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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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作者:胡適

  這個題目是我在山東道上想着的,後來曾在天津學生聯合會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又在唐山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唐山的演稿由一位劉贊清君記出,登在1月15日《時事新報》上。我這一篇的大意是對於新村的運動貢獻一點批評。這種批評是否合理,我也不敢說。但是我自信這一篇文字是研究考慮的結果,並不是根據於先有的成見的。

九,一,二二

  本篇有兩層意思。一是表示我不贊成現在一般有志青年所提倡,我所認為「個人主義的」新生活。一是提出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社會的」新生活。

  先說什麼叫做「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一月二夜(就是我在天津講演前一晚),杜威博士在天津青年會講演《真的與假的個人主義》,他說:個人主義有兩種:

  (1)假的個人主義——就是為我主義(Egoism) 他的性質是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利益,不管群眾的利益。

  (2)真的個人主義——就是個性主義(Individuality) 他的特性有兩種:一是獨立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自己的腦力;二是個人對於自己思想信仰的結果要負完全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身,只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的利害。

  杜威先生極力反對前一種假的個人主義,主張後一種真的個人主義。這是我們都贊成的。但是他反對的那種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的害處,是大家都明白的。因為人多明白這種主義的害處,故他的危險究竟不很大。例如東方現在實行這種極端為我主義的「財主督軍」,無論他們眼前怎樣橫行,究竟逃不了公論的怨恨,究竟不會受多數有志青年的崇拜。所以我們可以說這種主義的危險是很有限的。但是我覺得「個人主義」還有第三派,是很受人崇敬的,是格外危險的。這一派是:

  (3)獨善的個人主義 他的共同性質是:不滿意於現社會,卻又無可如何,只想跳出這個社會去尋一種超出現社會的理想生活。

  這個定義含有兩部分:(1)承認這個現社會是沒有法子挽救的了:(2)要想在現社會之外另尋一種獨善的理想生活。自有人類以來,這種個人主義的表現也不知有多少次了。簡括說來,共有四種:

  (一)宗教家的極樂國 如佛家的淨土,猶太人的伊丁園,別種宗教的天堂,天國,都屬於這一派。這種理想的原起,都由於對現社會不滿意。因為厭惡現社會,故懸想那些無量壽,無量光的淨土;不識不知,完全天趣的伊丁園;只有快樂,毫無痛苦的天國。這種極樂國里所沒有的,都是他們所厭恨的;所有的,都是他們所夢想而不能得到的。

  (二)神仙生活 神仙的生活也是一種懸想的超出現社會的生活。人世有疾病痛苦,神仙無病長生;人世愚昧無知,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人生不自由,神仙乘雲遨遊,來去自由。

  (三)山林隱逸的生活 前兩種是完全出世的;他們的理想生活是懸想的,渺茫的,出世生活。山林隱逸的生活雖然不是完全出世的,也是不滿意於現社會的表示。他們不滿意於當時的社會政治,卻又無能為力,只得隱姓埋名,逃出這個惡濁社會去做他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他們不能「得君行道」,故對於功名利祿,表示藐視的態度;他們痛恨富貴的人驕奢淫佚,故說富貴如同天上的浮雲,如同腳下的破草鞋。他們痛恨社會上有許多不耕而食,不勞而得的「吃白階級」,故自己耕田鋤地,自食其力。他們厭惡這污濁的社會,故實行他們理想中梅妻鶴子,漁蓑釣艇的潔淨生活。

  (四)近代的新村生活 近代的新村運動,如十九世紀法國、美國的理想農村,如現在日本日向的新村,照我的見解看起來,實在同山林隱逸的生活是根本相同的。那不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林隱逸是沒有組織的,新村是有組織的:這是一種不同。隱遁的生活是同世事完全隔絕的,故有「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理想;現在的新村的人能有賞玩Rodin同Cézanne的幸福,還能在村外著書出報:這又是一種不同。但是這兩種不同都是時代造成的,是偶然的,不是根本的區別。從根本性質上看來,新村的運動都是對於現社會不滿意的表示。即如日向的新村,他們對於現在「少數人在多數人的不幸上,築起自己的幸福」的社會制度,表示不滿意,自然是公認的事實。周作人先生說日向新村裡有人把中國看作「最自然,最自在的國」(《新潮》二,頁七五)。這是他們對於日本政制極不滿意的一種牢騷話,很可玩味的。武者小路實篤先生一般人雖然極不滿意於現社會,卻又不贊成用「暴力」的改革。他們都是「真心仰慕着平和」的人。他們於無可如何之中,想出這個新村的計劃來。周作人先生說,「新村的理想,要將歷來非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和平方法得來」(《新青年》七,二,一三四)。這個和平方法就是離開現社會,去做一種模範的生活。「只要萬人真希望這種的世界,這世界便能實現。」(《新青年》同上)這句話不但是獨善主義的精義,簡直全是淨土宗的口氣了!所以我把新村來比山林隱逸,不算冤枉他;就是把他來比求淨土天國的宗教運動,也不算玷辱他。不過他們的「淨土」是在日向,不在西天罷了。

