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濤諧史
雪濤諧史 明 江盈科
諧史引
善乎李君實先生之言曰:「孔父大聖,不廢莞爾,武公抑畏,猶資善謔。」仁義素張,何妨一弛,鬱陶不開,非以滌性。唯達者坐空萬象,恣玩太虛,深不隱機,淺不觸的;猶夫竹林森峙,外值中通,清風忽來,枝葉披亞。有無窮之笑焉,豈復有禁哉?余故於雪濤氏有取焉耳。冰華居士題。
陳君佐維揚人,以醫為業,能作諧語。洪武時出入禁中,上甚狎之,常與談兵中艱難。一日,上問曰:「朕似前代何君?」對曰:「似神農。」上問所以,對曰:「若不似神農,如何嘗得百草?」上悟,大笑。蓋軍中曾乏糧,士卒每食草木,上與同甘苦,故云。
楚中有顯者,其居室也,常苦嫡庶不睦,即賓客在堂,往往哄聲自內徹外。偶一詞客謁顯者,值其內鬨,顯者欲借端亂其聽,會應上懸鳩鵲一幅,指謂詞客曰:「君善品題,試為老夫詠此圖,可乎?」客因題曰:「鳩一聲兮鵲一聲,鳩呼風雨鵲呼晴;老夫卻也難張主,落雨不成晴不成。」噫,可謂捷才也已。
嘉靖間,閩中吳小江,督學楚中,所拔人膠庠者,多垂髫士。士之已冠者,計窘,乃竊去頭上巾,亦為垂髫應試。吳公見其額上網痕,遂口占一詩,嘲之曰:「昔日峨冠已偉然,今朝??角且從權。時人不識予心苦,將謂偷閒學少年。」一時傳誦,無不絕倒。
其後,錢塘金省吾先生,來督楚學,所拔應試諸生,多弱冠者。蓋少年人自才妙,非以其年也。余邑一生聞其風,遂割去須髯入試。及至發落,凡四等生員,皆應加撲,割須者與焉。先生見四等人多,不欲盡撲,乃曰:「四等中生員,齒長者姑恕之,其少年不肯努力,各撲如教規。」割鬚生竟得撲。其儕嘲之曰:「爾須存,當得免撲,奈何割為?冤哉須也。」割鬚生亦復自笑。
趙大洲為宰相,氣岸甚高。高中玄、張太岳亦相繼拜相,同在政府。高好雌黃人物,張冷面少和易。大洲一日謂兩公曰:「人言養相體,要緘默,似比中玄這張口嘴也拜相;又言相度要衝和,似比太岳這副麵皮也拜相,豈不有命?」此語雖戇直而近於戲,然亦有助於義命之說。四明豐翰林諱坊,號南禺,有口才。里中致仕驛承某,繪一像,具幣請豐作贊語。南禺題其額曰:「才全德備,渾然不見一善成名之跡;中正和樂,粹然無復偏倚駁雜之弊。」丞讀之,喜甚。時人莫測所謂,或叩其旨。豐曰:「公不諳下文乎?則其為人也,亦成矣。」
又寧波縣令,遣吏向南禺索藥方。豐乃注方云:「大楓子去了仁,無花果多半邊,地骨皮用三粒,史君子加一顆。」歸以觀縣令,令覽之,笑曰:「豐公嘲爾。」吏請其故,令示之曰:「以上四語,謂一夥滑吏耳。」南禺之巧心類若此,然恃其舌好凌人,時頗嫉之。
司寇王麟泉,閩人。初為余郡守貳,性喜藏垢,裡衣皆經旬不洗換,每與僚屬宴遊,輒從衫褲上捕虱,凡數枚,納口中。余因憶宋朝王荊公性亦爾,一日,侍神宗殿上,有一虱周旋其須,神宗顧視數四,同列亦皆見。比退,公問同列曰:「今者上數顧不佞,何也?」同列告之故,公亟捕虱得之。同列曰:「幸勿殺,宜有敕語獎之。」荊公問:「敕語應作何詞?」一學士曰:「此虱屢游相須,曾經聖覽。論其遭際之奇,何可殺也;求其處置之法,或曰放焉。」荊公大笑。然則蘇老泉謂荊公面垢不洗,衣垢不浣,以為奸,即幸而中,然此政非以為奸也。
嘉靖間一御史,蜀人也,有口才。中貴某,欲譏御史,乃縛一鼠蟲,曰:「此鼠咬毀余衣服,請御史判罪。」御史判曰:「此鼠若問笞杖徒流太輕,問凌遲絞斬太重,下他腐刑。」中貴知其譏己,然亦服其判斷之妙。
太倉王內閣荊石,性端潔,不輕接引。王司寇鳳洲,性坦易,多所容納。其鄉人曹子念為之語曰:「內閣是常清常淨天尊,司寇是大慈大悲菩薩。」人服其確。一丹青家,以寫真為業,然其術不工。一日,為其親兄寫一像,自謂逼真,懸之通衢,欲以為招。鄰人見之,爭相問曰:「此伊誰像?」未有目為伊兄者。或一人題於上,嘲之曰:「不會傳真莫作真,寫兄端不似兄形;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陌路人!」見者無不發笑。
有兩青衿者,致饋其師,一人用死豬頭,一人用銅銀子。二師互相語,其一曰:「門生姓游,饋一豬頭,將來煮食,堯舜其猶。」其一曰:「門生姓陳,饋一封銀,將來交易,堯舜與人。」已而復各擬破題一個,其一曰:「二生於二師,為其不成享也。」其一曰:「二師於二生,言必稱堯舜也。」皆可謂善謔者矣。
世廟時,嚴分宜竊弄國柄。適宮中多怪,符咒驅之不效。有朝士相與聚談曰:「宮中神器之地,何怪敢爾?」一人答曰:「這怪是《大學》上有的: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安得不知?」
