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瑣高議/後集卷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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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瑣高議後集卷之五[編輯]

隋煬帝海山記上記煬帝宮中花木[編輯]

余家世好蓄古書器,故煬帝事亦詳備,皆他書不載之文。乃編以成記,傳諸好事者,使聞其所未聞故也。

煬帝生於仁壽二年,有紅光竟天,宮中甚驚,是時牛馬皆鳴。帝母先是夢龍出身中,飛高十餘里,龍墮地,尾輒斷,以其事奏於帝,帝沉吟不答。帝三歲,戲於文帝前,文帝抱之臨軒,愛玩甚久,曰:「是兒極貴,恐破吾家。」文帝自茲雖愛帝,絕無易儲之意。

帝十歲,好觀書,古今書傳,至於藥方、天文、地理、技藝、術數,無不通曉。然而性偏忍,陰默疑忌,好用鈎賾人情深淺焉。時楊素有戰功,方貴用,帝傾意結之。文帝得疾,內外莫有知者,時後亦不安,旬余不通兩宮安否。帝坐便室,召素謀曰:「君國之元老,能了吾家事者君也。」乃私執素手曰:「使吾得志,吾亦終身報公。」素曰:「待之,當自有計。」

素入問疾,文帝見素,起坐,謂素曰:「吾常親鋒刃,冒矢石,出入生死,與子同之,方享今日之貴。吾自維不免此疾,不能臨天下,汝無立他人。吾若不諱,汝立吾兒勇為帝。汝背吾言,吾去世亦殺汝。此事吾不語之,死目不合。」帝因忿懣,乃大呼左右曰:「召吾兒勇來!」力氣哽塞,回面向內不言。素乃出語帝曰:「事未可,更待之。」有頃,左右出報素曰:「帝呼不應,喉中呦呦有聲。」帝拜素:「願以終身累公。」素急入,帝已崩已,乃不發。

明日,素袖遺詔立帝。時百官猶未知,素執圭謂百官曰:「文帝遺詔立帝,有不從者,戮於此。」左右扶帝上殿,帝足弱欲倒者數次,不能上。素下,去左右,以手扶接帝,帝執之乃上,百官莫不嗟嘆。素歸,謂家人輩曰:「小兒子吾已提起,交作大家,即不知了當得否。」

素恃有功,見帝多呼為郎君。侍宴內殿,宮人偶覆酒污素衣,素怒,叱左右引下殿,加撻焉。帝惡之,隱忍不發。一日,帝與素釣魚於池,帝與素並坐,左右張傘以遮日色。帝起如廁,回見素坐赭傘下,風骨秀異,堂堂威儀,帝大疑忌。帝多欲,有所不諧,輒為素抑,由是愈有害素意。會素死,帝曰:「使素不死,當夷其九族。」素未病前,入朝,出見文帝坐車中,執金鉞逐之曰:「此賊,吾欲立勇,汝竟不從吾言,今必殺汝!」素驚呼入室,召子弟二人而語之,曰:「吾必死,見文帝如何語之?」不移時,素死。

帝自素死,益無憚。乃闢地周二百里為西苑,役民力常百萬。內為十六院,聚土石為山,鑿為五湖四海,詔天下境內所有鳥獸草木,驛至京師。

銅台進梨十六種:

黃色梨 紫色梨 玉乳梨 臉色梨 甘棠梨 輕消梨 蜜味梨 墮水梨 圓梨 木唐梨 坐國梨 天下梨 水全梨 玉沙梨 沙味梨 火色梨

陳留進十色桃:

金色桃 油光桃 銀桃 烏蜜桃 餅桃 粉紅桃 胭脂桃 迎冬桃 崑崙桃 脫核錦紋桃

青州進十色棗:

三心棗 紫紋棗 圓愛棗 三寸棗 金槌棗 牙美棗 鳳眼棗 酸味棗 蜜波棗 (缺)

南留進五色櫻桃:

粉櫻桃 蠟櫻桃 紫櫻桃 朱櫻桃 大小木櫻桃

蔡州進三種栗:

巨栗 紫栗 小栗

酸棗進十色李:

玉李 橫枝李 蜜甘李 牛心李 綠紋李 半斤李 紅垂李 麥熟李 紫色李 不知熟李

揚州進:

