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問題 (老舍)/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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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 間 第二幕的數日後。
地 點 佟祕書家中。
人 物 佟祕書、於科長、秦醫官、佟繼芬、歐陽雪、周明遠、方心正、單鳴琴、趙勤
開幕。佟府整個的陷於苦惱中。徐嫂已辭工,但方心正夫婦卻沒有絲毫辭別的意思。佟祕書正患着一點「面子病」。佟小姐本是多愁多病的人,這幾天也更憔悴可憐。雖然很想臥牀不起,她可是還不能不出來。因爲一眼看不到,單鳴琴也許就——舉個例說——把客廳裏的檯布剪成小塊,當作手帕用。看吧,開幕時,單小姐已經在客廳裏低聲的唱着。她穿着佟小姐的綉花拖鞋,披着佟小姐的秋大衣,臉上擦了佟小姐的香粉——所以擦得特別的厚。
單鳴琴 〈(低唱着一段西洋的情歌,從容的各處搜尋)〉哼,把香煙「都」藏起來了!〈(笑了笑)〉眞週到!
佟繼芬 〈(輕輕的進來,看着單,半天——)〉鳴琴!
單鳴琴 喲,你嚇我一跳!〈(趕緊過去拉住芬的手)〉你不是不大舒服嗎?幹嗎這麼早就起來?現在才十點多鐘!
佟繼芬 〈(冷雋的)〉不能不起來了,怕我的大衣教老鼠給咬了!
單鳴琴 穿在我的身上是絕對保險的,我的佟小姐!你等着,等我的皮箱都來到,我送給你一件——也許兩件——最新式的秋大衣!
佟繼芬 鳴琴!鳴琴!你是怎麼了?你們在上海把產業全隨便的——
單鳴琴 不是隨便的,我們的確有計劃,有勇氣!運氣不好,那誰也沒辦法!
佟繼芬 你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怎麼還說什麼皮箱,秋大衣呢?
單鳴琴 哈哈,你還是沒結婚的小姐,太幼稚!我這結過婚,見過世面,嘗過些世上甜酸苦辣的人,就不能不虛虛實實,眞眞假假。只要面子上好看,就說上一大套,起碼也熱鬧熱鬧嘴,好不至於教自己太悲觀了!
佟繼芬 要是教人看出破綻呢?
單鳴琴 面子就像咱們頭上的別針,時常的丟了,丟了,再找囘來,沒關係!
佟繼芬 要是找不囘來呢?
單鳴琴 拉倒!——只有這個態度,才能處處爭取面子,而不至於教面子給犧牲了!
佟繼芬 我不能明白!〈(慢慢的來囘走,忽然立住)〉鳴琴,我們說點眞的話,好不好?
單鳴琴 眞話?眞話可往往戳破了這個。〈(指臉)〉
佟繼芬 我沒法再顧那個了!告訴我,你們夫婦到底有什麼打算呢?
單鳴琴 計劃很多,早晚總會有幾個能實現的!
佟繼芬 在計劃不能實現之前,你們就在這裏——
單鳴琴 養精蓄銳!
佟繼芬 鳴琴!你知道父親的脾氣,你知道現在物價是多麼高!
單鳴琴 佟祕書是最講面子的人,況且作官多年,還沒有點積蓄?我看,一切都不成問題!
佟繼芬 父親講排場,沒剩下錢!鳴琴,說乾脆的吧,你在這兒也可以。你知道徐嫂走了,不好找人?
單鳴琴 怎麼着?你難道想教我作「有缺卽補」的老媽子嗎?你看看我這雙手吧!還是那麼白不是?我的手跟你的手一樣,不是爲生火煑飯長着的!
佟繼芬 唉!〈(無力的坐下)〉
單鳴琴 佟小姐!佟小姐!別生氣!我在這兒也並不是完全沒有用處!小姐,你今年——
佟繼芬 幹嗎?十七!
單鳴琴 當初,我十七了八年,十八了五年。現在,我結了婚,不在乎了,所以對人說我二十二。不過十七也罷,十八也罷,並不能解決問題!等到咱們的臉不大幫咱們忙的時候,嘴裏越說十七,心裏可越發慌!
佟繼芬 別說了,我心裏直鬧得慌!
單鳴琴 恐怕痛哭一場才更合適!告訴你吧,我的作用就是能幫忙你解決了你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秦大夫——
佟繼芬 他與我沒關係!
單鳴琴 何必跟我還這麼嘴硬呢?
佟繼芬 世界上不見得只有他這麼一個男子吧?
單鳴琴 江裏儘管擠滿了魚,不去釣的連一條也得不到手!抓住他,告訴你,抓住他!