袁中郎,諱宏道,與予分宰長吳二邑。中郎操敵懸魚,其於長安貴人,一無所問饋。時阿兄諱宗道,官翰林編修。予嘲中郎曰:「他人問饋,以孔方為家兄,君不問饋,乃以家兄為孔方耳。」中郎亦復自笑。
內鄉縣李矴字子田,官翰林檢討。其弟名蔭字襲美,時方為增廣生員。矴遺書蔭曰:「爾今年增廣,明年增廣,不知爾增得幾多?廣得幾多?」蔭亦答矴書曰:「爾今年檢討,明年檢討,不知爾檢得甚麼?討得甚麼?」一時館中相傳,靡不絕倒。
又長沙李相國西涯,生一子,有才名,然頗好游平康。一日,西涯題其座曰:「今日花陌,明日柳街,應舉登科,秀才秀才。」乃郎見之,亦題阿翁座曰:「今日猛雨,明日狂風,燮理陰陽,相公相公。」西涯見之,亦為發笑。此父子兄弟相謔也。
天順間,錦衣閻達,甚得上寵。其時有桂廷皀者,為達門下客,乃自鐫圖書云:「錦衣西席。」同時有甘棠者,乃洗馬江朝宗女婿,為松陵驛驛丞,亦自鐫圖書云:「翰林東床。」一時傳笑,以為確對。
常熟嚴相公訥面麻。新鄭高相公拱屬文,多於腹中起草。世俗笑蘇州鹽豆,河南蹇驢。二相相遇,高謂嚴曰:「公豆在面上。」嚴即應曰:「公草在肚裡。」
吳中某尚書方沐浴,一客往謁,以浴辭,客不悅。及尚書往謁,前客亦辭以浴。尚書題其壁曰:「君謁我,我沐浴;我謁君,君沐浴。我浴四月八,君浴六月六。」蓋四月八浴佛,六月六浴畜。
新安詹景鳳號中嶽,有才名,善作狂語。中鄉試,筮仕,由翰林孔目轉吏部司務,乃自題其居曰:「天官翰林之第。」鄉人見之,為注其下曰:「天官司務,翰林孔目。」詹復添注曰:「這樣官兒,是笑勝哭。」
有中貴者,奉命差出,至駐紮地方,亦謁廟、行香、講書。當講時,青衿心厭薄之,乃講《牽牛而過堂下》一節。中貴問曰:「牽牛人姓甚名誰?」青衿答曰:「就是那下面的王見之。」中貴嘆曰:「好生員,博邪乃爾。」
一上舍性痴,頗工諧語,選為府經歷。一日,有客拜其堂官太守,帖寫「眷生李過庭頓首拜」。太守謂經歷曰:「這位客我記不得他了。」經歷謾應云:「這客怕就是那李趨兒。」太守大笑。
公冶長解禽言,一時孔子聞鳩啼,曰:「此何雲?」答曰:「他道『觚不觚』。」又聞燕語,曰:「此何雲?」答曰:「他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又聞驢叫,曰:「此何雲?」曰:「此不可知,似講鄉談耳。」嘲河南人。
李文正西涯,請同鄉諸貢士飲。一貢士謂他處有酒約,先辭。文正戲曰:「孟子兩句『:東面而征西彝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此作何解?」客謝不知。須臾,湯至。文正曰:「待湯耳。」乃大笑而別。
黃郡一貧生,自標講學,其鄉紳曰:「此子有志,以一牛贈之。」貧生牽回,其兄即收牛耕地,生怒,兄曰:「有無相通,何得見怒?」生應曰:「誰叫你不去講學,也討個牛。」又一廩生亦自標講學,遇分膳銀,其為首者稍多取。生謂同儕曰:「彼多取,爾好說他。」同儕曰:「公何不自說?」答曰:「我是講學人,不好說。」吁!二事雖微,悉見假道學心事。先正云:「願為真士夫,不願為假道學。」信夫!
國朝,新中進士,凡選館者,除留授翰林編檢外,皆補科道;其中行博士、推知,皆拔其尤者,行取充科道。京師人為之語曰:「庶吉士要做科道,睡着等;中行博士要做科道,跑着尋;推知要做科道,跪着討。」
余邑太學羅汝鵬善謔。初游京師,值早朝,時百官已露立甬道,諸資郎尚處廡下,其儕相語曰:「百官業已露立,我輩何為藏此?」汝鵬曰:「這是《子平書》上載的『:官要露,露則清高;財要藏,藏則豐厚。』」聞者皆大笑。
余同年進士梁見龍、馮景貞、沈銘縝、沈何山,俱浙江人。梁形長善謔,馮中省解,二沈系兄弟同榜,其形皆短。一日,四公相聚,銘縝謂見龍曰:「梁年兄這樣長,若分做兩段,便是兩個進士。」梁因答曰:「二位年兄這樣短,須是接起,才算得一個進士。」馮景貞乃謂梁曰:「罔談彼短,靡恃己長。」梁遂謂馮曰:「近來秀才,只熟讀一本《千字文》,便中了解元。」相與大笑。
姑蘇有馮生諱時范者,夙號名下士,年近耳順,尚未得俊。其子名嘉謨,年少有美才,余甚愛之。至甲午歲,嘉謨夭死,時范始領北畿鄉薦。姑蘇士人作語曰:「馮時范死得,卻中了;馮嘉謨中得,卻死了。」或以告余,余不覺且悲且笑。
