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瑣高議/後集卷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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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青瑣高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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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瑣高議後集卷之六[編輯]

默禱白氏乞聰明[編輯]

常以薰果薦於堂,默禱之:儻得才性類公十之一二,即荷神賜。

一日,果為殿元。

范敏夜行遇鬼李氏女、田將軍[編輯]

范敏,齊人也。博通經史,嘗預州薦至省,失意還舊居,久不以進取為意。

一日,有故入鄆,時大暑,敏但見星月而行,未數里,浮雲蔽月,不甚明朗。忽一禽觸馬首,敏急下馬,捕而獲之。其大若鶉雀,且不識其名,乃置於仆懷中。敏跨馬而行,則昏然失道路,乃信馬行。望數里有煙火若居人,鞭馬速行約三十里,望之其火愈遠。敏倦,僕人亦不能行,乃縱馬齧草,仆亦倚木而休,敏抗鞍而臥。不久,天將曉,四顧無人,荊刺縱橫。見樵者,敏求路焉。樵者云:「吾居處不遠,子暫休止館宇,早膳卻去。」敏忻然從之。不數里即至,雖田舍家,亦頗清潔。

敏至,樵者曰:「吾樵於野,子且盤桓。」俄有青衣設席,布饌數種。時有一婦人望於戶罅間,貌極妖冶。食已,又啜茶。茶已,又陳酒斝。數杯後,敏云:「失道之人,偶至於此,主禮優厚,何以報答?」婦人自內言曰:「上客至,田野疏澹,不能盡主人意。知君好笛,我為子橫笛,勸君一杯。」敏極喜。聞笛音清脆雄壯,敏甚愛,但不曉是何曲。敏曰:「終日煩浼足矣,又以笛侑酒,鄙薄何敢克當?如何略一拜見,致謝而後去,即某心無不足也。」婦人云:「敢不從命?但居田野,蓬首垢面,久不修飾,候勻面易衣而出。」敏聞,即冠帶修謹待之。婦人出,敏拜,少敘間,頗有去就。婦人高髻濃鬢,杏臉柳眉,目剪秋水,唇奪夏櫻。敏三十歲未嘗見如是美色,復命進酒。

敏曰:「夫人必仕宦家也,願聞其詳。」婦人曰:「妾欲遽言,慮驚貴客;知子有志義,言固無害。昨夜特遣錦衣兒奉迎,誤觸君馬,有辱見捕。妾乃唐莊宗之內樂笛部首也。」敏方知此必鬼也,敏安定神識,端雅待之。敏云:「夫人適吹者何曲也?」婦人云:「此莊宗自製曲也,名《清秋月》。帝多愛,遇夜有月,必自橫笛數曲。秋氣清,月更明,方動笛,其韻倍高,與秋月相感也,故為曲名。今夜乃六月十四日,有月,留君宿此,妾當吹數曲以娛雅意。」敏曰:「莊宗英武善用兵,隔河對壘,二十年馬不解鞍,人不脫甲,介冑生蟣虱,大小數十百戰,方有天下。得之艱難,可知之也。一旦縱心歌舞,簫鼓間作,不憶前,忘後患,何也?」婦人曰:「妾在宮中六年,備見始末。帝長八尺,面色類紫玉,聲如巨鍾,行步若龍虎。自言:『一日不聞樂,則飲食不美,忽忽若墮諸淵者。』或輒暴怒,鞭棰左右。惟聞樂聲,怡然自適,萬事都忘焉。晝夜賞賜樂人,不知紀極。妾民間有寡嫂,時進宮來見妾,具言官庫皆空,人民飢凍,妻子分散。妾乘暇常具言如此,帝默然都不答。後河北背反,帝大懼,令開府庫賞軍,庫吏奏:帛不及三千匹,他物及寶亦不及萬。乃斂取富民後宮所有,以至宮中裝囊物,皆用賞賜兵馬。其得匹帛,或棄之道路曰:『今天下徨徨,妻子離散,安用此也?』帝知士卒離心,勉強置酒,令妾吹笛。笛音嗚咽不快,帝擲杯掩面泣下。翌日,帝出,兵亂。帝引弓抗賊,郭從謙蔽後,射中帝腰腹。帝拔矢入後宮,殿門隨關。帝急求水飲,嬪謂上腹有箭血,不可飲水。乃取酒進。帝飲酒,復嘔出。帝怒曰:『吾悔不與李源同行。』大慟。有頃,帝崩。兵大亂,入後宮,妾為一武人挈至此。今思舊事,令人感慟。」泣數行下。是夕,敏宿於帳,閨帷之間,極盡人間之樂。

