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卷第6
顔氏家訓 > 卷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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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證第十七
[編輯]詩云:「參差荇菜。」爾雅云:「荇,接余也。」字或爲莕。先儒解釋皆云:水草,圓葉細莖,隨水淺深。今是水悉有之,黃花似蒓,江南俗亦呼爲豬蒓,或呼爲荇菜。劉芳具有注釋。而河北俗人多不識之,博士皆以參差者是莧菜,呼人莧爲人荇,亦可笑之甚。
詩云:「誰謂荼苦?」爾雅、毛詩傳並以荼,苦菜也。又禮云:「苦菜秀。案:易統通卦驗玄圖曰:「苦菜生於寒秋,更冬歷春,得夏乃成。」今中原苦菜則如此也。一名遊冬,葉似苦苣而細,摘斷有白汁,花黃似菊。江南別有苦菜,葉似酸漿,其花或紫或白,子大如珠,熟時或赤或黑,此菜可以釋勞。案:郭璞注爾雅,此乃蘵黃蒢也。今河北謂之龍葵。梁世講禮者,以此當苦菜;旣無宿根,至春方生耳,亦大誤也。又高誘注呂氏春秋曰:「榮而不實曰英。」苦菜當言英,益知非龍葵也。
詩云:「有杕之杜。」江南本並木傍施大,傳曰:「杕,獨貌也。」徐仙民音徒計反。説文曰:「杕,樹貌也。」在木部。韻集音次第之第,而河北本皆爲夷狄之狄,讀亦如字,此大誤也。
詩云:「駉駉牡馬。」江南書皆作牝牡之牡,河北本悉爲放牧之牧。鄴下博士見難云:「駉頌旣美僖公牧於垧野之事,何限騲騭乎?」余答曰:「案:毛傳云:『駉駉,良馬腹幹肥張也。』其下又云:『諸侯六閑四種:有良馬,戎馬,田馬,駑馬。』若作放牧之意,通於牝牡,則不容限在良馬獨得駉駉之稱。良馬,天子以駕玉輅,諸侯以充朝聘郊祀,必無騲也。周禮圉人職:『良馬,匹一人。駑馬,麗一人。』圉人所養,亦非騲也;頌人舉其強駿者言之,於義爲得也。易曰:『良馬逐逐。』左傳云:『以其良馬二。』亦精駿之稱,非通語也。今以詩傳良馬,通於牧騲,恐失毛生之意,且不見劉芳義證乎?」
月令云:「荔挺出。」鄭玄注云:「荔挺,馬薤也。」説文云:「荔,似蒲而小,根可爲刷。」廣雅云:「馬薤,荔也。」通俗文亦云馬藺。易統通卦驗玄圖云:「荔挺不出,則國多火災。」蔡邕月令章句云:「荔似挺。」高誘注呂氏春秋云:「荔草挺出也。」然則月令注荔挺爲草名,誤矣。河北平澤率生之。江東頗有此物,人或種於階庭,但呼爲旱蒲,故不識馬薤。講禮者乃以爲馬莧;馬莧堪食,亦名豚耳,俗名馬齒。江陵嘗有一僧,面形上廣下狹;劉緩幼子民譽,年始數歲,俊晤善體物,見此僧云:「面似馬莧。」其伯父縧因呼爲荔挺法師。縧親講禮名儒,尙誤如此。
詩云:「將其來施施。」毛傳云:「施施,難進之意。」鄭箋云:「施施,舒行貌也。」韓詩亦重爲施施。河北毛詩皆云施施。江南舊本,悉單爲施,俗遂是之,恐爲少誤。
詩云:「有渰萋萋,興雲祁祁。」毛傳云:「渰,陰雲貌。萋萋,雲行貌。祁祁,徐貌也。」箋云:「古者,陰陽和,風雨時,其來祁祁然,不暴疾也。」案:渰已是陰雲,何勞復云「興雲祁祁」耶?「雲」當爲「雨」,俗寫誤耳。班固靈臺詩云:「三光宣精,五行布序,習習祥風,祁祁甘雨。」此其證也。
禮云:「定猶豫,決嫌疑。」離騷曰:「心猶豫而狐疑。」先儒未有釋者。案:尸子曰:「五尺犬爲猶。」説文云:「隴西謂犬子爲猶。」吾以爲人將犬行,犬好豫在人前,待人不得,又來迎候,如此返往,至於終日,斯乃豫之所以爲未定也,故稱猶豫。或以爾雅曰:「猶如麂,善登木。」猶,獸名也,旣聞人聲,乃豫緣木,如此上下,故稱猶豫。狐之爲獸,又多猜疑,故聽河冰無流水聲,然後敢渡。今俗云:「狐疑,虎卜。」則其義也。
左傳曰:「齊侯痎,遂痁。」説文云:「痎,二日一發之瘧。痁,有熱瘧也。」案:齊侯之病,本是間日一發,漸加重乎故,爲諸侯憂也。今北方猶呼痎瘧,音皆。而世間傳本多以痎爲疥,杜征南亦無解釋,徐仙民音介,俗儒就爲通云:「病疥,令人惡寒,變而成瘧。」此臆説也。疥癬小疾,何足可論,寧有患疥轉作瘧乎?