余邑一博士張宗聖,工談謔。會主簿游姓者,濫受狀詞,擅拷打,有黑聲,張乃著一啞謎嘲曰:「小衙門,大展開,鐵心腸,當堂擺,全憑一撞一撞拷打,才有些取采。不怕他黑了天,有錢的進來,與你做個明白。」蓋指油鋪也。余邑油鋪用木為榨,鐵為心,引木撞榨,油乃流出,而其門不設枋闥,故以喻游簿雲。
余邑魯月洲,入資為鴻臚署丞,未有扁其門者,及李恆所亦入資為鴻臚,郡守葉公扁其門曰:「鴻臚第。」月洲族弟魯九乃云:「恆所既扁門曰『鴻臚第』,我家月洲當扁門曰『鴻臚兄』。」聞者皆笑其巧。
久之,李恆所與一富翁聯姻,下聘之日,鼓吹盛作。座客問曰:「這是誰家喜事?」羅汝鵬答曰:「只怕是李鴻臚貪戀着人豪富。」蓋取《中郎傳》「十里紅樓」之句,聞者為解頤雲。
《蔡中郎傳》中,人取冷語甚多。余所解頤,有五六句。王??州強嚴東樓酒,東樓辭以傷風。王云:「爹居相位,怎說出傷風?」汪仲淹戲蹴??者云:「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劉季然衣短衣,加裙三出,人戲之曰:「季然張三檐糹散。」答曰:「三檐糹散兒在你頭上戴。」又有人戲儒生作訟師者云:「讀書人,思量要做狀。」皆冷語可笑。
黃郡一孝廉,買民田,收其旁瘠者,遺其中腴者,欲令他日賤售耳。乃其民將腴田他售,孝廉鳴之官,將對簿。其民度不能勝,以口銜穢,唾孝廉面。他孝廉群起,欲共攻之。時鄉紳汪某解之曰:「若等但知孝廉面是面,不知百姓口也是口。」諸孝廉皆灰心散去。鄉紳此語,足令強者反己,殊為可傳。
余邑徐廣文二溪,性狂善謔,有敏才。少時,從唐萬陽侍御游。一日,燈下渴睡,萬陽呼之醒,且出聯句令答,句云:「眼皮墮地,難觀孔子之書。」二溪對云:「呵欠連天,要做周公之夢。」侍御大笑。
一日舟行,值暑月,天氣涼甚,舟人嘆曰:「長江無六月。」二溪曰:「然,過了五月,就是七月。」舟人大笑。及賓興之次日,將入督學衙門拜謝,門者勒二溪銀一錢,方為報門。二溪與之銀,俟門者報後,卻走不欲入,門者還其所勒之銀,乃入。事雖小,殊足解頤。
《楊用修集》中載滇南一督學,好向諸青衿談性談藝,縷縷不休,士人厭聽之。及談畢,乃問曰:「諸生以本道所言如何?」內一衿對曰:「大宗師是天人,今日所談,都是天話。」聞者大笑。
余鄉有張二者,傭力人也,為人解絹赴戶部。舊例,解絹者皆用雜職。及張二皂帽投文,戶部斥之曰:「解官何為不冠?亟冠來見,否者加撻。」張二忙去買紗帽,笑曰:「我本無心富貴,奈富貴來逼人爾。」聞者皆笑。
國朝有陳全者,金陵人,負俊才,性好煙花,持數千金,皆費於平康市。一日浪遊,誤入禁地,為中貴所執,將畀巡城。全跪曰:「小人是陳全,祈公公見饒。」中貴素聞全名,乃曰:「聞陳全善取笑,可作一字笑,能令我笑,方才放你。」全曰:「屁。」中貴曰:「此何說?」全曰:「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中貴笑不自製,因放之。
又見妓洗浴,因全至,披紗裙避花陰下,全執之,妓曰:「陳先生善為詞,可就此境作一詞。」全遂口占曰:「蘭湯浴罷香肌濕,恰被蕭郎巧覷。偏嗔月色明,偷向花陰立。有情的悄東風,把羅裙兒輕揭起。」其他詞類此者尚多。
及全病革將死,鴇子皆慰全曰:「我家受公厚恩,待百歲後,盡力塋葬,仍為立碑。」全答曰:「好好,這碑就交在身上。」蓋世名鴇子為龜,龜載碑者也。
昔有官蘇州別駕者,過墓道,指石人曰仲翁。或作詩譏之曰:「翁仲如何喚仲翁,只因窗下少夫工;如何做得院林翰,只好蘇州作判通。」余邑印公少鶴亦官別駕,其門人張三涯於印前述此語,印聞之諤然。張乃起謝曰:「師勿見嗔,門人說的是蘇州通判。」
本朝邢公諱寬,當放榜前一日,夢至御前,上命力士持爪撲之,頭破血流,直至於踵。明日所司呈卷,擬孫曰恭第一,寬第二。成祖眼紈,將曰恭二字,讀為一字,乃判曰:「本朝只許邢寬,豈宜孫暴。」遂以硃筆點寬姓名,朱濃,自上透下,遂如夢中流血之象。
先是邢寬未第時,其郡守調之曰:「邢春元如不酸醋。」蓋譏寬也。寬及第,乃報郡守詩曰:「邢寬只是舊邢寬,朝占龍頭夕拜官。寄語黃堂賢太守,如今卻是螫牙酸。」一時竟傳其語。吳中門子,多工唱者,然於官長前,多不肯唱。一日,吳曲羅節推,同餘輩在分署校閱文卷,適夜將半,曲羅命長洲門子唱曲,其儕彼此互推,皆謂不能。曲羅曰:「不唱者打十板。」方打一板,皆爭唱。曲羅笑曰:「從來唱曲,要先打板。」同座皆笑。
宋朝大宋小宋,聯登制科,同仕京都。遇上元令節,小宋盛備燈火筵席,極其侈靡。大宋見而斥之曰:「弟忘記前年讀書山寺寂寞光景乎?」小宋笑曰:「只為想着今日,故昔年甘就寂寞。」噫,小宋亦人傑也,其言尚如此,然則人不能移於遇,真難哉!