明日敏告行,婦人曰:「妾不幸為凶人以兵刃所脅,今為之側室。」敏曰:「良人何人也?」曰:「齊王之猶子田權也,嘗弒其叔,後為韓信兵殺之。伊今往陰府受罪,弒叔之故也。」敏曰:「田王迄今千餘年,權尚未得受生,何也?」曰:「陰府之罪重莫過於殺人,權又殺其叔。其叔已往生人間二十餘世矣,其案尚在。田叔死,又攝去受苦。始則一年,今受苦之日差少,日月有減焉。」敏連綿住十餘日。

一日,有青衣走報曰:「將軍至矣。」婦人忽趨入室。有介冑者貌峻神聳,執戈而來,言曰:「安得有世間人氣乎?」猛見敏,以戈刺敏。敏執其戈,兩相角力。婦人自內呼曰:「房國公如何不來救,萬一不虞,亦累及鄰舍也。」俄有一人衣冠甚偉,趨來奪介冑者戟折之,推其人仆地,罵曰:「魍魎幽囚於此千餘年,猶不知過,尚敢辱人乎?你自家裡人引誘他方人至此,不然,彼何緣而來也?此爾不教誨家人之罪也。」將軍曰:「我今夜勢不兩立,須殺李氏。」婦人大呼曰:「好待共你入地獄對會,你殺叔案底尚在,今又脅我為婦。我乃帝王家宮人,得甚罪?」將軍乃止。敏欲去,臣翁呼敏曰:「且坐,且坐,必不至害君。」翁謂將軍曰:「客乃衣冠之士,今又晚,教他何處去?」將軍曰:「總是壯夫,且休爭,可相揖。」敏曰:「非禮衝突,實為鄙俗,幸仁人恕之。當盡今夜之歡。」復高燭置酒。敏曰:「不知將軍之家,誤宿於此,幸將軍恕之。」將軍曰:「權嘗將兵三千,夜劫韓信營,血戰至中夜,兵盡陷,惟權獨得歸。吾手殺百餘人,身中箭如蝟毛。今居此悒悒,復何言也!」於是不爭閒氣。敏是夜又宿焉,婦人則不至。

明日,將軍又召敏飲,巨翁亦至焉。三人環坐飲甚久,將軍顧敏曰:「君子不樂,當令李氏侑坐。」將軍呼李氏,李氏俄至。李氏坐將軍及敏之間,敏乘醉請李夫人吹笛。將軍曰:「瓮酒臠肉,真勇夫之事也。」又命取酒。大肉盈盤,巨觥飲酒。李氏橫笛,音愈憤怨,將軍曰:「不知怨何人也?」巨翁曰:「且休發狂狷,當歌對酒,不要忿怒。」巨翁索箋管贈李氏《吹笛》詩曰:

一聲吹起管欲裂,竅中迸出火不滅。
半夜蒼龍伸頸吟,五湖四海波濤竭。
自從埋沒塵土中,玉管無聲寶篋空。
今日重吹舊時曲,幾多怨思悲秋風?
此意無心伴寒骨,夢魂飛入李王宮。

將軍見而不悅曰:「巨翁安知李氏憶舊事而無新意乎?」李氏忿然曰:「唐帝有甚不如你這小鬼。」乃回面視敏。

既久,將軍曰:「子之舊情未當全替。」乃勸李氏飲,氏不之飲。將軍執杯令李氏歌,李氏默然不發聲。敏舉杯,李氏不求而自歌。將軍怒,面若死灰曰:「歌即不望,酒則須勸一杯。」李氏取其酒覆之。敏乃執杯與李氏,則忻然而飲。將軍大叫云:「今夜一處做血!」李氏云:「小魍魎,你今日其如何我?有兩個人管轄得你!」李氏引手執敏衣曰:「我今夜再侍君子枕席,看待如何?」將軍以手批李氏頰,復唾其面。將軍走入室,持劍而出,李氏云:「范郎不要驚,引頸受刃,這鬼不敢殺我。」巨翁起奪將軍劍,擲屋上云:「你當荷鐵枷,食鐵丸,方肯止也。」李氏謂巨翁曰:「好人相勸尚不自止,此不足勉也。我自共伊有證於陰府,這鬼曾對巨翁罵五道將軍來。」方紛挈,有人空中叫云:「一千年死骨頭,相次化作土也,猶不息心乎?李氏貴家,因甚共這至愚賤下鬼同室?我待如今報四世界探子,交報陰冥。這鬼卒令入無間地獄,三五千年不得出。如今殺他馬,又把他衣服貰酒,似如此怎得穩便!」或有人自空中下一棒,擊破酒瓮,鏗然作聲,人屋俱不見。日色暮,四顧無人,荊棘間冢累累然。視其馬,惟皮骨存焉。開篋,則衣服無有也。

