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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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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臣見堂上坐著一位少年官員,並非任公模樣,急縮轉身,在儀門上問那值門皂隸。皂隸道:「是署印的二爺;任老爺壞了官,拿到省裡去了!」素臣道:「任老爺為何事壞官?」皂隸道:「斗大的手卷,畫長哩;明日早些來,和你到三元館裡去坐著,磕一碟瓜子兒,細細的講究。黃昏半夜,官府坐在堂上,不是當耍的,快些走罷!」素臣被他搶白了回來,轉虧那腳夫領著,找宿店住下,一夜眼也沒合。次日起來,吩咐奚囊在店家等著,同容兒重到未家門首,因天色尚早,無處問信,縮身到一個點心店中坐下。店小二道:「饅頭還沒落籠,請坐著略等一會。」素臣坐下,問道:「你可知縣裡老爺,因甚壞了官到省裡去的?」小二道:「不要說起,總是豐城縣百姓晦氣,這樣一位好老爺,卻犯了欺君的罪,說是拿到省裡去問,定了罪,就要砍頭哩!弄這二爺署了印,吵鬧得地方上雞犬不寧,比較直比到四更天,不知幾時才脫這災星哩!」素臣大驚失色,正待根問。卻被櫃裡一個半老之人,紫漒了麵皮,趕出櫃來,把小二一連兩個巴掌,喝道:「你這張𣬼嘴!糞桶也有隻雙耳朵,茅坑沒後壁,動不動直衝出來!公人們聽見,一索子套住,打你這狗腿,也不值半個小錢,須連累我老人家吃官司!快些走開別處去利市,我這店裡再容不的你這沒魂的人!」小二揉著臉兒,骨都著一張嘴,靠定牆上,再不則聲。

  素臣正自焦悶,只見容兒直跑出店,口裡喊道:「申伯伯,申伯伯!」一面叫著,一面趕上街去。素臣連忙走出店來,向東一望,卻認得是未府老蒼頭申壽,因跑上一步,拉住袖口道:「申管家那裡去?」申壽猝被一拉,嚇了一跳,回轉頭來,看著素臣,並不認得。發急道:「我有要緊事哩!你是誰,扯我則甚?」容兒趕上連叫,申壽把眼睜了兩睜道:「你這小哥面熟得很!」容兒道:「我是容兒。」申壽大喜道:「原來是小容,你長大了許多,面孔一發標緻了,我老人家眼目昏花,那裡還認得出?你死在湖裡,可憐你娘老子哭得好不苦楚,逢時過節,做羹飯,燒紙錢給你,你那裡知道!」容兒眼淚直掛。素臣好生焦急,說道:「申管家,休只顧說閒話,且問你,小姐現在何處?」申壽道:「啊呀!你這客人,怎管起我們的事來?這是我未兄弟的兒子,前年死在湖裡,累我老人家出了許多眼淚,怎不容我們說幾句話兒?想是你救了他來,要索謝意嗎?也只消向未兄弟說,非親非故,怎便小姐長,小姐短的亂說?」