余同年朱進士號恕銘者,出宰金溪。適督學按郡,將發考案,召郡邑官長入見。及門,有兩儒生持二卷,強納朱公袖中,公卒然納之。及填按已畢,督學問朱曰:「可有佳卷見遺者乎?幸教之。」朱無以應,遂出袖中二卷,皆得補弟子員。朱出,笑謂人曰:「看如許事,莫道鑽刺都無用。」
余邑朱廣文號仰山,官漢陽司訓,至八月,寄書候其兄半山,附致曆日一冊;半山連揭數板,直至九月,笑曰:「好好,喜得後面還有許多日子。」
余邑張斗橋為諸生時,記名家舊文一篇,入試,遭文宗塗抹,乃訴於學博文蓮山先生。先生引戲詞慰之,曰:「昔蘇秦父母誕辰,伯子捧觴稱壽,嘆曰:『好佳釀。』及季子亦捧觴稱壽,罵曰:『酸酒。』季子妻乃從伯姆借酒一觴,復罵曰:『酸酒。』季子妻曰:『這是伯姆家借來的。』翁叱之曰『:你這不行時的人,過手便酸。』」斗橋大笑。
汪伯玉以左司馬致政,將歸,謂其鄉人中書潘緯曰:』天下有三不朽,太上立德,今已不能作聖;其次立功,又非林下事;其次立言,又懶做文字。此歸,將就做些曲子陶情而已。」潘答曰:「這也是一不朽。」汪問之,答曰:「其次致曲。」汪司馬大笑。
嘉興一老布衣,平時自號清客,書門對一聯曰:「心中無半點事;眼前有十二孫。」其鄰人嘲之,續其下曰:「心中無半點事,兩年不曾完糧;眼前有十二孫,一半未經出痘。」見者皆笑。北人與南人論橄欖與棗孰佳,北人曰:「棗味甜。」南人曰:「橄欖味雖辣,卻有回甜。」北人曰:「等你回得甜來,我先甜了一會。」
有不識橄欖者,問人曰:「此何名?」人笑曰:「阿呆。」歸托其妻曰:「我今食呆,味佳甚。」妻令覓呆,不得,乃呵示其妻曰:「猶有呆氣在。」
余邑孝廉陳琮,性灑落。曾構別墅一所,地名二里岡,雖雲附郭,然邑之北邙也,前後冢累累錯置,不可枚數。或造君顰蹙曰:「目中每見此輩,定不樂。」孝廉笑曰:「不然。目中日日見此輩,乃使人不敢不樂。」
亘史云:「此可入《世說》,何雲《諧史》乎?」
西安一廣文,性介,善謔,罷官家貧,賴門徒舉火,乃自謔詞曰:「夜半三更睡不着,惱得我心焦躁;??蹬的響一聲,盡力子駭一跳;原來把一股脊梁筋窮斷了。」秦藩中貴聞之,轉聞於王,王喜,召見,賜百金。
余同年進士沈伯含,善作雅語。余嘗與伯含論曰:「李於鱗死,其子孫遂絕,所構白雪樓,沒入官為祠堂。大抵於鱗稱一代才,輒取忌造化如此。」伯含曰:「造化真是小兒。」余問云:「何?」伯含曰:「於鱗幾許才,也惹他忌。」
黃楊樹兩年而長,逢閏而索,極難成材。余友羅汝鵬於齋頭植此樹,指謂客曰:「看此物連抱,便當鋸造棺器待盡,敢久戀人間耶?」聞者皆笑。
大理署中有火房者,年少,貌頗秀,入夏而瘠。余友蔣鍾岳問曰:「奚而瘠?」對曰:「小人不宜夏。」比入秋,其瘠猶前,鍾岳嘲之曰:「爾復不宜秋耶?」
理學家文字,往往剿襲《語錄》,鋪敘成文,乃語人曰:「吾文如菽粟布帛。」楊升庵笑曰:「菽粟則誠菽粟,但恐陳陳相因,紅腐不可食。」此足令藏拙者鉗口。
宜興縣人時大彬,居恆巾服游士夫間。性巧,能制磁罐,極其精工,號曰時瓶。有與市者,一金一顆。郡縣亦貴之,重其人。會當歲考,時之子亦與院試,然文尚未成,學院陳公笑曰:「時某入試,其父一貫之力也。」
語云:「賊是小人,智過君子。」余邑水府廟,有鍾一口,巴陵人泊舟於河,欲盜此鍾鑄田器,乃協力移置地上,用土實其中,擊碎擔去。居民皆纚然無聞焉。
又一賊,白晝入人家,盜磬一口,持出門,主人偶自外歸,賊問主人曰:「老爹,買磬否?」主人答曰:「我家有磬,不買。」賊徑持去。至晚覓磬,乃知賣磬者,即偷磬者也。
又聞一人負釜而行,置地上,立而溺。適賊過其旁,乃取所置釜,頂於頭上,亦立而溺。負釜者溺畢,覓釜不得。賊乃斥其人曰:「爾自不小心,譬如我頂釜在頭上,正防竊者,爾置釜地上,欲不為人竊者,得乎?」
此三事,皆賊人臨時出計,所謂智過君子者也。
熊敦樸號陸海,蜀人,辛未進士,選館,改兵部,復左遷別駕,往辭江陵相公,相公曰:「公是我衙門內官,痛癢相關,此後仕途宜着意。」陸海曰:「老師恐未見痛。」江陵曰:「何以知之?」陸海曰:「王叔和《醫訣》說得『:有通則痛,痛則不通。』」江陵大笑。初,陸海入館時,館師令其背書,回顧壁上影子,口動須搖,哄然大笑,館師曰:「何笑?」答曰:「比見壁間影子,如羊吃草狀,不覺自笑。」館師亦笑。
金陵平康有馬妓曰馬湘蘭者,當少年時,甚有身價。一孝廉往造之,不肯出。遲回十餘年,湘蘭色少減,而前孝廉成進士,仕為南京御史,馬妓適株連入院聽審,御史見之曰:「爾如此面孔,往日乃負虛名。」湘蘭曰:「惟其有往日之虛名,所以有今日之實禍。」御史曰:「觀此妓,能作此語,果是名下無虛。」遂釋之。