佟繼芬 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
方心正 〈(匆忙的進來,穿着佟祕書的大衣)〉鳴琴!喲,佟小姐也起來啦?
佟繼芬 〈(勉強的一笑)〉怕起來太晚了,沒人給你們拿件衣服什麼的,天氣相當的冷了!
方心正 哈哈哈!用不着小姐操心,自家人還鬧什麼客套嗎?佟祕書的大衣,我穿着正合適!
單鳴琴 可惜稍微肥了一點!
方心正 鳴琴!好消息,我找到事作了!
單鳴琴 什麼事,心正?
方心正 祕書!
單鳴琴 你看多麼巧!住在祕書家裏,你也就作了祕書。多少薪水?
方心正 薪水不薪水的倒沒多大關係,我要的是這個頭銜。有了頭銜,我還是進行咱們的實業公司!
單鳴琴 對!掙薪水是有限公司,辦實業是無限公司!你什麼時候走呢?我去給你收拾行李!
佟繼芬 鳴琴,你又——
單鳴琴 〈(笑起來)〉你看,我老以爲這還是太平年月,要動身就得收拾行李!嘔,心正!
方心正 怎樣?
單鳴琴 我捨不得你,咱們一塊走!
方心正 那麼咱們就去跟佟祕書辭行!
佟繼芬 他老人家身體不大好,我替你們說一聲吧!
方心正 我「彷彿」還得跟祕書借點路費!
單鳴琴 又是借,又是借,我恨透了這個「借」字!
方心正 世界各國的政府還都免不了借款,這並不寒傖!我看哪,鳴琴,你還是多在這裏住兩天,等我在重慶把一切略爲佈置一下,再來接你;這樣,可以減少些你的苦處!
單鳴琴 我捨不得你!
方心正 我是怕你受罪!
單鳴琴 佟小姐,心正沒別的好處,可是有顆金子作的愛心!好吧,佟小姐,「你」給他點錢,教他快快的走。我呢,再多住兩天,聽他的消息;同時也好專心的辦辦你那件事。
佟繼芬 哪件事?
單鳴琴 還裝什麼傻呢?好佟小姐,給他點錢!你不要動,我去拿你的皮包!在枕頭底下放着呢,是不是?一定是,枕頭底下是最放心的地方!〈(下)〉
佟繼芬 方先生,難得你能駕馭這麼一位太太!
方心正 第一流的女人,連討厭都討厭得可愛!
佟繼芬 不當着你太太的面,告訴我實話,你到底找到什麼事了?你不說實話,我不能幫助你!
方心正 祕書!
佟繼芬 什麼祕書,這麼方便?
方心正 圖書研究會的!
佟繼芬 圖書研究會還有祕書?
方心正 他們本來要個書記,我力爭非叫祕書不可!
佟繼芬 那能有很大的收入嗎?
方心正 當然不能。不過,只要今天來個祕書,明天再來個什麼委員,我就有了身分,也就有了辦法!假若今天有人給我五百塊錢的薪水,而名義是書記,我寧願意餓死!
佟繼芬 這也有些眞理!
方心正 佟小姐,你也是個了不起的女子!一般人是絕對不會了解我這點苦心的!更坦白更深刻的說吧:我寧可去欺騙,也不肯手背朝下去求救濟!我今天求了你,是因爲小姐你能了解我!看見沒有?我的手直顫,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說眞話!
單鳴琴 〈(從老遠就喊)〉佟小姐!佟小姐!〈(進來)〉你可眞行!我怎麼打,也打不開這個皮包!鑰匙隨身帶着呢,是不是?
佟繼芬 大槪是!〈(立起來,接過皮包,微笑着掏胸前小袋,把皮包打開)〉方先生,你拿五十塊錢去吧。
方心正 佟小姐,這可是暫借,日後一定償還!鳴琴,不過三五天,我必定來接你,連佟小姐也接到城裏去玩上幾天。
佟繼芬 我父親的大衣——
單鳴琴 好在他馬上就囘來!心正,從結婚到今天,咱們沒分離過一天,我眞……〈(很難過)〉
方心正 鳴琴,要堅強,掙扎!佟小姐,我可把她託咐給你了!〈(往外走)〉
單鳴琴 〈(追着他)〉心正,達靈!快囘來呀!嘔,心正,路過診療所的時候,把歐陽小姐請了來!
方心正 她肯來嗎?
單鳴琴 你就說我和佟小姐都不大舒服,大夫和看護一聽說有病,就忘了以前的事了!快囘來呀!〈(看他走去)〉唉!
佟繼芬 你教歐陽雪來幹嗎?
單鳴琴 爲辦你的事,要辦就急不如快!
佟繼芬 我看這全是胡鬧!
單鳴琴 我完全出於至誠!我不忍看我們這樣的女子入了尼姑菴!