  素臣焦躁道:「我是你老爺的世姪,我在西湖救你小姐,後來在你家病了幾個月,你難道不認得我嗎?」申壽失驚細認,喜極大笑道:「你原來是吳江的白相公!相公這臉,被日色曬了兩年,紫了,再也認不出!相公來得好,我家二小姐,正為著官司沒人料理;別人不知道,老奴是眼見的,豐城縣堂上,一兩句話,就把官司說開了,還請吃酒,看龍船哩!」素臣驚訝道:「二小姐想是素娥姐了?為甚官司,快快說與我聽?」申壽道:「去年臘月,二小姐恭喜,嫁了孫相公。」素臣道:「胡說!二小姐怎嫁起人來?」申壽歎口氣道:「原來不該!當初與相公同眠同起過來,怎又愛著孫相公才貌,又嫁給他?老奴心裡也是不伏氣!誰知做親不多幾日,孫相公就不見了;如今奉旨拿人,沒處拿,就把二小姐拿了去了。」素臣見他說話糊塗,氣悶不過道:「不必說了,你且說大小姐現在何處?」申壽道:「大小姐也到省裡去了。」「大相公呢?」「大相公也到省裡去了,只有大娘娘在家,老奴回去,問他支飯米哩,相公就走罷。」素臣道:「原來你大相公已娶了親了。既有大娘娘在家,我們昨夜敲門,怎再敲不應?」申壽道:「相公想是在前邊敲,故敲不應了;因為著官司,家裡沒人,把前半截門戶都關殺了,在後門出入,離著有半里多路,那裡敲得應呢。」素臣暗忖:且到未家問明素娥下落,將玉觀音等安頓了再處。因領申壽到飯店中,喚奚囊僱了腳夫,算還房錢,挑起行李,一行人都向未府中來。申壽領到一弄裡,穿出城腳邊,沿河一帶垂楊樹裡,一座大水牆門,側首向那兩扇小門敲將起來。不多幾下,一個灶上婆娘,開門而出,嚇得滿面失色。容兒道:「王姆姆,可認得容兒嗎?」那婆娘仔細一看,失驚條怪的道:「你是小容呀,原來不曾死,謝天地!未嬸嬸要喜殺了!這些男男女女,是啥樣人?」容兒道:「都是自家人,且讓進去再講。」那婆娘連忙退步。素臣等進入門內,就卸下行李,把錢打發腳夫,閂上了門,申壽在前領著,直領到內裡一間書房中來。一個丫頭看見,忙跑進去,一路喊道:「大娘娘,你看申伯伯,怎把許多生人直領到臨衛軒來了?」申壽自言自語道:「前年在大小姐那邊,也宿在內書房的,須不是我老人家顛倒。」素臣怕申壽說錯了話,叫他領奚囊去搬行李。吩咐容兒:「領著玉觀音姊妹進去,見了主母,且莫說我的真名,恐有意外之事;只說是你老爺的年姪世交,救你夫妻二人性命,特特送來,要見你家大相公的。再要問明大相公為著何事?大小姐同赴省城,寓在何處?去歲下半年,可有吳江親戚領著家眷前來投奔?須一一問明,要緊切記。」容兒答應進去。

  素臣在書房中靜候,舉目四看,見明窗淨幾,四壁圖書精雅不過,暗忖:洪儒雖已改過,未必精雅如此;所娶者,必係有才之女。因在書架上抽一本書來,面上簽標《倚秋吟》三字;揭開來,夾著幾幅花箋,香氣觸手而起。第一幅,《古風》一首,一筆細楷,寫得秀健可愛;從頭至尾,看過一遍,吐舌驚歎道:「女子中怎有如此奇才?鬚眉男子俱拜下風矣!但所云:『包羅諸才子,百行無一虧』,此等男兒,世上未必能有,只怕還是阿私所好。」因又看一張,卻是絕句;點著頭道:「可憐,可憐!」再看到《秋花》、《對鏡》二詞,不覺慘然;暗忖:洪儒年紀甚小,這詞內說:「便得人憐,已落他人後,」是梅已過,或是繼室,或是妾媵了。畢竟是何人所題?因看到一幅四六書啟,才知是任湘靈所題,一時還想不到任小姐身上。先看了前幾行,忽觸著醫痘之事,連聲:「奇怪!」及至「慘西市之臨刑,驚聞市虎;痛東荒之遠竄,愁聽荒雞」等語,不覺大驚道:「這分明我了!」越看越苦,兩眼酸酸的,只顧淌出淚來。再看到「殘月曉風」幾句,心窩裡如冷水澆灌,這眼淚一滴滴的滴在那箋上,幾乎濕透,哭道:「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負此良友,豈不痛哉!」及看末後短箋一幅,讀完那八句詩,真如三更杜宇,啼出俏魂,不覺放聲大哭。門外一個丫鬟,欲進不進的,含著兩泡眼淚,睜睜地看著素臣,見素臣淚出痛腸,竟走進書房門來問道:「相公是那裡人?怎見了這詩恁般痛哭?」素臣拭淚看時,頗覺面熟。那丫鬟一面說,一面收拾桌上花箋,素臣見他大拇指卻是駢指,忽然想起道:「姐姐莫非是任老爺家中使女麼?」那丫鬟失聲道:「相公莫非是替我家小姐醫悶痘的白相公麼?」素臣道:「正是。你老爺為著何事……」那丫鬟不等素臣說完,飛跑進去,喊道:「小姐好了,姑爺來了!」素文正在房中,盤問玉觀音姊妹,容兒未奉呼喚,站在窗外,尚未進見。玉觀音又因素臣吩咐,一味藏頭露尾,閃爍支吾,素文滿肚疑心,叫王媽去喚申壽,又不見進來。只聽丫鬟晴霞嚷說:「姑爺回來!」一路大驚小怪,便喝道:「好沒規矩!既是姑爺回來,就請到臨衛軒去,問一問客人的來歷罷了。」晴霞道:「不是我們姑爺,是大小姐的姑爺。」素文道:「大小姐姑爺在京會試,昨日正是三場,如何得回?莫非有甚事麼?」睛霞著急道:「小姐倒會纏人耍子!那裡是這裡大小姐的姑爺,是我家大小姐的姑爺,是那醫悶痘,撕破大小姐衣裳的那個姑爺!」素文直立起來道:「當真是姐夫回來了麼?你可認得真?」晴霞道:「大姑爺在臨衛軒看了大小姐這詩,哭得好不利害!小姐看這花箋上,不是通哭濕了?晴霞初時也認不得,大姑爺先認出了晴霞,說可是任老爺家丫鬟?晴霞才想起,一些不錯,是那醫病的姑爺,只面色紫了,想是被日色曬紫的。」