一士夫子孫繁衍,而其儕有苦無子者,乃驕語其人曰:「爾沒力量,一個兒子養不出,看我多子孫。」其人答曰:「其子,爾力也;其孫,非爾力也。」聞者皆笑。
羅念庵中狀元後,不覺常有喜色。其夫人問曰:「狀元幾年一個?」曰:「三年一個。」夫人曰:「若如此,也不靠你一個,何故喜久之?」念庵自語人曰:「某十年胸中,遣狀元二字不脫。」此見念庵不欺人處。而國家科名,即豪傑不能不膻嗜,亦可見矣。
一中貴見侍講學士講畢出左掖,問曰:「今日講何書?」學士答曰:「今日講的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中貴曰:「這是孔聖人惡取笑。」
曹公欲贅丁儀,以目眇不果,後悔曰:「以儀才,令盡盲,當妻以女,何況只眇一目。」此謂愛而忘其丑。英雄且然,人情之偏,不足怪也。
余鄉葉月潭,須髯初白。或告之曰:「尊須也有一二莖報信。」月潭遂於袖中取鑷摘之,笑曰:「報信者一錢。」此語,蓋里中尋人招子也,借用之甚當。
有頑客者,戀酒無休,與眾客同席,飲酣,乃目眾客曰:「凡路遠者,只管先回。」眾客去盡,只有主人陪飲。其人又云:「凡路遠者先回。」主人曰:「只我在此耳。」其人曰:「公還要回房裡去,我則就席上假臥耳。」
一個婦人,青衫紅裙,口裡哭着親親,問他哭着甚人,婦答曰:「他爺是我爺女婿,我爺是他爺丈人。」蓋母哭子也。其文法亦巧矣。
潘安仁云:「子親伊姑,我爺惟舅。」蓋表弟兄也。此文法祖之。
有賣酒者,夜半或持錢來沽酒,叩門不開,曰:「但從門縫投進錢來。」沽者曰:「酒從何出?」酒保曰:「也從門縫遞出。」沽者笑,酒保曰:「不取笑,我這酒兒薄薄的。」
一閫帥,寒天夜宴,熾炭燒燭,引滿浮白,酒後耳熱,嘆曰:「今年天氣不正,當寒而暖。」兵卒在旁跪稟曰:「較似小人們立處,天氣覺正。」嘗聞古詩云:「一為居所移,苦樂永相忘。」信哉!
滸墅鈔關,關尹於長吳兩縣,分不相臨;然以其欽差也,兩縣見之,必庭參,關尹多不肯受。其後一生來治關,頗自尊,不少假,比及任滿猶爾。吳令袁中郎笑曰:「蔡崇簡拄了杖,掛了白須上戲場,人道他老員外。今回到戲房,取了須,還做老員外腔。」余大笑。
武陵一市井少年,善說謊。偶於市中遇一老者,老者說之曰:「人道你善謊,可向我說一個。」少年曰:「才聞眾人放幹了東湖,都去拿團魚,小人也要去拿個,不得閒說。」老者信之,徑往東湖,湖水渺然,乃知此言即謊。
少年在樓下,會樓上一貴人,呼曰:「人道爾善騙,騙我下來。」少年曰:「相公在樓上,斷不敢騙;若上樓下,小人便有計騙將上去。」貴人果下,曰:「何得騙上。」少年曰:「本為騙下來,不煩再計。」
有廣文者,姓吳,齒落耳缺,又不生須,一青衿作詩嘲之曰:「先生貴姓吳,無恥之恥無,然而無有爾,則亦無有乎。」
其詩流入縣官之耳,縣官一日同廣文進見府主,班行,望見廣文,不覺失笑,府主意不然,乃於後堂白所以失笑之故,因誦前詩,府主亦復大笑。
多聞疑,多見殆,君子於其所不知蓋。對云:飛在天,見在田,確乎其不可拔潛。此聾者與缺唇者相嘲。
有輕薄士人,好彈射文字,讀王羲之《蘭亭記》,則曰:「天朗氣清,春言秋景。」讀王勃《滕閣記》,則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多了與共兩字。」冥司聞之,遣鬼卒逮去,欲割其舌,力辯乃免。
比放歸,行至冥司殿下,口中輒云:「如何閻君對聯,這樣不通『:日月閻羅殿;風霜業鏡台。』不信這閻羅殿有日月風霜耶?」
客造主人,見其畜有雞,殊無饗客意,乃指雞曰:「此禽有六德,君聞之否?」主人曰:「只聞雞具四德,不聞六德?」客曰:「君若捨得,我亦吃得。這是二德,豈非六德?」沈青霞重忤嚴分宜,遇害。其子三人,皆逮系詔獄,遂斃其二。第三子諱襄者,號小霞,在獄中,工畫梅,諸中貴求為畫梅,時有贈遺,藉以不死。久之,分宜敗,朝議褒青霞忠,遂官小霞,除授臨湘令。後人追論小霞獄中不死,只吃着梅。羅汝鵬笑曰:「好到好,只虧他牙齒不酸。」
余鄉一老者,與一少年青衿,酒中戲謔。少年每嘲其人衰老,老者曰:「你毋見嘲,諺曰『:黃梅不落青梅落,青梅不落用竿戳。』」青衿曰:「你道着酸子,誰敢動手戳他?」蓋楚人目青衿為酸子也。
一郡從事,不諳文理,妄引律斷獄。有僧令其徒磨麵,徒乃持面與麩,走匿他所,僧執而訟之。從事斷曰:「這僧該問徒罪。」僧曰:「罪不至此。」從事曰:「你不應背夫逃走。」聞者皆笑。
宋時有顯者,既歸田,語所知曰:「我們從林下看宦途,知得滋味如此耳;但不知死人住地下,比生時較好否?」所知曰:「一定好。」顯者曰:「何以知之?」其人答曰:「但聞林下人思量出去,不聞地下人思想轉來。」顯者大笑。
武陵鄭沅石館余邑,前一土井,烹茶爨飯,皆汲之。沅石笑曰:「館此一年,腹中泥,可作半堵牆矣。」
