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悟/第八回
詞曰: 才各一方,相思莫釋。美分兩地,眷戀難忘。蹈逾牆鑽,大喪身傷。心幸劫屍,撬棺回生遂意。不料好事多磨。離因走亂,詎知良緣有定,名就圓親。始笑不守香閨,後羨傳侵烈志,受無窮享用,歷不盡榮華。 卻說情之一字,假則流蕩忘返,真則從一而終。初或因情以離,後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鏡重圓,香勾再合,有自來也。 在下說元朝姑蘇,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頑。生來天資敏捷,博洽好學。但因元朝輕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願隱於山林,做些詞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詩酒之情濃。 到至正年間,已是二十過頭,因慕西湖佳麗,來到杭州。於前塘門外,昭慶寺前,尋了一所精潔書院,安頓了行李書籍。卻整日去湖上遨遊,信步閑行。偶然步至斷橋左側,見翠竹林中,屹立一門,門額上有一匾曰:「喬木世家。」世高緩步而入,覺綠槐修竹,清陰欲滴,池內蓮花馥鬱,分外可人。 世高緣景致佳甚,盤桓良久。忽聞有人嬌語道:「美哉,少年。」世高聞之,因而四顧,忽見池塘之左,臺榭之東,綠陰中小樓內,有一小嬌娥,傾城國色,在那裏遮遮掩掩的偷看。世高欲進不敢,祇得緩步而出,意欲訪問鄰家,又不好輕易問得。 適見花粉店中,坐著一個老婦人,世高走近前,陪個小心道:「老娘娘,借寶店坐一坐。」老婦人道:「任憑相公坐不妨,祇沒有好茶相款。」世高見這老嫗說話,賢而有禮,便問道:「老娘娘高姓?」老婦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與施家,先夫亡過十年,祇生一個小女。因先夫排行第十,人都稱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鄉何處,到此何干?」世高道:「在下姑蘇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來一遊。」施十娘道:「相公特特來遊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 世高見他通文達禮,料道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面那高門樓,是甚麼樣人家?」施十娘道:「是鄉宦劉萬戶家。可惜這樣人家,子嗣祇生得一位小姐,叫名秀英,已是十八歲了,尚未喫茶。」世高故意驚訝道:「男大當婚,女大須嫁,論起年紀十八歲,就是小戶人家,也都嫁了,何況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劉萬戶祇因這小姐,生得聰明伶俐,善能吟詩作賦,愛惜他如掌上之珍,不肯嫁與平常人家,必要嫁與讀書有功名之人,贅在家裏,與他撐持門戶。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差錯過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見小姐過麼?」施十娘道:「老身與他是緊鄰,時常賣花與他,怎麼不見。」世高聽見,暗暗道:「合拍得緊,今日且未可說出。」 遂叫聲:「咶噪。」起身回去。細細思想道:「這姻緣,準在此老婦人身上,有些針線。但這老婦人賣花粉過日,家道料不豐腴,我須破些錢鈔,用些甜言美話,以圖僥幸。」 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閨門處女,如何就輕易出口稱讚我?他既稱讚,必有我的意思,況又道:『美哉,少年。』尤為難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忽然不知不覺,夢到城隍廟裏,一心牽掛著秀英小姐。便就跪在城隍面前,禱告道:「不知文世高,與劉秀英有婚姻之緣否?」城隍吩咐判官,查他婚姻簿籍,判官查出呈上。城隍看了,便就硃筆寫下四句,與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細一看,上道: 爾問婚姻,祇看香勾。 破鏡重完,淒惶好仇。 文世高正在詳審之際,旁邊判官高聲一喝,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仔細思量,此夢實為怪異,但「破鏡重圓,淒惶好仇」二句,其中有合而離,離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區處。 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帶了兩錠銀子,踱到施十娘店中來。那施十娘,正在那裏整理花粉,抬起頭來,見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甚麼事又來?」