楊梅 枇杷

江南進:

銀杏 榧子

湖南進三色梅:

紅紋梅 弄黃梅 二圓成梅

閩中進五色荔枝:

綠荔枝 紫紋荔枝 赭色荔枝 丁香荔枝 淺黃荔枝

廣南進八般木:

龍眼木 梭木 榕木 橘木 胭脂木 桂木 棖木 柑木

易州進二十相牡丹:

赭紅 赭木 鞓紅 坯紅 淺紅 飛來紅 袁家紅 起州紅 醉妃紅 起台紅 雲紅 天外黃 一拂黃 軟條黃 冠子黃 延安黃 先春紅 顫風嬌

天下共進花卉、草木、鳥獸、魚蟲,莫知其數,此不具載。

詔起西苑十六院:

景明 迎暉 棲鸞 晨光 明霞 翠葉 文安 積珍 影紋 儀鳳 仁智十一 清修十二 寶林十三 和明十四 綺陰十五 絳陽十六

帝自製名,每院有二十人,皆擇宮中嬪麗謹厚有容色美人實之。每一院選帝常幸御者為之首。每院有宦者主出入市易。

又鑿五湖,每湖方四十里,南曰迎陽湖,東曰翠光湖,西曰金明湖,北曰潔水湖,中曰廣明湖。湖中積土為山,構亭殿,曲屈盤旋,廣袤數千間,華麗。

又鑿北海,周環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萊、方丈、瀛洲,上皆台榭迴廊。水深數丈,開狹湖通五湖北海,俱通行龍鳳舸,帝多泛東湖,帝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闋: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象簟,浪搖晴影走金蛇,偏稱泛靈槎。
  光景好,輕彩望中斜。青露冷侵銀兔影,西風吹落桂枝花,開宴思無涯。
湖上柳,煙里不勝垂。宿露洗開明媚眼,東風搖弄好腰肢,煙雨更相宜。
  環曲岸,陰覆畫橋低。線拂行人春晚後,絮飛晴雪暖風時,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風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煙外玉相磨。
  湖水遠,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賦,朝尊且聽玉人歌,不醉擬如何?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綬,濃鋪堪作醉人茵,無意襯香衾。
  晴霽後,顏色一般新。遊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寄青春,留詠卒難伸。
湖上花,天水浸靈葩。浸蓓水邊勻玉粉,濃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
  開爛熳,插鬢若相遮。水殿春寒澄冷艷,玉軒清照暖添華,清賞思何賒。
湖上女,精選正宜身。輕恨昨離金殿侶,相將今是採蓮人,清唱滿頻頻。
  軒內好,嬉戲下龍津。玉琯朱弦聞晝夜,踏青鬥草事青春,玉輦從群真。
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線緩,醅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
  春殿晚,仙艷奉杯盤。湖上風煙光可愛,醉鄉天地就中寬,帝主正清安。
湖上水,流繞禁園中。斜日暖搖清翠動,落花香緩眾紋紅,末起清風。
  閒縱目,魚躍小蓮東。泛泛輕遙蘭棹穩,沉沉寒影上仙宮,遠意更重重。

帝常游湖上,多令宮中美人歌唱此曲。

隋煬帝海山記下記登極後事跡[編輯]

大業六年,後苑草木鳥獸繁息茂盛,桃蹊李徑,翠蔭交合,金猿青鹿,動輒成群。自大內廚開為御路,通西苑,夾道植長松高柳。帝多幸苑中,無時,宿御多夾道而宿,帝往往中夜即幸焉。

一夕,帝泛舟游北海,惟宮人數十輩相隨。帝升海山殿,是時月初朦朧,晚風輕軟,浮浪無聲,萬籟俱息。帝恍惚,俄見水上一小舟,只容兩人,帝謂十六院中美人。洎至,首一人先登贊道唱:「陳後主謁帝。」帝亦忘其死,帝幼年於後主甚喜。乃起迎之。後主再拜,帝亦躬勞謝。既坐,後主曰:「憶昔與帝同隊戲時,情愛甚於同氣,今陛下富有四海,令人欽服不已。始者謂帝將致理於三王之上,今乃取當時樂以快平生,亦甚美事。聞陛下已開隋渠,引洪河之水,東至維揚,因作詩來奏。」乃探懷出詩上帝。詩曰:

