?也有詩為證:何郎俊俏顏如粉,荀令風流坐有香。

  若與潘生同過市,不知擲果向誰傍?

  賀小姐看見吳衙內這表人物,不覺動了私心,想道:「這衙內果然風流俊雅,我若嫁得這般個丈夫,便心滿意足了。只是怎好在爹媽面前啟齒?除非他家來相求才好。但我便在思想,吳衙內如何曉得?欲待約他面會,怎奈爹媽俱在一處,兩邊船上,耳目又廣,沒討個空處。眼見得難就,只索罷休。」

  心內雖如此轉念,那雙眼卻緊緊覷定吳衙內。大凡人起了愛念,總有十分丑處,俱認作美處。何況吳衙內本來風流,自然轉盼生姿,愈覺可愛。又想道:「今番錯過此人,後來總配個豪家宦室,恐未必有此才貌兼全。」左思右想,把腸子都想斷了,也沒個計策,與他相會。心下煩惱,倒走去坐下。席還未暖,恰像有人推起身的一般,兩只腳又早到屏門後張望。

  看了一回,又轉身去坐。不上吃一碗茶的工夫,卻又走來觀看,猶如走馬燈一般,頃刻幾個盤旋,恨不得三四步攆至吳衙內身邊,把愛慕之情,一一細罄。說話的,我且問你,在後艙中非止賀小姐一人,須有夫人丫鬟等輩,難道這般著迷光景,豈不要看出破綻?看官,有個緣故。只因夫人平素有件毛病,剛到午間,便要熟睡一覺,這時正在睡鄉,不得工夫。那丫頭們巴不得夫人小姐不來呼喚,背地自去打伙作樂,誰個管這樣閒帳?為此並無人知覺。少頃,夫人睡醒,秀娥只得耐住雙腳,悶坐呆想。正是: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際難為情。

  且說吳衙內身雖坐於席間,心卻掛在艙後,不住偷眼瞧看。見屏門緊閉,毫無影響,暗歎道:「賀小姐,我特為你而來,不能再見一面,何緣分淺薄如此。」怏怏不樂,連酒也懶得去飲。抵暮席散,歸到自己船中,沒情沒緒,便向床上和衣而臥。這里司戶送了吳府尹父子過船,請夫人女兒到中艙夜飯。秀娥一心憶著吳衙內,坐在旁邊,不言不語,如醉如痴,酒也不沾一滴,箸也不動一動。夫人看了這個模樣,忙問道:「兒,為甚一毫東西不吃,只是呆坐?」連問幾聲,秀娥方答道:「身子有些不好,吃不下。」司戶道:「既然不自在,先去睡罷。」夫人便起身,叫丫鬟掌燈,送他睡下,方才出去。

  停了一回,夫人又來看覷一番,催丫鬟吃了夜飯,進來打舖相伴。秀娥睡在帳中,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著。忽聞艙外有吟詠之聲,側耳聽時,乃是吳衙內的聲音。其詩云:天涯猶有夢,對面豈無緣?

  莫道歡娛暫,還期盟誓堅。

  秀娥聽罷,不勝歡喜道:「我想了一日,無計見他一面。

  如今在外吟詩,豈非天付良緣。料此更深人靜,無人知覺,正好與他相會。」又恐丫鬟們未睡,連呼數聲,俱不答應,量已熟睡。即披衣起身,將殘燈挑得亮亮的,輕輕把艙門推開。吳衙內恰如在門首守候的一般,門啟處便鑽入來,兩手摟抱。秀娥又驚又喜。日間許多想念之情,也不暇訴說。連艙門也不曾閉上,相偎相抱,解衣就寢,成其雲雨。

  正在酣美深處,只見丫鬟起來解手,喊道:「不好了,艙門已開,想必有賊。」驚動合船的人,都到艙門口觀看。司戶與夫人推門進來,教丫鬟點火尋覓。吳衙內慌做一堆,叫道:「小姐,怎麼處?」秀娥道:「不要著忙,你只躲在床上,料然不尋到此。待我打發他們出去,送你過船。」剛抽身下床,不想丫鬟照見了吳衙內的鞋兒,乃道:「賊的鞋也在此,想躲在床上。」司戶夫妻便來搜看。秀娥推住,連叫沒有。那裡肯聽,向床上搜出吳衙內。秀娥只叫得「苦也」。司戶道:「叵耐這廝,怎來點污我家?」夫人便說:「吊起拷打。」司戶道:「也不要打,竟撇入江里去罷。」教兩個水手,打頭扛腳抬將出去。