  素文一手接過詩稿,喜得心頭突突地跳個不住,王媽已找申壽進來,素文道:「文姑爺來,你怎不進來稟知我?叫王媽來尋,你還不就來。」申壽道:「那裡見甚文姑爺?是吳江白相公,收留了我家的容兒,送來還我家,現坐在臨衛軒,老奴也早進來了,白相公叫去拿行李,那知王嬸子已搬到廂房裏去,累老奴尋得發昏。如今莊上斷了米,大娘娘快些開倉,好去叫腳夫來挑。」素文道:「你去叫腳夫罷。容兒在那裡,叫他進來,有了些年紀,就這樣懵懂!」申壽在窗外叫了容兒進來,篤起了嘴,一路咕噥出去。容兒已聽得明白,磕頭起來,放心把素臣近事,約略述了一遍。素文喜不可言,暗忖:父親之事,必與姐夫說知,商量出一個主意來方好。因向容兒說道:「你去對姑爺說,現在為著官事,我出來面見哩。」容兒答應出去。

  素文吩咐廚下備飯,一面整頓衣飾出來。素臣哭得眼紅,正聽容兒說話,尚未聽完,素文已進書房,晴霞鋪下紅氈,裊裊的拜將下去。素臣滿心糊塗,暗忖:洪儒與我不過世誼,怎他妻子竟自出見?又聽素文口中,朗朗的說是:「姐夫在上,容素文拜見。」一發驚駭,連稱:「世嫂不敢,怎這樣稱呼?」一面跪下還禮。素文拜畢起來,說道:「姐夫原來尚在,不知家姐湘靈,承洪長卿世兄作伐,蒙太夫人慨許,訂為婚姻,去歲已經過門,侍奉太夫人膝下矣。」素臣急問:「家母真個搬在此處?」素文道:「太夫人搬在西莊。」素臣大喜道:「如此說,家母現在西莊,望即著人領去一見。」素文道:「姐夫請坐,且容素文說一備細。」素臣無奈坐下道:「快些請教。」素文襝衽道:「家姐誤聞姐夫凶信,驚憂成疾,臥床不起,太夫人許了姻事,幸得回生;後因朝廷採選秀女,太夫人主意,命田氏大姐姐權代姐夫,將家姐及二姑娘雙娶過去。」素臣急問:「那個二姑娘?」素文紅了臉道:「就是那邊素娥二姐姐。」素臣道:「素娥姐說是嫁姓孫的,我便知申壽亂道。」素文道:「申壽說的孫姓就是姐夫;太夫人遷避西莊,就改姓孫的。」素臣大喜道:「如此說,家母現在西莊,令姐死而不死,素娥姐嫁而不嫁,文素臣,你好僥倖也!」素臣初聽申壽之言,雖料定素娥斷不改節,胸中卻鶻突不過,不知是何變頭?既訪不出水夫人消息,又有蘇州親戚鬧出事來之說,進門又看了湘靈哀詞,真如亂箭攢心,摩挲不得!今忽知水夫人現在西莊,素娥未嫁,湘靈未死,你道,這喜還喜到什麼地位?正是:

  腸結根根解,心花朵朵開。憂愁如潑雪,歡笑欲成雷。

  素文垂淚道:「誰料姐夫回來,卻又不能見家姐一面。」素臣驚問:「令姐又怎麼樣了?」素文道:「從前姐夫涉訟到官,家父曾痛處一個光棍,名叫計多。這計多蓄恨,到省中首告家父,說家姐並未出嫁,藏在西莊是家父蔑旨欺君。欽差太監大怒,立時將家父、家姐並二姑娘提去,要鎖解進京。虧了王都堂竭力周旋,暫緩題參。審了幾堂,總沒出豁;聽見早晚就要動刑,可憐家父老年,家姐弱體,如何當得?姐夫怎樣出力一救,恩有重報,斷不敢忘!」素臣道:「小姨說甚話來?令姐既奉家母之命,已經過門,令尊便是岳丈,自當竭力,何必相求?但不知省中如何審法?有無出路?容到西莊,見過家母,便赴省探聽,相機行事罷了。」素文道:「太夫人現且不在西莊,姐夫早晨就來,此時正好用飯。」素臣大驚道:「家母怎又不在西莊?」素文道:「太夫人同家姐及大姑娘、二姑娘,俱赴省中,寓在廣潤門裡李大房店內,家母亦在那邊。姐夫用過飯,方可前去。」

  素臣呆了半晌,只得坐下。素文自進房去。素臣看著滿席肴饌,那裡還吃得下一點,胡亂用下些飯,叫奚囊吃飽,把玉觀音等留下,辭了素文,急急趕至江頭,僱船望南昌來。偏遇頂風,直到次日日落時才到,忙趕進城,百忙裡又不見了奚囊,也不暇找尋,徑問到李家店中,劈頭遇見古心,上前相叫。古心仔細一看,喜出意外,一同搶進裡邊,母子兄弟,忽然相見,這一喜,也就非常,真覺三公之位,無以易也!素臣跪下,抱住水夫人雙膝,涕泗橫流;水夫人亦灑了幾點喜極沾襟之淚。叩頭起來,復拜見古心,沒頭沒腦的,約略稟述在外諸事,水夫人亦約略說些家中之事。文虛滿面笑容,領著奚囊進來磕頭。水夫人大喜,說道:「奚囊果然得活,文虛夫妻要喜壞了!這裡的事,你想已知道,目下正在危急,幸得你回來,好作計較。」素臣道:「結親被首之事,孩兒略知大概。連日如何審訊?目下怎樣危急?望母親說知,方好計議。」水夫人道:「連日審過幾堂,你丈人堅供:『實有孫盛赴京捐監,已連夜差人去趕。』依了王撫台主意,就把事情緩下去,等京中信息。當不的原告計多,一口咬定說:『孫盛是女人假扮,並無其人』廖太監聽了他話,幾次要把你丈人刑訊,都虧王撫台阻住了。昨日當堂立限,如五日內無人,就要鎖解進京。王撫台只認真個差人進京,計算來回日期,斷趕不及,苦苦爭執,又寬了五日。如今得你回來,是極好的了;但你又不能出官,如何是好?」素臣沉吟道:「若果只要有人,就可打算了。。母親細看,孩兒可還似從前面貌?」水夫人道:「只面色紫了些,也沒甚改變。」素臣道:「孩兒受東宮厚恩,為國家起見,意欲網羅豪傑,削除奸閹,勢難閉門塞穴,坐視神州陸沉,故為易容之計;今母親既還認得,不妨再為改變。」因取出一丸青藥,擦在臉上,說:「請母親再看,可還認得孩兒?」水夫人細看一會道:「雖覺滲瀨怕人,也還認得出來。」古心道:「母親明知是二弟,故看得出;若遇生眼,就再看不出,孩兒若不知是二弟,也就看不出了。」文虛道:「如今一毫不是二相公了。」素臣道:「鸞吹妹子及素姐俱在裡邊,可叫他們出來一認。」水夫人道:「二姐、三姐久經封鎖官房;只大小姐現在任親母那邊。」素臣道:「任家岳母現在何處?」水夫人道:「就在一店,只隔一座院子。紫函可去稟知。你洗掉了藥,我同你過去。」素臣道:「如今事在危急,孩兒意欲改容出官,免一時之難;看任家岳母若認不出孩兒,便瞞得過計多,此禍可解矣!」水夫人道:「此與前番女扮男裝,同一冒險非禮,不可更蹈前轍!」古心道:「昔孔子大聖,亦嘗微服;虞仲賢者,並且文身。古來豪傑,剔須剃眉,以全身遠害者,更指不勝屈。此時任親翁生死關頭,似可從權,以救燃急。」水夫人沉吟道:「急切沒一妥策,且與你丈人、丈母計議而行。」素臣根問奚囊:「在城門邊何故擠散?」奚囊道:「起船時,遇見東阿山中頭目,一路上說了幾句話,就落在後邊。」只見紫函飛步而來,說:「任太太好不歡喜,立等二相公去見哩。」水夫人忙領素臣過去,奚囊提燈前導,紫函持氈後隨,到了內客座中,已是準備,點得燈燭輝煌。

