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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艷叢書/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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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雲樓俊遇 清 佚名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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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晚而自號蒙叟,亦自稱東澗老人。萬曆丙午舉於鄉,庚戌成進士,殿試第一甲第三人,入翰林,授編修。尋丁父憂,天啟辛酉補原官,主試浙江。以失察錢千秋關節事,坐罰俸告病歸。甲子起為諭德,進少詹事。時魏忠賢羅織東林諸人,謙益以東林黨削籍旋裡。崇禎改元,召為正詹事,轉禮部侍郎。適會推閣員,廷臣列謙益名,而溫體仁、周延儒不得與,遂為兩人所忌。溫借浙關節事訐訟於上前,周從旁助之,複坐杖論贖,削籍竟廢不用。家居九年,又為同邑奸民張漢儒訐奏,逮至京,事白得釋。弘光僭號,晉階宮保,兼禮部尚書。大兵定江南,謙益投誠,命以禮部侍郎,管內院學士事,尋以老病乞歸。順治四年,又以江陰黃毓旗事牽連,被逮下金陵獄。事白,釋還。謙益詩古文詞冠絕近代。入仕途,自詞詩台閣文章,無出其右者。大拜乃意中事,而屢起屢踣,常怏怏於中年,遂不惜名節,晚年益放情於聲色。柳姬如是,故娼也,性慧善詩,晨夕酬唱,倚以娛老。嘗修《明史》,屬稿未就,悉盡於火,乃歸心佛乘以自遣雲。所著有《初學集》、《列朝詩集》、《開國群雄事略》、《楞嚴金剛心經蒙鈔》。至康熙三年甲辰卒,年八十有三。

  牧齋殿試後,小璫宮報謂:「狀頭已定錢公」,司禮諸監俱飛帖致賀。傳臚前夕,所知投刺者,絡繹戶外。牧齋亦過信喜極。比曉榜發,則狀頭乃吳興韓敬,蓋敬通巨璫,藉其潛易也。錢恨甚,後韓以京察見黜,疑錢擠之,亦恨甚。牧齋與浙人水火,自奪狀頭始。

  《吾炙集》、《投筆集》皆牧齋晚年所撰。觸忌諱,藏此書者多秘。《投筆集》為族子曾王(按:應為族孫遵王)注。《吾炙集》表曾王詩為首。曾王博學好古,注《初學》、《有學》兩集,牧齋深器之,謂能紹其緒雲。

  牧齋極經史淹貫之能,其讀書法,每種各有副本。凡遇字句新奇者,即從副本抉取,粘於正本上格,以便尋覽,供採擷。蓋正本或宋元精刻,則不欲輕用丹黃也。

  一門生具腆儀,走幹僕,自遠省奉緘於牧齋。內列古書中僻事數十條,懇師剖晰。牧翁逐條裁答,複出已見,詳加論定。中有「惜惜鹽」三字,尚待凝思。柳姬如是從旁笑曰:「太史公腹中書乃告窘耶?是出古樂府,『惜惜鹽』乃歌行體之一耳。『鹽』宜讀『行』,想俗音沿訛也。」牧翁亦笑曰:「吾老健忘,若子之年,何藉起予?」

  初,吳江盛澤鎮有名妓曰徐佛,善畫蘭,能琴。四方名流,連鑣過訪。其養女曰楊愛,色美於徐,而綺淡雅淨,亦複過之。崇禎丙子春,婁東有張庶常溥告假歸。溥固複社主盟,名噪海內者。過吳江,艤舟垂虹亭,訪佛於盛澤之歸家院。值佛他適,愛出迎溥,一見傾意,攜至垂虹亭,繾綣而別。愛自是竊自負,誓擇博學好古為曠代逸才者從之。聞虞山有錢學士謙益者,實為當今李杜,欲一見其豐裁。乃駕扁舟來虞,為士人妝,坐肩輿,造錢投謁,易楊以柳,易愛以是。刺入,錢辭以他往,蓋目之為俗士也。柳於詩內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詩大驚,詰閽者曰:「昨投者士人乎?」閽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輿,訪柳於舟中,則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體就正,錢心賞焉。視其書法,得虞、褚兩家遺意,又心賞焉。相與絮語者終日。臨別,錢語柳曰:「此後即柳姓是名相往復,吾且字子以如,為今日證盟。」柳諾。此錢、柳作合之始也。

  柳嘗之松江,以刺投陳臥子。陳性嚴厲,且視其名帖自稱女弟,意滋不悅。遂不之答。柳恚,登門詈陳曰:「風塵中不辨物色,何足為天下名士?」洎遇牧翁歸,乃昌言曰:「天下惟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學士者不嫁。」錢聞之大喜曰:「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者不娶。」時牧翁適喪偶,因仿元積會真詩體,作《有美生南國百韻》以貽之。藻詞麗句,窮極工巧。遂作金屋住阿嬌想矣。庚辰冬月,柳歸於錢。牧翁築一室居之,顏其室曰「我聞」,取《金經》如是我聞之義,以合柳字也。除夜促席圍爐,想與餞歲。柳有《春日「我聞」室》之作,詩曰:

  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已薄寒。

  此去柳花如夢裡,向來煙月是愁端。

  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幕容顏獨自看。

  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欄。

蓋就新去故,喜極而悲。驗裙之恨方殷,解佩之情愈切。

  辛巳初夏,牧翁以柳才色無雙,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結補縭禮於芙蓉舫中。簫鼓遏雲,蘭麝襲岸。齊牢合巹,九十其儀。於是琴川紳士,沸焉勝議,至有輕薄子擲磚彩鷁,投礫香車者。牧翁吮毫濡墨,笑對鏡臺,賦《催妝詩》自若,稱之曰「河東君」。家人稱之曰「柳夫人」。

  當丁丑之獄,牧翁侘傺失志,遂絕意時事。既得章台,欣然有終老溫柔鄉之願。然年巳六十矣,黝顏鮐背,發己皤然。柳則盛鬋堆鴉,凝脂意體。燕爾之夕,錢戲柳曰:「吾甚愛卿發黑膚白也。」柳亦戲錢曰:「吾甚愛君發如妾之膚,膚如妾之發也。」因作詩有「風前柳欲窺青眼,雪裡山應想白頭」之句。牧翁於虞山北麓構樓五楹,匾曰「絳雲」,取《真誥》「絳雲仙老下降。仙好樓居」以況柳,以媚柳也。牙籤萬軸,充牣其中。置繡帷瓊榻,與柳日夕晤對。錢集中所雲「爭光石鼎聯名句,薄幕銀燈算劫梅」蓋紀實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篤。國史校讎,唯河東君是職。臨文或有待探討,柳輒上樓番閱,雖縹緗盈棟,而某書某卷,隨手抽拈,有百不失一者。或用事微有舛訛,旋為辨正。牧翁悅其慧解,益加憐重。

  國朝錄用前朝耆舊,牧翁赴召,旋罣吏議,放還。由此益專意吟詠。河東君侍左右,好讀書以資放誕。客有挾著述願登龍門者,雜遝而至,幾無虛日。錢或倦見客,柳即與酬應。時或貂冠錦靴,時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談蜂起,座客為之傾倒。客當答拜者,則肓筠輿、隨女奴,代主人過訪於逆旅,即事拈題,共相唱和,竟日盤桓。牧翁殊不芥蒂,嘗曰:「此我高弟,亦良記室也。」戲稱為「柳儒士」。

  庚寅絳雲災,錢移柳居於紅豆山莊。其村有紅豆樹一株,故名。良辰勝節,錢偕柳移舟湖山佳處,其《中秋日攜內出遊》詩曰:

  綠浪紅闌不帶愁,參差高柳蔽城樓。

  鶯花無恙三春侶,暇菜居然萬里舟。

  照水蜻蜓依鬢影,窺廉蛺蝶上釵頭。

  相看可似嫦蛾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柳依韻和曰:

  秋水春山淡暮愁,船窗笑語近紅樓。

  多情落日依蘭棹,無藉浮雲傍彩舟。

  月幌歌闌尋塵尾,風床書亂覓搔頭。

  五湖煙水常如此,願逐鴟夷泛急流。

其餘篇什,多附見牧翁《有學集》,不盡載也。

  大江以南,藏書之富,無過於錢。自絳雲災,其宋元精刻,皆成劫灰。世傳牧齋《絳雲欞書目》仍牧齋暇日,想念其書,追錄紀之,尚遺十之二三。惟故第在東城,其中書籍無恙,北宋板《前、後漢書》倖存焉。初,牧翁得此書出三百餘金。以《後漢》缺二本,售之者故減價,僅獲金三百餘。牧翁寶之,如拱璧。遍囑書賈,欲補其缺。一書賈停舟於烏鎮,買面為晚食,見鋪主人於敗簏中取舊書一頁,作包裹具。諦視,則宋板後漢書也。賈驚竊喜,因出數金買之。而首頁已缺,賈問主人求之。主人曰:「頃為對鄰包面去,索之可也」。乃並首頁獲全,星夜來常。錢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以廿金。是書遂為完璧。其紙質黑色,炯然奪目,真藏收家不世寶也。入本朝,為居要津者取去。

  牧翁一日赴親朋家晏,肓輿歸過迎恩橋,輿夫蹉跌,致主人亦受倒僕之驚,忽得奇疾,立則目欲上視,頭欲翻拄於地,臥則否,屢延醫診視不效。時邑有良醫俞嘉言適往地郡治疾,亟遣僕往邀。越數日,俞始至。問致疾之由,遽曰:「疾易治無恐。」因問掌家曰:「府中輿夫強有力善走者,命數人來。」於是呼數人至。俞命飲以酒飯,謂數人曰:「汝輩須儘量飽食,且可嬉戲為樂也。」乃令分列於庭四角,先用兩人夾持其主,並力疾趨,自東至西,自南至北,互相更換,無一息之停。主人殊苦顛播,俞不顧,益促之驟。少頃令息,則病已霍然矣。他醫在旁,未曉其故。俞曰:「是疾乃下橋倒僕,左旁第幾葉肝搐折而然。今扶掖之疾走,抖擻經絡,則肝葉可舒。既複其位,則木氣舒暢,而頭目安適矣。此非藥餌之所能為也。」牧翁益神其術,稱為聖醫。