有小童投敏曰:「將軍致意子:人間之娼室,亦須財賂。今十餘日在此費耗兼不多。」忽不見。敏急去十餘里,酒肆間主人曰:「數日前,有人稱范五經,累將衣服換酒。」敏取其衣,乃己者也。詢其仆,云:「數日他家以酒肉醉我,他皆不知也。」敏身猶在焉,至今為東人所笑。

桑維翰枉殺羌岵訴上帝[編輯]

錢希白內翰作

桑維翰大拜,方居政地,有布衣故人韓魚謁公。左右通名謁甚久,公方出,魚趨階甚恭,公但少離席。既坐,公默然不語,有不可犯之色。遽引退歸,謂其仆曰:「桑公吾故人也,有疇昔之舊,今余見之,有不可犯之色,何也?」僕夫亦通敏人,云:「上相氣焰如此,事防不可知。」

魚翌日告別,將歸故鄉。既坐,公笑曰:「近者書殿缺人,吾以子姓名奏御,授子學士。」俄有二吏自東廊持箱,中有黃誥及藍袍靴笏之類。魚遽降階再拜受命,公乃置酒。公方開懷言笑,詢及里閭,語笑如舊。復謂魚曰:「朱炳秀才安乎?」魚對曰:「無恙。但家貧親老,尚走場屋。」公曰:「吾向與之同鄉薦,最蒙他相愛,吾文字數卷,伊常對人稱賞。子作一書為吾意,召之來,與一官。」魚素長者,忻然答曰:「諾。」魚乃作書,特遣一人召。不久炳至,一如魚禮,箱出誥洎公裳,兼授軍巡判官。

公他日又召魚中堂會酒,公又詢魚曰:「羌岵秀才今在何地?」魚曰:「聞見客東魯,顏甚淒淒。」公曰:「吾與之同場屋,最相鄙薄,見侮頗甚。今吾在政地,伊尚區區日困於塵土間,君子固不念舊事,子為吾復作一書召之,當與一官。」魚應曰:「諾。」魚又特令一仆求之,月余日,方策蹇而至。魚遣人道意,同魚入見。

坐客次,公召一吏附耳而言,吏至言:「公致意,今日有公議未得相見,且令去巡判官處待,少時即有美命。」岵乃從吏至巡判衙署。岵坐客次,見其吏直升廳附耳言於巡判,判云:「領旨。」吏乃去。巡判又呼吏升廳附耳言,吏下陛,巡判曰:「速行。」吏出門。少頃巡判別呼一吏云:「你傳語秀才,請去府中授官。」岵莫知其由,出。有白衣吏數人隨岵行百步,兩人執岵手,岵亦不知。及通衢稠人間,數人執岵,一吏云:「羌岵謀反,罪當處斬。」岵大呼曰:「我家有少妻幼子,韓魚召我來授官,我何罪而死也?我死須告上帝,訴於天!」言未絕,斬之。韓魚聞之慟曰:「岵之死,吾召之也。丞相如此,安可自保?」乃告疾還鄉。

一日,公坐小軒中,見岵自門外來,不覺起揖。既坐,敘間闊數十句。岵曰:「相公貴人也,生殺在己。岵昔日與公同閭里場屋,當時聚念,閒相諧謔,乃戲笑耳。相公何相報之深也?使吾頸受利刃,屍棄郊野之中,狗彘共食之,妻子凍餒,子售他人,相公心安乎?吾近上訴於天帝,帝憫無辜,授司命判官,得與公對。」公又見階下半醉而跛者與岵同立階下,公曰:「此又何怪也?」岵笑曰:「相公眼高,豈不識此是唐贊?」唐贊向為衛吏,曾辱公,公命府尹致之極法。府尹不欲曉然殺之,乃三次鞭之方死,不勝其苦。公曰:「如唐贊輩有何足報?」又曰:「子能貸我乎?吾為飯僧千人,誦佛書千卷報子可乎?」岵曰:「得君之命乃已,他無所用焉。」岵乃起曰:「且相攜。」入庭下竹叢中乃沒。公不久死,時手足皆有傷處,不知從何有也。

議曰:桑公居丞相之貴,不能大其量,以疇昔言語之怨,致人於必死之地,竟召其冤報,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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