  吳衙內只叫饒命。秀娥扯住叫道:「爹媽,都是孩兒之罪,不於他事。」司戶也不答應,將秀娥推上一交,把吳衙內撲通撇在水裡。秀娥此時也不顧羞恥,跌腳捶胸,哭道:「吳衙內,是我害著你了。」又想道:「他既因我而死,我又何顏獨生?」

  遂搶出艙門,向著江心便跳。

  可憐嫩玉嬌香女,化作隨波逐浪魂。

  秀娥剛跳下水,猛然驚覺,卻是夢魘,身子仍在床上。旁邊丫鬟還在那裡叫喊:「小姐甦醒。」秀娥睜眼看時,天已明了,丫鬟俱已起身。外邊風浪,依然狂大。丫鬟道:「小姐夢見甚的?恁般啼哭,叫喚不醒。」秀娥把言語支吾過了,想道:「莫不我與吳衙內沒有姻緣之分,顯這等凶惡夢兆?」又想道:「若得真如夢里這回恩愛,就死亦所甘心。」此時又被夢中那段光景在腹內打攪,越發想得痴了,覺道睡來沒些聊賴,推枕而起。丫鬟們都不在眼前,即將門掩上,看著艙門,說道:「昨夜吳衙內明明從此進來,摟抱至床,不信到是做夢。」又想道:「難道我夢中便這般僥幸,醒時卻真個無緣不成?」一頭思想,一面隨手將艙門推開,用目一覷。只見吳府尹船上艙門大開,吳衙內向著這邊船上呆呆而坐。

  原來二人臥處,都在後艙,恰好間壁,止隔得五六尺遠。

  若去了兩重窗隔,便是一家。那吳衙內也因夜來魂顛夢到,清早就起身,開著窗兒,觀望賀司戶船中。這也是癩蝦蟆想天鵝肉吃的妄想。那知姻緣有分,數合當然。湊巧賀小姐開窗,兩下正打個照面。四目相視,且驚且喜。恰如識熟過的,彼此微微而笑。秀娥欲待通句話兒,期他相會,又恐被人聽見。

  遂取過一幅桃花箋紙,磨得墨濃,醮得筆飽,題詩一首,折成方勝,袖中摸出一方繡帕包裹,卷做一團,擲過船去。吳衙內雙手承受,深深唱個肥喏,秀娥還了個禮。然後解開看時,其詩云:花箋裁錦字,繡帕裹柔腸。

  不負襄王夢,行雲在此方。

  傍邊又有一行小字道:「今晚妾當挑燈相候,以剪刀聲響為號,幸勿爽約。」吳衙內看罷,喜出望外。暗道:「不道小姐又有如此秀美才華,真個世間少有。」一頭贊羨,即忙取過一幅金箋,題詩一首,腰間解下一條錦帶,也捲成一塊,擲將過來。秀娥接得看時,這詩與夢中聽見的一般,轉覺駭然,暗道:「如何他才題的詩,昨夜夢中倒先見了?看起來我二人合該為配,故先做這般真夢。」詩後邊也有一行小字道:「承芳卿雅愛,敢不如命。」看罷,納諸袖中。正在迷戀之際,恰值丫鬟送面水叩門。秀娥輕輕帶上隔子,開放丫鬟。隨後夫人也來詢視。見女兒已是起身,方放下這片愁心。

  那日乃是吳府尹答席,午前賀司戶就去赴宴。夫人也自晝寢。秀娥取出那首詩來,不時展玩,私心自喜,盼不到晚。

  有恁般怪事。每常時,翣翣眼便過了一日。偏生這日的日子,恰像有條繩子系住,再不能勾下去,心下好不焦躁。漸漸捱至黃昏,忽地想著這兩個丫鬟礙眼,不當穩便,除非如此如此。到夜飯時,私自賞那帖身伏侍的丫鬟一大壺酒,兩碗菜蔬。這兩個丫頭猶如渴龍見水,吃得一滴不留。少頃賀司戶筵散回船,已是爛醉。秀娥恐怕吳衙內也吃醉了,不能赴約,反增憂慮。回到後艙,掩上門兒,教丫鬟將香兒熏好了衾枕,分忖道:「我還要做些針指,你們先睡則個。」那兩個丫鬟正是酒湧上來,面紅耳熱,腳軟頭旋,也思量干這道兒,只是不好開口,得了此言,正中下懷,連忙收拾被窩去睡。頭兒剛剛著枕,鼻孔中就搧風箱般打鼾了。

