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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水日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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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水日抄
作者:陸樹聲 
1592年

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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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自請謝歸,年衰病積,居嘗燕息,屏絕思慮,塞兌忘言。然時中不覺念起,或追憶見聞,偶與心會,抑塞未能間,一操翰染楮,汗漫成帙。嘗憶石林子有言,以無知求有知易,以有知入無知難。竊有味其言,嗣當焚棄筆硯,求人無知,而業已成敝帚矣。會友人見者藏去,謂余心思所寄,出之以付剞劂。曰《日抄》者,以余積日所得也。

長水日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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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書《乾坤鑿度》,曰鑿者開也,聖人出而開作之也;曰度者,天地之度,若道路然,以言通也。故其文曰:聖人鑿開天路,顯彰化源,一大之物目天,一塊之物目地,一炁之磈名混沌,氣分萬瀵自上聖鑿破虛無,斷氣為二,緣物成三,天地之道不潔。曰三者三才之道,所以開易之源也,故其名篇曰《周易鑿度》。

《乾鑿度·上篇》曰:「易始於太極,太極分而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秋冬夏之節,故生四時。四時各有陰陽剛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風水火山澤之象定矣。」其布散用事也,震生物於東方,巽散之於東南,離長之於南方,坤養之於西南,兌收之於西方,乾剝之於西北,坎藏之於北方,艮終始之於東北。八卦之氣終,則四正四維之分明。生長收藏之道備,陰陽之體定,神明之德通。而萬物各以其類成矣,皆易之所包也。故首之曰:「易者易也,變易也,不易也,管三成為道德包籥。」

易以道陰陽,易有三才之道,故數成於三,而始於一。一為奇,奇者為陽;二為偶,偶者為陰,合一與二之謂三。故三其三而成九,九為老陽。兩其三而成六,六為老陰。陰極生陽,陽主進,故六進一而為七,七為少陽。陽極生陰,陰主退,故九退一而為八,八為少陰。陰陽二氣交互變易,陰根陽陽根陰也。

天地之氣在陰陽,四時之敘在寒暑,陰陽調,寒暑平,則氣敘和,不和則災沴生。《素問》曰:「冬傷於寒,春必病瘟;夏傷於暑,秋必痎瘧。蓋方冬時陽在內,陽為主,寒雖入之,勢未能動,至春則陽出而陰在內,寒動而搏陽為疫癘。方夏時陰在內,陰為主,暑雖入之,勢未能動,至秋則陰出而陽在內,暑動而搏陰為瘧痢。冬陽在內,故伏於下,而井泉溫。夏陽在外,故溢於上,而井泉寒。察於五運六氣,陰陽生製,逆順之理者,可以言醫矣。天地之運,轉在陰陽,人身之運,轉在任督二脈。任脈起於中極之下,會陰之分,循腹裹以上關元至咽喉,陰脈之海也;督脈起於下極之腧,會陽之分,自脊裏以上至風府入腦循額至鼻柱,陽脈之海也。人身之有任督,猶天地之有子午,天地之子午以南北,人身之任督以腹背,陰陽二會皆起於下,故山水之發源皆起西北。人之尺脈兼賢經命門者,陰陽二會渾合於此,通天地人一也。

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四象生八卦也。乾為天,乾以三陽居上;坤為地,地以三陰居下,天尊而地卑也。乾之上一畫交於坤而為兌,兌為澤;坤之上一畫交於乾而為艮,艮為山,山澤通氣也。乾之下一畫交於坤而為震,震為雷;坤之下一畫交於乾而為巽,巽為風,雷風相薄也。乾坤之中一畫交而相易,則為坎為離,離為火,坎為水,水火不相射也,此所謂八卦相錯而成變化。八卦之位,坎居北,離居南,震居東,兌居西,金與水陰也,居西北;木與火陽也,居東南。乾以純陽居西北,處尊位也;坤以純陰處西南者,土旺季夏,坤未之交也,此皆分陰分陽也。坎則內陽而外陰,離則內陰而外陽,陰陽交合,而化生萬物。故曰:「乾坤定上下之位,離坎列左右之門,水火為天地之用也。」