佟繼芬 鬧出笑話來呢?
單鳴琴 你是又怕,又要試試!
佟繼芬 怎麼?
單鳴琴 要不然你幹嗎留住我,不教我同心正一塊兒走呢?
佟繼芬 我什麼時候留你來着?
單鳴琴 你也可沒堅決的教我走,不教我走就是有意留住我!
佟繼芬 你呀,鳴琴,眞教我沒了辦法!好吧,你等着她吧。我不能見她,不屑於見她!〈(要走)〉
單鳴琴 都交給我辦吧!請放心,我決定不會把事情辦壞了!〈(芬下。單看着她的後影,點頭微笑。方輕輕的上來)〉你請了那個小看護?〈(方點頭)〉好,拿來!
方心正 〈(拿出剛才得來的五十元)〉還是老辦法?
單鳴琴 當然!把錢全數交給太太的,才是摩登的好丈夫;這個原則我永久不變!〈(接錢)〉
方心正 我眞得上重慶嗎?
單鳴琴 當然得去!五十塊錢,一件大衣,還不走?再說,你還得去上任呢!
方心正 你呢?那件婚事有成功的希望嗎?
單鳴琴 管牠成功不成功,至少我還得教佟小姐再開兩次皮包!你去吧!
方心正 光是這件大衣,恐怕不會把我送到重慶吧?
單鳴琴 拿去!〈(給錢)〉二十塊!
方心正 起碼也得平分吧?
單鳴琴 難道你就死吃這二十塊,不再作別的活動?
方心正 沒有你跟着我,我就失去了靈感!
單鳴琴 起碼有那個祕書的事呢!畫畫的必是名家,常來常往的必是些闊人,你大有可爲!走吧,我祝你成功!別忘了實業公司,那最時髦!
方心正 也祝你成功!〈(要走,又囘來)〉看在夫婦的愛情上面,再多給我五塊!
單鳴琴 給你!努力呀,要對得起我呀!
方心正 〈(接錢,剛要走,歐陽匆匆的進來)〉歐陽小姐,你們談談吧!我還得上重慶去!辦實業眞麻煩死人!〈(下)〉
單鳴琴 〈(向他喊)〉喂!囘來的時候,別忘了帶幾廳炮台煙來!歐陽小姐,請坐!
歐陽雪 我正忙,不坐了吧。你不舒服?
單鳴琴 我很好!你忙,咱們快快的說!歐陽小姐,秦大夫是不是有點愛佟小姐呢?
歐陽雪 這又是什麼把戲呢?你們有工夫,可以一天到晚攪這些無聊的事!我忙,我不能陪着你們玩!〈(要走)〉
單鳴琴 稍等一等!我求求你,只是這一次,絕不再麻煩你!我只求你對佟小姐說一句話!〈(拉住歐,喊)〉佟小姐!佟小姐!快來呀!〈(向歐)〉只求你說一句話,說秦大夫有點愛她!千萬!千萬!
佟繼芬 〈(慢慢的進來)〉幹嗎?〈(看見歐,但未招呼)〉
單鳴琴 歐陽小姐說了——〈(轉向歐)〉你說呀!
歐陽雪 唉!我眞不明白你們是幹什麼呢!
單鳴琴 你說!你說!
歐陽雪 好,我說!秦大夫——
單鳴琴 對!秦大夫!
歐陽雪 秦大夫和我本來預備上前方去。大家知道我們是上前方,誰也不便攔阻我們。可是,你們吹出風來,說是把秦大夫撤差,弄得大家和附近的老百姓全聯名來挽留我們,這是何苦呢!前方急需醫生護士,可是秦大夫的心軟,一見百姓們留他,他又拿不定主意了!你們瞎鬧你們自己的事還倒罷了,爲什麼妨礙別人的正經事呢!你們難道就不曉得現今是在抗戰?瞎鬧些什麼呢!
單鳴琴 那麼秦大夫不走了?
歐陽雪 不曉得!〈(下)〉
佟繼芬 〈(又要昏倒的樣子)〉這就是你的好辦法!〈(坐下)〉
單鳴琴 這個消息太好了,秦大夫能夠留在這裏,咱們還不是十拿九穩嗎?
佟繼芬 不要再說了!
單鳴琴 我們得設法把秦大夫馬上請來!
佟繼芬 不要再說了!成不成?
單鳴琴 請他來給祕書看看病,他就不疑心是祕書要撤他差了不是?對!對!請他來給祕書看看病!
佟祕書 〈(換上了長袍馬褂,輕輕的走進來)〉給誰看病?
單鳴琴 喲!〈(急忙過去攙他)〉你老人家怎麼不多躺一會兒?你的病好了點嗎?
