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花仙史/第0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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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鹿鹿風塵似奕棋,功名二字計多非。
一代賢良罹貝錦,幾回鬼城肆萋菲。
中郎有女才如鳳,伯道無兒縮似龜。
釋路不留閨閣態,九重扶得父骸歸。
話說蔡其志因夏英保舉,欽召入都,即叫蔡義去打聽,好於次早入朝見聖。蔡義去了一會來說道:「小的方才去到吏部衙門打聽,多說夏老爺已死。又為了什麼保舉之人謀叛,罪及薦主。夏老爺雖死,說還要拿家屬餘黨哩。」其志見說,呆了半響,道:「此言從何而起,莫非訛傳麼?」蔡義道:「小的也防差誤,又細細訪問的確,才敢來說。」其志道:「這個又奇了。夏老向稱廉明,豈有濫薦人的?此必與同事不和,一旦欺其子幼黨輾,架此烏有之詞,影射污陷他的,可見人在人情在矣。」固歎了一口氣道:「我來意原恐負夏老知遇之情。今看宦途如此險惡,還要做什麼官,不如明日上道辭表。倘蒙恩准,即可歸家,湖光山色,盡可了此餘生。又何苦將這兩根老骨頭斷送在這一頂紗帽上,豈不可笑?」算計定了,打點次早上表乞骸歸裡不提。
且說夏英死後,因何就有這無妄之禍?原來夏英諱之傑,祖居武林,少年科第,作宦四十餘年,官至吏部侍郎。夫人秦氏,四十來歲上生得一女。因夢梅花大開,即名瑤枝。夏公因無子嗣,將自己所學教授女兒,而瑤枝天生敏悟,過目成誦。看看長成十二歲,生得花枝一般,諸子百家,以至詩詞歌賦無不精曉。父女遇著花朝月夕,彼此賡和。每有疑難公事,反來請教女兒。瑤枝與父籌畫,井井有條,決斷來一些不差,因此夏公竟不以無子為念。其年因夫人秦氏死了,即繼兄子元虛為子。不料元虛卻是個妙品,讀書過目便忘,吃酒到口就乾,生得十分頑劣。夏公見這光景,亦未如何。幸有理枝作伴,且自由他。後因夏公情面,做了一個沒有墨水的秀才。但這夏英為人太銳,又不肯諂媚,所以雖在吏部,知已希少。這年因定海關海盜舉發,攻陷城隍,所在告急。夏英乃舉薦一人叫做萬斛珠,乃武魁出身。因見他武藝出眾,故就上奉舉薦。天子准奏,即敕為團營之職,領兵來至定海關。因不曾打探得虛實,卻被海寇佯敗誘至島中,全軍圍困。時夏公病篤,而告急日至。有賈學士者素與夏公不睦,即挾私仇,諷囑諸路按兵不救。萬解珠被圍島中,食盡矢窮,只得效李陵生降。賈學士聞知,即欲嫁禍夏公,卻值夏公病亡,意猶未已。仍囑科臣劫奏一本道:「夏某妄薦庸才,喪兵誤國。生既舉非其人,死亦安所逃罪?有於可代,宜正典刑。」天於准奏,批下法司,著嚴處取復。即有刑部馮吉星,乃江南揚州人。原係夏公同年,深知其冤,奈賈學士囑托,只得著錦衣衛遣人出京,來拿夏元虛代父抵罪不提。 且說夏瑤枝在家聞知父死,十分哀痛。正要打點叫元虛入都護襄歸葬,只見元虛踉蹌奔至,口中嚷:「妹子,禍事到了。我爹爹死得幾日,被賈學士那天殺的指使科臣劾奏,道團營萬躊珠殺敗,投降海賊,是爹爹舉薦差了。今差錦衣校尉來拿家屬抵罪,若捉到京定是個死。如今趁他未來,好歹走了,倒是上著。」瑤枝道:「哥哥所言差矣。爹爹死抱不白之冤,為子者正宜赴湯蹈火,代父伸泄,豈可聞風縮頸?