  我這篇文章要批評的「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指這一種跳出現社會的新村生活。這種生活,我認為「獨善的個人主義」的一種。「獨善」兩個字是從孟軻「窮則獨善其身」一句話上來的。有人說:新村的根本主張是要人人「盡了對於人類的義務,卻又完全發展自己個性」;如此看來,他們既承認「對於人類的義務」,如何還是獨善的個人主義呢。我說:這正是個人主義的證據。試看古往今來主張個人主義的思想家,從希臘的「狗派」(Cynic)以至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那一個不是一方面崇拜個人,一方面崇拜那廣漠的「人類」的?主張個人主義的人,只是否認那些切近的倫誼,——或是家族,或是「社會」,或是國家,——但是因為要推翻這些比較狹小逼人的倫誼,不得不捧出那廣漠不逼人的「人類」。所以凡是個人主義的思想家,沒有一個不承認這個雙重關係的。

  新村的人主張「完全發展自己個性」,故是一種個人主義。他們要想跳出現社會去發展自己個性,故是一種獨善的個人主義。

  這種新村的運動,因為恰合現在青年不滿意於現社會的心理?故近來中國也有許多人歡迎,讚嘆,崇拜。我也是敬仰武者先生一班人的,故也曾仔細考究這個問題。我考究的結果是不贊成這種運動。我以為中國的有志青年不應該仿行這種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這種新村的運動有什麼可以反對的地方呢?

  第一,因為這種生活是避世的,是避開現社會的。這就是讓步。這便不是奮鬥。我們自然不應該提倡「暴力」,但是非暴力的奮鬥是不可少的。我並不是說武者先生一班人沒有奮鬥的精神。他們在日本能提倡反對暴力的論調,——如《一個青年的夢》——自然是有奮鬥精神的。但是他們的新村計劃想避開現社會裡「奮鬥的生活」,去尋那現社會外「生活的奮鬥』,這便是一大讓步。武者先生的《一個青年的夢》裡的主人翁最後有幾句話,很可玩味。他說:

  ……請寬恕我的無力。——寬恕我的話的無力。但我心裡所有的對於美麗的國的仰慕,卻要請諸君體察的。(《新青年》七,二,一〇二)

  我們對於日向的新村應該作如此觀察。

  第二,在古代,這種獨善主義還有存在的理由;在現代,我們就不該崇拜他了。古代的人不知道個人有多大的勢力,故孟軻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古人總想,改良社會是「達」了以後的事業,——是得君行道以後的事業:故承認個人——窮的個人——只能做獨善的事業,不配做兼善的事業。古人錯了。現在我們承認個人有許多事業可做。人人都是一個無冠的帝王,人人都可以做一些改良社會的事。去年的五四運動和六三運動,何嘗是「得君行道」的人做出來的?知道個人可以做事,知道有組織的個人更可以作事,便可以知道這種個人主義的獨善生活是不值得摹仿的了。

  第三,他們所信仰的「泛勞動主義」是很不經濟的。他們主張:「一個人生存上必要的衣食住,論理應該用自己的力去得來,不該要別人代負這責任。」這話從消極一方面看,——從反對那「遊民貴族」的方面看,——自然是有理的。但是從他們的積極實行方面看,他們要「人人盡勞動的義務,製造這生活的資料」,——就是衣食住的資料,——這便是「矯枉過正」了。人人要盡製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就是人人要加入這生活的奮鬥(周作人先生再三說新村里平和幸福的空氣,也許不承認「生活的奮鬥」的話;但是我說的,並不是人同人爭麵包米飯的奮鬥,乃是人在自然界謀生存的奮鬥;周先生說新村的農作物至今還不夠自用,便是一證)。現在文化進步的趨勢,是要使人類漸漸減輕生活的奮鬥至最低度,使人類能多分一些精力出來,做增加生活意味的事業。新村的生活使人人都要盡「製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根本上否認分功進化的道理,增加生活的奮鬥,是很不經濟的。

