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34回
詞曰:
成吳越,怎禁他巧言相鬥諜。平白地送暖偷寒,平白地送暖偷寒,猛可的搬唇弄舌。水晶丸不住撇,蘸剛鍬一味撅。
話說韓道國走到家門首打聽,見渾家和兄弟韓二拴在鋪中去了,急急走到鋪子內,和來保計議。來保說:「你還早央應二叔來,對當家的說了,拿個帖兒對縣中李老爹一說,不論多大事情都了了。」這韓道國竟到應伯爵家。他娘子兒使丫頭出來回:「沒人在家,不知往那裡去了。只怕在西門大老爹家。」韓道國道:「沒在他宅里。」問應寶,也跟出去了。韓道國慌了,往勾欄院裡抓尋。原來伯爵被湖州何蠻子的兄弟何二蠻子──號叫何兩峰,請在四條巷內何金蟬兒家吃酒。被韓道國抓著了,請出來。伯爵吃的臉紅紅的,帽檐上插著剔牙杖兒。韓道國唱了喏,拉到僻靜處,如此這般告他說。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於是辭了何兩峰,與道國先同到家,問了端的。道國央及道:「此事明日只怕要解到縣裡去,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說說,討個帖兒,轉與李老爹,求他只不教你侄婦見官。事畢重謝二叔。」說著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來,說道:「賢契,這些事兒,我不替你處?你快寫個說帖,把一切閑話都丟開,只說你常不在家,被街坊這夥光棍時常打磚掠瓦,欺負娘子。你兄弟韓二氣忿不過,和他嚷亂,反被這夥人群住,揪採踢打,同拴在鋪里。望大官府發個帖兒,對李老爹說,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見個分上就是了。」那韓道國取筆硯,連忙寫了說帖,安放袖中。
伯爵領他逕到西門慶門首,問守門的平安兒:「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園書房裡。二爹和韓大叔請進去。」那應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韓道國進入儀門,轉過大廳,由鹿頂鑽山進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三間小捲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前後簾攏掩映,四面花竹陰森,裡面一明兩暗書房。有畫童兒小廝在那裡掃地,說:「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二人掀開帘子。進入明間內,書童看見便道:「請坐。俺爹剛纔進後邊去了。」一面使畫童兒請去。畫童兒走到後邊金蓮房內,問:「春梅姐,爹在這裡?」春梅罵道:「賊見鬼小奴才兒!爹在間壁六娘房裡不是,巴巴的跑來這裡問!」畫童便走過這邊,只見繡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問:「爹在房裡?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在書房裡等爹說話。」繡春道:「爹在房裡,看著娘與哥裁衣服哩。」原來西門慶拿出口匹尺頭來,一匹大紅紵絲,一匹鸚哥綠潞綢,教李瓶兒替官哥裁毛衫、披襖、背心、護頂之類。在炕上正鋪著大紅氈條。奶子抱著哥兒,迎春執著熨斗。只見繡春進來,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麼的?拉撇了這火落在氈條上。」李瓶兒便問:「你平白拉他怎的?」繡春道:「畫童說應二爹來了,請爹說話。」李瓶兒道:「小奴才兒,應二爹來,你進來說就是了,巴巴的扯他!」
西門慶吩咐畫童:「請二爹坐坐,我就來。」於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來,書房內見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韓道國打橫。吃了茶,伯爵就開言說道:「韓大哥,你有甚話,對你大官府說。」西門慶道:「你有甚話說來。」韓道國才待說「街坊有夥不知姓名棍徒……」,被應伯爵攔住便道:「賢侄,你不是這等說了。噙著骨禿露著肉,也不是事。對著你家大官府在這裡,越發打開後門說了罷:韓大哥常在鋪子裡上宿,家下沒人,止是他娘子兒一人,還有個孩兒。左右街坊,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見無人在家,時常打磚掠瓦鬼混。欺負的急了,他令弟韓二哥看不過,來家罵了幾句,被這起光棍不由分說,群住了打個臭死。如今部拴在鋪里,明早要解了往本縣李大人那裡去。他哭哭啼啼,央煩我來對哥說,討個帖兒,對李大人說說,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因說:「你把那說帖兒拿出來與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去。」