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短經/論士第七
臣聞黃石公曰:「昔太平之時,諸侯二師,方伯三師,天子六師。世亂則叛逆生,王澤竭則盟誓相罰,德同無以相加,乃攬英雄之心。」故曰:得人則興,失士則崩。何以明之?昔齊桓公見小臣稷,一日三往而不得見,從者止之。桓公曰:「士之傲爵祿者,固輕其主;其主傲霸王者,亦輕其士。縱夫子傲爵祿,吾庸敢傲霸王乎?」五往而後得見。
《書》曰:「能自得師者王。」何以明之?齊宣王見顏觸曰:「觸前。」觸亦曰:「王前。」〈議曰:夫觸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與使觸為慕勢,不若使王為趨士。〉宣王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者貴乎?」對曰:「昔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五百步而樵採者,罪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齊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由是言之,生王之頭,曾不如死士之壟。」宣王竟師之。〈宣王左右曰:「大王據千乘之地,而建千石之鐘,東南西北,莫敢不服。今夫士之高者,乃稱匹夫,徒步而處於農畝之下,則鄙野、監門、閭裡。士之賤也,亦甚矣。」觸曰:「古大禹之時,諸侯萬國。舜起農畝而為天子。及湯之時,諸侯三千。當今之世,南面稱寡人者,乃廿四。由此觀之,非得失之策與?稍稍誅滅,滅亡無族之時,欲為監門、閭裡,安可得哉?《易傳》不雲乎:『居上位,未得其實。』故無其實而喜其名者削,無其德而望其福者約,無其功而受其祿者辱,禍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虛願不至。』此皆誇其名,華而無其實德也。是以堯有九佐,舜有十友,禹有五丞,湯有三輔,自古及今,而能虛成名於天下者,無有。是以君王無羞亟問,不愧不學,而成其道。老子曰:『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是以侯王稱孤、寡、不穀。夫孤、寡者,困賤下位者也,而侯王以自謂,豈非以下人而尊貴士與?夫堯傳舜,舜傳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稱名,是以明乎士之貴也。」〉
諺曰:「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善走;士不必賢也,要之知道;女不必貴種,要之貞好。」何以明之?淳于髡謂齊宣王曰:「古者好馬,王亦好馬;古者好味,王亦好味;古者好色,王亦好色;古者好士,王獨不好!」王曰:「國無士耳。有則寡人亦悅之。」髡曰:「古有驊騮騏驥,今之無有,王選於眾,王好馬矣;古有豹像之胎,今之無有,王選於眾,王好味矣;古有毛嬙、西施,今之無有,王選於眾,王好色矣;王必待堯舜禹湯之士,而後好之,則堯舜禹湯之士,亦不好王矣。」〈魯仲連謂孟嘗君曰:「君好士未也。」孟嘗君曰:「文不得士故也。」對曰:「君之廄馬百乘,無不被繡衣而食菽粟,豈有騏驥騄耳哉?後宮十妃,皆衣縞紵,食粱肉,豈有毛嬙、西施哉?色與馬取於今之世,士何必待古哉?故曰:『君好士未也。』」張敞《與朱邑書》曰:「飢者甘糟糠,飽者飫粱肉。何則?有無之勢異也。昔陳平雖賢,須魏倩而後進;韓信雖奇,賴蕭何而後信。故士各達其及時之宜。若待古之英俊,必若伊尹、呂望而後薦之,則此人不因足下而進矣。」《淮南》曰:「待腰裊、飛兔而後駕,則世莫乘車矣;待西施、洛浦而後妃,則終身不家矣。然不待古之英俊而自足者,因其所有而遂用之也。」〉
《語》曰:「瓊艘瑤楫,無涉川之用;金弧玉弦,無激矢之能。是以分絜而無政事者,非撥亂之器;儒雅而乏治理者,非翼亮之士。」何以明之?魏無知見陳平於漢王,漢王用之。絳、灌等讒平曰:「平盜嫂受金。」漢王讓魏無知。無知曰:「臣之所言者,能也;陛下所聞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已之行,而無益於勝負之數,陛下假用之乎?今楚漢相距,臣進奇謀之士,顧其計,誠足以利國家耳!盜嫂受金,又安足疑哉?」漢王曰:「善。」
黃石公曰:「有清白之士者,不可以爵祿得;守節之士,不可以威刑脅。致清白之士,修其禮;致守節之士,修其道。」何以明之?郭隗說燕昭王曰:「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廝役處。詘指而事之,北面受學,則百己者至;先趨而後息,先問而後默,則什己者至;人趨己趨,則若己者至;憑幾據杖,眄視指使,則廝役之人至;恣睢奮擊,呴藉叱咄,則徒隸之人至矣。」此乃古之服道致士者也。
黃石公曰:「禮者,士之所歸;賞者,士之所死。招其所歸,示其所死,則所求者至矣。」何以明之?魏文侯太子擊禮田子方,而子方不為禮,太子不悅,謂子方曰:「不識貧賤者驕人乎?富貴者驕人乎?」子方曰:「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人主驕人而亡其國,大夫驕人而亡其家。貧賤者若不得意,納履而去,安往而不得貧賤乎?」