  第四,這種獨善的個人主義的根本觀念就是周先生說的「改造社會,還要從改造個人做起」。我對於這個觀念,根本上不能承認。這個觀念的根本錯誤在於把「改造個人」與「改造社會」分作兩截;在於把個人看作一個可以提到社會外去改造的東西。要知道個人是社會上種種勢力的結果。我們吃的飯,穿的衣服,說的話,呼吸的空氣,寫的字,有的思想,……沒有一件不是社會的。我曾有幾句詩,說:「……此身非吾有: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當時我以為把一半的我歸功社會,總算很慷慨了。後來我才知道這點算學做惜了!父母給我的真是極少的一部分。其餘各種極重要的部分,如思想,信仰,知識,技術,習慣,……等等,大都是社會給我的。我穿線襪的法子是一個徽州同鄉教我的;我穿皮鞋打的結能不散開,是一個美國女朋友教我的。這兩件極細碎的例,很可以說明這個「我」是社會上無數勢力所造成的。社會上的「良好分子」並不是生成的,也不是個人修煉成的,——都是因為造成他們的種種勢力裡面,良好的勢力比不良的勢力多些。反過來,不良的勢力比良好的勢力多,結果便是「惡劣分子」了。古代的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只為要妄想憑空改造個人,故主張正心,誠意,獨善其身的辦法。這種辦法其實是設有辦法,因為沒有下手的地方。近代的人生哲學漸漸變了,漸漸打破了這種迷夢,漸漸覺悟:改造社會的下手方法在於改良那些造成社會的種種勢力,——制度,習慣,思想,教育,等等。那些勢力改良了,人也改良了。所以我覺得「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還是脫不了舊思想的影響。我們的根本觀念是:

  個人是社會上無數勢力造成的。

  改造社會須從改造這些造成社會,造成個人的種種勢力做起。

  改造社會即是改造個人。

  新村的運動如果真是建築在「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一個觀念上,我覺得那是根本錯誤了。改造個人也是要一點一滴的改造那些造成個人的種種社會勢力。不站在這個社會裡來做這種一點一滴的社會改造,卻跳出這個社會去「完全發展自己個性」,這便是放棄現社會,認為不能改造;這便是獨善的個人主義。

  以上說的是本篇的第一層意思。現在我且簡單說明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什麼。這種生活是一種「社會的新生活」;是站在這個現社會裡奮鬥的生活;是霸占住這個社會來改造這個社會的新生活。他的根本觀念有三條:

  (1)社會是種種勢力造成的,改造社會須要改造社會的種種勢力。這種改造一定是零碎的改造,——一點一滴的改造,一尺一步的改造。無論你的志願如何宏大,理想如何徹底,計劃如何偉大,你總不能攏統的改造,你總不能不做這種「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工夫。所以我說:社會的改造是這種制度那種制度的改造,是這種思想那種思想的改造,是這個家庭那個家庭的改造,是這個學堂那個學堂的改造。

  (附註)有人說:「社會的種種勢力是互相牽掣的,互相影響的。這種零碎的改造,是不中用的。因為你才動手改這一種制度,其餘的種種勢力便圍攏來牽掣你了。如此看來,改造還是該做攏統的改造。」我說不然。正因為社會的勢力是互相影響牽掣的,故一部分的改造自然會影響到別種勢力上去。這種影響是最切實的,最有力的。近年來的文字改革,自然是局部的改革,但是他所影響的別種勢力,竟有意想不到的多。這不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嗎?

  (2)因為要做一點一滴的改造,故有志做改造事業的人必須要時時刻刻存研究的態度,做切實的調查,下精細的考慮,提出大膽的假設,尋出實驗的證明。這種新生活是研究的生活,是隨時隨地解決具體問題的生活。具體的問題多解決了一個,便是社會的改造進了那麼多一步。做這種生活的人要睜開眼睛,公開心胸;要手足靈敏,耳目聰明,心思活潑;要歡迎事實,要不怕事實;要愛問題,要不怕問題的逼人!

