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萬曆本)/04
新刻金瓶梅詞話卷之四
[編輯]第三十一囬 琴童藏壺覷玉簫 西門慶開宴吃喜酒
[編輯] 家富自然身貴,逢人必讓居先。貧寒敢仰上官憐?彼此都看錢面。婚嫁專尋勢要,通財邀結豪英。不知興廢在心田,只靠眼前知見。
話說西門慶次日使來保提邢所本縣下文書,一面使人做官帽。又喚趙裁率領四五個裁縫,在家來裁剪尺頭,趲造衣服。又叫了許多匠人,釘了七八條都是四指寬玲瓏雲母、犀角、鶴頂紅、玳瑁、魚骨香帶。
不說西門慶家中熱亂。且說吳典恩那日走到應伯爵家,把做馹丞之事,再三央及伯爵,要問西門慶借銀子上下使用,許伯爵:「借銀子出來,把十兩銀子買禮物謝老兄。」說著,跪在地下。慌的伯爵一手拉起,說道:「此是成人之羙。大官人照顧你東京走了這遭,㩦帶你得此前程,也不是尋常小可。」因問:「你如今所用多少夠了?」吳典恩道:「不瞞老兄說,我家活人家,一文錢也沒有。到明日上任,參官贄見之禮,連擺酒並治衣類鞍馬,少說也得七八十兩銀子,那裏區處?如今我寫了一紙文書在此,也沒敢下數兒。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在旁加羙言。事成恩有重報,不敢有忘。」伯爵看了文書,因說:「吳二哥,你說借出這七八十兩銀子來,也不夠使。依我,取筆來寫上一百兩,恆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錢,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上官兒,慢慢陸續還他也是不遲。常言俗語說得好,借米下得鍋,討米下不的鍋。哄了一日是兩晌,何況你又在他家曾做過買賣,他那裏把你這幾兩銀子放在心上?」那吳典恩聽了,謝了又謝。於是把文書上塡寫了一百兩之數。
當下兩個吃了茶,一同起身,來到西門慶門首。伯爵問守門平安兒:「你爹起來了不曾?」平安兒道:「俺爹起來了,在捲棚看著匠人釘帶哩。待小的稟去。」於是一直走來報西門慶說:「應二爹和吳二叔來了。」西門慶道:「請進。」不一時,二人進入裏面,見有許多裁縫匠人七手八腳做生活。西門慶帶著小帽錦衣,和陳經濟在穿廊下看著寫見官手本謁帖。見二人,作揖讓坐。伯爵問:「哥的手本劄付,下了不曾?」西門慶道:「今早使小价往提刑府下劄付去了。今有手本還未往東平府並本縣下去。」說畢,小廝畫童兒拏上茶來。吃畢茶,那應伯爵並不題吳主管之事,走下來且看匠人釘帶。西門慶見他拏起帶來看,一逕賣弄,說道:「你看我尋的這幾條帶如何?」伯爵極口稱讚誇獎說道:「虧哥那裏尋的,都是一條賽一條的好帶!難得這般寬大。別的倒也罷了,只這條犀角帶並鶴頂紅,就是滿京城拏著銀子也尋不出來。不是面獎,就是東京衛主老爺玉帶金帶空有,也沒這條犀角帶。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値錢。水犀角號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內,分水為兩處,此為無價之寶。又夜間燃火照千里,火光通宵不滅。」因問:「哥,你使了多少銀子尋的?」西門慶道:「你們試估估價値。」伯爵道:「這個有甚行款,我們怎麼估得出來!」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此帶是大街上王招宣府裏的帶。昨日晚間,一個人聽見我這裏要帶,巴巴來對我說。我著賁四拏了七十兩銀子,再三囬了他這條帶來。他家還張致不肯,定要一百兩。」伯爵道:「且難得這等寬樣好看。哥,你到明日繫出去,甚是霍綽。就是你同僚間見了也愛。」於是誇羙了一囬,坐下。
西門慶便向吳主管問道:「你的文書下了不曾?」伯爵道:「吳二哥文書還未下哩。今日巴巴的他央我來激煩你。雖然蒙你照顧他往東京押生辰擔,蒙太師與了他這個前程,就是你擡舉他一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說不的。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況他如今家中無錢。他告我說,就是如今上任見官擺酒並治衣服之類,也要許多銀子使。一客不煩二主,那處活變去?沒奈何,哥看我面,有銀子借與幾兩扶持他,賙濟了這些事兒。他到明日做上官,就啣環結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人。休說他舊是咱府中夥計,在哥門下出入,就是從前已後外京外府官吏,哥不知拔濟了多少。不然,你教他那裏區處去?」因說道:「吳二哥,你拏出那符兒來與你大官人瞧。」這吳典恩連忙向懷中取出,遞與西門慶觀看。見上面借一百兩銀子,中人就是應伯爵,每月行利五分。西門慶取筆把利錢抹了,說道:「既是應二哥作保,你明日只還我一百兩本錢就是了。我料你上下也得這些銀子攪纏。」於是把文書收了。
纔待後邊取銀子去,忽有提刑所夏提刑拏帖兒差了一名寫字的拏手本,三班送了十二名排軍來答應,就問討上任日期,討問字號,——衙門同僚具公禮來賀。西門慶教陰陽徐先生擇定七月初二日青龍、金匱黃道,宜辰時到任,拏拜帖兒囬夏提刑,賞了寫字的五錢銀子,俱不必細說。
應伯爵和吳典恩正在捲棚內坐的,只見陳經濟拏著一百兩銀子出來,西門慶交與吳主管說:「吳二哥,你明日只還我本錢便了。」那吳典恩一面接了銀在手,叩頭謝了。西門慶道:「我不留你坐罷,你家中執你的事去。留下應二哥,我還和你說句話兒。」那吳典恩拏著銀子歡喜出門。看官聽說:後來西門慶死了,家中時敗勢衰,吳月娘守寡,把小玉配與玳安為妻。家中平安兒小廝又偷盜出解當庫頭面,在南瓦子裏宿娼。被吳馹丞拏住,痛刑拶打,教他指攀月娘與玳安有奸,要羅織月娘出官,恩將讎報。此係後事,表過不題。正是:不結子花休要種,無義之人不可交!
那時賁四往東平府並本縣下了手本來回話,西門慶留他和應伯爵陪陰陽徐先生擺飯。正吃著飯,只見西門慶舅子吳大舅來拜望。徐先生就起身。良久,應伯爵也作辭,出門來到吳主管家。吳典恩又早封下十兩保頭錢,雙手遞與伯爵,磕下頭去。伯爵道:「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說著,他會勝不肯借與你。這一百兩銀子與你,隨你上下還使不了這些,還落一半,家中盤纏。」那吳典恩酬謝了伯爵,治辦官帶衣類,擇日見官上任不題。
那時本縣正堂李知縣,會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賀禮來。又拏帖兒送了一名小郎來答應,年方一十六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喚名小張松。原是縣中門子出身,生的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穿著青綃直裰,京鞋淨襪。西門慶一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就拏拜帖回覆李知縣,留下他在家答應,改換了名字,叫做書僮兒。與他做了一身衣裳,新靴新帽。不教他跟馬,教他專管書房收禮帖,拏花園門鑰匙。祝日念又舉保了一個十四歲小廝來答應,亦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兒兩個背書袋、夾拜帖匣,跟馬。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門中擺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樂工俳色長承應,吹打彈唱,後堂飲酒,日暮時分散歸。每日騎著大白馬,頭戴烏紗,身穿五彩灑線猱頭獅子補子員領,四指大寬萌金茄楠香帶,粉底皂靴,排軍喝道,張打著大黑扇,前呼後擁,何止十數人跟隨,在街上搖擺。上任囬來,先拜本府縣帥府都監並清河左右衛同僚官,然後親朋鄰舍,何等榮耀施為!家中收禮接帖子,一日不斷。正是:
白馬血纓彩色新,不來親者強來親。
時來頑鐵皆光彩,運去良金不發明。
西門慶自從到任以來,每日坐提刑院衙門中陞廳畫卯,問理公事。光陰迅速,不覺李瓶兒坐褥一月將滿。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喬大戶娘子,許多親鄰堂客女眷,都送禮來,與官哥兒做彌月。院中李桂姐、吳銀兒,見西門慶做了提刑所千戶,家中又生了子,亦送大禮,坐轎子來慶賀。西門慶那日在前邊大廳上擺設筵席,請堂客飲酒。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在席前與月娘斟酒執壺,侍堂客飲酒。
原來西門慶每日從衙門中來,只到外邊廳上,就脫了衣服,教書僮疊了,安在書房中,止戴著冠帽進後邊去。到次日起身,旋使丫鬟來書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廳西廂房一間做書房,內安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之類。書僮兒晚夕只在床腳踏板上搭著鋪睡,未曾西門慶出來,就收拾頭腦,打掃書房乾淨,伺候答應。或是在那房裏歇,早晨就使出那房裏丫鬟來前邊取衣服。取來取去,不想這小郎本是門子出身,生的伶俐乖覺又清俊,二者又與各房丫頭打牙犯嘴慣熟,於是暗和上房裏玉簫兩個嘲戲上了。
那日也是合當有事。這小郎正起來,在書房床地平上插著棒兒香,正在窗戶臺上擱著鏡兒梳頭,拏紅繩扎頭髮。不料上房玉簫推開門進來,看見說道:「好賊囚,你這咱還來描眉畫眼兒的,爹吃了粥便出來。」書僮也不理,只顧扎包髻兒。那玉簫道:「爹的衣服疊了,在那裏放著哩?」書僮道:「在床南頭安放著哩。」玉簫道:「他今日不穿這一套。他吩咐我,教問你要那件玄色匾金補子、絲布圓領、玉色襯衣穿。」書僮道:「那衣服在廚櫃裏。我昨日纔收了,今日又要穿他?姐,你自開門取了去。」那玉簫且不拏衣服,走來跟前看著他扎頭,戲道:「怪賊囚,也像老婆般拏紅繩紮著頭兒,梳的鬢這虛籠籠的。」因見他白滾紗漂白布汗掛兒上,繫著一個銀紅紗香袋兒,一個綠紗香袋兒,問他要:「你與我這個銀紅的罷。」書僮道:「人家個愛物兒,你就要。」玉簫道:「你小廝家帶不的這銀紅的,只好我帶。」書僮道:「早是這個罷了,他要是個漢子兒,你也愛他罷?」被玉簫故意向他肩膊上擰了一把,說道:「賊囚,你夾道賣門神——看出來的好畫兒!」不由分說,把兩個香袋子等不的解,都揪斷繫兒放在袖子內。書僮道:「你好不尊貴,把人的帶子也揪斷。」被玉簫發訕,一拳一把戲打在身上,打的書僮急了,說:「姐,你休鬼混我,待我紮上這頭髮著。」玉簫道:「我且問你,沒聽見爹今日往那去?」書僮道:「爹今日與縣中三宅華主簿老爹送行,在皇莊薛公公那裏擺酒,來家早。也下午時分。我聽見會下應二叔,今日兌銀子,要買對門喬大戶家房子,那裏吃酒罷了。」玉簫道:「等住囬你休往那去了,我來和你說話。」書僮道:「我知道。」玉簫於是與他約會下,拏衣服一直往後邊去了。
少頃,西門慶出來,就叫書僮吩咐:「在家,別往那去了。先寫十二個請帖兒,都用大紅紙封套,二十二日請官客吃慶官哥兒酒;教來興兒買辦東西,添廚役茶酒,預備桌面齊整;玳安和兩名排軍送帖兒,叫唱的;留下琴童兒在堂客面前管酒。」吩咐畢,西門慶上馬送行去了。那吳月娘眾姊妹請堂客到齊了,先在捲棚擺茶,然後大廳上屏開孔雀,褥隱芙蓉,上坐。席間叫了四個妓女彈唱。果然西門慶到午後時分來家。家中安排一食盒酒菜,邀了應伯爵和陳經濟,擡了七百兩銀子,往對門喬大戶家成房子去了。
堂客正飲酒中間,只見玉簫拏下一銀執壺酒,並四個梨、一個柑子,逕來廂房中送與書僮兒吃。推開門,不想書僮兒不在裏面。恐人看見,連壺放下就出來了。可霎作怪,琴童兒正在上邊看酒,冷眼睃見玉簫進書房去,半日出來,只知有書僮兒在裏邊,三不知扠進去瞧。不想書僮兒外邊去,不曾進來。一壺熱酒和菓子還放在床底下。這琴童連忙把菓子藏袖裏,將那一壺酒影著身子一直提到李瓶兒房裏。迎春和婦人都在上邊,不曾下來。止有奶子如意兒和綉春在屋裏看哥兒。那琴童進門就問:「姐在那裏?」綉春道:「他在上邊與娘斟酒哩,你問他怎的?」琴童兒道:「我有個好的兒,教他替我收著。」綉春問他甚麼,他又不拏出來。正說著,迎春從上邊拏下一盤子燒鵝肉,一碟玉米麵玫瑰菓餡蒸餅兒與奶子吃,看見便道:「賊囚,你在這裏笑甚麼,不在上邊看酒?」那琴童方纔把壺從衣裳底下拏出來,教迎春:「姐,你與我收了。」迎春道:「此是上邊篩酒的執壺,你平白拏來做甚麼?」琴童道:「姐,你休管他。此是上房裏玉簫,和書僮兒小廝七個八個,偷了這壺酒和些柑子梨,送到書房中與他吃。我趕眼不見,戲了他的來。你只與我好生收著,隨問甚麼人來找尋,休拏出來。我且拾個白財兒著。」因把梨和柑子掏出來與迎春瞧,說道:「我看篩了酒,今日該我獅子街房子差,我上宿去也。」迎春道:「等住囬找尋壺反亂,你就承當!」琴童道:「我又沒偷他的壺。各人當場者亂,隔壁心寬,管我腿事!」說畢,揚長去了。迎春把壺藏放在裏間桌上不題。
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傢伙,少了一把壺。玉簫往書房中尋,那裏得來?再有一把也沒了。問書僮,說:「我外邊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簫就慌了,一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罵道:「肏昏了你這淫婦!我後邊看茶,你抱著執壺在席上與娘斟酒。這囬不見了壺兒,你來賴我!」向各處都找尋不著。良久,李瓶兒到房來,迎春如此這般告訴:「琴童兒拏了一把進來,教我替他收著。」李瓶兒道:「這囚根子,他做甚麼拏進他這把壺來?後邊為這把壺好不反亂。玉簫推小玉,小玉推玉簫,急的那大丫頭賭身發咒,只是哭。你趁早還不快替他送進去哩,遲囬管情就賴在你這小淫婦兒身上。」那迎春方纔取出壺,要送入後邊來。後邊玉簫和小玉兩個正亂這把壺不見了,兩個嚷到月娘面前。月娘道:「賊臭肉,還敢嚷的是些甚麼!你們管著那一門兒?把壺不見了!」玉簫道:「我在上邊跟著娘遞酒,他守著銀器傢伙,不見了,如今賴我。」小玉道:「大妗子要茶,我不往後邊替他取茶去?你抱著執壺兒,怎的不見了?敢屁股大掉了心了也怎的!」月娘道:「我著恐今日席上再無閒雜人,怎的不見了東西?等住回看這把壺從那裏出來。等住囬嚷的你主子囬來,沒這壺,管情一家一頓。」玉簫道:「爹若打了我,我把這淫婦饒了也不算!」
正亂著,只見西門慶自外來,問因甚嚷亂。月娘把不見壺一節說了一遍。西門慶道:「慢慢尋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麼?」潘金蓮道:「若是吃一遭酒,不見了一把,不嚷亂,你家是王十萬!頭醋不酸——到底兒薄。」看官聽說:金蓮此話譏諷李瓶兒首先生孩子,滿月就不見了壺,也是不吉利。西門慶明聽見,只不做聲。只見迎春送壺進來。玉簫便道:「這不是壺有了!」月娘問迎春:「這壺端的在那裏來?」迎春悉把「琴童從外邊拏到俺娘屋裏收著,不知在那裏來。」月娘因問:「琴童兒那奴才如今在那裏?」玳安道:「他今日該獅子街房子差,上宿去了。」金蓮在旁,不覺鼻子裏笑了一聲。西門慶便問:「你笑怎的?」金蓮道:「琴童兒是他家人,放壺他屋裏,想必要瞞昧這把壺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廝如今叫將那奴才來,老實打著,問他個下落。不然,頭裏就賴他那兩個,正是走殺金剛坐殺佛!」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睜眼看著金蓮說道:「看著你恁說起來,莫不李大姐他愛這把壺?既有了,丟開手就是了,只管亂甚麼!」那金蓮把臉羞的飛紅了,便道:「誰說姐姐手裏沒錢!」說畢,走過一邊使性兒去了。西門慶就被陳經濟來請,說有管磚廠劉太監差人送禮來。往前去看了。金蓮和孟玉樓站在一處,罵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賊強盜!這兩日作死也怎的?自從養了這種子,恰似他生了太子一般,見了俺們如同生剎神一般,越發通沒句好話兒說了。行動就睜著兩個屄窟礱吆喝人!誰不知姐姐有錢?明日慣的他們小廝丫頭養漢做賊,把人肏遍了也休要管他!」這裏金蓮使性兒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劉太監差了家人送了一壇內酒、一牽羊、兩疋金緞、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四樣嘉餚,一者祝壽,二者來賀。西門慶厚賞來人,打發去了。到後邊,有李桂姐吳銀兒兩個拜辭要家去。西門慶道:「你們兩個再住一日兒,到二十八日我請你帥府周老爹和提刑夏老爹、都監荊老爹、管皇莊薛公公和磚廠劉公公,有院中雜耍扮戲的,教你二位只專遞酒。」桂姐道:「既留下俺們,我教頂人家中囬媽聲,放心些。」於是把兩人轎子都打發去了,不在話下。
只見西門慶坐了一囬,往前邊去了。孟玉樓道:「你還不去?他管情往你屋裏去了。」金蓮道:「可是他說的,有孩子屋裏熱鬧,俺們沒孩子的屋裏冷清。」正說著,只見春梅從外來。玉樓道:「我說他往你屋裏去了,你還不信哩!這春梅來叫你來了。」一面叫過春梅來問他。春梅道:「我來問玉簫要汗巾子來。他今日借了我汗巾子帶來。」玉樓問道:「你爹在那裏?」春梅道:「爹往六娘房裏去了。」這金蓮聽了,心上如攛上一把火相似,罵道:「賊強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腳,也別要進我那屋裏。踹踹門坎兒,教他牢拉的囚根子把懷子骨𢱉折了。」玉樓道:「六姐,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賊三寸貨強盜,那鼠腹鷄腸的心兒只好有三寸大!一般都是你老婆,無故只是多有了這點尿胞種子罷了,難道怎麼樣兒的?做甚麼恁擡一個滅一個,把人躧到泥裏?」正是:大風颳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話短長。
次日,西門慶在大廳上錦屏羅列,綺席鋪陳,預先發柬請官客飲酒,因前日在皇莊見管磚廠劉公公,故送了禮來,西門慶這裏發柬請他與薛內相,又邀了應伯爵謝希大兩個相陪。從飯時,二人衣帽齊整,又早先到了。西門慶讓他捲棚內坐,待茶。伯爵因問:「今日哥席間請那幾客?」西門慶道:「有劉薛二內相、帥府周大人、都監荊南崗、敝同僚夏提刑、團練張總兵、衛上范千戶、吳大哥、吳二哥。喬老便今日使人來回了不來。連二位,通只數客。」說畢,適有吳大舅二舅到,作了揖,同坐下。左右放桌兒擺飯。吃畢,應伯爵因問:「哥兒滿月,抱出來不曾?」西門慶道:「也是因眾堂客要看,房下說且休教孩兒出來,恐風篩著他。他奶子說不妨事。教奶子用被裹出來,他大媽屋裏走了遭,應了個日子兒,就進屋去了。」伯爵道:「那日嫂子這裏請去,房下也要來走走。百忙裏他舊時那疾又舉發了,起不的炕兒,心中急的了不的。如今趁人未到,哥倒好說聲,抱哥兒出來,俺們同看一看。」西門慶一面吩咐後邊:「慢慢抱哥兒出來,休要唬著他。對你娘說,大舅二舅在這裏,和應二爹謝爹要看一看。」月娘教奶子如意兒用紅綾小被兒裹的緊緊的,送到捲棚角門首,玳安兒接抱到捲棚內。眾人睜眼觀看,官哥兒穿著大紅緞毛衫兒,生的面白紅唇,甚是富態,都喝采誇獎不已。伯爵與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錦緞兜肚,上著一個小銀墜兒。惟應伯爵與一柳五色線,上穿著十數文長命錢。教與玳安兒好生抱囬房去,休要驚唬哥兒。說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個戴紗帽胚胞兒!」西門慶大喜,作揖謝了他二人重禮。伯爵道:「哥沒的說,惶恐表意罷了。」
說話中間,忽報劉公公薛公公來了。慌的西門慶穿上衣,儀門迎接。二位內相坐四人轎,穿過肩蟒,纓槍隊喝道而至。西門慶先讓至大廳上拜見,敘禮捧茶。落後周守備荊都監夏提刑等眾武官,都是錦綉官服,藤棍大扇,軍牢喝道,僚椽跟隨,須臾都到了。門首黑壓壓的許多伺候,裏面鼓樂喧天,笙簫疊奏。上坐遞酒之時,劉薛二內相相讓。廳正面設十二張桌席,都是圍拴錦帶,花插金瓶。桌上擺著簇盤定勝,地下鋪著錦裀綉毯。西門慶先把盞讓坐次。劉薛二內相再三讓遜:「還有列位大人。」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齒德俱尊。常言:三歲內宦,居於王公之上。這個自然首坐,何消泛講?」彼此讓遜了一囬,薛內相道:「劉哥,既是列位不肯,難為東家,咱坐了罷。」於是羅圈唱了個喏,打個躬,劉內相居左,薛內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條手巾,兩個小廝在傍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纔是周守備荊都監眾人。須臾,階下一派簫韶,動起樂來。怎見的當日好筵席?但見:食烹異品,菓獻時新。須臾,酒過五巡,湯成三獻。廚役上來割了頭一道小割燒鵝,先首位劉內相,賞了五錢銀子。
教坊司俳官跪呈上大紅紙手本,下邊簇擁一段笑樂的院本,當先是:
(外扮節級上開)法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小人不是別人,乃是上廳節級是也。手下管著許多長行樂俑匠。昨日市上買了一架圍屏,上寫著滕王閣的詩,訪問人請問,人說是唐朝身不滿三尺王勃殿試所作。只說此人下筆成章,廣有學問,乃是個才子。我如今叫副末找尋,若請得他來,見他一見,有何不可。副末的在那裏?(末雲)堂上一呼,階下百諾。稟覆節級,有何使令?(外雲)我昨日見那圍屏上寫的滕王閣詩甚好,聞說乃是唐朝身不滿三尺王勃殿試所作。你如今將這個樣板去,限即時就替我請去。請得來,一錢賞賜;請不得來,二十麻杖,決打不饒。(末雲)小人理會了。(轉下去)節級糊塗。那王勃殿試,從唐時到如今,何止千百餘年,教我那裏找尋他去?不免來來去去,到於文廟門首,遠遠望見一位飽學秀才過來,不免動問他一聲。先生,你是做滕王閣詩的身不滿三尺王勃殿試麼?(淨扮秀才,笑雲)王勃殿試乃唐朝人物,今時那裏有?試哄他一哄。我就是那王勃殿試,滕王閣的詩是我做的。我先念兩句你聽:「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文光射鬥牛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末雲)俺節級與了我這副樣板,身只要三尺,差一指也休請去。你這等身軀,如何充得過?(淨雲)不打緊,道在人為。你見那裏,又一位王勃殿試來了。(背妝矮子,末將樣板比,淨越縮。末笑雲)可充得過了。(淨雲)一件,見你節級切記,好歹小板凳兒要緊。來來去去,到節級門首。(末令淨)外邊伺候。(淨雲)小板凳兒要緊!等進去稟報節級。(外雲)你請得那王勃殿試來了?(末雲)現請在門外伺候。(外雲)你與說,我在中門相待。榛松泡茶,割肉水飯。(相見科,外雲)此眞乃王勃殿試也!一見尊顏,三生有幸!(磕下頭)(淨慌科)小板凳在那裏?(外又雲)亙古到今,難逢難遇。聞名不曾見面。今日見面勝若聞名。(再磕下頭去,那淨慌科)小板凳在那裏?(末躲過一邊去了。外雲)聞公博學廣記,筆底龍蛇,眞才子也!在下如渴思槳,如熱思涼,多拜兩拜。(淨急了,說道)你家爺好,你家媽好,你家姐和妹子一家兒都好!(外雲)都好。(淨雲)狗肏娘的,你既一家大小都好,也教我直直腰兒著!正是:
百寶妝腰帶,珍珠絡臂韝。
笑時花近眼,舞罷錦纏頭。
筵前遞酒,席上眾官都笑了。薛內相大喜,叫上來賞了一兩銀子,磕頭謝了。須臾,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上來彈唱了。一個欒箏,一個琵琶。周守備先舉手讓兩位內相說:「老太監,吩咐賞他二人唱那套詞兒?」劉太監道:「列位請先。」周守備道:「老太監自然之理,不必計較。」劉太監道:「兩個子弟,唱個『歎浮生有如一夢裏』。」周守備道:「老太監,此是這歸隱歎世之詞,今日西門大人喜事,又是華誕,唱不的。」劉太監又道:「你會唱『雖不是八位中紫綬臣,管領的六宮中金釵女』?」周守備道:「此是《陳琳抱妝盒》雜記,今日慶賀,唱不的。」薛太監道:「你叫他二人上來,等我吩咐他。你記的〔普天樂〕『想人生最苦是離別』?」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監,此是離別之詞,越發使不的。」薛太監道:「俺們內官的營生,只曉的答應萬歲爺,不曉的詞曲中滋味,憑他們唱罷。」夏提刑倒還是金吾執事人員,倚仗他刑名官,一樂工上來,吩咐:「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門老爹加官進祿,又是好的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該唱這套。」薛內相問:「這怎的弄璋之喜?」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此日又是西門大人公子彌月之辰,俺們同僚都有薄禮慶賀。」薛內相道:「我等……」因向劉太監道:「劉家,咱們明日都補禮來慶賀。」西門慶謝道:「學生生一豚犬,不足為賀,倒不必老太監費心。」說畢,喚玳安裏邊叫出吳銀兒李桂姐席前遞酒。兩個唱的打扮出來,花枝招揚,望上不端不正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兒。起來執壺斟酒,逐一敬奉。兩個樂工又唱一套新詞,歌喉宛囀,眞有遶梁之聲。當夜前歌後舞,錦簇花攢,直飲至更餘時分,方纔薛內相起身說道:「生等一者過蒙盛情,二者又値喜慶,不覺留連暢飲,十分擾極。學生告辭。」西門慶道:「盃茗相邀,得蒙光降,頓使蓬蓽增輝。幸再寬坐片時,以畢餘興。」眾人俱出位說道:「生等深擾,酒力不勝。」各躬身施禮相謝。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只得同吳大舅吳二舅等一齊送至大門。一派鼓樂喧天,兩邊燈火燦爛,前遮後擁,喝道而去。正是:得多少歌舞歡娛嫌日短,故燒高燭照紅妝。
畢竟後項未知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三十二囬 李桂姐拜娘認女 應伯爵打渾趨時
[編輯] 常言富者貴之基,財旺生官眾所知。
延攬宦途陪邀引,夤緣權要入遷推。
姻連惡黨人皆懼,勢倚豪強孰敢欺!