尙書曰:「惟影響。」周禮云:「土圭測影,影朝影夕。」孟子曰:「圖影失形。」莊子云:「罔兩問影。」如此等字,皆當爲光景之景。凡陰景者,因光而生,故即謂爲景。淮南子呼爲景柱,廣雅云:「晷柱掛景。」並是也。至晉世葛洪字苑,傍始加影(去掉景),音於景反。而世間輒改治尙書、周禮、莊、孟從葛洪字,甚爲失矣。
太公六韜,有天陳、地陳、人陳、雲鳥之陳。論語曰:「衞靈公問陳於孔子。」左傳:「爲魚麗之陳。」俗本多作阜傍車乘之車。案諸陳隊,並作陳、鄭之陳。夫行陳之義,取於陳列耳,此六書爲假借也,蒼、雅及近世字書,皆無別字;唯王羲之小學章,獨阜傍作車,縱復俗行,不宜追改六韜、論語、左傳也。
詩云:「黃鳥于飛,集於灌木。」傳云:「灌木,叢木也。」此乃爾雅之文,故李巡注曰:「木叢生曰灌。」爾雅末章又云:「木族生爲灌。」族亦叢聚也。所以江南詩古本皆爲叢聚之叢,而古叢字似最字,近世儒生,因改爲最,解云:「木之最高長者。」案:眾家爾雅及解詩無言此者,唯周續之毛詩注,音爲徂會反,劉昌宗詩注,音爲在公反,又祖會反:皆爲穿鑿,失爾雅訓也。
「也」是語已及助句之辭,文籍備有之矣。河北經傳,悉略此字,其間字有不可得無者,至如「伯也執殳」,「於旅也語」,「回也屢空」,「風,風也,教也」,及詩傳云:「不戢,戢也;不儺,儺也。」「不多,多也。」如斯之類,儻削此文,頗成廢闕。詩言:「靑靑子衿。」傳曰:「靑衿,靑領也,學子之服。」按:古者,斜領下連於衿,故謂領爲衿。孫炎、郭璞注爾雅,曹大家注列女傳,並云:「衿,交領也。」鄴下詩本,旣無「也」字,群儒因謬説云:「靑衿、靑領,是衣兩處之名,皆以靑爲飾。」用釋「靑靑」二字,其失大矣!又有俗學,聞經傳中時須也字,輒以意加之,每不得所,益成可笑。
易有蜀才注,江南學士,遂不知是何人。王儉四部目錄,不言姓名,題云:「王弼後人。」謝炅、夏侯該,並讀數千卷書,皆疑是譙周;而李蜀書一名漢之書,云:「姓范名長生,自稱蜀才。」南方以晉家渡江後,北間傳記,皆名爲僞書,不貴省讀,故不見也。
禮王制云:「臝股肱。」鄭注云:「謂揎衣出其臂脛。」今書皆作擐甲之擐。國子博士蕭該云:「擐當作揎,音宣,擐是穿著之名,非出臂之義。」案字林,蕭讀是,徐爰音患,非也。
漢書:「田肯賀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國劉顯,博覽經籍,偏精班漢,梁代謂之漢聖。顯子臻,不墜家業。讀班史,呼爲田肯。梁元帝嘗問之,答曰:「此無義可求,但臣家舊本,以雌黃改『宵』爲『肯』。」元帝無以難之。吾至江北,見本爲「肯」。
漢書王莽贊云:「紫色蛙聲,餘分閏位。」蓋謂非玄黃之色,不中律呂之音也。近有學士,名問甚高,遂云:「王莽非直鳶髆虎視,而復紫色蛙聲。」亦爲誤矣。
簡策字,竹下施朿,末代隸書,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爲夾者;猶如刺字之傍應爲朿,今亦作夾。徐仙民春秋、禮音,遂以筴爲正字,以策爲音,殊爲顛倒。史記又作悉字,誤而爲述,作妒字,誤而爲姤,裴、徐、鄒皆以悉字音述,以妒字音姤。旣爾,則亦可以亥爲豕字音,以帝爲虎字音乎?
