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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蕭紅
1935年
原刊1935年6月1日《文學》第4卷第6號,署名悄吟,1936年編入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商市街》

  「列巴圈」掛在過道別人的門上,過道好像還沒有天明,可是電燈已經熄了。夜間遺留下來睡朦朦的氣息充塞在過道,茶房氣喘着, 抹着地板。我不願醒得太早,可是已經醒了,同時再不能睡去。

  廁所房的電燈仍開着,和夜間一般昏黃,好像黎明還沒有到來, 可是「列巴圈」已經掛上別人家的門了!有的牛奶瓶也規規矩矩的等在別人的房間外。只要一醒來,就可以隨便吃喝,但,這都只限於別人,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

  扭開了燈,郎華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靜,連呼吸也不震動空氣一下。聽一聽過道連一個人也沒走動,全旅館的三層樓都在睡中,越這樣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堅決。過道尚沒有一點聲息,過道越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想越充脹我;去拿吧!正是時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輕輕扭動鑰匙,門一點響動也沒有,探頭看了看,「列巴圈」對門就掛着,東隔壁也掛着,西隔壁也掛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結果什麼也沒有去拿,我心裡發燒,耳朵也熱了一陣,立刻想到這是「偷」。兒時的記憶再現出來,偷梨吃的孩子最羞恥。過了好久我就貼在已關好的門扇上,大概我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紙剪成的人貼在門扇。大概這樣吧:街車喚醒了我,馬蹄得得,車輪吱吱的響過去。我抱緊胸膛,把頭也掛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說:我餓呀!不是「偷」呀!

  第二次也打開門,這次我決心了!偷就偷,雖然是幾個「列巴圈」 我也偷,為着我「餓」,為着他「餓」。

  第二次又失敗,那麼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後的決心,爬上床, 關了燈,推一推郎華,他沒有醒,我怕他醒,在「偷」這一刻,郎華也是我的敵人,假若我有母親,母親也是敵人。

  天亮了!人們醒了,馬路也醒了。做家庭教師,無錢吃飯也要去上課,並且要練武術。他喝了一杯空茶走的,過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見,都讓別人吃了。

  從昨夜餓到中午,四肢軟弱一點,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

  窗子在牆壁中央,天窗似的,我從窗口探身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臨在我的腳下,直線的,錯綜着許多角度的樓房,大柱子一般工廠的煙囪,街道橫順交織着。禿光的街樹。白雲在天空作出各樣的曲線。高空的風吹破我的頭髮,飄蕩我的衣襟。市街和一張煩煩雜雜顏色不清晰的地圖掛在我的眼前。樓頂和樹梢都掛住一層稀薄的白霜,整個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灼灼撒了一層銀片,我的衣襟風拍着作響,我冷了,我孤孤獨獨的好像站在無人的山頂。每家樓頂的白霜,一刻不是銀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麼更嚴寒的東西在吸我,全身浴在冰水裡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現到窗口,那不是全身,僅僅是頭和胸突在窗口。一個女人站在一家藥店門口討錢,手下牽着孩子,衣襟裹着更小的孩子。藥店沒有人出來理她,過路人也不理她,都像說她有孩子不對,窮就不該有孩子,有也應該餓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來,因為我聽見那孩子的哭聲很近。

  「老爺,太太,可憐可憐……」可是看不見她在追逐誰,雖然是三層樓也聽得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顛顛斷斷的呼喘:「老爺……老爺……可憐吧!」

  那女人一定正相同我,一定早飯還沒有吃,也許昨晚的也沒有吃,她在樓下急迫的來回的呼聲傳染了我,肚子立刻響起來,腸子不住的呼叫……

  郎華仍不回來,我拿什麼來餵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曬着陽光的行人道,來往的行人,小販,乞丐……這一些看得我 疲倦了!打着呵欠從窗口爬下來。

  窗子一關起來,立刻滿生了霜,過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淚了!起初是一條一條的,後來就大哭了!滿臉是淚,好像在行人道上討飯的母親的臉。

  我坐在小屋,餓在籠中的雞一般,只想合起眼睛來靜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咯,咯!」這是誰在打門!我快去開門:是三年前舊學校里的圖畫先生。

  他和從前一樣很喜歡說笑話,沒有改變,只是胖了一點,眼睛又小了一點。他隨便說,說得很多。他的女兒,那個穿紅花旗袍的小姑娘, 又加了一件黑絨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麗的,但她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爸爸,我們走吧。」小姑娘哪裡懂得人生!小姑娘只知道美,哪裡懂得人生?

  曹先生問:「你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是——「我當時不曉得為什麼答應「是」,明明是和郎華同住,怎麼要說自己住呢?

  好像這幾年並沒有別開,我仍在那個學校讀書一樣。他說:

  「還是一個人好,可以把整個的心身獻給藝術。你現在不喜歡畫, 你喜歡文學,就把全心獻給文學。只有忠心於藝術的心才不空虛,只有藝術才是美,才是真美。『愛情』這話很難說,若是為了性慾才愛,那麼就不如臨時解決,隨便可以找到一個,只要是異性。愛是愛,『愛』很不容易,那麼就不如愛藝術,比較不空虛……」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裡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這屋子一點意思也沒有,床上只鋪一張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說,眼睛指着女兒:「你看我,十三歲就結了婚。這不是嗎?曹雲都十五歲啦! 」

  「爸爸,我們走吧!」

  他和前幾年一樣,總愛說「十三歲」就結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學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歲結婚的。

  「爸爸,我們走吧!」

  他把一張票子丟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寫信去要的。

  郎華還沒有回來,我應該立刻想到餓,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讀書時候哪裡懂得「餓」?只曉得青春最重要,雖然現在我也並沒老, 但總覺得青春是過去了!過去了!

  我冥想了一個長時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的潮了一陣。

  追逐實際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繫念她,「只有饑寒,沒有青春。」

  幾天沒有去過的小飯館,又坐在那裡邊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我問他。

  只要有的吃,他也很滿足,我也很滿足。其餘什麼都忘了!

  那個飯館,我已經習慣,還不等他坐下,我就搶了個地方先坐下, 我也把菜的名字記得很熟,什麼辣椒白菜啦,雪裡蕻豆腐啦……什麼醬魚啦!怎麼叫醬魚呢?哪裡有魚!用魚骨頭炒一點醬,借一點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簡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這些菜也超不過一角錢。因此我很大的聲音招呼,我不怕,我一點也不怕花錢。

  回來,沒有睡覺之前我們一面喝着開水一面說:

  「這回又餓不着了!又夠吃些日子。」

  閉了燈,又滿足又安適地睡了一夜。

1996年1月1日,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42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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