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忠介公傳
錢忠介公肅樂,字希聲,別號虞孫,浙之鄞人也。祖若賡,隆慶辛未進士,知臨江府。臨江三子:長靖忠,舉萬曆戊午鄉試;次益忠,瑞安縣學訓導;次敬忠,己未進士,知寧國府。公,瑞安之子也,母楊氏,繼母傅氏。
公登崇禎丁丑進士第,是時場屋之文,雖宗大家而無所根柢。獨公沈湛於大全,以歐、曾之法出之,故一時號為名家。授太倉知州,二張負人倫之鑒,吏於其邑者,瑕疵立見。公下車未幾,二張交口讚誦。公每謂人曰:「我若得罪天地,當令子孫斬絕。」自揣歸家,量口炊米,裁身置屋,書生門戶,如斯而已。
遷刑部員外郎,丁瑞安憂,浙東議降附,公大會縉紳士子於城隍廟,痛哭敷陳,建立義旂。鄙夫恐為禍階者,陰致書定帥王之仁。謂「潝潝訾訾,起自一二庸妄書生,須以公之兵威脅之,方可無事」。庸妄書生者,指公而言也。已而定帥至寧,陳兵教場,亦受公約,出鄙夫之書洛誦壇上,鄙夫戟手欲奪之,定帥色變,公令之任餉而止。
畫江之守,公分訊瓜瀝,升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尋升右副都御史。上言:國有十亡而無一存,民有十死而無一生:賢人肥遁,不肖攘臂,一也;憲臣劉宗周之死,關係宗社,密章太牢,朝典未備,二也;外戚張國俊,權傾中外,共指神叢,三也;台省直諫,發言盈廷,無俾群枉,四也;朝章令甲,委諸草莽,五也;狎邪小人,借推戴以呈身,茸下流,冒舉義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幹開詔,息同姓之爭,李長祥面加斥辱,七也;咫尺江波,烽煙不息,而越城裒衣博帶,滿目太平,宴笑漏舟之中,迴翔焚棟之下,八也;所與托國者,強半弘光故臣,鴞鳥怪聲,東徙尤惡,飛蛾滅燭,至死不改,九也;民為根本,七月雨水,廬舍漂沒,以水死;西成失望,以饑死;執干戈以衛社稷,以戰死;文武衙門,絳標寸紙,一日數至,以供應死;越人衣食,取辦於舟楫,調發既多,民皆沈舟束手,以無藝死;比戶困於誅求,此營未去,彼營又來,以財死;富室輸財,亦以義動之,非有罪也,而動加搒掠牢囚,以刑死;大兵所過,沿門供億,怒罵及於婦女,以辱死;甲獻乙之貨,丙報丁之怨,百毒齊起,以憂恐死;今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鎮之一吸,將來合藩鎮之兵馬,不能衛小民之一發,恐以發死,十也。若不圖變計,不知所稅駕矣。
戶部主事邵之詹,畫地分餉,以紹興八邑各有義師,專供本郡,寧波專給王藩。公言臣師二千,既無分地,理須散遣。但臣自舉義而來,大恥未雪,終不敢歸安廬墓。散兵之日,單丁入伍,濟則君之靈也,不濟,以死繼之。浙師既潰,汛海入閩,思文授以原官,閩亦尋破,隱於福州之化南。
魯王航海至閩,從亡者文臣止熊汝霖、孫延齡,武臣止建國鄭彩、平夷周崔芝、閩安周瑞、蕩湖阮進。汝霖為東閣大學士,建國署兵部尚書事。公朝見,建國舉以自代。王謂諸臣曰:「江上之師,不能成功,病在不歸於一。」公請以建國為元戎,諸鎮皆受其節制,則兵出於一矣。又言:「兵貴精煉,然煉兵非旦夕事也。今命建國挑選敢死善戰之士,不論某營某營,另為一軍。自今一切封拜掛印,暫行停止,懸金印於此,令曰:有能將建國挑選之兵先鋒破敵者,不論守把等官,即以印佩之。」議者曰:「不然,各藩以私錢養其私兵,孰肯令其挑之以去?」公言:「無已,則改前法。今自建國以下六大營,每營挑選敢死善戰之士另為六軍,懸金印六於此,令曰:有能將本營挑選之士破敵者,不論守把等官,各以印佩之。」王以為然。自是之後,兵威頗振。
王之初入閩也,次中左所。中左所者,賜姓所營之地也。賜姓不肯奉王,以丁亥歲為隆武三年,故王改次長垣。建國自以其軍連破郡邑,賜姓不與焉。是年十月,公擬詔,頒明年魯三年戊子大統曆,於是海上遂有二朔。時劉沂春、吳鍾巒皆隱遁不起,公疏薦沂春為右副都御史,鍾巒為通政司使。又寓書兩公:「時平則高洗耳,世亂則美褰裳,急病讓夷,前哲訓也。司徒女子,猶知君父,東海婦人,尚切報仇,嗟乎公等,忍負斯言?」二公翻然就道。而思文遺臣,無不出矣。
戊子,王次閩安鎮。公請立史官,言:「近者主上遣使訪求隆武,又議為弘光發喪,長樂知縣鄭以佳,科臣劾之,主上憫其清苦,又重違言官,姑降級消息之,旋與湔雪,即此三事,皆可傳遠。豈以艱難,遂泯庶績?」晉東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疏辭者四,面辭者三,王終不聽,與馬思理、劉正亨同入直。當是時,以海水為金湯,以舟楫為宮殿。公每日係河居於駕舟之次,票擬章奏,即於其中接見賓客,票擬封進,牽船別去,匡坐讀書。其所票擬,亦不過上疏乞官部覆細小之事,大者則建國主之,王亦不得而問也。
先是,大學士劉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寧州。將破,其帥塗登華欲降。第謂人曰:「豈有海上天子,船中國公?」公致書,謂「將軍獨不聞有宋末年,二王不在海上,文、陸不在船中乎?後世卒以正統歸之,而況於不為宋末者乎?今將軍死守孤城,以言乎忠義,則非其人也;以言乎保身,則非其策也。依沸鼎以稱安,巢危林而自得,計之左矣。」登華遂詣建國降,建國欲使其私人守之,劉相不可,建國反掠其地。公與劉相書,每不直建國,建國聞之恨甚。公固有血疾,至是憂憤疾動而卒,六月五日也,年四十三。王遣官致祭,贈太保,諡忠介。後六年而閩人葉進晟葬之黃櫱山。
舊史曰:自會稽而航海者,孫碩膚、熊雨殷、沈彤庵與公四人,皆相行朝。孫殞於滃洲,沈沈於南日,公與熊皆因鄭彩而死。在昔文、謝孤軍,角逐於萬死一生之中。空坑安仁之敗,亦是用兵非其所長,其進止固得自由也。未有一切大臣,聽命於武夫之恣睢排奡。同此呼吸之死生,而蠢然不得一置可否,如幕客,如旅人。閩有平國,浙有方、王,海上則建國、賜姓、定西,不啻一丘之貉。公與雨殷,稍欲有所發舒。朝懷異議,暮入黃壚,忠臣之熱血,不灑於疆埸之鍾鼓,日染夫睚眥之干戈。雖由遇此厄會,然推原其故,有明文武過分,書生視戎事如鬼神,將謂別有授受,前此姑置。當其建義之始,兵權在握,諸公皆惶恐推去,不敢自任。武人大君,而悔已無及矣。
公之從子魯恭,欲余次之。二十年來乘桴之事,若滅若沒,停筆追思,不知流涕之覆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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