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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平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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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平紀事
作者:史冊 

元至正十三年癸巳春正月,張士誠起自泰州。士誠,泰州白駒場亭人,字確卿,小字九四。少有膂力,負氣任俠,輕財好施,得群輩心。與弟士義、士德、士信並駕運鹽綱兼船,私販諸富家。或負其值不酬,多加淩侮,弓手邱義尤窘辱之,士誠忿甚。時海內大亂,豪傑蜂起,士誠乃帥諸弟結壯士李伯升等十八人,殺義,滅諸富家,縱火焚之。跳入旁場,招諸少年起兵。鹽丁久苦重役,共應士誠,推為主。先是,州人工克柔家富,多結遊俠,謀不軌,高郵知府李齊收捕於獄。有李華甫者素感克柔恩,謀聚眾劫獄,不果。李齊招安華甫以為泰州判。士誠陽與華甫合,因集諸壯士共殺華甫並其眾。起兵至丁溪,為大姓劉子仁所扼,多被殺傷。士誠急攻之,子仁眾潰入海,遂有其資,兵勢日盛,從者萬餘人。

按:舊史稱士誠起兵在五月,蓋自其據高郵為始。考《續宏簡錄》稱:不數月攻陷泰州,俄陷興化,入寶應,據高郵。則以前起兵多日矣。三月陷泰州。元參知政事趙璉死之。士誠初攻泰州,元遣知府李齊招撫之,士誠偽降,請授民職,且乞從征自效。元立義兵元帥府以官其黨,且立淮南行中書省以扼其勢,以璉為參知政事,移鎮泰州。璉趣士誠治戈船,趨濠泗。士誠疑憚,不肯發。覘知璉無備,乃復叛,夜四鼓,糾黨縱火登城。璉捫佩刀上馬格鬥,士誠圍之,璉罵曰:「汝罪在不赦,既宥且爵,朝廷何負於汝?乃敢復反!」即前奮擊,士誠以槊撞璉,墜地。璉瞑目大罵而死。其仆楊兒以身蔽璉,亦死。士誠劫官軍,乘勝陷興化。

按:元明之際,紀載多錯。陶南村《輟耕錄》稱趙璉死事在後年士誠攻揚州時。南村生值其時,所述當核。然考璉以行省參政,自揚州移鎮泰州,泰州陷,死之,非死於揚州也。今據《續通鑒綱目》、《續宏簡錄》、《明史》諸書訂正。

夏五月據高郵。士誠陷興化,結寨德勝湖。元行省以左丞契哲篤鎮高郵,出李齊守甓社湖。突有數騎呼噪入城,省憲官皆遁。齊急還,城門已閉。士誠據高郵,下令出獄囚,蠲民逋,凡知名之士,取用之。

元遣使至高郵招諭,淮南行省照磨盛昭、高郵知府李齊,並不屈死。元知士誠不可制降,詔赦其罪,遣使招安。使至,不得入城,遽還,詭稱士誠已迎拜,但乞名爵。行省不虞使欺,再遣盛昭往,以水軍萬戶告身授士誠,士誠拒不受,拘昭舟中。既而官軍逼高郵,士誠授昭以兵,使出拒。昭叱曰:「汝拘留詔使,罪不容誅。又欲我從汝反邪?」士誠怒,磔之。行省仍遣使諭士誠,使至,又不得入。士誠紿曰:「必李知府來,方受詔。」初,李齊撫士誠於泰州,被留。亡何,士誠黨自相戕,始縱歸。至是復要之往。行省強齊往,至則囚之,乃聲言士誠本無降意,特遷延為繕飭計耳。官軍諜知之,進,攻城。士誠呼齊出,叱令跪,齊叱曰:「我膝如鐵,豈為賊屈?」立而詬,乃碎其膝,剮之。

元淮東宣慰司掾納速剌丁會兵擊士誠,不克,死之。士誠屯兵高郵東門。納速剌丁以舟師會真、滁諸軍討之,距三垛鎮。士誠軍鼓譟,迎擊官軍,發火鏃射之,死者蔽流而下。士誠兵繚船於背,盡銳來攻,官軍皆遁。納速剌丁與其三子寶童、海魯丁、西山驢力戰死。

六月,元命淮南行省平章政事福壽擊士誠,不克。

冬十月,士誠分兵徇旁縣,皆下之。

至正十四年甲午,士誠自稱誠王,僭號「大周」,建元天祐,大赦境內,設官分截要沖,南北道梗。

按:諸史書士誠僭號改元十三年,此據其起兵陷高郵,連書之耳。考《輟耕錄》紀士誠至平江,改至正十六年為天祐三年,則十四年始稱天祐元年。又史稱士誠自稱王至亡凡十四年,吳亡在二十七年,是稱王正在十四年也。

春三月,周令所屬務農桑。令日:「元氏之亂多在民窮,夫獨其君之不仁哉!良以有司,不宣德意,妄立科條,誌在肥家,不恤民隱。百姓求生無路,引義不能,遂至崩解。余起兵之意,誠欲出生民於塗炭。予所在,以安全食為民之天,農桑為民事之本,有土有財只在利導,既富且教尤要提撕。令下之日,務曲體余衷,相機度宜,俾處處有生養之具,毋徒以文具相塗飾也。用命慎擇長吏,嗣後以民生登耗為殿最。」

夏四月,令州縣興學校。令日:「風化之本系人倫,賢才之興關學校。今者豪傑並起,相與背叛,良由父子、夫婦、兄弟之道失序,故君臣之義不明,廉恥道喪,王綱解紐,實在於斯。凡屬州縣,聿稽前典,務選明博好禮之士,朝夕諷誦以修明倫序,以興起賢能。」因命春秋鄉飲,博舉明經。

六月,士誠攻揚州。元平章達識帖睦爾總領漢軍、蒙古兵禦之,敗績,諸軍皆潰,遂破揚州。會士義被獲見殺,士誠退還高郵,尋進陷盱眙及泗州。

按:舊史稱士義於初起兵時為丁溪大姓劉子仁所扼,中矢死。據《輟耕錄》則士義於揚州之役被獲。考楊廉夫《毗陵行》詩雲:「當時上將陷江都,至今莫贖千金軀。」蓋指士義被獲事也。秋九月,士誠復攻揚州。元湖廣行省右丞阿魯恢引苗軍宋,士誠退。

元命右丞相脫脫督諸軍擊張士誠,總制諸王各省軍馬。諸省各翼軍馬號百萬,旌旗累千里不絕。

冬十一月丁卯,脫脫統大軍至高郵,與士誠連戰,大破之,遂圍高郵。先是,樞密院都事石普從守淮南,詣脫脫,面陳破敵之策曰:「高郵負重湖之險,地沮洳,騎兵莫能前。願假步兵三萬,保取之」。脫脫壯其言,與兵萬人為先驅,行次範水寨,日未夕。普令軍中具食,入夜,銜枚趨寶應,即登城樹幟。守者大驚,潰。普乘勝連拔十餘寨,直抵高郵,縱火燒關門。總兵者遣蒙古軍千騎突出普軍前,欲收先入功。敵兵以死捍,蒙古軍即恇怯,馳回。普止之不可,軍亂,為敵兵所蹂踐,率墮水中。普獨直入敵陣搏戰,被創墮馬,復奮起步戰,數合力盡,與從者三十人俱死。既而脫脫大軍至,連戰旬有五日,士誠不能支,元兵遂圍高郵。士誠欲突圍出走,卜之,謂當固守,敵且退。乃堅持不動。是時脫脫部將董摶霄分下鹽城、興化,盡拔大縱、德勝兩湖間十二水寨,又分兵西平六合,士誠勢大蹙。

按:《續宏簡錄》稱士誠敗不能支,與呂珍、潘原明等突圍出走,與此異。《紀事本末》、《從信錄》直稱脫脫克高郵者,誤。

十二月,元削脫脫官爵,安置淮安,以泰不花等代領其軍,元兵潰去。脫脫攻高郵急,隳其外城,城且下。士誠謂亡在旦夕,忽聞殷雷聲,賀曰:「可以戰矣!」登樓仰視曰:「龍文虎氣集我營上,急擊勿失!」俄有詔解脫脫兵柄,削官爵,安置淮安,元諸將憤恨,鐵甲軍多散去。城中乘間開門奮擊,元兵大潰走,士誠勢復振。

按:舊史稱脫脫被讒領兵不戰,至十五年十月削官爵者,誤。考順帝信哈麻之譖,謂脫脫出兵三月略無寸功,下詔削官爵,則脫脫出師高郵甫三月耳。今據諸史改正。

至正十五年乙未春二月,劉福通以韓林兒稱宋帝,改元龍鳳,號小明王。

夏六月,明太祖朱元璋起兵,始渡江,取太平路。軍中用龍鳳年號。淮東饑。

冬,士誠遣兵渡江,窺平江路。江陰群盜並起,有朱英者,就撫復叛,奔高郵,質妻子,乞兵自救。士誠初疑之,英盛陳江南土地之廣,鐵糧之富,子女玉帛之盛以艷其心。士誠亦以淮東饑,謀他掠,乃遣弟士德率眾,由通州渡江,攻常熟。

元遣翰林待制烏馬兒、集賢待制孫撝至高郵招諭。

朝廷猶冀士誠有降意,乃遣二人賫宣明印牌至。既入城,反覆開諭,士誠佯竦聽,已而拘之別室。一日饋食,欲脅之降。撝大詬斥,乃令其下捶撝,撝不為動。至正十六年丙申春正月朔,張士德陷常熟,遂進攻平江。

二月王子朔,入平江,據之。承平日久,城中無備。士德兵猝至,參政脫寅(一作脫因)統官軍義民捍禦境上,達魯花赤哈散沙領兵出戰,總管貢師泰巡守城池。士德攻城急,分守婁門楊椿督民伍,挺身力戰,死之。城陷,廉訪司饒介分守齊門兵亦驚潰,哈散沙自溺死。脫寅匿叢筱中,為遊兵所殺。貢師泰懷印遁。士德兵僅三千人長驅而入,據平江,崑山、吳江、崇明、嘉定諸州縣相繼降。改平江路為隆平郡,築月城。時江南全盛,甲仗錢穀如山,簡括倉庫,足資十年。

三月,周王張士誠自高郵徙都隆平。服禦器用皆擬乘輿,以承天寺為王府,遷佛像踞坐大殿中,親射三矢於棟以定都隆平。告四方,改至正十六年為天祐三年,歷曰「明時」。立省院六部百司,以陰陽術人李行素為丞相,弟士德為平章,提調各郡兵馬。蔣輝為右丞,居內省,理庶務。潘原明為左丞,史文炳知樞密院,徐義、徐誌堅典親軍,李伯升節制軍事,幕官韓謙、錢輔、蘇昌齡、蔡彥文為參謀,署饒介為淮南行省參政,周仁為隆平太守。凡郡、州、縣正官,郡稱太守,州稱通守,縣仍曰尹,郡同知稱府丞,知事曰從事。擇寺觀豪門為省院部司及諸將士所居,分奪互易幾月,乃定命籍。戶部田賦皆仍元舊,悉免夙逋,賜今年田租十之四,並賜高年粟帛及貧民粥糜。

設學士員,開宏文館。將吏子弟、民間俊秀遊其中者,皆給廩餼,歲比其業。設禮賢館,詔四方明博之士居之,命築常熟、吳江城,又遣將呂珍築嘉定城,並易土以磚石。

令設郡勸農使,縣勸農尉講修水利。

是月,明太祖下集慶路。

夏四月,遣兵徇松江,下之。初,元元帥王與敬由平江戰敗,趨嘉興,與苗軍帥楊完者不協;投松江,復與鎮守不協,乘釁焚掠。楊完者遣將率苗軍攻與敬,與敬投士誠。苗軍括金銀財帛以巨萬計聚於東門,士誠遣史文炳部兵馬自泖湖古浦塘進苗軍,一矢不交潰散,松江遂下,以史文炳鎮之。分兵下湖州,改為吳興郡,以左丞潘原明鎮之。遣兵攻常州,有黃貴甫者間道歸士誠,請為內應,兵至不戰而破,改常州為毗陵郡。

元集賢待制孫撝謀復高郵,死之。初撝奉使高郵,被拘不屈,至是士誠據平江,轉掠湖松諸郡,撝與士誠部將張茂先謀持撝所授站馬劄子,遣壯士赴鎮南王府,約日進兵復高郵,謀泄遇害。後士誠軍中見失節者,輒自相嗤曰:「此豈孫待制邪!」

六月,遣將吏文炳攻嘉興,大敗還。元苗軍帥楊完者為江浙行省參政,領苗獠、猺,名曰「答剌罕屯」。嘉興守禦甚堅,先是,屢攻不克,至是文炳大舉兵臨其東門,盡為所殲,文炳僅以身免。

秋七月,張士德率兵陷杭州,潰走。土德與王與敬合兵,間道攻杭州。元平章政事左答納失裏力戰死,江浙左丞相達識帖睦爾遁入富陽。士德入城,檢括擄掠。會有萬戶普賢收者年尚幼,率兵出戰,參政楊完者領苗兵繼進夾擊,州民執挺巷戰,士德大潰走。初江南亂,達識帖睦爾等屢敗,議者謂苗軍可用,乃自寶慶招土官楊完者至淮南殺賊,以功累官參政。至是杭州破,完者自嘉興引苗兵赴援,擊走士德,復杭州,達識帖睦爾乃還。士德收殘兵攻海鹽,為乍浦鐘氏所撓,不克。