又桃源人好以有齒磁盆盛茶米,用木杵搗之,名曰擂茶,其杵長五尺,半歲而盡。沅石笑曰:「桃源人活六十歲,胸中擂茶杵,可構三間小房子。」
京師縉紳,喜飲易酒,為其沖淡故也。中原士夫量大者,喜飲明流,為其性酸也。余僚丈秦湛若,中原人,極有量,嘗問人曰:「諸公喜飲易酒,有何佳處?」其人答曰:「易酒有三佳:飲時不醉,一佳;睡時不纏頭,二佳;明日起來不病酲,三佳。」湛若曰:「如公言,若不醉不纏頭不病酲,何不喝兩盞湯兒?」其人大笑。
太倉王元美先生,有酒興,無酒量,自製酒最沖淡,號鳳州酒。丁見白官太倉,取鳳州酒二壇,饋秦湛若,湛若開壇嘗之,問使者曰:「只怕丁爺錯送了,莫不是惠山泉?」
有進士形甚短,初登第時,同年笑曰:「年兄門下長班,每月可減工食五分。」進士曰:「與眾同例,何得獨減。」答曰:「過門巷時,免呼照上,亦損許多氣力。」
有悍妻者,頗知書。其夫謀納妾,乃曰:「於傳有之,齊人有一妻一妾。」妻曰:「若爾,則我更納一夫。」其夫曰:「傳有之乎?」妻答曰:「河南程氏兩夫。」夫大笑,無以難。
又一妻,悍而狡,夫每言及納妾,輒曰:「爾家貧,安所得金買妾耶?若有金,唯命。」夫乃從人稱貸得金,告其妻曰:「金在,請納妾。」妻遂持其金納袖中,拜曰:「我今情願做小罷,這金便可買我。」夫無以難。
羅汝鵬多髯,年及強仕,白者過半。一日,赴弔喪家,司喪者偶見之,訝曰:「公年尚未,何髯白乃爾?」汝鵬曰:「這是弔喪的須髯。」坐客皆笑。會余祖昆岳公,九十一歲而卒,汝鵬來吊,乃慰家君曰:「奈何不請小兒醫救療,遂至此耶?」家君不覺破涕為笑。
余舉進士,時報捷者索重賞,家君貧無以應,受困此輩,殊覺情懣,汝鵬慰之曰:「且耐煩,養壞了兒子,說不得。」聞者皆笑。
馮司成髯晚出而早白,人問曰:「公髯幾年變白?」公捻髯良久,答曰:「未記與黑髯周旋。」庚子歲,余差雲貴恤刑,有同年造余曰:「兄乃得此遠差耶?」余曰:「但琉球日本不恤刑耳,假令亦有恤差,我乃為下得海矣,安能到雲貴?」蓋恤差屬刑部為政,余時官大理,故云。有僧道醫人同涉,中流遇風,舟楫危甚。舟人叩僧道曰:「兩位老師,各祝神祈止風何如?」僧咒曰:「念彼觀音力,風浪尺消息。」道士咒曰:「風伯雨師,各安方位,急急如律令。」醫亦復咒曰:「荊芥,薄荷,金銀花,苦楝子。」舟人曰:「此何為者?」答曰:「我這幾般,都是止風藥。」噫,庸醫執療病,往往若此。
吳楚間謂人死皆曰不在了。有人乍入京師,謁見顯者,應門答曰:「老爺不在。」其人曰:「此語殊不吉,莫若稱出外了。」應門答曰:「我老爺不怕死,只怕出外。」蓋宋時已有此言矣。有書生者性懶,所恨書多耳。讀《論語》至顏淵死,便稱賞曰:「死得好,死得好。」或問之,答曰:「他若不死時,做出上顏回下顏回,累我誦讀。」
有懼內者,見怒於妻,將拶其指。夫云:「家無拶具。」妻命從鄰家借用。夫往借時,低聲怨咨,妻喚回,問曰:「適口中作何語?」夫答曰:「我道這刑具,也須自家置一副。」
余邑張三崖广文,司訓支江。一日,與同僚飲,看演蘇秦,拜相歸來,阿兄艷羨,忙檢書籍,曰:「我也要去讀書做秀才。」三崖屬其僚曰:「安頓荷包。」僚問云:「何?」三崖答曰:「蘇大進了學,我輩都有一包束修錢。」其僚皆笑。
三崖方謁選時,稱貸路費,笑曰:「樣樣借人的,如貧漢種田,工本都出富翁,比及秋成,還卻工本,只落得掀盤帚。我們借債做官,他日還了債,只落得一幅紗帽角帶。」聞者皆信其然。
袁中郎在京師,九月即服重綿。余曰:「此太熱,恐流鼻紅。」其弟小修曰:「不服,又恐流鼻白。」馮司成公,初夏即服糹希糹谷。余問:「公何以御盛暑?」公笑曰:「盛暑豈宜掛一絲耶?」
有官人者,性貪,初上任,謁城隍,見神座兩旁懸有銀錠,謂左右曰:「與我收回。」左右曰:「此假銀耳。」官人曰:「我知是假的,但今日新任,要取個進財吉兆。」
有痴夫者,其妻與人私,一日,撞遇姦夫於室,跳窗逸去,只奪其鞋一隻,用以枕頭,曰:「平明往質於官。」妻乘其睡熟,即以夫所着鞋易之。明日,夫起,細視其鞋,乃己鞋也,因謝妻曰:「我錯怪了你,昨日跳出窗的,原來就是我。」
蜀中有吳坤齋者,善謔。其鄰人構新居落成,吳往賀之,嘆曰:「這房屋做得妙。」蓋含廟宇意也。主人曰:「只堪作公家廁房耳。」坤齋曰:「何至於此?」主人曰:「不是廁房,為何公入門便放屁?」坤齋默然。
廣西全州衛幕,有王掾者,善謔。諸武弁相聚,誘掾作謔,而故駁之,每作語,輒曰:「這話淡。」言其無趣味也。掾知故意駁己,乃曰:「今早城門有擔糞者,失足,傾潑於地。」諸武弁又曰:「這也淡。」王掾曰:「諸君不曾嘗過,那得知淡?」眾皆大笑。
有說謊者,每遷就其詞。自謂家有一雌雞,歲生卵千枚。問云:「那得許多?」其人遞減至八百六百,問者猶不信。乃曰:「這個數,再減不得,寧可加一隻雌雞。」