剛柔陰陽者,易之全體也。進退得失者,人事之動也。吉凶悔吝者,生乎動者也。從違趨避者,觀象而應之以人事也。易雖扶陽抑陰,而剛柔不可過也。故乾之上九曰:亢龍有悔。坤之上六曰:龍戰於野。九無首則吉,六永貞則固者,窮極則變,居極之道然也。

一日一月謂之易。一為奇,奇者為陽;二為耦,耦者為陰,陰陽之象也。臨卦曰:至於八月有凶。復卦曰:七日來復。陽生則言日,陰生則言月,復剛長,故以日雲者,幸其至之速也。臨陽消,故以月雲者,幸其消之遲也。

易以象言,如艮之一陽在上,二陰在下,象山之在於地也。巽之二陽在上,一陰在下,象木之出於土也。木上有水,故坎上而巽下之為井;火在木上,故離上而巽下之為鼎。震在下,艮在上,上止而下動之為頤。故曰:象者像此者也。餘皆以類而推。

屯卦上坎下震,六四曰:求婚媾,往,吉無不利。往字當自為句,蓋屯之初爻為陽,四爻為陰,陰與陽應,必待初之求而後往,則義明而合以正,故無不利。象曰:求而往明也,不求而往,何明之有?需之上六,象曰:不當位,以陰居陰。而曰不當位者,以陰柔居卦之極上也。易以扶陽抑陰為義,故曰:不當。如坤之上六曰: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需之六四曰:需於血,血者陰也。爻自九三而交坎,行人於險也,故曰需。

同人乾上離下,離處乾下火上,同於天也。爻之六二,上應九五,故曰:柔得位而應乎乾。夫人道以大同為貴,通天下之志者謂之大同,故同於野則亨,同於宗則吝,同於門曰無咎,同於郊則曰無悔。象曰:誌未得也,誌於野而未至也。故僅得無悔。

蠱上剛下柔,上下不交,敝極而壞之謂蠱。曰:先甲三日後甲三日者,甲者日之始事之端。曰三者,數以三為至,先三後三者,致詳審之意。如三思三錫三接之類,言其至也。上九以陽居上,剛過而當蠱之極,未可以有為,然不在事則可。故曰:不事王侯,高尚其志。象曰:誌可則也,養其志以有為也,故可則。

大舜舍己從人,朱注謂舍己之未善以從人,恐未必然,蓋舍己雲者,忘己之謂也。語云:聖人忘己,靡所不己。夫曰忘己者,形骸之己也。靡所不己者,大同無我之己也。何也?人與己之生,一氣之分也。人與己之心,同一理也。故曰:聖人會人物於一身,萬象異形而同體,異形同體者,理一故也。理一則人己兩忘矣,何以有己,疑所謂舍已者,意若此。

《孟子·必有事焉章》,疑正心兩字,乃忘字之訛,蓋此章乃發明上二章之意。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忘勿助長也。勿忘勿助,語意吃緊,如所謂無為而無不為,夫有事勿忘,是集義也。勿助則非義襲矣,下言揠苗助長,非徒無益,而反害之者,正以證直養無害之意也。讀者詳之。

大過四陽在內,二陰居上,下以陽剛。大過不勝其重,故處大過之時者,必有大過人之材,而後克濟。九三以陽爻處陽位,則太重而不勝,故棟撓。九四陽爻居陰,而初六以陰應乎下,故棟隆吉。象曰:棟隆之吉,不撓乎下也。其曰:獨立不懼,遁世無悶者,此非大遇乎人者不能也。

