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02
有度第六
[編輯]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荊莊王並國二十六,開地三千里;莊王之氓社稷也,而荊以亡。齊桓公並國三十,啓地三千里;桓公之氓社稷也,而齊以亡。燕襄王以河爲境,以薊爲國,襲涿、方城,殘齊,平中山,有燕者重,無燕者輕;襄王之氓社稷也,而燕以亡。魏安釐王攻燕救趙,取地河東;攻盡陶、魏之地;加兵於齊,私平陸之都;攻韓拔管,勝於淇下;睢陽之事,荊軍老而走;蔡、召陵之事,荊軍破;兵四布於天下,威行於冠帶之國;安釐王死而魏以亡。故有荊莊、齊桓,則荊、齊可以霸;有燕襄、魏安釐,則燕、魏可以強。今皆亡國者,其羣臣官吏皆務所以亂而不務所以治也。其國亂弱矣,又皆釋國法而私其外,則是負薪而救火也,亂弱甚矣!
故當今之時,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國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則兵強而敵弱。故審得失有法度之制者,加以羣臣之上,則主不可欺以詐僞;審得失有權衡之稱者,以聽遠事,則主不可欺以天下之輕重。今若以譽進能,則臣離上而下比周;若以黨舉官,則民務交而不求用於法。故官之失能者其國亂。以譽爲賞,以毀爲罰也,則好賞惡罰之人,釋公行,行私術,比周以相爲也。忘主外交,以進其與,則其下所以爲上者薄矣。交衆、與多,外內朋黨,雖有大過,其蔽多矣。故忠臣危死於非罪,姦邪之臣安利於無功。忠臣之所以危死而不以其罪,則良臣伏矣;姦邪之臣安利不以功,則姦臣進矣:此亡之本也。若是,則羣臣廢法而行私重,輕公法矣。數至能人之門,不壹至主之廷;百慮私家之便,不壹圖主之國。屬數雖多,非所以尊君也;百官雖具,非所以任國也。然則主有人主之名,而實託於羣臣之家也。故臣曰:「亡國之廷無人焉。廷無人者,非朝廷之衰也。家務相益,不務厚國;大臣務相尊,而不務尊君;小臣奉祿養交,不以官爲事。此其所以然者,由主之不上斷於法,而信下爲之也。故明主使法擇人,不自舉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能者不可弊,敗者不可飾,譽者不能進,非者弗能退,則君臣之間明辯而易治,故主讎法則可也。
賢者之爲人臣,北面委質,無有二心。朝廷不敢辭賤,軍旅不敢辭難;順上之爲,從主之法,虛心以待令,而無是非也。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視,而上盡制之。爲人臣者,譬之若手,上以脩頭,下以脩足;清暖寒熱,不得不救;鏌鋣傅體,不敢弗搏。無私賢哲之臣,無私事能之士。故民不越鄉而交,無百里之慼。貴賤不相踰,愚智提衡而立,治之至也。今夫輕爵祿,易去亡,以擇其主,臣不謂廉。詐說逆法,倍主強諫,臣不謂忠。行惠施利,收下爲名,臣不謂仁。離俗隱居,而以詐非上,臣不謂義。外使諸侯,內耗其國,伺其危嶮之陂,以恐其主曰:「交非我不親,怨非我不解。」而主乃信之,以國聽之,卑主之名以顯其身,毀國之厚以利其家,臣不謂智。此數物者,險世之說也,而先王之法所簡也。先王之法曰:「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從王之指;無或作惡,從王之路。」古者世治之民,奉公法,廢私術,專意一行,具以待任。
夫爲人主而身察百官,則日不足,力不給。且上用目,則下飾觀;上用耳,則下飾聲;上用慮,則下繁辭。先王以三者爲不足,故舍己能而因法數,審賞罰。先王之所守要,故法省而不侵。獨制四海之內,聰智不得用其詐,險躁不得關其佞,姦邪無所依。遠在千里外,不敢易其辭;勢在郎中,不敢蔽善飾非;朝廷羣下,直湊單微,不敢相踰越。故治不足而日有餘,上之任勢使然也。
夫人臣之侵其主也,如地形焉,即漸以往,使人主失端,東西易面而不自知。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故明主使其羣臣不遊意於法之外,不爲惠於法之內,動無非法。峻法,所以禁過外私也;嚴刑,所以遂令懲下也。威不貳錯,制不共門。威、制共,則衆邪彰矣;法不信,則君行危矣;刑不斷,則邪不勝矣。故曰:巧匠目意中繩,然必先以規矩爲度;上智捷舉中事,必以先王之法爲比。故繩直而枉木斵,凖夷而高科削,權衡縣而重益輕,斗石設而多益少。故以法治國,舉措而已矣。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故矯上之失,詰下之邪,治亂決繆,絀羨齊非,一民之軌,莫如法。厲官威民,退淫殆,止詐僞,莫如刑。刑重,則不敢以貴易賤;法審,則上尊而不侵。上尊而不侵,則主強而守要,故先王貴之而傳之。人主釋法用私,則上下不別矣。
