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風流/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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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土中金永留佈施 意中人巧合成婚
[編輯] 抱志凌雲壯古今,榮親此日沐恩深。
劍寒烈士平生膽,歌斷秦雲故園心。
世態炎涼難計較,人情冷暖比晴陰。
昔年盤錯何堪說,明月清風撫玉琴。
話說程松差人送書致趙汝愚,趙汝愚拆開與梅丞相一齊觀看。只見上寫著:
程門犯女馮氏具供梅老爺閣下:供得賤妾西廂待月,謬列閨中侍女,拂鏡妝臺,原為馮氏青衣。孰知潛龍隱豹,野鶩山雞,雜居三載不露一形。然老爺之隆儀出眾,大志軼倫,妾早識非池中物所仰望為山鬥者也。竊念先老爺止生弱女,未完配而雲亡。小姐傷親乏嗣,以承祧為自任。不料程姓妄求,叔命難辭,逼動閨中貞口,巧施閣內神謀,當夫口口在戶,百兩迎門。小姐自居門外,而以賤妾代為入幕,蓋所以全令名而止鑽窺也。豈彼嗔假貪真,計擒月兔,致爺冷眼熱腸,義救垣娥。由今思之,一以全小姐之節操,一以成先爺之遺愛。誠千秋義舉,曠代奇逢,恩既可酬,怨亦當雪。茲以妾翁松,昔日依奸附勢,跖犬吠堯。自作之孽,何敢仰邀天赦,改過無由,猶冀代贖翁愆。妾以假充名媛,獲配良人。瓜葛連於井上,萍藻寄於水中,寧非恫瘝為念,榮辱相關。是以不揣微賤,冒昧呼號,伏乞老爺相忘胯下之疑,推及屋鳥之愛,超淪胥於苦海,消怨恨於清時。仁開一面,忍戴二天。瀝血敷陳,叩頰匍伏。
梅丞相看罷,大驚道:「原來待月為程松免罪的供狀。」趙汝愚驚問道:「那個待月?」梅丞相道:「就是馮小姐把他來假妝代嫁的。」趙汝愚道:「救翁也是他一片好心,因賢姪有向日避難一脈,今見貴顯,不敢輕投,所以先遞到我這裡來,要我轉達的意思。」梅丞相道:「程松因我拒見起恨,陷我受辱幾載,又累及徐魁縲紲之厄。幸遇恩人,各保無恙。我亦並無芥蒂,只因他自己心虛,反在聖上面前誣我假冒欺君,以致自投羅網。論起理來不過情重法輕,今繫獄百日,也可抵償徐魁之冤。待我請旨革職,保他還鄉罷了。」趙汝愚道:「這也足見賢姪寬宏仁厚處,從來小人之奸險,正以顯君子之操守。當時若無程松一番磨勵,賢姪不過受先人之蔭,徐魁不過碌碌一奴,何以沾此絕世特恩。」梅丞相道:「請問年伯,那馮夫人與小姐,自孟兄那日救回,說到什麼親戚處躲避,不知今作何狀貌,小姐可有佳偶否?」趙汝愚道:「馮小姐就暫避舍下。馮夫人憂憤而死,俱係小兒代為料理。目下我已替小姐擇了佳婿,不日就要完配了。」梅丞相聽說馮夫人身故,不勝傷悼。聽說小姐得所,心上又覺相安。那裡曉得自己聘的趙小姐,即是馮小姐。趙汝愚又再不說明。正是:
未識三更棗,如睽九里山。