韓道國便向袖中取出,連忙雙膝跪下,說道:「小人忝在老爹門下,萬乞老爹看應二叔分上,俯就一二,舉家沒齒難忘。」西門慶一把手拉起,說道:「你請起來。」於是觀看帖兒,上面寫著:「犯婦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門慶道:「這帖子不是這等寫了!只有你令弟韓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比時我拿帖對縣裡說,不如只吩咐地方改了報單,明日帶來我衙門裡來發落就是了。」伯爵教:「韓大哥,你還與恩老爹下個禮兒。這等亦發好了!」那韓道國又倒身磕頭下去。西門慶教玳安:「你外邊快叫個答應的班頭來。」不一時,叫了個穿青衣的節級來,在旁邊伺候。西門慶叫近前,吩咐:「你去牛皮街韓伙計住處,問是那牌那鋪地方,對那保甲說,就稱是我的鈞語,分咐把王氏即時與我放了。查出那幾個光棍名字來,改了報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門裡聽審。」那節級應諾,領了言語出門。伯爵道:「韓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幹你的事去罷,我還和大官人說話哩。」那韓道國千恩萬謝出門,與節級同往牛皮街幹事去了。
西門慶陪伯爵在翡翠軒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兒:「你去對你大娘說,昨日磚廠劉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開篩了來,我和應二叔吃,就把糟鰣魚蒸了來。」伯爵舉手道:「我還沒謝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鯽魚與我。送了一尾與家兄去,剩下一尾,對房下說,拿刀兒劈開,送了一段與小女,餘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西門慶告訴:「劉太監的兄弟劉百戶,因在河下管蘆葦場,賺了幾兩銀子,新買了一所莊子在五里店,拿皇木蓋房,近日被我衙門裡辦事官緝聽著,首了。依著夏龍溪,饒受他一百兩銀子,還要動本參送,申行省院。劉太監慌了,親自拿著一百兩銀子到我這裡,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瞞你說,咱家做著些薄生意,料也過了日子,那裡希罕他這樣錢!況劉太監平日與我相交,時常受他些禮,今日因這些事情,就又薄了麵皮?教我絲毫沒受他的,只教他將房屋連夜拆了。到衙門裡,只打了他家人劉三二十,就發落開了。事畢,劉太監感情不過,宰了一口豬,送我一壇自造荷花酒,兩包糟鰣魚,重四十斤,又兩匹妝花織金緞子,親自來謝。彼此有光,見個情分。」伯爵道: 「哥,你是希罕這個錢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沒有,他不撾些兒,拿甚過日?哥,你自從到任以來,也和他問了幾樁事兒?」西門慶道:「大小也問了幾件公事。別的到也罷了,只吃了他貪濫蹋婪,有事不論青紅皂白,得了錢在手裡就放了,成甚麼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雖是個武職官兒,掌著這刑條,還放些體面才好。』」說未了,酒菜齊至。西門慶將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不說兩個說話兒,坐更餘方散。且說那夥人,見青衣節級下地方,把婦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總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問理,都各人口面相覷。就知韓道國是西門慶傢伙計,尋的本家[扌歷]子,只落下韓二一人在鋪里。都說這事弄的不好了。這韓道國又送了節級五錢銀子,登時間保甲查寫那幾個名字,送到西門慶宅內,單等次日早解。
過一日,西門慶與夏提刑兩位官,到衙門裡坐廳。該地方保甲帶上人去,頭一起就是韓二,跪在頭裡。夏提刑先看報單:「牛皮街一牌四鋪總甲蕭成,為地方喧鬧事……」第一個就叫韓二,第二個車淡,第三個管世寬,第四個游守,第三個郝賢。都叫過花名去。然後問韓二:「為什麼起來?」那韓二先告道:「小的哥是買賣人,常不在家住的,小男幼女,被街坊這幾個光棍,要便彈打胡博詞兒,坐在門首,胡歌野調,夜晚打磚,百般欺負。小的在外另住,來哥家看視,含忍不過,罵了幾句。被這夥棍徒,不由分說,揪倒在地,亂行踢打,獲在老爺案下。望老爺查情。」夏提刑便問:「你怎麼說?」那夥人一齊告道:「老爺休信他巧對!他是耍錢的搗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姦。