常郡有千戶王姓者,述一謔語,調笑青衿曰:「某人父子皆補生員,及臨歲考,逡巡不敢赴試。子乃謀諸父曰:『盍作死乎?死則子應居艱,皆得免考。』父然之,比召道士寫靈牌,寫云:『明故先考。』父乃幡然曰:『若先考,則某何敢死。』」此舊謔也。
席間一青衿,遂頓撰一謔,答王千戶云:「有總兵者,起家徒步,不諳書,只識得一個王字。一日,點閱千戶文冊,第一名姓王,喚王千戶,第二名姓匡,乃喚曰上匣床的王千戶,第三姓土,乃喚曰斫破頭的王千戶。」其敏捷亦復爾耳,真可笑也。
有作謔譏性慳者,其語不一而足,姑舉其概。一人已習慳術,猶謂未足,乃從慳師學其術。往見之,但用紙剪魚,盛水一瓶,故名曰酒,為學慳贄禮。偶值慳師外出,惟妻在家。知其來學之意,並所執贄儀,乃使一婢用空盞傳出曰:「請茶。」實無茶也。又以兩手作一圈曰:「請餅。」如是而已。
學慳者既出,慳師乃歸,其妻悉述其事以告。慳師作色曰:「何乃費此厚款?」隨用手作半圈樣曰:「只這半邊餅,彀打發他。」大都此四語者,一步深一步,蓋若近日時文求深之意也。有官人者,以罷軟見勾。妻問勾官之故,答曰:「吏部道我罷軟。」妻曰:「喜得只知你罷軟,若知道不謹,連我這奶奶也勾去。」
吳中祀神,左大士,右梓潼君。山東人專祀碧霞元君。一山東官長笑吳人曰:「你吳中懼內,只看神位,奶奶卻在左邊,老爹卻在右邊。」吳人答曰:「這個還不要緊,看你山東神位,只見奶奶,幾曾見老爹?」
吳中好相譏謔,不避貴賤。一鄉官職卑,迎一妓下船,遽問之曰:「汝何以稱小娘,年紀卻又老了?」妓答曰:「這也不論,老爹既稱老爹,何以官兒又小?」眾皆鼓掌。妓恬不在意。世有譽人自賢者,或嘲之曰:「一人自美其妻,乃不雲妻美,每對人曰:『我家小姨,天下絕色,與山妻立一處,不復能辨誰為大小姨也。』」然則張羅峰之請祀歐陽公,張江陵為南陽李文達建坊。意亦若此。
有貴宦者,生子而痴。年七十,或持壽星圖相賀,其子曰:「這老者如許長頭,乃猶不中耶?」遂拈筆為畫網巾其上,貴宦見之,怒甚。鄰翁造焉,慰之曰:「公無怒,我今要個畫網子的人,也不得。」
常德一尚書,好藏古畫,有子昂《袁安臥雪圖》,分貽其子。圖極佳,子乃不受,曰:「要此死人圖何用?」
一儒生,每作惡文字謁先輩。一先輩評其文曰:「昔歐陽公作文,自言多從三上得來,子文絕似歐陽第三上得者。」儒生極喜。友人見曰:「某公嘲爾。」儒生曰:「比我歐陽,何得雲嘲?」答曰:「歐陽公三上,謂枕上、馬上、廁上;第三上,指廁也。」儒生方悟。
宋時,韓學士熙載,每見門生贄卷惡者,令侍姬以艾炙之。近日馮具區亦云:「余平日最苦持惡文相揭求佳評者,每見之,輒攢眉若有所憂。」
余郡一貢士賓興,郡守某公題其匾曰:「遴俊賓王。」一士人見之,嘆曰:「郡中自武廟時,有一字王,再傳有二字王,今復有三字王矣。」蓋譏貢士匾也。
司徒沅沖張老師,嘗笑謂余曰:「別人架上書,都安置肚子裡,我們肚裡書,都寄閣在架上。」蓋謙言懶記書也。然語政好笑。
有學博者,宰雞一隻,伴以蘿蔔制饌,邀青衿二十輩饗之。雞魂赴冥司告曰:「殺雞供客,此是常事,但不合一雞供二十餘客。」冥司曰:「恐無此理。」雞曰:「蘿蔔作證。」及拘蘿蔔審問,答曰:「雞,你欺心。那日供客,只見我,何曾見你。」博士家風類如此。
一主人請客,客久飲不去,乃作謔曰:「有擔賣磁瓶者,路遇虎,以瓶投之,俱盡,只一瓶在手,謂虎曰:『你這惡物,起身也只這一瓶,不起身也只這一瓶。』」客亦作謔曰:「昔觀音大士誕辰,諸神皆賀,呂純陽後至,大士曰『:這人酒色財氣俱全,免相見。』純陽數之曰『:大士金容滿月,色也;淨瓶在旁,酒也;八寶瓔珞,財也;噓吸成雲,氣也;何獨說貧道?』大士怒,用瓶擲之。純陽笑曰:『大士莫急性,這一瓶打我不去,還須幾瓶耳。』」
陝右人呼竹為箸。一巡撫系陝人,坐堂時,諭巡捕官曰:「與我取一箸竿來。」巡捕誤聽以為豬肝也,因而買之,且自忖曰:「既用肝,豈得不用心?」於是以盤盛肝,以紙裹心置袖中,進見曰:「蒙諭豬肝,已有了。」巡撫笑曰:「你那心在那裡?」其人探諸袖中曰:「心也在這裡。」
一士人好打抽豐。其所厚友人,巡按某處,逆其必來,陰屬所司將銀二百兩,造竏一副,練繩一條,用藥煮之如鐵。其人至求見,輒怒曰:「我巡按衙門是打抽豐的?可取竏練來,解回原籍。」其人怒甚,無奈,比至境上,解官喻曰:「這竏練俱是銀造,我老爹厚故人,特為此掩飾耳目。」士人曰:「他還薄我,若果相厚,便打個二百斤銀枷枷也得。」
一人父鼻赤色,或問曰:「尊君赤鼻有之乎?」答曰:「不敢,水紅色耳。」其人贊曰:「近時尚淺色,水紅乃更佳。」凡民間畜雄雞者,必割其腎,則雞肥而冠漸落。或嘲廩膳生員曰:「爾好似割雞,有米吃,身子不怕不肥,只怕明日冠小。」