二柄第七
[編輯]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爲人臣者畏誅罰而利慶賞,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則羣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故世之姦臣則不然,所惡,則能得之其主而罪之;所愛,則能得之其主而賞之。今人主非使賞罰之威利出於己也,聽其臣而行其賞罰,則一國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歸其臣而去其君矣。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釋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則虎反服於狗矣。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釋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則君反制於臣矣。故田常上請爵祿而行之羣臣,下大斗斛而施於百姓,此簡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簡公見弒。子罕謂宋君曰:「夫慶賞賜予者,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殺戮刑罰者,民之所惡也,臣請當之。」於是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見劫。田常徒用德而簡公弒,子罕徒用刑而宋君劫。故今世爲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則是世主之危甚於簡公、宋君也。故劫殺擁蔽之主,兼失刑德而使臣用之,而不危亡者,則未嘗有也。
人主將欲禁姦,則審合刑名;刑名者,言與事也。爲人臣者陳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專以其事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罰。故羣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則罰,非罰小功也,罰功不當名也;羣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罰,非不說於大功也,以爲不當名也害甚於有大功,故罰。昔者韓昭侯醉而寢,典冠者見君之寒也,故加衣於君之上,覺寢而說,問左右曰:「誰加衣者?」左右對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與典冠。其罪典衣,以爲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爲越其職也。非不惡寒也,以爲侵官之害甚於寒。故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陳言而不當。越官則死,不當則罪。守業其官,所言者貞也,則羣臣不得朋黨相爲矣。
人主有二患:任賢,則臣將乘於賢以劫其君;妄舉,則事沮不勝。故人主好賢,則羣臣飾行以要君欲,則是羣臣之情不效;羣臣之情不效,則人主無以異其臣矣。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輕死;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齊桓公妬而好內,故竪刁自宮以治內;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首而進之;燕子噲好賢,故子之明不受國。故君見惡,則羣臣匿端;君見好,則羣臣誣能。人主欲見,則羣臣之情態得其資矣。故子之託於賢以奪其君者也,竪刁、易牙因君之欲以侵其君者也。其卒,子噲以亂死,桓公蟲流出戶而不葬。此其故何也?人君以情借臣之患也。人臣之情非必能愛其君也,爲重利之故也。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則羣臣爲子之、田常不難矣。故曰:「去好去惡,羣臣見素。」羣臣見素,則大君不蔽矣。