佟繼芬 〈(立起來)〉爸爸,今天怎樣?
佟祕書 〈(慢慢的坐下)〉我沒什麼病,只是心裏不痛快!
單鳴琴 祕書,就放開了心吧!心正啊,已經找到了事,上了重慶。
佟祕書 什麼事?
單鳴琴 祕書!
佟祕書 什麼機關的?
佟繼芬 圖——〈(但沒有搶過單)〉
單鳴琴 土產委員會的。
佟祕書 沒聽說過這麼個機關!
單鳴琴 新成立的!
佟祕書 主任委員是誰?隸屬哪一部?他是什麼階級?
單鳴琴 他急着忙着就走了,我沒能細細的問他。是不是?佟小姐?
佟繼芬 〈(用鼻子)〉嗯哼!
佟祕書 這是對的!我們書香門第的人,還是在政界活動,作買賣,無論怎樣,總有些不體面!
單鳴琴 祕書的意見和我的完全一致!這就好啦:心正找到了事,我暫時在這裏幫幫小姐的忙;等心正在重慶安置好了,我再進城,也請小姐去玩幾天;一切的一切慢慢的就都上了軌道。只有一件不大放心的,剛才我正和佟小姐商議,就是祕書的病。年紀到了,萬不可大意,總得請大夫看看!
佟祕書 這個鬼地方,找不到醫生!
單鳴琴 秦大夫還沒走!
佟祕書 他?他來到,我的病就加重三分!
單鳴琴 祕書別太爲難了小姐,她是一片孝心!
佟祕書 我不准他進這個門!
單鳴琴 嘔,我去看看他,問問他祕書該吃些什麼藥?
佟祕書 你去,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單鳴琴 好,我去問問!〈(向芬遞了個眼色,又用手比畫了一下,意思是把大夫請來。芬未置可否。下)〉
佟繼芬 爸爸,幹嗎穿起馬褂來了?
佟祕書 哼!〈(沈默了一會兒)〉他們說我不明白抗戰,不適宜於作抗戰時期的官吏。好!我偏穿上長袍馬褂,教他們看看,看誰能把我趕出去!
佟繼芬 誰說的!誰說的!
佟祕書 說我悲觀,說我嬾散,甚至於說我勾通漢奸!
佟繼芬 勾通漢奸!誰說的?
佟祕書 〈(慢慢的把那封怪信掏出來,手有點顫)〉那天,我一接到這封信,就知道其中必有故典。你看,筆蹟是熟人的,是同衙門的人的,可是不直接的送過來,偏轉個灣先送到重慶辦事處,又由那裏交到這兒的號房,是不是有毛病?
佟繼芬 一定!是誰的筆蹟呢?
佟祕書 看着眼熟,可是不能斷定是哪個人的。我沒那麼大的精神去調查。我本想教於科長替我調查一下,可是近來我連他都有點懷疑了!
佟繼芬 怎麼?他不是爸爸一手提拔起來的嗎?
佟祕書 我想,他準知道這些事,可是他一味的敷衍我,不對我說實話!他要八面討好,不得罪一個人,我明白!
佟繼芬 爸爸給我看看!〈(要信)〉
佟祕書 你不能看!你要是看過了,恐怕你就連一聲爸爸也不再叫我了!
佟繼芬 是無名信?無名信永遠沒什麼用處!
佟祕書 這封無名信是個例外,裏面說我勾通漢奸,而且有證據!
佟繼芬 有證據?爸爸,有證據?
佟祕書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記得你的陶二叔?
佟繼芬 陶平甫叔叔?
佟祕書 〈(點頭)〉他在「那邊」呢!他給我來過信,問好的信。他雖然是在「那邊」,還不忘舊,來信問候我,我不能不給老朋友個面子,所以就囘了他一封信!
佟繼芬 你怎麼寫的?爸爸!
佟祕書 也是問候的話!
佟繼芬 沒說別的?
佟祕書 嗯——我發了點牢騷!
佟繼芬 爸爸,你怎能那麼大意呢?
佟祕書 繼芬,連你也責備我嗎?也不了解我嗎?
佟繼芬 爸爸!我——
佟祕書 〈(立起來)〉你想想看——這裏的家,上海的家,都放在我老頭子一個人的肩上!兒女儘管不孝,我不能不作慈父!你的曾祖父,你的祖父,都是進士出身,不能由我這一代敗落了家風!我自己作官二十多年,不能在今天丟落了身分,可是我現在連小大英的香煙都不敢吃!我也穿上制服,聽人家喊一二也跟着唱黨歌,還教我怎樣呢?我能不發牢騷?〈(怒氣沖沖的坐下)〉
佟繼芬 爸爸,先別生氣!我明白!我明白!