  附俞嘉言

  嘉言本姓朱,江西人,明之宗室也。鼎革後,諱其姓,加朱以捺為餘。後又易朱以則為俞。嚮往來於牧齋之門,結草廬北城之山麓。嘉言,少遇異人,授以秘方。兼善黃白之術,弟子有祈得其術者,輒語曰:「吾誓以濟世,不以私。故先師強以授我,然尚不免大譴二:一天殛、一無後。汝願天殛乎?無後乎?二者必於設誓時,願受其一,乃可。」弟子聞而懼,不復請。人或疑其託辭以拒,然嘉言無後。

  嘉言治疾,尤加意貧人。藥籠中預貯白金,或三星,或四五星。育貧人來就醫者,則量其病之輕重為多寡雜白金於藥中,予之。臨去則語之曰:「歸須自檢點,乃可煮也。」其人如言得金,喜若天賜。藥未進而病已去其半。其金其黃白之術成之也。聞其煉時,掌火者皆隔,於穴中運扇,不令一人見。然亦不常煉也。煉亦不過十金,多則廿金而己。

  嘉言往鄉舟,過一村落,見一少女於沙際擣衣,注視良久。忽呼停棹,命一壯僕曰:「汝登岸潛近此女身,亟從後抱之,非我命無釋手。」僕如其言。女怒且罵,僕抱之益力。女益怒駡,大呼其父母。其父母出,欲毆之。嘉言徐諭曰:「我俞某,適見此女將攖危症,故相救,非惡意也。」女父母素聞其名,乃止。俞問曰:「此女未豆乎?」曰:「然」。俞曰:「數日將發悶豆,萬無可救。吾所以令僕激其怒者,乘其未發,先泄其肝火,使勢稍衰,後日藥力可施也。至期可於北城外某處來取藥,無遲。」越數日,忽有夜叩俞廬者,則向所遇村中小女之父也。細言女得熱疾,煩燥不甯狀,俞問:「膚間有豆影否?」曰:「不但現影,且現形。」俞慰之曰:「汝女得生矣。」乃畀以托裹之劑,此女漸致發透其痘,獲無恙。

  北城多敗屋,居民多停柩其中。嘉言偶見一棺似新厝者,而底縫中流血若滴,驚問傍鄰。則曰:「頃間某鄰婦死,厝柩於此。」嘉言急見其人,為語之曰:「汝婦未死。凡人死者血黦,生者血鮮。吾見汝婦棺底血流出甚鮮,可啟棺速救也。」蓋其婦實以臨產,昏迷一日夜,夫以為死,故殯焉。聞俞言,遂啟棺診婦脈示絕,於心胸間針之。未起而下己呱呱作聲。兒產,婦亦蘇矣。夫乃負婦抱兒而歸。

  邑有大老某致仕家居,其夫人年已五十,忽嘔吐不欲飲食。諸醫群集,投劑俱不效。邀嘉言視脈,側首沈思,遲久而出。乃拍大老之肩曰:「高年人猶有童心耶。是忍受非病,吾所以沈思者,欲一辨其男女耳。以脈決之,其象為陰裹陽,定是男也。」已而果驗。嘉言以醫名世,奇效甚多,不盡載。

  己酉豫王兵渡江南,在京諸臣,相率迎降,致禮幣有至萬金者。牧齋獨致禮甚薄,蓋表己之廉潔也。柬端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百拜叩首,謹啟上貢」,計開:「鎏金銀壺一具,法琅銀壺一具,蟠龍玉杯一進,宋制玉杯一進,天鹿犀杯一進,夔龍犀杯一進,葵花犀杯一進,芙蓉犀杯一進,法琅鼎杯一進,文玉鼎杯一進,法琅鶴杯一對,銀鑲鶴杯一對,宣德宮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陽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白子宮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蘇扇四十柄,銀鑲象箸十雙,右啟上貢。」又署「順治二年五月二十主日太子太保兼禮部尚書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時郡人張滉與豫王記室諸暨曾王佐善,因得見牧翁送禮帖子而紀之以歸。又語滉雲:「是日錢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詞王前,王為色動,接禮甚歡」雲。

  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翁曰:「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牧翁有難色。柳奪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時長洲沈明倫館於牧齋家,其親見歸說如此。後牧齋偕柳游拂水山莊,見石澗流泉,潔清可愛。牧翁欲濯足其中而不勝前卻。柳笑而戲語曰:「此溝渠水,豈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拂水山莊,在西郭錦峰之麓。牧翁先塋在焉,依丙舍為別業,曰耦耕堂、曰秋水閣、曰小蘇堤、曰梅圃溪堂、曰酒樓。時絜河東君遊息其中,每於早春時,梅花將綻,則坐鷁首輕颺而來,令僮系鼓舟中,音節清越,謂之催花信。

  芙蓉莊即紅豆村,在吾邑小東門外,去城三十里,白苑顧氏之別業也。牧齋為顧氏之甥,故其地後歸於錢。紅豆樹大合抱,數十年一花。其色白,結實如皂莢,子赤如櫻桃。順治十八年辛丑,牧翁八十壽誕,而是花適開,蓋距前此時已二十年矣。遂與諸名士賦詩以志其瑞。(見《有學集》。)至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再結實數鬥,村人競取之。時莊己久毀,惟樹存野田中耳。今樹亦半枯,每歲發一枝,枝無定向,土人雲:「其枝所向之處,稻輒歉收」,亦可怪也。

  弘光僭立,牧翁應召,柳夫人從之。道出丹陽,同車攜手,或令柳策蹇驢而已隨之。私語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圖也。」邑中遂傳錢令柳扮昭君妝炫煌道路。籲!眾口固可畏也。

  牧翁仕本朝,亦不得志。以禮部侍郎內弘文院學士還鄉里。丁亥歲,忽為蜚語所傷,被急征。河東君實為職橐饘,長君孫愛性暗懦,一籌莫展。牧翁於金陵獄中,和東坡《禦史台寄弟》詩,有「慟哭臨江無孝子,徒行赴難有賢妻」之句。蓋紀實也。孫愛見此詩,恐為人口實,托翁所知百計請改「孝子」二字。今集中刻「壯子」,是求改後更定者。牧翁游虎邱,衣一小領大袖之服,士前揖問:「此何式?」牧翁對曰:「小領者,遵時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士謬為改容曰:「公真可為兩朝領袖矣。」又有題詩寺壁者,曰:「入洛紛紜意太濃,蓴驢此日又相逢。黑頭早己羞江總,青史何曾惜蔡邕?(弘光時牧翁奏請在家修史不許)昔去尚寬沈白馬,今來應悔賣盧龍。可憐北盡章台柳,日暮東風急阿儂。」或雲是雲間陳臥子所作。

  牧齋欲延師教令嗣孫愛而難其人,商之程孟陽。孟陽曰:「吾有故人子嘉定黃蘊生,名淳耀,足當此席。但其耿介,未可輕致。惟渠同裡侯某素為親信,囑之轉懇,乃可。」牧翁如其言,以囑侯。侯致錢旨力為勸駕,黃意不悅,不得己於侯而應錢聘焉。牧翁相得恨晚。一日程出海棠小箋示黃,黃曰:「唱者為誰?」程曰:「牧老如君柳夫人作也。子帖括之暇,試黠筆可乎?」黃變色曰:「添居師席,可與小君酬和乎?先生耆年碩德,主人為老友,固可無嫌,若淳耀則斷不可。」後孟陽語牧翁,牧翁益加驚。

  一鄉人入城,聞異香濃郁,隨風而來,俄見婦女數十人,皆靚妝,簇擁彩輿,至一大第。居鄰各呼伴入第往觀,鄉人雜於眾中,亦立於階下觀之。彩輿停置中堂,若有所俟,而旁女肅佇久之,俄而中門啟,白須老人烏巾紅履,翔步而出。女從揭輿廉,扶一麗姝登猩絨褥。環佩璆然,珠襦繡帔,催燦奪目。俯首下拜,老人抗顏受之。拜己,攜麗姝手,歡然笑語而入。鄉人怪之,問於眾人之同觀者,始知某官女從師學詩。白須老人,則學士牧翁也。

  牧齋長君名孫愛,性暗懦,亦頗迂闊。其居在東城,與海防公署鄰。比防署火,延及內衙,防尊倉猝而出,暫借錢廳事一憩。孫愛出迎,始亦無失禮。及坐定,便問:「老父台何科舉人。第幾甲進士?」防尊系是滿州,非由科甲,囁嚅未有以應。一吏從旁微語:「系某旗下、某堡人。」孫愛默然,未及待茶,便拂衣進內弗出。防尊大窘而去。

  田雄執宏光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禮監韓替周第,令諸舊臣一一上謁。王鐸獨直立戟手數其罪惡,且曰:「余非爾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目擊其事。是日獨錢宗伯見故主伏地慟哭,不能起。王佐為扶出之。

  柳夫人生一女,嫁無錫趙編修玉森之子。柳以愛女故招婿至虞,同居於紅豆村後。柳沒,其婿攜柳小照至錫,趙之姻戚,鹹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態幽嫻,豐神秀媚,幀幅間幾呼之欲活矣。坐一榻,一手倚幾,一手執編,牙籤縹軸。浮積幾榻,自跋數語於幅端。知寫照時,適牧翁選《列朝詩》,其中《閨秀》一集,柳為勘定,故即景為圖也。