齊桓公伐楚,師至於陘,楚人使屈完來盟於師。《春秋》書「楚子使屈完來盟,盟於召陵」,曰:「來者見楚之心服,非迫而強之也。」美之也。晉卻克伐齊,敗之於鞍,至於袁婁,齊使國佐如師,晉人慾得蕭同叔子為質,使封內盡東南其畝,齊人忿而不從,對以收合餘燼,背城借一,於是遂盟國佐於袁婁。《春秋》書「及國佐盟於袁婁」曰:「及者見強之不得,乃即而與之盟也。」甚之也,其予奪之義昭然矣。故曰:齊桓公正而不譎,晉文公譎而不正。

《漢書》杜密、劉勝兩人皆去官歸鄉里。密每謁守令,多所陳托。劉勝閉門掃軌,無所干及。太守王昱一日謂密曰:「劉季陵清高士,公卿多舉之者。」密知昱激己,對曰:「劉勝位為大夫,見禮上賓,而知善不薦,聞惡無言,隱情匿己,自同寒蟬,此罪人也。今者尚義力行之賢,而密達之;違道失節之士,而密糾之。使明府賞刑得中,令聞休揚,不亦萬分之一乎?」雖然,余以為為劉勝易,為杜密難,使密所陳托一出於公,而足以取信則可,不然則寧為劉季陵者之不至失己也。此魯男子所謂以我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

司馬溫國作相,欲除諫官而難其人,問於伊川,伊川不對。溫國曰:「言出子口,入於光耳,言亦何害?」伊川終不為言。夫語默要自有當,以溫國之賢,伊川相與之密,而責之言,即言無不可者,而伊川不為之言。或謂伊川不忠於司馬。然知人亦難,或貌賢而行違,或善始而乖終。況諫官係繩糾之責,一任職與否,關忠佞之判,尤難預定。故不苟於言者,似得中道,此伊川所以寧失之不言也。

李斯入秦,會秦厭諸侯客,下逐客之令,斯上書極言稱引,明客之有益於秦而無害秦。留用之,後至丞相,與趙高謀殺扶蘇立二世,以保利祿,然終以下獄,父子俱戮東市。思欲牽黃犬出上蔡東門不可得,使其初放逐不上書幹秦,得禍未必若此。然觀斯窮時,有感於倉鼠之言,則其志專在利祿,卒之無益於秦,而身嬰顯僇,可以見專利祿之足以殺身若此。

《周禮·醫師》曰:「兩之以九竅之變,參之以九藏之動,兩之參之者,按氣與脈,而察其死生之驗也。」人之身陽竅七陰竅二,陽竅在上,陰竅在下,清明者在上,沉濁者在下,曰藏者,所以藏氣也。脈為心肝脾肺腎,具五行之氣,故為五藏,兼胃旁胱大腸小腸而為九藏。曰六府者,府主藏納,故胃為水穀之府,小腸為受藏之府,大腸為行道之府,旁胱為津滴之府,此四者心與小腸,肺與大腸,脾與胃,腎與旁胱,相為表裏,故兼上五藏而為九。其外則膽為清淨之府,三焦為孤府,非正府,故不入九藏。竅主開閉通塞,曰兩之者,分陰分陽也。藏主脈至與不至,曰參之者,以三指按寸關尺三脈也。

子路問事鬼神,止就人而言鬼神,故孔子答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然鬼神乃天地造化之功用,陰陽二氣,流動充滿,無非鬼神。故以言乎天地,則日月雷電,風雲雨露,春夏秋冬,晦明晝夜,皆鬼神也。以言乎人則動止語默,寤寐噓吸,生長老死,精氣魂魄,皆鬼神也。以至山川融結,潮汐消長。草木榮悴,花實開落,莫非鬼神。故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其在於人,則當其生也。謂之氣行,當其死也。謂之形返,氣行則神魂交,形返則體魄降,氣行為陽,故晝見而夜伏;形返為陰,故夜見而晝伏,一屈一伸,兩不相離。故陽者陰之形,陰者陽之影,人者鬼之形,鬼者人之影。禹貢九州之分曰: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其言田賦者九,曰篚者三,曰包者二,皂者一,曰貢者八,而冀州則獨言田賦而不言貢者,蓋冀為天子所都之地,餘八州者諸侯分封之國,諸侯各以歲時致其國之所有以獻於王者之謂貢。冀為天子畿內之地,其物之所有,皆屬於王,則虞衡澤虞,牧人罟人掌之,何貢之為?《周官》一書,紀行人之職,曰王畿之外五百里,曰甸服始貢器物,其次貢祀物,以至要服,各貢其所出之物,而王畿之內,則太宰掌其九職九賦而已,亦未嘗言貢也。