文世高道:「有件事央說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當得效勞。」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銀子來,塞在施十娘袖中道:「在下並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個媒人。」施十娘見他口氣,明明是昨日,說了秀英小姐身上來的,卻故意問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說的劉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別家,便可領命,若是劉家,這事實難從命。祇因劉萬戶生性古執,所以遲到於今,多少在城鄉宦,求他為婚,尚且不從,何況你是異鄉之人?不是老身衝撞你說,你不過是個窮酸,如何得肯?尊賜斷不敬領。」便去袖中,摸出那兩錠銀子來,送還文世高。 世高連忙道:「老娘娘,你且收著,在下還有一個話要說。」 即將店前椅子,移近櫃邊道:「不是在下妄想,祇因昨日,步入劉萬戶園庭,親見小姐,坐在小樓之內,見了我時,說一聲道:『美哉,少年。』看將起來,小姐這一句說話,明明有些緣故,今日特懇老娘進去,見一見小姐,於中見景生情。得使時,試問小姐,可曾有這一句話說否?然而他是深閨小姐,如何就肯應承?這句話,畢竟要面紅耳赤。老娘是個走千家,踏萬戶,極聰明的人,須看風使船,且待他口聲何如?在下這幾兩銀子,權作酬勞之意,不必過謙。在下晚間,再來討回話。」施十娘聽了,笑嘻嘻的道:「劉小姐若沒這句話,你再也休想。若果有這句說話,老身何惜去走一遭。但你不可弔謊,若弔了謊,卻不是老身偌大的罪過,反說是輕薄他,日後再難見他的面。這關係非同小可,你不可說空頭話。」文世高道:「我正要託你做事,如何敢說謊?若是在下說謊,便就天誅地滅,前程不吉。」施十娘見他發了咒,料道未必是謊,即忙轉口道:「老身特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緣何如?若果是你姻緣,自然天從人願。若不是你姻緣,你休癡想,纏我也是無益的。」文世高點首道:「自然曉得。」便回下處。正是: 眼觀旌捷旗,耳聽好消息。 卻說施十娘著落了,袖裏這兩錠銀子,安排午飯喫了。揀取幾枝奇巧時新花兒,將一個好花籃兒來盛著,慢慢的走到劉家來。正是: 本為賣花老嫗,權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入,斯言永遠當遵。 卻說這劉小姐,自見文世高之後,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我看他一表非俗,斷不是尋常之輩,若得與他夫妻諧老,不枉我,這一隻識英雄的俗眼兒。我今年已十八,若不嫁與此等之人,更揀何人。但我爹爹執古,定要嫁勢要之人,不知勢要之人,就是貧賤之人做起的,揀到如今,就把青春耽誤過了,豈不可歎。但不知所見少年,是何姓名,恐眼前錯過了,日後難逢。」這是小姐的私念。 大抵女人,再起不得,這一點貪愛之念,若起了時,便就心猿意馬,把捉不定。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籃兒,來到劉家。見了老夫人,道個萬福,夫人還禮道:「施媽媽,久不見你了。」施十娘道:「因家困窮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幾枝好花兒,送與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兒戴,你來的好。」 喫了茶,就走到小姐繡房門口,掀開簾兒,走將入去。祇見小姐,倚著欄杆,似一線兩氣模樣,上前忙道個萬福。恰值小姐思憶少年,一時不知,見施十娘道了萬福,方纔曉得有人到來,急轉身回禮道:「媽媽,為何幾時不來看我,可有甚麼時新巧色花頭兒麼?」施十娘道:「有,有。」 連忙開了花籃兒,都是嶄新花樣,一枝枝取出來,放在桌上。卻取起一朵,喜踏連科的金枝金梗異樣好花兒,插在小姐頭上,道:「但願小姐明日嫁個連中三元的美少年,帶挈老身喫杯喜酒,可好麼?」小姐笑笑,便隨他戴了。 恰好丫鬟春嬌,送進茶來,施十娘接杯在手,順口兒道:「老婆子今日,喫了小姐的茶,不知幾時喫小姐的喜酒哩!常時受小姐的好處,一些也不曾補報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頭好媒,老婆子方纔放心得下。」小姐口中雖不做聲,卻也不怪他說。 施十娘看房中無人,便走近小姐身邊一步,道:「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敢在小姐面前說麼?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說,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說了。」