況爹爹一生清白,反被人主誣污,不能成生前之志,你我之心何安?」元虛道:「這些迂闊之談,如今竟用不著的了,那個肯將自己的真性命去換這虛名節。人情世態,大都只要圖得目下富貴,那裡還去顧死後的罵名?」瑤枝歎了口氣道:「大丈夫當殺身成仁,況父骸暴露於外。本宜奔走扶喪,豈可不顧而作貪生畏死之人耶?」元虞道:「爹爹死了,棺槨諒是有的,怕他什麼暴露。至於歸葬,且過三年五載也未為遲。如今急急前去,可不自投羅網?」瑤枝道:「父死飲恨九泉,你我豈安時刻?那裡還待得三年五載?若忍心如此,禽獸不如矣。」元虛笑道:「我是好意特來通知你,你卻這般迂腐,諒拿到京中,決沒有四果八菜請你上坐的,有甚高興?寧可做了這個活禽獸,決不去做那死孝子。我自『桃之天天,』不來管你的『其葉蓁蓁』了。」說罷,竟一溜煙的去了。急得瑤枝放聲大哭,道:「養女不生男,乃至於此。繼養這樣一個呆物,亦是無益,思之痛恨。」因又想道:「我夏瑤枝,怎麼就一時懵懂起來。古有堤縈上書救父,曹娥沒水求屍,彼也女子,我也女子,這呆物不肯進京,難道就罷了不成?適才那呆物說是要拿他抵罪,不知逃往哪裡去了。我如今待校尉來時,只說呆物已死,我願代罪隨他入都。一則就好詣闕上書,與爹爹辨明心跡:二則即抉柩還鄉,豈非兩全?」算計定了,即將家中請事並田莊什物,懼託付與一個誠實家人夏信料理。又著人去請了母妗羅夫人來家,將上項事備細訴說了一遍。家中之事,亦要母妗管顧。家中大小俱各吩咐一番,又叫了丫鬟翠濃打點作跟隨,又叫兩個的當管家夏雲、夏義,收拾護送上京。
瑤枝將請事分撥方畢,早有本縣縣尹,差人來拿元虛。瑤枝出廳廳訴說:「元虛已死,我願去代父之罪。」公差笑道:「此去都中,是要受刑吃拷的,非比那游西湖上吳山好耍子的呢。小姐宜自斟酌,還是叫大相公去的好。」瑤枝冷笑笑道:「父冤九泉,骸骨他鄉。我一腔熱血久欲污丹墀,豈刑拷之足念哉?況吾兄實死,若幸不死,聞父沒都中,亦不俟駕而奔矣,豈尚遲遲於此者耶?」公差見說,相顧吐舌,只得帶了瑤枝到縣,交與校尉,當堂起解。即日同了翠濃、夏雲、夏義起身,一路來到都中。
次早校尉帶到刑部堂上。時馮吉星坐堂上,見解到是個垂髫女子,乃問道:「奉旨拿解夏英之子元虛,卻去拿這小女子來搪塞聖旨麼?」校尉道:「夏元虛一月前已死是實,這女子情願代罪。有仁和縣批回,老爺請看就知,小的們焉敢搪塞聖旨?」馮吉星即拆開批回,上寫著:「夏英之子元虛已於一月前患病身故,井無次子可代。今特夏英之女瑤枝,送部候奪。」
青星抬頭,看瑤枝,微帶慘容,如臨風弱柳,含雨梨花,甚覺可憐,但又立而不跪,因問道:「妝乃罪臣之女,怎見官長尚不跪拜?想汝年幼不曉禮法。」瑤枝道:「妾非不曉禮法,蓋大人欠禮法耳。」吉星笑起來道:「怎倒是我不曉禮法?」瑤枝道:「妾雖年幼,可欺可辱,而身命皆係大人之手。念亦宦室名姝,不幸遭逢顛沛。若大人能推仁者之心,必當興狐兔之悲,自有賓客之禮見待。今大人踞坐堂皇,略不為禮,反罪妾不跪拜,恐禮法不如是也。」吉星見說,哈哈大笑道:「依汝之言,我竟該倒履相迎才是。但這法堂之上,汝又係罪臣犯女,哪裡還論得宦室名姝與同年故舊,可不是就是徇私麼?」瑤枝道:「大人之言差矣。妾有何罪,而曰犯女?」吉星道:「汝父得罪朝廷,即已身故,奉旨子代,而汝兄又死。今汝為未嫁之女,法宜代父兄之罪,不稱犯女而何稱?」瑤枝道:「大人掌刑,何刑法尚未明瞭?律雲家無二犯,縱有重大不可宥之罪,亦只父死子代,寧有兄亡而妹及者乎?即叛逆之罪,應夷三族,未聞及女族也。」吉星道:「據汝之言,既然無罪,卻及隨校尉來此做甚?」瑤枝道:「兄死無人,來此與父伸冤,扶柩歸葬耳。」