陶淵明飲酒田園諸作,見者若疑其為閑淡絕物,散誕自居也,而不知其雅操堅持,苦心獨復處。觀其詩曰:「淒淒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又云:「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託身已得所,千載真相違。」其特立惕厲若此。至其會意忘言處,則心境廓然,此正獨復從道處,亦所謂憂世樂天,並行不悖。

淄川楊私道著六忍:一曰忍觸,觸者人犯我也;二曰忍辱,辱者人陵我也,三曰忍惡,惡者我憎人也;四曰忍怒,怒則憎之重也;五曰忍忽,忽則憎而發之輕也;六曰忍欲,欲者貪而不知止也。此六忍者,戒之一身,則一身安;戒之一家,則一家安,推之以處人己之間,則所遇皆安,而寡悔尤矣。

宋元祐年召用司馬公、范蜀公,司馬再入相,蜀公章四上,辭免益力。曰:「六十三而致仕,抑有前聞。七十四而復來,豈為得體?」公竟不出。或以公不出為問者,公曰:「凡我所欲為者,司馬君實已為之矣。」東坡作二公讚,於司馬則稱其忠誠而略言功,於公則曰:「廉頑起懦,孰知其功?」蓋溫國之功著在當世者,顯顯在人,奚俟於言?而蜀公之廉退,足以激興頑懦,以無用為用,故稱其功,亦微顯闡幽之意。

范文正公在西夏日,邸報至,公與韓魏公皆進職。公貽書魏公云:「頃接邸報,某有恩命改職增秩,誠為光寵。第朝廷本欲吾輩來了邊事,今涇原全師敗歿,無應援之效,而特進爵,天下豈無深議?又今將佐不思報國,惟望僥恩,吾輩頻時進職,豈能服其心?何顏以責其實效?候文字到日,須上章陳讓,使諸將知吾輩無僥幸之意,如得朝廷責怒,則吾輩可以責將佐之功矣。」倪文節公嘉定初與金人講解使還,中書議表賀,又以和戎為二府功,欲遷秩者,公曰:「澶淵之役捷而班師,天子下罪己之詔,中書樞密待罪,今屈己盟戎,何以慶為?後世邊將失利,至因虜退以邀功,樞輔彌縫,例得加恩以增秩,上下相蒙,不惜國事,所謂體國忘私者何有?」

為宰相者先德量,次器識,次材能。宋之張忠定、寇忠湣兩公,皆係宰輔之望,寇相而張不入相,論者謂有忠定之材,而無宰相之位,於忠定何損?有宰相之位,而無忠定之材,於宰相何益?不知所謂宰相者,不專以材自見,而斷斷休休,則所用之材,皆其材也。忠湣拜相,楊文公億草制曰:「能斷大事,不拘小節,有幹將之器,而不露鋒芒,懷照物之明,而能包納。」寇得之甚喜,而不知楊公之詞,正規益其所未備。觀其於丁謂拂須,而直言面折,則鋒芒太露,卒以致雷陽之謫。所謂知其為小人以小人處之者,此正有照物之明而能包納處,惜乎菜公不悟此也。