張揖云:「虙,今伏羲氏也。」孟康漢書古文注亦云:「虙,今伏。」而皇甫謐云:「伏羲或謂之宓羲。」按諸經史緯候,遂無宓羲之號。虙字從虍,宓字從宓(去掉必),下俱爲必,末世傳寫,遂誤以虙爲宓,而帝王世紀因更立名耳。何以驗之?孔子弟子虙子賤爲單父宰,即虙羲之後,俗字亦爲宓,或復加山。今兗州永昌郡城,舊單父地也,東門有子賤碑,漢世所立,乃曰:「濟南伏生,即子賤之後。」是知虙之與伏,古來通字,誤以爲宓,較可知矣。
太史公記曰:「寧爲雞口,無爲牛後。」此是刪戰國策耳。案:延篤戰國策音義曰:「尸,雞中之主。從,牛子。」然則,「口」當爲「尸」,「後」當爲「從」,俗寫誤也。
應劭風俗通云:「太史公記:『高漸離變名易姓,爲人庸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有客擊筑,伎癢,不能無出言。』」案:伎癢者,懷其伎而腹癢也。是以潘岳射雉賦亦云:「徒心煩而伎癢。」今史記並作「徘徊」,或作「彷徨不能無出言」,是爲俗傳寫誤耳。
太史公論英布曰:「禍之興自愛姬,生於妒媚,以至滅國。」又漢書外戚傳亦云:「成結寵妾妒媚之誅。」此二「媚」並當作「媢」,媢亦妒也,義見禮記、三蒼。且五宗世家亦云:「常山憲王後妒媢。」王充論衡云:「妒夫媢婦生,則忿怒鬬訟。」益知媢是妒之別名。原英布之誅爲意賁赫耳,不得言媚。
史記始皇本紀:「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綰等,議於海上。」諸本皆作山林之「林。」。開皇二年五月,長安民掘得秦時鐵稱權,旁有銅塗鐫銘二所。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爲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則不壹嫌疑者,皆明壹之。」凡四十字。其一所曰:「元年,制詔丞相斯、去疾,法度量,盡始皇帝爲之,皆有刻辭焉。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其於久遠也,如後嗣爲之者,不稱成功盛德,刻此詔□左,使毋疑。」凡五十八字,一字磨滅,見有五十七字,了了分明。其書兼爲古隸。余被敕寫讀之,與內史令李德林對,見此稱權,今在官庫;其「丞相狀」字,乃爲狀貌之「狀」,丬旁作犬;則知俗作「隗林」,非也,當爲「隗狀」耳。
漢書云:「中外禔福。」字當從示。禔,安也,音匙匕之匙,義見蒼雅、方言。河北學士皆云如此。而江南書本,多誤從手,屬文者對耦,並爲提挈之意,恐爲誤也。
或問:「漢書註:『爲元后父名禁,故禁中爲省中。』何故以『省』代『禁』?」答曰:「案:周禮宮正:『掌王宮之戒令糾禁。』鄭注云:『糾,猶割也,察也。』李登云:『省,察也。』張揖云:『省,今省祭(示改言)也。』然則小井、所領二反,並得訓察。其處旣常有禁衞省察,故以『省』代『禁』。祭(示改言),古察字也。」
漢明帝紀:「爲四姓小侯立學。」按:桓帝加元服,又賜四姓及梁、鄧小侯帛,是知皆外戚也。明帝時,外戚有樊氏、郭氏、陰氏、馬氏爲四姓。謂之小侯者,或以年小獲封,故須立學耳。或以侍祠猥朝,侯非列侯,故曰小侯,禮云:「庶方小侯。」則其義也。
後漢書云:「鸛雀銜三鱔魚。」多假借爲鱣鮪之鱣;俗之學士,因謂之爲鱣魚。案:魏武四時食制:「鱣魚大如五斗奩,長一丈。」郭璞注爾雅:「鱣長二三丈。」安有鸛雀能勝一者,況三乎?鱣又純灰色,無文章也。鱔魚長者不過三尺,大者不過三指,黃地黑文;故都講云:「蛇鱔,卿大夫服之象也。」續漢書及搜神記亦説此事,皆作「鱔」字。孫卿云:「魚鱉鰍鱣。」及韓非、説苑皆曰:「鱣似蛇,蠶似蠋。」並作「鱣」字。假「鱣」爲「鱔」,其來久矣。
後漢書:「酷吏樊曄爲天水郡守,涼州爲之歌曰:『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書本「穴」皆誤作「六」。學士因循,迷而不寤。夫虎豹穴居,事之較者;所以班超云:「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寧當論其六七耶?