  秀娥坐了更余,仔細聽那兩船人聲靜悄,寂寂無聞,料得無事,遂把剪刀向桌兒上廝琅的一響。那邊吳衙內早已會意。原來吳衙內記掛此事,在席上酒也不敢多飲。賀司戶去後,回至艙中,側耳專聽。約莫坐了一個更天,不見些影響,心內正在疑惑,忽聽得了剪刀之聲,喜不自勝,連忙起身,輕手輕腳,開了窗兒,跨將出去,依原推上,聳身跳過這邊船來,向窗門上輕輕彈了三彈。秀娥便來開窗,吳衙內鑽入艙中,秀娥原復帶上。兩下又見了個禮兒。吳衙內在燈下把賀小姐仔細一觀,更覺千嬌百媚。這時彼此情如火熱,那有閒工夫說甚言語。吳衙內捧過賀小姐,松開鈕扣,解卸衣裳,雙雙就枕。酥胸緊貼,玉體輕偎。這場雲雨,十分美滿。但見:艙門輕叩小窗開,瞥見猶疑夢里來。

  萬種歡娛愁不足,梅香熟睡莫驚猜。

  一回兒雲收雨散,各道想慕之情。秀娥只將夢中聽見詩句,卻與所贈相同的話說出。吳衙內驚訝道:「有恁般奇事。

  我昨夜所夢,與你分毫不差。因道是奇異,悶坐呆想。不道天使小姐也開窗觀覷,遂成好事。看起來,多分是宿世姻緣,故令魂夢先通。明日即懇爹爹求親,以圖偕老百年。」秀娥道:「此言正合我意。」二人說到情濃之際,陽台重赴,恩愛轉篤,竟自一覺睡去。

  不想那晚夜半,風浪平靜,五鼓時分,各船盡皆開放。賀司戶吳府尹兩邊船上,也各收拾篷檣,解纜開船。眾水手齊聲打號子起篷,早把吳衙內、賀小姐驚醒。又聽得水手說道:「這般好順風,怕趕不到蘄州。」嚇得吳衙內暗暗只管叫苦,說道:「如今怎生是好?」賀小姐道:「低聲。儻被丫鬟聽見,反是老大利害。事已如此,急也無用。你且安下,再作區處。」

  吳衙內道:「莫要應了昨晚的夢便好。」這句話卻點醒了賀小姐,想夢中被丫鬟看見鞋兒,以致事露,遂伸手摸起吳衙內那雙絲鞋藏過。賀小姐躊躇了千百萬遍,想出一個計來,乃道:「我有個法兒在此。」吳衙內道:「是甚法兒?」賀小姐道:「日里你便向床底下躲避,我也只推有病,不往外邊陪母親吃飯,竟討進艙來。待到了荊州,多將些銀兩與你,趁起岸時人從紛紜,從鬧中脫身,覓個便船回到揚州,然後寫書來求親。爹媽若是允了,不消說起;儻或不肯,只得以實告之。爹媽平日將我極是愛惜,到此地位,料也只得允從。那時可不依舊夫妻會合。」吳衙內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

  到了天明,等丫鬟起身出艙去後,二人也就下床。吳衙內急忙鑽入床底下,做一堆兒伏著。兩旁俱有箱籠遮隱,床前自有帳幔低垂。賀小姐又緊緊坐在床邊,寸步不離。盥漱過了,頭也不梳,假意靠在卓上。夫人走入看見,便道:「阿呀。為何不梳頭,卻靠在此?」秀娥道:「身子覺道不快,怕得梳頭。」夫人道:「想是起得早些,傷了風了,還不到床上去睡睡?」秀娥道:「因是睡不安穩,才坐在這里。」夫人道:「既然要坐,還該再添件衣服,休得凍了,越加不好。教丫鬟尋過一領披風,與他穿起。」又坐了一回,丫鬟請吃朝膳。夫人道:「兒,你身子不安,莫要吃飯,不如教丫鬟香香的煮些粥兒調養,倒好。」秀娥道:「我心裡不喜歡吃粥,還是飯好。