東坡翰墨,在崇寧大觀,則時禁太嚴,盡行焚毀。至宣和間,上自內府搜訪,一紙直至萬錢。而梁師成以三百千取英州石橋銘,譚貞以五萬錢輟「月林堂」榜名三字,至幽人釋子,所藏寸紙尺幅,皆以重購歸之貴近。其卷軸之輸積天上者,值金人犯闕,輪運而往。夫臨時則妒賢嫉能,異世則追求省識於毫墨縑素間,人情之變幻,前後若此,要之不與時磨滅者,固自有在,公論之在人世者,亦若此。

張湯、杜周,司馬遷列二人於《酷吏傳》,班孟堅《漢書》置之列傳。蓋湯之子安世,周之子延年,並著勳業於宣帝朝,皆麟閣功臣,故為立傳。然固於《安世傳·讚》則曰:「湯以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賢揚善,固宜有後。」於《杜業傳·讚》則曰:「張湯、杜周,並起文墨小吏,致位三公,列於酷吏,而俱有良子。」既因張杜子孫置之列傳,而猶不沒其酷吏之實,見史氏立法之公。後世秉史筆者,或稱量權位,以上下其詞;或揣摩情分,以掩護其實。是非名實,失之倒置,非紀載之公也。

東坡守杭日,值浙西災傷,與宰相呂汲公書,論災傷蠲租曰:「賢哲一聞此言,理無不行,但恐世俗諂薄成風,揣所樂聞,與所忌諱,爭言無災,或有災而不甚傷。」夫所云諂薄成風,以報災非所樂聞,知而靳於申報,暴征急斂,致百姓迫於窮困,轉徙流亡,有牧民之責者,咎將誰委?賢明守令,但當勘驗核實,無致冒濫蠲除,以上念國計,下軫民艱。然就國計民生,權其利害緩急相關,則安民生者所以固邦本,此正仁政之先務也。張季鷹因秋風起,思吳中蓴菜鱸魚,幡然曰:「人生貴適誌,安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歸。觀其語顧榮曰:「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誌山林,無望於時,故託言以去。」而或者乃謂之曰:「子從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耶?不知翰方逃名當世,何暇計身後名耶?如東漢孔文舉、荀文若、楊德祖、禰正平四人者,皆一時聰明才智之士,不幸生非其時,值操梟雄,皆殞身滅名,論者謂四人炫名騖進所致。若乃東晉謝安、孟嘉之值桓溫,何異於操?而卒能自全者,安之高臥會稽,曠懷達識?嘉之放誌山水,夷猶衝默,駼然處順,不希世營合,此其所以身名兩全也。

漢順帝備禮玄閎以徵樊英,《朱子綱目》書聘處士樊英為五官中郎將,英濡遲至京,帝責之曰:「朕能生君,能殺君,能貴君,能賤君,能富君,能貧君,何慢朕?」命英對曰:「臣受命於天,生盡其命天也,死不得其命亦天也。陛下焉能生臣,焉能殺臣?臣見暴君如見仇讎,立其朝尤不肯,可得而貴乎?雖在布衣之列,晏然自得,不易萬乘之尊,可得而賤乎?陛下焉能貴臣,焉能賤臣?臣非禮之祿,雖萬鍾不受也,由其志雖簞瓢弗厭也。陛下焉能富臣,焉能貧臣?夫以臣對君而抗言若此,其庸鄙可知。儒者果若是乎?若英者,直方術之流耳。觀班固《漢書》列儒於九家之流,則宜乎當時所謂儒者若此。而帝徒以死生富貴貧賤挾之以待儒,則宜其所徵者非真儒也。」