佟祕書 都是什麼東西,偷拆我的信!而且拿我的信作證據,說我勾通漢奸!
佟繼芬 我看,沒多大關係!他們還能把你怎樣了?!
佟祕書 哈!他們也許藉此……反正我決不辭職,決不辭職!有膽子,他們免我的職好了!作了一輩子官,落個免職,我——我……
佟繼芬 他們不敢!
佟祕書 也不敢說,我簡直不認識這個世界了!可是我並不心虛,我自幼所受的家教,所讀的書,所經驗的官場的人情世故,教我知道自己並沒有錯處!
佟繼芬 〈(忽然一軟的坐下,低泣)〉假若,假若,嘔,爸爸,假若他們……咱們怎辦呢?
佟祕書 繼芬,繼芬,爸爸有辦法!有辦法!沒了祕書,佟景銘就根本不存在了!我豁出這條老命,去幹,去活動!繼芬,我會教你看看,丟了祕書,我會來個廳長,或者大機關的處長!咱們有朋友,有資格,有活動的能力!我馬上到辦公處去,發信,發電報——我的信上電報上的人名官銜,就能把跟我搗亂的小子們嚇得發抖!
於科長 〈(上。抱着許多東西,如掛麵,藕粉,果子露之類)〉喲,佟祕書,您起來啦?身體怎樣?啊!佟小姐,我給祕書由城裏帶來些〈(一邊說一邊放東西)〉不值錢的吃食,鄉下什麼也買不到!
佟繼芬 〈(忙擦了淚)〉這是幹什麼呢,於科長!
於科長 小意思!小意思!
佟祕書 〈(稍一欠身)〉謝謝啊!坐!〈(把信又藏起)〉
於科長 〈(坐)〉祕書不要緊了吧?
佟祕書 說不上什麼病,只是心裏不痛快!那個姓周的書記呢?
於科長 早滾蛋了,前幾天我就把他開除了!
佟祕書 中國將來怎麼好呢?這羣年輕的是旣不讀書,又不知禮,何以繼承我們這一代的文化呢?
於科長 祕書倒不必憂慮,他們活到三十歲以上,就慢慢的懂得事體了!
佟祕書 繼芬,倒茶呀!
於科長 千萬別客氣,佟小姐!徐嫂又走了?今天下午我就給您送個老媽子來,一定!唉!單是老媽子問題就弄得我頭昏眼暈,簡直沒辦法!
佟繼芬 〈(借機會出去)〉我看看我屋裏的暖瓶裏有沒有水。
於科長 別客氣,我們是自家人。
佟繼芬 先坐一會兒呀,於科長!〈(下)〉
佟祕書 於科長,對秦大夫和那個小看護都怎樣處治了?
於科長 我還沒辦!可是已經吹過風去,要撤換他們,教他們曉得曉得!他們要是知趣呢,趕快來向祕書道歉,我想事情也就可以過去了!我也實在爲難!
佟祕書 〈(搖頭)〉不是辦法!
於科長 我實在爲難!嘔,祕書,有個相當好的消息!
佟祕書 還有好消息?
於科長 老趙啊,又教我拉囘來了!他不是要隨秦大夫一同走嗎?我對他說,我能給他謀個差事。
佟祕書 老趙還會作官嗎?
於科長 所以才打動了他呀!我說,有錢而沒有地位,不但身分低,而且還許有點危險!面子要是錢作的,地位就是錢財的保險櫃!我這麼一說,他受了感動,決定和咱們合作。這是爭奪戰,咱們勝利了!我已經借給他一身舊洋服,教他先練習練習。他待一會兒就來看您。
佟祕書 於科長,我對這件事不很感覺趣味!
於科長 祕書,您不用管,把事情都交給我去辦,您只要出個名就行了!
佟祕書 我的姓名似乎不好和老趙並列吧?我問你,於科長,你知道我近來爲什麼——
於科長 等一等,佟祕書,大槪是老趙來了。〈(立,出迎)〉趙先生,來吧!嘔,單小姐,方先生呢?
單鳴琴 〈(同趙上,趙穿着舊洋服)〉心正上重慶了。祕書,秦——
佟祕書 待會兒再說!
趙 勤 佟祕書,您看我這個樣好看嗎?
佟祕書 嗯——
趙 勤 於科長,我受不了這份兒洋罪!〈(不住的拉領子)〉
於科長 誰教你把領帶繫得這麼緊呢?領帶是個裝飾,不是爲勒死自己的!〈(給他收拾)〉
單鳴琴 趙先生,穿慣了就好了!〈(指他的口袋)〉這鼓鼓囊囊的是怎麼囘事啊?