遣使征元江浙行省,員外郎楊乘不屈,死之。

築土城於平望。楊完者引苗軍電嘉興之合路,故築城捍之。

明叛將陳保二來降。初常州人陳保二聚眾,以黃帕裹首,號黃包軍。明師下鎮江,徇奔牛呂城,保二降。至是復舉眾叛,降士誠,誘執明詹、李二將而去。

是月,明太祖初稱吳國公。己亥遣儒士楊憲奉書至隆平通好。略曰:「近聞足下兵由通州,遂有吳郡。背隗囂據天水以稱雄,今足下據姑蘇以自王,事勢相等五,深為足下喜五。與足下東西境也,睦鄰保境,古人所貴,吾甚慕也。自今通使往來,毋惑於交構之言,以生邊釁。」士誠得書,以比之隗囂,甚恚,留憲不報。

周遣舟師攻鎮江,明統軍元帥徐達禦之於龍潭,焚其舟,殺溺甚眾。又攻宜興,明管軍總管耿君用率兵援宜興,爭柵力戰,中槊死之,宜興陷。

明遣徐達、湯和率師攻常州。吳國公諭達等曰:「張士誠起鹽徒,譎詐多端,宜速出軍攻毗陵,先機進取,以沮其謀。」於是達督兵進薄常州。會降將鄧清劫糧奔周軍,又長興新附卒七千人從其帥叛入周,反攻達營,達退營牛塘谷,周軍圍之。食且盡,常遇春引兵自池州宋援,擊周軍,大敗之,擒梟將張將軍。達復進攻,未下。

八月,明益兵圍常州。徐達軍城西北,湯和軍城北,張彪軍城東南。士誠遣弟士德以數萬眾來援,達曰:「張九六(士德小字)狡而善鬥,當以計取之。」乃去城十八里,設三覆以待,別遣總管王均用以鐵騎為奇兵。達與士德交鋒,均用鐵騎橫沖其陣,陣亂,士德退走,遇伏大敗。擒其將張虎、湯雄,殺獲以萬計,士德遁。

按:常州之戰,或稱士德遇伏,陣亂退走,以馬蹶為先鋒刁國寶、王子虎所獲,擒其將張、湯二人。考《輟耕錄》、《通鑒綱目》、《州史料》、《紀事奉末》諸書,並同此傳聞之誤。《明史》止稱獲張、湯二將。士德被擒,乃十七年七月明兵下常熟時事,為前鋒趙德勝所擒。《張士誠本傳》及徐達、趙德勝諸傳皆合。考士德至金陵後貽書勸士誠,即於是年八月降元,其時正合。又明太祖復士誠書,稱常州之師,生擒二將,不及士德。今據《明史》改正。又陳基《舟中看虞山有感》詩可證(詩見下)。

冬十月,遣兵陷淮安。元淮東廉訪使褚不華死之。

先是,不華與判官劉申共守淮安,相犄角。既而總兵者怨不華,及檄甲別將兵擊賊,冀以困不華。至是士誠將吏椿攻淮安,掘塹相銜,揵水寨圍之,復據赤鯉湖以斷沭陽一路餉道。城中食且盡,元帥運米萬斛入河,為椿所抄。遣使十餘輩告急,總兵者按甲不出。攻益急,城中羅雀掘鼠,及靴皮、鞍詹、革箱、敗弓之筋,皆食盡,而後人相食。城陷,不華猶據西門力鬥,中傷見執,為寇所臠,子伴哥亦死。士誠使史椿為淮安太守鎮之。初,元同僉都淮南行樞密院事,董摶霄建守禦淮安之策,謂速宜布連珠營,使屯種而食,練兵積谷,且耕且種,不能用。

明將華雲龍、王弼敗士誠弟士信兵於舊館,擒驍將湯元帥。

周遣使至金陵請和。常州圍久,士誠遣人奉書請和曰:「向者竊伏淮東,緣元政日弛,民心思亂,乘時起義。自泰州取高郵,東連海壩,遂有平江諸郡。若無位號,何以令眾南面稱孤,勢使然也。伏惟上賢以神武之資,起兵濠右,跨有江左,遙為左右賀,建大業。向獲詹、李二將,禮遇未遣,繼蒙遣使通好。愚昧不明,久稽行李。今遣兵逼我毗陵,咎實自啟。然省已知過,欲講和以解困阨,願歲輸糧二十萬石、黃金五百兩、白金三百斤以為犒軍之資,各守封疆,永為盟信。」吳國公遣孫君壽復書雲:「睦鄰通好,有邦之常。開釁召兵,實由於爾向者用師京口,靖安疆易,師至奔牛呂城,陳保二望風降附,爾乃誘其叛逆,紿執我詹、李二將。繼遣楊憲通好,又復拘留,構兵開釁,誰職其咎?我是以有常州之師生擒張、湯二將,尚以禮待,未忍加誅。足下誠知悔過,不墮前好,歸我使臣、將校,仍餉軍需五十萬石,即當班師。大丈夫舉事當赤心相示,浮言誇詞,我甚厭之。」士誠得書,不報。

明復益兵圍常州。常州守將復誘明新附義兵來攻。徐達請益兵,乃以精兵二萬助之。達營城南,常遇春營東南三十里外。周兵攻達壘急,達勒兵出戰,遇春與胡大海、廖永安來援,內外夾擊,大破之。擒其將張德,余兵奔入城。

十一月,周將呂珍潛入常州,督兵拒守,達進逼之。

至正十七年丁酉春正月,築崑山太倉城,禦方國珍。

初,國珍起臺州,劫掠海上,焚蘇之太倉。後降元,元欲藉其力以攻士誠。乃數以海軍犯崑山,七戰七捷。崑山州治自宋時遷太倉,至是復遷馬鞍山下,築土城以禦寇。太倉去木城,改築磚石,為海濱積貯之所。既而士誠遣人說方國珍,結為婚姻,崑山太倉始得寧息。

二月丙午,明遣耿炳文等攻長興,守將趙打虎以兵三千逆戰,大敗,走湖州。戊申,長興陷,炳文追獲戰艦三百餘艘,及其將李福、安答失蠻等。義兵萬戶蔣毅率所部二百人降,炳文以總兵都元帥守長興。

三月戊午,明徐達克常州。初,常州兵雖少,食足,堅拒不下。及被圍久,敵眾糧少,不能支。呂珍宵遁,達督諸將急攻之,克常州,湯和以同僉總管守之。

周殺淮安太守史椿。椿見士誠屢敗,諸將驕侈,右丞徐義更加譖毀,乃遣人詣金陵,歸附,事覺被殺。

五月,明院判俞通海等以舟師略太湖,入馬跡山沖水寨,周將王貴、鈕律降。通海艤舟胥口,呂珍以兵猝至,明兵欲退,通海不可,曰:「彼眾我寡,退則情見」。遂決戰,矢下如雨,通海中右目,不為動,徐令帳下士披己甲,立船上曰:「我俞將軍也。」珍不敢逼,引還。通海亦退。

乙亥,周遣左丞潘原明,元帥嚴再興侵長興,守將耿炳文擊破之,原明等遁。

明副使張鑒等攻泰興,士誠遣兵赴援,敗走,周將楊文德等被擒。己卯,泰興陷。

六月戊午,明院判趙繼祖、元帥郭天祿,鎮撫吳良等圍江陰。士誠兵據秦望山以扼之,繼祖引兵來攻,會大風雨,周兵奔潰,奪據其山。己未進攻城西門,克之,以吳良為指揮使守江陰,復命其弟禎增兵協鎮。士誠據全吳,跨有淮東、浙西,江陰、長興二邑乃南北水陸門戶。自長興失,則步騎不敢出廣德窺宣歙;江陰失,則舟師不敢氵斥大江上金陵。由是侵軼路絕,築城於虎邱,命潘原明築吳興城,即舊城而小之,務在堅厚而固。諭之曰:「群雄角力,侵軼殊多,吳興城大而枕湖,灌木易圮。衛爾室家,不得不役爾民。然征調屢煩,余實廑念。其來役者,免今年田租。」

秋七月,明徐達徇宜興,未下。別遣前鋒趙得勝攻常熟,下之,擒張士德。士德梟鷙善戰,能得士心,浙西地皆所略定。既被擒,士誠氣大沮,士德至金陵,吳國公欲留之以招士誠,士德不從,乃間道貽士誠書,俾降元自助,士誠遂決降元之計。

八月,明徐達、常遇春、康茂才襲江陰馬馱沙,克之,獲其樓船。

明將費子賢下武康。

周王士誠降於元,元以為太尉。初士誠兵累敗,思降元。及士德貽書勸降,即遣使詣省相請降,詞多不遜。達識帖睦爾以其反覆,不許。復遣周仁往請,楊完者亦固勸。乃令承制參政周伯琦至平江撫諭之,士誠始要王爵,不許。請為三公,不許。完者又力勸,乃許之,表授士誠太尉,開府平江,弟士德淮南平章,士信同知樞密院事,立江淮分省、江浙分樞密院於平江,以處其官屬。將吏皆授官有差。元以達識帖睦爾有招安功,加太尉。士誠雖去偽號,奉正朔,而土地、甲兵、錢糧自據如故,以蘇州子城為太尉府。

太尉士誠署周伯琦為同知太常禮儀院事,尋拜江浙行省右丞。

至正十八年戊戌春二月,明俞通海、廖永安、桑世傑等攻江陰石牌。世傑陷陣,死。永安等奮擊,擒守將欒瑞、朱錠,盡獲其海舟,遂拔之。

三月,士誠襲建德路,敗還。明師初克建德,以部指揮李文忠守之。士誠遣將與元苗帥楊完者率苗獠數萬,水陸奄至城下,文忠出奇兵破其陸軍,取俘馘浮巨筏上,乘流而下,水軍見之亦遁。

夏六月,士誠攻常州,守將湯和擊卻之,擒獲三百人。常與吳接境,自陷沒後,士誠間諜百出,和防禦嚴密,敵莫能窺,至是力戰卻之。

甲午,士誠兵攻常熟,明將廖永安與戰於福山港,大破之。

秋七月庚子,廖永安迫士誠兵於通州狼山,再破之,獲其戰艦而還。

九月,太尉士誠襲苗帥江浙行省左丞楊完者,殺之,據杭州。初完者帥元兵屢敗士誠。士誠既降,欲圖之。達識帖睦爾亦厭完者驕橫,召士誠兵共圖之。士誠遣史文炳、呂珍等引兵襲完者,圍其居,完者戰敗,及其弟伯顏皆自殺。部將蔣英、劉震等,率眾三萬餘人降李文忠。士誠據杭州,完者部將宋興在嘉興,閉城自守,尋亦攻破,降之。朝廷詔士信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自是方面大權,悉歸張氏,達識帖睦爾徒擁空名而已。

冬十月,明徐達克宜興。達攻宜興,久不下。乃奉太祖諭,遣丁德興分兵絕太湖口,斷其餉道。城中軍士乏食,達並力急攻,拔之,以元帥楊國興守宜興。廖永安率舟師乘勝深入擊士誠兵於太湖,遇呂珍與戰,後軍不繼,舟膠淺見執。士誠欲降之,不屈,囚之。明太祖欲以所獲將士三千人易永安,士誠不從。士誠欲以永安易士德,太祖亦不許。後士德不食死,永安亦卒於吳。

築湖城。城據太湖之南濱,東西亙百餘里,號「一字城。」沿城築塹,以防明師侵軼,又築邵昂土城。

士誠遣兵據紹興。元御史大夫拜住哥誘殺行樞密判官邁裏古思,紹興亂,士誠遣兵守之。

至正十九年己亥春正月庚申,胡大海、李文忠取諸暨,守將華元帥遁。萬戶沈勝既降,復叛。大海移兵攻紹興,不能下。已而士誠遣將呂珍圍諸全,堰水灌城。大海救之,奪堰反灌珍營。珍於馬上折矢誓,請各解兵,大海許之,縱珍還。

二月,士誠大舉兵攻江陰。艨艟蔽江,部將蘇同僉者駐君山,指畫為進攻狀。明守將吳良戒軍士勿輕動。未幾,士誠陣於江濡,良命弟禎出北門與戰,當其西北面。潛遣元帥王子明率壯士馳出南門。既而士誠分兵欲攻東門,子明馳擊之,生擒五百餘人,殺溺甚眾,士誠宵遁。先是,士誠圖復江陰,數以金帛啖將士窺釁。良謹備之,士誠不得逞,至是大敗。

明平章邵榮攻湖州,退屯臨安。李伯升攻之,榮設伏以待,伯升遇伏,敗走。

三月,士誠侵建德。明守將李文忠禦之於東門,使別將潛出小北門,間道繞出陣後夾擊,大破之。尋復攻嚴州,文忠遣將何世明迎戰於大浪灘,敗之。士誠兵據分水嶺,世明乘勝逆擊,又敗之,馘五百餘級。

夏四月,士誠將李伯升攻婺源,明守將張茂先敗之。明太祖自將攻紹興,拔其城,以馮國用守之。既而國用卒於軍,士誠復遣兵陷紹興。

秋七月,士誠大發浙西諸郡築杭州城,壞白塔艦城。

九月,元征海運糧於士誠。自中原亂,士誠與方國珍分據浙西、東,江南海漕久不至,京師苦饑。至是,因河南始平,士誠與國珍並降,南北道通,朝廷乃遣尚書伯顏帖木兒、曹履亨以禦酒、龍衣賜士誠,征海運糧。伯顏帖木兒等至杭州傳詔,命士誠輸粟,方國珍具舟,達識帖睦爾總督之。既而士誠慮國珍載粟不送京師,國珍又恐士誠掣其舟,互相猜疑。使者往來,開諭再三,始受命,歲輸粟以為常。