王氏平日倚逞刁潑毀駕街坊。昨日被小的們捉住,見有底衣為證。」夏提刑因問保甲蕭成:「那王氏怎的不見?」蕭成怎的好回節級放了?只說:「王氏腳小,路上走不動,便來。」那韓二在下邊,兩隻眼只看著西門慶。良久,西門慶欠身望夏提刑道:「長官也不消要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這光棍來調戲他不遂,捏成這個圈套。」因叫那為首的車淡上去,問道:「你在那裡捉住那韓二來?」眾人道:「昨日在他屋裡捉來。」又問韓二: 「王氏是你甚麼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兒。」又問保甲:「這夥人打那裡進他屋裡?」保甲道:「越牆進去。」西門慶大怒,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親,莫不不許上門行走?象你這起光棍,你是他什麼人,如何敢越牆進去?況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姦即盜了。」喝令左右拿夾棍來,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況四五個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經刑杖,一個個打的號哭動天,呻吟滿地。這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口,吩咐:「韓二出去聽候。把四個都與我收監,不日取供送問。」四人到監中都互相抱怨,個個都懷鬼胎。監中人都嚇恐他:「你四個若送問,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縣,皆是死數。」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來送飯,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錢,上下尋人情。內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說:「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門老爹門下的伙計。他在中間扭著要送問,同僚上,我又不好處得。你須還尋人情和他說去。」也有央吳大舅出來說的。人都知西門慶家有錢,不敢來打點。
四家父兄都慌了,會在一處。內中一個說道:「也不消再央吳千戶,他也不依。我聞得人說,東街上住的開綢絹鋪應大哥兄弟應二,和他契厚。咱不如湊了幾十兩銀子,封與應二,教他替咱們說說,管情極好。」於是車淡的父親開酒店的車老兒為首,每人拿十兩銀子來,共湊了四十兩銀子,齊到應伯爵家,央他對西門慶說。伯爵收下,打發眾人去了。他娘子兒便說:「你既替韓伙計出力,擺佈這起人,如何又攬下這銀子,反替他說方便,不惹韓伙計怪?」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說的。我別自有處。」因把銀子兌了十五兩,包放袖中,早到西門慶家。西門慶還未回來。伯爵進廳上,只見書童正從西廂房書房內出來,頭帶瓦楞帽兒,撇著金頭蓮瓣簪子,身上穿著蘇州絹直掇,玉色紗[衤旋]兒,涼鞋凈襪。說道:「二爹請客位內坐。」交畫童兒後邊拿茶去,說道:「小廝,我使你拿茶與應二爹,你不動,且耍子兒。等爹來家,看我說不說!」那小廝就拿茶去了。伯爵便問:「你爹衙門裡還沒來家?」書童道:「剛纔答應的來,說爹衙門散了,和夏老爹門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話說?」伯爵道:「沒甚話。」書童道:「二爹前日說的韓伙計那事,爹昨日到衙門裡,把那夥人都打了收監,明日做文書還要送問他。」伯爵拉他到僻靜處,和他說:「如今又一件,那夥人家屬如此這般,聽見要送問,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著央及我,教對你爹說。我想我已是替韓伙計說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韓伙計不怪?沒奈何,教他四家處了這十五兩銀子,看你取巧對你爹說,看怎麼將就饒他放了罷。」因向袖中取出銀子來遞與書童。書童打開看了,大小四錠零四塊。說道:「既是應二爹分上,交他再拿五兩來,待小的替他說,還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吳大舅親自來和爹說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臉兒—— 好大麵皮!實對二爹說,小的這銀子,不獨自一個使,還破些鈔兒,轉達知俺生哥的六娘,繞個彎兒替他說,才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說。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後晌些來討回話。」書童道:「爹不知多早來家,你教他明日早來罷。」說畢,伯爵去了。