  (3)這種生活是要奮鬥的。要避世的獨善主義是與人無忤,與世無爭的,故不必奮鬥。這種「淑世」的新生活,到處翻出不中聽的事實,到處提出不中聽的問題,自然是很討人厭的,是一定要招起反對的。反對就是興趣的表示,就是注意的表示。我們對於反對的舊勢力,應該作正當的奮鬥,不可退縮。我們的方針是:奮鬥的結果,要使社會的舊勢力不能不讓我們;切不可先就偃旗息鼓退出現社會去,把這個社會雙手讓給舊勢力。換句話說,應該使舊社會變成新社會,使舊村變為新村,使舊生活變為新生活。

  我且舉一個實際的例。英美近二三十年來,有一種運動,叫做「貧民區域居留地」的運動(Social Settlements)。這種運動的大意是:一班青年的男女,——大都是大學的畢業生,——在本城揀定一塊極齷齪,極不堪的貧民區域,買一塊地,造一所房屋。這一班人便終日在這裡面做事。這屋裡,凡是物質文明所賜的生活需要品,——電燈,電話,熱氣,浴室,游水池,鋼琴,話匣,等等,——無一不有。他們把附近的小孩子,——垢面的孩子,頑皮的孩子,——都招攏來,教他們游水,教他們讀書,教他們打球,教他們演說辯論,組成音樂隊,組成演劇團,教他們演戲奏藝。還有女醫生和看護婦,天天出去訪問貧家,替他們醫病,幫他們接生和看護產婦。病重的,由「居留地」的人送入公家醫院。因為天下貧民都是最安本分的,他們眼見那高樓大屋的大醫院,心裡以為這定是為有錢人家造的,決不是替貧民診病的;所以必須有人打破他們這種見解,教他們知道醫院不是專為富貴人家的。還有許多貧家的婦女每日早晨出門做工,家裡小孩子無人看管,所以「居留地」的人教他們把小孩子每天寄在「居留地」里,有人替他們洗浴,換洗衣服,餵他們飲食,領他們遊戲。到了晚上,他們的母親回來了,各人把小孩領回去。這種小孩子從小就在潔淨慈愛的環境裡長大,漸漸養成了良好習慣,回到家中,自然會把從前的種種污穢的環境改了。家中的大人也因時時同這種新生活接觸,漸漸的改良了。我在紐約時,曾常常去看亨利街上的一所居留地,是華德女士(Lilian Wald)辦的。有一晚我去看那條街上的貧家子弟演戲,演的是貝里(Barry)的名劇。我至今回想起來,他們演戲的程度比我們大學的新戲高得多咧!

  這種生活是我所說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我所說的「變舊社會為新社會,變舊村為新村」的生活!這也不是用「暴力」去得來的!我希望中國的青年要做這一類的新生活,不要去模仿那跳出現社會的獨善生活。我們的新村就在我們自己的舊村里!我們所要的新村是要我們自己的舊村變成的新村!

  可愛的男女少年!我們的舊村里我們可做的事業多得很咧!村上的鴉片煙燈還有多少?村上的嗎啡針害死了多少人?村上纏腳的女子還有多少?村上的學堂成個什麼樣子?村上的紳士今年賣選票得了多少錢?村上的神廟香火還是怎麼興旺?村上的醫生斷送了幾百條人命?村上的煤礦工人每日只拿到五個銅子,你知道嗎?村上多少女工被貧窮逼去賣淫,你知道嗎?村上的工廠沒有避火的鐵梯,昨天火起,燒死了一百多人,你知道嗎?村上的童養媳婦被婆婆打斷了一條腿,村上的紳士逼他的女兒餓死做烈女,你知道嗎?

  有志求新生活的男女少年!我們有什麼權利,丟開這許多的事業去做那避世的新村生活!我們放着這個惡濁的舊村,有什麼面孔,有什麼良心,去尋那「和平幸福」的新村生活!

九,一,二六
(原載1920年1月15日上海《時事新報》,又載1920年4月1日《新潮》第2卷第3號)

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62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6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包括兩岸四地、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


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區(包括新加坡、加拿大、韓國、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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