  康熙初,長君孫愛己與鄉薦,迎牧翁同居。柳與女及婿仍居紅豆村。逾二年,牧翁病,柳自鄉奔候。未幾牧翁卒。柳留城守喪,不及歸也。初,牧翁與其族素不相睦,乃託言牧翁舊有所負,聚百人交訟於堂。柳泣而前曰:「家有長嫡,義不受淩削。未亡人奩有薄資,留固無用,當捐此以賂凶而抒難。」立出千金授之。詰朝,群凶喧集如故。宗人聞風來求,沾惠者益多。柳遣人問曰:「今將奚為?」族人曰:「昨所頒者,夫人之長物耳,未足以贍族。長君華館連雲,腴田錯繡,獨不可分其半以給貧族耶?」斯時孫愛聞而懼甚,匿不敢出。柳念若厭其求,則如宋之割地,地不盡,兵不止,非計也。乃密召牧齋懿親及門人之素厚者,複絆家僕數輩。部署己定,立與之誓曰:「苟念舊德,無逾此言。」咸應曰:「諾」。柳乃出語族人曰:「妾資巳盡,不足為贈。府君之業故在,期以明日。杯酒合歡,所須惟命。」眾始解散。是夕,柳果執豕煮羊,肆筵以待。申旦而群宗麕至,柳與列坐喪次,潛令僕鋦前扉,乃入室登榮木樓,似將持物以出者。久之不出,家人心訝,人視,則己投繯矣。大書於壁曰:「並力縛凶黨,然後報之官。」孫愛哭之慟,家人急出。盡縛族人,門閉無一脫者。而維繫之具,柳於前一日預備一室,故數十人頃刻就縛。柳之女鳴之官,邑令某窮治得實,系群凶於獄,以其事上聞,悉置之法。牧翁之不致身死而家毀者,柳之力也。於是邑中之能詩者,作殉節詩以挽之,而長洲顧荃作《河東君傳》。

  予友震澤徐奎伯孝廉,有《詠河東君》詩雲:「一死何關青史事,九原羞殺老尚書。」繯蒙叟有知難乎?其為夫婿矣。庚戌正月上浣一日皞皞子附識。


金姬小傳 明 楊儀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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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姬傳序(原闕)

  吳之士喜談張氏,有吳時事,其書所載有異聞。若《金姬傳》者,蓋海虞前寧副五川楊先生著也。予嘗數過姬墓,一丘穹然於水溪,聞其為借國之遺,不知其事始若是方。張氏自淮南渡江以窺吳,豨突鯨吞,其弟實將有徒常熟,於是首受兵,疆守弛備,遂至不支。而楊氏能以其家力與寇鏖戰,雖不克濟,豈非一時之雄乎?張氏既宅吳,假王稱兵,賓賢才,謀纓組,尚禮樂,誦說太平,以文其治。士如饒介之、蘇昌齡、陳敬初、陳汝言輩,言議信合。


  小傳

  金姬,姓李氏,名金兒,濟南章邱人李素女也。五世祖嘉謨,偽齊劉豫時,以四郡強壯應募,為雲從親衛子弟。豫愛其年少精敏,又自言與李儔侍郎通譜,時儔亦受偽齊官,因納為婿,將加爵都尉,嘉謨堅辭不拜。然能謙恭下士,排難解紛,以全善類,人多德之。豫敗,故得免禍。歸田裡為富翁。宋亡,其孫以鄉役部發歲運至元都,嘗夜對月悲歌,聞鄰婦有倚樓而泣者。明日訪之,則宋舊宮人金德淑也,因過語。德淑本杭人,心懷故土,欲以身托南行。遂與通,生一子,名都生,竟留都下。父死,都生從母為金姓,不復與章邱之族相聞。及長,娶大都女子,複生一女。都生亦早亡,家貧甚。偶章邱有李生至,欲求為妾,謀之媒氏,即以都生女應之。李見生以百金酬聘,眷戀不復思歸。居數年,亦生一女,名金兒,即姬也。明敏妙麗,世罕其匹。日誦古今經史及仙佛百家之書。父得張明遠之傳,精於醫蔔,悉以其術授之,遂玄妙。言人禍福皆回應,父自謂不能及也。元室政亂民窮,李生將攜家還山東,兵阻從間出,羈離旅寓盱貽縣。

  夏暑,金氏嘗裸體納涼,李生見其肘下有黑痣,大如五銖。生曰:「吾肘亦有一黑痣,形甚似,豈天以形類作合乎?抑亦同苗裔耶?」因各言家世,妾曰:「吾先父章邱士人之子,本亦姓李,父早喪,從母姓為金,聞先大父有遺文可驗也。」出書示之。備載族屬姓李,生名亦在焉。生即素,都生即李生祖孫婦子,(孫婦謂金德淑)妾固生從女弟也。相顧慚恨,不能自存。金兒聞之,剪髮自誓,願為尼以贖骨肉之恥。自是以兄妹別處,求歸愈切。

  時至正十四年甲午,張士誠偽稱周誠王。六月已酉,兵陷泗州,李生一家悉被遊兵所掠。金兒時年未及笄,分配太妃曹氏帳中為侍兒。曹氏頗賢智,偶問及其鄉里。金兒具陳始未。又言:「自幼祝發為尼,頗知經典醫蔔雜藝。『是歲十月朔,士誠因避苗軍之鋒,自揚州退保高郵。 元右丞相脫脫統兵十萬圍其城,用部將董摶霄之言,分兵複其侵地天長、六合等城。高郵危急,曹氏命金兒卜之,得」無妄之小過「,執策進曰:「天下雷行,剛自外來。而為主於內,其占利正而獲大亨。說者謂:『首顛顛,趾延延,剛以正之,畏以齊之,乃可得順而合道。變體以柔得中。下怫上悸,趾起爪墜,故必畏以省同政,奪威以懲小人,乃可對時育物以當天命也。』然其繇曰:『伊尹智士,去桀耕野,執順以終,天佑無咎。主公今方改元,天佑顯著。』蔔詞事同圖識,取威定霸,決於此矣。」既而脫脫兵日集,勢號百萬,遂墜其城。士誠危蹙,計將背城死戰。曹氏覆命蔔之,得「需之坎」。金兒曰:「雖需於泥,其利用恆,能敬慎則不敗也。」又以立准之曰:「耎之初一,赤卉方銳,利進以退,」其測曰「赤卉方銳,退以動也。 蓋陽能剛能柔,能作能休,見難而縮。家性為耎,雖勿肆,終無怫。慎毋妄動也。」更二夕,時當冬,忽聞雷發城中,金兒夜起賀曰:「明日可出師戰矣。」遂拿樓仰觀良久,天將曙,趨告曹氏曰:「龍文虎氛,悉兒我營上,時不可失,請急擊之。」曹氏即以告士誠。俄而諜者緣城至,言元主有詔削奪脫脫官爵。四更時,親衛鐵甲軍聞報,皆喪氣散去矣。士誠乘隙開門縱擊之,大敗元兵,軍勢複振。由是帳中悉以金兒言驗,稱為「姑姑」。曹氏益寵愛,父母皆留幕下。蓋自被錄以後,雖不復髡緇而修持如故。

  明年乙未,江陰大盜朱英、江宗三自相讎殺。英不能勝,過江求援於士誠。疑為元兵說客,按劍臨之,辭拒不許。自夏徂秋,往復數四,英乃盛陳江南饒富,玉帛子女冠於海內,且曰:「妻子皆在軍門,願以為質。」士誠夜入帳中,言於其妻劉氏,遂聞於其姑,同召金兒問之。對曰:「伯王之相,自與凡流不類。昨從太夫人帳後,窺見主公顏色,似得之天成。妾見太陰累犯壘壁軒轅,又見太白,自五月至九月,累經天晝見,入犯太微,光掃天梁,其應在吳。江南之禍,必不能免。」曹氏強之蔔,乃請扶乩。占之曰:「天遣魔兵殺不平,世人能有幾人平?待看日月雙平照,殺盡不平方太平。」明日,事聞於士誠,時士誠改曆明時,大喜,以為日月雙照之符,遂定計過江。先遣其弟士德,選高郵兵三千人,以英為嚮導,擊橫柵以渡,至福山時,已逼歲除。英曰:「兵貴神速,常熟守臣,雖已知我渡江,今當除夕,官民且耽慶節醉飽,未必有備。乘間即趨之,可即破也。」夜半兵至九浙港,士德尚疑之,乃遣李伯升將高郵兵千人,統率朱英兵,直趨城中。而自將大軍,以英子清為嚮導,從虞山南入。約明日合兵縣治,其實欲以英嘗敵也。

  先是蜀人楊椿字子壽來吳,自言裔出關西,為宋少師楊棟之嗣,與楊文靖公五世祖汝江為近族。因隱居虞山,買田結廬於湖村,又立家廟,與文靖子孫之居邑中者相為倫次,遂土著。椿為人尚氣節,好文章,鎮帥脫寅知其賢,召為館客,既又署為參謀,留居郡中。至是聞士誠聲言南渡,脫寅恐常熟失守,先遣椿將兵二千至縣相機調兵,至則與縣魯達花赤議論不合。椿歎曰:「我本邑人,為元帥守禦。而守臣謀不合,事何由濟?」頃之聞士誠巳渡江,乃移兵伏虞山北麓興福寺中,計士德必從福山塘直入,將伺其兵半渡要擊之。及士德分兵南行,椿夜聞報,率將士越維摩嶺,逕趨湖橋,伏於其家園圃及林木中以伺。

  十六年正月朔,士德將至墅橋。朱清曰:「此去湖橋數裡耳。過此則湖山相逼,林木繁茂,不可不為之備。」士德乃遣其將韓謙、錢輔將兵前行。至湖橋,椿從其家廟中鼓譟而出,伏兵盡集。謙、輔兵出不意,不戰而走。椿追至小山頭,士德聞變疾趨之,潰卒望見士德旗幟,反兵奪擊,一以當十。椿見勢不敵,且戰且卻,循山而南,複湖橋,整旗肅隊,堅壁以待。士德仰戰不能勝,三被流矢所中,方自危懼。時伯升兵已入城,官民棄城走,不血刃而下。遂遣朱英將其步卒,從虞山頂來迎。英望見兩軍相持,疾馳下攻之,椿遂敗。然猶殺傷及蹂躪死者,各千餘人,血流遍野,椿僅以身免。遁入郡中。

  士德既據常熟,複用維揚人蘇昌齡計。二月壬子朔,士德兵抵齊門,附城而入。脫寅告急於椿,椿曰:「士德兵已入城,吾聞巷戰將勇者勝,請以身當大敵。」乃自率梟銳,直赴士德搏鬥。自辰至晡,士德身被數創。輔、謙持短兵接戰,亦皆重傷。忽屋瓦飛墮馬,士德持槍突前刺椿,洞其胸,椿死罵不絕口。脫寅方與伯升戰於婁門,聞椿死,亦敗走。匿叢條中,亂兵殺之,蘇州遂下。士德據承寺為王室,立省院,六部百司之職,皆以部將及所親愛者布列。改平江路為隆平府,以鍛工周仁為太守。悉以郡中院寺及豪府第宅分給居之。捷至高郵,士德以蘇昌齡為弘文館學士,遣齋書來迎士誠。以是月二十五日,發高郵至通州,期以三月三日渡江,仍由福山入,服禦器用,皆假乘輿。