小姐道:「媽媽,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話但說不妨。」施十娘便輕說道:「小姐,你前日樓上,可曾見一個少年的郎君麼?」小姐臉色微紅,慢慢的道:「沒有。」口中雖然答應,那意思甚懈。施十娘見他,像個不嗔怪的意思,料道是曾見過來,因又說道:「你休瞞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來見我,說前日見了小姐,小姐稱讚他美少,可是有的麼?」小姐不覺滿面通紅,便不則聲。 施十娘知竅,便說道:「那少年郎君,是蘇州人,姓文,真個好一個風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後夫榮妻貴,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何如?」那小姐把頭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見小姐這般光景,料道十拿九肯,又說道:「那文相公思想小姐,自從昨日至今日,一連來數次,要老身訪問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說話?」那小姐道:「沒有甚麼說話,但不知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施十娘接口道:「他說不曾娶妻,所以央老身做媒。據我看起來,這人不是個薄倖之人。論相貌,與小姐恰好是一對兒,不可錯過了這好親事。小姐若肯應允,老身出去就與他說知。」小姐將頭點了一點,施十娘會意,忙收拾花籃兒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媽媽,謹言。」施十娘道:「不必吩咐。」出來見老夫人道:「小姐還要幾枝好花兒,明日再送來。」說罷自去。正是: 背地商量無好語,私房計較有姦情。 施十娘出得門來,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見了施十娘,面色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個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細細講述一遍,喜得那世高,渾身如蟲鑽骨癢一般,非常快樂。道:「小姐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日做首詩,勞老娘寄與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詩,或求他信物一件,以為終身之計,全仗維持。」施十娘依允了。 文世高回寓,當晚一夜無眠。次日早起,取出白綾汗巾一方,磨濃了墨,寫七言絕句一首於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年少安能不慕仙。 一語三生緣已定,莫教錦片失當前。 寫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與施十娘道:「願老娘寄一寄去,千萬討小姐一個回信,事成重重相謝。」 施十娘袖了詩,又揀幾枝好花兒,假意踱到劉家來。見了老夫人道:「今選上幾枝花兒,比昨日的又好,特送與小姐。」說完了,便望小姐臥樓上走。小姐見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見禮。施十娘四顧無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條汗巾兒,遞與小姐,小姐打開一看,卻是一首詩,仔細看來,大是鍾情的意思。又見他寫作俱妙,越發動了個愛才之念,看了不忍釋手。 施十娘見他這般不捨,就道:「小姐高才,何不就和他一首。」小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施十娘道:「文相公還要問你求件信物兒,以為終身之計。」小姐聽罷,便走到箱子內,取出親手繡的一條花汗巾,拿起一枝紫毫筆,就題一詩於上: 英英自是風雲客,兒女娥眉敢認仙。 若問武陵何處是,桃花流水到門前。 題完詩,就遞與施十娘。十娘道:「你兩個,既是這般相愛,定是前生結下的夫妻,但不知這詩中,可曾約他幾時相會?」小姐道:「我詩中之意,雖未有期,卻隨他早晚來會便了。」施十娘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銅牆鐵壁,門戶深沉,卻教他從何處進來?」小姐聽了,沒做理會。 施十娘是偷香竊玉的老作家,推開窗,四圍一看,道:「有了,老身的後門,緊靠著這花園牆內,棲雲石邊。小姐你晚間可到石上,垂過一條索子來,教文相公執著索子,攀著樹枝,便可進來。」小姐道:「恰好有條鞦韆索在此,且喜這石畔有一株老樹,盡可攀援,諒無失足之虞。」兩個計較得端端正正,小姐又取出一隻,穿得半新不舊的繡鞋兒,遞與媽媽道:「以此為驗。」施十娘袖了繡鞋兒並花汗巾,起身作別。