好把炎炎思寂寂,豈容人力敵天時。
話說當日眾官飲酒席散,西門慶還留吳大舅二舅應伯爵謝希大後坐,打發樂工等酒飯吃了,吩咐:「你們明日還來答應一日,我請縣中四宅老爹吃酒,俱要齊備些纔好。臨了,等我一總賞你們罷。」眾樂工道:「小的們無不用心,明日都是官樣新衣服來答應。」吃了酒飯,磕頭去了。
良久,李桂姐吳銀兒搭著頭出來,笑嘻嘻道:「爹,只怕晚了,轎子來了,俺們去罷。」應伯爵道:「我兒,你倒且是自在。二位老爹在這裏,不說唱個曲兒與老舅聽,就要「去罷」!」桂姐道:「你不說這一聲兒不當啞狗賣。俺們兩日沒往家裏去,媽不知怎麼盼哩。」伯爵道:「盼怎的?玉黃李子兒,掐了一塊兒去了?」西門慶道:「也罷,教他兩個去罷,本等連日辛苦了,咱教李銘吳惠唱一囬罷。」問道:「你吃了飯了?」桂姐道:「剛纔大娘房裏留俺們吃了。」於是齊插燭磕頭下去。西門慶吩咐:「你二位後日還來走走。再替我叫兩個,不拘鄭愛香兒也罷,韓金釧兒也罷,我請親朋吃酒。」伯爵道:「造化了小淫婦兒,教他叫,又討提錢使。」桂姐道:「你又不是架兒,你怎曉的恁切?」說畢,笑的去了。伯爵因問:「哥,後日請誰?」西門慶道:「那日請喬老、二位老舅、花大哥、沈姨夫,並會中列位兄弟,歡樂一日。」伯爵道:「說不得,俺們打攪的哥忒多了。到後日俺兩個還該早來,與哥做副東。」西門慶道:「此是二位下顧了。」說畢話,李銘吳惠拏樂器上來,唱了一套,吳大舅等眾人方一齊起身。一宿晚景不題。
到次日,西門慶請本縣四宅官員。先送過禮,賀西門慶纔生兒。那日薛內相來的早,西門慶請至捲棚內待茶。薛內相因問:「劉家沒送禮來?」西門慶道:「劉老太監送過禮了。」良久,薛內相要請出哥兒來看一看:「我與他添壽。」西門慶推卻不得,只得教玳安後邊說去,抱哥兒出來。不一時,養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門首,玳安接到上面。薛內相看見,只顧喝采:「好個哥哥!」便叫:「小廝在那裏?」須臾,兩個青衣家人,戧金方盒拏了兩盒禮物:爛紅官緞一疋,「福壽康寧」鍍金銀錢四個,堆金瀝粉彩畫壽星博郎鼓兒一個,銀八寶貳兩,說道:「窮內相沒什麼,這些微禮兒與哥兒耍子。」西門慶作揖謝道:「多蒙老公公費心!」看畢,抱哥兒囬房不題。西門慶陪他吃了茶,擡上八仙桌來,先擺飯,就是十二碗嗄飯,上新稻米飯。剛纔吃罷,忽門上人來報:「四宅老爹到了。」西門慶慌整衣冠出二門迎接,乃是知縣李達天,並縣丞錢成、主簿任廷貴、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然後廳上敘禮。薛內相方出見,眾官讓薛內相居首席。席間又有尚舉人相陪,分賓主坐定,普座遞了一巡茶。少頃,階下鼓樂響動,笙歌擁奏,遞酒上座,教坊呈上揭帖,薛內相揀了四摺《韓湘子昇仙記》,又隊舞數囬,十分齊整。薛內相心中大喜,喚左右拏兩弔錢出來,賞賜樂工。
不說當日眾官飲酒至晚方散,且說李桂姐到家,見西門慶做了提刑官,與虔婆鋪謀定計。次日,買了盒菓餡餅兒、一副豚蹄、兩隻燒鴨、兩瓶酒、一雙女鞋,教保兒挑著盒擔,絕早坐轎子先來,要拜月娘做乾娘,他做乾女兒。進來先向月娘笑嘻嘻插燭也似拜了四雙八拜,然後纔與他姑娘和西門慶磕頭。把月娘哄的滿心歡喜,說道:「前日受了你媽的重禮,今日又教你費心,買這許多禮來。」桂姐笑道:「媽說爹如今做了官,比不的那咱常往裏邊走。我情願只做乾女兒罷,圖親戚來往,宅裏好走動。」慌的月娘連教他脫衣服坐。收拾罷,因問桂姐:「有吳銀姐和那兩個怎的還不來?」桂姐道:「吳銀兒我昨日會下他,不知他怎的還不見來。前日爹吩咐,教我叫了鄭愛香兒和韓金釧兒。我來時,他轎子都在門首,怕不也待來。」言未了,只見銀兒和愛香兒,又與一個穿大紅紗衫年小的粉頭,提著衣裳包兒進門。先望月娘花枝招颭、繡帶飄飄磕了頭。吳銀兒看見李桂姐脫了衣裳坐在炕上,說道:「桂姐,你好人兒,不等俺們等兒,就先來了。」桂姐道:「我等你來。媽見我的轎子在門首,說道:『只怕銀姐先去了,你快去罷。』誰知你們來的遲。」月娘笑道:「也不遲。你們坐著,都一搭兒裏擺茶。」因問:「這位姐兒上姓?」吳銀兒道:「他是韓金釧兒的妹子,玉釧兒。」不一時,小玉放桌兒,擺了八碟茶食,兩碟點心,打發四個唱的吃了。
那李桂姐賣弄他是月娘的乾女兒,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簫兩個剝菓仁兒裝菓盒。吳銀兒鄭香兒韓釧兒在下邊杌兒上一條邊坐的。那桂姐一逕抖搜精神一囬叫:「玉簫姐,累你,有茶倒一甌子來我吃。」一囬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來我洗這手。」那小玉眞個拏錫盆舀了水,與他洗了手。吳銀兒眾人都看他,睜睜的不敢言語。桂姐又道:「銀姐,你三個拏樂器來唱個曲兒與娘聽,我先唱過了。」月娘和李嬌兒對面坐著,吳銀兒見他這般說,只得取過樂器來。當下鄭愛香兒彈唱,吳銀兒琵琶,韓玉釧兒在旁隨唱,唱了一套〔八聲甘州〕「花遮翠擁」。須臾唱畢,放下樂器。吳銀兒先問月娘:「爹今日請那幾位官家吃酒?」月娘道:「你爹今日請的都是親朋。」桂姐道:「今日沒有那兩位公公?」月娘道:「薛內相——昨日只他一位在這裏來,那姓劉的沒來。」桂姐道:「劉公公還好,那薛公公快頑,把人掐擰的魂也沒了。」月娘道:「左右是個內官家,又沒什麼,隨他擺弄一囬子就是了。」桂姐道:「娘且是說的好,乞他奈何的人慌。」
正說著,只見玳安兒進來取菓盒,見他四個在屋裏坐著,說道:「客已到了一半,七八待上坐,你們還不快收拾上去?」月娘便問:「前邊有誰來了?」玳安道:「喬大爹花大爹大舅二舅謝爹都來了這一日了。」桂姐問道:「今日有應二花子和祝麻子二人沒有?」玳安道:「會中十位,今日一個兒也不少。應二爹從辰時就來了,爹使他有勾當去了,便道就來也。」桂姐道:「耶嚛!遭遭兒有這起攮刀子的,又不知纏到多早晚。我今日不出去,寧可在屋裏唱與娘聽罷!」玳安道:「你倒且是自在性兒!」拏出菓盒去了。桂姐道:「娘還不知道,這祝麻子在酒席上,兩片子嘴不住,只聽見他說話。饒人那等罵著,他還不理。他和孫寡嘴兩個好不涎臉!」鄭愛香兒道:「常和應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張小二官兒到俺那裏,拏著十兩銀子,要請俺家妹子愛月兒。俺媽說:『他纔教南人梳籠了,還不上一個月,南人還沒起身,我怎麼好留你?』說道,他再三不肯。纏的媽急了,把門倒插了,不出來見他。那張小官兒好不有錢,騎著大白馬,四五個小廝跟隨,坐在俺們堂屋裏只顧不去。急得祝麻子直撅兒跪在天井內,說道:『好歹請出媽來,收了這銀子,只教月姐見一見,待一盃茶兒,俺們就去!』把俺們笑的了不的,只像告水災的,好個涎臉的行貨子!」吳銀兒道:「張小二官兒先包著董貓兒來。」鄭愛香道:「因把貓兒的虎口用火燒了兩醮,和他丁八著好一向了,近日只散走哩!」因望著桂姐道:「昨日我在門外莊子上收頭,會見周肖兒,多上覆你,說前日同聶鉞兒到你家,你不在。」桂姐使了個眼色,說道:「我來爹宅裏來。他請了俺姐姐桂卿了。」鄭愛香兒道:「你和他沒點兒相交,如何卻打熱?」桂姐道:「好肏的劉九兒,把他當個孤老?甚麼行貨子,可不砢磪殺我罷了!他為了事出來,逢人至人說了來嗔我不看他。媽說:『你只在俺家,俺倒買些什麼看看你,不打緊。你和別人家打熱,俺傻的不夠了?』眞是硝子石望著南兒——丁口心!」說著,都一齊笑了。月娘坐在炕上聽著他說,道:「你們說了這一日,我不懂。不知說的是那家話。」按下這裏不題。
卻說前邊各客都到齊了,西門慶冠冕著遞酒。眾人讓喬大戶為首,先與西門慶把盞。只見他三個唱的從後邊出來,都頭上珠冠蹀躞,身邊蘭麝降香。應伯爵一見,戲道:「怎的三個淫婦在那裏來?攔住休放他進來。」因問:「東家,李家桂兒怎不來?」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初是鄭愛香兒彈箏,吳銀兒琵琶,韓玉釧兒撥板,啟朱唇,露皓齒,先唱〔水仙子〕「馬蹄金鑄就虎頭牌」一套。良久,遞酒畢,喬大戶坐首席,其次是吳大舅、二舅、花大哥、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孫寡嘴、祝日念、雲離守、常時節、白來搶、傅自新、賁地傳,共十四人上席,八張桌兒。西門慶下席主位。說不盡歌喉宛轉,舞態蹁躚,酒若波流,餚如山疊。到了那酒過數巡,歌吟三套之間,應伯爵就在席上開言說道:「東家,也不消教他們唱了,翻來掉過去,左右只是這兩套狗撾門的,誰待聽!你教大官兒拏三個座兒來,教他與列位遞酒,倒還強似唱。」西門慶道:「且教他孝順席尊眾親兩套詞兒著。你這狗才就這等搖席破坐的!」鄭愛香兒道:「應花子,你門背後放花兒,等不到晚了!」伯爵親自走下席來,罵道:「怪小淫婦兒,什麼晚不晚?你娘那屄!」教玳安過來:「你替他把刑法都拏了。」一手拉著一個,都拉到席上,教他遞酒。鄭愛香兒道:「怪行貨子!拉的人手腳兒不著地。」伯爵道:「我實和你說,小淫婦兒!時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馬過。遞了酒罷,我等不的了。」謝希大便問:「怎麼是青刀馬?」伯爵道:「寒鴉兒過了,就是青刀馬。」眾人都笑了。
當下吳銀兒遞喬大戶,鄭愛香兒遞吳大舅,韓玉釧兒遞吳二舅,分兩頭挨次遞將來。落後,吳銀兒遞到應伯爵跟前,伯爵因問:「李家桂兒怎的不來?」吳銀兒道:「二爹,你老人家還不知道,李桂姐如今與大娘認義做乾女兒。我告訴二爹只放在心裏。卻說人弄心:前日在爹宅裏散了,都一答兒家去了,都會下了明日早來。我在家裏收拾了,只顧等他。誰知他安心早買了禮,就先來了,倒教我等到這早晚。使丫頭往你家瞧去,說你來了,好不教媽說我!早是就與他姊妹兩個來了。你就拜認與爹娘做乾女兒,對我說了便怎的,莫不攙了你什麼分兒?瞞著人幹事!嗔道他頭裏坐在大娘炕上,就賣弄顯出他是娘的乾女兒,剝菓仁兒,定菓盒,拏東拏西,把俺們往下躧。我還不知道,倒是裏邊六娘剛纔悄悄對我說,他替大娘做了一雙鞋,買了一盒菓餡餅兒、兩隻鴨子、一副膀蹄、兩瓶酒,老早坐了轎子來。」從頭至尾告訴一遍。伯爵聽了,說道:「他如今在這裏不出來,不打緊,我務要奈何那賊小淫婦兒出來。我對你說罷,他想必和他鴇子計較了,見你大爹做了官,又掌著刑名,一者懼怕他勢要,二者恐進去稀了,假著認乾女兒往來,斷絕不了這門兒親。我猜的是不是?我教與你個法兒,他認大娘做乾女,你到明日也買些禮來,卻認與六娘做乾女兒就是了。你和他都還是過世你花爹一條路上的人,各盡其道就是了。我說的是不是?你也不消惱他。」吳銀兒道:「二爹說的是,我到家就對媽說。」說畢,遞過酒去。就是韓玉釧兒挨著來遞酒。伯爵道:「韓玉姐,起動起動,不消行禮罷。你姐姐家裏做什麼哩?」玉釧兒道:「俺姐姐家中有人包著哩,好些時沒出來供唱。」伯爵道:「我記的五月裏,在你那裏打攪了,再沒見你姐姐。」韓玉釧道:「那日二爹怎的不肯深坐坐,老早就去了?」伯爵道:「那日不是我還坐坐。內中有兩個人還不合節,又是你大老爹這裏相招,我就先走了。」韓玉釧兒見他吃過一盃,又斟出一盃。伯爵道:「罷罷!少斟些,我吃不得了。」玉釧道:「二爹,你慢慢上,上過,待我唱曲兒你聽。」伯爵道:「我的姐姐,誰對你說來,正可著我心坎兒!常言道:養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倒還是麗春院娃娃,到明日不愁沒飯吃,強如鄭家那賊小淫婦歪剌骨兒,只躲滑兒,再不肯唱!」鄭香兒道:「應二花子,汗邪了你,好罵!」西門慶道:「你這狗才,頭裏嗔他唱,這囬又索落他!」伯爵道:「這是頭裏帳。如今遞酒,不教他唱個兒?我有三錢銀子,使的那小淫婦鬼推磨。」韓玉釧兒不免取過琵琶來,席上唱了四個小曲兒。
伯爵因問西門慶:「今日李桂兒怎的不教他出來?」西門慶道:「他今日沒來。」伯爵道:「我剛纔聽見後邊唱,就替他說謊?」因使玳安:「好歹後邊快叫他出來。」那玳安又不肯動,說:「這應二爹錯聽了。後邊是女先生郁大姐彈唱與娘們聽來。」伯爵道:「賊小油嘴,還哄我!住囬等我自家後邊去叫。」祝日念便向西門慶道:「哥,也罷!只請李桂姐來與列位老親遞盃酒來,不教他唱也罷。我曉的他今日送人情來了。」西門慶被這起人纏不過,只得使玳安往後邊請李桂姐去。
那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彈著琵琶,唱與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人聽。見玳安進來叫他,便問:「誰使你來?」玳安道:「爹教我來請桂姨上去遞一巡酒。」桂姐道:「娘,你看爹韶刀!頭裏我說不出去,又來叫我。」玳安道:「爹被眾人纏不過,纔使進小的來。」月娘道:「也罷,你出去遞巡酒兒,快下來就是了。」桂姐又問玳安:「眞個是你爹叫,我便出去。若是應二花子,隨問他怎的叫,我一世也不出去!」於是向月娘鏡臺前重新妝點打扮,出來。眾人看見他:頭戴銀絲䯼髻,周圍金纍絲釵梳,珠翠堆滿;上著藕絲衣裳,下著翠綾裙;尖尖趫趫一對紅鴛;粉面貼著三個翠面花兒,一陣異香噴鼻。朝上席不當不正只磕了一個頭,就用灑金扇兒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門慶面前。西門慶吩咐玳安放錦杌兒在上席,教他與喬大戶捧酒。喬大戶到忙欠身道:「到不消勞動,還有列位尊親。」西門慶道:「先從你喬大爹起。」這桂姐於是輕搖羅袖,高捧金樽,遞喬大戶酒。伯爵在旁說道:「喬上尊,你請坐,教他服侍。麗春院粉頭,供唱遞酒是他的職分,休要慣了他!」喬大戶道:「二老,此位姐兒乃是這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動?使我坐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不做婊子了。見大人做了官,情願認做乾女兒了。」那桂姐便臉紅了,說道:「汗邪你了,誰恁胡言!」謝希大道:「眞個有這等事?俺們不曉的。趁今日眾位老爹在此,一個也不少,每人五分銀子人情,都送到哥這裏來,與哥慶慶乾女兒。」伯爵接過來道:「還是哥做了官好。自古不怕官,只怕管,這日子連乾女兒也有了。到明日灑上些水,看出汁兒來!」被西門慶罵道:「你這賤狗才,單管這閒事胡說!」伯爵道:「胡鐵?倒打把好刀兒哩!」鄭愛香正遞沈姨夫酒,插口道:「應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乾女兒,你到明日與大爹做個乾兒子罷。掉過來,就是個兒乾子。」伯爵罵道:「賊小淫婦兒,你又少死!得我不纏你,念佛。」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罵這花子兩句。」鄭愛香兒道:「不要理這望江南巴山虎兒,汗東山斜紋布。」伯爵道:「你這小淫婦!難道你調子曰兒罵我,我沒的說,只是一味肏鬼,把你媽那褲帶子也扯斷了。由他,到明日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將軍為神道。」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兒拏出急來了。」鄭愛香笑道:「這應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車兒,推醜東瓜花兒,醜的沒對了。他原來是個王姑來子。」伯爵道:「這小歪剌骨兒!諸人不要,只我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攮刀子,好乾淨嘴兒,把人的牙花也磕了。爹,你還不打與他兩下子哩,你看他恁發訕!」西門慶罵道:「怪狗才東西!教他遞酒,你鬭他怎的?」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伯爵道:「賊小淫婦兒,你說你倚著漢子勢兒,我怕你?你看他叫的爹那甜!」又道:「且休教他遞酒,倒便益了他。拏過刑法來,且教他唱一套與俺們聽著,他後邊躲了這會滑兒,也夠了。」韓玉釧兒道:「二爹曹州兵備管的事兒寬。」這裏前廳花攢錦簇,飲酒頑耍不題。
單表潘金蓮,自從李瓶兒生了孩子,見西門慶常在他房宿歇,於是常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知西門慶前廳擺酒,在鏡臺前巧畫雙蛾,重扶蟬鬢,輕點朱唇,整衣出房。聽見李瓶兒房中孩兒啼哭,便走入來問:「他媽媽原來不在屋裏,他怎的這般哭?」奶子如意兒道:「娘往後邊去了。哥哥尋娘,趕著這等哭。」那潘金蓮笑嘻嘻的,向前戲弄那孩兒。說道:「你這多少時初生的小人芽兒,就知道你媽媽。等我抱的後邊尋你媽媽去。」纔待解開衫兒抱這孩子,奶子如意兒就說:「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時撒了尿在五娘身上。」金蓮道:「怪臭肉,怕怎的?拏襯兒托著他,不妨事。」一面接過官哥兒來,抱在懷裏,一直往後去了。走到儀門首,一逕把那孩兒舉得高高的。不想吳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著家人媳婦定添換菜碟兒;李瓶兒與玉簫在房首揀酥油蚫螺兒。那潘金蓮笑嘻嘻看孩子說道:「『大媽媽,你做什麼哩?』你說『小大官兒來尋俺媽媽來了』。」月娘忽擡頭看見,說道:「五姐,你說的什麼話?早是他媽媽沒在跟前,這早晚平白抱出他來做什麼?舉的恁高,只怕唬著他。他媽媽在屋裏忙著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來,你家兒子尋你來了。」那李瓶兒慌走出來。看見金蓮抱著,說道:「小大官兒好好兒在屋裏,奶子抱著,平白找我怎的?看溺了你五媽身上尿。」金蓮道:「他在屋裏好不哭著尋你,我抱出他來走走。」這李瓶兒忙解開懷,接過來。月娘引鬭了一囬,吩咐:「好好抱進房裏去罷,休要唬他。」李瓶兒到前邊,便悄悄說奶子:「他哭,你慢慢哄著他,等我來,如何教五娘抱著他到後邊尋我?」如意兒道:「我說來,五娘再三要抱了去。」那李瓶兒慢慢看著他餵了奶子,安頓他睡了。誰知睡下不多時,那孩子就有些睡夢中驚哭,半夜發寒,潮熱起來,奶子餵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兒慌了。
且說西門慶前邊席散,打發四個唱的出門,月娘與了李桂姐一套重綃絨金衣服,二兩銀子,不必細說。西門慶晚夕到李瓶兒房裏看孩兒。因見孩兒只顧哭,便問怎麼的。李瓶兒亦不提起金蓮抱他後邊去一節,只說道:「不知怎的,睡了起來這等哭,奶也不吃。」西門慶道:「你好好拍他睡。」因罵如意兒:「不好生看哥兒,管何事?唬了他。」走過後邊對月娘說。月娘就知金蓮抱出來唬了他,就一字沒得對西門慶說。只說:「我明日叫劉婆子看他看。」西門慶道:「休教那老淫婦來胡針亂灸的,另請小兒科太醫來看孩兒。」月娘不依他,說道:「一個剛滿月的孩子,什麼小兒科太醫。」到次日,打發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了,使小廝請了劉婆來看了,說是著了驚。與了他三錢銀子,灌了他些藥兒,那孩兒方纔得穩睡,不漾奶了。李瓶兒一塊石頭方落地。正是: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三十三囬 陳經濟失鑰罰唱 韓道國縱婦爭鋒
[編輯] 人生雖未有前知,富貴功名豈力為。
枉將財帛為根蒂,豈容人力敵天時。
世俗炎涼空過眼,塵氛離合漫忘機。
君子行藏須用舍,不開眉笑待何如。
話說西門慶衙門中來家,進門就問月娘:「哥兒好些?使小廝請太醫去!」月娘道:「我已叫劉婆子來了。現吃了他藥,孩子如今不漾奶,穩穩睡了這半日,覺好些了。」西門慶道:「信那老淫婦胡針亂灸!還請小兒科太醫看纔好。既好些了罷,若不好,拏到衙門裏去拶與老淫婦一拶子!」月娘道:「你恁的枉口拔舌罵人!你家孩兒現吃了他藥好了,還恁舒著嘴子罵人?」說畢,丫鬟擺上飯來。
西門慶剛纔吃了飯,只見玳安兒來報:「應二爹來了。」西門慶教小廝拏茶出去:「請應二爹捲棚內坐。」向月娘道:「把剛纔我吃飯的菜蔬休動,教小廝拏飯出去,教姐夫陪他吃,我就來。」月娘便問:「你昨日早晨使他往那裏去,那咱纔來?」西門慶便告說:「應二哥認的湖州一個客人何官兒,門外店裏堆著五百兩絲線,急等著要起身家去,來對我說,要折些發脫。我只許他四百五十兩銀子。昨日使他同來保拏了兩錠大銀子作樣銀,已是成了來了,約下今日兌銀子去。我想來,獅子街房子空閒,打開門面兩間,倒好收拾開個絨線鋪子,搭個夥計。況來保已是鄆王府認納官錢,教他與夥計在那裏,又看了房兒,又做了買賣。」月娘道:「少不得又尋夥計。」西門慶道:「應二哥說他有一相識,姓韓,原是絨線行,如今沒本錢,閒在家裏,說寫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舉。改日領他來見我,寫立合同。」說畢,西門慶在房中兌了四百五十兩銀子,教來保拏出來。陳經濟已是陪應伯爵在捲棚內吃完飯,等的心裏火發。見銀子出來,心中歡喜。與西門慶唱了喏,說道:「昨日打擾哥,到家晚了,今日再爬不起來。」西門慶道:「這銀子我兌了四百五十兩,教來保取搭褳眼同裝了。今日好日子,便僱車輛搬了貨來,鎖在那邊房子裏就是了。」伯爵道:「哥主張的有理,只怕蠻子停留長智。推進貨來,就完了帳。」於是同來保騎頭口,打著銀子,逕到門外店中,成交易買賣。誰知伯爵背地與何官兒砸殺了,只四百二十兩銀子,打了三十兩背公。對著來保當面只拏出九兩傭銀來,二人均分了。雇了車腳,即日推貨進城,堆在獅子街空房內,鎖了門來回西門慶話。西門慶教應伯爵擇吉日,領韓夥計來見。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滾滾,相貌堂堂,滿面春風,一團和氣。西門慶即日與他寫立合同,同來保領本錢僱人染絲,在獅子街開張鋪面,發賣各色絨絲。一日也賣數十兩銀子,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不覺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來到。請堂客擺酒,留下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並兩個姑子住兩日,晚夕宣誦唱佛曲兒,常坐到二三更方歇。那日西門慶因上房有吳大妗子在這裏,不方便,走到前邊李瓶兒房中看官哥兒,心裏要在李瓶兒房裏睡。李瓶兒道:「孩子纔好些兒,我心裏不耐煩,往他五媽媽房裏睡一夜罷。」西門慶笑道:「我不惹你。」於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那金蓮聽見漢子進他房來,如同拾了金寶一般,連忙打發他潘姥姥過李瓶兒這邊宿歇。他便房中高點銀燈,款伸錦被,薰香澡牝,夜間陪西門慶同寢。枕畔之情,百般難述。無非只要牢籠漢子之心,使他不往別人房裏去。正是:鼓鬣遊蜂,嫩蕊半開春蕩漾;餐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風流。
李瓶兒見潘姥姥過來,連忙讓在炕上坐的,教迎春安排酒席烙餅,晚夕說話,坐半夜纔睡。到次日,與了潘姥姥一件蔥白綾襖兒,兩雙緞子鞋面,二百文錢。把婆子喜歡的屁滾尿流。過這邊來,拏與金蓮瞧,說:「此是那邊姐姐與我的。」金蓮見了,反說他娘:「你恁小眼薄皮的,什麼好的拏了他的來!」潘姥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憐見,與我,你卻說這個話。你肯與我一件兒穿?」金蓮道:「我比不得他有錢的姐姐。我穿的還沒有哩,拏什麼與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來,等住囬咱整理幾碟子菜,篩上壺酒,拏過去還了他就是了。到明日,少不的教人玷言玷語,我是聽不上。」一面吩咐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菓子,一錫瓶酒。打聽西門慶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拏到李瓶兒房裏,說:「娘和姥姥過來,無事和六娘吃吃盃酒。」李瓶兒道:「又教你娘費心。」少頃,金蓮和潘姥姥來,三人坐定,把酒來斟,春梅侍立斟酒。
娘兒們說話間,只見秋菊來叫春梅,說:「姐夫在那邊尋衣裳,教你去開外邊樓門哩。」金蓮吩咐:「叫你姐夫尋了衣裳,來這裏呵甌子酒去。」不一時,經濟尋了幾家衣服,就往外走。春梅進來回說:「他不來。」金蓮道:「好歹拉了他來。」又使出綉春去,把經濟請來。見潘姥姥在炕上坐,小桌兒擺著菓菜兒,金蓮李瓶兒陪著吃酒。連忙唱個喏。金蓮說:「我好意教你來吃酒兒,你怎的張致不來?就掉了造化了。」𢫓了個嘴兒,教春梅:「拏寬盃兒來,篩與你姐夫吃。」經濟把尋的衣服放在炕上,坐下。春梅做定科範,取了個茶甌子,流沿邊斟上遞與他。慌的經濟說道:「五娘賜我,寧可吃兩小鍾兒罷。外邊鋪子裏許多人等著要衣裳。」金蓮道:「教他等著去,我偏教你吃這一大鍾。那小鍾子刁刁的不耐煩!」潘姥姥道:「只教哥哥吃這一鍾罷,只怕他買賣事忙。」金蓮道:「你信他,有什麼忙?吃好少酒兒!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那經濟笑著,拏酒來剛呷了兩口。潘姥姥叫春梅:「姐姐,你拏拏筯兒與哥哥。教他吃寡酒?」春梅也不拏筯,故意毆他,向攢盒內取了兩個核桃遞與他。那經濟接過來道:「你敢笑話我,就禁不開他?」於是放在牙上只一磕,咬碎了,下酒。潘姥姥道:「還是小後生家好口牙。像老身,東西兒硬些就吃不得。」經濟道:「兒子世上有兩樁兒,鵝卵石、牛犄角吃不得罷了。」金蓮見他吃了那鍾酒,教春梅再斟上一鍾兒,說:「頭一鍾是我的了。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麼?也不教你吃多,只吃三甌子,饒了你罷。」經濟道:「五娘,可憐見兒子來!眞吃不得了。吃這一鍾,恐怕臉紅,惹爹見怪。」金蓮道:「你也怕你爹?我說,你不怕他。你爹今日往那裏吃酒去了?」經濟道:「後晌往吳驛丞家吃酒;如今在對過喬大戶房子裏看收拾哩。」金蓮問:「喬大戶家昨日搬了去,咱今日怎不與他送茶?」經濟道:「今早送茶去了。」李瓶兒問:「他家搬到那裏住去了?」經濟道:「他在東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銀子買了所好不大的房子,與咱家房子差不多兒,門面七間,到底五層。」說話之間,經濟捏著鼻子,又挨了一鍾,趁金蓮眼錯,得手拏著衣服往外一溜煙跑了。迎春便道:「娘,你看,姐夫忘記鑰匙去了!」那金蓮取過來,坐在身底下,向李瓶兒道:「等他來尋,你們且不要說,等我奈何他一囬兒纔與他。」潘姥姥道:「姐姐,與他便了,又奈何他怎的?」
那經濟走到鋪子裏,袖內摸摸,不見鑰匙,一直走到李瓶兒房裏尋。金蓮道:「誰見你什麼鑰匙!你拏鑰匙管著什麼來,放在那裏就不知道?」春梅道:「只怕你鎖在樓上了,頭裏我沒見你拏來。」經濟道:「我記的帶出來。」金蓮道:「小孩兒家屁股大,敢掉了心。又不知家裏外頭什麼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沒識心不在肝上!」經濟道:「有人來贖衣裳,可怎的樣?趁爹不過來,少不得叫個小爐匠來開樓門,纔知有沒。」那李瓶兒忍不住,只顧笑。經濟道:「六娘拾了,與了我罷。」金蓮道:「也沒見這李大姐,不知和他笑什麼!恰似俺們拏了他的一般。」急得經濟只是油囬磨轉。轉眼看見金蓮身底下露出鑰匙帶兒來,說道:「這不是鑰匙!」纔待用手去取,被金蓮褪在袖內不與他。說道:「你的鑰匙兒,怎落在我手裏?」急得那小伙兒只是殺鷄扯膆。金蓮道:「只說你會唱的好曲兒,倒在外邊鋪子裏唱與小廝聽,怎的不唱個兒我聽?今日趁著你姥姥和六娘在這裏,只揀眼生好的唱四個兒,我就與你這鑰匙。不然,隨你就跳上白塔,我也沒有。」經濟道:「這五娘,就勒掯出人痞來!誰對你老人家說我會唱的好曲兒?」金蓮道:「你還搗鬼!南京瀋萬三,北京枯樹灣——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那小伙兒吃他奈何不過,說道:「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裏撐心柱肝,要一百個也有!」金蓮罵道:「說嘴的短命!」春梅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金蓮道:「你再吃一盃,蓋著臉兒好唱。」經濟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菓子花兒名〔山坡羊兒〕你聽:
「初相交,在桃園兒裏結義。相交下來,把你當玉黃李子兒擡舉。人人說你在青翠花家飲酒,氣的我把蘋婆臉兒撾的紛紛的碎。我把你賊,你學了虎剌賓個外實裏虛,氣的我李子眼兒珠淚垂。我使的一對桃奴兒尋你,見你在軟棗樹下就和我別離了去。氣的我鶴頂紅剪一柳青絲兒來呵,你海東紅反說我理虧!罵了句牛心紅的強賊,逼的我急了,我在吊枝幹兒上尋個無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著誰!」
又:
「我聽見金雀兒花眼前高哨,撇的我鵝毛菊在斑竹簾兒下喬叫。多虧了二位靈鵲兒報喜,我說是誰來,不想是望江南兒來到。我在水紅花兒下梳妝未了,狗奶子花迎著門子去咬。我暗使著迎春花兒遶到處尋你。手搭伏薔薇花口吐丁香把我玉簪兒來叫。紅娘子花兒慢慢把你接進房中來呵,同在碧桃花下鬭了囬百草。得了手我把金盞兒花丟了,曾在轉枝蓮下纏勾你幾遭。叫了你聲嬌滴滴石榴花兒你試聽知,被九花丫頭傳與十姊妹什麼張致?可不教人家笑話不了!」
唱畢,就問金蓮要鑰匙,說道:「五娘,快與了我罷!夥計鋪子裏不知怎的等著我哩。只怕一時爹過來。」金蓮道:「你倒自在性兒,說的且是輕巧。等你爹問,我就說你不知在那裏吃了酒,把鑰匙不見了,走來俺屋裏尋。」經濟道:「耶嚛!五娘就是弄人的劊子手!」李瓶兒和潘姥姥再三傍邊說道:「姐姐與他去罷!」金蓮道:「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勸我,定罰教你唱到天晚。頭裏騙嘴說一百個二百個。纔唱兩個曲兒就要騰翅子?我手裏放你不過。」經濟道:「我還有兩個兒看家的,是銀錢名〔山坡羊〕,一發孝順你老人家罷。」於是頓開喉音唱道:
「冤家你不來白悶我一月,閃的人反拍著外膛兒細絲諒不徹。我使獅子頭定兒小廝拏著黃票兒請你,你在兵部窪兒裏元寶兒家歡娛過夜。我陪銅磬兒家私,為焦心一旦兒棄捨,我把如同印箝兒印在心裏愁無救解。叫著你把那涎臉兒高揚著不理,空教我撥著雙火同兒燉著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氣的奴花銀竹葉臉兒咬定銀牙來呵,喚官銀頂上了我房門,隨那潑臉兒冤家乾敲兒不理。罵了句煎徹了的三傾兒搗槽斜賊!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兒眞心倒與你只當做熱血。」
又:
「姐姐你在開元兒家我和你燃香說誓,我拏著祥道祥元好黃邊錢,也在你家行三坐四。誰知你將香爐拆爪哄我,受不盡你家虔婆鵝眼兒閒氣。你榆葉兒身輕,筆管兒心虛。姐姐你好似古碌錢,身子小眼兒大無樁兒可取,只好被那一條棍滑鏝兒油嘴把你戲耍,脫的你光屁股。把你旋邊火漆打硌硌跌澗兒無所不為來呵,到明日只弄的倒四顛三一個黑沙也是不値。叫了聲二興兒姐姐你試聽知,可惜我黃鄧鄧的金背,配你這錠難兒一臉褶子。」
經濟唱畢,金蓮纔待叫春梅斟酒與他。忽有吳月娘從後邊來,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在門首石臺基上坐,便說道:「孩子纔好些,你這狗肉又抱他在風裏,還不抱進去!」金蓮問:「是誰說話?」綉春囬道:「大娘來了。」經濟慌的拏鑰匙往外走不迭。眾人都下來迎接月娘。月娘便問:「陳姐夫在這裏做什麼來?」金蓮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請俺娘坐坐。陳姐夫尋衣服,叫他進來吃一盃。姐姐你請坐,好甜酒兒,你吃一盃。」月娘道:「我不吃。後邊他大妗子和楊姑娘要家去。我又記掛著這孩子,逕來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風裏坐的。前日劉婆子說他是驚寒,你還不好生看他!」李瓶兒道:「俺們陪著他姥姥吃酒,誰知賊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囬後邊去了。一囬使小玉來請姥姥和五娘六娘後邊坐。
那潘金蓮和李瓶兒勻了臉,同潘姥姥往後來陪大妗子楊姑娘吃酒。到日落時分,與月娘送出大門,上轎去了。都在門裏站立,先是孟玉樓說道:「大姐姐,今日他爹不在,往吳驛丞家吃酒去了。咱倒好往對門喬大戶家房裏瞧瞧。」月娘問看門的平安兒:「誰拏著那邊鑰匙哩?」平安道:「娘們要過去瞧,開著門哩。來興哥看著,兩個坌工好在那裏做活。」月娘吩咐:「你教他躲開,等俺們瞧瞧去。」平安兒道:「娘們只顧瞧,不妨事。他們都在第四層大空房撥灰篩土,叫出來就是了。」當下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用轎子短搬,兩個坌工擡過房子內。進了儀門就是三間廳,第二層是樓。月娘要上樓去,可是作怪,剛上到樓梯中間,不料梯磴陡趄,只聞月娘哎了一聲,滑下一隻腳來。早是月娘攀住樓梯兩邊欄杆。慌了玉樓,便道:「姐姐怎的?」連忙搊住他一隻胳膊,不曾打下來。月娘吃了一驚,就不上去。眾人扶了下來,唬的臉蠟渣兒黃了。玉樓便問:「姐姐,怎麼上來失了腳,不曾磕著那裏?」月娘道:「跌倒不曾跌著,只是扭了腰子,唬的我心跳在口裏。樓梯子趄,我只當咱家裏樓,上來滑了腳。早是攀住欄杆,不然怎了!」李嬌兒道:「你又身上不方便,早知不上樓也罷了。」於是眾姊妹相伴月娘回家。剛到家進的廳,就肚中疼痛。月娘忍不過,趁西門慶不在家,使小廝叫了劉婆子來看。婆子道:「你幾時去經事來?著傷多是成不的了!」月娘道:「便是五個多月了。上樓著了扭。」婆子道:「你吃了我這藥,安不住,下來罷了。」月娘道:「下來罷。」婆子於是留了兩服大黑丸子藥,教月娘用艾酒吃。那消半夜,掉下來了,在馬桶內。點燈撥看,原來是個男胎,已成形了。正是:胚胎未能全性命,眞靈先到杳冥天。幸得那日西門慶來家,倒沒曾在上房睡,在玉樓房中歇了。
到次日,玉樓早晨到上房,問月娘身子如何。月娘告訴:「半夜果然存不住,落下來了,倒是小廝兒。」玉樓道:「可惜了的,他爹不知道?」月娘道:「他爹吃酒來家,到我屋裏,纔待脫衣裳,我說你往他們屋裏去罷,我心裏不自在。他纔往你這邊來了。我沒對他說。我如今肚裏還有些隱隱的疼。」玉樓道:「只怕還有些餘血未盡,篩酒吃些鍋臍灰兒就好了。」又道:「姐姐,你還計較兩日兒,且在屋裏,不可出去。小產比大產還難調理,只怕掉了風寒,難為你的身子。」月娘道:「你沒的說,倒沒的倡揚的一地裏知道!平白臊剌剌的抱什麼空窩,惹的人動的唇齒。」以此就沒教西門慶知道。此事表過不題。
且說西門慶新搭的開絨線鋪夥計,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韓,名道國,字希堯,乃是破落戶韓光頭的兒子。如今跌落下來,替了大爺的差使,亦在鄆王府做校尉。現在縣東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虛飄,言過其實,巧於詞色,善於言談。許人錢如捉影捕風,騙人財如探囊取物。因此街上人見他這般說謊,順口叫他做「韓搗鬼」。自從西門慶家做了買賣,手裏財帛從容,新做了幾件虼蜋皮,在街上虛飄說詐。掇著肩膊兒就搖擺起來。人見了,不叫他個韓希堯,只叫他做「韓一搖」。他渾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麵皮,紫膛色,約二十八九年紀。身上有個女孩兒,嫡親三口兒度日。他兄弟韓二,名二搗鬼,是個耍錢的搗子,在外另住。舊與這婦人有奸,要便趕韓道國不在家,鋪中上宿,他便時常走來,與婦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不想街坊有幾個浮浪子弟,見婦人搽脂抹粉,打扮喬模喬樣,常在門首站立睃人。人略鬭他鬭兒,又臭又硬,就張致罵人;因此街坊這些小伙子兒心中有幾分不憤,暗暗三兩成羣背地講論,看他背地與什麼人有首尾。那消半個月,打聽出與他小叔韓二這件事來。原來韓道國在牛皮小巷住著,門面三間,房的兩邊都是鄰舍,後門通水塘。這夥人單看韓二進去,或倩老嫗灑巷,或夜晚扒在牆上看覷,或白日裏暗使小猴子在後塘推道捉蛾兒:單等捉姦。
不想那日,二搗鬼打聽他哥不在,大白日吃酒,和婦人吃醉了,倒插了門在房裏幹事。不防眾人睃見蹤跡,小猴子爬過來把後門開了。眾人一齊進去,掇開房門。韓二奪門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拏住。老婆還在炕上,慌穿衣不迭。一人進去,先把褲子撾在手裏,都一條繩子拴出來。須臾,圍了一門首人,跟到牛皮街廂鋪裏,就哄動了那一條街巷。這一個來問,那一個來瞧,都說韓道國婦人與小叔犯奸。內中一老者見男婦二人拴做一處,便問左右站看的人:「此是為什麼事的?」旁邊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者點了點頭兒,說道:「可傷!原來小叔兒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姦,兩個都是絞罪。」那旁邊多口的,認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連娶三個媳婦,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說道:「你老人家深通條律,像這小叔養嫂子的便是絞罪,若是公公養媳婦的卻論什麼罪?」那老者見不是話,低著頭,一聲兒沒言語走了。正是:各人自掃簷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
這裏二搗鬼與婦人被捉,不題。單表那日韓道國鋪子裏不該上宿,來家早。八月中旬天氣,身上穿著一套兒輕紗軟絹衣服,新盔的一頂帽兒,細網巾圈,玄色緞子履鞋,清水絨襪兒,搖著扇兒,在街上闊行大步,搖擺走著。但遇著人,或坐或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就是一囬。內中遇著他兩個相熟的人,一個是開紙鋪的張二哥,一個是開銀鋪的白四哥,慌作揖舉手。張好問便道:「韓老兄,連日少見,聞得恭喜在西門大官府上開寶鋪做買賣,我等缺禮失賀,休怪休怪!」一面讓他坐下。那韓道國坐在凳上,把臉兒揚著,手中搖著扇兒,說道:「學生不才,仗賴列位餘光,在我恩主西門大官人門下做夥計,三七分錢。掌巨萬之財,督數處之鋪,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白汝謊道:「聞老兄在他門下,做只做線鋪生意。」韓道國笑道:「二兄不知線鋪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買賣,出入貲本,那些兒不是學生算帳?言聽計從,禍福共知,通沒我,一時兒也成不的。大官人每日衙門中來家擺飯,常請去陪侍,沒我便吃不下飯去。俺兩個在他小書房裏,閒中吃菓子說話兒,常坐半夜,他方進後邊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轎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飲至二更方囬。彼此通家,再無忌憚,不可對兄說。就是背地他房中話兒,也常和學生計較。學生先一個行止端莊,立心不苟,與財主興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財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幾分。不是我自己誇獎,大官人正喜我這一件兒。」剛說在熱鬧處,忽見一人慌慌張張走向前,叫道:「韓大哥,你還在這裏說什麼,教我鋪子裏尋你不著!」拉到僻靜處告他說:「你家中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眾人撮弄,現拴到鋪裏,明早要解縣見官去!你還不早尋人情,理會此事?」這韓道國聽了,大驚失色,口中只咂嘴,下邊頓足,就要翅趫走。被張好問叫道:「韓老兄,你話還未盡,如何就去了?」這韓道國舉手道:「學生家有小事,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誰人挽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三十四囬 書僮兒因寵攬事 平安兒含恨戳舌
[編輯] 自恃家豪放意為,休將喜怒作公私。
貪財不顧綱常壞,好色全忘義理虧。
狎客盜名求勢利,狂奴乘飲弄奸欺。
欲佔後世興衰理,今日施為可類知。
話說韓道國走到家門首打聽,見渾家和他兄弟韓二拴在鋪中去了。急急走來獅子街鋪子內,和來保計議。來保說:「你還早央應二叔來對當家的說了,拏個帖兒對縣中李老爹一說,不論多大事情都了了。」這韓道國逕到應伯爵家。他娘子兒使丫頭出來回:「沒人在家,不知往那裏去了。只怕在西門大老爹家。」韓道國道:「沒在宅裏?」問應寶,也跟出去了。韓道國慌了,往勾攔院裏找尋。
原來伯爵被湖州何蠻子的兄弟何二蠻子——號叫何兩峯,請在四條巷內何金蟾兒家吃酒,被韓道國找著了,請出來。伯爵吃的臉紅紅的,帽簷上插著剔牙杖兒。韓道國唱了喏,拉到僻靜處,如此這般告他說。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於是作辭了何兩峯,與道國先同到家,問了端的。道國央及道:「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裏說說,討個帖兒。只怕明早解縣上去,轉與李老爹案下,求青目一二,只不教你侄婦見官。事畢重謝二叔,磕頭就是了。」說著,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來,說道:「賢契,這些事兒,我不替你處?你取張紙兒寫了個說帖兒,我如今同你到大官府裏對他說。把一切閒話都丟開,你只說我常不在家,被街坊這伙光棍時常打磚掠瓦,欺負小人娘子。你兄弟韓二氣忿不過,和他嚷亂,反被這夥人羣住,揪採在地,亂行踢打,同拴在鋪裏。望大官府討個帖兒對李老爹說,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見個分上就是了。」那韓道國取筆硯,連忙寫了說帖,安放袖中。
伯爵領他逕到西門慶門首,問守門的平安兒:「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園書房裏,二爹和韓大叔請進去。」那應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韓道國進入儀門,轉過大廳,由鹿頂鑽山進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兩邊松牆,松牆裏面三間小捲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前後簾櫳掩映,四面花竹陰森,周圍擺設珍禽異獸,瑤草琪花,各極其盛。裏面一明兩暗書房,有畫童兒小廝在那裏掃地,說:「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二人掀開簾子進入明間內,只見書僮在書房裏。看見便道:「應二爹和韓大叔請坐,俺爹剛纔進後邊去了。」一面使畫童兒請去。伯爵見上下放著六把雲南瑪瑙漆減金釘籐絲墊矮矮東坡椅兒,兩邊掛四軸天青衢花綾裱白綾邊名人的山水,一邊一張螳螂蜻蜓腳一封書大理石心璧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鎏金仙鶴,正面懸著「翡翠軒」三字。左右粉箋吊屏上寫著一聯:「風靜槐陰清院宇,日長香篆散簾櫳。」伯爵於是正面椅上坐了,韓道國拉過一張椅子打橫。
畫童後邊請西門慶去了。良久,伯爵走到裏邊書房內,裏面地平上安著一張大理石黑漆縷金涼床,掛著青紗帳幔。兩邊彩漆描金書廚,盛的都是送禮的書帕、尺頭,幾席文具書籍堆滿。綠紗窗下,安放一隻黑漆琴桌,獨獨放著一張螺甸交椅。書篋內都是往來書柬拜帖,並送中秋禮物帳簿。應伯爵取過一本,揭開觀看,上面寫著:蔡老爺、蔡大爺、朱太尉、童太尉、中書蔡四老爹、都尉蔡五老爹,並本縣知縣、知府四宅;第二本是周守備、夏提刑、荊都監、張團練,並劉薛二內相。都是金緞尺頭、豬酒金餅、鰣魚海鮮、鷄鵝大禮,各有輕重不同。這裏二人等候不題。
且說畫童兒走到後邊金蓮房內,問春梅:「姐,爹在這裏?」春梅罵道:「賊見鬼小奴才兒,爹在間壁六娘房裏不是?巴巴的跑來這裏問!」畫童便走過這邊。只見綉春在石臺基上坐的,悄悄問:「爹在房裏?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在書房裏,請爹說話。」綉春道:「爹在房裏,看著娘與哥裁衣服哩!」原來西門慶拏出兩疋尺頭來:一疋大紅紵絲、一疋鸚哥綠潞紬,教李瓶兒替官哥裁毛衫兒、披襖、背心兒、護頂之類。在灑金炕上正鋪著大紅氈條,奶子抱著哥兒在旁邊,迎春執著熨斗。只見綉春進來,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麼的?拉撒了,這火落在氈條上。」李瓶兒便問:「你平白拉他怎的?」綉春道:「畫童說,應二爹來了,請爹說話。」李瓶兒道:「小奴才兒,應二爹來,你進來說就是了,巴巴的扯他!」西門慶吩咐畫童:「請二爹坐坐,我就來。」於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來,書房內見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韓道國打橫。
西門慶喚畫童取茶來。不一時,銀匙雕漆茶鍾,蜜餞金橙泡茶,吃了,收了盞托去。伯爵就開言說道:「韓大哥,你有甚話,對你大官府說。」西門慶道:「你有甚話?說來。」韓道國纔待說「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被應伯爵攔住,便道:「賢侄,你不是這等說了。噙著骨禿露著肉,也不是事。對著你家大官府在這裏,越發打開後門說了罷。韓大哥常在鋪子裏上宿,家下沒人,止是他娘子兒一人,還有個孩兒。左右街坊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見無人在家,時常打磚涼瓦鬼混。欺負的急了,他令弟韓二哥看不過,來家聲罵了幾句。被這起光棍,不由分說,羣住打了個臭死。如今都拴在廂鋪裏,明早解往本縣正宅李大人那裏去。見他哭哭啼啼,敬央煩我來對哥說,討個帖兒,差人對李大人說說,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因說:「你把那說帖兒拏出來與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處。」韓道國便向袖中取出,連忙雙膝跪下,說道:「小人忝在老爹門下,萬乞老爹看應二叔分上,俯就一二,舉家沒齒難忘。」慌的西門慶一把手拉起,說道:「你請起來。」於是觀看帖兒,上面寫著:「犯婦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門慶道:「這帖子不是這等寫了,只有你令弟韓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比是我拏帖對縣裏說,不如只吩咐地方改了報單,明日帶來我衙門裏來發落就是了。」伯爵叫:「韓大哥,你還與大老爹下個禮兒,這等一發好了。」那韓道國又倒身磕頭下去。西門慶教玳安:「你外邊快叫個答應的都頭來。」不一時,叫了個穿青衣的節級來,在旁邊伺候。西門慶叫近前吩咐:「你去牛皮街韓夥計住處,問是那牌那鋪地方,對那保甲說,就稱是我的鈞語,吩咐把王氏即時與我放了,查出那幾個光棍名字來,改了報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門裏聽審。」那節級應諾,領了言語出門。伯爵道:「韓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幹你的事去罷,我還和大官人說句話。」那韓道國千恩萬謝出門,與節級同往牛皮街吩咐去了。
西門慶陪伯爵在翡翠軒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兒:「後邊對你大娘說,昨日磚廠劉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開篩了來,我和應二叔吃;就把糟鰣魚蒸了來。」伯爵舉手道:「我還沒謝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鰣魚與我,送了一尾與家兄去;剩下一尾,對房下說,拏刀兒劈開,送了一段與小女;餘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拏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西門慶告訴:「劉太監的兄弟劉百戶,因在河下管蘆葦場,賺了幾兩銀子,新買了一所莊子在五里店,拏皇木蓋房。近日被我衙門裏辦事官緝聽著,首了,依著夏龍溪,饒受他一百兩銀子,還要動本參送,申行省院。劉太監慌了,親自拏著一百兩銀子到我這裏,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瞞說,咱家做著些薄生意了,料著也過了日子,那裏希罕他這樣錢!況劉太監平日與我相交,時常受他些禮。今日因這些事情,就又薄了麵皮?教我絲毫沒受他的,只教他將房屋連夜拆了。到衙門裏,只打了他家人劉三二十,就發落開了。事畢,劉太監感不過我這些情,宰了一口豬,送我一壇自造荷花酒,兩包糟鰣魚,重四十斤,又兩疋妝花織金緞子,親自來謝。彼此有光,見個情分。錢恁自中使!」伯爵道:「哥,你是希罕這個錢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沒有,他不撾些兒,拏甚過日?哥,你自從到任以來,也和他問了幾樁事兒?」西門慶道:「大小也問了幾件公事。別的倒也罷了,只吃了他貪濫翕婪的虧,有事不問青紅皂白,得了錢在手裏就放了,成什麼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雖是個武職官兒,掌著這刑條,還放些體面纔好。」說未了,酒菜齊至。先放了四碟菜菓,然後又放了四碟案酒:紅鄧鄧的泰州鴨蛋、曲彎彎王瓜拌遼東金蝦、香噴噴油煠的燒骨禿、肥䐂䐂乾蒸的劈鹹鷄。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飯:一甌兒濾蒸的燒鴨、一甌兒水晶膀蹄、一甌兒白煠豬肉、一甌兒炮炒的腰子。落後纔是裏外青花白地磁盤,盛著一盤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馨香羙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門慶將小金菊花盃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不說兩個說話兒,坐更餘方散。且說那夥人見青衣節級下地方,把婦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總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問理,各人都面面相覷。就知韓道國是西門慶傢伙計,尋的本家擽子,只落下韓二一人在鋪裏,都說:「這事弄的不好了。」這韓道國又送了節級五錢銀子,登時問保甲查寫了那幾個名字,送到西門慶宅內,單等次日早解。
過一日,西門慶與夏提刑兩位官府到衙門裏坐廳。該地方保甲帶上人去,頭一起就是韓二,跪在頭裏。夏提刑先看報單:「牛皮街一牌四鋪,總甲蕭成,為地方喧鬧事。」第一個就叫韓二,第二個車淡,第三個管世寬,第四個游守,第五個郝賢,都叫過花名去。然後問韓二:「為什麼起來?」那韓二先告道:「小的哥是買賣人,常不在家住的。小男幼女,被街坊這幾個光棍,要便彈打胡博詞、扠兒機,坐在門首胡歌野調,夜晚打磚,百般欺負。小的在外另住,來哥家看視。含忍不過,罵了幾句,被這伙羣虎棍徒不由分說,揪倒在地,亂行踢打,獲在老爺案下。望老爺察情。」夏提刑便問:「你怎麼說?」那夥人一齊告道:「老爺休信他巧對,他是耍錢的搗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奸。王氏平日倚逞刁潑,毀罵街坊,昨日被小的們捉住,現有底衣為證。」夏提刑因問保甲蕭成:「那王氏怎的不見?」蕭成怎的好囬「節級放了」,只說:「王氏腳小,路上走不動,便來。」那韓二在下邊,兩隻眼只看著西門慶。良久,西門慶欠身望夏提刑道:「長官也不消要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這光棍因調戲他不遂,捏成這個圈套。」因叫那為首的車淡上去,問道:「你在那裏捉住那韓二來?」眾人道:「昨日在他屋裏捉來。」又問韓二:「王氏是你什麼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兒。」又問保甲:「這夥人打那裏進他屋裏?」保甲道:「越牆進去。」西門慶大怒,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親,莫不不許上門行走?像你這起光棍,你是他什麼人?如何敢越牆進去?況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盜了。」喝令左右:「拏夾棍來,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況四五個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經刑杖,一個個打的號哭動天,呻吟滿地。這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口,吩咐:「韓二出去聽候。把四個都與我收監,不日取供送問。」
四人到監中,都互相抱怨,個個都懷鬼胎。監中人都嚇唬他:「你四個若送問,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縣,皆是死數。」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來送飯,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錢,上下尋人情。內中有拏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說:「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門老爹門下的夥計。他在中間扭著要送問,同僚上我又不好處得。你須還尋人情和他說去,纔好出來。」也有央吳大舅出來說的。人都知西門慶家有錢,不敢來打點。
四家父兄都慌了,會在一處。內中一個說道:「也不消再央吳千戶,他也不收。我聞得人說,東街上住的開紬絹鋪應大哥兄弟應二,和他契厚。咱不如每人拏出幾兩銀子,湊了幾十兩銀子,封與應二,教他過去替咱們說說,管情極好。」於是車淡的父兄開酒店的車老兒為首,每人拏十兩銀子來,共湊了四十兩銀子,齊到應伯爵家,央他對西門慶說。伯爵收下,打發眾人去了。他娘子兒便說:「你既替韓夥計出力,擺佈這起人,如何又攬下這銀子,反替他說方便,不惹韓夥計怪?」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說的。我如今如此這般,拏十五兩銀子去,悄悄遞與他管書房的書僮兒,教他取巧說這樁事。你不知,他爹大小事兒甚是托他,專信他說話。管情一箭就上垜。」於是把銀子兌了十五兩包放袖中,早到西門慶家。
西門慶還未囬來。伯爵進入廳上,只見書僮正從西廂房書房內出來,頭帶瓦楞帽兒,紮著玄色緞子總角兒,撇著金頭蓮瓣簪子,身上穿著蘇州絹直裰,玉色紗璇兒,涼鞋淨襪,說道:「二爹請客位內坐。」教畫童兒後邊拏茶去,說道:「小廝,我使你拏茶與應二爹,你不動,且耍子兒。等爹來家,看我說不說!」那小廝就拏茶去了。伯爵便問:「你爹衙門裏還沒來家?」書僮道:「剛纔答應的來說,爹衙門散了,和夏老爹門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說話?」伯爵道:「沒甚話。」書僮道:「二爹前日說的韓夥計那事,爹昨日到衙門裏,把那夥人都打了收監。明日做文書,還要送問他。」伯爵拉他到僻靜處,和他說:「如今又一件,那夥人家屬,如此這般,聽見要送問,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著央及我,教對你爹說。我想已是替韓夥計說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韓夥計不怪?沒奈何,教他四家處了這十五兩銀子,看你取巧對你爹說,看怎麼將就饒他,放了罷。」因向袖中取出銀子來,遞與書僮。書僮打開看了,大小四錠零四塊,說道:「既是應二爹分上,教他再拏五兩來,待小的替他說,還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吳大舅親自來和爹說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臉兒,好大麵皮兒!實對二爹說,小的這銀子,不獨自一個使,還破些鈔兒,轉達知俺生哥的六娘,遶個彎兒替他說,纔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說,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後晌些來討囬話。」書僮道:「爹不知多早來家,你教他明日早來罷。」說畢,伯爵去了。
