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
離去 作者:蕭紅 民國 1934年 |
該篇創作於1934年2月13日,篇尾標註的時間有誤。首刊於1934年3月10日~11日《國際協報》副刊《國際公園》,署名悄吟。 |
黎文近兩天儘是幻想着海洋;白色的潮呵!驚天的潮呵!拍上紅日去了!海船像只大鳥似的行走在浪潮中;海震撼着,滾動着,自己渺小得被埋在海中似的!
黎文他似乎不能再想!他走在路中,他向朋友家走去,朋友家的窗子忽然閃過一個影子。
黎文開門了!黎文進來了!即是不進來,也知道是他來了!因為他每天開門是那種聲音,急速而響動。站到門欄,他的面色不如往日。他說話聲,更沉埋了。
「昨晚我來,你們不在家,我明天走。」
「決定了嗎?」
「決定。」
「集到多少錢?」
「三十塊。」
這在朋友的心中非常刺痛,連一元錢路費也不能幫助!他的朋友看一看自己的床,看一看自己的全身,連一件衣服為着行路人也沒有。在地板上黎文拿起他行路用的小提包,他檢查着:灰色的襯衫,白色的襯衫,再翻一翻,再翻一翻,沒有什麼了!碎紙和本子在裡面。
一件棉外套,領子的皮毛張起着,裡面露着棉花,黎文他現在穿一件夾的,他說:
「我拿這件大氅,送回主人去。」
「為什麼要送回去?他們是有衣服穿的,把它當了去,或是賣,都好。」
「這太不值錢,連一元錢也賣不到。」
「那麼你送回家去好啦!」
「家嗎?我不回家。」
黎文的臉為着突然的心跳,而充血,而轉白,他的眼睛像是要流淚樣,假若誰再多說一句話關於他的家。
昨天黎文回家取襯衣。在街口遇見了小弟弟。小弟弟一看見哥哥回來,就像報喜信似的叫喊着:「哥哥回來了!」每次回家,每次是這樣,小弟弟顫動着賣煙捲的托盤在胸前,先跑回家去。
媽媽在廚房裡問着:「事忙嗎?怎麼五六天不回家?」
因為他近兩個月每天回家。媽媽欣喜着兒子找到了職業。黎文的職業被辭退已是一星期,媽媽仍是欣喜着。又問下去:
「你的事忙嗎?你的臉色都不很好,太累了吧!」
他願意快些,找到他的襯衫,他願快些離開這個家庭。
「你又是想要走嗎?這回可不許你走,你走到那,就跟到你那!」
他像個啞人,不回答什麼!後來媽媽一面縫着兒子的衣裳一面把眼淚抹到袖邊,她是偷偷抹着。
他哄騙着母親:「米快要吃完了吧!過幾天我能買回一袋子面。是不是?那夠吃多半個月呢?」
媽媽的悲哀像是孩子的悲哀似的,受着騙,岔過去了!
他這次離家是最後的一次離家,將來或者能夠再看見媽媽,或者不能夠。因為媽媽現在就夠衰老的了!就是不衰老,或者會被憂煩壓倒。
黎文的心就像被搖着的鈴心似的,要把持也不能把持住。任意的搖吧!瘋狂的搖吧!他就這樣別開家門,弟弟,媽媽並沒出來相送,媽媽知道兒子是常常回家的。
黎文他坐在朋友家中,他又幻想着海了!他走在馬路上,他仿佛自己的腳是踏在浪上。仿佛自己是一隻船浮在馬路上。街市一切的聲音,好像海的聲音。
他向前走着,他驚怕這海洋,同時他願意早些臨近這可驚怕的海洋。
二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