趙 勤 洋服的口袋多,我想啊,口袋都裝滿了東西,才顯着闊氣,所以把破襪子什麼的都塞在裏面了!
單鳴琴 〈(用力禁止自己笑出來)〉唉!相反的,洋服的口袋不要多裝東西!
趙 勤 那麼要這麼多口袋幹嗎呢?
於科長 單小姐,你去,和佟小姐,給他詳細的說明一下,好不好?
單鳴琴 好哇!趙先生,你來,我細細的告訴你!
於科長 連怎麼握手,怎麼吸煙,都告訴明白了他!
趙 勤 我不會吸煙!
於科長 有備無患!趙先生,我們在一個星期內,必能教你成個最體面,最有身分的人!
單鳴琴 你跟我來,我喜歡教給你!〈(與趙同下)〉
於科長 行了!行了!一定能成功,老趙相當的聰明!
佟祕書 我不大贊成這些辦法!
於科長 可是除此以外,咱們別無良策呀!物價是這麼高,咱們的收入並沒增多,再不設法弄點資本,作點買賣,咱們還怎麼活着呢?再說,咱們又都是講體面的人,不能不交際應酬,一場小牌打下來,就許輸上一二百塊;心裏難過,臉上還得帶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咱們太苦了!太苦了!
佟祕書 苦是苦哇,可是咱們應當另想辦法,不能把身分降落到和商人一般兒低!
於科長 祕書,您是沒看見!我這次上重慶,都看見了!單說咖啡館吧,一塊六,甚至於兩塊,一杯咖啡;看,夜裏十二點,坐着滿滿的人!再細一看,沒有一個公務人員,而都是那能把握住時代的老少男女!不說屈心話,我眞看着眼紅!老趙呢,有我調動他,他不至於不肯拿錢;我自己呢,又有幾年辦事務的經驗;再加上您的地位名望,我們是百無一失!〈(坐)〉
佟祕書 由作官而發財,名正言順,自古爲然!作生意——
於科長 可是,祕書,咱們有馬上升官的希望嗎?祕書,〈(掏)〉在重慶,朋友送了我幾枝炮台煙,我給您留着兩枝!〈(獻煙)〉
佟祕書 〈(微笑了笑)〉一人一枝吧!〈(拿起一枝)〉唉!這枝煙引起我無限的感慨!〈(點上煙)〉你問我,有沒有升官的希望?
於科長 〈(吸了一口)〉到底炮台是炮台!是,祕書!咱們能有馬上升官的希望嗎?
佟祕書 我先問你,假若現在你的地位有點不穩,你怎麼辦?
於科長 那我乾脆就作買賣去!
佟祕書 假若是我呢?
於科長 您?祕書您這幾天是怎麼了?您怎麼老說這種不吉祥的話呢?
佟祕書 我——〈(要掏那封信,又不敢,立起來愣了一會兒)〉我眞不明白你!
於科長 不明白我?怎麼了?
佟祕書 好吧!〈(又頹然的坐下)〉沒什麼事!我只告訴你這一點——假若我丟了現在的官職,我就還是在政界活動,決不另找出路!你的方法多,我的氣魄大!是的,我馬上就得動手!在我死後的訃文上還不能只印上個祕書!我問你,你說我要往外面發展,譬如說弄個省政府的廳長,怎樣?
於科長 好哇!您有路子嗎?
佟祕書 路子是很多,不過——廳長總是外官,而且也許太累,我的身體不行了!還是在京裏,弄個司長,比較更合適一點;這,我也有路子!
於科長 可是,在您沒得到十分把握以前,別先冒險辭職呀!
佟祕書 決不辭職!多在這裏一天,就多能給他們些個難堪;他們不顧面子,我也不便分外的客氣!不過,他們要免我的職呢,怎辦?
於科長 免職?我勸您還是躺躺去吧,您的身體必定是不大好!
佟祕書 你一點也不幫助我了?〈(又要掏信,又不肯)〉憑你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能不知道?
於科長 我知道什麼呀?以我的年紀經驗說,我只配作您的兒子,這總算說到家了吧?您爲什麼老跟我這麼吞吞吐吐的呢!
佟祕書 〈(受了感動似的連連點頭)〉說的好!好!在官場年久了,我不能不時時處處留神,也許我錯想了你!好吧,我的苦痛,我願自己忍受,不必再說了!我想你不能是個「吃裏爬外」的人!好,我只求你一件事!
於科長 什麼事?我必盡心給您辦!
佟祕書 假若你聽見什麼風聲,要趕快來告訴我;可不准教繼芬知道了!我,沒關係;她,受不起打擊!
於科長 風聲?打擊?我一點也不能明白!
周明遠 〈(上)〉佟祕書,於科長!
佟祕書 你又幹什麼來了?