揚權第八
[編輯]天有大命,人有大命。夫香美脆味,厚酒肥肉,甘口而疾形;曼理皓齒,說情而捐精。故去甚去泰,身乃無害。權不欲見,素無爲也。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虛而待之,彼自以之。四海既藏,道陰見陽。左右既立,開門而當。勿變勿易,與二俱行。行之不已,是謂履理也。
夫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處其宜,故上無爲。使雞司夜,令狸執鼠,皆用其能,上乃無事。上有所長,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辯惠好生,下因其材。上下易用,國故不治。
用一之道,以名爲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徙。故聖人執一以靜,使名自命,令事自定。不見其采,下故素正。因而任之,使自事之;因其事而,彼將自舉之;正與處之,使皆自定之。上以名舉之,不知其名,復脩其形。形名參同,用其所生。二者誠信,下乃貢情。
謹脩所事,待命於天。毋失其要,乃爲聖人。聖人之道,去智與巧。智巧不去,難以爲常。民人用之,其身多殃;主上用之,其國危亡。因天之道,反形之理,督參鞠之,終則有始。虛以靜後,未嘗用己。凡上之患,必同其端;信而勿同,萬民一從。
夫道者,弘大而無形;德者,覈理而普至。至於羣生,斟酌用之,萬物皆盛,而不與其寧。道者,下周於事,因稽而命,與時生死。參名異事,通一同情。故曰:道不同於萬物,德不同於陰陽,衡不同於輕重,繩不同於出入,和不同於燥濕,君不同於羣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無雙,故曰一。是故明君貴獨道之容。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禱。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參同,上下和調也。
凡聽之道,以其所出,反以爲之入。故審名以定位,明分以辯類。聽言之道,溶若甚醉。脣乎齒乎,吾不爲始乎;齒乎脣乎,愈惽惽乎。彼自離之,吾因以知之;是非輻湊,上不與構。虛靜無爲,道之情也;叄伍比物,事之形也。叄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虛。根幹不革,則動泄不失矣。動之溶之,無爲而攻之。喜之則多事,惡之則生怨。故去喜去惡,虛心以爲道舍。上不與共之,民乃寵之;上不與義之,使獨爲之。上固閉內扃,從室視庭,咫尺已具,皆之其處。以賞者賞,以刑者刑,因其所爲,各以自成。善惡必及,孰敢不信?規矩既設,三隅乃列。
主上不神,下將有因;其事不當,下考其常。若天若地,是謂累解;若地若天,孰踈孰親?能象天地,是謂聖人。欲治其內,置而勿親;欲治其外,官置一人;不使自恣,安得移並?大臣之門,唯恐多人。凡治之極,下不能得。周合刑名,民乃守職;去此更求,是謂大惑。猾民愈衆,姦邪滿側。故曰:毋富人而貸焉,毋貴人而逼焉,毋專信一人而失其都國焉。腓大於股,難以趣走。主失其神,虎隨其後。主上不知,虎將爲狗。主不蚤止,狗益無已。虎成其羣,以弒其母。爲主而無臣,奚國之有?主施其法,大虎將怯;主施其刑,大虎自寧。法刑苟信,虎化爲人,復反其真。
欲爲其國,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將聚衆。欲爲其地,必適其賜;不適其賜,亂人求益。彼求我予,假仇人斧;假之不可,彼將用之以伐我。黃帝有言曰:「上下一日百戰。」下匿其私,用試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故度量之立,主之寶也;黨與之具,臣之寶也。臣之所不弒其君者,黨與不具也。故上失扶寸,下得尋常。有國之君,不大其都;有道之臣,不貴其家。有道之君,不貴其臣;貴之富之,彼將代之。備危恐殆,急置太子,禍乃無從起。內索出圉,必身自執其度量。厚者虧之,薄者靡之。虧靡有量,毋使民比周,同欺其上。虧之若月,靡之若熱。簡令謹誅,必盡其罰。