  三月朔,奉其母登狼山,觀長江之險。心憚之,設齋祈福。曹氏謂士誠曰:「舟中有金姑姑,智算神妙,非塵世間物也。試與議之如何?」士誠曰:「我每用其占,皆奇驗。軍旅事多,未暇見耳。」趣使召之。金兒青衣跣足,垂涕而出,眾皆駭愕,曹氏大詬。侍從令易衣,金兒收淚徐對曰:「妾本俘獲子女,罪當萬死。初見主公,安敢妝飾取便?一時悉眉怨語,體兒不端。」士誠疑立忘言,注目諦視,唯唯再三,遣去。

  頃之,易常服出拜。士誠曰:「汝事太夫人己久。劉夫人每言汝縫策定數,灼龜觀兆,變化無窮。然占有數宗,汝得其幾。」金兒曰:「佔有定,天人宗太乙,宗五行。堪輿宗建除,宗叢辰,宗曆宗。妾皆究之,惟象緯蓍龜之占,乃出聖賢正論。故古之蔔者,掃除設座,正其衣冠起居,自誓以當鄉人,顏色嚴正以對懈婦。法天地,象四時,順於仁義。分策定卦,按式正棋,然後言天地之利害,人事之成敗。此天下之重事,不敢不以敬也。後世之卜,齊楚異語,瓦玉異用,而其人又多誇浮虛矯,居卑行汙,何足與論蔔哉?夫蔔而不審,不見奪糈。為人主計而不審,身無所處。故古之聖王,建國受命,未嘗不寶蔔筮以助善。越王勾踐仿文王八卦占體辭象,用范蠡、文種為謀臣,而推遠西子,故能破敵國而霸天下。桀紂之時,與天爭功,壅遏鬼神,使不得通。又用趙梁,左疆為謀臣,寵妲已、妹喜以為內嬖,卒使蔽其耳目以亡其國。此皆經史所著也。」士誠曰:「蘇州雖已新服,地萬百里,四面皆非吾有。元末革命,人心反側,將奈之何?」金兒對曰:「軍國大事,非兒女子之所知。今蒙主公再生之恩,老夫人解衣推食之愛,不敢不言。妾聞創業開基,與守成之主不同。非仁與義,無以收四海之望。非才與知,無以服英雄之心。天下,神器也,可以智取,而不可以力爭;可以群策謀,而不可與群才斷。是故君德莫善於運幹剛之斷,莫不善於任匹夫之勇。守成且然,而況創業之君乎?今以天時人衷占之,江南政乖民困,征賦煩劇,威力迫協,萬姓離心,久矣。主公以江淮先聲,士卒效命,乘破竹之勢,南定嘉湖,北撫淮泗,鼎足千里,角立群雄,不過一投鞭之勞耳。然聞江南捷至,而子女玉帛,盡入私門府署。官爵已皆濫給,損舉義伐暴之名,失厲世賞功之柄。政教號令,非出一門,入吳之後,方將為國家深慮耳。」

  時金兒初見士誠,察其意有所屬。每答問,輒高其論以動之。盛陳綱紀,約束其邪思。士誠果端然改容,致席召前謂曰:「吾聞古之聖人,不居朝廷,必居蔔筮之中。誠如太夫人言,汝真天人也。安得沉埋在此?且勿他言。但今江波浩渺,天險為限,又聞江中沙洲盤繞,舟師皆新集鄉民,未能盡悉。汝為我蔔之。」得「蠱之剝」。詞曰:「羊腸九縈,相推稍前。止須王孫,乃得上天。對山江中,風浪雖險,當自有降人相助。姑伺之。」俄頃而福山富人曹氏聞士誠將渡,先已協於士德之威,恐禍及家門,遂發江舡百艘,殺牛釃酒,犒士誠之師。

  士誠初以癸已歲起兵後,用是有十二日癸已入吳,欲知國祚修短,自起焚香再拜祝蓍蔔之。得「中孚之晉」。金兒進曰:「中孚,陰陽變動,六位周幣,反及遊魂之卦,互體見民止於信義。辛未土以壬午水火用事,與幹為飛伏。晉,陰陽反復,進退不居,精粹氣鈍,是為遊魂。已酉金用丙戌火土用事,與民為飛伏。詞曰: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榮光赫赫,創業大數。俟天運一周,乃決國祚靈長,當與日月並明矣。」士誠喜,謂金兒曰:「帷幄運籌,多汝之功。伺戒事稍暇,當行冊賞。今即渡江矣,聞汝能詩,有詩以作士氣乎?」命將校收庭中列幟置金兒前,立綴詩其上曰:

  萬隊旌旗臨北斗,運江笳鼓動雄風。

  君王自欲觀朝日,驅石行看到海東。

舟遂發,蔽江而南。

  金兒父母舟中乘間私問曰:「主公以國祚蔔,終當何如?」金兒曰:「中孚之卦准立之中,其體最尊,其象則混淪旁薄。正天作主,而必待思貞當位,乃受其福。至於陰陽神戰,覆常是虞,巔靈之反,或難免也。故先賢拿繇,既贊其榮光赫赫矣。」又言「不得保巔躓隕墜,更為士伍,其意可見。」父曰:「然則汝告主公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榮光赫赫,似謂國祚靈長者何居?」金兒曰:「一寒一暑,大運周也。曆以十二辰為一紀,自今起丙申後十二年為丁未,別有真人當其榮光者矣。但我時命已促,他日當自驗之。」其父驚曰:「吾本窮途羈旅,俘獲餘生。賴汝天賦敏質,乘時遭際。今江南已下,鼎足勢成,定策帷幄之勳,當首及汝。同享富貴,無異邱子明之遇武帝,何自出不祥之言若此?」金兒對曰:「《傳》有之矣。美好佳麗,為眾人患。故騏驥不能與騾驢為駟,鳳凰不能與燕雀為群。而賢者亦不與不肖同列。且強得者必暴亡,強取者必無功。吾不願臣妾末流也。」

  士誠既至福山,曹氏迎致其家,獻金帛米穀,各以鉅萬計,珠玉錦繡數千器,及暮,將士縱掠,積貨一夕而空,僅免屠戮而已。時以巨舟重載,恐塘水淺澀,復發人浚治,乘潮平壅絕江口,又收曹氏所蓄竹木,每數裡為一閘,舟至發之。命其將徐志堅督守巡察。故所駕龍舟戰艦,大或萬斛,小或數百石,江河略無阻滯。至九浙港,蘇昌齡曰:「入郡必由縣治,河狹不能容舟,莫若仍回道以行?」士誠從之。是為三月十日,時和景明,自福山以達郡城。士馬騰躍,甲仗鮮華,壅塞兩岸,將二百里,旌旗鼙鼓,振撼天地。士誠黃屋左毒,搴帷顧盼,意滿志驕,追憶金兒之占驗,使人如見。

  初,金兒見士誠於狼山,屬軍旅急遽,危疑未安,又為金兒危言所恐,敬畏之未敢他有所冀。及金兒入舟,發容明麗,進止端莊,帷幄侍禦,人人自失,不覺心動。紿之曰:「我有所求,汝試蔔之。」意欲金兒自為卜吉也。卦成,得「大畜之觀」,進曰:「蔔詞不協,不敢以告。」士誠曰:「試舉其詞。」金兒不肯答。士誠強之,乃以繇進曰:「三蛆逐蠅,陷墜釜中。灌沸瀹殪,與女長訣。」士誠曰:「吾聞神龜知吉凶而首直空楛,蔔可盡信哉?」自起取桃花贊其鬢,笑曰:「此為聘。」金兒曰:「吾蔔處吉凶,別然否,多中於人。昔獻公貪驪姬之色,蔔而兆有口象,其禍竟流五世。主公方受命為王,豈忍以妾為驪姬乎?」士誠不從,盡出所得曹氏珠翠錦繡賜之,而命參軍王敬去撰冊金姬詞,且俟他日加妃號,位次劉氏。金兒苦辭不得,忽輕翠已覆體矣,知不能免。乃曰:「妾受老夫人厚恩,不可不先往謝之。」士誠曰:「此固當然。」即命謹厚女士數人從之。至曹氏舟,屏去盛妝,複其常服,進拜具陳。曹氏曰:「汝天賦敏妙,分所當得,不必辭也。」又拜劉,劉語亦如之。又召其父母所親,各敘訖,忽就舟中啟其故篋,出香焚之,向天列拜長跪私祝。環視者皆無所聞,莫測其意。須臾閉目,奄然無語。父母驚赴,急趨呼之,已絕息矣。士誠倉皇至,執其手,哀慟不已,求良材為棺不可。 或曰:「曹閘木皆梗楠油杉,可用也。」即出諸水中,架空熬沸油灌其頂,水下出如注。俄棺成,悉以所賜珠玉從葬,築墳道旁。土既實,乃行。舟次湖橋,昌齡指陳士德戰地,士誠停駐觀之,見陣亡將士,屍骨橫籍,積如邱壟,心恨椿。又見椿舊宅祠宇尚存,即命守將盡撤之,徙建金姬墓道。其園圃中嘉樹珍草,悉令乘時移種,又發曹氏園亭益之。由是數日間,花木品列,台榭參差;老柏喬松,交蔽內外。繁華盛觀,雖出一時,而棟宇花石,皆成舊林,儼然一古寺古宅也。又藉楊椿產業以給姬親黨,從行者使留守姬墓。將俟成大業後,別為陵寢徙之。未幾拜其父素為隆平府丞(時有陰陽術人李行素為丞相,或即其人)姬母封夫人,與素別縣而處,避兄妹之嫌也。其親黨皆得出入十誠府中。