於科長 〈(立起來)〉周明遠,你敢在這裏胡鬧,我教巡警抓你!
周明遠 用不着,我是來給佟祕書道謝!
佟祕書 去,去,去!我沒工夫跟你說話!
周明遠 〈(仍坦然的)〉您沒工夫,也得聽我說完了!
於科長 不要胡鬧!你丟了差事,是你自己的過錯,不能怨別人!
周明遠 佟祕書總多少有點過錯!他教給我要面子,講身分,可是又隨便的開了我的差!簡直是隨便拿人開玩笑!不講人情,不管眞理,你們只有比紙還薄的一張面子!現在——
佟祕書 不要再說,滾出去!
周明遠 聽我說完了!
於科長 周明遠,你是不是來求點錢,或者還求個差事?
周明遠 我旣不缺錢,也不求事!你們以爲一個人抹了你們的面子,馬上就可以餓死?並不那麼容易!
佟祕書 你這是成心來搗蛋!
周明遠 我來給你道謝!你開除了我,我倒得着了點好事,塞翁失馬!
於科長 嘔,你得着了好事?〈(柔和多了)〉請問,什麼好事?
周明遠 我上張司長家裏教書去了!
於科長 〈(坐下)〉嘔,不過是教書哇!好了,好了,別彼此躭誤工夫,請吧!
周明遠 我還有點重要的消息,要報告給祕書!
單鳴琴 〈(同芬、趙上)〉喲,周先生!又來請客嗎?
佟祕書 鳴琴,你不覺得難看嗎?
單鳴琴 那算什麼呢?於科長,你看趙先生有個樣子了吧?
於科長 〈(打量趙)〉好多了!就這個樣出去,你說你是什麼委員,都得有人信!〈(轉向周)〉你請吧,我們還有事!
周明遠 等我報告完了,在張司長家裏,我聽到了一點消息:大槪不久部裏有些人事上的變動。
於科長 眞的?
周明遠 我永遠不說謊話!
於科長 怎樣的變動?有我的事沒有?
周明遠 聽我慢慢的說!前天晚上,次長,還有好幾位重要的人,都在張司長家裏吃飯。
於科長 可惜,那天我正在重慶!
佟祕書 有劉司長沒有?
周明遠 沒有。
佟祕書 沒有?好!
周明遠 他們說了許多的事,我只聽到了一部分。他們說,佟祕書大槪——
於科長 怎樣?
周明遠 跟我一樣!
衆 什麼?
佟祕書 〈(唇發顫)〉什麼?
周明遠 恐怕得免職!
衆 免職?
佟繼芬 嘔,爸爸!
佟祕書 繼芬!不准這樣,周書記,你說完了?
周明遠 說完了!
佟祕書 你以爲這就可以出了氣,報復了我開除了你的仇?我告訴你,我的辦法還多着呢!你滾出去!
周明遠 〈(冷笑,要走。)〉
於科長 等一等,周先生,咱們一塊兒走,我還要問你點事!〈(急忙把桌上的禮物收拾起來)〉
佟繼芬 〈(對於)〉你幹什麼?
於科長 佟祕書的病已經好了,我把這些東西送給別人去,咱們是自家人!
佟繼芬 呸!不要臉!
周明遠 嘔!於科長,我還忘了說,大槪你也——
於科長 我?我怎麼了?我並沒說過悲觀的話,沒勾通過漢奸,怎麼有我呢?
佟祕書 我的事你知道?你這個八面討好的人!
周明遠 〈(對於)〉你討好太過了,他們說你是佟黨!
於科長 佟黨?〈(把東西又放下,對佟)〉您看,我還是您的人不是?您連累了我,還倒罵我?我太寃了!
佟繼芬 你還寃?你怎麼不早早告訴父親一聲來呢?
於科長 以往的事不必提了吧。我有我的難處,我有我的辦法,我的官職小,不能得罪任何人!我明知道誰要失敗,我還得敷衍他:宦海升沉,哪有準呢?連這麼着,人家還說我是佟黨,我寃枉不寃枉?
周明遠 不僅是佟黨,你大槪還有金錢上的毛病!
於科長 這是侮辱我!侮辱我!我要是肯賺錢的話,還能這麼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窮相?!
佟祕書 〈(立起來)〉周書記,你可以滿意了吧,羞辱了我這麼半天還不夠嗎?
周明遠 啊——佟祕書!我,我,要不是前幾天你那樣對我,我決不會辦出這種事來;我,唉!都是爲了一點臭面子!〈(走出去)〉
佟祕書 〈(微顫着,看他出去,問於)〉你怎樣?
於科長 您說怎樣?嘔,咱們旣是一同失敗了,就還一塊兒幹吧!您的聲望,我的經驗,老趙的錢,咱們——
佟祕書 我沒有了聲望,什麼也沒有了!免職就是死刑!