後漢書楊由傳云:「風吹削肺。」此是削札牘之柿耳。古者,書誤則削之,故左傳云「削而投之」是也。或即謂札爲削,王褒童約曰:「書削代牘。」蘇竟書云:「昔以摩硏編削之才。」皆其證也。詩云:「伐木滸滸。」毛傳云:「滸滸,柿貌也。」史家假借爲肝肺字,俗本因是悉作脯臘之脯,或爲反哺之哺。學士因解云:「削哺,是屛障之名。」旣無證據,亦爲妄矣!此是風角占候耳。風角書曰:「庶人風者,拂地揚塵轉削。」若是屛障,何由可轉也?
三輔決錄云:「前隊大夫范仲公,鹽豉蒜果共一筩。」「果」當作魏顆之「顆」。北土通呼物一塊,改爲一顆,蒜顆是俗間常語耳。故陳思王鷂雀賦曰:「頭如果蒜,目似擘椒。」又道經云:「合口誦經聲璅璅,眼中淚出珠子(石果)。」其字雖異,其音與義頗同。江南但呼爲蒜符,不知謂爲顆。學士相承,讀爲裹結之裹,言鹽與蒜共一苞裹,內筩中耳。正史削繁音義又音蒜顆爲苦戈反,皆失也。
有人訪吾曰:「魏志蔣濟上書云『弊(支力)之民』,是何字也?」余應之曰:「意爲(支力)即是(危皮)倦之(危皮)耳。張揖、呂忱並云:『支傍作刀劍之刀,亦是剞字。』不知蔣氏自造支傍作筋力之力,或借剞字,終當音九僞反。」
晉中興書:「太山羊曼,常頽縱任俠,飲酒誕節,兗州號爲濌伯。」此字皆無音訓。梁孝元帝常謂吾曰:「由來不識。唯張簡憲見教,呼爲嚃羹之嚃。自爾便遵承之,亦不知所出。」簡憲是湘州刺史張纘謚也,江南號爲碩學。案:法盛世代殊近,當是耆老相傳;俗間又有濌濌語,蓋無所不施,無所不容之意也。顧野王玉篇誤爲黑傍沓。顧雖博物,猶出簡憲、孝元之下,而二人皆云重邊。吾所見數本,並無作黑者。重沓是多饒積厚之意,從黑更無義旨。
古樂府歌詞,先述三子,次及三婦,婦是對舅姑之稱。其末章云:「丈人且安坐,調弦未遽央。」古者,子婦供事舅姑,旦夕在側,與兒女無異,故有此言。丈人亦長老之目,今世俗猶呼其祖考爲先亡丈人。又疑「丈」當作「大」,北間風俗,婦呼舅爲大人公。「丈」之與「大」,易爲誤耳。近代文士,頗作三婦詩,乃爲匹嫡並耦己之群妻之意,又加鄭、衞之辭,大雅君子,何其謬乎?