這書僮把銀子拏到鋪子,𨮸下一兩五錢來,教買了一壇金華酒、兩隻燒鴨、兩隻鷄、一錢銀子鮮魚、一肘蹄子、二錢頂皮酥菓餡餅兒、一錢銀子的搽瓤卷兒。把下飯送到來興兒屋裏,央及他媳婦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那一日,不想潘金蓮不在家,從早間坐轎子往門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書僮使畫童兒用方盒把下飯先拏在李瓶兒房中,然後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去。李瓶兒便問:「是那裏的?」畫童道:「是書僮哥送來孝順娘的。」李瓶兒笑道:「賊囚!他怎的孝順我?」良久,書僮兒進來,見李瓶兒在描金炕床上,舒著雪藕般玉腕兒,帶著鍍金鐲釧子,引著玳瑁貓兒和哥兒耍子。因說道:「賊囚,你送了這些東西來與誰吃?」那書僮只是笑。李瓶兒道:「你不言語,笑是怎的說?」書僮道:「小的不孝順娘再孝順誰?」李瓶兒道:「賊囚,你平白好好的,孝順我怎的?你不說明白,我也不吃。常言說的好:君子不吃無名之食。」那書僮把酒打開,菜蔬都擺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銀素篩了來,傾酒在鍾內,雙手遞上去,跪下說道:「娘吃過,等小的對娘說。」李瓶兒道:「你有甚事,說了,我纔吃你的;不說,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又道:「你起來說。」那書僮於是把應伯爵所央四人之事,從頭訴說一遍:「他先替韓夥計說了,不好來說得,央及小的先來稟過娘。等爹問,休說是小的說,只假做花大舅那頭使人來說。小的寫下個帖兒在前邊書房內,只說是娘遞與小的,教與爹看。娘屋裏再加一羙言。況昨日衙門裏爹已是打過他罪兒,爹胡亂做個處斷,放了他罷,也是老大的陰騭。」李瓶兒笑道:「原來也是這個事!不打緊,等你爹來家,我和他說就是了。你平白整治這些東西來做什麼?」又道:「賊囚!你想必問他起發些東西了?」書僮道:「不瞞娘說,他送了小的五兩銀子。」李瓶兒道:「賊囚!你倒且是會排鋪賺錢。」於是不吃小鍾,旋教迎春取了副大銀衢花盃來,先吃了兩鍾,然後也囬斟一盃與書僮吃。書僮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臉紅,只怕爹來看見。」李瓶兒道:「我賞你吃,怕怎的?」於是磕了頭,起來,一吸而飲之。李瓶兒把各樣嗄飯,揀在一個碟兒裏,教他吃。那小廝一連陪他吃了兩大盃,怕臉紅,就不敢吃,就出來了。到了前邊鋪子裏,還剩了一半點心嗄飯,擺在櫃上,又打了兩提罈酒,請了傅夥計、賁四、陳經濟、來興兒、玳安兒。眾人都一陣風捲殘雲,吃了個淨光,就忘了教平安兒吃。
那平安兒坐在大門首,把嘴谷都著。不想西門慶約後晌從門外拜了客來家,平安看見也不說。那書僮聽見喝道之聲,慌的收拾不迭,兩三步扠到廳上,與西門慶接衣服。西門慶便問:「今日沒人來?」書僮道:「沒人。」西門慶脫了衣服,摘去冠帽,帶上巾幘,走到書房內坐下。書僮兒取了一盞茶來遞上,西門慶呷了一口放下。因見他面帶紅色,便問:「你那裏吃酒來?」這書僮就向桌上硯臺下取出一紙柬帖與西門慶瞧。說道:「此是後邊六娘叫小的到房裏,與小的這個柬帖,是花大舅那裏送來,說車淡等事。那六娘教小的收著與爹瞧,因賞了小的一盞酒吃,不想臉就紅了。」西門慶把帖觀看,上寫道:「犯人車淡四名,乞青目。」看了遞與書僮,吩咐:「放下我書篋內,教答應的明日衙門裏稟我。」書僮一面接了,放在書篋內,又走在旁邊侍立。西門慶見他吃了酒,臉上透出紅白來,紅馥馥唇兒,露著一口糯粳牙兒,如何不愛?於是淫心輒起,摟在懷裏,兩個親嘴咂舌頭。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餅,身上熏的噴鼻香。西門慶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袴兒,摸弄他屁股,因囑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臉。」書僮道:「爹吩咐,小的知道。」兩個在屋裏,正做一處。
且說一個青衣人,騎了一匹馬,走到大門首,跳下馬來,向守門的平安作揖,問道:「這裏是問刑的西門老爹家?」那平安兒因書僮兒不請他吃東道,把嘴頭子撅著,正沒好氣,半日不答應。那人只顧立著,說道:「我是帥府周老爺差來,送轉帖與西門老爹看,明日與新平寨坐營須老爹送行。明日在永福寺擺酒,也有荊都監老爹、掌刑夏老爹、營裏張老爹。每位分資一兩。剛纔都到了,逕來報知。累門上哥稟稟進去,小人還等囬話。」那平安方拏了他的轉帖入後邊,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書房內,走到裏面,剛轉過松牆,只見畫童兒在窗外臺基上坐的,見了平安擺手兒。那平安就知西門慶與書僮幹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聽覷。半日,聽見裏邊氣呼呼,跐的地平一片聲響。西門慶叫道:「我的兒,把身子掉正著,休要動。」就半日沒聽見動靜。只見書僮出來,與西門慶舀水洗手。看見平安兒畫童兒在窗子下站立,把臉飛紅了,往後邊拏去了。平安拏轉帖進去。西門慶看了,取筆畫了知,吩咐:「後邊問你二娘討一兩銀子,教你姐夫封了付與他去。」平安兒應諾去了。
書僮拏了水來,西門慶洗畢手,囬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便問:「你吃酒?教丫頭篩酒你吃。」西門慶看見桌子底下放著一壇金華酒,便問:「是那裏的?」李瓶兒不好說是書僮兒買進來的,只說:「我一時要想些酒兒吃,旋使小廝街上買了這罈酒來,打開只吃了兩鍾兒,就懶待吃了。」西門慶道:「阿呀!前頭放著酒,你又拏銀子買!因前日買酒,我賒了丁蠻子的四十壇河清酒,丟在西廂房內。你要吃時,教小廝拏鑰匙取去。」說畢,李瓶兒還有頭裏吃酒的一碟燒鴨子、一碟鷄肉、一碟鮮魚沒動,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燻肉,放下桌兒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西門慶更不問這嗄飯是那裏的,可見平日家中受用管待人家,這樣東西無日不吃。
西門慶飲酒中間,想起問李瓶兒:「頭裏書僮拏的那帖兒,是你與他的?」李瓶兒道:「是門外花大舅那裏來說,教你饒了那夥人罷。」西門慶道:「前日吳大舅來說,我沒依。若不是,我定要送問這起光棍。既是他那裏分上,我明日到衙門裏,每人打他一頓放了罷。」李瓶兒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什麼模樣!」西門慶道:「衙門是這等衙門,我管他雌牙不雌牙。還有比他嬌貴的。昨日衙門中問了一起事:咱這縣中過世陳參政家,陳參政死了,母張氏守寡,有一小姐。因正月十六日在門首看燈,有對門住的一個小伙子兒名喚阮三,放花兒看見那小姐生得標緻,就生心調胡博詞、琵琶,唱曲兒調戲他。那小姐聽了邪心動,使梅香暗暗把這阮三叫到門裏,兩個只親了個嘴,後次竟不得會面。不期阮三在家思想成病,病了五個月不起。父母那裏不使錢請醫看治?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有一朋友週二定計說:『陳宅母子每年中元節令,在地藏庵薛姑子那裏做伽藍會燒香。你許薛姑子十兩銀子,藏他在僧房內,與小姐相會,管情病就要好了。』那阮三喜歡,果用其計。薛姑子受了十兩銀子,藏他在方丈內,不期小姐午寢,遂與阮三苟合。那阮三剛病起來,久思色慾。一旦得了,遂死在女子身上。慌的他母親忙領女子回家。這阮三父母怎肯干罷!一狀告到衙門裏,把薛姑子、陳家母子都拏了。依著夏龍溪,知陳家有錢,就要問在那女子身上。便是我不肯,說女子與阮三雖是私通,阮三久思不遂,況又病體不痊,一旦苟合,豈不傷命?那薛姑子不合假以作佛事窩藏男女通姦,因而致死人命,況又受贓,論了個知情,褪衣打二十板,責令還俗。其母張氏,不合引女入寺燒香,有壞風俗,同女每人一拶二十敲,取了個供招,都釋放了。若不然,送到東平府,女子穩定償命。」李瓶兒道:「也是你老大個陰騭。你做這刑名官,早晚公門中與人行些方便兒,別的不打緊,只積你這點孩兒罷!」西門慶道:「胡說什麼哩!」李瓶兒道:「別的罷了,只是難為那女孩兒。虧那小嫩指頭兒上,怎的禁受來。他不害疼?」西門慶道:「疼的兩個手拶的順著指頭兒流血。」李瓶兒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將就將就些兒,那裏不是積福處!」西門慶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兒。」
這裏兩個正飲酒中間,只見春梅掀簾子進來,見西門慶正和李瓶兒腿壓著腿兒吃酒,說道:「你們自在吃的好酒兒!這早晚就不想使個小廝接接娘去?只有來安兒一個跟著轎子,隔門隔戶,只怕來晚了,你倒放心!」西門慶見他花冠不整,雲鬢蓬鬆,便滿臉堆笑道:「小油嘴兒,我猜你睡來?」李瓶兒道:「你頭上挑線汗巾兒跳上去了,還不往下拉拉。」因讓他:「好甜金華酒,你吃鍾兒。」西門慶道:「你吃,我使小廝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扶著桌頭且兜鞋,因說道:「我纔睡起來,心裏惡拉拉,懶待吃。」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來,小油嘴吃好少酒兒。」李瓶兒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鍾兒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飲,我心裏本不待吃。有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著我心裏不耐煩,他讓我,我也不吃。」西門慶道:「你不吃,呵口茶兒罷。我使迎春前頭叫個小廝,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盞木樨芝麻熏筍泡茶遞與他。那春梅似有如無,接在手裏,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說道:「你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兒在這裏,他還大些,教他接去。」西門慶隔窗就叫平安兒,那小廝應道:「小的在這裏伺候。」西門慶道:「你去了,誰看大門?」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兒在門上。」西門慶道:「既如此,你快拏個燈籠接去罷。」於是逕拏了燈籠來迎接潘金蓮。
迎到半路,只見來安兒跟著轎子從南來了。——原來兩個是熟擡轎的,一個叫張川兒,一個叫魏聰兒。——平安兒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轎扛子,說道:「小的來接娘來了。」金蓮就叫平安兒問道:「你爹在家?是你爹使你來接我?誰使你來?」平安道:「是爹使我來?倒少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來了!」金蓮道:「你爹想必衙門裏沒來家?」平安道:「沒來家?門外拜了人,從後晌就來家了,在六娘房裏吃的好酒兒!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進去,催逼著拏燈籠來接娘,還早哩!小的見來安一個跟著轎子,又小,只怕來晚了,路上不方便,須得個大的兒來接纔好。又沒人看守大門,小的委付棋童兒在門首,小的纔來了。」金蓮又問:「你來時,你爹在那裏?」平安道:「小的來時,爹還在六娘房裏吃酒哩!姐稟問了爹,纔打發了小的來了。」金蓮聽了,在轎子內半日沒言語,冷笑罵道:「賊強人!把我只當亡故了的一般。一發在那淫婦屋裏睡了長覺也罷了!到明日,只教長遠倚逞那尿胞種,只休要晌午錯了!張川兒在這裏聽著,也沒別人。你腳踏千家門、萬家戶,那裏一個纔尿出來多少時兒的孩子,拏整綾緞尺頭裁衣裳與他穿?你家就是王十萬,使的使不的?」張川兒接過來道:「你老人家不說,小的也不敢說,這個可是使不的!不說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還沒見,好容易就能養活的大?去年東門外一個高貴大莊屯人家,老兒六十歲,現居著祖父的前程,手裏無碑記的銀子,可是說的牛馬成羣,米糧無數;丫鬟侍妾,只成房立紀穿袍兒的,身邊也有十七八個。要個兒子花看樣兒也沒有。東廟裏打齋,西寺裏修供,捨經施像,那裏沒求到?不想他第七個房裏,生了個兒子,喜歡的了不得。也像咱當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兒上看擎,錦綉綾羅窩兒裏抱大。糊了五間雪洞兒的房,買了四五個養娘扶侍。成日怕見了風也似的!那消三歲,因出痘疹丟了。休怪小的說,倒是潑丟潑養的還好。」金蓮道:「潑丟潑養?恨不得成日金子兒裹著他哩!」平安道:「小的還有樁事對娘說。小的若不說,到明日娘打聽出來,又說小的不是了。便是韓夥計說的那夥人,爹衙門裏都夾打了,收在監裏,要送問他。今早應二爹來和書僮兒說話,想必受了幾兩銀子,大包子拏到鋪子裏,就硬鑿了二三兩使了。買了許多東西嗄飯,在來興屋裏教他媳婦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裏。又買了兩壇金華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邊鋪子裏,和傅二叔、賁四、姐夫、玳安、來興,眾人打伙兒,直吃到爹來家時分纔散了哩!」金蓮道:「他就不讓你吃些?」平安道:「他讓小的?好不大膽的蠻奴才,把娘們還不放到心上!不該小的說,還是爹慣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書房裏幹的齷齪營生。況他在縣裏當過門子,什麼事兒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蠻奴才打發了,到明日,咱這一家子乞他弄的壞了。」金蓮問道:「在李瓶兒屋裏吃酒,吃的多大囬?」平安兒道:「吃了好一日兒,小的看見他吃的臉通紅纔出來。」金蓮道:「你爹來家,就不說一句兒?」平安道:「爹也把牙粘住了,說什麼!」金蓮罵道:「恁賊沒廉恥的昏君強盜!賣了兒子招女婿,彼此騰倒著做!你便圖𣬿他那屎屁股門子,奴才左右肏你家愛娘子。」囑付平安:「等他再和那蠻奴才在那裏幹這齷齪營生,你就來告我說。」平安道:「娘吩咐,小的知道。老川在這裏聽著,也沒走了裏話;他在咱家也答應了這幾年,也是舊人。小的穿青衣抱黑柱,娘就是小的主兒,小的有話兒怎不告娘說?娘只放在心裏,休要題出小的一字兒來。」於是跟著轎子,直說到家門首。
潘金蓮下了轎,上穿著丁香色南京雲紬㩟的五彩納紗喜相逢天圓地方補子,對衿衫兒;下著白碾光絹一尺寬攀枝耍娃娃挑線拖泥裙子;胸前㩟帶金玲瓏㩟領兒,下邊羊皮金荷包。先進到後邊月娘房裏,拜見月娘。月娘道:「你不住一夜,慌的就來了?」金蓮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裏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在家養活,都擠在一個炕上,誰住他!又恐怕隔門隔戶的,教我就來了。俺娘多多上覆姐姐:多謝重禮。」於是拜畢月娘,又到李嬌兒孟玉樓眾人房裏,都拜了。囬到前邊,打聽西門慶在李瓶兒屋裏吃酒,逕來拜李瓶兒。李瓶兒見他進來,連忙起身笑著迎接,兩個齊拜。說道:「姐姐來家早!請坐,吃鍾酒兒。」教迎春:「快拏座兒與你五娘坐。」金蓮道:「今日我偏了盃,重複吃了雙席兒,不坐了。」說著,揚長抽身就去了。西門慶道:「好奴才,恁大膽,來家就不拜我拜兒。」那金蓮接過來道:「我拜你?還沒修福來哩!奴才不大膽,什麼人大膽?」看官聽說:潘金蓮這幾句話,分明譏諷李瓶兒,說他先和書僮兒吃酒,然後又陪西門慶,豈不是雙席兒?那西門慶怎曉的就裏?正是:情知語是針和線,就地引起是非來。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三十五囬 西門慶挾恨責平安 書僮兒妝旦勸狎客
[編輯] 莫入州衙與縣衙,勸君勤謹作生涯。
池塘積水須防旱,買賣辛勤足養家。
教子教孫要教義,栽桑栽棗莫栽花。
閒是閒非休要管,渴飲清泉悶煮茶。
此八句,單說為人之父母,必須自幼訓教子孫讀書學禮,知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各安生理;切不可縱容他。少年驕惰放肆,三五成羣,游手好閒,張弓挾矢,籠養飛鳥,蹴踘打毬,飲酒賭博,嫖風宿娼,無所不為,將來必然招事惹非,敗壞家門。似此人家,使子弟陷於官司,大則身亡家破,小則吃打受牢,財入公門,政出吏口,連累父兄,惹悔耽憂,有何益哉!
話說西門慶早到衙門,先退廳與夏提刑說:「此四人再三尋人情來說,教將就他。」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學生那邊,不好對長官說。既是這等,如今提出來,戒飭他一番,放了罷。」西門慶道:「長官見得有理。」即陞廳,令左右提出車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只顧磕頭。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言,就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如何尋這許多人情來說?本當都送問,且饒你這遭。若再犯了我手裏,都活監死。出去罷!」連韓二都喝出來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這裏處斷公事不題。
且說應伯爵拏著五兩銀子,尋書僮兒問他討話,悄悄遞與他銀子。書僮接的袖了。那平安兒在門首拏眼兒睃著他。書僮於是如此這般對伯爵說:「昨日已對爹說了。今日往衙門裏發落去了。」伯爵道:「他四個父兄再三說,恐怕又責罰他。」書僮道:「你老人家只顧放心去,管情兒一下不打他。」那伯爵得了這消息,急急走去,囬他們話去了。到日飯時分,四家人都到家,個個撲著父兄家屬放聲大哭。每人丟了百十兩銀子,落了兩腿瘡,再不敢妄生事了。正是:禍患每從勉強得,煩惱皆因不忍生。
卻說那日西門慶未來家時,書僮兒在書房內叫來安兒掃地,將食盒揭了,把人家送的桌面上響糖與他吃。那小廝千不合萬不合叫:「書僮哥,我有句話兒告你說。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轎子,在路上好不學舌,說哥的過犯。」書僮問道:「他說我什麼來?」來安兒道:「他說哥攬的人家幾兩銀子,大膽買了酒肉,送在六娘房裏,吃了半日出來。又在前邊鋪子裏吃,不與他吃。又說你在書房裏和爹幹什麼營生。」這書僮不聽便罷,聽了暗記在心。過了一日,也不提起。
到次日,西門慶早晨約會了不往衙門裏去,都往門外永福寺置酒與須坐營送行去了。直到下午時分纔來家。下馬就吩咐平安:「但有人來,只說還沒來家。」說畢,進到廳上,書僮兒接了衣裳。西門慶因問:「今日沒人來?」書僮道:「沒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兩包螃蟹,十斤鮮魚。小的拏囬帖打發去了,與了來人二錢銀子。又有吳大舅送了六個帖兒,明日請娘們吃三日。」原來吳大舅兒子吳舜臣,娶了喬大戶娘子侄女兒鄭三姐做媳婦兒。西門慶早送了茶去,他那裏來請。西門慶到後邊,月娘拏帖兒與他瞧。西門慶說道:「明日你們都收拾了去。」說畢,出來到書房裏坐下。書僮連忙拏炭火,爐內燒甜香餅兒,雙手遞茶上去。西門慶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頭邊。良久,西門慶𢫓了個嘴兒,使他把門關上。用手摟在懷裏,一手捧著他的臉兒。西門慶吐舌頭,那小郎口裏噙看鳳香餅兒,遞與他。下邊又替他弄玉莖。西門慶問道:「我兒,外邊沒人欺負你?」那小廝乘機就說:「小的有樁事,不是爹問,小的不敢說。」西門慶道:「你說不妨。」書僮就把平安一節,告說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裏,他和畫童在窗外聽覷。小的出來舀水與爹洗手,親自看見。他又在外邊對著人罵小的蠻奴才,百般欺負小的。」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發狠說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來,也不算!」這裏書房中說話不題。
平昔平安兒專一打聽這件事,三不知走去房中報與金蓮。金蓮使春梅前邊來請西門慶說話,剛轉過松牆,只見畫童兒在那裏弄鬆虎兒。便道:「姐來做什麼?爹在書房裏。」被春梅頭上鑿了一下。西門慶在裏面聽見裙子響,就知有人來,連忙推開小廝,走在床上睡著。那書僮在桌上弄筆硯。春梅推門進來,見了西門慶,咂嘴兒說道:「你們悄悄的在屋裏把門兒關著,敢守親哩!娘請你說話。」西門慶仰睡在枕頭上,便道:「小油嘴兒,他請我說什麼話?你先行,等我略躺躺兒就去。」那春梅那裏容他,說道:「你不去,我就拉起你來。」西門慶怎禁他死拉活拉,拉到金蓮房中。金蓮問:「他在前頭做什麼?」春梅道:「他和小廝兩個在書房裏,把門兒插著,捏殺蠅子兒似的,知道幹的什麼繭兒!恰似守親的一般。我進去,小廝在桌子跟前推寫字,見了我眼張失道的,他便躺剌在床上,拉著再不肯來。」潘金蓮道:「他進來我這屋裏,只怕有鍋鑊吃了他似的。賊沒廉恥的貨,你像有個廉恥?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兩個關著門在屋裏做什麼來?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門子,鑽了,到晚夕還進屋裏還和俺們沾身睡,好乾淨兒!」西門慶道:「你信小油嘴兒胡說!我那裏有此勾當。我看著他寫禮帖兒來,我便歪在床上。」金蓮道:「巴巴的關著門兒寫禮帖?什麼機密謠言,什麼三隻腿的金蟾,兩個觭角的象,怕人瞧見?明日吳大妗子家做三日,掠了個帖子兒來,不長不短的,也尋什麼件子與我做拜錢。你不與,莫不問我和野漢子要?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錢銀子,別人也有簪子的,也有花的,只我沒有。我就不去了!」西門慶道:「前邊廚櫃內拏一疋紅紗來與你做拜錢罷。」金蓮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囂紗片子,拏出去倒沒的教人笑話。」西門慶道:「你休亂,等我往那邊樓上尋一件什麼與他便了。如今往東京這賀禮,也要幾疋尺頭,一荅兒尋下來罷。」於是走到李瓶兒那邊樓上,尋了兩疋玄色織金麒麟補子尺頭,兩疋南京色緞,一疋大紅鬥牛紵絲,一疋翠藍雲緞。因對李瓶兒說:「尋一件雲絹衫與金蓮做拜錢,如無,拏帖緞子鋪討去罷。」李瓶兒道:「你不要鋪子裏取去。我有一件織金雲絹衣服哩,大紅衫兒,藍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兩個都做了拜錢罷。」一面向箱中取出來,李瓶兒親自拏與金蓮瞧:「隨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咱兩個一事包了做拜錢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蓮道:「你的,我怎好要你的?」李瓶兒道:「好姐姐,怎生恁說話?」推了半日,金蓮方纔肯了。又出去教陳經濟換了腰封,寫了二人名字在上。這裏西門慶後邊揀尺頭不題。
且說平安兒正在大門首,只見西門慶朋友白來搶走來,問道:「大官人在家麼?」平安兒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來搶不信,逕入裏面廳上,見隔子關著,說道:「果然不在家。往那裏去了?」平安道:「今日門外送行去了,還沒來。」白來搶道:「既是送行,這早晚也來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說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白來搶道:「沒什麼話,只是許多時沒見,閒來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罷。」平安道:「只怕來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來搶不依,把隔子推開,進入廳內,在椅子上就坐了。眾小廝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門慶教迎春抱著尺頭,從後邊走來,剛轉過軟壁,頂頭就撞見白來搶在廳上坐著。迎春兒丟下緞子往後走不迭。白來搶道:「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來唱喏。這西門慶見了,推辭不得,須索讓坐。睃見白來搶頭帶著一頂未洗覆盔過的恰如泰山游到嶺的舊羅帽兒,身穿著一件壞領磨襟救火的硬漿白布衫,腳下靸著一雙乍板唱曲兒前後彎絕戶綻的古銅木耳兒皂靴,裏邊插著一雙一碌子繩子打不到底黃絲傳香馬鐙襪子。坐下,也不叫茶。只見琴童在旁伺候,西門慶吩咐:「把尺頭抱到客房裏,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應諾,抱尺頭往廂房裏去了。白來搶舉手道:「一向欠情,沒來望的哥。」西門慶道:「多謝掛意。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門中有事。」白來搶道:「哥,這衙門中也日日去麼?」西門慶道:「日日去兩次,每日坐廳問事。到朔望日子,還要拜牌,畫公座,大發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歸家便有許多窮冗,無片時閒暇。今日門外去,因須南溪新陞了新平寨坐營,眾人和他送行,只剛到家。明日管皇莊薛公公家請吃酒,路遠去不成;後日又要打聽接新巡按;又是東京太師老爺四公子又選了駙馬,尚茂德帝姬;童太尉侄男童天胤新選上大堂,陞指揮使僉書管事,兩三層都要賀禮。自這連日通辛苦的了不得。」
說了半日話,來安兒纔拏上茶來。白來搶纔拏在手裏呷了一口,只見玳安拏著大紅帖兒,往後飛跑,報道:「掌刑的夏老爹來了,外邊下馬了!」西門慶就往後邊穿衣服去了。白來搶躲在西廂房內,打簾裏望外張看。良久,夏提刑進來,穿著黑青水緯羅五彩灑線猱頭金獅補子圓領,翠藍羅襯衣,腰繫合香嵌金帶,腳下皂朝靴,身邊帶鑰匙。黑壓壓跟著許多人,進到廳上。西門慶冠帶從後邊迎將來。兩個敘禮畢,分賓主坐下。不一時,棋童兒雲南瑪瑙雕漆方盤拏了兩盞茶來,銀鑲竹絲茶鍾,金杏葉茶匙,木樨青荳泡茶吃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學生差人打聽,姓曾,乙未進士,牌已行到東昌地方。他列位們都明日起身遠接。你我雖是武官,係領敕衙門,提點刑獄,比軍衛有司不同。咱後日起身,離城十里,尋個處所,預備一頓飯,那裏接見罷。」西門慶道:「長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長官費心,學生這裏著人尋個庵觀寺院,或是人家莊園亦好,教個廚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謝道:「這等又教長官費心。」說畢,又吃了一道茶,夏提刑起身去了。
西門慶送了,進來寬去衣裳。那白來搶還不去,走到廳上又坐下了,對西門慶說:「自從哥這兩個月沒往會裏去,把會來就散了,老孫雖年紀大,主不得事。應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內,玉皇廟打中元醮,連我只三四個人兒到,沒個人拏出錢來,都打撒手兒。難為吳道官,晚夕謝將,又叫了個說書的,甚是破費他。他雖故不言語,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會首時,還有個張主。不久還要請哥上會去。」西門慶道:「你沒的說!散便散了罷,我那裏得工夫幹此事?遇閒時,在吳先生那裏一年打上個醮,答報答報天地就是了。隨你們會不會,不消來對我說。」幾句搶的白來搶沒言語了。又坐了一囬。西門慶見他不去,只得喚琴童兒廂房內放桌兒,拏了四碟小菜,帶葷連素,一碟煎麵觔,一碟燒肉,西門慶陪他吃了飯;篩酒上來。西門慶後邊討副銀鑲大鍾來,斟與他吃了幾鍾,白來搶纔起身。西門慶送到二門首,說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帶著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來搶告辭去了。
西門慶囬到廳上,拉了把椅子來,就一片聲的叫平安兒。那平安兒走到跟前,西門慶罵道:「賊奴才,還站著!叫答應的!」就是三四個排軍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什麼緣故,唬的臉蠟渣黃,跪下了。西門慶道:「我進門就吩咐你,但有人來,答應不在,你如何不聽?」平安道:「白大叔來時,小的囬說爹往門外送行去了,沒來家。他不信,強著進來了。小的就跟進來,問他:『白大叔有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他又不言語,自家推開廳上隔子坐下了。落後,不想爹出來就撞見了。」西門慶罵道:「你這奴才,不要說嘴。你好小膽子兒?人進來,你在那裏耍錢吃酒去來?不在大門首守著。」令左右:「你聞他口裏。」那排軍聞了一聞,稟道:「沒酒氣。」西門慶吩咐:「叫兩個會動刑的上來,與我著實拶這奴才!」當下兩個伏侍一個,套上拶指,只顧擎起來,拶的平安疼痛難忍,叫道:「小的委的囬爹不在,他強著進來。」那排軍拶上,把繩子綰住,跪下稟道:「拶上了。」西門慶令:「再與我敲五十敲。」旁邊數著,敲到五十上,住了手。西門慶吩咐:「打二十棍。」須臾,打了二十,打的皮開肉綻,滿腿杖痕。西門慶喝令:「與我放了。」兩個排軍向前解了拶子,解的平安兒直聲呼喚。西門慶罵道:「我把你這賊奴才!你說你在大門首,就想要人家錢兒,在外邊壞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內,把你這奴才腿卸下來!」那平安磕頭了起來,提著褲子往外去了。西門慶看見畫童兒在旁邊,說道:「把這小奴才拏下去,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廝殺豬兒似怪叫。這裏西門慶在前廳拶人不題。