毋㢮而弓,一棲兩雄。一棲兩雄,其鬬㘖㘖。犲狼在牢,其羊不繁。一家二貴,事乃無功。夫妻持政,子無適從。
爲人君者,數披其木,毋使木枝扶踈;木枝扶踈,將塞公閭,私門將實,公庭將虛,主將壅圉。數披其木,無使木枝外拒,木枝外拒,將逼主處。數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將不勝春風;不勝春風,枝將害心。公子既衆,宗室憂唫。止之之道,數披其木,毋使枝茂。木數披,黨與乃離。掘其根本,木乃不神。填其洶淵,毋使水清。探其懷,奪之威。主上用之,若電若雷。
八姦第九
[編輯]凡人臣之所道成姦者有八術:一曰在同牀。何謂同牀?曰:貴夫人,愛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託於燕處之虞,乘醉飽之時,而求其所欲,此必聽之術也。爲人臣者內事之以金玉,使惑其主,此之謂「同牀」。二曰在旁。何謂在旁?曰:優笑侏儒,左右近習,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諾諾,先意承旨,觀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此皆俱進俱退,皆應皆對,一辭同軌以移主心者也。爲人臣者內事之以金玉玩好,外爲之行不法,使之化其主,此之謂「在旁」。三曰父兄。何謂父兄?曰:側室公子,人主之所親愛也;大臣廷吏,人主之所與度計也。此皆盡力畢議,人主之所必聽也。爲人臣者事公子側室以音聲子女,收大臣廷吏以辭言,處約言事,事成則進爵益祿,以勸其心,使犯其主,此之謂「父兄」。四曰養殃。何謂養殃?曰:人主樂美宮室臺池,好飾子女狗馬以娛其心,此人主之殃也。爲人臣者盡民力以美宮室臺池,重賦斂以飾子女狗馬,以娛其主而亂其心,從其所欲,而樹私利其間,此謂「養殃」。五曰民萌。何謂民萌?曰:爲人臣者散公財以說民人,行小惠以取百姓,使朝廷市井皆勸譽己,以塞其主而成其所欲,此之謂「民萌」。六曰流行。何謂流行?曰:人主者,固壅其言談,希於聽論議,易移以辯說。爲人臣者求諸侯之辯士,養國中之能說者,使之以語其私。爲巧文之言,流行之辭,示之以利勢,懼之以患害,施屬虛辭以壞其主,此之謂「流行」。七曰威強。何謂威強?曰:君人者,以羣臣百姓爲威強者也。羣臣百姓之所善,則君善之;非羣臣百姓之所善,則君不善之。爲人臣者,聚帶劒之客,養必死之士,以彰其威,明爲己者必利,不爲己者必死,以恐其羣臣百姓而行其私,此之謂「威強」。八曰四方。何謂四方?曰:君人者,國小則事大國,兵弱則畏強兵。大國之所索,小國必聽;強兵之所加,弱兵必服。爲人臣者,重賦斂,盡府庫,虛其國以事大國,而用其威求誘其君;甚者舉兵以聚邊境而制斂於內,薄者數內大使以震其君,使之恐懼,此之謂「四方」。凡此八者,人臣之所以道成姦,世主所以壅劫,失其所有也,不可不察焉。
明君之於內也,娛其色而不行其謁,不使私請。其於左右也,使其身必責其言,不使益辭。其於父兄大臣也,聽其言也必使以罰任於後,不令妄舉。其於觀樂玩好也,必令之有所出,不使擅進擅退,不使羣臣虞其意。其於德施也,縱禁財,發墳倉,利於民者,必出於君,不使人臣私其德。其於說議也,稱譽者所善,毀疵者所惡,必實其能,察其過,不使羣臣相爲語。其於勇力之士也,軍旅之功無踰賞,邑鬭之勇無赦罪,不使羣臣行私財。其於諸侯之求索也,法則聽之,不法則距之。所謂亡君者,非莫有其國也,而有之者皆非己有也。令臣以外爲制於內,則是君人者亡也。聽大國爲救亡也,而亡亟於不聽,故不聽。羣臣知不聽,則不外諸侯;諸侯知不聽,則不受臣之誣其君矣。
明主之爲官職爵祿也,所以進賢材勸有功也。故曰:賢材者處厚祿,任大官;功大者有尊爵,受重賞。官賢者量其能,賦祿者稱其功。是以賢者不誣能以事其主,有功者樂進其業,故事成功立。今則不然,不課賢不肖,不論有功勞,用諸侯之重,聽左右之謁,父兄大臣上請爵祿於上,而下賣之以收財利及以樹私黨。故財利多者買官以爲貴,有左右之交者請謁以成重。功勞之臣不論,官職之遷失謬。是以吏偷官而外交,棄事而親財。是以賢者懈怠而不勸,有功者隳而簡其業,此亡國之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