士誠遣兵侵常州,吳復督兵出忠節門,擊敗之。吳良間道殲其援兵於無錫之三山,士誠兵狼狽還。

冬十二月,士誠復侵建德,遣將據分水、新水之三溪。李文忠部將何世明擊之;斬其將陸元帥、花將軍等一千餘人,焚其營。明改建德為嚴州府。

明常遇春率師攻杭州,圍其城。

至正二十年庚子春三月,常遇春解圍去。

開常熟白茅港。白茅受海潮逆上,泥淖壅積,海口湮塞,水不得泄,農田患之。因發卒數萬開浚,又議置爬沙夫,以加疏浚,歲以為常。自是數郡無水患。

夏五月,士誠海運糧十一萬石至京師。

遣將李濟據濠州。初,吳國公起自濠,及是為士誠所據。吳國公問攻取計於劉基。基曰:「士誠自守虜,不足慮。陳友亮據上遊,名號不正,且兵力強,宜先圖之。友亮平,取張氏如探囊物耳。」吳公善其言,姑置之。

閏五月,陳友諒稱帝於江州,國號「漢」,遣使約士誠,合兵攻應天。士誠許之,應天大震。既而士誠觀望,兵不果出。吳國公患友亮與士誠合,曰:「二寇合,我首尾受敵,不如先破友亮,則東寇膽落矣。」急令人誘友亮速至,破之。士誠兵不出。

按:陳友亮約士誠合兵事在二十年。友亮初僭帝號時,舊史稱二十三年三月者,誤。附載友亮書稱士誠為大吳王殿下,尤謬。士誠稱吳王時,友亮已死;友亮奉書時,士誠官太尉,安得有大吳王之稱?又士誠雖許友亮,並未出兵。舊史稱士誠議應漢,令呂珍、張虬以兵十萬從牛渚渡江,攻滁州,亦非實錄。

秋九月,士誠兵侵諸全,明守將袁實戰死。又遣呂珍、徐義侵長興,自太湖分三路入明,守將耿炳文擊破之,總管湯全、張珙被殺。

開常熟鹽鐵等塘。

至正二十一年辛丑,開賓賢館,立鄉學。開館以禮賓客羈寓之士,所贈遺及飲食、宮室、輿馬、供帳甚盛,凡四方名土避地東南者,鹹歸焉。又立鄉學,凡民間遣子弟入學者,予以衣冠,月給廩米五鬥。

時外患少息,士誠不復設備,識者危之。崑山人郭翼獻策,不納。翼見士誠日驕縱,上書曰:「明公仗馬棰,下婁及越數十城,望風請服者,非能極慮安危,力足勝也。人苦元政久,守令貪殘,不恤其下,故相率離散,莫為之守。明公誠反其道休勞之,然後乘時進取,則霸業可成。若遽慕宴安,耽逸樂,不惟精銳坐銷,且四方豪傑爭起,雖欲閉境自守,其終能乎?」士誠怒,欲殺之,妻劉氏止之曰:「翼策誠善。」乃得免。

春三月,士誠海運糧十萬石至京師。

秋七月,以弟同知樞密院事士信鎮淮安,左右司員外郎陳基參軍事。

八月,明胡大海攻紹興不克。部將張英至城下,遇伏死之。大海引兵還。

冬十月,遣司徒李伯升大舉兵攻長興。眾十餘萬,水陸並進,直薄城下,明守將耿炳文禦之。城中兵止五千,諸將陳德華、高費聚等三路進援,伯升夜劫營,諸將皆潰,炳文嬰城拒守。遣左副元帥劉成出西門迎擊,成兵卻,伯升追至東門,力鬥,成戰死。伯升悉兵圍之,結九寨為樓車,下瞰城中,運土石填濠隍,放火船燒水關,攻甚急。城中晝夜應敵,凡月余。

十一月戊午,明將常遇春援長興,李伯升解圍,遁。吳國公在江州聞長興圍,急命常遇春兼程赴救。伯升聞遇春至,拔營走,遇春追擊之,俘斬五千餘人。

至正二十二年壬寅春二月,明叛將蔣英殺金華守將,胡大海奔降士誠。

三月士誠遣兵攻諸全,敗還。士誠乘浙東亂,遣弟土信與呂珍率兵十萬攻諸全,明守將謝再興告急於李文忠。文忠以嚴州兵少,檄胡德濟自信州往援,且揚言徐右丞達、邵平章榮將大軍刻日至,以恐敵軍。士信果懼,謀夜遁。呂珍欲退軍五里,下營以待決戰。德濟乘間潛入城,與分門而守,夜半開門,帥死士突出,砍士信營,營中驚亂,人馬自相蹂踐,大潰走。

夏四月,太尉士誠承制,以淮南行省參政饒介為咨議參軍,辟楊基為丞相府記室(未幾並辭去,基轉客介所)。

五月,士誠海運糧十三萬石至京師。

至正二十三年癸卯春二月,士誠遣將呂珍率眾十萬圍宋劉福通於安豐,殺福通,據其城(時福通奉宋主韓林兒,都安豐)。

三月辛丑,吳國公自將救安串,呂珍敗走。初,明師起,用宋年號。及安豐被圍,劉福通使人告急於吳國公。公曰:「安豐破則張士誠益強。」乃親率徐達、常遇春等救之。比至,安豐已破,呂珍據城,列柵盛兵拒守。明將汪元帥拔其中壘,左右軍敗,阻於塹,不得出。遇春以精騎橫突其脅,三戰三勝,珍大敗。廬州左君弼出兵助珍,又敗,珍與君弼皆走。吳國公以林兒歸,居之滁州,命達等移兵圍廬州。元將竹昌忻都乘間入安豐。

按:劉辰《國初事跡》稱太祖援安豐,士誠遁去。劉福通奉林兒退據於滁,士誠復入安豐者,誤。福通為呂珍所殺,安得復奉林兒走滁?呂珍遁後,安豐為元將所據,士誠未嘗復入,王世貞《二史考》嘗辨之。

夏四月乙丑,明諸全守將謝再興叛,降士誠。初,再興遣人私往杭州販易,吳國公怒責之,再興懼,殺知州欒鳳、參軍李夢庚,以諸全軍馬赴紹興降。左丞李文忠聞亂,遣胡德濟屯兵五指山,以備之。

五月,士誠海運糧十三萬石至京師。

秋九月,降將謝再興以士誠兵侵東陽。明李文忠自嚴州率銳卒馳救,胡深自處州來援,合兵逆戰於義烏,橫突再興陣,大敗之。去諸全六十里,並五指山築新城,以胡德濟守之。未幾,士誠遣李伯升以十六萬攻圍新城,城堅不可拔,引去。

太尉士誠自立為吳王。士誠拓土日廣,南抵紹興,北逾徐州達於濟寧之金溝,西距汝潁、濠泗,東薄海,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戶口殷盛,國用饒富。吳國公方與漢主陳友亮相持,未暇東顧。乃益驕,令其下頌功德,脅達識帖睦爾邀封王爵。達識畏之,為請於朝至再三。元不許,士誠乃自立為王,改國號曰「吳」,尊母曹氏為王太妃。太妃賢,有知識。每勸士誠曰:「元政貪殘,故群思擇主。汝惟愛養百姓,保全東南,毋使塗炭,足矣。稱王僭號,非吾所樂聞也。」明祖起兵,嘗勸其請和,又屢乘問言吳越王故事,士誠難之。

立宗廟,吳王士誠親告廟。還,祀社稷群神。

置王府官屬,定約束。

治乏宮於郡城中。即舊郡治基拓之,廣五百畝,中為殿,取宜興、嘉興、長興土實之。初,士誠據承天寺為宮,至是令復為寺。

冬十二月,元遣戶部侍郎博羅帖木兒來征漕,不與。初,士誠之降元也,參軍俞思齊勸其漕貢,及是不肯與。思齊進曰:「向為賊,不貢。今為臣,不貢可乎?」士誠怒,抵幾仆地。思齊棄官隱東南,海運始絕。

是年,鑿九曲河塞至和塘之尾,以障海潮。

至正二十四年甲辰春正月,吳國公朱元璋進位為吳王。

吳王士誠議開取士科,用經藝。令曰:「有德者有言。士之尊聖賢、抱大用者心必和平,詞抒渾雅。自今所取,務合經術,毋采詭奇。」乃以隆平北為淮南省,南為江浙省,分命人典試事。

按:向紀稱陳征主淮楊,維楨主浙考。維楨避地錢塘,張吳累使招致不赴,且具書諭士誠以順逆成敗。後一至賓賢館,旋即放歸,無為士誠典試事。

夏四月,明俞通海、張興祖率兵掠劉家港,進逼通州。吳兵禦之,敗。院判朱瓊元帥陳勝等百餘人皆被執。

秋八月,吳王士誠逐元丞相達識帖睦爾,幽之。以其弟士信代為江浙左丞相。右丞答蘭帖木兒、郎中真保諂事吳王,媒孽丞相短。士信因數達識帖睦爾罪,勒令自陳老病避位。又脅將佐,上言丞相非士信不可,即逼取符印,幽之嘉興,士信代為丞相。

冬十月,吳王士誠殺元南臺御史大夫普化帖木兒及丞相達識帖睦爾。士誠既幽達識帖睦爾,遣人諷行臺使,請於元為真王,普化帖木兒不從,即使人至紹興索其臺印。普化帖木兒怒,封印貯庫中,曰:「頭可斷,印不可與。」又迫之登舟,曰:「身不可死,義不可辱。」賦詩二章,從容仰藥酒,擲杯地上曰:「我死矣,逆賊當踵我亡也!」達識帖睦爾聞之,曰:「大夫已死,吾生何為?」亦仰藥而死。

冬十月,遣丞相士信大發兵攻長興,明守將耿炳文、費聚等擊敗之,獲其將宋興祖。士信憤,益兵圍城。炳文、聚悉力拒守,湯和自常州赴援,合擊,大敗吳軍,士信走還。吳以芝塘為行府,駐節於山涇口,命呂珍督民夫十萬,塹其地為港,長九十里。

丞相士信大治第於東城,號丞相府。司徒李伯升治第於西城。

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春正月,吳復攻長興。明守將耿炳文連破之於城下,鎮撫歐大智戰死。長興為士誠必爭之地,炳文拒守凡十年,大小數十戰,無不勝,士誠迄不得逞。

二月,吳司徒李伯升大舉兵攻諸全,大敗還。伯升挾謝再興,以馬步舟師二十萬圍諸全之新城,築廬舍,建倉庫為持久必拔計。明守將胡德濟遣使至嚴州,求救於李文忠。文忠帥朱亮祖等馳救,去新城二十里,據險為營。德濟曰:「寇勢盛,姑少駐以俟大軍。」文忠曰:「兵在謀不在眾。彼眾而驕,吾少而銳。以銳遇驕,必克之。」詰旦會戰,天大霧,晦冥。文忠集諸將,仰天自誓,張左右翼待之,自將中軍當敵沖。會胡深以處州兵來援,軍氣益奮。文忠橫槊引數十騎乘高馳下,沖其中堅,伯升揮精騎圍文忠數重,文忠縱騎馳突,所向皆靡,大軍乘之,德濟師城中兵鼓譟出,吳軍大潰。遂北數十里,斬首數萬級,溪水盡赤。獲將校韓謙等六百人,甲士三千,輜重鎧仗如山,舉之旬日不盡。伯升及五太子僅以身免。

按:李文忠前後與張、吳十餘戰,皆著奇功,忠勇為諸將冠。《國初事跡》稱文忠嘗以事得罪太祖,密通好於張九四。平章既得報,謀約降。既而悔之,乃餞張使,醉而縛,投於水。其說殊誕。

冬十月戊戌,明下令伐張士誠,規取淮東。明已西平偽漢,乃議東伐。左相國徐達、平章常遇春等先取通泰諸郡,翦其肘翼,然後專事浙西。乙巳,達兵趨泰州,遇春分兵海安壩以遏吳軍。丁未,達圍泰州新城,擊敗士誠,湖北援兵獲元帥王成。己酉,擊敗淮安李院判援兵,擒萬戶吳聚等。

閏十月,徐達等克泰州。士誠以舟師四百艘出大江,次範蔡港,別以小舟出沒江中,為疑兵。江陰守將康茂才馳奏,太祖諭徐達等曰:「寇非敢攻江陰,溯上流,不過欲我陸兵備水。我兵既分,彼將棄我水軍,疾趨陸寨搗我之虛,此一計也。又聞遇春出海安,彼將誘之深入,潛師以趨海安或泰州,令我首尾衡決不相救援,又一計也。今遣廖永忠還兵水寨,大軍勿輕動。彼徘徊江上,自老其師,乘其懈而擊之,必破矣。」庚辰克泰州,擒守將嚴再興、夏思忠等九十四人,卒五千人,馬百六十餘匹,船四十艘。分兵徇興化,守將李清固守,不下。

十一月辛卯,徐達進攻高郵,未下。太祖恐達深入重地,不能策應諸將,乃命馮國勝率所部節制高郵軍。達還,軍泰州。

吳分兵陷宜興。徐達自泰州赴救,以別將守泰州。自率中軍精兵渡江,擊吳軍於宜興城下,敗之,獲三千餘人,復宜興。

十二月,吳兵攻安吉,明守將費子賢擊卻之。先是,吳連歲出兵侵安吉,屢為子賢所敗。至是復遣張左丞率兵八萬進攻,子賢堅壁拒守,城上設戰車弩以禦之,射殺吳梟將二人,吳軍驚潰。

吳遣右丞徐義率兵援高郵。馮國勝圍高郵,守將俞同僉堅守不下,使人至乎江求救,乃遣義以精兵三萬救之。義觀望,屯崑山之太倉,三月不進。

至正二十六年丙午春正月,吳遣兵趨江陰,敗還。吳以水師五百艘駐君山,又自馬馱沙溯流窺江陰。明守將吳良戒嚴以待。太祖聞,親督大軍,水陸並進救之。比至鎮江,吳兵已焚瓜州,掠西津去。乃命康茂才等出大江追之,至浮子門,吳軍遮海口,乘潮追茂才。茂才督諸軍力戰,吳良出兵夾擊,大敗吳兵,降其將秦德等,獲卒二千餘人。

吳遣驍將軍壯從徐義趨淮安,援高郵,又遣彭元帥由瓠子角趨海安。

按:舊史此下有「王保保將兵南來,由天長援高郵」之文。考王保保嘗受命南平江淮,然以南軍方強,未嘗南下,僅駐軍河南。復以一軍屯濟南,防遏南軍而已。至二十六年春方與李思齊、張良弼等交攻,相持經年,轉戰西北之不暇,而暇將兵南下邪?