臨行時,小姐去奩妝裏,取出金釵一股,贈與施媽媽,道:「權作謝儀,休嫌菲薄。」又叮囑了幾句,送至樓門口。正是: 情到相關處,身心不自由。 和盤都托出,閨閣惹風流。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許久了。施十娘道:「文相公,恭喜賀喜,天賜良緣。我今日為你作合,你休負了小姐一片苦心。」遂取出汗巾、繡鞋兒,遞與文世高。世高一時見了,就如平地登天,喜之不勝。再看詩意,不獨情意綢繆,而詞采香艷風流,更令人愛慕。看了繡鞋兒,纖小異常,又令人愛殺。 正在仔細玩弄之際,忽然想起夢中城隍之言,若問婚姻,祇看香勾之句,遂歎一聲道:「好奇怪。」施十娘道:「有何奇怪?」文世高便將夢中之事,說了一遍。施十娘道:「可見夫妻,真五百年結就的,不然一見,何便留情至此。」文世高遂把汗巾、繡鞋,放入袖中。施十娘道:「還有好處哩!約你晚間相會。」並從牆上掛索之計,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眉開眼笑,連叫謝天謝地。 走到寓所,換了一套新鮮衣服。到黃昏街鼓微動,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候。侯不多時,祇聽得牆頭上,果有鞦韆索放過來,施十娘扶了文生,文生弔住索子,扒上牆頭。慌慌張張攀著一枯樹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那枯枝一斷,從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時喪命。祇道是: 兩地相思今會面,誰知樂事變成悲。 施十娘見文生跨過了牆,祇道落了好處,竟自閉門而睡,不題。小姐見文生已上牆頭,正欲相迎,忽然跌下,竟不動了。急走近身邊一看,見牙關緊閉,手足冰冷,忙去摸他口鼻,一些氣息也無。小姐慌了手腳,一霎時滿身寒顫起來。欲待救他,又無計策,祇得又去口鼻邊摸一摸,氣息全無,身上愈冷了。 淒惶無措,不覺兩淚交流。一則恐明早,父母看見屍首,查究起來,譴責難逃﹔二則文生因我而亡,我豈有獨生之理?千思百想,祇得將鞦韆索自縊而死。正是: 可憐嫩蕊嬌花女,頓作亡生殞命人。 且說春嬌這丫鬟,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姐幾次叫他,也不就起來。這晚小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姐自縊而死,竟睡得過不亦樂乎。老夫人不見春嬌出來,取麵湯,隨即自上樓來,叫春嬌:「這時節,怎以還不拿麵湯,與小姐洗面?」那春嬌從睡夢中,驚醒起來,見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便呆了。 老夫人祇道小姐貪睡,口裏道:「女兒,你也忒嬌養了,這時候還不起來,莫非身子有些不快麼?」總不見則聲,急急走到床前一看,並不見影響,忙問春嬌道:「小姐在那裏?」春嬌夢夢不知。下樓四周一看,祇見棲雲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舉頭一看,樹上弔著的卻是秀英女兒。一時嚇倒,口裏祇叫道:「怎麼好!怎麼好!」急叫春嬌,把小姐抱起,自去喉間,解了鞦韆索子,放將下來,已是直挺挺一毫氣息都無了。 慌忙走到房中,見了劉萬戶,兩淚如雨,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劉萬戶不知甚麼緣故,問道:「為何事,這般慌張?」夫人咽了半日,方說得一句出道:「女兒縊死。」劉萬戶聽了,驚得面如土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邊,看見兩個死屍,便則聲不得,點點頭,歎一口氣道:「這般醜事怎處?」細問春嬌,知是施婆做腳,劉萬戶對夫人道:「女兒之死,到也罷了,但這賊屍,卻怎麼處。」因又想道:「這事既是施婆做的,須叫他來設法出去。」便悄悄叫家人去喚施婆。 那時施十娘起五更,就立在後門首,等文生下來。再不見鞦韆索子,好生疑慮,不住的走進走出,絕不見影兒,心裏委決不下。 忽然間劉家兩個人,走到面前,道:「施媽媽,奶奶立等你說句話。」那施媽媽,聽了這句話,嚇得面上就像開染坊的,一搭兒紅,一搭兒紫,料道:「這事犯出來了。」又沒法兒,做個脫身之計,祇得硬著膽,來見夫人。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姐?」施媽媽道:「並不關我事,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賦詩相約,自家做出來的。」老夫人道:「如今兩個都死了,怎麼處?」施媽媽聽了這一句,一發魂都沒有了,同到山石邊一看,連施媽媽也哭起來。 劉萬戶道:「做得好事,誰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無可奈何,我家醜聲,豈可外揚,卻怎麼弄得兩個屍首出去方好。恐家中小廝得知,人多口多,不當穩便。」