單說潘金蓮從房裏出來,往後走,剛走到大廳後儀門首,只見孟玉樓獨自一個在軟壁後聽覷。金蓮便問:「你在此聽什麼兒哩?」玉樓道:「我在這裏聽他爹打平安兒,連畫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不知為什麼。」一囬棋童兒過來,玉樓叫住問他:「為什麼打平安兒?」棋童道:「爹嗔他放進白來搶來了。」金蓮接過來道:「也不是為放進白來搶來,敢是為他打了象牙來,不是打了象牙,平白為什麼打得小廝這樣的!賊沒廉恥的貨,益發有臉做了主了,想有些廉恥兒也怎的!」那棋童就走了。玉樓便問金蓮:「怎的打了象牙?」金蓮道:「我要告訴你還沒告訴你,我前日去俺媽家做生日去了,不在家。學說蠻秫秫小廝,攬了人家說事幾兩銀子,買嗄飯在前邊整治了兩方盒,又是一壇金華酒,掇到李瓶兒房裏。和小廝吃了半日酒,小廝纔出來。沒廉恥貨來家,學說也不言語,還和小廝在花園書房裏插著門兒,兩個不知幹著什麼營生!平安這小廝,拏著人家帖子進去,見門關著,就在窗下站著了。蠻小廝開門看見了,想是學與賊沒廉恥的貨,今日挾仇打這小廝,打的膫子成!那怕蠻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吊腳兒事!」玉樓笑道:「好說,雖是一家子,有賢有愚,莫不都心邪了罷?」金蓮道:「不是這般說,等我告訴你:如今這家中,他心肝肐蒂兒事,偏歡喜的這兩個人,一個在裏,一個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見了說也有,笑也有。俺們是沒時運的,行動就像烏眼鷄一般!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通把心狐迷住了,更變的如今像他哩!三姐你聽著,到明日不知弄出什麼八怪七喇出來!今日為拜錢,又和他合了囬氣。但來家,不是在他房裏,就在書房裏,不知幹的什麼事!我今日使春梅:『你看他在那裏?叫他來。』誰知他大白日裏和賊蠻奴才關著門兒在書房裏。春梅推門入去,唬的一個個眼張失道的。到屋裏教我盡力數罵了幾句,他只顧左遮右掩的。先拏一疋紅紗與我做拜錢,我不要。落後往李瓶兒那邊樓上尋去。賊人膽兒虛,自知理虧,拏了他箱內一套織金衣服來,親自來盡我,說道:『姐姐,你看這衣服好不好?省的拆開了,咱兩個拏去都做了拜錢罷。』我便說:『你的東西兒,我如何要你的?教爹鋪子裏取去。』他慌了,說:『姐姐,怎的這般計較?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看了好拏到前邊教陳姐夫封寫去。』盡了半日,我纔吐了口兒。他讓我要了衫子。」玉樓道:「這也罷了。也是他的盡讓之情。」金蓮道:「你不知道,不要讓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睜著眼兒的金剛,不怕閉著眼兒的佛。老婆漢子,你若放些鬆兒與他,王兵馬的皂隸——還把你不當肏的!」玉樓戲道:「六丫頭,你是屬麵觔的,倒且是有靳道!」說著,兩個笑了。
只見小玉來請:「三娘、五娘,後邊吃螃蟹哩!我去請六娘和大姑娘去。」兩個手拉著手兒進來。月娘和李嬌兒正在上房那門穿廊下坐,說道:「你兩個笑什麼兒?」金蓮道:「我笑他爹打平安兒。」月娘道:「嗔道恁亂蝍䗫叫喊的,只道打什麼人,原來打他!為什麼來?」金蓮道:「為他打折了象牙了。」月娘老實,便問:「象牙放在那裏來?怎的教他打折了?」那潘金蓮和孟玉樓兩個嘻嘻哈哈,只顧笑成一塊。月娘道:「不知你們笑什麼?不對我說。」玉樓道:「姐姐,你不知道。爹打平安,為放進白來搶來了。」月娘道:「放進白來搶便罷了,怎麼說道打了象牙?也沒見這般沒稍乾的人,在家閉著膫子坐,平白有要沒緊來人家撞些什麼!」來安道:「他來望爹來了。」月娘道:「那個掉下炕來了?望!沒的扯臊淡,不說來擴嘴吃罷了。」良久,李瓶兒和大姐來到。眾人圍繞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裏還有些葡萄酒,篩來與你娘們吃。」金蓮快嘴,說道:「吃螃蟹,得些金華酒吃纔好。」又道:「只剛一味螃蟹就著酒吃,得隻燒鴨兒撕了來下酒。」月娘道:「這早晚那裏買燒鴨子去。」那席上李瓶兒聽了,把臉飛紅了。正是:話頭兒包含著深意,題目兒裏暗蓄著留心。那月娘是個誠實的人,怎曉的話中之話。這裏吃螃蟹不題。
且說平安兒被責,來到外邊,打的剌扒著腿兒走那屋裏,拶的把手楂沙著。賁四來興眾人都亂來問:「平官兒,爹為什麼打你?」平安哭道:「我知為什麼!」來興兒道:「爹嗔他放進白來搶來了。」平安道:「早是頭裏你看著,我那等攔了他兩次兒,說爹不在家,他強著進去了。到廳上隔子門裏,我說:『你老人家有什麼話,說下罷。爹門外送行去了,不知多咱來,只怕等不得。』他說:『我等等兒。』話又不說,坐住了。不想爹從後邊出來,撞見了,又沒甚話:『我閒來望望兒。』吃了茶,再不起身。只見夏老爹來了,我說他去了。他還躲在廂房裏,又不去。爹沒法兒,少不的留他坐。人家知慚愧的,略坐一囬兒就去。他直等拏酒來吃了纔去。倒惹的進來打我這一頓!說我不在門首看,放進人來了。你說我不造化低?我沒攔他又說我沒攔他,他強自進來坐著,不虧了打我!教那個賊天殺男盜女娼的狗骨禿,吃了俺家這東西,打背樑脊下過!」來興兒道:「爛折脊樑骨的,倒好了他,往下撞。」平安道:「教他生噎食病,把顙根軸子爛掉了!」平安道:「天下有沒廉恥皮臉的,不像這狗骨禿沒廉恥,來我家闖的狗也不咬,賊雌飯吃花子肏的!再不,爛了賊亡八的屁股門子!」來興笑道:「爛了屁股門子,人不知道,只說是臊的。」眾人都笑了。平安道:「想必是家裏沒晚米做飯,老婆不知餓得怎麼樣的。閒的沒的幹,來人家抹嘴吃,圖家裏省了一頓。也不是常法兒,不如教老婆養漢,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罵。」正是:外頭擺浪子,家裏老婆啃家子。
玳安在鋪子裏篦頭,篦了,打發那人錢去了,走出來說:「平安兒,我不言語憋的我慌。虧你還答應主子!當家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養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比不的應二叔和謝叔來,答應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間便罷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應不在家,你怎的放人進來?不打你卻打誰!」賁四戲道:「平安兒從新做了小孩兒,纔學行行。他又會頑,成日只踢毬兒耍子。」眾人又笑了一囬。賁四道:「他便為放進人來,這畫童兒卻為什麼也陪拶了一拶子?是好吃的菓子兒,陪吃個兒?吃酒吃肉也有個陪客,十個指頭套在拶子上,也有個陪的來!」那畫童兒揉著手,只是哭。玳安戲道:「我兒少哭,你娘養的你忒嬌,把饊子兒拏繩兒拴在你手兒上你還不吃。」這裏前邊小廝熱亂不題。
西門慶在廂房中,看著陳經濟書僮封了禮物尺頭,寫了揭帖,次日早打發人上東京,送蔡駙馬童堂上禮,不在話下。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裏去了。吳月娘與眾房共五頂轎子,頭帶珠翠冠,身穿錦綉袍,來興媳婦一頂小轎跟隨,往吳大妗家做三日去了。止留下孫雪娥在家中,和西門大姐看家。早間,韓道國送禮相謝,一壇金華酒、一隻水晶鵝、一副蹄子、四隻燒鴨、四尾鰣魚。帖子上寫著:「晚生韓道國頓首拜。」書僮因沒人在家,不敢收,連盒擔留下。待的西門慶衙門中囬來,拏與西門慶瞧。西門慶使琴童兒鋪子裏旋叫了韓夥計來,甚是說他:「沒分曉,又買這禮來做什麼?我決然不受。」那韓道國拜說:「老爹,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可憐見與小人出了氣,小人舉家感激不盡。無甚,微物表一點窮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納!」西門慶道:「這個使不得。你是我門下夥計,如同一家,我如何受你的禮?即令原人與我擡回去。」韓道國慌了,央說了半日。西門慶吩咐左右,只受了鵝酒,別的禮都令擡回去了。教小廝拏帖兒請應二爹和謝爹去。對韓道國說:「你後晌叫來保看著鋪子,你來坐坐。」韓道國說:「禮物不受,又教老爹費心!」應諾去了。
西門慶家中,又添買了許多菜蔬。後晌時分,在花園中翡翠軒捲棚內,放下一張八仙桌兒。應伯爵謝希大先到了。西門慶告他說:「韓夥計費心,買禮來謝我。我再三不受他,他只顧死活央告,只留了他鵝酒。我怎好獨享,請你二位陪他坐坐。」伯爵道:「他和我計較來,要買禮謝。我說你大官府裏那裏稀罕你的?休要費心,你就送去,他決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裏鑽過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說畢,吃了茶,兩個打雙陸。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二人敘禮畢,坐下。應伯爵謝希大居上,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登時四盤四碗拏來,桌上擺了許多嗄飯,吃不了,又是兩大盤玉米麵鵝油蒸餅兒堆集滿滿的。把金華酒吩咐來安兒就在旁邊打開,用銅甑兒篩熱了拏來,教書僮斟酒,畫童兒單管後邊拏菓拏菜去。酒斟上來,伯爵吩咐書僮兒:「後邊對你大娘房裏說,怎的不拏出螃蟹來與應二爹吃?你去說,我要螃蟹吃哩。」西門慶道:「傻狗才,那裏有一個螃蟹!實和你說,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兩包螃蟹,到如今,娘們都吃了,剩下醃了幾個。」吩咐小廝:「把醃螃蟹扉幾個來。今日娘們都不在,往吳大妗子家做三日去了。」不一時,畫童拏了兩盤子醃蟹上來。那應伯爵和謝希大兩個,搶著吃的淨光。因見書僮兒斟酒,說道:「你應二爹一生不吃啞酒。自誇你會唱的南曲,我不曾聽見,今日你好歹唱個兒,我纔吃這鍾酒。」那書僮纔待拍手著唱,伯爵道:「這個唱一萬個也不算。你裝龍似龍,裝虎似虎,下邊搽畫妝扮起來,像個旦兒的模樣纔好。」那書僮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門慶的聲色兒。西門慶笑罵伯爵:「你這狗才!專一歪斯纏人。」因向書僮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兒前邊問你姐要了衣服,下邊妝扮了來。」玳安先走到前邊金蓮房裏問春梅要,春梅不與。旋往後問上房玉簫,要了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面前一件仙子兒,一雙金鑲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綃金箍兒。要了些脂粉,在書房裏搽抹起來,儼然就是個女子,打扮的甚是嬌娜。走在席邊,雙手先遞上一盃與應伯爵。頓開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殘紅水上飄,梅子枝頭小。這些時眉兒淡了誰描?因春帶得愁來到,春去緣何愁未消?人別後,山遙水遙。我為你,數盡歸期,畫損了掠兒梢。」
伯爵聽了,誇獎不已。說道:「像這大官兒,不枉了與他碗飯吃。你看他這喉音,就是一管簫。說那院裏小娘兒便怎的,那套唱都聽的熟了,怎生如他那等滋潤?哥,不是俺們面獎,似他這般的人兒在你身邊,你不喜歡?」西門慶笑了。伯爵道:「哥,你怎的笑?我倒說的正經話。你休虧了這孩子,凡事衣類兒上,另著個眼兒看他。難為李大人送了他來,也是他的盛情。」西門慶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書房中一應大小事:收禮帖兒,封書柬,答應,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鋪子裏兼看看。」應伯爵飲過,又斟雙盃。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兒。」書僮道:「小的不敢吃,不會吃。」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惱了。我賞你,怕怎的?」書僮只顧把眼看西門慶。西門慶道:「也罷,應二爹賞你,你吃了。」那小廝打了個僉兒,慢慢低垂粉頭,呷了一口。餘下半鍾殘酒,用手擎著,與伯爵吃了。方纔轉過身來,遞謝希大酒。又唱個前腔兒:
「新荷池內翻,雨過瓊珠濺。對南熏燕侶鶯儔心煩。啼痕界破殘妝面,瘦對腰肢憶小蠻。從別後,千難萬難。我為你,盼歸期,靠損了玉欄杆。」
謝希大問西門慶道:「哥,書官兒青春多少?」西門慶道:「他今年纔交十六歲。」問道:「你也會多少南曲?」書僮道:「小的記不多幾個曲子,胡亂席上答應爹們罷了。」希大道:「好個乖覺孩子!」亦照前遞了酒。下來,遞韓道國。道國道:「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西門慶道:「今日你是客。」韓道國道:「豈有此理。還是從老爹上來,次後纔是小人吃酒。」書僮下席來,遞西門慶酒。又唱第三個前腔兒:
「東籬菊綻開,金井梧桐敗。聽南樓塞雁聲哀傷懷。春情慾寄梅花信,鴻雁來時人未來。從別後,音乖信乖。我為你,卜歸期,跌綻了綉羅鞋。」
西門慶吃畢,到韓道國跟前。那韓道國慌的連忙立起身來接酒。伯爵道:「你坐著,教他好唱。」那韓道國方纔坐下。書僮又唱了第四個前腔兒:
「漫空柳絮飛,亂舞蜂蝶翅。嶺頭梅,開了南枝。折梅須寄皇華使,幾度停針長歎時。從別後,朝思暮想。我為你,數歸期,掐破了指尖兒。」
那韓道國未等詞終,連忙一飲而盡。
正飲酒中間,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叔來了,請爹說話。」西門慶道:「你叫他來這裏說罷。」不一時,賁四身穿青絹褶子,單穗縧兒,粉底皂靴,向前作了揖,旁邊安頓坐了。玳安連忙取一雙鍾筯放下。西門慶令玳安後邊取菜蔬去了。西門慶因問他莊子上收拾怎的樣了,賁四道:「前一層纔蓋瓦;後邊捲棚,昨日纔打的基。還有兩邊廂房,與後一層住房的料沒有。還少客位與捲棚墁地尺二方磚,還得五百;那舊的都使不得。砌牆的大城角都沒了。墊地腳帶山子上土,也添夠一百多車子。灰還得二十兩銀子的。」西門慶道:「那灰不打緊,我明日衙門裏吩咐灰戶教他送去。昨日你磚廠劉公公說送我些磚兒。你開個數兒,封幾兩銀子送與他——須是一半人情兒回去。只少這木植。」賁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門外看那莊子。小人今早到墳上同張安兒到那家莊子上,原來是向皇親家莊子。大皇親沒了,如今向五要賣神路明堂。咱們不是要他的,講過只拆他三間廳,六間廂房,一層羣房就夠了。他口氣要五百兩。到跟前拏銀子和他講,三百五十兩上也該拆他的。休說木植木料,光磚瓦連土也値一二百兩銀子。」應伯爵道:「我道是誰來,是向五的那莊子!向五被人告爭地土,告在屯田兵備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銀子;又在院裏包著羅存兒。如今手裏弄的沒錢了。你若要,與他三百兩銀子,他也罷了。冷手撾不著熱饅頭,在那壇兒裏念佛麼!」西門慶吩咐賁四:「你明日拏兩錠大銀子,同張安兒和他講去。若三百兩銀子肯,拆了來罷。」賁四道:「小人理會。」
良久,後邊拏了一碗湯,一盤蒸餅上來。賁四吃了,斟上,陪眾人吃酒。書僮唱了一遍,下去了。應伯爵道:「這等吃的酒沒趣。取個骰盆兒,俺們行個令兒吃纔好。」西門慶令玳安:「就在前邊六娘屋裏,取個骰盆來。」不一時,玳安取了來,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門慶耳邊掩口說:「六娘房裏哥哭哩。迎春姐教爹著個人兒接接六娘去。」西門慶道:「你放下壺快教個小廝拏燈籠接去。」因問:「那兩個小廝在那裏?」玳安道:「琴童與棋童兒先拏兩個燈籠接去了。」伯爵見盆內放著六個骰兒,伯爵即用手拈了一個,說:「我擲著點兒,各人要骨牌名一句,見合著點數兒。如說不過來,罰一大盃酒,下家唱曲兒。不會唱曲兒,說笑話兒。兩樁兒不會,定罰一大盃。」西門慶道:「怪狗才,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個屁,也欽此欽遵,你管我怎的?」叫來安:「你且先斟一盃罰了爹,然後好行令。」西門慶笑而飲之。伯爵道:「眾人聽著,我起令了。說差了,也罰一盃。」說道:「張生醉倒在西廂。吃了多少酒,一大壺,兩小壺。」果然是個麼。西門慶教書僮兒上來斟酒,該下家謝希大唱。希大拍著手兒:「我唱了個〔折桂令〕兒你聽罷。」唱道:
「可人心二八嬌娃,百件風流,所事撐達。眉蹙春山,眼橫秋水,鬢綰著烏鴉。乾相思,撇不下一時半霎。咫尺間,如隔著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誰與俺成就了姻緣,便是那救苦難菩薩!」
伯爵吃過酒,過盆與謝希大擲,輪著西門慶唱。謝希大拏過骰兒來說:「多謝紅兒扶上床。什麼時候?三更四點。」可煞作怪,擲出個四來。伯爵道:「謝子純該吃四盃。」希大道:「折兩盃罷,我吃不得。」書僮兒滿斟了兩盃。先吃了頭一盃,等他唱。——席上伯爵二個把一碟子荸薺都吃了。——西門慶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說道:「一個人到菓子鋪問:『可有榧子麼?』那人說:『有。』取來看。那買菓子的不住的往口裏放。賣菓子的說:『你不買,如何只顧吃?』那人道:『我圖他潤肺。』那賣的說:『你便潤了肺,我卻心疼。』」眾人都笑了。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拏兩碟子來。我媒人婆拾馬糞——越發越曬。」謝希大吃了。第三該西門慶擲,說:「留下金釵與表記。多少重?五六七錢。」西門慶拈起骰兒來,擲了個五。對書僮兒道:「再斟上兩鍾半酒?」謝希大道:「哥大量,也吃兩鍾兒?沒這個理。哥吃四鍾罷,只當俺一家孝順一鍾兒。」該韓夥計唱。韓道國讓「賁四哥年長。」賁四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西門慶吃過兩鍾,賁四說道:「一官問姦情事,問:『你當初如何姦他來?』那男子說:『頭朝東,腳也朝東姦來。』官云:『胡說!那裏有個缺著行房的道理?』旁邊一個人走來,跪下說道:『告稟:若缺刑房,待小的補了罷。』」應伯爵道:「好賁四哥,你便益不失當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別的還可說,你怎麼一個行房你也補他的?」賁四聽見他此言,唬的把臉通紅了,說道:「二叔什麼話,小人出於無心!」伯爵道:「什麼話?檀木靶!沒了刀兒,只有刀鞘兒了。」那賁四在席上終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針氈相似。西門慶於是飲畢四鍾酒,就輪該賁四擲。賁四纔待拏起骰子來,只見來安兒來請:「賁四叔,外邊有人尋你。我問他,說是窯上人。」這賁四巴不得要去,聽見這一聲,一個金蟬脫殼走了。西門慶道:「他去了,韓夥計,你擲罷。」韓道國舉起骰兒道:「小人遵令了。」說道:「夫人將棒打紅娘。打多少?八九十下。」伯爵道:「該我唱,我不唱罷。我也說個笑話兒。」教書僮:「合席都篩上酒,連你爹也篩上,聽我這個笑話:一個道士,師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門首,徒弟把縧兒鬆了些,垂下來。師父說:『你看那樣!倒像沒屁股的。』徒弟回頭答道:『我沒屁股,師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西門慶罵道:「你這歪狗才!狗口裏吐出什麼象牙來!」這裏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先到前邊又叫了畫童,拏著燈籠來吳大妗子家接李瓶兒。瓶兒聽見說家裏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錢就要告辭來家。吳大妗二妗子那裏肯放:「好歹等他兩口兒上了拜兒。」月娘道:「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家去罷。家裏沒人,孩子好不尋他哭哩。俺們多坐囬兒不妨事。」那吳大妗子纔放李瓶兒出門。玳安丟下畫童,和琴童兒兩個隨著轎子,跟了先來家了。落後上了拜,堂客散時,月娘和四位轎子只打著一個燈籠,況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的時分。月娘問:「別的燈籠在那裏?如何只一個?」棋童道:「小的原拏了兩個來,玳安要了一個,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月娘冷帳更不問,就罷了。潘金蓮有心,便問棋童:「你們頭裏拏幾個來?」棋童道:「小的和琴童拏了兩個來接娘們,落後玳安與畫童又要了一個去,把畫童換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金蓮道:「玳安那囚根子,他沒拏燈籠來?」畫童道:「我和他又拏一個燈籠來了。」金蓮道:「既是有一個,就罷了,怎的又問你要這個?」棋童道:「我那麼說,他強著奪去了。」金蓮便叫吳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賊獻勤的奴才,等到家裏和他答話!」月娘道:「奈煩,孩子家裏緊等著,叫他打了去罷了。又怎的?」金蓮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俺便罷了,你是個大娘子,沒些家法兒!晴天還好,這等月黑,四頂轎子只點著一個燈籠,顧那些兒的好?」說著,轎子到門首。
月娘李嬌兒便往後邊去了。金蓮和孟玉樓一答兒下轎,進門就問:「玳安兒在那裏?」平安道:「在後邊伺候哩。」剛說著,玳安出來,被金蓮罵了幾句:「我把你獻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認清了,單揀著有時運的跟,只休要把腳兒趄趄兒!有一個燈籠打著罷了,像那汗斜世界一般,又奪了個來,又把小廝也換了來。他一頂轎子倒佔了兩個燈籠,俺們四頂轎子反打著一個燈籠。俺們不是爹的老婆?」玳安道:「娘錯怪小的了。爹見哥兒哭,教小的:『快打燈籠接你六娘先來家罷,恐怕哭壞了哥兒。』莫不爹不使我,我好幹著接去來?」金蓮道:「你這囚根子,不要說嘴!他教你接去,沒教你把燈籠都拏了來。哥哥,你的雀兒只揀旺處飛。休要認差了,冷竃上著一把兒,熱竃上著一把兒纔好。俺們天生就是沒時運的來?」玳安道:「娘說的什麼話!小的但有這心,騎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蓮道:「你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淨眼兒看著你哩!」說著,和玉樓往後邊去了。那玳安對著眾人說:「我精攮氣的營生!平白的爹使我接的去,教五娘罵了我恁一頓!」
玉樓金蓮二人到儀門首,撞見來安兒,問:「你爹在那裏坐著哩?」來安道:「爹和應二爹謝爹韓大叔還在捲棚內吃酒。書僮哥裝了個唱的在那裏唱哩。娘們瞧瞧去。」金蓮拉玉樓:「咱瞧瞧去。」二人同走到捲棚隔子外,往裏觀看,只見應伯爵在上坐著,把帽兒歪挺著,醉的只像線兒提的。謝希大醉的把眼兒通睜不開;書僮便妝扮在旁邊斟酒唱南曲。西門慶悄悄使琴童兒抹了伯爵一臉粉,又拏草圈兒悄悄兒從後邊作戲弄在他頭上。把金蓮和玉樓在外邊忍不住,只是笑的不了,罵:「賊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沒罪了,把醜都教他出盡了。」西門慶聽見外邊笑,使小廝出來問是誰,二人纔往後邊去了。散時已一更天氣了。西門慶那日,往李瓶兒房裏睡去了。
金蓮歸房,因問春梅:「李瓶兒來家,說什麼話來?」春梅道:「沒說什麼。」又問:「那沒廉恥貨進他屋裏去來沒有?」春梅道:「六娘來家,爹往他房裏還走了兩遭。」金蓮道:「眞個是因孩子哭接他來?」春梅道:「孩子後晌好不怪哭的,抱著也哭,放下也哭,沒法處。前邊對爹說了,纔使小廝接去。」金蓮道:「若是這等的也罷了。我說又是沒廉恥的貨,三等兒九般使了接去。」又問:「書僮那奴才,穿的誰的衣服?」春梅道:「先來問我要,教我罵了玳安出去,落後和上房玉簫借了。」金蓮道:「衣有來,休要與秫秫奴才穿。」說畢,見西門慶不進來,使性兒關了門睡了。
且說應伯爵見賁四管工,在莊子上賺錢。明日又拏銀子買向五皇親房子,少說也有幾兩銀子背公。行令之間,可可兒賁四不防頭,說出這個笑話兒來,伯爵因此錯他這一錯,使他知道。賁四果然害怕,次日封了三兩銀子,親到伯爵家磕頭。伯爵反打張驚兒,說道:「我沒曾在你面上盡得心,何故行此事?」賁四道:「小人一向缺禮,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盡。」伯爵於是把銀子收了,待了一鍾茶,打發賁四出門。拏銀子到房中,與他娘子兒說:「老兒不發狠,婆兒沒布裙。賁四這狗啃的,我舉保他一場,他得了買賣,扒自飯碗兒,就不用著我了。大官人教他在莊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拏銀子成向五家莊子,一向賺的錢也夠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拏言語錯了他錯兒。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來求我,送了我這三兩銀子。我且買幾疋布,夠孩子們冬衣了。」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正是:只恨閒愁成懊惱,始知伶俐不如癡。
第三十六囬 翟謙寄書尋女子 西門慶結交蔡狀元
[編輯] 富川遙望劍江西,一片孤雲對夕暉。
有淚應投煙樹斷,無書堪寄雁鱗稀。
問安已負三千里,流落空懷十二時。
海闊天高都是念,憑誰為我說歸期!
話說次日,西門慶早與夏提刑出郊外,接了新巡按,又到莊上犒勞做活的匠人。至晚來家,有平安進門就稟:「今日有東昌府下文書快手往京裏,順便捎了一封書帕來,說是太師爺府裏翟大爹寄來的書與爹。小的接了,交進大娘房裏去了。那人明日午後來討囬書。」西門慶聽了,走到上房,取書拆開,觀看上面寫著什麼言詞:
「京都侍生翟謙頓首書拜
即擢大錦堂西門大人門下:久仰山鬭,未接丰標;屢辱厚情,感媿何盡!前蒙馳諭,生銘刻在心,凡百於老爹左右,無不盡力扶持。所有瑣事,敢托盛價煩瀆,想已為我處之矣。今因便鴻,薄具帖金十兩奉賀,兼候起居。伏望俯賜囬音,生不勝感激之至。外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奉敕囬籍省視,道經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後一日信」
西門慶看畢,只顧咨嗟不已,說道:「快教小廝叫媒人去!我什麼營生就忘死了,再想不起來。」吳月娘便問:「什麼勾當?你對我說。」西門慶道:「東京太師老爺府裏翟管家,前日有書來,說無子,來央及我這裏替他尋個女子。不拘貧富,不限財禮,只要好的,他要圖生長。妝奩財禮該使多少,教我開了寫去,他一封封過銀子來。往後他在老爺面前,一力好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亂著,上任七事八事,就把這事忘死了,想不起來。來保他又日逐往鋪子裏去了,又不提我。今日他老遠的又教人捎書來,問尋的親事怎樣的了。又寄了十兩折禮銀子賀我。明日原差人來討囬書,你教我怎樣囬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吩咐他好歹上緊替他尋著。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兒,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罷!該多少財禮,我這裏與他。再不,把李大姐房裏綉春,倒好模樣兒,與他去罷。」月娘道:「我說你是個火燎腿行貨子!這兩三個月,你早做什麼來?人家央你一場,替他看個眞正女子去,他也好謝你。那丫頭你又收過他,怎好打發去的!你替他當個事幹,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旋捏佛旋燒香,急水裏怎麼下得槳?比不的買什麼兒,拏了銀子到市上就買的來了。一個人家閨門女子,好歹不問,也等教媒人慢慢踏看將來。你到說的好容易自在話兒!」西門慶道:「明日他來要囬書,怎麼囬答他?」月娘道:「虧你還斷事!這些勾當兒便不會打發人?等那人明日來,你多與他些盤纏,寫在書上,回覆了他去。只說女子尋下了,只是衣服妝奩未辦,還待幾時完畢,這裏差人送去。打發去了,你這裏教人替他尋也不遲。此一舉兩得其便,纔幹出好事來,也是人家托你一場。」西門慶笑道:「說的有理。」一面叫將陳經濟來,隔夜修了囬書。
次日,下書人來到。西門慶親自出來,問了備細。又問:「蔡狀元幾時船到?好預備接他。」那人道:「小人來時,蔡老爹纔辭朝,京中起身。翟爹說,只怕蔡老爹囬鄉,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爹這裏多少只顧借與他。寫書去翟爹那裏,如數補還。」西門慶道:「你多上覆翟爹,隨他要多少,我這裏無不奉命。」說畢,命陳經濟讓去廂房內管待酒飯。臨去,交割囬書,又與了他五兩路費。那人拜謝,歡喜出門,長行去了。正是:意急欲搖飛虎䩞,心忙抨碎紫花鞭。