  水夫人先進去,任夫人、鸞吹接著,千歡萬喜,讓出外邊見禮。忽然見了素臣,嚇得兩人縮身不迭,滿面失色。任家一個丫鬟,叫做翠香,亂喝道:「你這人,怎黃昏半夜跑進裡邊來?」紫函笑道:「這是我家二相公,你們常時念誦的大姑爺哩。」任夫人與鸞吹都不肯信。水夫人道:「實就是小兒,親母看去,真個不似從前面貌嗎?」任夫人道:「親母自不欺人,但令郎面貌,緣何全然改變?」生素道:「白相公是絕齊整的面孔,那裡是這個藍面判官的樣子?」鸞吹聽水夫人說實是素臣,顧不得害怕,探出頭去,仔細偷看道:「身量逼真是二哥,眉眼也相像,怎面貌竟截然不似當初,真好奇怪!」水夫人將易容之事,悄悄說知,並述素臣之意。任夫人方才定心道:「這是極好的了!妾身正在憂懼,想十日之後,如何解救?行此一著,大有回機,真個謝天不盡了!」鸞吹歡喜,更不待言,於是一同出來。水夫人吩咐素臣,以子婿之禮相見。任夫人道:「小女非係正室,還該常禮。」水夫人道:「令愛名門淑質,與小媳現俱姊妹稱呼,自當拜見,不必過謙。」任夫人勉強受了兩禮。鸞吹拜見素臣,悲喜交集;素臣也真似見了嫡親妹子一般,喜不可言。各人就坐,茶罷後,問起在外事情,素臣約略說了幾句,已把任夫人等嚇壞。