三月,徐達等克高郵。馮國勝圍高郵久,守將俞同僉詐遣人約降,以推女墻為應。國勝夜遣康泰率兵千人入城,城上急下板閉之,皆被殺。會徐達自宜興還軍泰州,攻高郵,遣使請以孫興祖代守海安,遇春督水軍為高郵聲援,從之。且使諭達曰:「高郵為士誠巢穴,今攻之,彼必來救。聞徐義已入海,或由射陽湖,或出瓠子角,或由寶應趨高郵,不可不備。」達得書,會兵合戰,一鼓克之,斬俞同僉,俘將士千餘人,悉遣戍沔、辰二州。海安孫興祖亦擊敗吳將彭元帥,擒之及士卒三百餘人。

夏四月,徐達、常遇春移兵攻淮安。吳右丞徐義駐兵馬騾港,援淮安。達乘夜襲破之,義泛海遁去,獲院判錢富等及卒三千,戰艦百餘艘,進薄城下。淮安守將右丞梅思祖、副樞唐英、蕭成等藉軍馬、封府庫出降,並獻所部四州。達命指揮蔡遷、華雲龍守之。

徐達還兵,克興化。先是,達徇興化不下,太祖令人圖淮東地形要害,見瓠子角為興化要地,命達以兵絕其隘,至是克興化。

明遣平章韓政收復濠州。初,李濟守濠,名為張氏守,實懷觀望。太祖命相國李善長以書招之,濟不報。太祖嘆曰:「濠,吾家鄉而失之,是我有國而無家也。」乃命韓政督顧時等攻之。城中拒守甚堅,政用雲梯炮石四面並攻,城中不能支。庚申,濟及知州馬麟以城降。太祖命時守濠,徐、宿、泗、潁諸州相繼下,淮東悉平。

秋八月,明太祖議大舉伐吳。李善長曰:「張兵力未衰,又多積儲,恐難猝拔。宜伺隙而動。」徐達曰:「張氏驕橫,其將如李伯升、呂珍輩徒擁眾為富貴之娛,參軍王、蔡、葉三人皆迂闊書生,不知大計。臣奉主上威德,率精銳,聲罪致討三吳,計日可定。」太祖大喜,即簡閱士卒,擇日興師。庚戌,以伐張士誠祭告大江之神。辛亥,命徐達為大將軍,常遇春為副將軍,率師二十萬伐吳。太祖親禦戟門,集將佐諭曰:「卿等戒飭士卒,城下之日毋肆擄掠,毋妄殺戮,毋發丘壟,毋毀廬舍。聞士誠母墳墓在城外,毋侵毀。」復禦西苑。達等議師行先後,遇春欲直搗平江。太祖曰:「張天麟在杭,潘原明在湖,彼皆士誠指臂。今若遽攻平江,兩人必並力赴援,難以取勝。不若先攻湖州,使疲於奔命,指臂既翦,平江勢孤,立破矣。」太祖復密諭徐達曰:「此謀戒勿泄。吾欲遣熊天瑞從行,俾為我間,天瑞降非本意,其心欲叛。今但聲言直搗幹江,彼必叛往張氏以輸此言,則墮我計矣。」癸丑發師。

明移檄平江,數士誠八罪,略曰:「余本濠梁之民,起兵救亂,賴天地祖宗之靈及將帥之力,一鼓而有江左,再戰而有浙東。陳氏稱號,據我上遊,彭蠡交兵,元惡授首,其父子兄弟相率歸順。既待以不死,復封以侯爵,將相皆置於朝班,庶民各安於田裏,荊襄湖廣盡入版圖。惟茲姑蘇張氏恃強負固,詐降於元,坑參政、囚待制、害丞相,僭號改元,錢糧不貢,且誘我叛將,掠我西邊,肆其侵擾,此興師之故也。凡爾人民,若能歸順即我良民,舊有田廬,仍為產業,永保家室。張氏臣僚或全城歸附,或棄刃投降,名爵賞賜,余所不吝。」

按:祝允明《枝山野記》載明祖伐張吳,榜文稱「龍鳳十二年皇帝聖旨」、「吳王令旨」,時尚用宋主年號。

吳王士誠大閱水軍舟艦於胥山。令所在將士,皆嚴兵固守。赦境內今歲秋糧,從左丞潘元紹「欲出兵先結人心」之請也。

明徐達率諸軍發龍江,聲言直搗平江。別遣李文忠趨杭州,華雲龍趨嘉興,以分吳軍。辛酉,師入太湖。己巳,吳將尹義、陳旺出師湖州港口,遇春與戰,擒之。次洞庭山,指揮熊天瑞果叛入吳。

癸酉,明師至湖州之崑山,吳將石清、汪海守崑山,遇春與戰,擒之。張士信駐兵湖上,不敢戰而退。

甲戌,明師至湖州之三里橋。吳分兵三路拒守,參政黃寶當南路,院判陶子實當中路,右丞張天麟當北路,以同僉唐傑為後繼。明亦分三路兵進攻,常遇春攻南路,王弼攻北路,徐達自以大兵攻中路,別遣驍將王國寶率長槍軍扼其歸路。黃寶與遇春戰,敗走,欲入城,橋斷復還,被擒。天麟、子實不戰退。吳遣司徒李伯升來援,由荻港潛入湖州,與天麟閉城固守。達令王國寶攻南門,自以大軍繼之,吳將俞得全、院判張義及陶子實出戰不利,達圍其城。

吳遣將呂珍、朱暹、五太子及王晟、戴茂、李成等率六萬人援湖州,屯城東之舊館,出大軍後,築五寨自固。達令遇春等以奇兵由大全港,營東阡南之姑嫂橋,更出其後,連築十壘以遮絕舊館之援,戴茂、李成懼,遁去。

吳遣潘元紹屯兵烏鎮,為舊館軍聲援。徐達乘夜擊之,遁去。達復填塞河港,絕其糧道。

吳王士誠親督精兵赴援,與徐達等戰於皂林,大敗逃歸。

九月,吳遣同僉徐誌堅以輕舟出東阡,遇春與戰於姑嫂橋,會風雨晝晦,令壯士乘劃船數百突擊吳軍,擒誌堅,降其卒二千餘人。吳復遣右丞徐義至舊館覘形勢,遇春扼其歸路。義陰遣人約士信引兵來援,乃遣赤龍船親兵援義,義得脫。與潘元紹率赤龍船屯平望,別乘小船至烏鎮,欲援舊館。遇春由別港追襲之至平望,縱火燔其赤龍船,軍資器械俱盡,舊館援絕。

乙未,明李文忠攻杭州。是時別將廖永忠、薛顯將遊軍攻德清,克之。遣別將攻紹興。

冬十月壬子,常遇春攻烏鎮,徐義、潘元紹敗走。遇春逐北,至升山。吳平章王晟同僉戴茂軍升山,遇春攻其陸寨,破之。晟、茂並降,余軍奔入舊館東壁。復攻其水寨,部將顧時引數舟繞出吳軍,吳船上人皆俯視而笑。時覺其懈,突率壯士數人躍入敵舟,大呼奮臂,諸舟爭進,薄之。五太子盛兵來援,遇春兵小卻。薛顯以舟師直前奮擊五太子,燒其船,吳軍大潰走,盡拔升山水陸寨。五太子、呂珍、朱暹等以舊館降,籍其兵,得六萬人。徐達以呂珍等徇於城下,城中大震。

是月,李文忠遣指揮朱亮祖、耿天壁分兵攻桐廬,守將戴元帥降。遣指揮袁洪、孫虎圍富陽,克之,擒守將同僉李天祿,遂合兵攻餘杭。

十一月甲申,徐達下湖州,守將張天麒、李伯升降。伯升協守湖州,達百計攻之不能下。至是達遣馮國勝以降將徇城下,遙語伯升出降,伯升在城上言:「張太尉遇我厚,不忍背之。」抽刀欲自殺,左右抱持,勸曰:「援絕勢孤,可奈何?不如降。」左丞張天麒、總管陳旺大哭曰:「臣負國矣!」遂降。伯升不得已,亦降。

按:《明史》李伯升以湖州降,舊史稱湖州下時伯升遁歸,至明年平江將下始降者,誤。

辛卯,李文忠下餘杭,守將謝五降。五,再興弟也。文忠諭之降,許以不死,五與再興子五人俱出降。文忠進兵杭州。

壬辰,李文忠入杭州,守將潘原明降。時文忠將至,原明遣員外郎方彜詣軍門納款,文忠曰:「勝負未分,降無乃太早乎?」對曰:「杭雖孤城,生靈百萬。天兵所至,無不摧破,特先為民請命。」文忠許之,令彜還。文忠至,原明及同僉李勝藉府庫軍馬、土地人民、錢穀職貢,數諸司符印,並執叛將蔣英、劉震出降,以女樂迎文忠,麾去之,得兵二萬人,糧二十一萬石,馬六百匹。文忠執元平章醜的長壽等與蔣英、劉震俱檻送應天。太祖以原明歸順,仍援平章,守杭州,聽文忠節制。

李文忠進兵攻紹興,守將同僉李恩忠、總管衛良佐降。華雲龍攻嘉興,守將宋興降。浙西諸郡縣皆下。

徐達既下湖州,會諸將進趨平江。至南潯,守將王勝戰敗,死之。

辛丑,攻吳江州,駐師城西石裏村,遣人諭知州楊彜,彜降。參政李福死之。

癸卯,徐達圍平江。達軍從太湖至城南鮎魚口,擊吳將竇義,義敗走。吳遣銳卒迎鬥,尹山橋、康茂才持大戟督戰,走之,焚其官瀆戰艦千餘及積聚甚多。大軍圍城,達軍葑門,常遇春軍虎邱,郭子興軍婁門,華雲龍軍胥門,湯和軍閶門,王弼軍盤門,張溫軍西門,康茂才軍北門,耿炳文軍城東北,仇成軍城西南,何文輝軍城西北。四面築長圍困之,架木塔,與城中浮屠等,別築臺三層,下瞰城中,置弓弩火筒及巨炮其上,所擊輒糜碎。城中大震,然堅守不能下。明指揮茅成急攻婁門,突至外郛中,義死。指揮楊國興攻閶門,亦戰死。

吳無錫守將莫天祐遣部將楊茂至平江,被執。茂善泅水,天祐潛命入姑蘇與士誠相聞。邏卒獲之於閶門,水柵送達軍,達釋而用之。時城堅不可破,天祐擁兵為平江聲援,達因縱茂出入,因得其彼此所遣蠟丸書。達悉知城中虛實,攻圍之計益備。

明平章俞通海分兵略太倉,州守將陳仁以大舶百餘艘降。崇明知州何永孚、崑山知州費復初並率眾降。

十二月,宋主韓林兒卒(明太祖令以明年為吳元年)。

至正二十七年丁未,吳元年春正月,太湖澄碧三日。

庚子,吳松江路守將王立中以城降。

二月,徐達檄俞通海會兵攻姑蘇,通海師至,與吳軍戰於滅渡橋,搗桃花塢,中流矢死。

三月,吳軍出,挑戰於城西南,仇成軍小卻。

夏四月,徐達分兵徇嘉興,旁縣皆下之。

五月丙子,明太祖以書諭降,書曰:「蓋聞湯放桀,武王伐紂,漢祖滅秦,古帝之興,兵勢相加,乃為常事。當王莽之亡,隋之失國,豪傑乘時蜂起,圖王業,據土地,及其定也,必歸於一。天命所在,豈容紛然,雖有英雄事業弗成,亦當革心,以畏天順民為賢,以全身保族為智,若漢竇融、錢ㄈ是也,自古皆然,匪今獨異。爾能順附,其福有餘,毋為困守孤城,危其兵民,自取夷滅,為天下笑。」士誠得書,不報。