看官聽說:當初安忱取中頭甲,被言官論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係黨人子孫,不可以魁多士。徽宗御筆逼不得已把蔡蘊擢為第一,做了狀元。投在蔡京門下,做了假子,陞秘書省正字,給假省親。
且說月娘家中,使小廝叫了老馮、薛嫂兒,並別的媒人來,吩咐各處打聽,「人家有好女子,拏帖兒來說。」不在話下。
一日,西門慶使來保往新河口,打聽蔡狀元船隻,原來和同榜進士安忱同船。這安進士亦因家貧未續親,東也不成,西也不就,辭朝還家續親,因此二人同船。來到新河口,來保拏著西門慶拜帖來到船上拜見,就送了一分嗄程,酒麵鷄鵝嗄飯鹽醬之類。況且蔡狀元在東京,翟謙已是預先和他說了:「清河縣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千戶,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禮。亦是老爺擡舉,現做理刑官。你到那裏,他必然厚侍。」這蔡狀元牢記在心。見西門慶差人遠來迎接,又饋送如此大禮,心中甚喜。次日到了,就同安進士進城拜西門慶。西門慶已是叫廚子家裏預備下酒席。因在李知縣衙內吃酒,看見有一起蘇州戲子唱的好,問書僮兒,說在南門外磨子營兒那裏住。旋叫了四個來答應。蔡狀元那日封了一端絹帕、一部書、一雙雲履;安進士亦是書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官袍烏紗,先投拜帖進去。西門慶冠冕迎接至廳上,敘禮交拜。家童獻畢贄儀,然後分賓主而坐。
先是蔡狀元舉手欠身說道:「京師翟雲峯甚是稱道賢公,閥閱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識荊。今得晉拜堂下,為幸多矣。」西門慶答道:「不敢。昨日雲峯書來,具道二位老先生華輈下臨,理當迎接。奈公事所羈,幸為寬恕。」因問:「二位老先生仙鄉、尊號?」蔡狀元道:「學生蔡蘊,本貫滁州之匡廬人也,賤號一泉。僥倖狀元,官拜秘書正字。給假省親,得蒙皇上俞允。不想雲峯先生稱道盛德,拜遲!」安進士道:「學生乃浙江錢塘縣人氏,賤號鳳山。現除工部觀政,亦給假還鄉續親。敢問賢公尊號?」西門慶道:「在下卑官武職,何得號稱。」詢之再三,方言:「賤號四泉。累蒙蔡老爺擡舉,雲峯扶持,襲錦衣千戶之職。現任理刑,實為不稱。」蔡狀元道:「賢公抱負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謙。」敘畢禮,就請去花園捲棚內寬衣。蔡狀元辭道:「學生歸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見尊顏,又不遽捨,奈何奈何!」西門慶道:「蒙二公不棄蝸居,伏乞暫駐文旆,少留一飯,以盡芹獻之情。」蔡狀元道:「既是雅情,學生領命。」一面脫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換了一道茶上來。
蔡狀元以目瞻顧西門慶家園池臺館,花木森秀,一望無際。心中大喜,極口稱羨,誇道:「誠乃勝蓬瀛也!」於是擡過棋桌來下棋。西門慶道:「今日有兩個戲子在此伺候,以供燕賞。」安進士道:「在那裏,何不令來一見?」不一時,四個戲子跪下磕頭。蔡狀元問道:「那兩個是生旦?叫甚名字?」於是走向前說道:「小的是裝生的,叫苟子孝;那一個裝旦的,叫周順;一個貼旦,叫袁琰;那一個裝小生的,叫胡慥。」安進士問:「你們是那裏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蘇州人。」安進士道:「你等先妝扮了來,唱個我們聽。」四個戲子下邊妝扮去了。西門慶令後邊取女衣釵梳與他,教書僮也妝扮起來。共三個旦、兩個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記》。大廳正面設兩席,蔡狀元安進士居上,西門慶下邊主位相陪。飲酒中間,唱了一摺下來。安進士看見書僮兒裝小旦,便道:「這個戲子是那裏的?」西門慶道:「此是小价書僮。」安進士叫上去,賞他酒吃,說道:「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蔡狀元又叫別的生旦過來,亦賞酒與他吃。因吩咐:「你唱個〔朝元歌〕『花邊柳邊』。」苟子孝答應,在旁拍手唱道:
「花邊柳邊,簷外晴絲卷。山前水前,馬上東風軟。自歎行蹤,有如蓬轉;盼望家鄉留戀。雁杳魚沉,離愁滿懷,誰與傳日短北堂萱?空勞魂夢牽。(合)洛陽遙遠,幾時得上九重金殿!」
唱了一個,吃畢酒,又唱第二個:
「十載,青燈黃卷。螢窗苦勉旃,雪案費精研。指望榮親,姓揚名顯;試向文場鏖戰。禮樂三千,英雄五百爭後先。快著祖生鞭,行瞻尺五天。(合前)」
安進士令苟子孝:「你們可記的《玉環記》『恩德浩無邊』?」苟子孝答道:「此是〔畫眉序〕,小的記得。」
「恩德浩無邊,父母重逢感非淺。幸終身托與,又與姻緣。風雲際會異日飛騰,鸞鳳配今諧繾綣。(合)料應夫婦非今世,前生玉種藍田。」
書僮兒把酒斟上,拍手唱道:
「弱質始笄年,父母恩深浩如天。報無由媿赧,此心縈牽。鴛鴦配深沐親恩,箕帚婦願夫榮顯。(合前)」
原來安進士杭州人,喜尚南風。見書僮兒唱的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良久,酒闌上來,西門慶陪他復游花園,向捲棚內下棋。今小廝拏兩桌盒,三十樣都是細巧菓菜、鮮物下酒。蔡狀元道:「學生們初會,不當深擾潭府。天色晚了,告辭罷。」西門慶道:「豈有此理。」因問:「二公此回去,還到船上?」蔡狀元道:「暫借門外永福佛寺寄居。」西門慶道:「如今就門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從者留下一二人答應,餘者都吩咐回去,明日來接,庶可兩盡其情。」蔡狀元道:「賢公雖是愛客之意,其如過擾何?」當下二人一面吩咐手下:「都囬門外寺裏歇去,明日早拏馬來接。」眾人應諾去了,不在話下。二人在捲棚內下了兩盤棋,子弟唱了兩摺。恐天晚,西門慶與了賞錢,打發去了。止是書僮一人,席前遞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燈,二人出來更衣。蔡狀元拉西門慶說話:「此去學生囬鄉省親,路費缺少……」西門慶道:「不勞老先生吩咐,雲峯尊命,一定謹領。」良久,讓二人到花園,「還有一處小亭請看。」把二人一引,轉過粉牆,來到藏春塢,——乃一邊僻靜所。雪洞內裏面曉騰騰掌著燈燭,小琴桌兒早已陳設綺席菓酌之類。床榻依然,琴書瀟灑。從新復飲,書僮在旁歌唱。蔡狀元問道:「大官,你會唱『紅入仙桃』?」書僮道:「此是〔錦堂月〕,小的記的。」蔡狀元道:「既是記的,大官你唱。」於是把酒都斟上。那書僮拏住南腔,拍手唱道:
「紅入仙桃,青歸御柳,鶯啼上林春早。簾卷東風,羅襟曉寒猶峭。喜仙姑書付青鸞,念慈母恩同烏鳥。(合)風光好,但願人景長春,醉游蓬島。」
安進士聽了,喜之不勝。向西門慶稱道:「此子可敬!」將盃中之酒一吸而飲之。那書僮席前穿著翠袖紅裙,勒著銷金箍兒,高擎玉斝,捧上酒去,又唱道:
「難報母氏劬勞,親恩罔極,只願壽比松喬。定省晨昏,連枝尚有兄嫂。喜春風棠棣聯芳,娛晚景松柏同操。(合前)」
當日飲至夜分,方纔歇息。西門慶藏春塢翡翠軒兩處俱設床帳,鋪陳綾錦被褥,就派書僮玳安兩個小廝答應。西門慶道了安置,囬後邊去了。
到次日,蔡狀元安進士跟從人夫轎馬來接。西門慶廳上擺酒伺候;攢盤酒飯,與腳下人吃。教兩個小廝,方盒捧出禮物: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緞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蔡狀元固辭再三,說道:「但假十數金足矣,何勞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進士道:「蔡年兄領受,學生不當。」西門慶笑道:「些須微贐,表情而已。老先生榮歸續親,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於是二人俱席上出來謝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入氈包內。與西門慶相別,說道:「生輩此去,天各一方,暫違臺教。不日旋京,倘得寸進,自當圖報。」安進士道:「今日相別,何年再得奉接尊顏!」西門慶道:「學生蝸居屈尊,多有褻慢,幸惟情恕!本當遠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過。」送二人到門首,看著上馬而去。正是:博得錦衣歸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兒。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三十七囬 馮媽媽說嫁韓氏女 西門慶包占王六兒
[編輯] 吳𦨻輕舸更遲遲,別酒重斟惜解攜。
滄海侵愁光蕩漾,亂山凝恨色高低。
君馳蕙楫情何極,我憑蘭干日向西。
咫尺煙波幾多地,不須懷抱重淒淒。
話說西門慶打發蔡狀元安進士去了。一日,騎馬帶眼紗在街上喝道而過,撞見馮媽媽,便教小廝叫住問他:「爹說問你尋的那女子怎樣的,如何不往宅裏囬話去?」那婆子兩步走到跟前說:「這幾日我雖是看了幾個女子,都是買肉的,挑擔兒的,怎好囬你老人家話。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個人家女兒,就想不起來。十分人材,屬馬兒的,交新年十五歲。若不是老婆子昨日打他門首過,他娘在門首請進我喫茶,我不得看見他哩。纔吊起頭兒沒多幾日,戴著雲髻兒。好不筆管兒般直縷的身子兒,纏得兩隻腳兒一些些,搽的濃濃的臉兒,又一點小小嘴兒,鬼精靈兒似的!他娘說他是五月端午養的,小名叫做愛姐。休說俺們愛,就是你老人家見了,也愛的不知怎麼樣的了!」西門慶道:「你看這風媽媽子,我平白要他做什麼,家裏放著好少兒?實對你說了罷,此是東京蔡太師老爺府裏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圖生長,托我替他尋。你若與他成了,管情不虧你。」因問道:「是誰家的女子?問他討個庚帖兒來我瞧。」馮媽媽道:「誰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罷:遠不一千,近只在一磚,不是別人,是你家開絨線的韓夥計的女孩兒。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說,討了帖兒來,約會下個日子,你只顧去就是了。」西門慶吩咐道:「既如此這般,就和他說。他若肯了,討了帖兒,來宅內囬我話。」那婆子應諾去了。
過兩日,西門慶正在前廳坐的,忽見馮媽媽來回話,拏了帖兒與西門慶瞧。上寫著:「韓氏,女命,年十五歲,五月初五日子時生。」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話對他老子說了。他說:既是大爹可憐見,孩兒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沒辦備的。」西門慶道:「你對他說,不費他一絲兒東西。凡一應衣服、首飾、妝奩、箱櫃等件,都是我這裏替他辦備。還與他二十兩財禮。教他家止備女孩兒的鞋腳就是了。臨期還叫他老子送他往東京去。比不的與他做房裏人,翟管家要圖他生長,做娘子。難得他女兒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個大富貴。」馮媽媽問道:「他那裏請問,你老人家幾時過去相看,好預備。」西門慶道:「既是他應允了,我明日就過去看看罷。他那裏再三有書來,要的急。就對他說,休教他預備什麼,我只吃鍾清茶就起身。」馮媽媽道:「耶嚛,你老人家上門兒怪人家!就是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兒。夥計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來了?」西門慶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馮媽媽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說。」一面先到韓道國家,對他渾家王六兒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宅內老爹看了你家孩子的帖兒,甚喜不盡。說來,不教你這裏費一絲兒東西,一應妝奩陪送,都是宅內管,還與你二十兩銀子財禮,只教你家與孩兒做些生活鞋腳兒就是了;到明日還教你官兒送到那裏。難得你家姐姐一年半載有了喜事,你一家子都是造化的了,不愁個大富貴。明日他老人家衙門中散了,就過來相看。教你一些兒休預備。他也不坐,只吃一鍾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兒道:「眞個?媽媽子休要說謊!」馮媽媽道:「你當家不恁的說,我來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兒,家中人來人去,通不斷頭的。」婦人聽言,安排了些酒食與婆子吃了,打發去了:「明日早來伺候。」到晚,韓道國來家,婦人與他商議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擔甜水,買了些好細菓仁,放在家中,還往鋪子裏做買賣去了。丟下老婆在家,艷妝濃抹,打扮的喬模喬樣;洗手剔甲,揩抹盃盞乾淨,剝下菓仁,燉下好茶,等候西門慶來。馮媽媽先來攛掇。
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到家換了便衣靖巾,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兩個跟隨,逕來韓道國家,下馬進去。馮媽媽連忙請入裏面坐了。良久,王六兒引著女兒愛姐出來拜見。這西門慶且不看他女兒,不轉睛只看婦人。見他上穿著紫綾襖兒,玄色緞紅比甲,玉色裙子,下邊顯著趫趫的兩隻腳兒,穿著老鴉緞子羊皮金雲頭鞋兒。生的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臉,描的水鬢長長的。正是:未知就裏何如,先看他妝飾油樣。但見:
淹淹潤潤,不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嬝嬝娉娉,懶染鉛華生定精神秀麗。兩彎眉畫遠山,一對眼如秋水。檀口輕開,勾引得蜂狂蝶亂;纖腰拘束,暗帶著月意風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聞瑟桌文君。
西門慶見了,心搖目蕩,不能定止。口中不說,心內暗道:「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婦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又見他女孩兒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兒生的這般模樣,女兒有個不好的!」婦人先拜見了,教他女兒愛姐轉過來,望上向西門慶花枝招颭、繡帶飄飄,也磕了四個頭,起來侍立在旁。老馮連忙拏茶上來,婦人取來抹去盞上水漬,令他去遞上。西門慶把眼上下觀看,這個女子,烏雲疊鬢,粉黛盈腮,意態幽花酴麗,肌膚嫩玉生香。便令玳安氈包內取出錦帕二方,金戒指四個,白銀二十兩,教老馮安放在茶盤內。她娘忙將戒指帶在女兒手上,朝上拜謝,囬房去了。西門慶對婦人說:「遲兩日,接你女孩兒往宅裏去,與他裁衣服。這些銀子,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腳兒。」婦人連忙又磕下頭去,謝道:「俺們頭頂腳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費心。俺兩口兒就殺身也難報。虧了大爹,又多謝爹的插帶厚禮!」西門慶問道:「韓夥計不在家了?」婦人道:「他早晨說了話,就往鋪子裏去了。明日教他往宅裏與爹磕頭去。」西門慶見婦人說話乖覺,一口一聲只是爹長爹短,就把心來惑動了,臨出門上覆他:「我去哩!」婦人道:「再坐坐!」西門慶道:「不坐了。」於是逕出門,一直來家,把上項告吳月娘說了。月娘道:「也是千里姻緣著線穿。既是韓夥計這女孩兒好,也是俺們費心一場。」西門慶道:「明日接他來住兩日兒,好與他裁衣服。我如今先拏十兩銀子,替他打半副頭面簪鐶之類。」月娘道:「及緊趲做去,正好後日教他老子送去。咱這裏不著人去罷了。」西門慶道:「把鋪子關兩日也罷,還著來保同去。就府內問聲,前日差去節級送蔡駙馬的禮,到也不曾。」
話休饒舌。過了兩日,西門慶果然使小廝接韓家女兒。他娘王氏買了禮,親送他來。進門與月娘大小眾人磕頭拜見,道生受,說道:「蒙大爹大娘並眾娘們擡舉孩兒,這等費心,俺兩口兒知感不盡!」先在月娘房擺茶,然後明間內管待。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陪坐。西門慶與他買了兩疋紅綠潞紬,兩疋綿紬,和他做裏衣兒。又叫了趙裁來,替他做兩套織金紗緞衣服,一件大紅妝花緞子袍兒。他娘王六兒安撫了女兒,晚夕回家去了。西門慶又替他買了半副嫁妝:描金箱籠、鑒妝鏡架、盒罐、銅錫盆、淨桶、火架等件,非止一日,都治辦完備。寫了一封書信,擇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門慶問縣裏討了四名快手,又撥了兩名排軍,執袋弓箭隨身;來保韓道國雇了四乘頭口,緊緊保定車輛暖轎,送上東京去了,不題。丟的王六兒在家,前出後空,整哭了兩三日。
一日,西門慶無事,騎馬來獅子街房裏觀看。馮媽媽來遞茶,西門慶與了一兩銀子,說道:「前日韓夥計孩子的事累你,這一兩銀子,你買布穿。」婆子連忙磕頭謝了。西門慶又問:「你這兩日,沒到他那邊走走?」馮媽道:「老身那一日沒到他那裏做伴兒坐?他自從女兒去了,本等他家裏沒人,他娘母靠慣了他,整哭了兩三日。這兩日纔緩下些兒來了。他又說:『孩子事多累了爹。』問我:『爹曾與了你些辛苦錢兒沒有?』我便說:『他老人家事忙,我連日宅裏也沒曾去。隨他老人家多少與我些兒,我敢爭?』他也許我:等他官兒囬來重重謝我哩!」西門慶道:「他老子囬來,一定有些東西,少不的謝你。」說了一囬話,見左右無人,悄悄在婆子耳邊如此這般:「你閒了,到他那裏取巧兒和他說,就說我上覆他,閒中我要到他那裏坐半日,看他意何如?肯也不肯。我明日還來討囬話。」那婆子掩口哈哈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兒偷皮匠——逢著的就鞝;一鍬撅了個銀娃娃——還要尋他娘母兒哩!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著臉對他說。爹,你還不知,這婦人他是咱後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屬蛇的,二十九歲了。雖是打扮的喬樣,倒沒見他輸身。你老人家明日准來,等我問他討個話來回你。」西門慶道:「是了。」說畢,騎馬來家。
婆子打發西門慶出門,做飯吃了,鎖了房門,慢慢來到牛皮巷婦人家。婦人開門,便讓進裏邊房裏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麵,等你來吃,就不來了。」婆子道:「我可知要來哩。到人家,便就有許多事,掛住了腿子,動不得身。」婦人道:「剛纔做的熱騰騰的飯兒,炒麵觔兒,你吃些。」婆子道:「老身纔吃的飯來,喝些茶罷。」那婦人便濃濃點了一盞茶遞與他。看著婦人吃了飯,婦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從他去了,弄的這屋裏空落落的,件件的都靠了我。弄的我鼻兒烏,嘴兒黑,像個人模樣!倒不如他死了,扯斷腸子罷了。似這般遠離家鄉去了,你教我這心怎麼放的下來?急切要見他見,也不能夠!」說著,眼酸酸的哭了。婆子道:「說不得。自古養兒人家熱騰騰的,養女人家冷清清。就是長一百歲,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裏腳硬,生下一男半女,你兩口子受用,就不說我老身了。」婦人道:「大人家的營生,三層大兩層小,知道怎樣的!等他的長進了,我們不知在那裏曬牙楂骨去了。」婆子道:「怎的恁般的說。你們姐姐比那個不聰明伶俐,愁針指女工不會?各人裙帶衣食,你替他愁?」
兩個一遞一口,說夠良久。看看說得入港,婆子道:「我們說個傻話兒。你家官兒不在,前後去的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個人兒不害怕麼?」婦人道:「你還說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來和我做做伴兒?」婆子道:「只怕我一時來不到。我保舉個人兒來與你做伴兒,你肯不肯?」婦人問:「是誰?」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煩二主,宅裏大老爹,昨日到那邊房子裏如此這般對我說。見孩子去了,丟的你冷落,他要來和你坐半日兒。你怎麼說?這裏無人,你若與他凹上了,愁沒吃的、穿的、使的、用的?交上了時,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尋得一所,強如在這僻格剌子裏。」婦人聽了微笑說道:「他宅裏神道相似的幾房娘子,他肯要俺這醜貨兒?」婆子道:「你怎的這般說?自古道:情人眼內出西施。一來也是你緣法湊巧,爹他好閒人兒?不留心在你時,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裏說?又與了一兩銀子,說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後沒人在跟前,他就和我說,教我來對你說。你若肯時,他還等我囬話去。典田賣地,你兩家願意,我莫非說謊不成?」婦人道:「既是下顧,明日請他過來,奴這裏等候。」這婆子見他吐了口兒,坐了一囬,千恩萬謝去了。
到次日西門慶來到,一五一十,把婦人話告訴一遍。西門慶不勝欣喜,忙秤了一兩銀子,與馮媽媽拏去治辦酒菜。那婦人聽見西門慶來,收拾房中乾淨,薰香設帳,預備下好茶好水。不一時,婆子拏籃子買了許多鷄魚嗄飯菜蔬菓品,來廚下替他安排端正。婦人洗手剔甲,烙了一筯麵餅。明間內,揩抹桌椅光鮮。
西門慶約下午時分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棋童兩個小廝跟隨,逕到門首,下馬進去。吩咐把馬囬到獅子街房子裏去,晚上來接,止留玳安一人答應。西門慶到明間內坐下。良久,婦人扮的齊齊整整,出來拜見,說道:「前日打攪,孩子又累爹費心,一言難盡。」西門慶道:「一時不到處,你兩口兒休抱怨。」婦人道:「一家兒莫大之恩,豈有抱怨之理。」磕了四個頭。馮媽媽拏上茶來,婦人遞了茶。見馬回去了,玳安把大門關了。婦人陪坐一囬,讓進裏坐。房正面紙門兒,鑲的炕床,掛著四扇各樣顏色綾緞剪貼的張生遇鶯鶯、蜂蝶花香的吊屏兒,桌上鑒妝鏡架,盒罐錫器家活堆滿。地下插著棒兒香,上面設著一張東坡椅兒。西門慶坐下。婦人又濃濃點一盞胡桃夾鹽筍泡茶遞上去。西門慶吃了。婦人接了盞,在下邊炕沿兒上陪坐,問了回家中長短。西門慶見婦人自己拏托盤兒,說道:「你這裏還要個孩子使纔好。」婦人道:「不瞞爹說,自從俺家女兒去了,凡事不方便。那時有他在家,如今少不的奴自己動手。」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明日教老馮替你看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子,且胡亂替替手腳。」婦人道:「也得俺家的來。少不得東拼西湊的,央馮媽媽尋一個孩子使。」西門慶道:「也不消。該多少銀子,等我與他。」那婦人道:「怎好又費煩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還少哩!」西門慶見他會說話,心中甚喜。一面馮媽媽進來安放桌兒,西門慶就對他說尋使女一節。馮媽媽道:「爹既是許了,你拜謝拜謝兒。南首趙嫂兒家有個十三歲的孩子,我明日領來與你看。也是一個小人家的親養的孩兒來,他老子是個巡捕的軍,因倒死了馬,少樁頭銀子,怕守備那裏打,把孩子賣了。只要四兩銀子,教爹替你買下罷。」婦人連忙向前道了萬福。不一時,擺下案碟菜蔬,篩上酒來。婦人滿斟一盞,雙手遞與西門慶。纔待磕下頭去,西門慶連忙用手拉起說:「頭裏已是見過,不消又下禮了。只拜拜罷了。」婦人笑吟吟道了萬福,旁邊一個小杌兒上坐下。廚下老馮將嗄飯菓菜,一一送上,又是兩筯軟餅。婦人用手揀肉絲細菜兒裹捲了,用小碟兒託了,遞與西門慶吃。兩個在房中盃來盞去,做一處飲酒。玳安在廚房裏,老馮陪他,自有坐處打發他吃,不在話下。
彼此飲夠數巡,婦人把座兒挪近西門慶跟前,與他做一處說話,遞菜兒。然後西門慶與婦人一遞一口兒吃酒。見無人進來,摟過脖子來親嘴咂舌。婦人便舒手下邊籠揝西門慶玉莖。彼此淫心蕩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門,褪去衣褲,婦人就在裏邊炕床上,伸開被褥。那時已是日色平西時分。西門慶乘著酒興,順袋內取出銀托子來使上,婦人用手打弄,見奢稜跳腦,紫強光鮮,沉甸甸甚是粗大。一壁坐在西門慶懷裏,一面在上兩個且摟著脖子親嘴。婦人乃蹺起一足,以手導那話入牝中,兩個挺一囬。西門慶摸見婦人牝戶柔膩,牝毛疏秀,意欲交接。令婦人仰臥於床,背托雙枕,手提雙足,置之於腰眼間,肆行抽送。怎見的這場雲雨?但見:
威風迷翠榻,殺氣鎖鴛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帳內鬭勇。男兒忿怒,挺身連刺黑纓槍;女帥生嗔,拍胯急搖追命劍。一來一往,祿山會合太眞妃;一撞一衝,君瑞追陪崔氏女。左右迎湊,天河織女遇牛郎;上下盤旋,仙洞嬌姿逢阮肇。槍來牌架,崔郎相共薛瓊瓊;砲打刀迎,雙漸迸連蘇小小。一個鶯聲嚦嚦,猶如武則天遇敖曹;一個燕喘吁吁,好似審食其逢呂雉。初戰時,短槍亂刺,利劍微迎;次後來,雙砲齊攻,傍牌夾湊。男兒氣急,使槍只去扎心窩;女帥心忙,開口要來吞腦袋。一個使雙砲的,往來攻打內襠兵;一個輪傍牌的,上下夾迎臍下將。一個金鷄獨立,高蹺玉腿弄精神;一個枯樹盤根,倒入翎花來刺牝。戰良久,朦朧星眼,但醮些兒麻上來;鬭多時,款擺纖腰,再戰百囬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橋,放水去淹軍;烏甲將軍虛點槍,側身逃命走。臍膏落馬,須臾蹂踏肉為泥;溫緊妝獃,頃刻跌翻深澗底。大披掛,七零八斷,猶如急雨打殘花;錦套頭,力盡觔輸,恰似猛風飄敗葉。硫黃元帥,盔歪甲散走無門;銀甲將軍,守住老營還要命。正是:愁雲托上九重天,一派敗兵連地滾。
原來婦人有一件毛病,但凡交媾,只要教漢子幹他後庭花,在下邊揉著心子纔過。不然,隨問怎的,不得丟身子。就是韓道國與他相合,倒是後邊去的多,前邊一月走不的兩三遭兒。第二件,積年好咂雞巴,把雞巴常遠放在口裏,一夜他也無個足處。隨問怎的出了絨,禁不得他吮㖭挑弄,登時就起。自這兩樁兒,可在西門慶心坎上。當日和他纏到起更纔回家。婦人和西門慶說:「爹到明日再來早些,白日裏,咱破工夫脫了衣裳好生耍耍。」西門慶大喜。到次日,到了獅子街線鋪裏,就兌了四兩銀子與馮媽媽,討了丫頭使喚,改名叫做錦兒。
西門慶想著這個甜頭兒,過了兩日,又騎馬來婦人家行走。原是棋童玳安兩個跟隨。到了門首,就吩咐棋童把馬囬到獅子街房裏去。那馮媽媽專一替他提壺打酒,街上買東西整理,通小慇勤兒,圖些油菜養口。西門慶來一遭,與婦人一二兩銀子盤纏。白日裏來,直到起更時分纔家去,瞞的家中鐵桶相似。
馮媽媽每日在婦人這裏打勤勞兒,往宅裏也去的少了。李瓶兒使小廝叫了他兩三遍,只是不得閒。要便鎖著門去了一日。一日,小廝畫童兒撞見婆子,叫了來家。李瓶兒說道:「媽媽子,成日影兒不見,幹的什麼貓兒頭差事?叫一遍,只是不在。通不來這裏走走兒,忙的你恁樣兒的?丟下好些衣裳,帶孩子被褥,等你來幫著丫頭們拆洗拆洗,再不見來了。」婆子道:「我的奶奶,你倒說的且是好。寫字的拏逃軍——我如今一身故事兒哩!賣鹽的做雕鑾匠——我是那鹹人兒?」李瓶兒道:「媽媽子,你做了石佛寺裏長老——請著你就是不閒。成日賺的錢,不知在那裏?」婆子道:「老身大風刮了頰耳去了——嘴也趕不上在這裏,賺什麼錢?你惱我,可知心裏急。急的要來,再轉不到這裏來,我也不知成日幹的什麼事兒哩!後邊大娘從那時與了銀子,教我門外頭替他捎個拜佛的蒲墊兒來,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想起來,賣蒲墊的賊蠻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囬他?」李瓶兒道:「你還敢說,沒有他墊兒,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罷了!他與了你銀子,這一向還不替他買將來,你這等裝憨打獃的!」婆子道:「等我沒買也對大娘說去,就交與他這銀子去。昨日騎騾子,差些兒沒丟了他的。」李瓶兒道:「等你丟了他的,你死也。」