這書童把銀子拿到鋪子,[釒劉]下一兩五錢來,教人買了一壇金華酒,兩隻燒鴨,兩隻雞,一錢銀子鮮魚,一肘蹄子,二錢頂皮酥果餡餅兒,一錢銀子的搽穰捲兒,送到來興兒屋裡,央及他媳婦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那一日,潘金蓮不在家,從早間就坐轎子往門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書童使畫童兒用方盒把下飯先拿在李瓶兒房中,然後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去。李瓶兒便問:「是那裡的?」畫童道:「是書童哥送來孝順娘的。」李瓶兒笑道:「賊囚!他怎的孝順我?」良久,書童兒進來,見瓶兒在描金炕床上,引著玳瑁貓兒和哥兒耍子。因說道:「賊囚!你送了這些東西來與誰吃,」那書童只是笑。李瓶兒道:「你不言語,笑是怎的說?」書童道:「小的不孝順娘,再孝順誰!」李瓶兒道:「賊囚!你平白好好的,怎麼孝順我?你不說明白,我也不吃。」那書童把酒打開,菜蔬都擺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銀素篩了來,傾酒在鐘內,雙手遞上去,跪下說道:「娘吃過,等小的對娘說。」李瓶兒道:「你有甚事,說了我才吃。不說,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又道:「你起來說。」那書童於是把應伯爵所央四人之事,從頭訴說一遍:「他先替韓伙計說了,不好來說得,央及小的先來稟過娘。等爹問,休說是小的說,只假做花大舅那頭使人來說。小的寫下個帖兒在前邊書房內,只說是娘遞與小的,教與爹看。娘再加一美言。況昨日衙門裡爹已是打過他,爹胡亂做個處斷,放了他罷,也是老大的陰騭。」李瓶兒笑道:「原來也是這個事!不打緊,等你爹來家,我和他說就是了。你平白整治這些東西來做什麼?」又道:「賊囚!你想必問他起發些東西了,」書童道:「不瞞娘說,他送了小的五兩銀子。」李瓶兒道:「賊囚!你倒且是會排鋪賺錢!」於是不吃小鐘,旋教迎春取了個大銀衢花杯來,先吃了兩鐘,然後也回斟一杯與書童吃。書童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臉紅,只怕爹來看見。」李瓶兒道:「我賞你吃,怕怎的!」於是磕了頭起來,一吸而飲之。李瓶兒把各樣嗄飯揀在一個碟兒里,教他吃。那小廝一連陪他吃了兩大杯,怕臉紅就不敢吃,就出來了。到了前邊鋪子裡,還剩了一半點心嗄飯,擺在柜上,又打了兩提壇酒,請了傅伙計、賁四、陳敬濟、來興兒、玳安兒。眾人都一陣風捲殘雲,吃了個凈光。就忘了教平安兒吃。
那平安兒坐在大門首,把嘴谷都著。不想西門慶約後晌從門外拜了客來家,平安看見也不說。那書童聽見喝道之聲,慌的收拾不迭,兩三步叉到廳上,與西門慶接衣服。西門慶便問:「今日沒人來?」書童道:「沒人。」西門慶脫了衣服,摘去冠帽,帶上巾幘,走到書房內坐下。書童兒取了一盞茶來遞上,西門慶呷了一口放下。因見他面帶紅色,便問:「你那裡吃酒來?」這書童就向桌上硯臺下取出一紙柬帖與西門慶瞧,說道:「此是後邊六娘叫小的到房裡,與小的的,說是花大舅那裡送來,說車淡等事。六娘教小的收著與爹瞧。因賞了小的一盞酒吃,不想臉就紅了。」西門慶把帖觀看,上寫道:「犯人車淡四名,乞青目。」看了,遞與書童,吩咐:「放在我書篋內,教答應的明日衙門裡稟我。」書童一面接了放在書篋內,又走在旁邊侍立。西門慶見他吃了酒,臉上透出紅白來,紅馥馥唇兒,露著一口糯米牙兒,如何不愛。於是淫心輒起,摟在懷裡,兩個親嘴咂舌頭。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餅,身上薰的噴鼻香。西門慶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褲兒,摸弄他屁股。因囑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臉。」書童道:「爹吩咐,小的知道。」兩個在屋裡正做一處。忽一個青衣人,騎了一匹馬,走到大門首,跳下馬來,向守門的平安作揖,問道:「這裡是問刑的西門慶老爹家?」那平安兒因書童不請他吃東道,把嘴頭子撅著,正沒好氣,半日不答應。那人只顧立著,說道:「我是帥府周老爺差來,送轉帖與西門老爹看。明日與新平寨坐營須老爹送行,在永福寺擺酒。也有荊都監老爹,掌刑夏老爹,營里張老爹,每位分資一兩。逕來報知,累門上哥稟稟進去,小人還等回話。」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轉帖入後邊,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書房內,走到裡面,轉過松牆,只見畫童兒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見了平安擺手兒。那平安就知西門慶與書童幹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聽覷。半日,聽見裡邊氣呼呼,跐的地平一片聲響。西門慶叫道:「我的兒,把身子調正著,休要動。」就半日沒聽見動靜。只見書童出來,與西門慶舀水洗手,看見平安兒、畫童兒在窗子下站立,把臉飛紅了,往後邊拿去了。平安拿轉帖進去,西門慶看了,取筆畫了知,吩咐: 「後邊問你二娘討一兩銀子,教你姐夫封了,付與他去。」平安兒應諾去了。