六月己酉,吳王士誠親督兵出戰,敗還。士誠以被圍久,欲突圍決戰。覘城左方軍陣嚴整,不可犯,乃遣徐義、潘元紹潛師出西門,掩襲,轉至閶門,將趨遇春營。遇春覺之,急分兵北濠,絕其歸路。戰良久未決,士誠復遣參政黃哈刺把率兵千餘助之,又自帥精兵出山塘為援。山塘路狹,塞不可進,麾令稍卻。遇春撫王弼背曰:「軍中皆稱爾為猛將,能為我取此乎?」弼應聲馳鐵騎,揮雙刀奮擊,吳軍卻。遇春因率眾乘之,吳大敗,人馬溺死沙盆潭甚眾。吳有勇勝軍,號「十條龍」者,皆驍猛善鬥,每披銀鐙錦衣,執大杖出入陣中,至是亦悉擠溺萬里橋下而死。士誠馬驚墮水,幾被獲,肩輿入城。

吳舊將李伯升說降。吳王士誠既敗歸,計忽忽無所出。舊將李伯升遣所善客逾城詣士誠,求見。士誠召之入曰:「客欲何言?」客曰:「為公言興亡禍福之大計,願公安意聽之。」士誠曰:「何如?」客曰:「公知天數乎?昔項羽喑嗚叱咤,百戰百勝,卒敗垓下,天下歸漢祖,此天數也。公初以十八人起高郵,元兵百萬圍之,此時猛虎落阱中,死在旦夕。一旦元兵潰亂,公乘勝攻擊,東據三吳,有地二千里,帶甲數十萬,南面稱孤,此項羽之勢也。若能於此時不忘高郵之危,苦心勞誌,收召豪傑,度其才能,任以職事;撫人民,練兵旅;禦將帥,有功者賞,敗軍者戮;使號令嚴明,百姓樂用,何特三吳,可保天下不足定也。」士誠曰:「足下爾時不言,今復何及?」客曰:「爾時雖有言,亦不得聞也。何則?公子弟、親戚、將帥羅列中外,美衣玉食、歌兒舞女日夕酣宴,極天下之娛樂,猶未厭足。提兵者自以為韓白,謀畫者自以為蕭曹,傲然視天下,不復有人。當此之時,公深居於內,敗一軍不知,失一地不聞,縱知亦不問,故至今日。」士誠嘆曰:「吾亦甚恨無及,然則今當何如?」客曰:「吾有一策,恐公不能從。」士誠曰:「不過死耳。」客曰:「使死有益於國家,有利於子孫,死固當。不然,徒自苦耳。且公不聞陳友亮乎!跨有荊楚,兵甲百萬,與江左之兵戰於姑孰,鏖於鄱陽。友亮舉火欲燒江左之船,天乃反風而焚之,卒以兵敗身喪。天命所在,人力無如之何?今攻我益急,公恃湖州援,湖州失;嘉興援,嘉興失;杭州援,杭州失。今獨守尺寸之城,誓以死拒,竊慮勢極患生,猝有變從中起者。此時欲死不得死,欲歸無所歸。故竊以為莫如順天之命,自求多福,遣一介之使疾馳金陵,稱公所以歸義救民之意,公開城門,幅巾待命,亦不失為萬戶侯,況嘗許以竇融、錢ㄈ故事乎?且公之地,譬之博者,得人之物而復失之,何損?」士誠仰首沈慮良久曰:「足下且休,吾將思之。」然卒謝客,竟不降。時城中饑甚,士誠乃集民告之曰:「事勢如此,余復何策?將自縛詣軍門,降以救汝曹。若死守,恐城破之日,汝曹無噍類,奈何?」民聞,皆伏地號哭,願效死守。吳征援兵於無錫,守將莫天祐遣兵陣於望亭。

士誠弟士信中飛炮死。壬子,吳遣兵突出胥門索戰,鋒甚銳,遇春接戰稍卻。士信方在城樓督戰,忽大呼曰:「軍士疲矣,且止且止!」遂鳴金收兵,遇春乘勢追至城下,復築壘逼其城。士信張幕城上,踞銀椅,與參政謝節等會食。左右方進桃,未及嘗,忽飛炮碎其首而死。城中洶懼,士誠自是不敢出。平江圍久,城中食盡,時海濱尚有儲粟,參政王原恭、董綬謀欲出決戰,引粟入城,不果。降將熊天瑞教城中作飛炮以擊外,所傷頗多,城中木石俱盡,拆祠廟民居為炮具。明兵為之退卻,徐達令軍中架木若屋狀,承以竹笆,軍伏其下,載以攻城,矢石不得傷,攻愈急。

九月辛巳,徐達克平江,執吳王士誠以歸。達督將士破葑門,遇春破閶門新寨,帥眾渡橋,進薄城下。樞密唐傑登城拒戰,士誠駐軍門內,令參政謝節、周仁立柵以補外城。傑敗不支,投兵降。周仁、徐義、潘元紹及錢參政等,皆納款請降。晡時,吳軍大潰,諸將蟻附登城,城陷,民皆慟哭,執梃巷戰。士誠使副樞密劉毅收余兵,尚二三萬,親率之戰於萬壽寺東街,復敗,毅被執。士誠倉皇歸,從者數騎耳。初,士誠戰屢敗,謂其妻劉氏曰:「我且死,奈何?」劉曰:「君勿憂,妾必不獨生。」乃積薪齊雲樓下以待。及城破,驅其群妾、侍女登樓,促其自盡。令養子辰保縱火焚之,自縊死。士誠歸,焰未熄,妻妾皆燼,左右散走,獨坐室中。徐達遣李伯升諭意,時已薄暮,士誠方拒戶自經。伯升抉戶入,令故部將趙世雄抱解之,復蘇,勸曰:「九四英雄,患無身耳?」達又令潘元紹勸諭之,反覆數四。士誠瞑目不答,乃以舊盾舁出葑門,途中易以戶扉。至舟中,閉目不食,遂傳送應天。徐達籍所獲官屬,平章李行素、馬玉麟,參政陳恭、謝節、董綬、王原恭,右丞徐義,左丞潘元紹,同僉高禮,內史陳基、饒介等所部將校,及杭、湖、嘉興、松江等郡官吏、家屬,及外郡流寓之人凡二十餘萬人,並元宗室、神保大王黑漢等九人,皆送應天。先是,城久不下,常遇春忿曰:「城下之日,三歲小兒亦當斬。」及城陷,達與遇春約曰:「師入,我營其左,公營其右。」且令將士曰:「掠民財者死。殺降者死。毀民居者死。」既入,吳人安堵如故。

丁亥,徐達還師,取無錫,守將莫天祐降。天祐守無錫,達屢遣人諭降,俱被殺。至是,令平章胡廷瑞急攻之,天祐猶堅守不下。州人張翼知事急,率父老見天祐曰:「吾民為張氏守十二年矣,張氏已就縛,固守將為誰?」天祐擲其帽於地,曰:「誰不知降也?」乃降。

按:《明史》:莫天祐以無錫降。舊史稱天祐出兵高橋,戰敗被執,自刎者誤。

徐達分兵徇南通州。太祖命泰州指揮孫興往取通州,比至,達兵已至。其守將張右丞即士誠從子;所謂「大眼張」者,聞士誠被執,亦舉城降,吳地悉平。

己丑,吳王士誠至應天,自殺。士誠至龍江關,堅臥不肯起。舁至中書省,與語,問所欲,不答。舁入朝,不跪亦不言,太祖以其英傑,能得民心,欲全之,反覆與語,乃張目答曰:「天日照公不照我,自好為之,毋多言。」終不食,自縊死,年四十七。太祖命葬之。冬十月,明改平江路為蘇州府。

明年春,吳王朱元璋即皇帝位,國號明,建元「洪武」。秋,滅元。

至正壬辰春,城平江。古城基內掘得一碑,其文雲:「三十六,十八子。寅卯年,至辰巳。合收張翼同為利。不在常,不在揚,切須款款細思量。且卜水,莫問米,浮圖倒地誰扶起。修古岸,重開河,軍民拍手笑呵呵。日出屋東頭,鯉魚山上遊,星從月裏過,會在午年頭。」或謂三十六,四九也;張翼,巳午之交也;後一年,癸巳。張士誠起兵第行九四,首亂者十八人。

士誠起事,義社十八人:李伯升、潘原明、潘元紹、莫天祐、莫天錫、徐義、徐誌堅、韓謙、錢輔、宋興祖、張天麟(一雲俞中)、李寧、花同僉、呂珍、五太子、及其弟士義、士德、士信也。吳亡,土義三人皆前死,余無一人死難者。

士誠為人持重寡言,似有器量,然無遠圖。自專制江浙,漸驕逸,委政於弟士信、女夫潘元紹及三參軍等。士信、元紹尤好聚斂金玉珍寶,嗜聲伎,日夜歌舞以自娛。諸將帥亦偃蹇不用命,每稱疾不起,要官爵田宅,然後強出戰。軍中多載姬妾樂器,或大會遊談之士,蒱蹴踘為戲樂。喪師失地,士誠皆置不問,仍用為將,上恬下熙,以迄於亡。

張士德,小字九六,勇鷙善鬥,且得士卒心。士誠略定江南、浙西地,皆士德功。明師下常熟,被執不屈,寓書力勸士誠降元以拒明。既歿於金陵,元追封士德為楚國公,立廟崑山祀之,征楊維楨為楚國公碑文。

陳學士基有《舟中望虞山有感》詩雲:「一望虞山一愴然,楚公曾此將樓船。間關百戰捐軀地,慷慨孤忠罵賊年。填海欲銜精衛石,驅狼願假祖龍鞭。至今父老猶垂淚,花落春城泣杜鵑。」此亦感士德被擒事而作。

按:據陳詩,知諸史稱士德被擒於常州者,誤。

士信,小字九七,性荒淫,務酒色,逼殺達識帖睦爾,代為丞相,吳人側目。嘗出鎮淮安,陳學士基參軍事,有詩雲:「桓桓霍將軍,出入光百辟。位重言益卑,功高誌彌抑。」蓋諷之也。平江之圍,為龍井炮擊死。

李伯升、潘原明與士誠同起事。伯升位司徒,最用事。後以湖州降,明太祖命仍故官,進平章,同知詹事府事,又為征南右副將軍。原明以平章守杭州,降,太祖亦命仍故宮,後署雲南布政司事。與伯升並歲,食祿七百五十石,不治事。張吳諸臣降明者,二人最見優禮雲。

按:《翦勝野聞》稱司徒李伯升先以國情輸我師,太祖以為佞臣,使斬以示士誠。《枝山野記》亦同,皆誤也。舊史稱伯升至金陵,自謂必得重賞,太祖曰:「丁公之僇謂何?」乃殺於士誠之前。蓋亦沿野聞野記之誤。考《明史》,伯升子猶世襲指揮,何雲見殺。

呂珍,字國寶,泰州人,驍勇敢戰,與朱暹同為士誠親信宿將。以同僉出守紹興,屢敗方國珍兵,要其餉糈。後援湖州,屯舊館。嘗廓革囊兵,宵濟以襲明師。每戰輒為歌,令其帳下兒及城中人歌以噪,敵兵稱以為虎將。常遇春亦畏其鋒,為之徙營。卒敗,與朱暹俱降。

按:史呂珍以舊館降。向紀稱珍入衛姑蘇,見時勢日蹙,憂憤成疾而終者,誤。

五太子姓梁;名寄,高郵人,士誠養子,故號五太子。短小精悍,能平地躍起丈余,善沒水,轉鬥無前。與呂珍、朱暹率兵援湖州,屯舊館。常遇春攻升山水寨,五太子盛兵來援,遇春為卻。薛顯燒其船,以舊館降。

按:五太子與呂珍、朱暹同降。向紀稱其援升山水寨,一夕暴卒,恐非實錄。

潘元紹,字仲昭,其先本趙氏,宋亡,避禍易姓。潘元紹,士誠女夫也,為江浙行省左丞,性奢侈,耽聲色,有姬七人,皆慧麗。姑蘇圍急,元紹戰敗,歸召七姬,謂曰:「我受國重寄,義不顧家。脫有不誡,若等宜自引決,毋為人恥。」最少一姬段氏跪而請曰:「毋令公疑。」遂自縊。六姬亦相繼縊,至正丁未七月也。元紹斂其屍,同瘞。後圃張羽作《七姬權厝誌》,高啟作《七姬冢》詩,陳基作《群珠碎》詞。元紹又嘗納美娼數十,有蘇氏絕艷,最寵。一日醉後,忽殺之,以金盤薦其首宴客。後平江破,擒元紹,至臺城殺之,投其首於混。

莫天祐,興化人,有膂力,善格鬥,攻陷盱眙、濠泅,其力居多。士誠降元後,表天祐同僉樞密院事,守無錫州。平江之圍,天祐令部將楊茂奉蠟書,沒水入城通問。書中有「一成興夏,五千復越」之語,為徐達軍所獲。達屢遣使諭天祐降,皆被殺。及平江破,諸城皆下,惟天祐猶堅守。明師急攻之,乃降。太祖以其多傷兵士,殺之。

按:莫天祐與張、吳同起事。《明史》稱:天祐元末保無錫州,士誠招之不從,攻之不克。及士誠受元官,天祐乃降。士誠表為同僉摳密院事。未知孰是。

徐義典親軍,官至右丞,為張吳所倚重。然用兵善衄,數奔。嘗援高郵,頓兵不進。援淮安,遠隨入海。援湖州,一厄於舊館,再敗於烏鎮。至平江破,被執。

寶義,字德剛,泰州人。初從張士德泛海,取通州,陷太倉,諸將多取金帛、子女,義獨誡其下無秋毫犯。遷吳時,義力言淮海上遊四鄰多敵,不宜置戶外,士誠不能用。署參軍,進參政,守平望。明師燒赤龍船,義部獨全。更率舟師屯鮎魚口,兵敗遁去,不知所終。