荊公於呂惠卿始善而終睽,荊公罷相,退居金陵,以惠卿背己,不忘芥帶。會公弟和甫執政,呂方除服,意不自安,以啟貽公曰:「合乃相從,豈有殊於天屬?析雖或使,殆不自於人為。然以情論形,則已析者難以復合,以道致命,則自天者詎知其不人如惠卿者?叨蒙一臂之援,謬意同心之列,忘懷履坦,失戒同簸,而溢言皆達,謬氣並生。後既莫知其所終,前亦不疑於有敵,而門牆責善,難移兩解之書。殿陛對揚,親奉再和之詔,固其願也。方且圖之,然以言乎昔,則一朝之過,不足害平生之歡;以言乎今,則八年之間,亦隨教化之改,內省涼薄,尚無細故之嫌,仰揆高明。夫何舊惡之念?伏惟觀文公相公,親疏冥於所同,憎愛融於不有,冰炭之息,豁然儻示於至慈。桑榆之收,繼此請圖於改事,側躬以俟,惟命之從。荊公以書答之曰:「與公同心,以至異意,豈有他哉?同朝紛紛,公獨助我,則我何憾於公?人或言公,我無預公,則公何尤於我?開諭重悉,覽之悵然,昔之在我者,誠無細故之可疑,則今之在公者,尚何舊惡之足念?然公以壯烈,方進為於聖世,而安石蕞爾衰疾,將待盡於山林,趨舍異路,則相煦以溫,不若相忘之為愈也。趨召在朝夕,惟良食自愛。」呂書至,公披閱再三曰:「終是會做文字。」 或謂荊公於呂何過於優容而不悔悟?其失於知人若此。余曰:「此正見此老執鞓處。」

林希子中在元祐,作從官,與東坡為儕輩,在杭則為交承。東坡入翰苑,林以啟賀曰:「父子以文章名世,蓋淵雲司馬之才,兄弟以方正決科,邁晁董公孫之學。」後東坡謫惠州,林草制詞,極其詆訾。雲軾罪惡甚眾,論法當死。先皇帝赦而不誅,於軾恩德厚矣。朕初即位,政出權臣,引軾兄弟以為己助,自謂得計,罔有悛心。若譏朕過失,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誣詆聖考,乖父子之親,害君臣之義,在於行路,尤不戴天。顧視士民,復何面目,以至交通閹寺,矜詫詫恩。市井不為,縉紳共恥。尚屈彝典,止從降黜。今言者謂軾指斥宗廟,罪大罰輕。國有常刑,朕非可赦,宥爾萬死,竄之遠方,雖軾辨足以飾非,言足以惑眾,自絕君親,又將奚憝?保爾餘息,毋重後愆,可責授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一人之身,而前後矛盾若此。相傳林草制時,投筆曰:「壞了一生名節。」以一時希意圖進,而貽譏後世。權位之能移人若此。

唐李輔國殺張後,《綱目》書「殺」。夫輔國以宦豎而殺君後,是弒逆也。而雲「殺」,殺者彼此相敵之謂也。若曹操之於獻帝伏後,朱全忠之於昭宗何氏,皆以「弒」書,而此獨書「殺」者,當靈武反正,上皇之遷西內,輔國與張後之謀也。肅宗之不如西內者,內懼張後,而外畏輔國,其受制於內外,則輔國與張後相表裏也。故殺之雲者,相敵之詞,略其上下之辨,以歸責於肅宗。見肅宗之信任輔國,上不能保其父,中不能保其身,下不能保其妻子,如范太史所云者也。

張子韶云:「人經患難,固是不幸,然亦是不經事人。良藥有一服而可治終身之疾者,未為不幸。」雖然彼閱曆懲創,困心衡慮得之瞑眩者之為幸。如柳子厚永州諸作,此正發於瞑眩之後,惜服之稍遲耳。乃若不勝摧挫折抑而隕,護改常困,而失其正者,此又藥力不足以勝之,為不幸矣。故患難一也,顧所以處之者何如耳?