這媽媽一直來到後邊,未曾入月娘房,先走在廚下打探子兒。只見玉簫和來興兒媳婦坐在一處,見了說道:「老馮來了!貴人,你在那裏來?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來,說影邊兒就不來了。」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兩拜,說道:「我纔到他前頭來,乞他聐聒了這一囬來了。」玉簫道:「娘問你替他捎的蒲墊兒怎樣的。」婆子道:「昨日拏銀子到門外,賣蒲墊的賣了家去了。直到明年三月裏纔來哩。銀子我還拏在這裏。姐你收了罷。」玉簫笑道:「怪媽媽子,你爹還在屋裏兌銀子,等出去了,你還親交與他罷。」又道:「你且坐的,我問你,韓夥計送他女兒去了多少時了?也待將來。這一囬來,你就造化了,他還謝你謝兒。」婆子道:「謝不謝,隨他了。他連今纔去了八日,也得月盡頭纔得來家。」不一時,西門慶兌出銀子與賁四,拏了莊子上去,就出去了。婆子走在上房,見了月娘,也沒敢拏出銀子來,只說:「蠻子有幾個粗墊子,都賣沒了,回家明年捎雙料好蒲墊來。」月娘是誠實的人,說道:「也罷,銀子你還收著。到明年,我只問你要兩個就是了。」與婆子幾個茶食吃了。後來到李瓶兒房裏來,瓶兒因問:「你大娘沒罵你?」婆子道:「被我如此支吾,調的他喜歡了,倒與我些茶吃,賞了我兩個大餅錠,出來了。」李瓶兒道:「還是昨日他往喬大戶家吃滿月的餅錠。媽媽子,不虧你這片嘴頭子,六月裏蚊子也釘死了!」又道:「你今日與我洗衣服,不去罷了。」婆子道:「你收拾討下漿,我明日早來罷。後晌時分,還要往一個熟主顧人家幹些勾當兒。」李瓶兒道:「你這老貨,偏有這些胡枝扯葉的。待你明日不來,我與你答話。」那婆子說笑了一囬,脫身走了。李瓶兒留他:「你吃了飯去。」婆子道:「還飽著哩,不吃罷。」恐怕西門慶往王六兒家去,兩步做一步。正是:
媒人婆地裏小鬼,兩頭來回抹油嘴。
一日走夠千千步,只是苦了兩隻腿。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三十八囬 西門慶夾打二搗鬼 潘金蓮雪夜弄琵琶
[編輯] 麗質溫柔更老成,玉壺明月適人情。
輕囬玉臉花含媚,淺蹙蛾眉雲髻鬆。
勾引蜂狂桃蕊綻,潛牽蝶亂柳腰新。
令人心地常相憶,莫學章臺贈淡情。
話說馮婆子走到前廳角門首,看見玳安在廳隔子前,拏著茶盤兒伺候。玳安望著馮媽媽𢫓嘴兒:「你老人家先往那裏去。俺爹和應二爹說話哩!說了話,打發去了,就起身。先使棋童兒送酒去了。」那婆子聽見,兩步做一步走的去了。
原來應伯爵來說:「攬頭李智黃四,派了年例三萬香蠟等料錢糧下來,該一萬兩銀子,也有許多利息。上完了批,就在東平府現關銀子。來和你計較,做不做?」西門慶道:「我那裏做他!攬頭以假充眞,買官誆官,我衙門裏搭了事件還要動他。我做他怎的?」伯爵道:「哥若不做,教他另搭別人。在你借二千兩銀子與他,每月五分行利。教他關了銀子還你,你心下如何?計較定了,我對他說,教他兩個明日拏文書來。」西門慶道:「既是你的分上,我挪一千銀子與他罷。如今我莊上收拾,還沒銀子哩。」伯爵見西門慶吐了口兒,說道:「哥,若十分沒銀子,看怎麼再撥五百兩銀子貨物兒,湊個千五兒與他罷。他不敢少下你的。」西門慶道:「他少下我的,我有法兒處。又一件,應二哥,銀子便與他,只不叫他打著我的旗兒在外邊東誆西騙!我打聽出來,只怕我衙門監裏放不下他。」伯爵道:「哥說的什麼話!典守者不得辭其責。他若在外邊打哥的旗兒,常沒事罷了;若壞了事,要我做什麼?哥,你只顧放心,但有差錯,我就來對哥說。說定了,我明日教他好寫文書。」西門慶道:「明日不教他來,我有勾當。教他後日來。」說畢,伯爵去了。
西門慶叫玳安伺候馬,帶上眼紗,問:「棋童去沒有?」玳安道:「囬來了,取挽手兒去了。」不一時,取了挽手兒來,打發西門慶上馬,逕往牛皮巷來。
不想韓道國兄弟韓二搗鬼,耍錢輸了。吃的光睜睜兒的走來哥家,問王六兒討酒吃。袖子裏掏出一條小腸兒來,說道:「嫂,我哥還沒來哩。我和你吃壺燒酒。」那婦人恐怕西門慶來,又見老馮在廚下,不去兜攬他,說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拏過一邊吃去,我那裏耐煩!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來做什麼!」那韓二搗鬼把眼兒涎瞪著,又不去,看見桌底下一壇白泥頭酒,貼著紅紙帖兒,問道:「嫂子是那裏酒?打開篩壺來俺們吃。耶嚛,你自受用?」婦人道:「你趁早兒休動,是宅裏老爹送來的,你哥還沒見哩!等他來家,有便倒一甌子與你吃。」韓二道:「等什麼哥!就是皇帝爺的,我也吃一鍾兒。」纔待搬泥頭,被婦人劈手一推,奪過酒來,提到屋裏去了,把二搗鬼仰八叉推了一跤。半日爬起來,惱羞變成怒,口裏喃喃吶吶罵道:「賊淫婦,我好意帶將菜兒來,見你獨自一個冷落落,和你吃盃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敘上了有錢的漢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開,故意的遠我、囂我、訕我又趍我。休教我撞見,我教你這不値錢的淫婦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婦人見他的話不防頭,一點紅從耳畔起,須臾紫脹了雙腮。便取棒槌在手,趕著打出來,罵道:「賊餓不死的殺才!倒了你,那裏噇醉了,來老娘這裏撒野火兒!老娘手裏饒你不過!」那二搗鬼口裏喇喇哩哩罵淫婦,直罵出門去。
不想西門慶正騎馬來,見了他,問是誰。婦人道:「情知是誰:是韓二那廝,見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錢輸了,吃了酒來毆我。有他哥在家,常時撞見打一頓。」那二搗鬼一溜煙跑了。西門慶又道:「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門裏與他做功德!」婦人道:「又教爹惹惱。」西門慶道:「你不知,休要慣了他。」婦人道:「爹說的是,自古良善被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讓西門慶明間內坐。西門慶吩咐棋童囬馬家去。叫玳安兒:「你在門首看,但掉著那光棍的影兒,就與我鎖在這裏,明日帶衙門裏來。」玳安道:「他的魂兒聽見爹到了,不知走的那裏去了!」
西門慶坐下,婦人見畢禮,連忙屋裏叫丫鬟錦兒,拏了一盞菓仁茶出來與西門慶吃,就叫他磕頭。西門慶道:「也罷,倒好個孩子。你且將就使著罷。」又道:「老馮在這裏?怎的不替你拏茶?」婦人道:「馮媽媽他老人家我央及他廚下使著手哩。」西門慶又道:「頭裏我使小廝送來的那酒,是個內臣送我的竹葉青酒哩。裏頭有許多藥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見你這裏打的酒,通吃不上口,我所以拏的這罈酒來。」婦人又道個萬福說:「多謝爹的酒!正是這般說,俺們不爭氣,住在這僻巷子裏,又沒個好酒店,那裏得上樣的酒來吃!只往大街上取去。」西門慶道:「等韓夥計來家,你和他計較。等於獅子街那裏替你破幾兩銀子買下房子,等你兩口子一發搬到那裏住去罷。鋪子裏又近,買東西諸事方便。」婦人道:「爹說的是,若你老人家恁的可憐見!離了這塊兒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許多小人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裏要去自情去,他在家和不在家一個樣兒,也少不的打這條路兒來。」說一囬,房裏放下桌兒,請西門慶房裏寬了衣服坐。須臾,安排酒菜上來,桌上無非是些鷄鴨魚肉嗄飯點心之類。婦人陪定,把酒來斟。不一時,兩個並肩疊股而飲,吃的酒濃時,兩個脫剝上床交歡,自在頑耍。
婦人早已床炕上鋪的厚厚的被褥,被裏熏的噴鼻香。西門慶見婦人好風月,一逕要打動他,家中袖了一個錦包兒來,打開:裏面銀托子、相思套、硫黃圈、藥煮的白綾帶子、懸玉環、封臍膏、勉鈴,一弄兒淫器。那婦人仰臥枕上,玉腿高蹺,鷄舌內吐,西門慶先把勉鈴教婦人自放牝內,然後將銀托子束其根,硫黃圈套其首,封臍膏貼於臍上。婦人以手導入牝中,兩相迎湊,漸入大半。婦人呼道:「達達,我只怕你蹲的腿酸,拏過枕頭來,你墊著坐,等我淫婦自家動罷!」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淫婦腿吊著肏,你看好不好?」西門慶眞個把他腳帶解下一條來,拴他一足,吊在床隔子上。低著拽,拽的婦人牝中之津如蝸之吐涎,綿綿不絕,又拽出好些白漿子來。西門慶問道:「你如何流這些白漿?」纔待要抹之。婦人道:「你休抹,等我吮咂了罷!」於是蹲跪他面前,吮吞數次,鳴咂有聲。咂的西門慶淫心頓起,掉過身子,兩個幹後庭花。龜頭上有硫黃圈,濡研艱澀,婦人蹙眉隱忍,半晌僅沒其稜。西門慶於是頗作抽送,已而婦人用手摸之,漸入大半。把屁股坐在西門慶懷裏,囬首流眸,作顫聲叫:「達達,慢著些!往後越發粗大,教淫婦怎生挨忍?」西門慶且扶起其股,觀其出入之勢。因叫婦人小名:「王六兒,我的兒!你達不知心裏怎的,只好這一樁兒。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難開。」婦人道:「達達,只怕後來耍的絮煩了,把奴不理,怎了?」西門慶道:「相交下來,纔見我不是這樣人。」說話之間,兩個幹夠一頓飯時。西門慶令婦人沒高低淫聲浪語叫著纔過,婦人在下,一面用手舉股承受其精,樂極情濃,一洩如注。已而拽出那話來,帶著圈子,婦人還替他吮咂淨了。兩個方纔並頭交股而臥。正是:一般滋味美,好耍後庭花。有詩為證:
美冤家,一心愛折後庭花。尋常只在門前裏走,又被開路先鋒把住了他。放在戶中難禁受,轉絲韁,勒囬馬;親得勝,弄的我身上麻。蹴損了奴的粉臉,粉臉那丹霞。
西門慶與婦人抱到二鼓時分,小廝馬來接,方纔起身回家。到次日早,衙門裏差了兩個緝捕,把二搗鬼拏到提刑院,只當做掏摸土賊,不由分說,一夾二十板,打得順腿流血,睡了一個月,險不把命花了,往後嚇了連影再不敢上婦人門纏攪了。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遲了幾日,來保韓道國一行人東京囬來,備將前事,對西門慶說:「翟管家見了女子,甚是歡喜,說費心。留俺在府裏住了兩日。討了囬書,送了爹一匹青馬,封了韓夥計女兒五十兩銀子禮錢,又與了小的二十兩盤纏。」西門慶道:「夠了。」看了囬書,書中無非是知感不盡之意。自此兩家都下「眷生」名字,稱呼親家,不在話下。韓道國與西門慶磕頭,拜謝回家。西門慶道:「韓夥計,你還把你女兒這禮錢收去,也是你兩口兒恩養孩兒一場。」韓道國再三不肯收,說道:「蒙老爹厚恩,禮錢已是前日有了。這銀子小人怎好又受得?從前累的老爹好少哩!」西門慶道:「你不依,我就惱了。你將回家,不要花了,我有個處。」那韓道國就磕頭謝了,拜辭回去。
老婆見他漢子來家,滿心歡喜。一面接了行李,與他拂了塵土,問他長短,「孩子到那裏好麼?」這道國把往囬一路的話告訴一遍,說:「好人家。孩子到那裏,就與了三間房,兩個丫鬟伏侍。衣服頭面是不消說,第二日就領了後邊,見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歡喜,留俺們住了兩日,酒飯連下人都吃不了。又與了五十兩禮錢。我再三推辭,大官人又不肯,還教我拏囬來了。」因把銀子與婦人收了,婦人一塊石頭方落地。因和韓道國說:「咱到明日,還得一兩銀子謝老馮。你不在,虧他常來做伴兒。大官人那裏,也與了他一兩。」正說著,只見丫頭過來遞茶。韓道國道:「這個是那裏大姐?」婦人道:「這個是咱新買的丫頭,名喚錦兒。過來與你爹磕頭。」磕了頭,丫頭往廚下去了。老婆如此這般,把西門慶勾搭之事,告訴一遍:「自從你去了,來行走了三四遭,纔使四兩銀子,買了這個丫頭。但來一遭,帶一二兩銀子來。第二的不知高低,氣不憤,走來這裏放水,被他撞見了,拏到衙門裏打了個臭死,至今再不敢來了。大官人見不方便,許了要替咱們大街上買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裏住去。」韓道國道:「嗔道他頭裏不受這銀子,教我拏囬來,休要花了,原來就是這些話了。」婦人道:「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他到明日,一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看所好房兒。也是我輸了身一場,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韓道國道:「等我明日往鋪子裏去了,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如今好容易賺錢,怎麼趕的這個道路!」老婆笑道:「賊強人,倒路死的!你倒會吃自在飯兒,你還不知老娘怎生受苦哩!」兩個又笑了一囬,打發他吃了晚飯,夫婦收拾歇下。到天明,韓道國宅裏討了鑰匙,開舖子去了。與了老馮一兩銀子謝他,俱不必細說。
一日,西門慶同夏提刑衙門囬來。夏提刑見西門慶騎著一匹高頭點子青馬,問道:「長官,那匹白馬怎的不騎,又換了這匹馬?倒好一匹馬,不知口裏如何?」西門慶道:「那馬在家歇他兩日兒。這馬是昨日東京翟雲峯親家送來的,是西夏劉參將送他的,口裏纔四個牙兒。腳程緊慢都由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兒,快護槽踢蹬。初時著了路上走,把膘息跌了許多,這兩日纔吃的好些兒了。」夏提刑道:「這馬甚是會行,只好長官騎著每日躧街道兒罷了,不可走遠了他。論起在咱這裏,也値七八十兩銀子。我學生騎的那馬,昨日又瘸了,今早來衙門裏來,旋拏帖兒問舍親借了這匹馬騎來了,甚是不方便。」西門慶道:「不打緊,長官沒馬,我家中還有一匹黃馬,送與長官罷。」夏提刑舉手道;「長官下顧,學生奉價過來。」西門慶道:「不須計較,學生到家就差人送來。」兩個走到西街口上,西門慶舉手,分路來家;到家就使玳安把馬送去。夏提刑見了大喜,賞了玳安一兩銀子,與了囬帖兒,說:「多上覆,明日到衙門裏面謝。」
過了兩月,乃是十月中旬時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叫了兩名小優兒,請西門慶一敘,以酬送馬之情。西門慶家中吃了午飯,理了些事務,往夏提刑家飲酒。原來夏提刑備辦一席齊整酒餚,只為西門慶一人而設。見了他來,不勝歡喜,降階迎接,至廳上敘禮。西門慶道:「如何長官這等費心!」夏提刑道:「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閒中屈執事一敘,再不敢請他客。」於是見畢禮數,寬去衣服,分賓主而坐。茶罷著棋,就席飲酒敘談。兩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正是:得多少金樽進酒浮香蟻,象板催箏唱鷓鴣。
不說西門慶在夏提刑家飲酒。單表潘金蓮,見西門慶許多時不進他房裏來,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帳冷。那一日把角門兒開著,在房內銀燈高點,靠定幃屏,彈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使春梅瞧數次,不見動靜。正是:銀箏夜久慇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在床上和衣兒又睡不著,不免取過琵琶,橫在膝上,低低彈了個〔二犯江兒水〕,以遣其悶:
「悶把幃屏來靠,和衣強睡倒。」
猛聽的房簷上鐵馬兒一片聲響,只道西門慶來到,敲的門環兒響,連忙使春梅去瞧。他囬道:「娘錯了,是外邊風起落雪了!」婦人於是彈唱道:
「聽風聲嘹亮,雪灑窗寮,任冰花片片飄。」
一囬兒,燈昏香盡,心裏欲待去剔續,見西門慶不來,又意兒懶的動彈了。唱道:
「懶把寶燈挑,慵將香篆燒。(只是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捱過今宵,怕到明朝。細尋思,這煩惱何日是了?(暗想負心賊當初說的話兒,心中由不的我傷情兒。)(合)想起來,今夜裏心兒內焦,誤了我青春年少。(誰想你弄的我三不歸,四不著地。)你撇的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且說西門慶約一更時分,從夏提刑家吃了酒歸來,一路天氣陰晦,空中半雨半雪下來,落在衣服上都化了,不免打馬來家。小廝打著燈籠,就不到後邊,逕往李瓶兒房來。李瓶兒迎著,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西門慶穿著青絨獅子補子、坐馬白綾襖子、忠靖緞巾、皂靴棕套、貂鼠風領。李瓶兒替他接了衣服,止穿綾敞衣,坐在床上,就問:「哥兒睡了不曾?」李瓶兒道:「小官兒頑了這囬,方睡下了。」西門慶吩咐:「叫孩兒睡罷,休要沉動著,只怕唬醒他。」迎春於是拏茶來吃了。李瓶兒問:「今日吃酒來的早。」西門慶道:「夏龍溪還是前日因我送了他那匹馬,今日全為我費心,治了一席酒請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和他坐了這一囬,見天氣下雪,來家早些。」李瓶兒道:「你吃酒?教丫頭篩酒來你吃。大雪裏來家,只怕冷哩。」西門慶道:「還有那葡萄酒,你篩來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自造的菊花酒,我嫌他肴香肴氣的,我沒大好生吃。」於是迎春放下桌兒,就是幾碟醃鷄兒嗄飯,細巧菓菜之類。李瓶兒拏杌兒在旁邊坐下,桌下放著一架小火盆兒。
這裏兩個吃酒,潘金蓮在那邊屋裏冷清清,獨自一個兒坐在床上,懷抱著琵琶,桌上燈昏燭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門慶一時來;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兒,亂挽烏雲,把帳兒放下半邊來,擁衾而坐。正是:
倦倚綉床愁懶睡,低垂錦帳綉衾空;
早知薄倖輕拋棄,辜負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輕棄,離愁閒自惱。」
又喚春梅過來:「你去外邊再瞧瞧,你爹來了沒有?快來回我話。」那春梅走去,良久囬來說道:「娘還認爹沒來呢!爹來家不耐煩了,在六娘屋裏吃酒的不是?」這婦人不聽罷了,聽了如同心上戳上幾把刀子一般,罵了幾句負心賊,由不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一逕把那琵琶兒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論殺人好恕,情理難饒,負心的天鑒表!(好教我提起來,又是那疼他,又是那恨他。)心癢痛難揉,愁懷悶自焦。(叫了聲,賊狠心的冤家,我比他何如?鹽也是這般鹽,醋也是這般醋,磚兒能厚,瓦兒能薄,你一旦棄舊憐新!)讓了甜桃,去尋酸棗。(不合今日教你哄了!)奴將你這定盤星兒錯認了。(合)想起來,心兒裏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般苦樂由他人。
癡心老婆負心漢,悔莫當初錯認眞!
常記的當初相聚,癡心兒望到老。(誰想今日他把心變了,把奴來一旦輕拋不理,正如那日。)被雲遮楚岫,水淹藍橋。打拆開鸞鳳交。(到如今當面對語,心隔千山;隔著一堵牆,咫尺不得相見。)心遠路非遙,(意散了,如鹽落水,如水落沙相似了。)情疏魚雁杳。(空教我有情難控訴。)地厚天高。(空教我無夢到陽臺。)夢斷魂勞。俏冤家這其間心變了!(合)想起來,心兒裏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西門慶正在房中和李瓶兒吃酒,忽聽見這邊房裏,彈的琵琶之聲,便問:「是誰彈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邊彈琵琶響。」李瓶兒道:「原來你五娘還沒睡哩!綉春,你快去請你五娘來吃酒,你說俺娘請哩。」那綉春去了。李瓶兒忙教迎春那邊安下個坐兒,放個鍾筯在面前。良久,綉春走來說:「五娘摘了頭,不來哩。」李瓶兒道:「迎春,你再去請你五娘去。你說娘和爹請五娘哩。」不多時,迎春來說:「五娘把角門兒關了。說吹了燈,睡下了。」西門慶道:「休要信他小淫婦兒。等我和你兩個拉他去,務要把他拉了來,咱和他下盤棋耍子。」於是和李瓶兒同來打他角門。打了半日,春梅把角門子開了。西門慶拉著李瓶兒進入他房中,只見婦人坐在帳中,琵琶放在傍邊。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怎的兩三轉請著你不去?」金蓮坐在床上紋絲兒不動,把臉兒沉著,半日說道:「那沒時運的人兒,丟在這冷屋裏隨我自生兒由活的,又來瞅睬我怎的?沒的空費了你這個心,留著別處使!」西門慶道:「怪奴才,八十歲媽媽沒牙——有那些唇舌的!李大姐那邊請你和他下盤棋兒,只顧等你不去了。」李瓶兒道:「姐姐,可不是的?我那屋裏擺下棋子了,咱們閒著下一盤兒,賭盃酒吃。」金蓮道:「李大姐,你們自去,我摘了頭。你不知我心裏不耐煩,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們心寬閒散。我這兩日,只有口游氣兒。黃湯淡水誰嘗著來?我成日睜著臉兒過日子哩!」西門慶道:「怪奴才!你好好兒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內不自在,早對我説,我好請太醫來看你。」金蓮道:「你不信,教春梅拏過我的鏡子來,等我瞧。這兩日,瘦的像個人模樣哩!」春梅把鏡子眞個遞在婦人手裏,燈下觀看。正是:
羞對菱花試新妝,為郎憔悴減容光;閉門不管閒風月,任您梅花自主張。
「羞把菱花來照,蛾眉懶去掃。暗消磨了精神,折損了丰標,瘦伶仃不甚好。」
西門慶拏過鏡子,也照了照,說道:「我怎麼不瘦?」金蓮道:「拏什麼比的你?每日碗酒塊肉,吃的肥胖胖的,專一隻奈何人!」被西門慶不由分說,一屁股挨著他坐在床上,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舒手被裏,摸見他還沒脫衣裳。兩隻手齊插在他腰裏去,說道:「我的兒,眞個瘦了些!」金蓮道:「怪行貨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正是:
「香褪了海棠嬌,衣愡了楊柳腰。(說著,就沿香腮拋下珠淚來。我的苦惱,誰人知道?眼淚打肚裏流罷了。)悶悶無聊,攘攘勞勞,淚珠兒到今滴盡了。(合)想起來,心裏亂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來有上梢來沒下梢!」
亂了一囬,西門慶還把他強死強活拉到李瓶兒房內,下了一盤棋,吃了一囬酒。臨起身,李瓶兒見他這等臉酸,把西門慶攛掇過他這邊歇了。正是:得多少腰瘦故知閒事惱,淚痕只為別情濃。有詩為證:
自從別後減容光,萬轉千囬懶下床;
虧殺瓶兒成好事,得教巫女會襄王。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三十九囬 西門慶玉皇廟打醮 吳月娘聽尼僧說經
[編輯] 漢武清齋夜築壇,自斟明水醮仙官。
殿前玉女移香案,雲際金人捧露盤。
絳節幾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
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
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貼戀,萬種牢籠,淚搵鮫鮹,語言溫順,實指望買住漢子心。不料西門慶外邊又刮剌上了韓道國老婆王六兒,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使了一百廿兩銀子,買了一所門面兩間,倒底四層房屋居住。除了過道,第二層間半客位。第三層除了半間供養佛像祖先,一間做住房,裏面依舊鑲著炕床,對面又是燒煤火炕,收拾糊的乾淨。第四層除了一間廚房,半間盛煤炭,後邊還有一塊做坑廁。俱不必細說。自從搬過來,那左近街坊鄰舍,都知他是西門慶夥計,又見他穿著一套兒齊整絹帛衣服,在街上搖擺;他老婆常插戴的頭上黃熀熀,打扮喬模樣,在門前站立;這等行景,不敢怠慢,都送茶盒與他,又出人情慶賀。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以下者趕著以叔嬸呼之。西門慶但來他家,韓道國就在鋪子裏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朝來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這件事。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誰敢惹他。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穿著器用,均比前日不同。
看看臘月時分,西門慶在家亂著,送東京並府縣軍衛本衛衙門中節禮。有玉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一盒肉、一盒銀魚、兩盒菓餡蒸酥;並天地疏、新春符、謝竃誥。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玳安兒拏進帖來,上寫著:「玉皇廟小道吳宗嚞頓首拜。」西門慶揭開盒兒看了,說道:「出家人,又教他費心,送這厚禮來!」吩咐玳安,連忙教書僮兒封一兩銀子拏囬帖與他。月娘在旁因話題起:「一個出家人,你要便的年頭節尾常受他的禮,倒把前日李大姐生孩兒時,你說許了多少醮願,就教他打了罷。」西門慶道:「早是你提起來,我許下一佰廿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來你這個大謅答子貨!誰家願心是忘記的?你便有口無心許下,神明都記著。嗔道孩子成日恁啾啾唧唧的,原來都這願心壓的他,此是你幹的營生!」西門慶道:「既恁說,正月裏就把這醮願在吳道官這廟裏還了罷。」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說,這孩子有些病痛兒的,要問那裏討個外名。」西門慶道:「又往那裏討外名?就寄名在吳道官這廟裏罷。」因問玳安:「他廟裏有誰在這裏?」玳安道:「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了禮來。」
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那應春兒連忙跨馬磕頭,說:「家師父多拜上老爹,沒什麼孝順,使小徒來送這天地疏,並些微禮兒,與老爹賞人。」西門慶止還了半禮,說道:「多謝你師父厚禮。」讓他坐。說道:「小道怎麼敢坐?」西門慶道:「你坐,我有話和你說。」那道士頭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下邊履鞋淨襪,謙遜數次,方纔把椅兒挪到旁邊坐下。西門慶喚茶來吃了。說道:「老爹有甚鈞語吩咐?」西門慶道:「正月裏,我有些醮願,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在你本院。也是那日,就送小兒寄名。不知你師父閒不閒?」徒弟連忙立起身來,說道:「老爹吩咐,隨問有甚人家經事,不敢應承。請問老爹,訂在正月幾時?」西門慶道:「就訂在初九爺旦日那個日子罷。」徒弟道:「此日又是天誕。〔玉匣記〕上就講:『律爺交慶,五福駢臻。』修齋建醮甚好。那日開大殿與老爹鋪壇。請問老爹,多少醮款?」西門慶道:「也是今歲七月,為生小兒,許了一百廿分清醮。一向不得個心淨,趁著正月裏還了罷!就把小兒送與你師父,向三寶座下討個外名。」徒弟又問:「請問,那日延請多少道眾?」西門慶道:「教你師父請十六眾罷。」說畢,左右放桌兒待茶,先封十五兩經錢,另外又封了一兩酬答他的節禮。又說:「道眾的襯施,你師父不消備辦。我這裏連阡張香燭一事帶去。」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臨出門,謝了又謝,磕了頭兒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兒送了一石白米,一擔阡張,十斤官燭,五斤沉檀馬牙香,十二疋生眼布做襯施;又送了一對京緞,兩壇南酒,四隻鮮鵝,四隻鮮鷄,一對豚蹄,一腳羊肉,十兩銀子,與官哥兒寄名之禮。西門慶預先發帖兒,請下吳大舅、花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四位相陪。陳經濟騎頭口先到廟中,替西門慶瞻拜。到初九日,西門慶也沒往衙中去,絕早冠帶,騎大白馬,僕從跟隨,前呼後擁,逕出東門,往玉皇廟來。遠遠望見結綵的寶旛,過街榜棚,進約不上五里之地,就是玉皇廟。至山門前下馬,睜眼觀看,果然好座廟宇,天宮般蓋造。但見:
青松鬱鬱,翠柏森森。金釘朱戶,玉橋低影軒宮;碧瓦雕簷,綉幕高懸寶檻。七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祥雲影裏,流星門高接青霄;瑞霞光中,郁羅臺直侵碧漢。黃金殿上,列天帝三十二尊;白玉京中,現毫光百千萬億。三天門外,離婁與師曠猙獰;左右階前,白虎與青龍猛勇。寶殿前仙妃玉女,霞帔曾獻御香花;玉陛下四相九卿,朱履肅朝丹鳳闕。九龍床上,坐著個不壞金身萬天教主玉皇張大帝:頭戴十一冕旒,身披袞龍青袍。腰繫藍田帶,按八卦九宮;手執白玉圭,聽三皈五戒。金鍾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玉磬鳴時,萬象森羅皆拱極。朝天閣上,天風吹下步虛聲;演法壇中,夜月常聞仙佩響。只此便為眞紫府,更於何處覓蓬萊!