史椿,字長年,嘉興人。初,士誠設禮賢館,椿與弟榮以文學被寵遇。既而署椿部將為謀主,椿說士誠收召豪傑,不宜專任。所親右丞徐義譖之,出守淮安。明太祖定金陵,椿勸士誠效錢、竇故事,不聽。乃潛遣人納款金陵,事泄,殺之於舊館城下。

王晟官左丞,為吳部將,嘗薦席帽山人王逢,且贈之馬,逢以詩辭。又與楊維楨善,嘗微行松江,步謁草元閣,移酒船宴閣所,楊贈詩有:「微行誰識王丞相,草履過門如野人」之句。後與同僉戴茂援湖州,屯升山,為常遇春所敗,與茂俱降。

周仁,山陽鍛工也。資性刻深,稍習吏事。淮張入吳,署為隆平太守,與士德同心僇力,躬親細故,以聚斂功至上卿。吳亡,俘至金陵,仁曰:「錢穀鹽鐵籍皆在我,汝國欲富,當勿殺我。」主者怒曰:「亡國賊,尚敢言是邪?速殺之。」吳人聞之,手額謝天曰:「今日天開眼也!」

朱英,江陰盜也。至正乙未,江陰群寇互相吞啖,英與江宗三分黨戕殺。宗三將入城殺英,英時就招安為判官之僚佐,無如之何。遂申白江浙行省雲:「朱英謀反。」省遣元帥觀孫壓境,觀孫逗留不進,英乘間挈家逸去,過江至高郵,求救於張士誠,借兵復仇。士誠由此定渡江之策,後仕吳,官平章。

三參軍者,王敬夫、蔡彥文、葉德新,皆書生,不知大計,又諂佞,事蒙蔽。時吳中有十七字謠雲:「丞相做事業,專用王蔡葉。一朝西風起,幹癟。」後平江破,俘至臺城,明太祖命刳三參軍,槁於旗竿之首,果如謠雲。

淮張兵起,元臣死難者甚多。趙璉,字國器,潁川人,以參知政事鎮泰州,死之。李齊,字公平,廣平人,以進士第一人歷官知高郵府,死之。時論謂齊與泰不華、李黼為大科三魁,皆不負所學。淮東廉訪使褚不華,字君實,石樓人,死淮安。淮南行省照磨盛昭,字克明,歸德人;淮東宣慰司掾納速剌丁,字士瞻,大名人;樞密院都事石普,字元周,徐州人;集賢待制孫撝,字自謙,曹州人,並先後死高郵。江浙行省丞相達識帖睦爾死嘉興,行臺御史大夫普化帖木兒死紹興(以上九人死事詳上),其餘忠節之士尚多,略誌於左。

楊椿,字子壽,吳人。以《尚書》試藝於有司,屢屈。至正丙申,張士德攻平江,參政脫寅守吳,辟椿為參謀,保守婁門,入幕之。明日淮兵即附城,椿戎衣率其卒晝夜守。比明,守臣皆遁去,寇奪門入,椿匹馬彎弓,督民伍接戰,大罵寇。以戟裂其口,罵不絕而死。椿門人陳普居郡城,兵至其門,使拜,不屈;且罵曰:「若所為寇耳!」亦死之。

楊乘,字文載,濱州人,仕元為江浙行省員外郎,以事免官,居松江青龍鎮。至正丙申,淮張陷乎江及松江,乘日與故人酣飲,每噓唏曰:「吾知所以自處矣!」七月,土誠遣所署吳縣丞張經、松江府判官馬信之具禮幣致之,乘曰:「吾廢處田裏久,不足以辱使者。請置幣禮門外,某氏家當擇日具禮受命。」經等如其言。乘命子卣卓具牲醴告祖禰,既竣事,復命酒飲。逮暮起,行後圃,顧西日晴好,慨然曰:「晚節如是,足矣!」命卣等治畦,處置家事如平時,撫其孫虎林,恰恰如也。歸坐至夜分,二子立侍,命曰:「吾將就寢。」詰旦,卣等怪寢門未啟,發視,已自經。得手書,言死生晝夜之理,且以得全晚節為快。

按:此據金綱《楊員外郎傳》及《輟耕錄》。《續宏簡錄》則雲:「淮張下平江,有郭良弼、董綬者先仕元、後從張吳遊,因盛稱楊乘才,土誠遣張經往征乘,乘曰:『良弼等皆名臣,今已失節,顧欲引我邪?』且讓經平日所讀何書,今日所事何主。經曰:『禮賢下士,振窮恤苦,莫若張王,是以委身。』乘曰:『昔周武王慢士虐民,而夷齊仇之邪?』經俯首不能對。乘退,整衣冠自經死。」

李棠卿,樂平人,為無錫州倉使。淮張來攻,抱印避草澤間,土誠以倉印故購之急。度不得脫,遣人懷印間道納之行省。尋被執,誘以仕,不屈,囚系死獄中。

劉良,常州萬戶府知事也。淮張圍常州,援兵不至,良遣其子毅賫蠟書間道抵江浙求救,未及還而城陷。良不屈,合門赴水死。時武進縣尹萬溶率民兵戰於葛橋南,死之。

尤鼎臣為嘉定吏。至正中海寇數入婁江,參政寶哥頓兵無戰意,鼎臣從州倅在兵間屢著謀效。及淮張入吳,倅奉印降,鼎臣力阻不得,為其將所執,啖以美官,不屈,杖之百餘,終身錮之江陰。

張介福,字子祺,覃懷人,徙吳。少慕鄉先生許衡,以禮自持。淮張兵入吳,掠其家,端坐不動。兵脅令導諸富家,不從,以刀砍其面,流血仆地。醒復起,戴冠危坐,顏色自若。後因親墓在城西,恐盜發之,長廬墓側。士誠欲強致之,不可,使其弟往問,答曰:「無樂亂,無貪天禍,無忘國家。」饋之粟,力辭。及將卒,謂其友曰:「吾誌希古人,未能也。惟無汙於時,庶幾哉!」

月魯不花,字彥明,蒙古遜都思氏,官浙江廉訪使。張士誠據浙西,僭王號,月魯不花具舟載妻子,自匿木櫃中,蔽以槁稭,走慶元。時有管軍百戶鄒世聞,登州人,戍海寧。會張氏陷浙西,世聞屏居峽石,不食死。

張吳開宏文、賓賢諸館,又築景賢樓以為招賢之所。贈遺輿馬居室、服食什器甚具,吳中才雋及四方文學知名士避兵僑寓者多歸之。或居賓位,或就僚屬,或主謀議,或典文章,彬彬焉盛於東南,用著於左。

周伯琦,字伯溫,號玉雪坡真逸,鄱陽人。仕元,以文學居館閣,後出為江夏廉訪使,遇長槍軍,遁入杭。至正丁酉,行省假伯琦參知政事往平江招諭,士誠見之大喜,留之,署同知太常禮儀院事,尋拜江浙行省左丞,後除行御史臺侍御史。伯琦儀觀溫雅,粹然如玉。博學,工文章,篆隸真草尤擅名,著《六書正訛》、《說文字原》二書。儒學張賢以賓禮待之,為建第宅於幹將坊乘魚橋北,號「老相公」衙。厚其廩餼,以矜式國中。留吳十年,日與諸文士觴詠。吳平,歸鄱陽,尋卒。史論謂伯琦遭時多艱,善於自保,而致身之義闕焉。

按:《翦勝野聞》稱太祖平吳,見周伯琦,先賜大醉三日,後殺之。考伯琦歸裏而卒,席帽山人《挽周侍御》詩有:「含淒歌黍離,委順正邱首」之句可證。

鄭元祐,字明德,遂昌人,徙錢塘。年十五能詩賦為文,力追古作,鹹淳諸老皆折節下之。再徙平江,臺省交章薦,不就。至正十七年,授平江路學教授,旋移疾免。又擢江浙儒學提舉,數日卒。元祐居吳依張氏,為賓賢館中第一人,詩曰《僑吳集》。

陳基,字敬初,臺州臨海人。從其師黃縉遊京師,授經筵檢討,以事引避歸裏,已而奉母入吳,以江浙左右司員外郎參張士信軍事,於淮安改參太尉府軍事。太尉稱王.基獨力諫,不聽。尋授內史,遷學士院學士,一時書檄、碑銘、傳記多出基手。基在吳得小圃於天心裏,以臺州有丹邱,因號「小丹邱」。吳平,明太祖召基修《元史》,賜金而還。初,張吳與明相持,基在幕府為書檄,多所指斥。及吳亡,吳臣多見誅,基獨免。世所傳《夷白集》,其指斥之文猶備列雲。

饒介,字介之,臨川人,自翰林應奉出檢江浙廉訪司事。張氏攻平江,介分守齊門,兵潰城陷,介閉門高臥。士誠慕其名,累使強起之,更自往造請,表為淮南行省參政,署咨議參軍,與陳基同典文章。家采蓮涇上。介豪於詩,在吳多羅致四方名士為幕客,日以觴詠為事。吳亡後入金陵,見殺。

張憲,字思廉,山陰人,號玉笥生,學詩於楊維楨,負才不羈,嘗恣言天下事,眾駭其狂張,吳辟為樞密院都事。吳亡,遁去。變姓名,寄食杭州報國寺,人莫識也。旦暮手一編不釋,夜即枕之臥。及歿,人視之,其所作詩《五笥集》也,乃知為憲。雲凡土誠賓客不倍者,止憲一人。初玉笥生應吳聘,楊廉夫送以詩雲:「近報淮吳張柱國,樓船遣使聘嘉賓。漢家自有無雙士,趙客何勞十九人。天上瓊花回後土,江南杜宇到天津。若逢呂相煩相問,應有奇書痛絕秦。」呂相指同僉呂國寶珍也。

戴良,字叔能,浦江人。仕元為江浙行省儒學提舉,避地吳中,依張士誠。久之,見士誠將敗,即挈家泛海,後南還。變姓名,隱於四明山。元亡,良不忘故主,每形於歌詩。明祖物色得之,欲授以官,固辭,忤旨自殺。

王逢,字元吉,江陰人,避亂吳中,號最閑園丁。淮藩征為帥幕,辭。嘗為張士德畫策,使北降於元以拒明,士德用之。左丞王晟薦逢擢淮省都事,又辭。吳亡,明祖欲辟用之,堅臥不起,隱上海之烏涇,自稱席帽山人。有《聞吳門消息》詩雲:「唇亡遂使諸藩戚,板蕩將貽上國憂。」張吳賓客中,惟戴良與逢始終心不忘元雲。

孫作,字大雅,江陰人,避兵於吳,載書兩簏。士誠廩祿之,旋以母病謝去。眾為買田,築室居之。著書十二篇,號「東家子」,宋濂作《東家子傳》。後仕明至國子司業。

楊基,字孟載,蜀人,居吳。遭亂赤山,著書十餘萬言,名曰《論鑒》。張吳辟為丞相府記室,未幾辭去,客饒介所。明師下平江,基以饒氏客徙臨濠。後起,累官至按察使。

徐賁,字幼文,蜀人,徙居平江北郭,與高啟諸人為「北郭十友」。工詩,善畫山水,張吳辟為屬,俄謝去。居湖州蜀山。吳亡,謫徙臨濠,後以薦起,仕至河南布政使。

唐肅,字處敬,山陰人,入吳,居北郭。博學,無所不通,張吳時為杭州黃岡書院山長,遷嘉興路儒學正。吳亡,例赴京。

魯淵,字道原,淳安人,官浙西副提舉。張氏稱王,擢為博士。

余堯臣,字唐卿,永嘉人。客會稽,呂珍羅致幕下,與有保越之功。後入吳,居北郭,為士誠客。城破,徙臨濠。

蘇大年,字昌齡,以字行,真定人,元末官翰林院編修。亂後居吳,張士誠開藩,特用為參謀,稱蘇學士。工詩文,善畫。晚年自號「西坡」,又稱「林屋洞主」,先吳亡卒。

姜漸,字羽儀,諸暨人。至正間,以兵變僑居吳,為諸生。張氏辟為淮南行中書左右司都事,未幾以疾辭,杜門以著述為事。

陳秀民,字庶子,溫州人,博學善書。至正中知常熟州,張氏禮致為參軍,歷江浙行中書省參知政事、翰林學士。入明後不知所終。

陳汝言,字惟允,本家廬山五老峰下。父征,字明善,始居吳興。兄汝秩,並有雋才,汝言尤倜儻知兵。張氏時客潘原明所辟藩府參謀,親信用事,聲勢甚盛,嘗騎馬過吳市,遇王行方徒步,汝言不為下,以手招之曰:「王止仲可來吾家看畫。」王尾之往,勿敢後。其矜伉如此。後仕明官濟南經歷,坐法死。汝言善畫,嘗為王叔明改《岱宗密雪圖》,叔明叫絕,以為神奇。及臨難,從容染翰墨畢,然後就刑。