滕達道守巴陵日,修岳陽樓,樓成或讚其落成。滕曰:「說其落城,隻須憑欄大慟數場耳。」夫放臣逐客,棄置遠外,其憔悴無聊,不自遣者有之,何至若是?韓文公《諫佛骨表》云:「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監臨,臣不怨悔。」言切直矣。及貶潮州謝表,則欲論讚功德,作為歌詩,復自言負罪嬰釁,懷痛窮天,死不瞑目,天地父母,哀而憐之,若以覬召還者。夫臣子處遷謫放逐,但當歸命君父,安常順時。唐顏魯公赴謫,與子弟書曰: 「歲中以言事得罪。不能逆道苟時,為千古罪人。」雖貶居遠方,終身不恥。其平生忠義氣節,所自守若此。唐德宗諭陸贄曰:「卿清慎太過,諸道饋遺,一皆拒絕,恐事情不通。如鞭靴之類,受亦何妨?」贄上疏曰:「鞭靴不已,必及金玉,目見可欲,能自窒乎?」或謂宣公不受則已,何必疏聞?似為賣直。夫以德宗之強明猜忌,以蕭復為輕己,以薑公輔為賣直,贄數以直言劘切,非清慎何以致君上之知以取信?宜其自白若此。然考之德宗自奉天窘乏之後,惟務聚斂,悅人言利,如日進月進。減吏祿,增常賦,販鬻蔬果,故贄於此或借是以寓匡拂之意。觀其平日自謂上不負君父,下不負所學,似非出於賣直也。

賜張九成以下二百五十餘人,及第出身有差。九成對策略曰:「禍亂之作,天所以開聖人,願陛下以剛大為心,無遽以驚憂自阻。」又曰:「陛下之心,臣得而知之。方當春陽晝敷,行宮列殿,花氣紛紛,切想陛下念兩宮之在北,邊塵沙漠,不得共此時和也。其何安乎?盛夏之際,風窗水院,涼氣淒清,切想陛下念兩宮之在北,蠻<亶毛>擁蔽,不得共此疏暢也。亦何安乎?澄江瀉練,夜桂飄香,陛下享此樂時,必曰:『西風淒動,兩宮得無憂乎?』狐裘溫暖,獸炭春紅,陛下亨此樂時,必曰:『朔風袤丈,兩宮得無寒乎?』至於陳水陸,飽珍奇,必投箸而起曰:『雁粉腥羊,兩宮所不便也。食其能下咽乎?』居廣廈,處深宮,必撫幾而歎曰:『穹廬區脫,兩宮必難處也。居其安能枕乎?』今閭巷之人,皆知有父兄妻子之樂,陛下雖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以金虜之故,使陛下冬不得溫,夏不得清,昏無所於定,晨無所於省,問寢之禮,何時可遂乎?在原之急,何時可救乎?日往月來,何時可歸乎?每歲時遇物思惟,聖心雷厲,天淚雨流,撫劍長籲,思欲清蠻悵以還二聖之車,此臣心所以知陛下者如此。」上感其言,擢九成第一。餘杭淩景夏次之。呂頤浩言景夏之詞,實勝九成,以景夏為第一。上曰:「九成對策,文雖不甚工,然上自朕躬,下逮百執事之人,無所迴避,擢置首選,誰謂不然?右張橫浦對策全文錄出之,著其敢言,以不沒高宗容言之善。

胡端敏公,疏薦林見素俊,楊邃庵一清曰:「俊雖執古,而時俗或不之喜。然其守正之節,則真宋璟也。」一清雖諧俗,而士論或不之歸,然其濟變之才,則真姚崇也。其品騭人材,不以偏長求全若此。蓋善用材者,譬之工師之用木,棟樑榱桷,各適於用,故曰:「用人不求其備。」

給事中王昂疏論楊太宰一清,王虎穀雲鳳貽書楊曰:「山中屢聞忠讜之言,近者留王昂一疏,尤為人所傳誦。不聞唐介初貶之時,潞公有此也。然介雖貶,未幾而復其殿中侍御史,今王昂既不獲還之青瑣,則推薦超升,在執事筆端焉耳。他日秉史筆者,書此一行,豈不足以照耀千古哉!每恨李文達近稱賢相,然惡羅倫淪落以死,擯斥嶽正坎坷終身,今文達之富貴安在哉?」一時快意可略也。前輩影樣之多,後人是非之公,可畏也,一人私情可略也。天下指視之嚴,史氏紀載之實,可畏也,一身極榮極富極貴可略也。每日光陰之易,去過者不可復補,百年歲月之無多,來者未必可追,可畏也。