  只不耐煩走動,拿進來吃罷。」夫人道:「既恁般,我也在此陪你。」秀娥道:「這班丫頭,背著你眼就要胡做了,母親還到外邊去吃。」夫人道:「也說得是。」遂轉身出去,教丫鬟將飯送進擺在卓上。秀娥道:「你們自去,待我喚時方來。」打發丫鬟去後,把門頂上,向床底下招出吳衙內來吃飯。

  那吳衙內爬起身,把腰伸了一伸,舉目看卓上時,乃是兩碗葷菜,一碗素菜,飯只有一吃一添。原來賀小姐平日飯量不濟,額定兩碗,故此只有這些。你想吳衙內食三升米的腸子,這兩碗飯填在那處?微微笑了一笑,舉起箸兩三超,就便了帳,卻又不好說得,忍著餓原向床下躲過。秀娥開門,喚過丫鬟又教添兩碗飯來吃了。那丫鬟互相私議道:「小姐自來只用得兩碗,今日說道有病,如何反多吃了一半,可不是怪事。」不想夫人聽見,走來說道:「兒,你身子不快,怎的反吃許多飯食?」秀娥道:「不妨事,我還未飽哩。」這一日三餐俱是如此。司戶夫婦只道女兒年紀長大,增了飯食,正不知艙中,另有個替吃飯的,還餓得有氣無力哩。正是:安排布地瞞天謊,成就偷香竊玉情。

  當晚夜飯過了。賀小姐即教吳衙內先上床睡臥,自己隨後解衣入寢。夫人又來看時,見女兒已睡,問了聲自去,丫鬟也掩門歇息。吳衙內饑餓難熬,對賀小姐說道:「事雖好了,只有一件苦處。」秀娥道:「是那件?」吳衙內道:「不瞞小姐說,我的食量頗寬。今日這三餐,還不勾我一頓。若這般忍餓過日,怎能捱到荊州?」秀娥道:「既恁地,何不早說?明日多討些就是。」吳衙內道:「十分討得多,又怕惹人疑惑。」

  秀娥道:「不打緊,自有道理,但不知要多少才勾?」吳衙內道:「那裡像得我意。每頓十來碗也胡亂度得過了。」

  到次早,吳衙內依舊躲過。賀小姐詐病在床,呻吟不絕。

  司戶夫人擔著愁心,要請醫人調治,又在大江中,沒處去請。

  秀娥卻也不要,只叫肚裡餓得慌。夫人流水催進飯來,又只嫌少,共爭了十數多碗,倒把夫人嚇了一跳,勸他少吃時,故意使起性兒,連叫:「快拿去。不要吃了,索性餓死罷。」夫人是個愛女,見他使性,反賠笑臉道:「兒,我是好話,如何便氣你?若吃得,盡意吃罷了,只不要勉強。」親自拿起碗箸,遞到他手裡。秀娥道:「母親在此看著,我便吃不下去。須通出去了,等我慢慢的,或者吃不完也未可知。」夫人依他言語,教丫鬟一齊出外。秀娥披衣下床,將門掩上。吳衙內便鑽出來,因是昨夜餓壞了,見著這飯,也不謙讓,也不抬頭,一連十數碗,吃個流星趕月。約莫存得碗余,方才住手,把賀小姐到看呆了,低低問道:「可還少麼?」吳衙內道:「將就些罷,再吃便沒意思了。」瀉杯茶漱漱口兒,向床下颼的又鑽入去了。

  賀小姐將餘下的飯吃罷,開門兒,原到床上睡臥。那丫鬟專等他開門,就奔進去。看見飯兒菜兒,都吃得精光,收著傢伙,一路笑道:「原來小姐患的卻是吃飯玻」報知夫人。

  夫人聞言,只把頭搖,說道:「虧他怎地吃上這些。那病兒也患得蹊蹺。」急請司戶來說知,教他請醫問卜。連司戶也不肯信,分付午間莫要依他,恐食傷了五髒,便難醫治。那知未到午時,秀娥便叫肚饑。夫人再三把好言語勸諭時,秀娥就啼哭起來。夫人沒法,只得又依著他。晚間亦是如此。司戶夫妻只道女兒得了怪病,十分慌張。