趙汝愚留了小飲,梅丞相辭出。一面請恩葬親,一面題覆開豁程松之罪。聖上嘉其不念舊惡,有容人度量,批准革職免議。又敕旨賜葬梅馥,諡曰忠正公。即著孟將軍齎旨前去,徐指揮亦告假送葬。梅丞相謝恩,先在雲水庵做了七晝夜水陸道場,在京官員未免弔奠,熱鬧一番,然後起靈就道。程松見旨批革職免議,保全了身家性命,好不歡喜。明知是媳婦之力,又感激梅丞相開豁之恩。一出獄來,即領了程慕安,備祭祀到雲水庵祭奠,父子二人屈膝謝罪。梅丞相加以禮貌,毫無介懷,深加勸勉。說得父子二人,感愧交集,從此回去把待月猶如公主這樣尊重,翁姑敬愛,夫婦和諧,自不必說。這裡梅丞相欽賜葬親,一路榮耀下來。先要到萬壽庵拜望園覺,請僧眾做法事。那邊萬壽庵園覺僧,昔年留梅公子讀書,因得罪程松,行文提捉,徐魁代去,恐禍及庵僧,求趙汝愚薦書逃避維揚。後來聞得奸臣伏辜,公子欽召,不勝歡喜。又聞梅公子出征有功,出將入相,欽賜葬親,不日榮歸,喜得手舞足蹈。自想道:「當初原是護法門徒,梅公子別時又曾發願,後來發跡重新廟宇,裝塑金身的,料他的信行,自然踐言。於是把昔年讀書之地,打掃潔淨。壁上月夜所題之詩,幸未磨落。我今效那口口口閹黎的故事,把此詩作呂蒙正看待,將絳紗籠起來。又制一個緣簿,待梅丞相來,要他厚贈之外,作一募緣小引,仗他護法大力,到富室宦門去募緣,不患錢糧缺少。將來創建極大的叢林,豈不受用。一一停當,整備個船隻遠遠迎上,行到百里之外,准准接著。梅丞相見了大喜。敘些寒溫,致謝一番。園覺得意奉承,自不必說。所謂,
和尚不勢利,髮長無錢剃。
梅丞相船到碼頭,迎接官員一概免見。先令徐指揮到墓所料理諸事等候。教園覺請數十僧眾,做禮仟道場,重新設幕開弔。自現任官員,以至鄉紳士民,弔奠趨承,真正人山人海,挨擠不開。梅丞相落寞時,從未識面之親朋,無不惠然肯來。受弔安葬,准准忙了十數日。正事完畢,梅丞相與孟將軍,俱方巾素服,徐指揮也是便服隨著,步到祖基舊宅,望著祝融一炬,可憐焦主,滿懷傷悼。對孟將軍道:「吾欲照舊式鳩工構造,復此日日門牆,算來悲歡離合。悉已嘗過,作此考槃自娛足矣。」孟將軍道:「呀,兄當此少年富貴,為何說這活,事體正未完哩。禮有不孝者三事,無後為大。兄今回朝謝恩,即擇吉授室,有了繼嗣,做個光前裕後的人方為完美。」
正說話間,園覺早遠遠迎接上來,邀至庵內。梅丞相與孟將軍、徐指揮,三人一齊進庵遊玩。先參了佛像,然後到昔年讀書之所。但見大士像仍舊懸著,梅丞相恭敬禮拜,暗謝一番。復身到房中,周圍一看,回想當年宛如昨日。壁上紅紗籠著那月夜題詩,手跡宛在。又想著一聲叫呼,惹出無數事來。園覺搬列無數果品素肴,梅花三白福口酒,狀元紅買了數罈,飲個盡歡。梅丞相一頭飲,一頭想,真個撫今追昔,感慨情深。因向壁題云:
憶昔流連舊水溪,重瞻手澤過招提。
草深細灑啼鵑血,梁古空餘春燕泥。
堂上鐘聲猶自擊,壁間紗影至今題。
愁雲黯黯無窮恨,盡向疏林夕照西。
其二云:
蕭瑟彈房喜復尋,相看此日歎浮沉。
殘書古劍歸何處?野草山花依舊榮。
往事徘徊實似昨,餘悲俯仰自難平。
故人聚首言新話,話未傾時夜已深。