丙吉憂牛喘不問死人,史稱其知大體。夫宰相之職,固在調燮,然所謂調燮者,亦在乎人事之修。蓋天道遠,人道邇,必人物各得其所,而後天地之和應之。豈有殺人橫道,莫之究問而別求所謂陰陽之和者乎?此漢儒解經之誤。

通州距京城之南四十餘里,城中積糧數百萬石。己巳之變,北虜南犯諜報欲據通州倉糧,朝議先焚倉廩。會周文襄公忱至京師,都御史陳僖敏公鎰問計於周,周曰:「若如此,是賊未至而棄軍實,非計也。盍若檄示在京官軍旗校,預給一歲之糧,各令自支,則糧歸京師,又免輦運之費,不數日賊至通州,無所獲而去。」

陳都御史鎰字有戒,為人忠恕有容。正統初以副都御史鎮陝西,久而民愛戴之。時王文為按察使,公知其廉,舉以自代,已相繼擢左都,王反欲擠公,而公次在先,王每遇公,意若忿然。凡台官之巡蘇,者,私命其伺察公家人子弟,公知而不校。景泰三年同為太子太保,四年公以病在告,王復以言脅公,公請老歸。五年值王巡撫蘇,不一訪公。六年而公薨。王時已入內閣,凡公應得恩典,悉從抑損,例贈太保,止贈少保,諡擬忠肅,易以僖敏。後王竟致極刑,而僖敏平生福祿壽考令終。觀此知天道不爽。

天順初,曹、石等以奪門功,干預國事。時李賢當國,深陳「奪門」二字之非,會法司奏石亨輩冒報升官者,俱合查究革職。賢言此輩一時冒濫,若朝廷許令自首免罪,事方妥貼。故當時冒報升職者,皆得自首改正。或議欲追其支過俸糧者,賢復奏請並貸,兵書及左都御史缺,給事中張寧上章,欲以李秉為兵書,王竑掌都察院,以奏草視賢,賢曰:「言官薦人,但當言其可用,豈可預擬官職?寧易草以進。」竑得兵書,秉升掌院。其識大體若此。

倪文毅公岳在禮部,會戶部尚書馬文昇言累度僧道非便,下禮部議。岳言十歲一度,國版日耗,異端日繁,愚耗民賦,坐侵民食,宜嚴立科條,痛加裁革。文虹復言天下財力大耗,諸無所出,蘇松折糧銀價輕,宜稍增之。詔下廷議,岳曰:「東南民力竭矣,又復重之,因而生變,咎將誰委?」議遂寢。霍文敏公韜為少宰日,上疏言蘇松賦額太重,以松華亭一縣言之,其糧額之數較之河間一郡九縣猶多,大臣念切民艱,不以出位為嫌有所避忌,若此可謂得大臣之體。

國初嘗遣王三保太監出使西洋,所致番中方物入貢,後劉忠宣公大夏為兵部,司官中貴獻議欲遣使通西洋者。時項忠為兵部尚書,一日旨下部中,查西洋水程,項遣都吏檢舊案於庫內,忠宣已先檢得,匿其籍,都吏檢三日無所得,會言官交章諫阻,事遂寢。


歲壬辰冬十月是編成,或問十月何以稱陽月,答者曰:「十月純陰,嫌於無陽,故以陽稱。」余曰:「然則四月純陽,又何以稱?不觀之乾鑿度乎?」曰: 「乾坤陰陽之主也,陽始於亥,生於子,形於丑。乾位在西北,陽據始也。陰始於巳,生於午,形於未。坤位在西南,陰之正也。夫陽氣始於亥,生於子,十月建亥,亥為陽之始,故十月純陰而稱陽月,以陽根於陰,為之始也。凡草木發萌之始謂之黃,人始生之謂孩,皆取義於亥,可類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