古樂府歌百里奚詞曰:「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吹扊(上戸下多);今日富貴忘我爲!」「吹」當作炊煮之「炊」。案:蔡邕月令章句曰:「鍵,關牡也,所以止扉,或謂之剡移。」然則當時貧困,並以門牡木作薪炊耳。聲類作扊,又或作扂。
通俗文,世間題云「河南服虔字子愼造」。虔旣是漢人,其敍乃引蘇林、張揖;蘇、張皆是魏人。且鄭玄以前,全不解反語,通俗反音,甚會近俗。阮孝緒又云「李虔所造」。河北此書,家藏一本,遂無作李虔者。晉中經簿及七志,並無其目,竟不得知誰制。然其文義允愜,實是高才。殷仲堪常用字訓,亦引服虔俗説,今復無此書,未知即是通俗文,爲當有異?或更有服虔乎?不能明也。
或問:「山海經,夏禹及益所記,而有長沙、零陵、桂陽、諸暨,如此郡縣不少,以爲何也?」答曰:「史之闕文,爲日久矣;加復秦人滅學,董卓焚書,典籍錯亂,非止於此。譬猶本草神農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趙國、常山、奉高、眞定、臨淄、馮翊等郡縣名,出諸藥物;爾雅周公所作,而云『張仲孝友』;仲尼修春秋,而經書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書,而有燕王喜、漢高祖;汲冢瑣語,乃載秦望碑;蒼頡篇李斯所造,而云『漢兼天下,海內並厠,豨黥韓覆,畔討滅殘』;列仙傳劉向所造,而贊云七十四人出佛經;列女傳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頌,終於趙悼后,而傳有更始韓夫人、明德馬后及梁夫人嫕:皆由後人所羼,非本文也。」
或問曰:「東宮舊事何以呼鴟尾爲祠尾?」答曰:「張敝者,呉人,不甚稽古,隨宜記注,逐鄕俗訛謬,造作書字耳。呉人呼祠祀爲鴟祀,故以祠代鴟字;呼紺爲禁,故以糹傍作禁代紺字;呼盞爲竹簡反,故以木傍作展代盞字;呼鑊字爲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鑊字;又金傍作患爲鐶字,木傍作鬼爲魁字,火傍作庶爲炙字,旣下作毛爲髻字;金花則金傍作華,窗扇則木傍作扇:諸如此類,專輒不少。
又問:「東宮舊事『六色罽(糹畏)』,是何等物?當作何音?」答曰:「案:説文云:『莙,牛藻也,讀若威。』音隱:『塢瑰反。』即陸機所謂『聚藻,葉如蓬』者也。又郭璞注三蒼亦云:『蘊,藻之類也,細葉蓬茸生。』然今水中有此物,一節長數寸,細茸如絲,圓繞可愛,長者二三十節,猶呼爲莙。又寸斷五色絲,橫著綫股間繩之,以象莙草,用以飾物,即名爲莙;於時當紺六色罽,作此莙以飾緄帶,張敞因造糹旁畏耳,宜作隈。」
柏人城東北有一孤山,古書無載者。唯闞駰十三州志以爲舜納於大麓,即謂此山,其上今猶有堯祠焉;世俗或呼爲宣務山,或呼爲虛無山,莫知所出。趙郡士族有李穆叔、季節兄弟、李普濟,亦爲學問,並不能定鄕邑此山。余嘗爲趙州佐,共太原王邵讀柏人城西門內碑。碑是漢桓帝時柏人縣民爲縣令徐整所立,銘曰:「山有巏婺(女改山),王喬所仙。」方知此巏婺(女改山)山也。巏字遂無所出。婺(女改山)字依諸字書,即旄丘之旄也;旄字,字林一音亡付反,今依附俗名,當音權務耳。入鄴,爲魏收説之,收大嘉嘆。値其爲趙州莊嚴寺碑銘,因云:「權務之精。」即用此也。
或問:「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訓?」答曰:「漢、魏以來,謂爲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云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云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爲節。西都賦亦云:『衞以嚴更之署。』所以爾者,假令正月建寅,斗柄夕則指寅,曉則指午矣;自寅至午,凡歷五辰。冬夏之月,雖復長短參差,然辰間遼闊,盈不過六,縮不至四,進退常在五者之間。更,歷也,經也,故曰五更爾。」