  二十六年,士誠謀取江陰,久未得逞,因感金姬之言,加對護國定仙妃。饒介之撰文,周伯奇書篆,刻石神道,(國初張羽所撰之七姬權厝志並銘)祠而蔔之。其夜劉氏夢姬對劉泣曰:「國家舉事大錯,天意已不在主公。若不早修德以塞天譴,來歲此時,難為計矣。」他日,又夢姬撫士誠二子曰:「妾受夫人恩,有不測,當相庇。」劉氏私心擾懼,秘不敢言。預召姬母厚撫之,賞賚日多,人莫知其故。明年天兵下蘇州,士誠失敗,城將陷,劉氏以二子付姬母及二乳母各給銀三斤,且曰:「非不能多也,但汝不可過取,多則反為吾兒累矣。」城破,姬母匿兒民家舍。月余,嚴稍解,乘間馳至湖村,視姬墓,則已成邱墟矣。其同時親黨尚多竄伏山中,漸相聚,言:陸將軍從江陰來,亂兵發姬墓,屍已脫去,棺中惟衣衾在焉。葬姬時,事起倉卒。士誠先以珠寶金銀盡埋上中,其母獨識其處,乃就廢穴旁,又發土數尺,悉存無失者。母盡取之,複自福山渡江還章邱。二子長,遂冒李姓,亦不復知有張也。

  洪武之末,其季領山東鄉薦,將赴都下,母戒之曰:「京師平字街南官房口,有一盲母,年八十餘矣,汝可密訪之。勿令人知。寄言我猶無恙,急歸報我知也。」兒奉母教以行。至京,拜戶部主事,訪得之。夜入其家,姆盲不能視,隔屏問曰:「客從何來?乃夜入此。」兒答曰:「我章邱李氏子。吾母金夫人寄聲問起居耳。」姆遽起捫其面,連披二掌曰:「何物小子,聲之似我弟也。國亡幸留此孽,敢不畏死來此耶?可速還家。」竟即推出,閉其戶。蓋姆即士誠姊,得赦不死,當時預聞託孤者也。明日兒稱疾還鄉里,其子孫至今編籍章邱雲。


  附記

  《題盱貽客舍》(金兒初渡淮作):

  馬足燕山雪,船頭泗水雲。

  客身和雁影,飄泊過孤村。

  《常熟縣誌》曰:「金雞墩,在縣治西北二十五里。世傳張士誠渡江,妃死,權厝於此,訛『姬』為『雞』,因有妄言下有金寶,其氣化為雞,夜鳴其上。」



金姬傳別記 明 楊儀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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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嘉謨不拜偽齊官

  李嘉謨世為章邱農家。劉豫初僭位,外節儉而內淫佚,人多獻妻女姊妹以求官。習以成風,又禁偶語,喜棓克士。豫妾至百七十人,子麟妾百二十人。嘉謨父懼禍,見其子年少精敏,玉肌瑩白,遂命以四郡強壯應募雲從親衛。時麟駐軍魏博,投謁靈岩山谷間,冒雨出雲樹中,軍從皆竦立而觀。及拜麟馬前,辭旨清辨,了無懼色,拭雨而退,色愈明潔,精彩射人,一時軍門呼為「雲中仙子」。麟遂留幕下,稱「帳中小李」。月餘,豫見問之,自言「與李疇侍郎通譜」,儔亦受偽齊官。豫妾錢氏,有女玉英,豫所鍾愛。因納為婿,常與麟並馬出入,寵倖無比。豫欲加爵都尉,嘉謨堅辭不拜。錢氏強之,嘉謨泣曰:「我本章邱小民,一旦際風雲,身極富貴,文不知筆硯,武不識於戈;寵冠三軍,富當萬戶,何德以堪之?」玉英曰:「父母為帝后,女為宮主,都尉之職,古今通典。君才貌回出流輩,雖欲辭之,恐不能免。」嘉謨引妻至屏後語曰:「吾非不知都尉之榮。然視汝父母兄弟,皆無遠謀,昨聞遣劉從善為河南浪沙官,意在發掘宋室陵寢。吾苦諫不從,且虐害小民,斬戮忠義,敗亡可待也。吾與汝身尚不知何托,況敢思高位以自速夷滅乎?」妻曰:「今將奈何?」曰:「吾意,待汝生子後受爵,汝當從中勸止之,再俟別圖,或可免禍也。」由是竟不拜官,然能謙恭下士,排難解紛以全善類。每獨出,則儒衣緩帶,從僕不過三四人,恂恂如書生,路人不知其為貴婿也。及豫敗,與其妻逃入荊湘,泛舟為商,竟得免禍。初,玉英恃父母之愛,所得金寶鉅萬,悉遣親僕以漸運送章邱,藏之地中。後金以李儔改汴京同知副留守,嘉謨始歸,遂成富家翁。

  楊椿死節靈異

  楊椿既死,士德棄其屍水中。椿婦王,攜其子往求不得,躄踴號泣於戰地。明日巡掠將士遇之,遮道扣馬哭且罵。將士欲兵之,知為椿妻子,執送士德,不屈。蘇昌齡為椿友善,謂士德曰:「公方開國定基,與江北時不同,不可不以節義風厲其下。椿既死義,其妻複犯嚴不遜,是妻不失烈婦,子不失孝子,宜以義宥之。」士德怒解,昌齡使人扶歸其家。王氏病甚,席地假寐,夢椿謂曰:「我屍在張香橋,急收之。」妻扶創往,則屍當流倚橋而立,得以禮劍葬虎丘。複神附王曰:「虜乘我墜馬殺我,已得請上帝,不一年,當複吾冤。然吾不願妻子陷虜,後五日來取同往矣。」時子穎年十五,女滿年九歲,皆無疾與王氏如期一日並死。明年三月,士德兵援常熟,果亦墜馬為虎所擒死。


滇黔土司婚禮記 清 江陰陳鼎定九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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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滇黔龍土司,本鸗氏也,於周為漢上諸姬,左氏傳所載羅人鸗人是也。楚滅宋、蔡、羅、鸗四國,俘其宗室,放之南徼,遂成苗彝。今滇黔之間,有宋家、蔡家、羅家、鸗家之苗,即其裔也。四家之冠裳服飾,冠婚喪祭,一秉周禮。以十一月建子為歲首,婚姻重媒妁,備六禮,然後成。鸗氏於三國時,伯仲從諸葛武侯平南蠻有功。兄王於滇東為龍氏,弟王於滇南為鳳氏。一去鳥為龍,一增幾為鳳,世為諸苗之長,蓋與黔西安氏火濟同受爵於蜀漢者也,故至今第宅仍王家規模焉。四家世為姻好,嫁嫡長女為嫡長婦,必一媵八人,古諸侯一娶九女之遺意也。然所媵或養同姓,或選良家,或庶產,嫡女則不能矣。中國士大夫嫡長子娶四家長官嫡長女亦然。王臣加於諸侯也,常人則否。長官女亦靳與常人,其宗族則勿論矣。

  餘幼以文字見知宣慰父子,以嫡長女許字,問名、拜允、納采、下聘,以及親迎奠雁,一遵周禮。余飄流異域,一貧如洗,安能備禮?皆內父母資之而後行也。內父母以余為士也,不可以篳門圭竇而成大禮,乃為治第於宣慰府西之里許,即蜀漢阜東柘察第故址也。柘察者,苗語也。峒主呼婿為「柘察」,呼女為「以納」,即漢語「郡馬」、「郡主」之稱也。龍氏既封王,其婿阜東母拜司隸副尉,曾列第於此。時以材武從武侯入蜀,官侍中,舉家遷焉,第遂廢,故即其址而堂構也。

  四旁瓦草房數千楹,皆其族屬及僮僕所居。俱刀耕火種為業,其俗淳龐,大有三代遺風焉。第輕殺重奸罪,犯者男女皆斬,即親子弟毋赦。其所屬部落,有作奸犯科、魘蠱、劫殺漢人者,長官即率眾掩而斬之,俘其子女以歸。若申請上司,動輒累歲月,彼奸苗即擁眾叛,不可制矣。蓋不可治以鞭朴之刑,而威以斬殺之罪辟,庶乎得以久安長治也。

  所治第凡三十層,中十層,層各五楹,有頭門、儀門、大堂、二堂、三堂,皆平屋。其後即書樓、妝樓、藏樓、繡樓、護樓。層各有廂,廂各二楹。三堂之後,左右各五層皆樓,樓各三楹,廂各二楹。左右各分貯四媵,媵各侍女四人,老媼一人。處左後一層為內廁,右後一層為內庖。三堂之前,左右亦各五層,層三楹,廂二楹,皆平屋。左則二層為外庖,庖前兩層居僮僕。一層豢騾馬,右則二層為外書房,以待賓客。前兩層居僮僕,一層奉香火,蓋室西南隅奧是也。三堂之外,即宅門,常扃鑰匙交宣慰府。欲啟,發牌付司閽者馳取之。旁辟一竇,深咫有半,置轆轤,所以進飲食者也。左右有巷,中絕別內外。內置銅缸,可容十石,以刳竹穿牆,引山澗水注之,分流各院,以應用。護樓後有隙地,可五六畝,半種箐,鑿池畜水以供浣濯;半為曬曝地,周以大石,牆高數仞。牆外丈餘,即巉岩峭壁,矗漢高山矣。其材木皆采於海南,大都鐵梨檀柘之屬。地墁鉛磚,夏不發潮,冬不作冷。屋成,費不貲矣。蓋土司於前朝盛時,多產五金珍寶,最稱豐富,所謂時逢至治,天不吝瑞,地不愛寶也。及其季年,諸貨絕產,而民困矣。餘值其已衰,猶得叨其餘光,況全盛乎?

  去其居三十里,過峻嶺,即有水道可達南海,通交趾西南諸國。故所用器皿多紫檀、花梨,焚皆沉速、安息之類。女子尚短衣,衣齊腰長裙,裙百折,或二百折。富者穿五重,貧者亦兩三重,男子亦然。其衷衣及褌冬夏皆紵。處女夜臥,不脫不沐,臨嫁方沐。既嫁日一沐,沐畢,塗以蘇合油,貧者塗以羊膏,故膚如凝脂也。其衷衣與褌相接,皆聯金扣,以百數。褌口與羅襪相接,亦密以扣,扣皆圓而扁者,貧家以鉛錫為之,合巹之夕,始解。既定情,複起穿如故,生子然後去。惟仲家、牯羊苗、黃毛仡佬、白猓猓、黑猓猓五種苗,以跳月為婚者,皆不褌。

  跳月為婚者,元夕立標於野,大會男女。男吹蘆笙於前,女振金鐸於後,盤旋跳舞,各有行列。謳歌互答,有洽於心,即奔之。越日送歸母家,然後遣媒妁,請聘價焉。既成,則男就於女,必生子然後歸夫家。《周禮》:幕春之月,大會男女,過時者奔之勿禁,不及時者勿許。今此五苗,無論過時與不及時者皆奔,殆其流弊歟?