  這晚已到蘄州停泊,分付水手明日不要開船。清早差人入城,訪問名醫;一面求神占卦。不一時,請下個太醫來。那太醫衣冠濟楚,氣宇軒昂。賀司戶迎至艙中,敘禮看坐。那太醫曉得是位官員,禮貌甚恭。獻過兩杯茶,問了些病緣,然後到後艙診脈。診過脈,復至中艙坐下。賀司戶道:「請問太醫,小女還是何症?」太醫先咳了一聲嗽,方答道:「令愛是疳膨食積。」賀司戶道:「先生差矣。疳膨食積乃嬰兒之疾,小女今年十五歲了,如何還犯此症?」太醫笑道:「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愛名雖十五歲,即今尚在春間,只有十四歲之實。儻在寒月所生,才十三歲有餘。老先生,你且想,十三歲的女子,難道不算嬰孩?大抵此症,起於飲食失調,兼之水土不伏,食積於小腹之中,凝滯不消,遂至生熱,升至胸中,便覺饑餓。及吃下飲食,反資其火,所以日盛一日。若再過月余不醫,就難治了。」賀司戶見說得有些道理,問道:「先生所見,極是有理了。但今如何治之?」太醫道:「如今學生先消其積滯,去其風熱,住了熱,飲食自然漸漸減少,平復如舊矣。」賀司戶道:「若得如此神效,自當重酬。」道罷,太醫起身拜別。

  賀司戶封了藥資,差人取得藥來,流水煎起,送與秀娥。

  那秀娥一心只要早至荊州,那個要吃什麼湯藥?初時見父母請醫,再三阻當不住,又難好道出真情,只得由他慌亂。曉得了醫者這班言語,暗自好笑。將來的藥,也打發丫鬟將去,竟潑入淨桶。求神占卦,有的說是星辰不利,又觸犯了鶴神,須請僧道禳解,自然無事;有的說在野曠處遇了孤魂餓鬼,若設蘸追薦,便可痊癒。賀司戶夫妻一一依從。見服了幾劑藥,沒些效驗,吃飯如舊。又請一個醫者。

  那醫者更是擴而充之,乘著轎子,三四個仆從跟隨。相見之後,高談闊論,也先探了病源,方才診脈,問道:「老先生可有那個看過麼?」賀司戶道:「前日曾請一位看來。」醫者道:「他看的是何症?」賀司戶道:「說是疳膨食積。」醫者呵呵笑道:「此乃癆瘵之症,怎說是疳膨食積?」賀司戶道:「小女年紀尚幼,如何有此症候?」醫者道:「令愛非七情六慾癆怯之比,他本秉氣虛弱,所謂孩兒癆便是。」賀司戶道:「飲食無度,這是為何?」醫者道:「寒熱交攻,虛火上延,因此容易饑餓。」夫人在屏後打聽,教人傳說,小姐身子並不發熱。

  醫者道:「這乃內熱外寒骨蒸之症,故不覺得。」又討前日醫者藥劑看了,說道:「這般克罰藥,削弱元氣。再服幾劑,便難救了。待學生先以煎劑治其虛熱,調和髒腑,節其飲食。那時,方以滋陰降火養血補元的丸藥,慢慢調理,自當痊可。」

  賀司戶稱謝道:「全仗神力。」遂辭別而去。

  少頃,家人又請一個太醫到來。那太醫卻是個老者,須鬢皓然,步履蹣跚,剛坐下,便夸張善識疑難怪異之病:「某官府虧老夫救的,某夫人又虧老夫用甚藥奏效。」那門面話兒就說了一大派。又細細問了病者起居飲食,才去診脈。賀司戶被他大話一哄,認做有意思的,暗道:「常言老醫少卜,或者這醫人有些效驗,也未可知。」醫者診過了脈,向賀司戶道:「還是老先生有緣,得遇老夫。令愛這個病症,非老夫不能識。」

  賀司戶道:「請問果是何疾?」醫者道:「此乃有名色的,謂之膈玻」賀司戶道:「吃不下飲食,方是膈病,目今比平常多食幾倍,如何是這症候?」醫者道:「膈病原有幾般。像令愛這膈病俗名喚做老鼠膈。背後盡多盡吃;及至見了人,一些也難下咽喉。後來食多發漲,便成蠱脹。二病相兼,便難醫治。如今幸而初起,還不妨得,包在老夫身上,可以除根。」