施媽媽接口道:「我有個侄兒李夫,原賣棺木為生,他家有兩三個工人。待我去叫他晚間寂寞,抬一口大些的棺木來,把他二人共殮了,悄悄抬到山裏埋葬了,誰人得知。」劉萬戶與夫人,俱點頭會意。取了三十兩銀子,與施媽媽,叫他速去打點。又吩咐道:「切莫聲張,來扛抬的人,都莫與他說真話,若做得乾淨,前情我也不計較你了。棺木須要黃昏人靜,從後門抬進,不可與一人知覺。凡事謹言,不可漏泄。」說罷,施媽媽自出。 暗暗的打點停妥。到得人靜,劉萬戶祇叫春嬌開了後門,放那抬棺木的悄悄而入,扛抬的人留在外廂,單叫李夫進來,把兩個屍首放做一柩。老夫人不敢高聲大哭,因愛惜這個女兒,雖有家資,已死無靠,遂將房中金銀首飾,盡數都搬在棺內,方將棺材蓋上釘好。老夫人又賞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開土來,把棺材放下。李夫吩咐眾人道:「你們抬了這半夜,也辛苦了,你們先自回去,買些酒喫,我受人之託,當終人之事,我自埋好了方回。」 眾人取了扛索而回,獨李夫心懷歹意,因殮時見老夫人,將金銀首飾放在棺內,約莫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見過,這許多東西。一時眼熱,恨不盡數拿來揣在懷裏。故先打發了,這幾個人回去,再四顧無人,便將鐵鋤把棺蓋著實打了幾下,那棺蓋就松開一條縫。原來李夫先前用了賊智,便預準備著這個意思,於釘釘時節,就不著實釘緊,所以一敲就開。再將鐵鋤去子口邊撬將開來,把棺蓋掀開,放在一邊。 正要伸手去小姐頭上拔那首飾。你道世上,有這樣遇巧的事,一邊李夫去取首飾,一邊文世高還魂轉來,哱息一聲,那李夫著實喫了一驚,祇道是死鬼作怪,慌了手腳,連忙便跑。祇見聽見呼呼的有鬼從後趕來,愈覺心慌。負極的往前奔走,一連跑了四五里路,方纔放心,回轉頭一看,並沒一個人影。低頭一看,原來腳上,帶了一條大荊棘草,索索的不住拖著四邊荒草亂響,不覺疑心生暗鬼起來。李夫原不是,久慣劫墳之人,所以一驚便走,回去那裏不再來。正是: 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且說文世高還魂轉來,周身疼痛難當,又不知何處,舉目茫然。但見淡月彎彎,殘星點點,荒蒿滿眼,古木參天。見自己存身棺內,誰知棺內又有一屍,乃是秀英小姐了。抱看小姐的屍首,哭道:「我固為卿而死,卿必為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志亦足矣!」因以面對面抱著只是哭。見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尋死地。 忽見了孔中,微有氣息三生,急按耳哀呼,以氣接氣,良久,秀英星眼微開。文生大喜,慌忙扶起,覺音容如舊。二人既醒,非喜交集。秀英道:「今宵死而復生,實出意表,這是天意不絕爾我之配。但我父母謂爾我,已陷入死亡,無復再生之理,不可驟歸,不若妾與君,同去晦跡山林,待守清貧何如?」文生點頭道:「此言甚是有理。」兩人從壙中走出。文生因跌壞,步履艱難,秀英祇得幫著文生,將棺內被褥打了一包,又將自己金銀首飾收拾藏好,再將棺蓋蓋好,把鐵鋤鋤些浮土,掩了棺木。 攜了包裹,二人你攙我扶,乘著星月之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來。走到天亮,方纔到得水口。文生僱了一隻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與船家長幾錢銀子,買些魚肉酒果之類,燒個平安神福紙,大家喫了神福酒,遂解纜開船而去。正是: 偷去須從月下移,好風偏似送歸期。 旁人不識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細知。 這文生載了秀英小姐,就如范大夫載西施,遊五湖的一般,船中好不歡悅。又是死而復生之後,重做夫妻,尤覺不同。只是身體被跌傷之後,少不暢意,每到了村鎮,便買些酒肉將息。 過了三日,早到了蘇州地面。文生先走上去,叫了一乘暖轎下來,收拾了包裹,放在轎內。兩人抬到家裏,歇一轎子,請那新娘子出來,那時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說是仙子臨凡。 原來文生父母雙亡,他獨自當家,就叫家中婢女,收拾內房,打掃潔淨,立時買一花燭紙馬,拜起堂來。喫了交杯酒,方纔就寢。從此夫妻相敬如賓,自不必說。 且說老夫人當日,打發了這棺材出門,暗暗啼哭不住。祇因止此一女,日常不曾與他早定得親,以致今日做出醜事來,沒緊要把一塊肉屈屈斷送了。心裏又懊恨,又記掛,不知埋葬的如何? 次日去尋施媽,正要問他埋葬的事,叫人去問,並無人答應,推開門看時,細軟俱無,祇剩得幾件粗傢伙。家人忙回復了夫人,夫人愈加傷感道:「恐我與他日後計較,故此乘夜逃去了。」正是: 千方百計虔婆子,逃向天涯滅影蹤。 那文生與秀英在家,正自歡娛,誰知好事多磨。其時至正末年,元順帝動十七萬民夫,浚通黃河故道,一時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劉福通,以紅巾倡亂,軍民遇害,劉萬戶以世冑人才,欽取調用。