  長官家女有縛足者,民聞多不縛,便於工作也。其縛也甚易,山中有草曰「威靈仙」者,取其根汁煎濯之,不數日而步步金蓮矣。苗種類甚多,而習俗各異,婚禮亦不同,惟宋、蔡、羅、龍、鳳五姓得其正。其條節甚繁,不用樂,三月廟見,方作樂,大會親戚。新郎君見長者,用斑竹箸、雉羽扇為贄,長者贈以原砂石青牛馬犬豕。新婦見尊者用棗栗榛松為贄,尊者贈以峒巾、苗錦、金寶、簪珥。此四姓五家古例也。

  余娶時,雜行漢禮,用樂器,兼苗中銅鼓。親迎絳紗燈百對,筏炬百燎,火爆以千計。彩輿藍蓋,用先人儀仗為前導。頭一、牛一、豕一、犬一,皆塗以彩。酒二甕,錢百緡,犒司閽,其執事人皆役所屬諸苗。抵府,奏樂者七,發炮者七。開門,外舅公服趨立阼階(《爾雅》:妻之父為外舅),揖婿及儐相入。儐相皆癢中知名士,閑於禮者也,具巾衫頂帶以從事。婿與相者從右入,再拜堂下。相者引婿升堂,布席南向,請外舅坐,外舅辭焉。婿入拜,外舅受四答四,婿下堂,奉雁幣陳上奠之。再拜畢,婿與相者東向坐,外舅北向坐,進桂子湯者三,鞠躬者六。相者引婿入後堂,發炮者三,奏樂垂簾,相者凡三誦詞請外姑(妻之母為外姑)。少頃,外姑率媵出坐簾內,婿入拜於簾外,亦受四答四,即命坐簾外,進梅花湯者三。飲畢,簾內一緋衣老媼出,以軟紅羅丈許,束婿腰,牽入簾內,相者不得入。外姑引入三堂,再拜訖,又遍拜諸媵母,母皆跪答。引婿南向坐,外姑西向坐,諸媵母皆退外姑一等坐。進玫瑰湯者三,畢,又進棗栗蓮子湯者三。每進湯,必再鞠躬,畢起再拜謝。外姑出贈金玉杯各一對,金象箸廿雙,金銀鎮紙,彷圈各一對,金二條,銀二綻,命緋衣媼送出大堂,坐席演劇。飲三爵,徹席更衣,上攢盤,又飲三爵起,複衣公服。相者引至堂下,再拜謝,外舅乃出緞紗綾羅各十二束,黃金十二錠,玉碗二隻,古爐二座為贈,婿再拜謝。引婿從後堂,曆三堂,由書樓至妝樓。凡門,相者必唱禮再拜,謂之「拜門」。將見其女,故重其門而勞婿也。籲!有苗氏可謂愚矣!夫拜門,豈見門而拜之謂耶?門何知而拜之乎?

  相者出,外舅引婿見外姑,又兩揖兩拜,諸媵母亦兩揖兩拜。乃引婿中堂北向立,奏苗女樂。數十小婢衣緋,擊諸葛銅鼓震天,盤旋環繞於庭中,謳苗歌,抑揚宛轉,如鶯啼芳樹焉。俄而衣緋媼以朱絲一縷,系婿左臂,引絲入室,系女左臂,牽出。女以錦蒙首,與婿並立,拜其祖宗神位。凡八拜畢,夫婦交拜,次拜外舅姑,凡八拜,命坐。外舅姑北向,諸媵母皆侍立,婿與女東向並坐,緋衣媼揭女繡蓋以面示婿,諸媵母俱作苗語,嘖嘖頌女。若曰:「吾女不辰婿也。」送粉團湯同牢,婿與女皆侍女引匙進食畢。外舅引婿出,女送婿出妝樓至書樓中堂止。緋衣媼解婿左臂絲,引女還。緋衣媼者,女儐相也。己而呼相者入,苗更錦衣舞蹈,擊銅鼓,謳苗詞,請新人登車。引車入,舉家涕泣以送。媵母擁女登車,諸媵女皆涕泣,就車內擊銅鼓吹蘆笙送之。樂奏天鵝聲,外發炮,開中門,外舅送婿至堂下,鞠躬者三,上馬奏樂馳歸第。少頃,鸞車至,諸女親於大門外,設香案,焚楮帛,送家神畢,迎入書樓。相者誦詞三,請新婦。緋衣媼持鑰啟門,引新婦左臂朱絲付新郎君,牽新婦下車。侍女扶諸媵出,共簇新婦歸臥房。相者立中堂唱禮,夫婦交拜。諸媵皆隨新婦後行禮,不坐床,席地而坐。飲交杯,諸媵皆雁行列坐,新郎君新婦各一飲,推遞諸媵。飲畢,相者擊銅鼓歌喜詞,撒紅豆,為祝多男。奏樂畢,相者請新郎君安諸媵室,乃與諸媵皆出。緋衣媼即合房門為新婦更衣履,進香湯,凡三沐焉。相者引新郎君先從右奏樂安室,其俗尚右,故先右。侍女扶媵者參新郎君,新郎君坐受二拜,答二拜。老媼進媵者酒,手奉新郎君,飲半,媵者接,跽飲畢,起,鞠躬者四,侍女扶入幃中。相者複引新郎君安第二室,亦如之。西四畢,至東四,俱如右。相者引新郎君還正室,更衣畢,相者出,新婦出迎,鞠躬者四,新郎君答以四揖,相攜入繡幃。諸媵者新沐畢,更衣俱來幃中,亦鞠躬者四,新郎君新婦答禮畢,告辭,各歸房訖。雞初鳴,諸媵俱櫛沐至新房,遞茶道喜。候新婦妝畢,偕新郎君於姑寢門外遞茶,姑受茶不接見,令婢辭焉。新郎君新婦率諸媵於寢門外,再拜而退。新郎君即公服策馬詣外舅府謝,先於大堂拜外舅畢,入後堂拜外姑留飲,陪者皆其娣姒姑姊之屬,以百數,俱各再拜,飲畢歸。日幕,新郎君新婦率諸媵遞酒核,姑亦辭焉,如前行禮而反。如是者五日,第六日,張樂設席於後堂,新郎君新婦,先拜天地,次祠家神,次祀灶,次拜姑,次女親,次小姑,諸媵者俱隨新婦後行禮。南向一席坐新婦,東向八席坐媵者,西向四席坐諸女親,西北向一席,則姑小姑主焉。姑遞杯箸,新婦跪辭。小姑代行禮畢,新婦跪遞姑杯箸。次女親,次小姑,飲三爵徹席。更衣再飲三爵,新婦率媵下堂拜謝訖,隨姑入堂,為姑進幃帳、衾枕、衣服、首飾奉沃盥,候姑寢,乃率諸媵退。自是每雞初鳴,必起櫛沐,率諸媵至姑寢門。如未醒,即默候。既醒,即呼內侍女啟門入,為姑著衣履櫛沐,進早膳訖,乃退。中午亦率媵奉飯,每日以一媵侍其役。日幕,為姑滌溺器,整衾枕,候寢,然後退。日日如是。如疾病必令媼請假,俾諸媵奉事如前。三月,請設三代祖宗神主,夫婦率媵謁焉。盛設酒筵,大堂會男,後堂會女,夫婦執贄,遍拜長者,各受貽贈而成婦焉。

  余幼時膽最怯,常聞舅氏錢伯可先生曰:「苗俗淫亂,惟蔡、宋、羅、龍、鳳五家,風氣最正,即親子弟奸僮僕婦女,必殺不宥。」餘悚然。於是每遇苗女艷者,皆不敢仰視。及僥倖後,入見座師大主考閻公,問曰:「尊庚幾何矣?」餘對曰:「十六歲。」副主考沈公問曰:「曾有姻事否?」餘即頸面發赤,不能答一辭。同年友項汪蕙代答曰:「想猶未爾。」沈公曰:「尚赧顏耶?」閻公曰:「如未聘,到京聯捷,吾為子即柯。」餘益羞赧不能對。

  及合巹時,一由儐相主持,唱揖即揖,唱拜執拜,安諸媵室,以為皆送親來之女,我有主道,故相者令我安之也。至於媵者奉酒,直以為內家之人,敬我新郎君耳。自後日見其同婦侍姑,稍稍悟其為侍妾。又見其與婦同起居,若非卑賤之流,見餘輒侍立,並不敢抗坐。夫婦又言語不通,婦固識漢語而不能講,雖解余言而餘不解其言也,故無可問處,竟不識其何等人。總由處於萬山之中,孤陋寡聞,別無交遊知心同輩,為我談其風俗。又在家日少,總不解其語言,止有一慈母之舅,又老成持重,亦難以褻語與甥言。家慈平日極嚴,又不敢問,亦難於啟齒,且家慈亦不解苗語,故無從以教予也。一表妹即慈母舅所出,年雖幼,最聰穎,然以異姓故,見餘輒匿影,踽踽涼涼,甚可悲也。且心又畏舅氏「親子弟必殺」之言,故平日見諸媵者,皆以賓客待之,不敢或狎也。