書童拿了水來,西門慶洗畢手,回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便問:「你吃酒?教丫頭篩酒你吃。」西門慶看見桌子底下放著一壇金華酒,便問:「是那裡的?」李瓶兒不好說是書童兒買進來的,只說:「我一時要想些酒兒吃,旋使小廝街上買了這壇酒來。打開只吃了兩鐘兒,就懶待吃了。」西門慶道:「阿呀,前頭放著酒,你又拿銀子買!前日我賒了丁蠻子四十壇河清酒,丟在西廂房內。你要吃時,教小廝拿鑰匙取去。」李瓶兒還有頭裡吃的一碟燒鴨子、一碟雞肉、一碟鮮魚沒動,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薰肉,放下桌兒,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西門慶更不問這嗄飯是那裡,可見平日家中受用,這樣東西無日不吃。西門慶飲酒中間想起,問李瓶兒:「頭裡書童拿的那帖兒是你與他的?」李瓶兒道:「是門外花大舅那裡來說,教你饒了那夥人罷。」西門慶道:「前日吳大舅來說,我沒依。若不是,我定要送問這起光棍。既是他那裡分上,我明日到衙門裡,每人打他一頓放了罷。」李瓶兒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甚麼模樣!」西門慶道:「衙門是這等衙門,我管他雌牙不雌牙。還有比他嬌貴的。」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做這刑名官,早晚公門中與人行些方便兒,也是你個陰騭,別的不打緊,只積你這點孩兒罷。」西門慶道:「可說什麼哩!」李瓶兒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將就將就些兒,那裡不是積福處。」西門慶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兒。」
兩個正飲酒中間,只見春梅掀帘子進來。見西門慶正和李瓶兒腿壓著腿兒吃酒,說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兒!這咱晚就不想使個小廝接接娘去?只有來安兒一個跟著轎子,隔門隔戶,只怕來晚了,你倒放心!」西門慶見他花冠不整,雲髩蓬鬆,便滿臉堆笑道:「小油嘴兒,我猜你睡來。」李瓶兒道:「你頭上挑線汗巾兒跳上去了,還不往下拉拉!」因讓他:「好甜金華酒,你吃鐘兒。」西門慶道:「你吃,我使小廝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按著桌兒且兜鞋,因說道:「我才睡起來,心裡惡拉拉,懶待吃。」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來,小油嘴吃好少酒兒!」李瓶兒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鐘兒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飲,我心裡本不待吃,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著我心不耐煩,他讓我,我也不吃。」西門慶道:「你不吃,喝口茶兒罷。我使迎春前頭叫個小廝,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盞木樨芝麻薰筍泡茶遞與他。那春梅似有如無,接在手裡,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說道:「你不要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兒在這裡,他還大些。」西門慶隔窗就叫平安兒。那小廝應道:「小的在這裡伺候。」西門慶道:「你去了,誰看大門?」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兒在門上。」西門慶道:「既如此,你快拿個燈籠接去罷。」