隋室開茲水,初心謀太奢。
一千里力役,百里民吁嗟。
水殿不復反,龍舟興已遐。
鷁流催陡岸,觸浪噴黃沙。
兩人迎客溯,三月柳飛花。
日腳沉雲外,榆梢噪暝鴉。
如今投子俗,異日便無家。
且樂人間景,休尋漢上槎。
東喧舟艤岸,風細錦帆斜。
莫言無後利,千古壯京華。

帝觀書,怫然慍曰:「死生,命也;興亡,數也。爾安知吾開渠為後人之利?」帝怒叱之。後主曰:「子之壯氣能得幾日?其始終更不若我。」帝乃起而逐之。後主走曰:「且去且去,後一年吳公台下相見。」乃沒於水際,帝方悟其已死。帝兀坐不自知,驚悸移時。

一日,明霞院美人楊夫人喜報帝曰:「酸棗邑所進玉李,一夕忽長,陰橫數畝。」帝沉默甚久曰:「何故而忽茂?」夫人云:「是夕院中人聞空中若有千百人,語言切切云:『李木當茂。』洎曉看之,已茂盛如此。」帝欲伐去,左右或奏曰:「木德來助之應也。」又一日,晨光院周夫人來奏云:「楊梅一夕忽爾繁盛。」帝喜問曰:「楊梅之茂,能如玉李乎?」或曰:「楊梅雖茂,終不敵玉李之盛。」帝自於兩院觀之,亦自見玉李至繁茂。後梅李同時結實,院妃來獻,帝問:「二果孰勝?」院妃曰:「楊梅雖好,味清酸,終不若玉李之甘,苑中人多好玉李。」帝嘆曰:「惡梅好李,豈人情哉,天意乎?」後帝將崩揚州,一日院妃來報:「楊梅已枯死。」帝果崩於揚州,異乎!

一日,洛水漁者獲生鯉一尾,金鱗赤尾,鮮明可愛。帝問漁者之姓,曰:「姓解,未有名。」帝以硃筆於魚額書「解生」字以記之,乃放之北海中。後帝幸北海,其鯉已長丈余,浮水見帝,其魚不沒。帝時與蕭後同見,此魚之額上朱字猶存,惟「解」字無半,尚隱隱有角字焉。蕭後曰:「鯉有角,乃龍也。」帝曰:「朕為人主,豈不知此意?」遂引弓射之,魚乃入沉水中。

大業四年,道州貢矮民王義,眉目濃秀,應對敏給,帝尤愛之。常從帝游,終不得入宮,帝曰:「爾非宮中物。」義乃自宮。帝由是愈加憐愛,得出入帝內寢。義多臥榻下,帝游湖海回,義多宿十六院。一夕,帝中夜潛入棲鸞院,時夏氣暄煩,院妃牛慶兒臥於簾下,初月照軒頗明朗,慶兒睡中驚魘,若不救者。帝使義呼慶兒,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夢中何苦乃如此?」慶兒曰:「妾夢中如常時,帝捏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坐殿上,俄而火發,妾乃奔走。回視帝坐烈焰中,妾驚呼人救帝,久方覺。」帝性自強,解曰:「夢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勢,吾居其中,得威者也。」大業十年,隋乃亡。入第十院,帝居火中,此其應也。

龍舟為楊玄感所燒,後敕揚州刺史再造,置度又華麗,仍長廣於前舟。舟初來進,帝東幸維揚,後宮十六院皆隨行。西苑令馬守忠掌理,守忠別帝曰:「願陛下早還都輦,臣整頓西苑以待乘輿之來。西苑風景台殿如此,陛下豈不思戀,舍之而遠遊也?」又泣下。帝亦愴然,謂守忠曰:「為我好看西苑,無令使後人笑吾不解裝點景趣也。」左右聞此語亦疑訝。

帝御龍舟,中道,夜半聞歌者甚悲。其歌曰:

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今我挽龍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飢,路糧無些少。前去三十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煙草。悲損閨內妻,望斷吾家老。
安得義男兒,憫此無主屍。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

帝聞其歌,遂遣人求其歌者,至曉不得其人。帝頗徊徨,通夕不寐。揚州朝百官,天下朝貢使無一人至。有來者在路,兵奪其貢物。帝猶與群臣議,詔十三道起兵,誅不朝貢者。帝知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願從。