劉萬戶無可奈何,祇得同夫人進京。經過蘇州,又值張士誠作耗,路途騷動。 那些軍士們,紛紛四散劫掠,遇著的便殺,有行李的便奪行李,到處父南子北,女哭兒啼,好不慘淒。劉萬戶欲進不能,暫羈吳門。過不幾日,那張士誠乘戰勝之勢,沿路侵犯到蘇州地面,合郡人民驚竄。文生在圍城中,亦難存濟,祇得打疊行囊,挈了秀英,同眾奔出,也投泊到驛中。 秀英小姐遠遠望見一人,竟像父親模樣,急對丈夫道:「那是我父親,不知為何在此?但我父親不曾認得你,你可上前,細細訪問明白。」那文生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劉萬戶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麼?」劉萬戶答道:「學生正是錢塘。」文生又問:「老先生高姓?」萬戶道:「姓劉,家下原係世冑,近因劉福通作亂,學生因取進京調用,並家眷羈滯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滿眼之際,不能前進,奈何。」 文生聽了這一番話,別了回來,對秀英小姐道:「果係是我泰山,連你母親也來在此。」小姐聽得母親也在這裏,急欲上前一見。文生止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復生之人,恐一時涉疑,反要惹起風波,更為不美,且慢慢再作區處。」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祇得忍耐。然至親骨肉,一朝見了,如何免強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暫宿館驛間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嗚呼大哭,聲徹遠近。劉萬戶與夫人,細聽哭聲,宛然親女秀英之聲,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獨劉萬戶尚然不信,因說女已死久,必然是個鬼祟,變幻惑人。秀英聞言,細細說明前事,父親只是不信。 秀英見父親古執,無計可施,祇得說:「父親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天竺峰下,原舊葬埋之處,掘開一看。若是空棺,則我二人不是鬼了。」劉萬戶依言,命僕速往天竺峰下面,同施婆侄兒李夫,掘開舊葬之處,看其有無,速來回報。 劉道領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尋李夫。誰知李夫當夜開棺,怕日後事露,夜間就同姑娘逃走了,沒處尋下落。卻問得原先李夫手下,一個抬材之人,領了劉道到山中掘開土來,打開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劉道方信還魂是真。急急奔到蘇州,細細說知,劉萬戶始信以為實。 然夫人見女兒重生,喜之不勝,獨劉萬戶見女婿是個窮酸,辱沒了家譜,心中只是不樂。幾次要逐開他去,因干戈擾攘,姑且寧耐。 到得癸巳六月,淮南行省平章福壽擊□了張士誠,會伯顏帖木兒等,合兵進蘄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劉萬戶恐王命久羈,急於趨赴,遂攜了夫人、女兒同上京師。文生亦欲同行,怎奈丈人是個極勢利的老花臉兒,竟棄逐文生,不許同往。文生卻與妻子,依依不捨。 那萬戶大怒,登時把秀英小姐扶上車兒,便對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贅白丁,汝既有志讀書,須得擢名金榜,方許為婚。」說罷,登程如飛而去。氣得那文生嚎啕大哭,珠淚填胸,昏暈幾絕。又思量道:「這老勢利如此可惡,而我妻賢淑,生死亦當相從。」遂緩步而進,到得京師。 那時劉萬戶新起用,好不聲勢赫奕,世高窮酸,如何敢近?旁邊又沒個傳消遞息的紅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況客中金盡,東奔西去,沒個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臘月,朔風凜凜,彤雲密佈,悠悠揚揚,下起一天雪來。 文生冒雪而往,祇見前面一個婆婆,捉著一壺酒,冒雪而來,就像施十娘模樣。漸漸走到面前,施十娘抬頭一看,見是文生,好生驚恐。啐了一聲,也不開言。連忙提了壺酒,往前亂跑,口裏祇管不住的念:「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菩薩。」文生見他如此害怕,曉得他疑心是鬼,便連趕上幾步道:「施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話與你說。」那施十娘心慌,也不聽得他的話,見他從後面趕來,越發道:「是鬼了。」 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兒丟翻在地,連忙扒起,那酒已翻潑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須怕得,我不是鬼。」