張經,字德常,金壇人。父監,字天民,時稱「張有道」。至正丙申,張士德渡江,選令、丞、簿、尉,中十有一人。經與焉,起為吳縣丞,歷縣尹,同知嘉定州,調松江府判,所至有惠政,人歌思之。經歷任遷轉,皆出淮藩。時人有詩雲:「楚公賓客誰最賢?」又曰:「肝膽豈能酬楚國。」蓋士德號知人,能得士如此。

錢用壬,字成夫,桐川人。仕元為翰林國史院編修,歷官江浙行省左右司員外郎,移守淮安,擢太尉府參軍,又參平章張士信軍事。於淮安升參政,鎮淮、徐、邳三州。後仕明,為禮部尚書。

郭翼,字羲仲,崑山人。為文追古作者,楊維楨稱其文「可方軌西京」。翼素有大誌,嘗上書士誠,以為不宜慕宴安耽逸樂,士誠欲殺之。劉夫人力諫,止。翼亡去,耕婁上,號「東郭生」,又稱「野翁」,著有《林外野言》。

按:向紀稱郭翼為同僉院判。考盧熊《遷善先生郭君墓誌銘》但稱異以訓導,老於學官,無為院判事。

盧熊,字公武,崑山人。少從楊維楨學,博學,工文詞,尤精篆籀。張吳時為吳學教諭,奉母居平江。平江破,熊被創甚,例遣赴金陵,後起官至兗州知州。

尤義,字行之,長洲人。父紀,位大司徒開國魏郡公。義長身美髯,聲如洪鐘,膂力絕人,沈鷙多韜略。江淮兵起,義保障鄉裏有功,授官不拜。及張氏據吳,薦於朝,授浙江宣慰,管平江戶府事。義懼不敢辭,旋以憂卒。子國祥,博學通經,兼善騎射,朝廷詔權父職,張氏強驅用之,平營之戰死焉。

按:義以武略著,迫脅於張氏,非周伯琦諸人比。然嘗為張氏用,故附列於後。

吳開賓賢館,貧無藉者亦爭趨之。美官爵,豐廩祿,得誌一時。或作《北樂府》嘲之曰:「皂羅辮兒緊紮捎,頭戴方檐帽。穿領闊袖衫,坐個四人轎。又是張吳王,米蟲來到了。」至若見幾高蹈之士,有張吳所不能招致者,今亦著列於左。

楊維楨,字廉夫,山陰人。少讀書鐵崖,因以為號,又稱「東維子」。初以進士歷官江西儒學提舉,會兵亂,避地富春山,徙錢塘。張氏據浙西,累使招之不赴,遣弟士信咨訪之。因撰《五論》,反覆告以順逆成敗之說,且具書復士誠曰:「閣下乘亂起兵獎王室,淮吳之人,萬口一辭,以閣下所為有不可及者四:兵不嗜殺,一也;聞善言則拜,二也;檢於自奉,三也;厚給吏祿,奸貪必誅,四也。此東南豪傑望閣下之足與有為也。雖然,為閣下將帥者,有生之心,無死之誌;為閣下守令者,有奉上之道,無恤下之政;為閣下宗族姻黨者,無制祿之法,有奸位之權,假佞以為忠,托詐以為直,飾貪虐以為廉;最可畏者,動民力以搖邦本,用吏術以括田租,銓放私人,不承制出;納國廩,不上輸;受降人不疑,任忠臣而復貳。六者有一,足以喪邦,閣下不可不省也。夫當可為之時有可乘之勢,迄無成效,其故何哉?為閣下計者少,而自謀者多也。維楨老且病,爵祿不以幹,閣下幸采其言。小可以為錢謬大可以為晉重耳、齊小白,否則身犯六畏,不有內變,必有外禍。始憶維楨言,嗚呼晚矣!」士誠不能用。又忤達識丞相,徙居松江。嘗有《上張太尉》詩雲:「珍重晉公經濟手,中興天子復神州。」蓋猶以擁戴王室期之也。一日偶來吳門,士誠強使邀之,不得已一詣賓賢館。時朝廷方以龍衣、禦酒賜士誠,士誠以廉夫至,喜甚,即命飲以禦酒。酒酣,以指畫塵幾上,作一絕雲:「江南日日烽煙起,海上年年禦酒來。如此烽煙如此酒,老夫懷抱幾時開。」張見之,知終不就,遂放歸。後明祖以前朝老文學,再遣使奉書幣征之,維楨賦《老客婦謠》以進。安車一詣闕,即還山。

顧德輝,字仲瑛,一名阿英,崑山人。少豪俠自喜,後乃折節讀書,築玉山草堂於茜涇西,日與四方名士張翥、楊維楨、倪瓚諸人為雅集。淮張據吳,欲強以官,乃奉母去,隱吳興之商溪,尋以母喪歸綽溪。士誠再辟之,辭不獲,乃髡發廬墓,且營壽藏,自為誌銘,稱「金粟道人」,題其像曰:「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說向時豪俠處,五陵鞍馬洛陽街。」吳亡,與其子元臣並徙濠梁。

倪瓚,字元鎮,號雲林子,無錫人。值元季亂,盡散家資,獨往來江湖間。初,張士信聞瓚善畫,使人持絹侑以重幣求畫,怒曰:「瓚不能為王門畫師。」即裂其絹。士信深銜之,一日與諸文士泛太湖,聞小舟中有異香,士信曰:「此必一勝流。」急傍舟近之,乃瓚也。士信怒,欲手刃之,諸人力救,乃鞭之。倪被鞭,不吐一語。人問何乃不發一語,答曰:「一說便俗。」瓚常過蘇臺,賦《懷古詩》以寓意,雲:「望中煙草古長洲,不見當時麋鹿遊。滿目起來溪上水,流將春夢過杭州。」

高啟,字季迪,長洲人。工詩文,初居城東北陬。張氏據吳,啟去,依外家,居吳淞江之青邱。時饒介為張氏上佐,羅致知名士為幕客,啟為首冠,卒不為張氏屈。

陶宗儀,字九成,黃巖人。好古,工文章,避兵三吳間。張氏署為軍諮,不就。藝圃一區,以筆墨自隨,輟耕樹陰,抱膝而嘆。每紀一事,摘葉書之,貯一破盎,埋於樹根。後累盎至數十,盡發所埋,錄之,題曰《南村輟耕錄》。

貝瓊,字廷臣,一字廷琚,崇德人。士誠據吳,隱於殳山,累征不就。

邵光祖,字宏道。父宦吳,因家焉。博學好古,尤精研六書,著《韻書》四卷。辟為湖州學正,不赴,以布衣終。

王嘏,字伯純,河東人,寓華亭。張太尉辟為常熟州教授,力辭。

宋克,字仲溫,長洲人,博學工書,尤以章草名。任俠學兵法,周流無所,益以氣自豪。張吳欲羅致之,不就。

王鑒,字明卿,真定人。少學於虞集。父瑁為吳縣尹。鑒省親,因居吳,日從縉紳諸老講究經義。家貧,無擔石儲,未嘗以私幹人。士誠入吳,造廬訪鑒,每導以仁義得民。士誠嘉納,嘗語人曰:「明卿高世士,吾益友也。」後鑒疾,士誠遣善醫候視,及卒,命有司恤其家,葬之橫山。

焦白,字任道,淮人。流寓吳中,以詩畫自適。張氏辟為湖州教授,不就。變姓名,寄食嘉定。一夕心動,省母吳城,為門校察知。有司敦迫至,力乞歸養。或諷曰:「君頎而長髯,黃金加黻,爵列侯等,不愈於帶索邪?」白不答。

張翼,字光弼,廬陵人。參左丞楊完者軍府事,遷杭省右司員外郎。完者死,翼棄官不出。張太尉禮致之,不屈。居西湖,放情詩酒,憤張氏擅權,策其必敗。題詩雲:「一陣東風一陣寒,芭蕉長過石欄桿。只消幾度瞢騰醉,看得春風到牡丹。」翼嘗奉丞相委,入姑蘇索各官俸米,因賦詩呈太尉,有「相君求米如求雨,員外得船如得仙」之句。又有辭答太尉見招詩雲:「中年晚覺壯心去,涉世頗知前事非。若使範增能少用,肯教劉表失相依。風雲天上渾無定,麟鳳人間不受幾。殘夢已隨舟楫遠,五湖春水一鷗飛。」

錢惟善,字思復,錢塘人。號曲江居士。善毛詩,工書法。仕元,官副提舉。張氏據吳,惟善不屈,隱吳江之同川,與楊廉夫唱酬,有句雲「笠澤水寒魚尾赤,洞庭霜落樹頭紅。」又曰:「漢史丁公那及齒,陶詩甲子不書年。」

董遠,字仁仲,天臺人。入吳止天平山,復寓松陵之梅花莊。張王奉書幣迎之,遠受書返幣。使再及門,乃避地錦峰,依浮圖以居。洪武中,以薦為莆田令。

王思忠,吳江人。雅尚文學。張氏據吳,屢征不至,率義勇保障鄉間。後徐達兵下吳江,頓師石裏村,知州楊彜驚懣不知所出,思忠勸彜率眾歸附,達嘉之,賜思忠旗號,使鎮守焉。

秦裕伯,字景容,大名人。仕元,累官福建行省郎中。棄官,客揚州,復避地上海,居母喪盡禮。張王遣使招之,拒不納。後明祖累使征之,強起,官至治書侍御史。

右皆張吳所不能致者。

按:向紀稱士誠聘陶安及劉基,俱辭不至,恐未有據。又《翦勝野聞》稱劉基過蘇,見士誠曰:「貴不及封侯,何可久也?」登虎邱曰:「天子氣尚在,吳頭楚尾」雲雲。考張吳時,基未嘗至蘇。

繆孝子倫,字叔彜,東平人。侍父官遊寓錢塘。至正丙申,淮張兵入杭,執其父,將殺之。倫哀號乞免,勿聽,傾家資以贖,勿聽,乃自縛請代,於是殺倫,而釋其父。

高郵張氏女,有艷姿。淮張兵破城,叩女家,索之不得,將害其父母。女不得已出拜,賊挾之行,女欣然從。過橋,投水死。又同郡高氏婦方攜女從夫出避兵,度不免,入道旁空舍,脫金纏臂與女,且語夫令疾行,自縊。夫抵儀真,夜夢婦曰:「吾縊彼舍矣。」

朱氏,杭州黃仲起妻,與女臨安奴俱有姿色。至正丙申,淮張兵破杭州,臨安奴倉皇言曰:「賊至吳,我別母,求一死也。」俄而兵擄諸婦,至其家,指朱氏母子曰:「為我守此,日暮我當來。」朱懼辱,與女俱縊,其妾馮氏亦縊。繼而仲起弟妻蔡抱幼子,與乳母湯皆自縊。士誠表其閭曰「一門五烈」。

劉節婦,泰州阪掄人。至正丙申,隨父居吳門。適張士誠部將曹某龍潭之戰,夫陣亡。劉冒兇赴死所,求屍歸葬,欲以身殉,父不許。既而權貴人聞劉美且賢,爭欲強委禽焉。劉以死誓,刮面削發,士誠旌之。

王氏,吳人楊椿妻。淮兵入平江,椿力戰死。王氏披發徒跣,尋屍三日不得,兵欲刃之,擗踴抱城門柱,大呼動地,訴其魁曰:「人誰無夫婦,汝等專務殺人而來邪?抑欲為安民計邪?」其魁義之,禁兵勿沮其往來。王循河而慟,夫屍忽自張香橋下水中躍出,殮葬之。益哀毀不食,夫之神憑王大言曰:「我死,汝無他誌。期五日當取汝與子女同歸。」及期,王一慟而絕,子穎方十五歲,女滿奴九歲,皆同日死。

周烈婦,太倉張百夫女,贅夫周某。淮兵下姑蘇,百夫謀刺元帥某,事泄被殺,並誅其家。婦年十七,有殊色,械武陵橋上。將斬之,帥誘之曰:「能從我,活汝命。」婦怒曰:「豈有夫死,父母死而我獨生者乎?」又曰:「茍從我,當葬汝夫及父母。」婦怒罵,帥子拔刀磨其頸曰:「不從,斷汝首,啖汝肉。」婦益憤,顧謂所親曰:「我有金若干在某所,幸為我買棺葬父母,我則拊夫側。」遂就殺。

梅氏,吳縣人浦玉田妻。淮兵破城,浦逸去。兵獲梅,將汙之。梅探懷中金與之,乘問赴水,水淺不溺。兵至水側,以刀擬斫之。梅不為動,兵捨去。後至者復欲鉤出之,力挽不肯升。兵怒以戈揕其腋死。高啟作傳。

邱端一,吳人,孀居守節。淮兵入吳,其父遇害,欲汙端一,大罵,不辱而死。

某氏,平江路史後載妻。淮兵破城,載方行役京口,妻亟屬子女於姻曰:「我夫在遠,我不早死,不幸被強辱,雖欲死不得矣。」語未絕,兵入,急趨赴水死。

擔夫婦,不知姓名,夫在官倉擔米。至正丁未六月,平江圍急,擔夫應募,充戰士,死城西。婦號泣城下,覓屍得之,既殮,焚其骨,裹以綿,抱骨投水死。

張氏據吳時,吳中妖異事,見紀載者甚夥,今集錄之。

至正乙未正月廿三日日入時,平江城中忽聞空中兵甲聲自東南來。漸近,但見黑雲一簇中仿佛有人馬甲騎,前後火光若燈燭者無算,迤邐由西北方沒。民居屋瓦揭去,床榻多倒仆,或藏米醬諸物皆飛去。其年二月,張氏入平江。