爾雅云:「朮,山薊也。」郭璞注云:「今朮似薊而生山中。」案:朮葉其體似薊,近世文士,遂讀薊爲筋肉之筋,以耦地骨用之,恐失其義。
或問:「俗名傀儡子爲郭禿,有故實乎?」答曰:「風俗通云:『諸郭皆諱禿。』當是前代人有姓郭而病禿者,滑稽戲調,故後人爲其象,呼爲郭禿,猶文康象庾亮耳。」
或問曰:「何故名治獄參軍爲長流乎?」答曰:「帝王世紀云:『帝少昊崩,其神降於長流之山,於祀主秋。』案:周禮秋官,司寇主刑罰、長流之職,漢、魏捕賊掾耳。晉、宋以來,始爲參軍,上屬司寇,故取秋帝所居爲嘉名焉。」
客有難主人曰:「今之經典,子皆謂非,説文所言,於皆云是,然則許愼勝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應之曰:「今之經典,皆孔子手跡耶?」客曰:「今之説文,皆許愼手跡乎?」答曰:「許愼檢以六文,貫以部分,使不得誤,誤則覺之。孔子存其義而不論其文也。先儒尙得改文從意,何況書寫流傳耶?必如左傳止戈爲武,反正爲乏,皿蟲爲蠱,亥有二首六身之類,後人自不得輒改也,安敢以説文校其是非哉?且余亦不專以説文爲是也,其有援引經傳,與今乖者,未之敢從。又相如封禪書曰:『導一莖六穗於庖,犧雙觡共抵之獸。』此導訓擇,光武詔云:『非徒有豫養導擇之勞』是也。而説文云:『導是禾名。』引封禪書爲證;無妨自當有禾名導,非相如所用也。『禾一莖六穗於庖』,豈成文乎?縱使相如天才鄙拙,強爲此語;則下句當云『麟雙觡共抵之獸』,不得云犧也。吾嘗笑許純儒,不達文章之體,如此之流,不足憑信。大抵服其爲書,隱括有條例,剖析窮根源,鄭玄注書,往往引以爲證;若不信其説,則冥冥不知一點一畫,有何意焉。」
世間小學者,不通古今,必依小篆,是正書記;凡爾雅、三蒼、説文,豈能悉得蒼頡本指哉?亦是隨代損益,互有同異。西晉已往字書,何可全非?但令體例成就,不爲專輒耳。考校是非,特須消息。至如「仲尼居」,三字之中,兩字非體,三蒼「尼」旁益「丘」,説文「尸」下施「幾」:如此之類,何由可從?古無二字,又多假借,以中爲仲,以説爲悅,以召爲邵,以閑爲閑:如此之徒,亦不勞改。自有訛謬,過成鄙俗,「亂」旁爲「舌」,「揖」下無「耳」,「黿」、「鼉」從「龜」,「奮」、「奪」從「雚」,「席」中加「帶」,「惡」上安「西」,「鼓」外設「皮」,「鑿」頭生「毀」,「離」則配「禹」,「壑」乃施「豁」,「巫」混「經」旁,「皋」分「澤」片,「獵」化爲「獦」,「寵」變成「(上穴下龍)」,「業」左益「片」,「靈」底著「器」,「率」字自有律音,強改爲別;「單」字自有善音,輒析成異:如此之類,不可不治。吾昔初看説文,蚩薄世字,從正則懼人不識,隨俗則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筆也。所見漸廣,更知通變,救前之執,將欲半焉。若文章著述,猶擇微相影響者行之,官曹文書,世間尺牘,幸不違俗也。
案:彌亙字從二閑舟,詩云:「亙之秬秠」是也。今之隸書,轉舟爲日;而何法盛中興書乃以舟在二閑爲舟航字,謬也。春秋説以人十四心爲德,詩説以二在天下爲酉,漢書以貨泉爲白水眞人,新論以金昆爲銀,國志以天上有口爲呉,晉書以黃頭小人爲恭,宋書以召刀爲邵,參同契以人負告爲造:如此之例,蓋數術謬語,假借依附,雜以戲笑耳。如猶轉貢字爲項,以叱爲匕,安可用此定文字音讀乎?潘、陸諸子離合詩、賦,栻卜、破字經,及鮑昭謎字,皆取會流俗,不足以形聲論之也。
河間邢芳語吾云:「賈誼傳云:『日中必(上彗下火)。』註:『(上彗下火),暴也。』曾見人解云:『此是暴疾之意,正言日中不須臾,卒然便昃耳。』此釋爲當乎?」吾謂邢曰:「此語本出太公六韜,案字書,古者暴曬字與暴疾字相似,唯下少異,後人專輒加傍日耳。言日中時,必須曝曬,不爾者,失其時也。晉灼已有詳釋。」芳笑服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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