西門慶由正門而入,見頭一座流星門上,七尺高朱紅牌架,列著兩行門對,大書:
「黃道天開,祥啟九天之閶闔,迓金輿翠蓋以延恩;
玄壇日麗,光臨萬聖之旛幢,誦寶笈瑤章而闡化。」
到了寶殿上,懸著二十四字齋題,大書著:「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恩,九轉玉樞,酬盟寄名,吉祥普福齋壇。」兩邊一聯:
「先天立極,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鑒清修之翼翼,上報洪恩。」
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旁邊一小童捧盆巾盥手畢,鋪排跪請上香,鋪氈褥,行禮叩壇畢。原來吳道官諱宗嚞,法名道眞,生的魁偉身材,一臉鬍鬚,襟懷灑落,廣結交,好施捨。現作本宮住持,以此高貴達官多往投之,做醮設席甚齊整,迎賓待客一團和氣。手下也有三五個徒弟徒孫,一呼百諾。西門慶會中常在此建醮,每生辰節令,疏禮不缺。何況西門慶又做了刑名官,來此做好事,送公子寄名,受其大禮,如何不敬?那日就是他做齋功,主行法事,頭戴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氅,腰繫絲帶,忙下經筵來與西門慶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錯愛,迭受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兒寄名,小道禮當叩祝三寶,保安增延壽命,尚不能以報老爹大恩;何以又叨受老爹厚賞許多厚禮,誠有愧赧!經襯又且過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門慶道:「厚勞費心辛苦,無物可酬,薄禮表情而已!」
敘禮畢,兩邊道眾齊來稽首。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廠廳,名曰松鶴軒,多是朱紅亮隔,那裏自有坐處待茶。西門慶見四麵粉牆,擺設湖山瀟灑,堂中椅桌光鮮;左壁掛「黃鶴樓白日飛昇」,右壁懸「洞庭湖三番渡過」;正面有兩幅吊屏,草書一聯:「引兩袖清風舞鶴,對一方明月談經。」西門慶剛坐下,就令小廝棋童兒:「拏馬接你應二爹去。只怕他沒馬,如何這咱還沒來!」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裏。」西門慶道:「也罷。」吩咐棋童:「快騎接去。」那棋童從山門裏面牽出來騎了,一直去了。
吳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敘話:「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怎敢惹罪。各道眾都從四更起來,到壇諷誦諸品仙經,並玉皇參行醮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都是整做。將官哥兒的生日八字,另具一宗文書,奏名於三寶面前,起名叫做吳應元,太乙司命,合延桃康,壽齡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裏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十二分慶贊上帝,二十四分薦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門慶道:「多有費心!」不一時,打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從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繫蒙金犀角帶。到壇,有絳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
「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門前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門慶,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吳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建生,……」(表白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門慶道:「你只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申時建生。」)「同男官哥兒,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領家眷等,即日投誠,拜干洪造。言念慶一介微生,三才末品。出入起居,每感龍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聖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衛。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祿之豐盈。蒞任刑名,每思圖報。躬逢盛世,仰賴帡幪。是以修設清醮,共廿四分位,答報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設清醮十二分位,茲逢天誕,慶贊帝眞。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良願於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時,慶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恭將男官哥兒寄於三寶殿下,賜名吳應元,期在出幼圓滿。另行請祈天地位下,告許清醮一百廿分位,續箕裘之胤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薦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祖西門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後化、昇墜罔知,是以修設淨醮廿四分位,恩資道力,均證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仰干化覃,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萬天之帝駕。日近清光,出入金門而有喜;時加美秩,褒封紫誥以增榮。一門長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
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揭開第一張說道:「此是奕世功果影發文書。申請三天三境上帝、十極高眞、三官四聖、泰玄都省,及天曹大皇萬滿眞君、天曹掌醮司眞君、天曹降聖司眞君,到壇證監功德的奏疏。」又揭起第二張:「此是申請東嶽天齊大生神聖帝、子孫娘娘、監生衛房聖母元君,並當時許還願日受禱之神,今日勾銷頃願典者,祠家侍奉長生香火,三教明神,勾銷老爹昔日許的願款,及行下七十五司地府冥官案吏主者,到壇來受追薦,護送亡人生天。此一票,是玉女靈官、天神帥將、功曹符使、土地等神,捧奏三天門運遞關文。此一張,玉清總召萬靈眞符,高功發遣公文,受事官符。此一張,是召九斗陽芒流星火全紾大將,開天門的符命。」看畢此處,又到一張桌上,揭起頭一張來:「此是早朝開啟請無佞太保康元帥,九天靈符監齋使者,嚴禁齋儀,監臨廚所。此一張,是請正法馬、趙、溫、關,四大元帥;崔、盧、竇、鄧,四大天君,監臨壇門。及玄壇四靈神君,九鳳破穢大將軍,淨壇蕩穢,以格高眞。此一宗,是早朝啟五師箋文,晚朝謝五師箋文。此一宗,是開闢二代捲簾化壇眞符。此一宗,是請神霄辟非大將軍鳴金鍾陽牒;神霄禁壇大將軍擊玉磬陰牒。此一宗,是安鎭五方眞文雲篆:東方九氣鎭天玉字眞文,南方三氣鎭天玉字眞文,西方七氣鎭天玉字眞文,北方五氣鎭天玉字眞文,中央一氣鎭天玉字眞文,請五老上帝安鎭壇垠,證監功德。俱是按五方顏色彩畫的。此一宗早朝頭一遍轉經,高上神霄玉眞王南極長生大帝;第二遍轉經,高上碧霄東極青華生大帝;第三遍轉經,高上青霄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午朝第四遍轉經,高上玉霄九天雷祖大帝;第五遍轉經,高上琅霄太一大天帝;第六遍轉經,高上泰霄六天洞淵大帝;晚朝第七遍轉經,高上紫霄深波天主帝君;第八遍轉經,高上景霄青城益算可韓司丈人眞君;第九遍轉經,高上絳霄九天採訪使眞君。九道表箋,掠剩、報應、幽枉、積逮,啟四司、謝四司箋。此又一宗,是午朝高功捧奏拜進三天玉陛,黃籙朱表,並遣旨、介直直、符醮吏者,同當日受事功曹,護送章表殿遞雲盤關文。此一宗,是三天持寶籙大將軍,並金龍、茭龍驛吏、火府繼簡童子,靈寶諸符命,不可細數。此一宗,是晚朝謝恩誠詞都疏,及一百八十表醮經醮,雲鶴馬子,俵分錢馬滿散關文。」又一桌案上:「此是哥兒三寶蔭下寄名,外一家文書符索牒札。」其餘不暇細覽:「請謝高功老爹今日十分費心!」西門慶於是洞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左右捧一疋尺頭與吳道官畫字。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後一個道士,向殿角頭𥑮碌碌擂動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諸眾,一派音樂響起。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雲織法氅,腳穿雲根飛舄朱履,手執牙笏,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鍾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裏,向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西門慶於是睜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但見:
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層供三清四御、八極九霄、十極高眞、雲宮列聖;中層山川嶽瀆、社會隍司、福地洞天、方輿博厚;下層冥宮幽壤、地府羅酆、江河湖海之神、水國泉扃之眾。兩班醮筵森列,合殿官將威儀。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天地亭,左右金童玉女,對對高張羽蓋;玉帝堂,兩邊執盂捧劍,重重密佈幢旛。風清三界步虛聲,月冷九天乘沆瀣。金鍾撞處,高功進表奏虛皇;玉珮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芙蓉冠,金碧交加。監壇神將猙獰,直日功曹猛勇。道眾齊宣寶懺,上瑤臺酌水獻花;眞人密誦靈章,按法劍踏罡步鬭。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西門慶剛遶壇拈香下來,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兒裏,地鋪錦毯,爐焚獸炭,那裏坐去了。不一時,應伯爵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說道:「實告,要送些茶兒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為一茶之需。」西門慶也不接,說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幹這營生做什麼?吳親家這裏點茶,我一總都有了,不消拏出來了。」那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哥,眞個?俺們還收了罷?」因望著謝希大說道:「都是你幹這營生。我說哥不受,拏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良久,吳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吃畢茶,一同擺齋,放了兩張桌。桌上堆的鹹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豐潔。西門慶寬去衣服,同吃了早齋。原來吳道官叫了個說書的,說西漢評話《鴻門會》。
吳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哥兒今日來不來?」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唬著他,來不的。到午間,拏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面前攝受過,就是一般。」吳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是有些小膽兒。家裏三四個丫鬟連養娘輪流看視,只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吳大舅道:「孩兒們好容易養活大!」正說著,只見玳安進來說:「裏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吳惠送茶來了。」西門慶道:「叫他進來。」李銘吳惠兩個拏著兩個盒子跪下,揭開,都是頂皮餅、松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瓤卷兒,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因問李銘:「你們怎得知道今日我在這裏打醮?」李銘道:「小的今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纔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歸家告訴桂姐,三媽說:『還不快買禮去!』旋約了吳銀姐,纔來了。多上覆爹,本當親來,不好來得。這盒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西門慶吩咐:「你兩個等著吃齋。」吳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連手下人都飽食一頓。
話休饒舌,到了午朝拜表畢,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簇盤定勝,高頂方糖菓品,各樣托葷蒸煠鹹食素饌,點心湯飯,又有四十碟碗;又是一壇金華酒。哥兒的一頂黑青緞子銷金道髻,一件玄色紵絲道衣,一件綠雲緞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紬納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線縧,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一付銀項圈條脫,刻著「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辟非黃綾符,上書著「太乙司命,合延桃康」八字,就紮在黃線索上,都用方盤盛著。又是四盤羹菓,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內包著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纔裝入盒擔內,共約八擡,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兒家去,賞了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
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見廟裏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菓插桌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亂出來觀看。金蓮便道:「李大姐,你還不快出來看哩,你家兒子師父廟裏送禮來了!又有許多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兒。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兒。」孟玉樓又走向前,拏起來手中看,說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精細的!這小履鞋,白綾底兒,都是倒扣針兒,方勝兒鎖的;這雲兒又且是好。我說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納的恁好針腳兒?」吳月娘道:「沒的說!他出家人那裏有老婆?想必是僱人做的。」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士有老婆,像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莫不是也有漢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個帽子那裏不去了?似俺這僧家,行動就認出來。」金蓮說道:「我聽得說,你住的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著女僧寺,沒事也有事!」月娘道:「這六姐好恁六說白道的!」金蓮道:「這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線索,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上面銀打的八個字,帶著且是好看。背面墜著他名字,『吳』什麼『元』?」棋童道:「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吳應元』。」金蓮道:「這是個『應』字!」叫道:「大姐姐,道士無禮!怎的把孩子改了他姓了?」月娘道:「你看不知禮!」因使李瓶兒:「你去抱了你兒子來,穿上這道衣,俺們瞧瞧好不好?」李瓶兒道:「他纔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兒眞個去了。
這潘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兒,扯出送來的經疏看,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吳氏,傍邊只有李氏,再沒別人,心中就有幾分不忿,拏與眾人瞧:「你說,賊三等兒九格的強人,你說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只寫著生孩子的,把俺們都是不在數的,都打到贅字號裏去了!」孟玉樓問道:「有大姐姐沒有?」金蓮道:「沒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罷了,有了一個,也都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也都寫上,惹的道士不笑話麼?」金蓮道:「俺們都是劉湛兒鬼兒麼?比那個不出材的?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
正說著,李瓶兒從前邊抱了官哥兒來,孟玉樓道:「拏過衣服來,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兒抱著,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兒閉著,半日不敢出氣兒。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吳月娘吩咐李瓶兒:「你把這經疏,納個阡張頭兒,親往後邊佛堂中自家燒了罷。」那李瓶兒去了。金蓮見玉樓抱弄孩子說道:「穿著這衣服,就是個小道士兒。」金蓮接過來說道:「什麼小道士兒,倒好像個小太醫兒!」被月娘正色說了兩句,便道:「六姐,你這個什麼話!孩兒們上快休恁的!」那金蓮訕訕的不言語了。一囬,那孩子穿著衣服害怕,就哭起來。李瓶兒走來,連忙接過來,替他脫衣裳時,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樓笑道:「好個吳應元,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月娘連忙教小玉拏草紙替他抹。不一時,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裏睡著了。李瓶兒道:「小大哥原來困了,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
吳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人出來吃齋。看看晚來。原來初八日,西門慶因打醮不用葷酒,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直到今晚來家就與他遞酒,來到大門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時分,只見陳經濟自騎頭口來家。潘金蓮問:「你爹來了?」經濟道:「爹怕來不成了。我來時,醮事還未了,纔拜懺。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還要謝將吃酒!」金蓮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使性子囬到上房裏,對月娘說:「賈瞎子傳操——幹起了個五更;隔牆掠肝花——死心塌地。兜肚斷了帶子——沒得絆了!剛纔在門首站了一囬,只見陳姐夫騎了頭口來了,說爹不來了,醮事還未了,先打發他來家。」月娘道:「他不來罷,咱們自在。晚夕聽大師父王師父說因果,唱佛曲兒。」
正說著,只見陳經濟掀簾進來,已帶半酣兒,說:「我來與五娘磕頭。」問大姐:「有鍾兒,尋個兒篩酒,與五娘遞一鍾兒。」大姐道:「那裏尋鍾兒去?只恁與五娘磕個頭兒,到住囬等我遞罷。你看他醉腔兒!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來家。」月娘便問道:「你爹眞個不來了?玳安那奴才沒來?」陳經濟道:「爹見醮事還沒了,恐怕家裏沒人,先打發我來了,留下玳安在那裏答應哩。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強死強活拉著,吃了兩三大鍾酒纔來了。」月娘問:「今日有哪幾個在那裏?」經濟道:「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應二叔和謝三叔、李銘,又有吳惠、兩個小優兒。夜黑不知纏到多早晚。今日只吳大舅來了,門外花大舅教爹留住了,也是過夜的數。」金蓮沒見李瓶兒在跟前,便道:「陳姐夫,連你也叫起花大舅來,是那門兒親?死了的知道罷了!你叫他李大舅纔是,怎叫他花大舅?」經濟道:「五娘,你老人家鄉裏姐姐嫁鄭恩——睜著個眼兒,閉著個眼兒罷。早是兒子不知他什麼帳兒,只是伙裏分錢就是了。」大姐道:「賊囚根子!快磕了頭,趁早與我外頭挺去,又口裏恁汗邪胡說了!」陳經濟於是請金蓮轉上,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往前邊去了。
不一時,房中掌上燈燭,放下桌兒,擺上菜兒,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與眾人來了。金蓮遞了酒,打發坐下,吃了麵。吃到酒闌,收了家活,擡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兒眾人圍定,兩個姑子在正中間,焚下香,秉著一對蠟燭,都聽他說因果。先是大師父說道:
「蓋聞《大藏經》中,講說一段佛法,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東土傳佛心印。昔日唐高宗天子咸亨三年,中夏諸事不題,卻說嶺南鄉泡渡村有一張員外,家豪大富,廣有金銀,呼奴使婢。員外所取八個夫人,朝朝快樂,日日奢華。貪戀風流,不思善事。忽的一日出門遊玩,見一夥善人,馱載香油細米等物,人人稱念佛號。向前便問:『你這些善人何往?』內中一人答曰:『一者打齋,二者聽經。』員外又問:『你等打齋聽經,有何功德?』眾人言說:『人生在世,佛法難聞,人身難得。《法華經》上說的好:若人有福,曾供養佛。今生不捨,來生榮華富貴從何而來?古人云:龍聽法而悟道,蟒聞懺以升天,何況人乎?』張員外到家,便叫安童:『去後房請出你八個奶奶來。』不一時,都到堂前。員外說:『婆婆,我今黃梅寺修行去,把家財分作八份,各人過其日月。想你我如今只顧眼前快樂,不知身後如何,若不修行,求出火坑,定落三塗五苦。』有夫人聽說,便道:「員外,你八寶羅漢之體,有甚業障?比不的俺女流之輩,生男長女,觸犯神祇。俺們業重,你在家裏修行,等俺八個替你耽罪,你休要去罷!』正是:
婆婆將言勸夫身,員外冷笑兩三聲。」
大師父說了一囬,該王姑子接偈。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李瓶兒、西門大姐,並玉簫都齊聲接佛。王姑子念道:
「說八個,眾夫人,要留員外;告丈夫,休遠去,在家修行。
你如今,下狠心,撇下妻子;痛哭殺,兒和女,你也心疼!
閃得俺,姊妹們,無處歸落;好教我,一個個,怎過光陰?
從小兒,做夫妻,相隨到老;半路裏,丟下俺,倚靠何人?
兒扯爺,女扯娘,搥胸跌腳;一家兒,大共小,痛哭傷情。」
〔金字經〕
「夫人聽說淚不幹,苦勸員外莫歸山。顧家園,兒女永團圓;休遠去,在家修行都一般。」
(白文)
員外便說:『多謝你八個夫人,我明白死在陰司,你們替我耽罪。我今與你們遞一鍾酒,明日好在閻王面前承當。』飲酒中間,員外設了一計:『夫人與我把燈剔一剔。』員外哄的夫人剔燈,一口把燈吹死。唬的八個夫人失色,連忙叫梅香:『快點燈來!』員外取出鋼刀劍,唬殺八個眾夫人。
又偈:
老員外,喚梅香,把燈點起;將鋼刀,拏在手,指定夫人:
那一個,把明燈,一口吹死?圖家財,害我命,改嫁別人。
若不說,一劍去,這頭落地!一個個,心害怕,倒在埃塵。
有八個,老夫人,慌忙跪下;告員外,你息怒,饒俺殘生。
你分明,一口氣,把燈吹死;吃幾鍾,紅面酒,拏劍殺人。
你若還,殺了俺,八個夫人;到陰司,告閻君,取你眞魂!
(白文)
員外冷笑,便叫八個夫人:『你哄我,當身吹燈不認,如何替我陰司耽罪?八個女流之輩倒哄男身,笑殺年高有德人!』說的八個夫人閉口無言。員外想人生富貴,都是前生修來,便叫安童:『連忙與我裝載數車香油米麵,各樣菜蔬錢財等物,我往黃梅山裏打齋聽經去也。』」
〔金字經〕
「夫人聽我說根源,梵王天子棄江山。不貪戀,要結萬人緣;都全捨,萬古標名在世間。員外今日修行去,親戚鄰人送起程。」
念了一囬,吳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請過,吃些甚麼?」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素菜兒、兩碟鹹食兒、四碟兒糖薄脆、蒸酥、菊花餅、扳搭饊子,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著二位師父用一個兒。大妗子說:「俺們不當家的,都剛吃的飽。教楊姑娘陪個兒罷。他老人家又吃著個齋。」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兒,每樣揀了個點心,放在碟兒裏,先遞與兩位師父,然後遞與楊姑娘,說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請些兒。」婆子道:「我的佛爺,不當家!老身吃的可夠了。」又道:「這碟兒裏是燒骨朵,姐姐你拏過去。只怕錯揀到口裏。」把眾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這個是頭裏廟上送來的托葷鹹食,你老人家只顧用,不妨事。」楊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乾淨眼花了,只當做葷的來!」正吃著,只見來興兒媳婦子惠秀走來。月娘道:「賊臭肉,你也來做什麼?」惠秀道:「我也來聽唱曲兒。」月娘道:「儀門關著,你打那裏進來了?」玉簫道:「他在廚房封火來。」月娘道:「嗔道恁弄的鼻兒烏嘴兒黑的,成精鼓搗,來聽什麼經!」
當下眾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家活去,搽抹經桌乾淨。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又高念起來。從張員外在黃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長跪聽經,夜晚參禪打坐。四祖禪師觀見他不是凡人,定是個眞僧出世,問其鄉貫住處,姓甚名誰。員外具說前因一遍:弟子把家財妻子棄了,實為生死出家。四祖收留座下,做了徒弟。白日教他栽樹,夜晚舂米。六年苦行已滿,驚動護法韋馱尊天,驚覺四祖,教他尋安身立命之處;與了他三樁寶貝:斗蓬、蓑衣、彎棗棍,往南去濁河邊投胎奪舍尋房兒居住,三百六十日正果圓成:「你如今年紀高大,房兒壞了,傳不得眞妙法,度脫不得眾生。」直說到千金小姐姑嫂兩個在濁河邊洗濯衣裳,見一僧人借房兒住,不合答了他一聲,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就往房裏睡去了。少頃,李瓶兒房中綉春來叫說官哥兒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嬌兒、孟玉樓、潘姥姥、孫雪娥、楊姑娘、大妗子,守著聽到河中漂過一顆大仙桃來,小姐不合吃了,歸家有孕,懷胎十月。王姑子唱了一個〔耍孩兒〕:
「一靈眞性投肚內,這個消息誰得知?人人不識西來意,呀的一聲孕男女。認的娘生鐵麵皮,纔得見光明際。崑崙頂上轉大千世界,古彌陀分南北東西。」
說:「千金小姐來到嫂子房中說,『咱兩個曾在濁河邊洗衣,見了那老人,問咱借房兒住,他如何跳在河內,唬的我心中驚怕。又吃了一個仙桃,我如今心頭膨悶,好生疑悔,腹中成其身孕!』正是:
十月腹中母懷胎,千金小姐淚盈腮。
千金說,在綉房,成其身孕;心中悔,無可奈,忍氣吞聲。
一個月,懷胎著,如同露水;兩個月,懷胎著,纔卻朦朧。
三個月,懷胎著,纔成血餅;四個月,懷胎著,骨節纔成。
五個月,懷胎著,纔分男女;六個月,懷胎著,長出六根。
七個月,懷胎著,生長七竅;八個月,懷胎著,著相成人。
九個月,懷胎著,看看大滿;十個月,母腹中,準備降生。
五祖投胎在母腹中,因為度眾生。裟婆男女不肯囬心,古佛下界轉凡身。借胎出殼,久後度母到天宮。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權住十個月,轉凡度眾生。」
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歪在月娘裏間床上睡著了,楊姑娘也打起欠呵來,桌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早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氣,鷄鳴叫。」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裏去了。郁大姐在後邊雪娥房裏宿歇。只有兩個姑子,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著小玉燉了一甌子茶吃了纔睡。大妗子在裏間床上和玉簫睡。月娘因問王姑子:「後來這五祖長大了,怎生成了正果?」王姑子道:
「這裏爺娘見他有身孕,教他哥哥祝虎,把千金小姐趕將出去,要行殺害。多虧祝龍慈心,放他逃生。走在垂楊樹下自縊,驚動天上太白李金星,教他尋茶討飯,隨緣度日。不覺十月滿足,來到仙人莊神廟裏,降生下五祖。紫霞紅光,罩滿了廟堂。小姐見孩兒生下就盤膝端坐,心中害怕,不比尋常。後又到天喜村王員外家場裏宿歇。場中火起,拏起見員外。見小姐顏色,就要留下做小。子母兩個下拜,登時把員外夫人都拜死了。家奴院公拏住子母。後員外蘇省過來,說道:『只怕是好人。』留在家中養活。六歲五祖方說話,不由為母的,一直走到濁河邊枯樹下,取了三樁寶貝,逕往黃梅寺聽四祖說法,遂成正果。後還度脫母親生天。」
月娘聽了,越發好信佛法了,有詩為證:
聽法聞經怕無常,紅蓮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禪空話,留取尼僧化稻粱!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四十囬 抱孩童瓶兒希寵 妝丫鬟金蓮市愛
[編輯] 善事雖好做,無心近不得。
你若做好事,別人分不得。
經卷積如山,無緣看不得。
財錢過壁堆,臨危將不得。
靈前好供奉,起來吃不得。
兒孫雖滿堂,死來替不得。
話說當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問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沒見點喜事兒?」月娘道:「又說喜事哩!前日八月裏,因買了對過喬大戶房子,平白俺們都過去看,上他那樓梯,一腳躡滑了,把個六七個月身扭掉了。至今再誰見什麼孩子來!」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六七個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裏掉在榪子裏,我和丫頭點燈撥著瞧,倒是個小廝兒。」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麼來扭著了?還是胎氣坐的不牢!」月娘道:「我自上他家樓,梯子窄趔,不知怎的一腳滑下來!還虧了孟三姐,一手扶住我,不然一直掉下來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養出個兒來,強如別人。你看他前邊六娘,進門多少時兒,倒生了個兒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兒女,隨天罷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緊。俺們同行一個薛師父,一紙好符水藥。前年陳郎中娘子,也是中年無子,常時小產了幾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師父符藥,如今生了好不醜滿抱的小廝兒!一家兒歡喜的了不得。只是用著一件對像兒難尋。」月娘問道:「什麼物件兒?」王姑子道:「用著頭生孩子的衣胞。拏酒洗了,燒成灰兒,拌著符藥,揀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覺,空心用黃酒吃了。算定日子兒不錯,至一個月,就坐胎氣,好不准!」月娘道:「這師父是男僧女僧?在那裏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歲。原在地藏庵兒住來,如今搬在南首裏法華庵兒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經典兒!又會講說《金剛科儀》,各樣因果寶卷,成月說不了。專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來。」月娘道:「你到明日請他來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討了這符藥來著!止是這一件兒難尋。這裏沒尋處,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頭這孩子的房兒,借情刨出來使了罷。」月娘道:「緣何損別人,安自己的!我與你銀子,你替我慢慢另尋便了。」王姑子道:「這個倒只是問老娘尋,他纔有。我替你整治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難得你明日另養出來,隨他多少,十個明星當不的月!」月娘吩咐:「你卻休對人說。」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對人說!」說了一囬,各人都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西門慶打廟裏來家。月娘纔起來梳頭。玉蕭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說:「昨日家裏六姐等你來上壽,怎的就不來了?」西門慶悉把醮事未了,「吳親家晚夕費心,擺了許多桌席。吳大舅先來了,留住我和花大哥、應二哥、謝希大,兩個小優兒彈唱著,俺們吃了半夜酒。今早我便先進城來了,應二哥他三個還吃酒哩。昨日甚是難為吳親家,破費了許多錢!」告訴了一囬。玉蕭遞茶吃了,也沒往衙門裏去,走到前邊書房裏,歪在床上就睡著了。落後潘金蓮李瓶兒梳了頭,抱著孩子出來,都到上房陪著喫茶。月娘向李瓶兒道:「他爹來了這一日,在前頭哩。我教他喫茶食,他不吃。丫頭有了飯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頭與他爹瞧瞧去。」潘金蓮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兒穿衣服。」於是戴上銷金道髻兒,穿上道衣,帶了項牌符索,套上小鞋襪兒,金蓮就要奪過去。月娘道:「教他媽媽抱罷,況是你這蜜褐色挑綉裙子不耐污,撒上點子臢倒了不成!。」於是李瓶兒抱定官哥兒,潘金蓮便跟著,來到前邊西廂房內。書僮見他二人掀簾,連忙就躲出來了。金蓮見西門慶臉朝裏睡炕床上,指著孩子說:「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兒自家來請你來了。大媽媽房裏擺下飯,教你吃去。你還不快起來?還推睡兒!」那西門慶吃了一夜酒的人,丟倒頭,那顧天高地下,鼾睡如雷。金蓮與李瓶兒一邊一個,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時,把西門慶弄醒了。睜開眼,看見官哥兒在面前,頭上戴著銷金道髻兒,身穿小道衣兒,項圈符索,喜歡的眉開眼笑。連忙接過來,抱到懷裏,與他親個嘴兒。金蓮道:「好乾淨嘴頭子,就來親孩兒!小道士兒吳應元,你噦他一口!你說:昨日在那裏使牛耕地來?今日乏困的你這樣的,大白日強覺!昨日叫五媽只顧等著你,你恁大膽,不來與五媽磕頭!」西門慶道:「昨日醮事散的晚。晚夕謝將,又整酒吃了一夜,今日到這咱時分還一頭酒。在這裏睡囬,還要往尚舉人家吃酒去。」金蓮道:「你不吃酒去罷了。」西門慶道:「他家從昨日送了帖兒來,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蓮道:「你去,晚夕早些兒來家,我等著你哩。」李瓶兒道:「他大媽媽擺下飯了,又做了些酸筍湯,請你吃飯去哩。」西門慶道:「我心裏還不待吃,等我去呵些湯罷。」於是起來往後邊去了。
這潘金蓮見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腳蹬著地爐子,說道:「這原來是個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裏,說道:「倒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兒。」瞧了瞧旁邊桌上,放著個烘硯瓦的銅絲火籠兒,隨手取過來,叫:「李大姐,那邊香幾兒上牙盒裏盛的甜香餅兒,你取些來與我。」一面揭開了,拏幾個在火爐內。一面夾在襠裏,拏裙子裹的嚴嚴的,且燻熱身上。坐了一囬,李瓶兒說道:「咱進去罷,只怕他爹吃了飯出來。」金蓮道:「他出來不是,怕他麼?」於是二人抱著官哥,進入後邊來。良久,西門慶吃了飯,吩咐排軍備馬,午後往尚舉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
且說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兩銀子,叫他休對大師父說,好歹請薛姑子帶了符藥來。王姑子接了銀子,和月娘說:「我這一去,只過十六日兒纔來罷。就替你尋了那件東西兒來。」月娘道:「也罷,你只替我幹的停當,我還謝你。」於是作辭去了。看官聽說:但凡大人家,似這樣僧尼牙婆,決不可擡舉在深宮大院相伴著婦女,俱以講天堂地獄、談經說典為由,背地裏說條念款,送暖偷寒,甚麼事兒不幹出來!十個九個,都被他送上災厄。有詩為證:
最有緇流不可言,深宮大院哄嬋娟。
此輩若皆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卻說金蓮,晚夕趁月娘房裏陪著眾人坐的。走到鏡臺前把䯼髻摘了,打了個盤頭楂髻;把臉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兒鮮紅;戴著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面花兒,帶著紫銷金箍兒;尋了一套大紅織金襖兒,下著翠藍緞子裙:要裝丫頭哄月娘眾人耍子。叫將李瓶兒來與他瞧,把李瓶兒笑的前仰後合,說道:「姐姐,你裝扮起來,活像個丫頭!等我往後邊去,——我那屋裏有紅布手巾,替你蓋著頭。——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唬他們唬,管定就信了!」春梅打著燈籠,在頭裏走。走到儀門首,撞見陳經濟,笑道:「我道是誰來?這個就是五娘幹的營生。」李瓶兒叫道:「姐夫,你過來,等我和你說了著。你先進去,見他們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經濟道:「我有法兒哄他。」於是先走到上房裏,眾人都在炕上坐著喫茶。經濟道:「娘,你看爹!平白裏叫薛嫂兒使了十六兩銀子,買了人家一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兒,剛纔拏轎子送將來了。」月娘道:「眞個?薛嫂兒怎不先來對我說?」經濟道:「他怕你老人家罵他,送轎子到大門首,他就去了。丫頭便教他們領進來了。」大妗子還不言語。楊姑娘道:「官人有這幾房姐姐夠了,又要他來做什麼?」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錢,就買一百個,有什麼多?俺們都是老婆當軍,在這屋裏充數兒罷了!」玉簫道:「等我瞧瞧去。」只見月亮地裏,原來春梅打燈籠,落後叫了來安兒小廝打著,和李瓶兒後邊跟著,金蓮搭著蓋頭,穿著紅衣服進來。慌的孟玉樓李嬌兒都出來看。良久,進入房裏。玉簫挨在月娘邊,說道:「這個是主子,還不磕頭哩!」一面揭了蓋頭。那潘金蓮插燭也似磕下頭去,忍不住撲矻的笑了。玉樓道:「好丫頭,不與你主子磕頭,且笑!」月娘也笑了,說道:「這六姐成精死了罷!把俺們哄的信了。」玉樓道:「大娘,我不信。」楊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見出來不信?」玉樓道:「俺六姐平昔磕頭,也學的那等,磕了頭起來,倒退兩步纔拜。」楊姑娘道:「還是姐姐看的出來,要著老身,就信了。」李嬌兒道:「我也就信了。剛纔不是揭蓋頭,他自家笑,還認不出來。」正說著,只見琴童兒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孟玉樓道:「你且藏在明間裏,等爹進來,等我哄他哄。」
不一時,西門慶來到。楊姑娘、大妗子出去了。進入房內,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語。玉樓道:「今日薛嫂兒轎子送人家一個二十歲丫頭來,說是你教他送來,要他的。你恁許大年紀,前程也在身上,還幹這勾當?」西門慶笑道:「我那裏教他買丫頭來?信那老淫婦哄你哩。」玉樓道:「你問大姐姐不是,丫頭也領在這裏。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就叫出來你瞧。」於是叫玉簫:「你拉進那新丫頭來見你爹。」那玉簫掩著嘴兒笑,又不敢去拉。前邊走了走兒,又囬來了,說道:「他不肯來。」玉樓道:「等我去拉。恁大膽子的奴才,頭兒沒動,就扭主子?也是個不聽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間內。只聽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的。人不進去,只顧拉人,拉的手腳兒不著地。」玉樓笑道:「好奴才,誰家使的你恁沒規矩,不進來見你主子磕頭?」一面拉進來。西門慶燈影下睜眼觀看,卻是潘金蓮打著楂髻裝丫頭,笑的眼沒縫兒。那金蓮就坐在傍邊椅子上。玉樓道:「好大膽丫頭,新來乍到,就恁少調失教的,大剌剌對著主子坐著!還撅臭與他這個主子兒了?」月娘笑道:「你趁著你主子來家,與他磕個頭兒罷。」那金蓮也不動,走到月娘裏間屋裏,一頓把簪子拔下,戴上䯼髻出來。玉樓道:「好淫婦,討了誰上頭話,就戴上䯼髻了!」眾人又笑了一囬。
月娘告訴西門慶說:「今日喬親家那裏使喬通送了六個帖兒來,請俺們吃看燈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禮兒去?」教玉簫拏帖兒與西門慶瞧。見上面寫著:
「十二日寒舍薄具菲酌,奉屈魚軒。仰冀賁臨,不勝榮幸。右啟大德望西門大親家老夫人妝次。
(下書)眷末喬門鄭氏斂衽拜。」
西門慶看畢,說道:「明早叫來興兒買四樣餚品,一壇南酒,送了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發柬,十四日也請他娘子,並周守備娘子、荊都監娘子、夏大人娘子、張親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賁四叫將花兒匠來,做幾架煙火;王皇親家一起扮戲的小廝叫來扮《西廂記》。你們往院中,再把吳銀兒李桂兒接了來。你們在家看燈吃酒,我和應二哥、謝子純,往獅子街樓上吃酒去。」說畢,不一時放下桌兒,安排酒上來。潘金蓮遞酒,眾姊妹相陪,吃了一囬。
西門慶因見金蓮裝扮丫頭,燈下艷妝濃抹,不覺淫心蕩漾,不住把眼色遞與他。這金蓮就知其意,行陪著吃酒,就到前邊房裏,去了冠兒,挽著杭州攢,重勻粉面,復點朱唇。原來早在房中,先預備下一桌酒,齊整菓菜,等西門慶進房,婦人還要私己與他遞酒。不一時,西門慶果然來到,見婦人還挽起雲髻來,心中甚喜。摟著他坐在椅子上,兩個說笑。不一時,春梅收拾上酒菜來,婦人從新與他遞酒。西門慶道:「小油嘴兒,頭裏已是遞過罷了,又教你費心!」金蓮笑道:「那個大夥裏酒兒不算,這個是奴家業兒,與你遞鍾酒兒,年年累你破費,你休抱怨。」把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連忙接了他酒,摟在懷裏膝蓋兒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拏菜兒。金蓮道:「我問你,到十二日喬家請俺們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門慶道:「他既是下帖兒都請你們,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兒也去走走,省的家裏尋他娘哭。」金蓮道:「大姐姐他們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是知數的那幾件子,沒件好當眼的。你把南邊新治來那衣服,一家分散幾件子,裁與俺們穿了罷。只顧放著,敢生小的兒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擺酒,請眾官娘子,俺們也好見他,不惹人笑話!我常時說著,你把臉兒憨著。」西門慶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趙裁來,與你們裁了罷。」金蓮道:「及至明日叫裁縫做,只差兩日兒,做著還遲了哩。」西門慶道:「對趙裁說,多帶幾個人來,替你們趲造兩三件出來,就夠了。剩下別的,慢慢再做也不遲。」金蓮道:「我早對你說過,好歹揀兩套上色兒的與我。我難像他們都有,我身上你沒與我做什麼大衣裳。」西門慶笑道:「賊小油嘴兒,隨處掐個尖兒!」兩個說話飲酒,到一更時分,方上床。兩個如被底鴛鴦,帳中鸞鳳,畫樓燕語,不肯即休,整狂了半夜。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囬來,開了箱櫃,打開出南邊織造的夾板羅緞尺頭來。使小廝叫將趙裁來,每人做件妝花通袖袍兒,一套遍地錦衣服,一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在捲棚內,一面使琴童兒叫趙裁去。這趙裁正在家中吃飯,聽的西門慶宅中叫,連忙丟下飯碗,帶著剪尺就走。時人有幾句誇讚這趙裁好處:
我做裁縫姓趙,月月主顧來叫。
針線緊緊隨身,剪尺常掖靴靿。
幅摺趕空走攢,截彎病除手到。
不論上短下長,那管襟扭領拗?
每日肉飯三餐,兩頓酒兒是要。
剪截門首常空,一月不脫三廟。
有錢老婆嘴光,無時孩子亂叫。
不拘誰家衣裳,且交印鋪睡覺。
隨你催討終期,只拏口兒支調。
十分要緊騰挪,又將後來頂倒。
問你有甚高強?只是一味靠落!
不一時走到,見西門慶坐在上面,連忙磕了頭。桌上鋪著氈條,取出剪尺來,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百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兒,一件玄色五彩遍地錦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襖兒,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個,都裁了一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鷄緞子袍兒,兩套妝花羅緞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就沒與他袍兒。須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兌了五兩銀子,與趙裁做工錢。一面叫了十來個裁縫,在家趲造,不在話下。正是:金鈴玉墜裝閨女,錦綺珠翹飾嬌娃。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