宋燕相齊,見逐罷歸,謂諸大夫曰:「有能與我赴諸侯乎?」皆執杖排班,默而不對。燕曰:「悲乎!何士大夫易得而難用也?」陳饒曰:「非士大夫易得而難用,君不能用也;君不能用,則有不平之心。是失之於己而責諸人也。」燕曰:「其說雲何?」對曰:「三升之稷,不足於士,而君雁鶩有餘粟,是君之過一也。果園梨栗,後宮婦女,以相提挃,而士曾不得一嘗,是君之過二也。綾紈綺縠,美麗於堂,從風而弊,士曾不得以為緣,是君之過三也。夫財者,君之所輕;死者,士之所重。君不能行君之所輕,而欲使士致其所重,譬猶鉛刀畜之,干將用之,不亦難乎?」宋燕曰:「是燕之過也。」
《語》曰:「夫人同明者相見,同聽者相聞。德合則未見而相親,聲同則處異而相應。」韓子曰:「趨舍同則相是,趣舍同則相是,趣舍異則相非。」何以明之?楚威王問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歟?何士人眾庶不譽之甚?」宋玉曰:「夫鳥有鳳而魚有鯨,鳳凰上擊九萬里,翱翔乎窈冥之上;夫蕃籬之鷃,豈能與料天地之高哉?鯨魚朝發於昆侖之墟,暮宿於孟津;夫尺澤之鯢,豈能與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鯨,士亦有之。夫聖人瑰琦意行,超然獨處。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議曰:世之善惡,難得而知;苟非其人,莫見其際,何者?夫文章為武人所嗤,未必鄙也;為楊、馬所嗤,此真鄙矣。夫人臣為桀、紂所毀,未必為愚也;必若堯、舜所毀,此真愚矣。世之毀譽,不足信也。故曰:「不夜出,安知有夜行人?」太公曰:「智與眾同,非人師;伎與眾同,非國工也。」老子曰:「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曰:「凡人所賤,聖人所貴。」信矣哉!〉
《語》曰:「知人未易,人未易知。」何以明之?汗明說春申君,春申君悅之。汗明欲談,春申君曰:「僕已知先生意矣。」汗明曰:「未審君之聖孰與堯?」春申君曰:「臣何足以當堯?」汗明曰:「然則君料臣孰與舜?」春申君曰:「先生即舜也。」汗明曰:「不然,臣請為君終言之。君之賢不如堯,臣之能不及舜。夫以賢舜事聖堯,三年而後乃相知也。今君一時而知臣,是君聖於堯而臣賢於舜也。」
《記》曰:「夫驥唯伯樂獨知之,若時無伯樂之知,即不容其為良馬也。士亦然矣。」何以明之?孔子厄於陳、蔡,顏回曰:「夫子之德至大,天下莫能容。然夫人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國者之醜也。夫子何病焉?」〈故曰:文王明夷則主可知,仲尼旅人則國可知。〉
《穀梁傳》曰:「子既生,不免乎水火,母之罪也;羈冠成童,不就師傅,父之罪也〈羈冠,謂交互剪發;成童,謂八歲以上。〉;就師學問無方,心志不通,身之罪也;心志既通,而名譽不聞,友之罪也;名譽既聞,有司不舉,有司之罪也;有司舉之,王者不用,王者之過也。」〈孔子曰:「內行不修,己之罪也;行修而名不彰,友之罪也。」〉
《論》曰:「行遠道者,假於車馬;濟江海者,因於舟楫。故賢士之立功成名,因於資而假物者。」何以明之?公輸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構宮室台榭,而不能自為專屋狹廬,材不足也;歐冶能因國君之銅鐵,以為金爐大鐘,而不能自為壺鼎盤盂,無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政朝,以和百姓、潤眾庶,而不能自饒其家,勢不便也。故舜耕於歷山,恩不及州裡;太公屠牛於朝歌,利不及於妻子。及其用也,恩流八荒,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堯,太公因之周文,君子能修身以假道,不能枉道而假財。〈慎子曰:「螣蛇游霧,飛龍乘雲,雲罷霧霽,與蚯蚓同,則失其所乘矣。」韓子曰:「千鈞得船則浮,錙銖失船則沉,非千鈞輕而錙銖重,有勢之與無勢耳。故勢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烏獲輕千鈞而重其身,非其身重於千鈞也,勢不便也;離婁易於百步而難於眉睫,非百步近而眉睫遠,道不可也。」〉
《語》曰:「夫有國之主,不可謂舉國無深謀之臣、闔朝無智策之士,在聽察所考精與不精、審與不審耳。」何以明之?在昔漢祖,聽聰之主也,納陳恢之謀,則下南陽。不用婁敬之計,則困平城。廣武君者,策謀之士也。韓信納其計,則燕、齊舉。陳余不用其謀,則泜水敗。由此觀之,不可謂事濟者有計策之士、覆敗者無深謀之臣。虞公不用宮之奇之謀,滅於晉;仇由不聽赤章之言,亡於智氏;蹇叔之哭,不能濟崤澠之覆;趙括之母,不能救長平之敗。此皆人主之聽,不精不審耳。天下之國,莫不有忠臣謀士也。〈議曰:天下無災害,雖有賢德,無所施才。老子曰:「大道廢,有仁義;國家昏亂,有忠臣。」《淮南子》曰:「未有其功而知其賢者,唯堯之知舜也;功成事立而知其賢者,市人之知舜也。」陸機曰:「飛轡西頓,則離朱與矇瞍收察;懸景東秀,則夜光與碔砆匿耀。是以才換世則俱困,功偶時而並劭。」以此推之,向使殷無鳴條之事,則伊尹有莘之媵臣;周無牧野之師,則太公渭濱之漁者耳。豈能勒名帝籍,策勛天府乎?故曰:「賢、不肖者,才也;遇與不遇者,時也。」誠哉是言也。〉
黃石公曰:「羅其英雄,則敵國窮。夫英雄者,國家之干;士民者,國家之半。得其干,收其半,則政行而無怨。」知人則哲,唯帝難之。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