於科長 怎辦呢?
佟祕書 你也請出!
於科長 好!趙先生,咱們一同走吧?〈(又去收拾那些禮物)〉
趙 勤 你先走吧,我再等一等!
於科長 那麼我先走一步了,咱們家裏見!〈(抱着東西走了兩步,又囘來)〉嘔,我把掛麵給您留下吧,您過兩天要是願意跟我合作,就再通知我一聲!
佟祕書 你滾!〈(把掛麵扔出門外。於下)〉鳴琴,你呢?
單鳴琴 我到城裏找心正去,看他有什麼辦法沒有?我看哪,周明遠的話未必可信,先別着急!卽使他的話是眞的,好在免職的命令還沒下來,趕快想辦法,還能來得及!
佟祕書 免職的命令下來,我早就——
佟繼芬 嘔,爸爸!
單鳴琴 佟小姐,別着急!我上重慶去想辦法,大衣我借穿幾天啊,改日送來!趙先生,別忘了入股!〈(下)〉
佟繼芬 爸爸,免職?能夠嗎?
佟祕書 不要再說那兩個字!
趙 勤 佟祕書,我可以幫忙不可以?
佟祕書 〈(看了趙一會兒)〉沒關係!部長,次長,都是熟人,他們不會把我——
佟繼芬 爸爸,就馬上去活動呀,別再躭誤着!
佟祕書 我有辦法!我馬上去!嘔,我的頭暈!〈(幌了幾幌)〉
佟繼芬 〈(攙住他)〉那,你就先休息休息!
佟祕書 〈(坐下)〉有辦法,不忙!不忙!
秦醫官 〈(上)〉佟祕書,什麼病?是不是感冒?
佟繼芬 〈(拉住秦)〉秦大夫!秦大夫!
佟祕書 繼芬,小姐的身分!〈(芬放手)〉秦大夫,你幹嗎又來了?
佟繼芬 嘔,爸爸,不是單鳴琴把他請來的嗎?秦大夫,這到了你該明白表示態度的時候了!
秦醫官 表示什麼?祕書到底有什麼病?
趙 勤 不是病,大夫!
秦醫官 不是病,找我幹嗎?
佟繼芬 爸爸的差事……
佟祕書 繼芬,你!
佟繼芬 嘔,秦大夫,你認識兩位司令長官,不能給父親想想主意嗎?
秦醫官 到底是什麼事呢?
佟祕書 繼芬,你要是不顧佟家的臉面,你跟他走好了!
佟繼芬 秦大夫,你能不能帶我走呢?
秦醫官 帶你走?你會幹什麼呢?
佟祕書 繼芬,你好狠心!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佟繼芬 爸爸,我——教我怎辦呢?好,好,我決不會離開你!
佟祕書 這就對了,咱們要死,死在一處!秦大夫,我一向看不起你;今天,我求你件事,告訴我,怎樣的死才更體面一些?
秦醫官 祕書是不是熱度很高,燒得胡說?〈(過去,摸他的脈)〉
佟祕書 〈(撤出手)〉告訴我,怎樣自殺好?
秦醫官 我只會救人,不能勸人自殺!
趙 勤 祕書,怎麼爲這點事就要投河覓井呢?難道不作官就得死?天下沒作過官的人可多了!問問秦大夫!
秦醫官 老趙,到底怎囘事?
趙 勤 剛才周書記來說——
佟祕書 老趙,沒你的事,你可以走啦!
佟繼芬 秦大夫,周書記說——
佟祕書 繼芬,我都快死了,還不給我留點臉嗎?
佟繼芬 秦大夫,大槪不用我說,你也可以明白了,你說我怎麼辦呢?
秦醫官 我不明白!我沒辦法!你們的病,我治不了!
佟繼芬 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呢?
佟祕書 繼芬,身分!
秦醫官 對不起,我得走了,我弄不清這都是怎麼囘事!
佟繼芬 你不能走!〈(又要拉他)〉
佟祕書 繼芬!
趙 勤 佟祕書倒是眞有了難處,秦大夫你幫幫忙!
秦醫官 除了治病,我什麼也不會!
佟繼芬 我怎麼辦呢?
佟祕書 秦大夫,老趙,走吧!繼芬,我想起來了,吃安眠藥比上吊跳河都更體面一點。繼芬,咱們有了辦法!
佟繼芬 嘔,爸爸!〈(哭)〉
佟祕書 秦大夫,我想的對不對,安眠藥!安眠藥!
秦醫官 怎麼囘事呢?
佟繼芬 嘔!秦大夫!
佟祕書 繼芬,小姐的身分!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