平安兒於是逕拿了燈籠來迎接潘金蓮。迎到半路,只見來安兒跟著轎子從南來了。原來兩個是熟抬轎的,一個叫張川兒,一個叫魏聰兒。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轎扛子,說道:「小的來接娘來了。」金蓮就叫平安兒問道:「是你爹使你來接我?誰使你來?」平安道:「是爹使我來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來了。」金蓮道:「你爹想必衙門裡沒來家。」平安道:「沒來家?門外拜了人,從後晌就來家了。在六娘房裡,吃的好酒兒。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進去,催逼著拿燈籠來接娘,還早哩!小的見來安一個跟著轎子,又小,只怕來晚了,路上不方便,須得個大的兒來接才好,小的才來了。」金蓮又問:「你來時,你爹在那裡?」平安道:「小的來時,爹還在六娘房裡吃酒哩。姐稟問了爹,才打發了小的來了。」金蓮聽了,在轎子內半日沒言語,冷笑罵道:「賊強人,把我只當亡故了的一般。一發在那淫婦屋裡睡了長覺罷了。到明日,只交長遠倚逞那尿胞種,只休要晌午錯了。張川兒在這裡聽著,也沒別人。你腳踏千家門、萬家戶,那裡一個才尿出來的孩子,拿整綾緞尺頭裁衣裳與他穿?你家就是王十萬,使的使不的?」張川兒接過來道:「你老人家不說,小的也不敢說,這個可是使不的。不說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還沒見,好容易就能養活的大?去年東門外一個大莊屯人家,老兒六十歲,見居著祖父的前程,手裡無碑記的銀子,可是說的牛馬成群,米糧無數,丫鬟侍妾成群,穿袍兒的身邊也有十七八個。要個兒子花看樣兒也沒有。東廟裡打齋,西寺里修供,舍經施像,那裡沒求到?不想他第七個房裡,生了個兒子,喜歡的了不得。也像咱當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兒上看擎,錦繡窩兒里抱大。糊了三間雪洞兒的房,買了四五個養娘扶持。成日見了風也怎的,那消三歲,因出痘疹丟了。休怪小的說,倒是潑丟潑養的還好。」金蓮道:「潑丟潑養?恨不得成日金子兒裹著他哩!」平安道:「小的還有樁事對娘說。小的若不說,到明日娘打聽出來,又說小的不是了。便是韓伙計說的那夥人,爹衙門裡都夾打了,收在監里,要送問他。今早應二爹來和書童兒說話,想必受了幾兩銀子,大包子拿到鋪子裡,就便鑿了二三兩使了。買了許多東西嗄飯,在來興屋裡,教他媳婦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裡,又買了兩瓶金華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邊鋪子裡,和傅二叔、賁四、姐夫、玳安、來興眾人打夥兒,直吃到爹來家時分才散了。」金蓮道:「他就不讓你吃些?」平安道:「他讓小的?好不大膽的蠻奴才!把娘每還不放在心上。不該小的說,還是爹慣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書房裡幹的齷齪營生。況他在縣裡當過門子,什麼事兒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蠻奴才打發了,到明日咱這一家子吃他弄的壞了。」金蓮問道:「在你六娘屋裡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兒道:「吃了好一日兒。小的看見他吃的臉兒通紅才出來。」金蓮道:「你爹來家,就不說一句兒?」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說什麼!」金蓮罵道:「恁賊沒廉恥的昏君強盜!賣了兒子招女婿,彼此騰倒著做。」囑咐平安:「等他再和那蠻奴才在那裡幹這齷齪營生,你就來告我說。」 平安道:「娘吩咐,小的知道。娘也只放在心裡,休要題出小的一字兒來。」於是跟著轎子,直說到家門首。
潘金蓮下了轎,先進到後邊拜見月娘。月娘道:「你住一夜,慌的就來了?」金蓮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裡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在家過活,都擠在一個炕上,誰住他!又恐怕隔門隔戶的,教我就來了。俺娘多多上復姐姐:多謝重禮。」於是拜畢月娘,又到李嬌兒、孟玉樓眾人房裡,都拜了。回到前邊,打聽西門慶在李瓶兒屋裡說話,逕來拜李瓶兒。李瓶兒見他進來,連忙起身,笑著迎接進房裡來,說道:「姐姐來家早,請坐,吃鐘酒兒。」教迎春:「快拿座兒與你五娘坐。」金蓮道:「今日我偏了杯,重覆吃了雙席兒,不坐了。」說著,揚長抽身就去了。西門慶道:「好奴才,恁大膽,來家就不拜我拜兒?」那金蓮接過來道: 「我拜你?還沒修福來哩。奴才不大膽,什麼人大膽!」看官聽說:潘金蓮這幾句話,分明譏諷李瓶兒,說他先和書童兒吃酒,然後又陪西門慶,豈不是雙席兒,那西門慶怎曉得就理。正是:
情知語是針和絲,就地引起是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