  須臾,擺上便席,任夫人再三告罪說:「晚間匆匆,愧不成禮,明日再為補情!」水夫人辭謝不敢,入席飲酒。鸞吹細將素臣看視道:「這回才認真,是二哥面貌了,怎不見一點傅藥的痕跡,竟似生成的一般?若不是母親說的話,孩兒就斷不敢信!」任夫人道:「妾身也是信親母的話,以耳為目;如今細細看著,也不認得。」水夫人道:「親母只見過一兩次,故認不得;大小姐常見,故此時便認得。計多見過小兒,與親母一般,料想是認不出的了!但易容之事,本姦宄所為;公堂之上,尤禮法所在,有辱名教,未可妄行耳!」鸞吹道:「母親所言,固是正禮;但禮有常變,事有經權;微服過宋,夫子有道污之日;要盟不信,聖人有詭說之時。以之避禍保身,不以行奸使許,與姦宄之輩,跡雖同而心則異,正復何害!」任夫人道:「十日之後,二女即鎖解入京,拙夫將身罹重辟;賢婿誼關至戚,何忍坐視不救?慕虛名而處實禍,似非達權者所為,還祈親母三思!」水夫人沉吟道:「事在兩難,實亦無奈;但恐閹人貪利,即為此權宜,亦未能免禍耳!」任夫人道:「王都堂說過,只要孫盛到官,便可力保無事,親母何必過慮?」水夫人道:「連次審訊,聽廖宦口風,都是起發銀錢之意;他道親翁在任五載,只知詐民肥橐,今日天網恢恢,落在咱家手裡,其意顯然。那知親翁兩袖清風,絕無打點,以致老羞成怒;雖有王都堂竭力排解,終不放一毫情面也。」任夫人道:「廖宦圖詐,妾身久知;但十日之限,係彼自立,限內既有人出官,彼亦難出爾反爾。」鸞吹道:「大兄弟聽了計多挑唆,二哥一到官,便把光棍審倒,打得皮開肉爛;此番又值二哥回來,這光棍應該晦氣,必定一番痛打哩!」水夫人笑道:「前番是任親翁並無成心;此番是宦寺當權,有心炙詐,其欲不遂,寧有勝理乎?」鸞吹道:「理固如此,事或未然;二哥吉人天相,到處逢凶化吉,母親但請放心!」水夫人道:「數皆前定,老身原不作無益之憂;明日且令人到司獄中,通知親翁,再作計較可也。」素臣在水夫人前不敢多飲,用了五七杯,即隨水夫人起身告辭,回到這邊。古心接進,收拾就寢,素臣方將在外事從頭細稟。正說到山海關外客店中,因失火破壁出去,遇著匡無外這一節,忽聽打門聲急,外邊有人接應開入。停了一會,一片聲,把這邊院門震天價的敲響。古心、素臣慌忙起身,開出房去,外面文虛、奚囊已在開門,擁將進來。素臣看時,卻是任夫人流著兩行涕淚,帶著丫鬟僕婦,直哭進來。素臣猛吃一嚇。正是:

    魚服白龍常受侮,虎皮羊質每拈威。

  總評

  小二放言,店主喝打,曲盡俗情,此亦何關正傳,而點綴生動,奕奕有神,便平添許多機趣。牡丹雖好,全憑綠葉扶持,無只畫牡丹之理。且素臣正待詰問,即以請問正傳,則小二放言,正傳之緣起也;店主喝打,正傳之跌頓也。畫綠葉正全為牡丹耳,況任知縣之為好官,即見於此,葉世雄之託言,萬不致起廖監之疑。其草蛇灰線之妙,更有未可以言語形容者乎!

  申壽久不見面,開口即發笑、即惹悶,固自別來無恙也。容兒現在,而雲你死在湖裡,做羹飯、燒紙錢給你。田氏改裝而雲素娥嫁了孫相公,豈特老而憤憤,其小時亦必非了了者。

  素臣囑咐容兒,莫說真名,恐有意外之事。初讀之甚不愜意,素臣之於鸞吹,尚有何嫌疑,而為此猜忌閃爍之言,不過令素文疑心,得晴霞一番弄舌,欲合故離,起出花樣,而不知其情理之未協也。既又思作者勝人處,全在按情切理,從無強情就法之言,因再思細繹,始恍然曰:甚矣,作者之情法俱到也。素臣深信鸞吹,而洪儒尚在參半,至其妻則全未可為神妙。以鏡照面,知其自照自也;以筆描容,知其自畫自也。而此則不知其自駁自豈非絕世文心也。

  晴霞駢指,於此回應其些小處,密緻如此。必如此,方大段無脫枝失節處。

  晴霞云:「小姐倒會纏人耍子。」覺素文幾與申壽同趣,實緣其稱謂。真有如此糾葛也,情文相生,令人莞爾。

  老母現在,妻妾無恙,素臣之喜真到盡情。素文云:「申壽說的孫姓就是姐夫。」亦有空青一點之妙。

  百忙裡不見奚囊與山莊頭目,說話兩層,伏筆神乎其神。

  水夫人云:「但恐閹人貪利,即為此,亦不能免禍。」鸞吹云:「光棍晦氣,必定是一番痛打。」俱是明說後文。如此伏筆,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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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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