  初,外姑月一至, 三月之後,月兩三至,或四五至。至輒熟視女眉目及婿眉目,時與室老作密語,我又不解其所語何事,揣其意若婿與女未嘗定情者。又時時密問女,女輒融然面赤,俯首不答,固問固不答,彼輒頓足而去。我見之,煩悶欲絕。家慈亦訝之,詰予故,予以不解對。家慈煩懣抑鬱,惟籲嗟而已。他日又來密問女,見女不對,輒垂涕。女不得已,乃附其母耳語數語,彼輒翻然喜悅,撫予肩背者再而去。曩外姑數與室老密語,妹侍家慈常陪從,盡聞之。時妹在苗中兩載余,盡解苗語,知其所語。故及家慈見外姑屢形不豫之色,心甚憂之,妹告母曰:「毋憂也,無他事耳,我知之矣。」又不告母所以然,蓋難於言也。而母憂疑益深,餘益不安。及半載後,夫婦言語相通矣,我能解苗語。內子及諸媵妾皆學於家慈,略通漢書,能漢語矣。因問內子:「曩者尊慈密語!頓足垂涕者何耶?」內子告以故,果不出予所揣也。室老者,老年寡居有德之婦,亦龍氏宗人也。聘來掌一室之事,舉室聽其指揮,善報文,室中皆登僰薄以僰內父母者也。為人極端嚴,內子及諸媵並侍女,稍不合,輒罵詈,輕則揮掌,重則提以杖,見之無不膽落。忽一夕,外姑攜酒筵來,大張花燭,於下房盛設幃幔衾枕,令媵者蘭彷,嚴妝出拜家慈,再拜余夫婦,及室老諸人;然後拜外姑,各奉酒三爵畢,歸下房。日幕,外姑去,家慈亦入,內子攜雙燭引余寢下房,餘曰:「何為者?」內子曰:「寒門家教,凡女子適人,半載不孕,即令媵妾入值,冀早生子。今妾空侍巾櫛六閱月矣。蘭姊長,當首入侍,故家慈送花燭來耳。且男子結縭,敝鄉風俗,期一年舉子,不舉則嗣續艱矣。故家慈前者之皇皇,為妾之不娠也。」予方悟,乃就下房寢。雞初鳴,室媼促媵者歸,內子亦起櫛沐。頃臾諸媵集,即率往家慈處,遞茶萬福,奉姑櫛沐早膳而退。促予詣謝外姑,行再拜禮焉。自是間兩日,蘭必入值,至雞初鳴,即去。《詩》所謂「戴星而往還者」是也。兩月,蘭不孕,內母如前攜花燭酒筵來,送甄姑入值。

  月餘,內子有孕,蘭與甄俱孕。孕者,室老即不令入值,且有厲禁。蓋苗中嬰兒,最忌種痘,痘必死,百無一二生者。其氣又易沾染,即壯夫染之,無不痘。痘無不死。常見一兒痘,而禍延一鄉,竟絕噍類者。求其不痘,無如一受孕,即不與男子同處,則他日所產兒,決不痘矣。故大家有室老之設,專護其事。小戶,其姑即嚴護之,其孕也易識。今夕受胎,明晨婦眉間即有一縷紅絲,隱隱而現。大家婦人,每早必參見室老。室老一見即知曰:「若有孕矣,毋與男子同處」,立為移置別室,夜必扃鑰。室老日夜堤防,至七閱月,胎成方解嚴。蓋關係非一人一家故也。外姑聞三婦皆有孕,大悅。以次備花燭酒筵,送媵者鄭重、琬香、蕙雪、安節、蕊珠、瓊鈿六女入值乃已。

  從嫁八媵,半屬宗人,半選良家,大都其家臣之女也。其齒以內子居中,上而遞長至四齡止,下而遞幼至四齡止,蓋亦周制也。服飾皆同,惟內子多一金項環,而釧則起花金樣也,他皆素金為之。

  琬香者,良家女也,長內子一歲。同月日時生,聲音笑貌皆同,惟發差短耳。余皆酷肖之。至餘結縭半載後,夫婦言語雖通,然倉卒間常不能辨之,往往見琬香來,輒起欲拉與語。彼曰:「吾非小姐也,郎君幸尊重。」如是者再矣,室人皆目笑之。即家慈亦嘗錯認為媳而呼焉,蓋無一不相同,不能辨也。他日內子與餘作戲,以項環戴琬香,令入寢室。余方踞坐於榻,以為內子來也,即欲拉與語。彼輒翩若驚鴻,踉蹌趨出。餘深訝內子之急遞,異於尋常也。少頃內子入,頸無環矣,餘以為琬香也。問之曰:「小姐何在?」內子曰:「誰為小姐者?」輒與余並坐於榻,餘又深訝琬之唐突,蓋媵者,向不與主人抗也。須臾琬入,探環戴內子項,顧餘曰:「還郎君小姐。」舉室皆哄然一笑。古語雲:「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謂面皆不同也,然天下竟有相同者,豈特仲尼、陽貨而已哉!大都苗女狀同者最多,餘往往見有雙雙而來,似無分於彼此者,不特親姊娣然也。乃至妯娌姑嫂亦有然者,甚而相隔數十百里,亦有相同者,不一而足也。蓋苗中之山,峰巒多有相同者,故產人面目,亦多相同者。

  內子嘗謂餘曰:「妾年十七必死,繼妾席者,必琬香也。夫子善視之,善琬香即善妾矣。」餘怪而詰之故。對曰:「妾嘗夢遊一山,有環樓玉宇焉。一女冠引妾入謁玉真仙姬雲。仙姬錦衣霞冠南向坐,妾拜於堂下,旁一女官以笏指妾,謂姬曰:『是女慧,且有道緣,可留為侍。』仙姬曰:『尚幼,姑令讀漢書,須十七齡耳。』遂揮妾出。妾還至臥室,見一女踞妾榻,妾叱之,因驚寤。後家君選媵得琬香,妾一見,即夢中踞榻之人也。妾之榻,誰得而踞之?而踞者乃琬香,故繼妾席者必琬香也。且曩不識所謂《漢書》者,今從姑讀《論語》、《孝經》,非《漢書》而何耶?故知妾十七必死也。」余聞其言而悲之。然夢也,烏足以為據?後內子果十七而死,未半載而琬香亦故,余即續錢氏,繼席之說殊謬。蓋內子與琬香狀相類,夢魂自外來,見踞其榻者即已軀也,非琬香也。不自識其為已軀而叱之。適琬香狀與相類,故疑繼其席者為琬香,而琬香卒不應也。

  各媵女獨處,室老皆有法,不許偃仰縱橫。既覆以衾,外加繡襖,四角鎮以銅獸,重或至二三斤,若不令其轉側者,寢後即禁複起溲溺。幃外張燈徹夜,榻前每夕輪一婢伺值。室老時行潛察,一聞發鼾呼聲,輒排闥入,捉其發而撲之,即侍女亦不得有鼾聲也。每二鼓即寢,至雞初鳴,室老輒擊銅版者七,各房室媼,亦擊銅版以應之,俱促諸婦起櫛沐。櫛沐畢,皆集正室為主婦治妝,妝畢則偕往候姑。凡有身者,立稍不端,坐不正,臥或偃仰縱橫,及酣酒茹葷者,室老輒誡之。諸媵與主婦,常同坐起,或嬉戲投博皆勿論。見主人則不敢坐,常侍立終日,不敢生怠傲色。總因室老之嚴,舉室從無喧嘩聲。侍女森立左右,屏氣似不息者,肅然如三軍之稟大將軍令也。主人慾與諸媵坐,必其臥榻。若於椅,室老聞之必加撻。媵者或逢怒主人,室老必勒媵者去其下衣,當庭而痛撲之,無赦也。

  凡為姑滌溺器,浣衣服,治裳履,愁衾枕,進飲食,生子者連三日,女者二日,未生者一日,次第以行,無敢或紊,皆室老主之,即內子亦不敢假手侍女。如有身及疾病,必請假始免。次者行,產後病痊複入。噫!此真三代之禮也。不意中原絕響,乃存邊徼。

  古語雲:「禮失而求諸野」,今野不可求,乃在苗蠻之中,亦可慨矣。家慈一切動用,內子總之,八媵各有分掌。一事不備,一事不工,職者恥之。嗟乎!苗蠻之有禮,不如諸夏之亡也。嗟乎!龍氏富貴,自漢迄今矣,其世守勿失者,非有堅甲利兵之足恃也。所恃者,世有其德耳。今其所產女,能盡婦道如此,則其家教之善可知矣。夫女能盡婦道,子能盡子職,則德立矣,又何有富貴之不久且遠哉?今中國之士大夫,妄希富貴久遠,不於孝友是求,而反從事於無倫之浮屠氏,以誦經、佈施、飯僧、塑像以行善,悲夫!


衍琵琶行 清 新建曹秀先冰持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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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過潯陽,訪所謂琵琶亭者,有亭巋然,不聞琵琶之聲。憶白司馬歌詠,當時情景,宛然在目。引其詞而長之,命曰「衍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吳楚中間開水驛。