  言罷,起身。賀司戶送出船頭方別。

  那時一家都認做老鼠膈,見神見鬼的,請醫問卜。那曉得賀小姐把來的藥,都送在淨桶肚裡,背地冷笑。賀司戶在蘄州停了幾日,算來不是長法,與夫人商議,與醫者求了個藥方,多買些藥材,一路吃去,且到荊州另請醫人。那老兒因要他寫方,著實詐了好些銀兩,可不是他的造化。有詩為證:醫人未必盡知醫,卻是將機便就現。

  無病妄猜雲有病,卻教司戶折便宜。

  常言說得好:「少女少郎,情色相當。」賀小姐初時,還是個處子,雲雨之際,尚是逡巡畏縮。況兼吳衙內心慌膽怯,不敢恣肆,彼此未見十分美滿。兩三日後,漸入佳境,恣意取樂,忘其所以。一晚夜半,丫環睡醒,聽得床上唧唧噥噥,床棱戛戛的響。隔了一回,又聽得氣喘吁吁,心中怪異,次早報與夫人。夫人也因見女兒面色紅活,不像個病容,正有些疑惑,聽了這話,合著他的意思。不去通知司戶,竟走來觀看,又沒些破綻。及細看秀娥面貌,愈覺丰采倍常,卻又不好開口問得,倒沒了主意。坐了一回,原走出去。朝飯已後,終是放心不下,又進去探覷,把遠話挑問。秀娥見夫人話兒問得蹊蹺,便不答應。耳邊忽聞得打鼾之聲。

  原來吳衙內夜間多做了些正經,不曾睡得,此時吃飽了飯,在床底下酣睡。秀娥一時遮掩不來,被夫人聽見,將丫鬟使遣開去,把門頂上,向床下一望。只見靠壁一個攏頭孩子,曲著身體,睡得好不自在。夫人暗暗叫苦不迭,對秀娥道:「你做下這等勾當,卻詐推有病,嚇得我夫妻心花兒急碎了。如今羞人答答,怎地做人。這天殺的,還是那裡來的?」

  秀娥羞得滿面通紅,說道:「是孩兒不是,一時做差事了。望母親遮蓋則個。這人不是別個,便是吳府尹的衙內。」夫人失驚道:「吳衙內與你從未見面,況那日你爹在他船上吃酒,還在席間陪侍,夜深方散,四鼓便開船了,如何得能到此?」秀娥從實將司戶稱贊留心,次日屏後張望,夜來做夢,早上開窗訂約,並睡熟船開,前後事細細說了,又道:「不肖女一時情痴,喪名失節,玷辱父母,罪實難逭。但兩地相隔數千里,一旦因阻風而會,此乃宿世姻緣,天遣成配,非繇人力。兒與吳衙內誓同生死,各不更改。望母親好言勸爹曲允,尚可挽回前失;倘爹有別念,兒即自盡,決不偷生苟活。今蒙恥稟知母親,一任主張。」道罷,淚如雨下。

  這里母子便說話,下邊吳衙內打鼾聲越發雷一般響了。此時夫人又氣又惱,欲待把他難為,一來嬌養慣了,那裡捨得;二來恐婢僕聞知,反做話靶,吞聲忍氣,拽開門走往外邊去了。

  秀娥等母親轉身後,急下床頂上門兒,在床下叫醒吳衙內,埋怨道:「你打鼾,也該輕些兒,驚動母親,事都泄漏了。」

  吳衙內聽說事漏,嚇得渾身冷汗直淋,上下牙齒,頃刻就趷蹬蹬的相打,半句話也掙不出。秀娥道:「莫要慌。適來與母親如此如此說了。若爹爹依允,不必講起;不肯時,拚得學夢中結局,決不教你獨受其累。」說到此處,不覺淚珠亂滾。