雕鳥哺雛,無從得食,摟得一貓,置之巢中,將吃以飼雛。貓乃立啖其雛,次第俱盡。雕不勝怒。貓曰:「你莫嗔我,我是你請將來的。」
一人問造酒之法於酒家。酒家曰:「一斗米,一兩曲,加二斗水,相參和,釀七日,便成酒。」其人善忘,歸而用水二斗,曲一兩,相參和,七日而嘗之,猶水也,乃往誚酒家,謂不傳與真法。酒家曰:「爾第不循我法耳。」其人曰:「我循爾法,用二斗水,一兩曲。」酒家曰:「可有米麼?」其人俯首思曰:「是我忘記下來。」噫,並酒之本而忘之,欲求酒,及於不得酒,而反怨教之者之非也;世之學者,忘本逐末,而學不成,何以異於是。
一士人家貧,欲與其友上壽,無從得酒,但持水一瓶,稱觴時,謂友人曰:「請以歇後語為壽,曰『:君子之交淡如。』」友應聲曰:「醉翁之意不在。」
一宦家池亭,廣畜水鳥,若仙鶴、淘河、青莊鳥、白鷺皆備。有來觀者,小大具列。適外彝一人,乍至其地,不識鳥名,指仙鶴問守者曰:「此何鳥?」守者誑曰:「這是尖嘴老官。」次問淘河,誑曰:「是尖嘴老官令郎。」又問青莊鳥,誑曰:「是他令孫。」問白鷺,誑曰:「是他玄孫。」問者嘆曰:「這老官枉費大,只是子孫一代不如一代。」
有惡少,值歲畢時,無錢過歲。妻方問計,惡少曰:「我自有處。」適見篦頭者過其門,喚入梳篦,且曰:「為我剃去眉毛。」才剃一邊,輒大嚷曰:「從來篦頭,有損人眉宇者乎?」欲扭赴官。篦者懼怕,願以三百錢陪情,惡少受而卒歲。
妻見眉去一留一,曰:「曷若都剃去好看。」惡少答曰:「你沒算計了,這一邊眉毛,留過元宵節。」
山水偶漲,將及城,城中人懼,問卜者:「何時水落?」卜者曰:「你只問裁縫,他有個法兒,要落一尺,就落一尺,要落一丈,就落一丈。」
一強盜與化緣僧遇虎於途。盜持弓御虎,虎猶近前不肯退。僧不得已,持緣簿擲虎前,虎駭而退。虎之子問虎曰:「不畏盜,乃畏僧乎?」虎曰:「盜來,我與格鬥。僧問我化緣,我將甚麼打發他?」
凡為銀匠者,無論打造傾瀉,皆挾竊銀之法。或譏之曰:「有富翁者,平日拜佛求嗣,偶得一子,甚矜重之,乃持八字問子平先生,先生為布算,曰:『奴僕宮,妻子宮,壽命宮,都好。只是賊星坐命。富翁曰『:這個容易,送他去學銀匠罷。』」
余邑李源聎方伯,面麻而須,曹前陽僉憲,口歪而牙豹。曹出對與李曰:「麻面鬍鬚,如羊肚石倒栽蒲草。」李對曰:「豹牙歪嘴,如螺殼杯斜嵌蚌珠。」
滇南有趙巧對,曾仕楚中為郡守,好出對句,一日,見坊役用命紙糊燈,遂出句云:「命紙糊燈籠,火星照命。」思之不得。直到歲暮,老人高捧曆日,叩頭獻上,遂對前句曰:「頭巾頂曆日,太歲當頭。」可謂確當。
李空同督學江右,有一生偶與同名,當唱名時,公曰:「爾安得同我名?」出對試之,曰:「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生對曰:「魏無忌,長孫無忌,人無忌,我亦無忌。」李亦稱善。
有生員送先生節儀,只用三分銀子,先生出對嘲之曰:「竹筍出牆,一節須高一節。」生對曰:「梅花遜雪,三分只是三分。」
有官人祖出蒙古,蒞任,出對與庠生曰:「孟孫問孝於我我。」一生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可謂切中。
曾有令尹,昵一門子。偶坐堂上,吏與門子相偶語,令怪之,吏漫云:「與門子屬表兄弟,敘家常耳。」令遂出對云:「表弟非表兄表子。」吏輒答云:「丈夫是丈母丈夫。」令嘉其善對,笑釋之,無以罪。
亘史云:友人鮑無雄宗弟仲翔,促梓《諧史》,親為之校,而每請益也,以所記一二,足之於左。
洪仲韋與梅子馬游清涼台,僧以茶供。子馬曰:「賢僧也。」仲韋曰:「故當於舊寺中求之。」子馬曰:「何言乎?」仲韋曰:「王摩詰有言『:似舅即賢甥。』」聞者絕倒。
徽欲儉於食品,以木耳豆粉和成糕,呼曰假鱉。謝師少連名精品,酷嗜此味。一日,楊七具酒餞洪仲韋,特設此品,且羞鱉焉。謝師不為下箸。楊七笑曰:「少連可謂宜假不宜真。」謝曰:「若要認真,必先着假。」眾以為當家之談。楊七名文玉,號小真,舊院角妓,而豪於酒。
祝給諫喜作書,即村坊酒肆都懸之。有海陽金生偽作為市,祝怒,將繩以法。董玄宰聞之曰:「吾為此懼。」客曰:「何懼?」董曰:「懼逸少有知,將置我於地獄耳。」祝釋然。
廣信人王常有詞名,善書。得一端研,小於掌,而自寶之,問洪仲韋曰:「此貴鄉產也,能辨為宋物不?」仲韋曰:「入貴鄉當以宋版《百中經》配之,則價當更倍。」王曰:「得非袖珍呼?」仲韋曰:「不然。」指其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