乙未七月三日,嘉興東馬橋上白龍見,盲風怪雨,黑雲洶湧,暗若深夜,萬屋齊飛,溪水直立。有大木從半空墜下,折為二。經一二時,龍由馬橋歷城北,望太湖去。是月六日,松江見一大星如杯碗,尾長四五丈,光焰燭天,戛然有聲,東北飛入月中而止。月如仰瓦,星恰盛其中。不一年,松江、嘉興遭兵亂。

丙申春,嘉興楓涇鎮,有柳樹若牛鳴者三。海鹽州有一柏樹,作老鶴聲戛戛不絕,頃之眾樹同聲和之,一二時方止。是年兩地皆被苗軍抄毀。

丁酉年三月,上海人家雞伏七雛,一雛作大雞狀,鼓翼長鳴。明年戊戌春,錢塘雞伏九雛,一有三足。又諸暨雞伏五雛,一有四足,皆雞妖也。

庚子二月六日,浙西諸郡震霆掣電,雪大如掌,頃刻積深尺余。是時杭州方被圍,未幾兵退。

甲辰四月,華亭西清庵廊屋一十九間,每間屋柱皆有聲,若以桶覆水面而擊其底者。人以手按之,則振掉而起,經時乃止。是歲六月,平江、嘉興、松江三郡水忽湧起,高數尺,若潮漲者,雖不通潮處亦然。

丙午八月辛酉,上海俞店橋南,牧羊兒三四人聞頭上恰恰有聲,仰視之,流光中隕一魚。時方日昳,縣市人哄然指一流星,自南投北。明年丁未,吳亡。

元初有傅立者,善卜筮。世祖以杭州故都之地,恐有再興者,命立占之。對曰:「其地六七十年後會見城市生荊棘。」後張氏據浙西,杭數毀於兵,遂為墟。

杭州自丙申春淮張陷平江後,鹽米不通。至七月,有運餉至者,省臣喜,為之掛紅。越三日,而淮兵入杭,苗軍赴援,繼至城中,兩遭劫掠。己亥十二月,明兵突斬關入,杭州被圍。城門閉三月余,糧道不通,城中鬥米直二十五緡。米既盡,糟糠與米價等。糠亦盡,乃以油餅搗屑啖之。然惟有資力者得食,貧者不得,乃相率行乞。雖婦女姿色艷麗,衣裳齊楚者不暇自愧。行乞不得,有合家結袂把臂共沈者。至庚子二月圍解,餓死者十六七矣。吳淞米船始通,民藉以活,又大半病疫死。杭城劫難如此,蓋乎昔奢靡暴殄之報也。

元發宋諸陵,裒遺骼,建白塔於杭故宮,名曰「鎮南」,以厭勝之。後白塔為雷所震。至己亥士誠遣弟士信守杭,壞白塔城,塔遂倒。

淮張陷平江,嘉興告急。達識丞相招苗軍帥楊完者,自寶慶來守之。完者字彥英,武岡綏寧之赤水人,性貪殘嗜殺,所統苗獠答剌罕等,無尺籍伍符,無統屬,相謂曰「阿哥」,曰「麻線」,其稱主將亦然。喜著斑斕衣、草裙草褲,以獸皮護項,以帛束腰,兩端懸尻後若尾。晴雨皆被氈毯,狀絕類犬。軍中無金鼓,鳴小鑼,若賣貨郎擔人所敲者。夜遣士卒伏路曰「坐草」,軍中抄掠曰「檢括」,投黨者曰「入夥」,擄得男女壯者曰「土乖」,少者曰「賴子」,皆驅為奴。婦人艷者畜為婦,曰「夫娘」,人多至十數,婦一語不合即以刃。男女老弱及色陋者皆殺之。完者復以貪殘之性將之,不可控制。丙申二月入松江焚掠,火一月不絕,城邑無噍類。平江兵至,乃遁去。夏,敗平江兵於嘉興東門。乘勢劫掠,城以外無寸草尺木。秋援杭州,擊退平江兵,亦大肆淫掠,凡松、嘉、杭三郡並遭殘毀。完者陽尊事丞相,實劫制之,奪其權。時張氏已降元,欲圖去完者,丞相陰召張氏兵共圍之。會士誠遣李伯升、史文炳、呂珍等帥兵復建德,完者營於杭州北,不為備。丞相以其眾,襲圍之,苗軍潰。完者遣使致牲酒於文炳,為可憐之意曰:「願少須臾無死,以底裏上路。」報不可。完者乘騎力戰,敗,盡殺所有婦女,自經死。文炳解衣裹屍瘞之。祭哭盡哀。完者部將宋興閉城自守,亦攻降之。

丙申,松江之變由王與敬。與敬淮西安豐人,以松江府判升元帥。平江破,與敬兵敗,趨嘉興,與苗帥楊完者不協,投松江,名曰「守禦」,實戀娼婦董賽兒也。又與鎮守元帥帖古列思不協,與敬、下萬戶戴列孫等乘釁引兵焚劫,鼓譟而叛,官僚潰散,寺觀民房悉毀,檢金銀財帛,滿載出西門。完者遣下帥蕭充、員成等率苗軍突至,與敬北出通波塘投平江,降。子女玉帛悉為苗軍有。苗復大肆焚掠,檢括淫汙,居民靡有孑遺。月余,平江兵入松江,苗潰去。先是淮張兵陷常熟,松江府印造官號給吏兵佩帶,以防奸偽。其制畫為圓圈,繞以火焰,圈內一「府」字,以府印印其上,圈外四角,府官花押。民間謠雲:「滿城都是火,府官四散躲。城裏無一人,紅軍府上坐。」未幾城破,悉如謠言。

平江承天寺初嘗遭毀,僧悅楚南來住持,大興土木,金碧殊勝。或勸題梁,悅曰:「當有俗人來暫居。」凡造諸寺觀,必作儷語書梁間,記住持檀越主名,謂之「題梁」,惟承天寺獨否。後淮張入吳,據寺為宮,毀銅佛以鑄錢。降元後別造太尉府於子城,乃復為寺。寺中有千佛閣,木上皆鑿「萬歲閣」三字。先是浙省災,責有司籍所在木值官,酬以價。寺中蓄大木,將以建閣。一黠僧於木上鑿「萬歲閣」三字,有司不敢取。及閣成,其字故在。張氏踞居,以僧元鑿字名其閣,皆有先兆。

蘇州盤門外太妃墳,士誠母曹氏葬處也,今稱娘娘墳。陸師道《吊太妃詩》雲:「盤門門南荒草原,雲是張王之母太妃墳。王師翦偽詔勿毀,發邱曾禁徐將軍。南山不足錮石槨,寶氣近化陶家氛。當時割據誠草草,送死豈惜生民勤。珠襦玉匣極僭侈,至今銀海元宮分。我聞賓賢士如雲,不知誰作哀冊文。傾碑斷表已灰滅,惟有樵童牧豎躑躅欹斜曛。嗚呼,墳邊不起萬家邑,一盂麥飯何足雲。二百年來茍完骨,饑魂猶勝齊雲焚。」

按:舊史稱太妃墳鄰吳門橋,高大特異。當明兵至,張王與達書乞退軍三十里,俟葬畢會戰,一夕橋成。考明祖遣徐達等伐吳,已戒勿侵毀。士誠母墳豈俟兵至平江方葬邪?

平江破,士誠妻劉氏率姬妾登齊雲樓自焚死。吳將士賓僚無一人死難者。天臺王澤有詩雲:「天星夜落水犀軍,又見吳臺走鹿群。睥睨金湯空自固,倉皇珠玉竟俱焚。將軍只合田橫死,國士寧無豫讓存。風雨年年寒食節,麥盂誰上太妃墳。」

金姬李氏,名金兒,章邱人。李素女,精於卜。士誠起兵,素舉家被俘。金兒未及笄,侍太妃曹氏帳中。高郵被圍,旦暮將下,金兒卜之,謂「當固守,敵且退」,既而圍果解,號「仙姑」。士誠將遣兵渡江,姬卜之,吉,果定平江。及議移都平江,姬獨言江南不可居,居且不測,隱語托詩以諷,士誠不聽。臨行召姬同行,問以歷數,對曰:「入吳之後,當更為國家深思耳。」姬見士誠日驕奢,每為高論以動之,又不敢犯。士誠稱吳王,冊為金姬,曰「事成,當進為妃。」姬知不免,乃辭太妃,出拜天,須臾氣絕。士誠葬之福山港口,悉以珠玉殉。一日士誠妻劉氏夢姬泣曰:「國家舉事大錯,難為計矣。」他日又夢撫士誠二子曰:「有不測,當陰祐之。」及明兵攻平江,士誠屢敗,思姬言,加封仙姬,祠而卜之。今常熟西北有金姬墩,俗訛為「金雞」。

平江圍急,士誠密以小兒置街上,有顧姓收抱之,身畔有金二錠,其衣則龍鳳文也,人知為士誠子。此子每飯必須椅桌方食,若席地,與之不食,蓋習宮中故事也。及長,冒顧姓,宣德間尚在,有子都,太僕穆尚識之,在吳中為塾師。又平江將破,士誠妻劉夫人以二子付金姬之母及二乳母,匿民舍。兵事稍定,母潛行出城,至姬葬所,冢先為亂兵所發,屍已蛻去,惟衣衿存焉。掘其旁,則珠玉尚在,乃盡收之。攜二子還章邱,貿珠玉以市產。二子長,冒李姓,洪武末,其季領鄉薦赴都下,母囑之曰:「都中某所有盲母,殆八十餘,可密訪之。倘在,寄語吾尚無恙。」季如其言,訪得之,盲母聞聲捫其面,披二掌曰:「何物小子,聲聲似吾弟也。國亡,幸留此孽,敢不畏死來此邪?」即推出,拒其戶。盲母,士誠姊,得赦不死,當時與聞託孤者也。明日,李稱疾亟歸,子孫世編章邱籍。

按:舊史稱士誠有二幼子匿民間,不知所終。今考都太僕日記,稱士誠子在吳中,冒顧姓。舊史又稱有二子在章邱,冒李姓,然則士誠有三子也。

元時無邊警,軍需甚富。張吳因之,錢糧科取,皆仍元舊。小有水旱,即議蠲賑。又時講修水利,縣設專官。故三吳、浙西獨稱殷富。洪武三年,太祖禦左順門,問戶部天下民生孰厚產孰優,對曰:「江浙富戶最多。」

張吳出兵,有降附者,即命將仍其職,兵仍其戶,缺者召募補之。民間自結義社,隨給以廩待調,名曰「民義」。張吳既稱號改元,思忠厚立國,而失之縱。罪人初犯記過,大辟或有自赦者。即大將喪師失地,亦置不問,驕恣成習,以至於亡。

淮張寇江南日,於臨陣之際,齊聲大喊「阿癐癐」,以助軍威。

元宗室神保大王在吳。戊戌冬,淮藩有朱將軍者宴之於私第。時夜雪,眾賓執盞,起為壽。神保大王命左右彈《白翎雀》,此元世祖命伶官石德閭所制曲也,末有孤嫠悲怨之音。神保因述制曲之始,令坐客詠之,王逢為之作長歌。吳亡,神保大王入金陵,明祖送之還元。

呂左丞珍守紹興日,參軍陳庶子、饒介在平江。一日陳賦詩、饒染翰,題一紈扇以寄呂,雲:「後來江左英賢傳,又是淮西保相家。聞說錦袍酣戰罷,不驚越女采荷花。」詞翰雙絕。呂得詩,令人讀之,忽大怒曰:「吾為主人守邊疆,萬死鋒鏑,豈務愛一女子而不驚之邪?見則必殺之!」又有李元帥者,杭州庚子之圍,李力禦得解。一士人謁見,投以詩,有「黃金合鑄李將軍」之句。李大怒曰:「吾勞苦數年,止是將軍,今年才得元帥,乃復令我為將軍邪?」命帳下扶出之。二事陶九成並紀之,題曰《武官可笑》。

上海有俞俊者,性輕薄,恃才傲物。張吳據平江,俞以賄通松江尹鄭煥,署宰華亭。用酷刑朘剝,邑人恨之。郡士袁海叟作詩曰:「四海清寧未有期,諸公袞袞正當時。忽然一日天兵到,打碎王婆醋缽兒。」或不曉醋缽之義,袁曰:「昔有不軌伏誅,暴屍於竿。王婆買醋過其下,適索朽屍墜,醋缽為所壓碎。王婆年老無知,顧語屍曰:「汝只是未曾吃惡官司!」來聞者皆絕倒。

至正丙申,淮藩將史文炳累攻嘉興不克,或撰戲語雲:「史帥一日下令行兵,參謀掌史進言:『自古行兵必先祭旗。』史曰:『王元帥破松江時曾祭否?』答曰:『不祭。』史曰:『王元帥不祭,我也不祭。』蓋祭、濟字同音,傳以為笑。又雲:「紅軍與苗軍戰,不勝,稟主帥曰:『彼中軍前有十丈大旗,旗上篆字「大元統兵官」五字。』帥曰:『我亦效之。』旗成,軍吏稟所寫五字,帥曰:『八分書寫趙王令』。既而寫趙字未成,才寫得走字,傳報苗軍到,走,走,走!」二說皆可捧腹。

姑蘇楞伽山下,有李司徒行素墓,即司徒伯升之父。從張吳至平江,以陰陽術人為丞相。吳亡,入金陵,後歸葬於此。薦福山修竹塢有吳平章朱英墓。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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