  且說夫人急請司戶進來,屏退丫鬟,未曾開言,眼中早已簌簌淚下。司戶還道愁女兒病體,反寬慰道:「那醫者說,只在數日便可奏效,不消煩惱。」夫人道:「聽那老光棍花嘴,什麼老鼠膈。論起恁樣太醫,莫說數日內奏效,就一千日還看不出病體。」司戶道:「你且說怎的?」夫人將前事細述。把司戶氣得個發昏章第十一,連聲道:「罷了,罷了。這等不肖之女,做恁般醜事,敗壞門風,要他何用?趁今晚都結果了性命,也脫了這個醜名。」這兩句話驚得夫人面如土色,勸道:「你我已在中年,止有這點骨血。一發斷送,更有何人?論來吳衙內好人家子息,才貌兼全,招他為婿,原是門當戶對。獨怪他不來求親,私下做這般勾當。事已如此,也說不得了。將錯就錯,悄地差人送他回去,寫書與吳府尹,令人來下聘,然後成禮,兩全其美。今若聲張,反妝幌子。」司戶沉吟半晌,無可奈何,只得依著夫人。出來問水手道:「這里是甚地方?」

  水手答道:「前邊已是武昌府了。」司戶分付就武昌暫停,要差人回去。一面修起書札,喚過一個心腹家人,分付停當。

  不一時到了武昌。那家人便上涯寫下船隻,旁在船邊。賀司戶與夫人同至後艙。秀娥見了父親,自覺無顏,把被蒙在面上。司戶也不與他說話,只道:「做得好事。」向床底下,呼喚吳衙內。那吳衙內看見了司戶夫婦,不知是甚意兒,戰兢兢爬出來,伏在地上,口稱死罪。司戶低責道:「我只道你少年博學,可以成器,不想如此無行,辱我家門。本該撇下江里,才消這點惡氣。今姑看你父親麵皮,饒你性命,差人送歸。若得成名,便把不肖女與你為妻;如沒有這般志氣,休得指望。」吳衙內連連叩頭領命。司戶原教他躲過,捱至夜深人靜,悄地教家人引他過船,連丫鬟不容一個見面。彼時兩下分別,都還道有甚歹念,十分淒慘,又不敢出聲啼哭。秀娥又扯夫人到背後,說道:「此行不知爹爹有甚念頭,須教家人回時,討吳衙內書信覆我,方才放心。」夫人真個依著他,又叮囑了家人。次日清早開船自去。賀司戶船隻也自望荊州進發。賀小姐誠恐吳衙內途中有變,心下憂慮。即時真個倒想出病來。正是:乍別冷如冰,動念熱如火。

  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

  話分兩頭。且說吳府尹自那早離了江州,行了幾十里路,已是朝膳時分,不見衙內起身。還道夜來中酒,看看至午,不見聲息,以為奇怪。夫人自去叫喚,並不答應。那時著了忙。

  吳府尹教家人打開觀看,只有一個空艙。嚇得府尹夫妻魂魄飛散,呼天愴地的號哭,只是解說不出。合船的人,都道:「這也作怪。總來只有雙船,那裡去了?除非落在水裡。」吳府尹聽了眾人,遂泊住船,尋人打撈。自江州起至泊船之所,百里內外,把江也撈遍了,那裡羅得屍首。一面招魂設祭,把夫人哭得死而復甦。吳府尹因沒了兒子,連官也不要做了。手下人再三苦勸,方才前去上任。

  不則一日,賀司戶家人送吳衙內到來。父子一見,驚喜相半。看了書札,方知就裡,將衙內責了一常款留賀司戶家人,住了數日,准備聘禮,寫起回書,差人同去求親。吳衙內也寫封私書寄與賀小姐。兩下家人領著禮物,別了吳府尹,直至荊州,參見賀司戶。收了聘禮。又做回書,打發吳府尹家人回去。那賀小姐正在病中,見了吳衙內書信,然後漸漸痊癒。那吳衙內在衙中,日夜攻書。候至開科,至京應試,一舉成名,中了進士。湊巧除授荊州府湘潭縣縣尹。吳府尹見兒子成名,便告了致仕,同至荊州上任,擇吉迎娶賀小姐過門成親。同僚們前來稱賀。

  兩個花燭下新人,錦衾內一雙舊友。

  秀娥過門之後,孝敬公姑,夫妻和順,頗有賢名。後來賀司戶因念著女兒,也入籍汴京,靠老終身。吳彥官至龍圖閣學士,生得二子,亦登科甲。這回書喚做《吳衙內鄰舟赴約》。詩云:佳人才子貌相當,八句新詩暗自將。

  百歲姻緣床下就,麗情千古播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