連聲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細一看,方纔放心道:「你不要說謊,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實是人,並非虛謬,你卻不曉得,我還魂轉來的緣故,所以疑心。我與小姐都是活的了。」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釘的,棺上又有土蓋了,如何走得出來?」文生道:「不知那時,有甚麼人撬開棺木,要盜小姐首飾,卻值我氣轉還魂,那人就驚走了去。我見小姐屍首,知是為我而亡。」並小姐亦活的事,細細說了一遍。 施十娘道:「如今相公進京來何干?」文生道:「誰知小姐父親,上京做官,驛中遇著小姐,岳丈嫌我窮酸,竟強攜了女兒進京,將我撇下。我感小姐情義,不忍分離,祇得在此伺候消息。今日衝寒出來,又訪不得一個音問,卻好撞著老娘,不知老娘為何也到此住?」施十娘道:「自你那日死後,我卻心慌懼罪,連夜與侄兒搬移他處。後因我女兒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兒來此,盡可過活。相公既如此無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花淡飯,權住幾時,一邊溫習經書,待功名成就,再圖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際,見施十娘留他,真個是他鄉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數十家門面,便是他女婿家了。施十娘叫出女婿來見了,分賓主而坐。說其緣故,那女婿嗟呀不已。媽媽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壺酒,燙得大熱,拿兩碟小菜兒,與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廂,收拾了一間書房,叫文生將行李搬來。 文生從此,竟在施媽媽處作寓,凡三餐酒食之類,都是施媽媽搬與他喫。文生本是不求聞達之人,因見世態炎涼,若不奮跡巍科,如何得再續婚姻,以報劉小姐貞潔。因此下老實讀書。 那劉萬戶在京,人皆趨他富貴,知他祇此一女,都來求他為婚。劉萬戶也不顧舊日女婿,竟要另許勢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從,父母若勸他,便道:「若有人還得我香勾的,我就與他為婚。」萬戶見女兒立志堅貞,祇得罷了。 一日黃榜動,選場開,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高掇巍科。那榜上明寫著蘇州文世高,豈有劉萬戶不知的。祇因當日輕薄他,祇知姓文,那裏去問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又量他這窮酸,如何得有這一日。 在文世高中,也是本分內事,但劉萬戶小人心腸。祇道富貴貧賤是生成的,不知富貴貧賤更翻迭變,朝夕可以轉移的。但曉得富貴決不貧窮,不曉貧窮也可富貴,但時運有遲早耳!奉勸世人,不可以目前窮途,認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後,人見他年少,未有妻室,紛紛的來與他擬親。他一概回絕,仍用著舊媒人施媽媽,取出劉小姐,原贈他的汗巾一方,香勾一隻,遞與施媽媽,煩他到劉萬戶家去,看他如何回話。 施十娘即刻領了文老爺之命,喜孜孜來到劉萬戶衙內。衙內人見了施媽媽,俱各驚喜。施媽媽見了老夫人和小姐,真個如夢裏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詩句、香勾,一五一十說了文老爺圓親之事,合家歡喜道:「小姐果然善識英雄,又能守節。」劉萬戶也便掇轉頭來道:「女兒眼力不差,守得著了。」一面回復施媽媽,擇日成親,一面高結彩樓,廣張筵席,迎文生入贅。說不盡那富貴繁華,享用無窮。 文世高是個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頭的事,一筆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義,厚酬之以金帛,並他女婿也都時常照管他。後來張士誠破了蘇州,文世高家業盡散,無復顧戀,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歸於斷橋舊居,逍遙快樂,受用湖山佳景。當日說他不守閨門的,今日又讚他守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稱羨,個個道奇,傳滿了杭州城內城外,遂做了湖上的美談,至今膾炙人口不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