帝未遇害前數日,帝亦微識玄象,多夜起觀天。乃召太史令袁充問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涕泣曰:「星文大惡,賊星逼帝坐甚急,恐禍起旦夕,願陛下遽修德滅之。」帝不樂,乃起。便殿抱膝,俯首不語。乃顧王義曰:「汝知天下將亂乎?汝何故省言而不告吾也?」義泣對曰:「臣遠方廢民,得蒙上貴幸,自入深宮,久膺聖澤,又常自宮,以近陛下。天下大亂,固非今日,履霜堅冰,其來久矣。臣料大禍,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教我也。」義曰:「臣不早言,言即臣死矣。」帝乃泣下曰:「卿為我陳成敗之理,朕貴知也。」翌日,義上書云:

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聖明為治之時,不愛此身,願從入貢。臣本侏儒,性無蒙滯。出入金馬,積有歲華,濃被聖私,皆逾素望。侍從乘輿,周旋台閣。臣雖至鄙,酷好窮經,頗知善惡之本源,少識興亡之所自。還往民間,頗知利害,深蒙顧問,方敢敷陳。自陛下嗣守元符,體臨大器,聖神獨斷,諫諍莫從,獨發睿謀,不容人獻。大興西苑,兩至遼東,龍舟逾於萬艘,宮闕遍於天下。兵甲常役百萬,士民窮乎山谷。征遼者百不存十,沒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虛,谷粟踴貴。乘輿還往,行幸無時。兵士時從常逾數萬,遂令四方失望,天下為墟。方今百姓存者無幾,子弟死於兵役,老弱困於蓬蒿。兵屍如岳,餓殍盈郊。狗彘厭人之肉,烏鳶食人之餘,臭聞千里,骨積如山。膏塗野草,狐鼠特肥。陰風無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里無煙。殘民削落,莫保朝昏。父遺幼子,妻號故夫,孤苦何多,饑荒尤甚。亂離方始,生死孰知?人主愛人,一何如此?陛下情性毅然,孰敢上諫?或有鯁言,隨令賜死。臣下相顧,緘口自全。龍逢復生,安敢議奏?高位近臣,阿諛順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諫,皆出此途,乃逢富貴。陛下過惡,從何得聞?方今又敗遼師,再幸東土,社稷危於春雪,干戈遍於四方,生民方入塗炭,官吏猶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為計?陛下欲幸永嘉,坐延歲月,神武威嚴,一何消爍?陛下欲興師,則兵吏不順;欲行幸,則侍衛莫從。帝當此時,如何自處?陛下雖欲發憤修德,特加愛民,聖慈雖切救時,天下不可復得。大勢已去,時不再來。巨廈將傾,一木不能支;洪河已決,掬壤不能救。臣本遠人,不知忌諱。事忽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後必死兵,敢獻此書,延頸待盡。

帝方省義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乎?」義曰:「陛下尚猶蔽飾己過。陛下平日常言:吾當跨三皇,超五帝,下視商周,使萬世不可及。今日其勢如何?能自復回都輦乎?」帝乃泣下,再三加嘆。義曰:「臣昔不言,誠愛生也。今既具奏,願以死謝之。天下方亂,陛下自愛。」少選報云:「義自刎矣。」帝不勝悲傷,特命厚葬焉。

不數日,帝遇害。時中夜,聞外切切有聲,帝急起,衣冠御內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馬戡攜刃伺帝,帝叱之曰:「吾終年重祿養汝,吾無負汝,汝何負我?」帝常所幸朱貴兒在帝旁,謂戡曰:「三日前,帝慮侍衛薄衣小寒,有詔:宮人悉絮袍袴。帝自臨視之,數千袍兩日畢工。前日賜公第,豈不知也,爾等何敢逼脅乘輿!」乃大罵戡。戡曰:「臣實負陛下,但見今兩京已為賊據,陛下歸亦無路,臣死亦無門,臣已萌逆節,雖欲復已,不可得也。願得陛下首,以謝天下。」乃攜劍上殿。帝復叱曰:「汝豈不知諸侯之血入地尚大旱,況人主乎?」戡進帛,帝入內閣自絕。貴兒猶大罵不息,為亂兵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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