梅丞相題罷,吟誦一回。園覺又排上細果,啜茗清談良久,就留宿庵中。次日,梅丞相道:「吾昔年受師父莫大之恩,昔有願心,今日不可不完,但不知重新廟宇,裝塑金身,大約所費幾許?」園覺聽得合著本懷,不勝歡喜。笑容可掬答道:「多蒙老爺護法,令荒庵生輝,其功德不可思議。貧僧已曾打算料帳,工程浩大非千金不可。但不敢全然仰求周給,只消老爺作一大護法領袖,待貧僧四處募化,眾口易舉便可鳩工立就矣。」梅丞相道:「不消化得,有,有。」梅丞相用過早飯,復到後面閒玩,走至三間客坐,昔日埋銀之所一看:但見方磚仍舊,昔日手跡宛在。因年深日久,青草滿地,更出著幾本萱花,開得茂盛可愛。於是暗暗驚喜,躊躇道:「由今日看來,決不是園覺自己埋下的。我可藉此酬報,斯不亦惠而不費乎。」又想道:「且住。我且不要說明,尋個機會略通消息,令他隱然自取,省得招揚反為不美。」算計已定,仍舊出來。
此時孟將軍、徐指揮與園覺,雖一同陪著遊玩,怎知就裡。再隨路紆紆折折,到一間房內,卻是園覺臥房:真個几案清潔,筆硯精良,懸的是名跡,擺的是骨董,幽雅可愛。梅丞相想道:「我在此三年,未曾到此。」見桌上一本緣簿,揭開看時尚未沾一字,梅丞相暗喜,就題上幾句,不與說明仍就放著,只聽得外面喧嚷,一個和尚進來報說,有許多官員在外,候送梅老爺的。梅丞相便起身把緣簿交與園覺道:「我題個小引前面,我要緊上去復命詡思,不能再敘,少不得後會有期。」說罷,與孟將軍、徐指揮竟出去。園覺送出。但見許多官員,卑躬下禮,遜上了座船,鳴鑼張號,開船去了。園覺看得呆了半晌,怏怏如有所失。跌足道:「我說從來人在患難時受了好處,便許得天花亂墜的報答在後,到得一朝富貴,就目中無人了。昔年遭了回祿,主僕兩個無處棲身,我慨然留住,供給讀書。後又自己取禍,累及我擔驚受怕,遠避在外,今日高官顯爵,難道竟忘記了。當初韓信受漂母一飯之恩,後來以千金酬報。雖不敢望報如韓信,而我之待他何啻漂母,彼竟付之漠然耶?或者以俟另日,亦可先許之齒頰,為何不顧而去?」展轉思量,越發懊惱起來。進房來也不揭看緣簿,將來擲放一邊道:「幾句募緣小引當做酬報了。這是御筆,可以庫上去支取得錢糧的。」前後追思,一團掃興,又恐人恥笑,默默裡氣鬱患病起來。真個:
空門五蘊空,貪字最難空。
園覺有個徒弟乖巧,看見師父病臥懨懨,明知為貪嗔所致,非湯藥可療。暗想道:「緣簿有梅老爺題的小引,是丞相的福力,難道不大。我將此去各施主家,化些銀子來,師父自然生歡喜心,不藥而愈。然後再商議到梅老爺任所去化,豈不妙哉。」一頭說,一頭將緣簿開看。好像幾句偈詞道:
殿前三間精舍,庭前幾朵萱花,
不是玉匣未剖,原來金甕堪誇。
廟宇何愁傾圮,法身從此光華。
一向沉埋不泄,今朝始出泥沙。
小和尚誦了一遍道:「不像募緣的口氣。」又細細摹擬一遍道:「咦!奇怪,有些意思。」連忙對園覺說去,道:「師父,梅老爺題寫的緣簿甚是奇怪。」園覺道:「有什麼奇怪?」小和尚道:「是個啞謎,師父請坐起來看。」園覺接過一看,大驚大喜道:「嗄!這是明明說後面三間房,內庭萱花之下藏著銀子,梅老爺看見不取,今日叫我掘來裝佛造殿。怪道他前日立在萱花之地,沉吟觀望,原來如此。」且驚且喜。頃刻間,病患已去了一半,就掙紮起來,先叫小和尚將外邊門關閉好了。師徒兩個到那處去分開亂草,掘起方磚,果見一罈亮晃晃元寶,光彩耀目。喜得園覺滿地打滾。小和尚接連翻了四、五個筋斗。園覺對天合掌道:「阿彌陀佛,梅老爺原說:『不消化得,有,有。』原來有在這裡。梅老爺當年如此困窮,獨能見利不取,堅忍苦守,所以今日享此大貴。我們出家人,為何反被貪嗔障礙,見了銀子就是這等快活起來。呸!這是身外之物,我如今為梅老爺點化了。」於是師徒二人把這樁銀子,盡數去重新廟宇,再塑金身,毫不敢私用。把梅丞相塑個神像,焚香禮拜。師徒兩人苦志修行,後來俱成正覺。萬壽禪院至今有碑記,某年月日梅丞相某重建,流傳永久。真個:
見利不取宰相度,貪嗔轉念即菩提。
說那梅丞相榮歸葬親,同著孟將軍、徐指揮入朝謝恩出來,將要去拜望趙汝愚。行不多路,只見馮畏天家裡一個家人,叫做馮興,衙役打扮,劈面在轎前走過。梅丞相看得仔細,連忙喚住道:「你是揚州馮相公家的,為甚在這裡?」馮興道:「小的是馮相公家的,只因相公有變不用在外,投在府堂充役,今大爺來京點著小的跟隨到此。」梅丞相道:「我正要問你,你相公為什麼變?」馮興道:「那個按院馬老爺私行到揚州,把相公密拿了去,下了獄。登時告我們相公的詞狀不計其數,不多幾日斃於獄了。又連累一個叫做范雲臣,一個叫做石秀甫,死倒不死,家產是盡了。」梅丞相道:「還有個小相公好麼?」馮興道:「自老相公一捉時,先嚇死了。」梅丞相傷歎了幾聲。又問道:「你家主母好麼?」馮興道:「這好在那裡。」丞相道:「耽擱了你,你去罷。」馮興答應一聲去了。梅丞相到趙汝愚家拜過,隨到李煥文家去拜。趙汝愚治席慶賀,暢飲盡歡,各散回衙。
次日,趙汝愚就擇了完婚吉日,先與孟將軍說知要入贅梅丞相,丞相也不推阻。於是兩下整備一應迎娶之事,不必細說。但是先做到丞相,然後做親酌世上絕少。所謂:
未得洞房花燭夜,衣冠先惹御爐香。
一路上人人喝采,個個稱揚。孟將軍、徐指揮俱戎裝隨送,又各帶二十名排軍張燈,十六名吹手,迎送到趙府門首,邀入中堂。掌禮儐相,響叮噹讀幾句合巹祥詞。細樂三奏,數十娉婷女蜂擁著一位高才飽學翰林院小姐出來,雙拜天地,交拜夫妻。梅丞相請趙汝愚上坐受禮,趙汝愚再三推辭,互相推遜了一回,行過翁婿之禮。引入洞房,花燭合巹。外廳筵席盛設,親朋畢集。梅丞相坐了新郎之位,孟將軍、徐指揮並諸客,依序而坐,極其歡飲而散。人有知其詳細者,稱為絕世奇聞。做詩的,編曲的,途歌巷誦,盡是傳說一時之事,以為美聽。在下還記得有人贈梅丞相《黃鶯兒》曲云:
昔日管園童,小名兒,喚木榮,老爺死後全無用。歸復梅宗,出征建功,一朝拜相人驚頌。趙家翁,東牀選中,主母鳳鸞同。 又贈小姐云:
名媛出馮門,雙親逝,一念貞。閨中學士虧他■。男身女身,閨英趙英,招來夫婿渾難認。姓梅生,今宵花燭,卻不道卑人。
筵席散後,四名女使,四名丫環,俱執百花宮燈,導前照後,迎丞相入洞房。但見燈燭輝煌,帳幃燦爛,畫鬥高懸,彩色獸爐,空沸茶香。參參錯錯櫥頭軸,整整齊齊架上書。梅丞相獨自無聊,隨手拈一本來看,卻是一本《東萊博議》。梅丞相道:「奇哉!這書正合著今日之事。呂萊公新婚時所著的。」又掩卷而想道:「小姐為何這咱時還不進來也。」
難道是月朗星稀,今夜斷然不雨,
怎禁得天寒地凍,明朝必定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