吉星道:「汝父被大臣劾奏,已犯欺君誤國之罪,恐棺木亦未容易還鄉也。」瑤枝道:「念先父一生正大光明,作事從來不苟。惟欠用將之哲,何便加欺君之罪?」吉星微笑道:「看你小小年紀,卻具此滔滔之口,汝將用將之哲,且試說來。」瑤枝道:「萬斛珠惟知殺身報國,不知進退,特一匹夫之勇耳。況是北人,豈嫻水戰?先父但因其勇敢,故引用之。使先父不死,彼時陷兵海島,羽書告急,必當有以救之者。夫海島之兵,國家之兵也,而舉朝士大夫鉗口無一言,坐視其敗方快,曰某人所薦之人果敗矣,我之私忿可泄矣。豈非以國家之兵為我嫁禍濟私之具也?況勝敗用兵之常事,奸若魏武,亦有赤壁之敗,仁如先主,亦有白帝之危。若因一敗而即加罪於引用之人,恐異日薦者不敢薦,用者無可用,坐使寇警在郊,而英雄袖手,憂不淺也。大人為朝廷大臣,亦宜與國家作一遠慮,庶食祿無愧。不然,則屍位之譏,誠於大人不免。今妾千里間關,幼稚可啖,禍福惟大人主之可也。」這一席話說得吉星無言可答,乃謂然說道:「伯道無兒,中郎有女,正此謂也。」即吩咐掩門,叫請夏小姐後衙相見。
瑤枝不慌不忙,緩步來至後堂,早有馮夫人迎入。相見畢,吉星道:「方才堂上之言多有得罪。然老夫與令先尊夏年兄向稱奠逆,豈不知令先尊生平作事?蓋固賈學士之誑奏,天子批發老夫議審,即欲詳明奏釋。特恐賈賊疑心,別生風波,倘落他人之手,反為不美。故只得假合其意,遠致令兄之來者,實亦故作遷延,使賈賊心懈,便好解脫網羅,使得扶令先尊之樞而歸。老夫之鄙意實如此,不意令兄又遽殂謝,至小姐跋涉而來。方才小姐高論,深合老夫初心。今夕屈居敝署,待老夫草就奏章,明早當偕小姐詣髑叩辯。諒聖明必准,而賈賊亦不能加害於小姐,令尊之柩可安然而歸矣。」瑤枝見說,忙走下斂衽探深拜謝,道:「若蒙大人超拔,銜結良深,即先人亦感恩德於地下。但恐不遂賈賊之願,或貽累大人,妾又何安?」吉星忙叫夫人扶起遭:「舉直錯枉,是老夫分內之事,於小姐何謝之有?況老夫睹此仕遭荊棘,亦欲謝職而歸、又怕他怎生奈何於我?這個但請放心。」說罷,即叫夫人治酒相待,自卻到書房寫就章疏。不過與夏英表白一番,詞甚肯切。
一宿晚景已過,至次早五鼓,率領瑤枝詣闕上書。天於御板覽表,聖心大悟,即批表尾道:
薦人為國,原無誤國之心。死者無事,岜更加無事之罪?雖海島兵敗,亦不援所致,與薦者無涉。今可所妻,任葬。
吉星與瑤枝領旨謝恩,退出午門。瑤枝再往謝吉星夫歸,辭別出來,即有夏雲、夏義接著,各各歡喜。乃擇了一個吉日,將夏英靈柩扶護出京。一路平安,不日已抵武林。
時元虛探聽得瑤枝無事而歸,忙備祭禮、人夫於舟次迎接著了。假意對棺泣拜畢,乃與瑤枝相見道:「自妹子離家之後,愚兄無日不焚謄祈禱。若使愚兄入京去,倒有許多不便,那裡得如此省力。畢竟是妹子的志氣好,方能有此大幸,但苦了妹子一路風霜,也是為父一點孝心。爹爹在陰司地獄,必然保佑你,明日嫁一個標緻的好妹夫。」說得眾人好笑。瑤枝不來理他,自去料理父親靈柩,發引至湖上祖塋,搭埯治喪,擇吉安葬。瑤枝竟不歸家,廬於墓側,只留翠濃伏侍,夏義外廂照管,其餘都打發還家看守。正是:
守孝有終日,思親無盡期。
癡兒田快樂,賢女勝鬚眉。
只因這一廬墓,有分教:美遇美相逢半面,才愛才無限相思。不知後事,留解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