  兒童報導司馬來,名曰居易姓曰白。

  楓葉荻花秋瑟瑟,一派秋聲吹觱篥。

  江上淒清總可哀,況是相逢驪唱日。

  主人下馬客在船,紛紛別緒若為牽。

  冀得石尤風一起,明朝系纜此江邊。

  舉酒欲飲無管弦,寂然對酌當離筵。

  多少漁燈散江面,照成李郭兩神仙。

  醉不成歡慘將別,天涯分袂情難說。

  潯陽作郡送迎難,只愁柳條盡攀折。

  別時茫茫江浸月,異地風煙寄舟筏。

  故人心事訴分明,彼此書空還咄咄。

  忽聞江上琵琶聲,此聲端不似無情。

  可能彈出明妃曲,教人怨恨一時生。

  主人忘歸客不發,豈是離悰未休歇。

  但覓知音古亦稀,誰操絕調蛟龍窟。

  尋聲暗問彈者誰,商陵牧子不同時。

  又疑滯跡江湖外,關山月向笛中吹。

  琵琶聲停欲語時,知他何喜更何悲。

  底事四弦聲緊慢,惱人情緒一絲絲。

  移船相近邀相見,渺渺予懷生眷戀。

  自曬文人癖未除,溷跡通榮與優賤。

  添酒回燈重開宴,江頭主客不知倦。

  醉吟居士久牢騷,藉澆塊磊鹹稱善。

  千呼萬喚始出來,故故姍姍步卻回。

  不是多情鐘我輩,那能覿面弗相猜。

  猶抱琵琶半遮面,主客凝神銀海眩。

  纖纖諒不似從前,遮莫秋來舊紈扇。

  轉軸撥弦兩三聲,調音操縵手將迎。

  欲待琵琶不振響,莫慰主客意縱橫。

  未成曲調先有情,有情二字誤平生。

  而今試把鵑弦弄,涇水贏於渭水清。

  弦弦掩抑聲聲思,性自沉吟百工媚。

  悠然想見漢宮人,按曲征歌成金翠。

  似訴平生不得意,弦中句語聲中字。

  何必鬚眉好丈夫,哭途泣路心如醉。

  低眉信手續續彈,歷歷落落興禾闌。

  遠客一尊消不得,幽猶苦調摧心肝。

  說盡心中無限事,心中暗灑弦中淚。

  巾幗羈愁江上舟,命之窮也時不利。

  輕攏慢撚抹複挑,徐徐盡態費招邀。

  淡泊形容聲細細,管渠雨驟與風飄。

  初為霓裳後六麼,隸事翻新譜亦調。

  轉疑不是文君操,司馬奚緣解渴消。

  大弦嘈嘈如急雨,曾無點滴到塵土。

  怕與江上風水遭,雪浪直撼江邊樹。

  小弦切切如私語,兒女妮妮相爾汝。

  不知琵琶是何聲,忘卻曲彈到幾許。

  嘈嘈切切錯雜彈,閒暇神情活指端。

  除是精能成妙妓,得心應手豈非難。

  大珠小珠落玉盤,但問清聲橫闌幹。

  聲將透及珠微碎,聽來還未覺摧殘。

  間關鶯語花底滑,好音弦上時相軋。

  歷歷偷轉紅袖中,一路清聲鳴遠嗄。

  幽咽泉流水下灘,清音互答向回湍。

  竟是冰桐齊一例,鐘期聆得愜餘歡。

  水泉冷澀弦凝絕,凍風吹成澗邊雪。

  弦上莫問■⑴■⑴聲,感到人間歲寒節。

  凝絕不通聲暫歇,依舊風情生倏忽。

  當筵悵望耳無聞,舉首青天問明月。

  別有幽愁暗恨生,婦人心事果難明。

  誰無愁恨還輸汝,轉恐舟中載不輕。

  此時無聲勝有聲,蕭蕭慘慘各崢嶸。

  萬事刺懷眉上現,未須撥弄客心驚。

  銀瓶乍破水漿迸,紛灑並幹心不競。

  詎道鐵琵經手彈,隱隱清商帶風勁。

  鐵騎突出刀槍鴨,鎧甲光寒大將行。

  潛師間道制奇勝,婦人幻作琵琶聲。

  曲終收撥當心畫,轉捩權奇中間隔。

  那聞五音競響臻,比視千金輕一擲。

  四弦一聲如裂帛,清商暗動齒牙擘。

  彈者熟練局初完,多少豪人盡回席。

  東舟西舫悄無言,一洗耳畔祛勞喧。

  似解琵琶曲真妙,遷客離人何處村。

  唯見江心秋月白,委波一片淨圓璧。

  依稀直上廣寒宮,霓裳己衣仙子夕。

  沉吟放撥插弦中,黯淡風姿若個同。

  玉人老去嬌如舊,江上秋風任轉蓬。

  整頓衣裳起斂容,一枝霜月蘸芙蓉。

  多年未睹車旗色,此夜尊前抵折衝。

  自言本是京城女,長安甲第連禁籞。

  區區弱質此間生,誓不牽絲到吳越。

  家在蝦蟆陵下住,下馬陵成踵訛誤。

  我家住此幾何年,尚有田園有墳墓。

  十三學得琵琶成,才把琵琶玉手輕。

  自是因緣關愛好,嬌姿宛轉可憐生。

  名屬教坊第一部,居然女子持門戶。

  豈真他可厭簪紳,能向人前歌且舞。

  曲罷曾教善才伏,歌喉跌盪還回復。

  品題今古善歌人,不絲如竹竹如肉。

  妝成每被秋娘妒,不分眉蛾兼齒瓠。

  世途兩美傾軋多,同業同時不同路。

  五陵年少爭纏頭,裘馬翩翩指翠樓。

  卻慕虛名謁門下,外間謾自詡風流。

  一曲紅綃不知數,物力艱難那省顧。

  慘歟泣淚盡鮫人,歡盡朝朝還暮暮。

  鈿頭雲篦擊節碎,少年不禁顛狂態。

  桃李春風爛漫花,蜂蝶紛紛舞成隊。

  血色羅裙翻酒汙,石榴花瀉金盤露。

  狹邪惡少結同心,回望西陵松柏樹。

  今年歡笑複明年,縮得光陰買笑錢。

  愛色人多愛才少,春蠶絲盡懶成眠。

  秋月春風等閒度,別家管領情回互。

  描卻遠山頻蹙眉,學走金蓮尚翹步。

  弟走從軍阿姨死,單形隻影苦蓮子。

  亦複門庭氣象衰,日日催人迅彈指。

  暮去朝來顏色故,駒隙賓士曾弗駐。

  兒時憶得靧桃花,肌容羞卻織縑素。

  門產冷落車馬稀,待欲題門燕子飛。

  燕子自遺來往影,肯隨舊雨款柴扉。

  老大嫁作商人婦,也賦鸞鳳親井臼。

  昔年掌上弄明珠,青青化作章台柳。

  商人重利輕離別,自渠本色不相欺。

  我曾綺席承官長,代唱陽關卻為誰。

  前日浮梁賣茶去,計較錙銖向羈旅。

  候火應烹苦味濃,未識夢回何處所。

  去來江口守空船,今日船中儂可憐。

  水鳥雙雙掠舟過,野鴨無因飛上天。

  繞船月明江水寒,江中穆穆跳金丸。

  薄命自慚無月樣,一年圓得幾回團。

  夜深忽憶少年事,九枝燈下海棠睡。

  一刻千金不領春,凝人要墜傷心淚。

  夢啼妝淚紅闌幹,博得拋家髻一看,

  潯陽郭外人初醒,那識江城有達官。

  我聞琵琶已歎息,風土操音來自北。

  往時王粲賦登樓,直是欲歸歸不得。

  又問此語重唧唧,譬如貴人初謝職。

  莫誇曩昔住京城,點綴風華來澤國。

  同是天涯淪落人,謾言物色尚風塵。

  汝嫁茶商元寂寞,我官司馬剩清貧。

  相逢何必曾相識,萍水孤蹤亦暫即。

  如此燈前一識君,錦字回文認誰織。

  我從去年辭帝京,蕭條僕馬指南征。

  算是玉皇香案吏,詎真物外住蓬瀛。

  謫居臥病潯陽城,遊宦無聊心曳旌。

  五架三間草堂在,謾勞五老笑相迎。

  潯陽地僻無音樂,人誦詩書守淳樸。

  但知山水有清音,水宮亭背山廬嶽。

  終歲不聞絲竹聲,東山冷處負平生。

  只學蘭亭修楔會,一觴一詠暢幽情。

  住近湓江地低濕,九派風濤鋪潗■⑵。

  均傳此地是長沙,若遇賈生哀欲泣。

  黃蘆苦竹繞宅生,梟梟娟娟競野榮。

  信此官曹荒涼甚,不堪風雨下深更。

  其聞旦暮問何物,深樹菁蒼遠山屹。

  因風訝得怪聲來,詎能久居不鬱鬱。

  杜鵑啼血猿哀鳴,物類何當心不平。

  三更月上催歸急,十二時中浴淚盈。

  春江花朝秋月夜,貴遊行樂居亭榭。

  謫宦心情怯景光,蕭索獨愁無稅駕。

  往往取酒還獨傾,儼覺淵明風骨清。

  束帶無心縈五鬥,漉巾乞食有誰爭。

  豈無山歌與村笛,粗有聲音破虛寂。

  或騎牛背棹漁舟,儗若梨園非勁敵。

  嘔嘔啁唽難為聽,敢從海上叩秦青。

  吏散官閒空索句,杯中物盡板扉扃。

  今夜聞君琵琶語,惆悵何因理愁緒。

  西蜀琵琶即有峰,隴山鸚鵡弗如汝。

  如聽仙樂耳暫明,鈞天仿佛奏瑤京。

  潯陽城外少此調,邇日江山韻亦清。

  莫辭更坐彈一曲,妙曲泥人心不足。

  竟教北海再開樽,無礙楚庭方滅燭。

  為君翻作琵琶行,胡笳十八拍還成。

  潯陽後有遊人過,商婦能歌或著名。

  感我此言良久立,由來知已下車揖。

  粉黛看看末路難,不獨傷心背鄉邑。

  卻坐促弦弦更急,一彈再鼓難收拾。

  未是弦催手腕疲,新知舊好懷憂悒。

  淒淒不似向前聲,木落風寒水一泓。

  惹恨難回腸九折,歌喉順處逆人情。

  滿座重聞皆掩泣,欣慨胡然遽交集。

  憐渠不早立身名,中流壺擊判呼吸。

  座中泣下誰最多,樂極悲來泣當歌。

  懷土思鄉全不耐,鏡中發白影婆娑。

  江州司馬青衫濕,半世豪雄付歌什。

  酒闌歸散客亦行,商婦回向客船泣。


  跋

  潯陽江頭,商婦琵琶,自有白傅一詩,遂成雙絕。今更得地山夫子引而伸之,千秋韻事,鼎足而三矣。癸卯仲夏震澤門人楊複吉識。



  〖註:■⑴,氵+寽+虎,guó,激水也,水聲。■⑵,氵+孴,nǐ,潗■⑵,水沸騰聲。〗


西湖小史 明 山陰李鼎和仲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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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

  袁石公曰:西湖,宋畫也,最足賞鑒。惟遇雪,則水空山沒,雲低樹斷,儼似元人手筆。余論湖景,當以雪為第一,次新柳,餘寒初淺,半染輕黃,絕樣風流,致堪腸斷。其次月,皎蟾當空,波光生艷,眾山靜繞,如百千美人,臨鏡梳鬟,四季皆妙,不獨秋也。又其次紅葉,南山一帶,秋老愈妍,錯如錦繡,豈減二月花哉?今游湖者,春時最盛,然半屬看忙,領幽味,賞清韻者有幾?吳人嘲杭人為怕月,信非虛也。如西溪之梅,滿隴之桂,翁山之李,六橋之桃,盡人知之,何煩予筆?


  二地

  向時所傳十景,已滄桑不復可識。湖濱麗矚,莫逾南屏。試登慧日,芳翠盈袖,若紫陽饒石而嫌於市,天竺有泉而嫌於囂。杖履所及,每為惋惜。予所賞者,於勝果寺則取其僻,於蓮花峰則取其雋,於放生池則取其空,於西冷橋則取其澹。千木岩危逾鳥道,演福庵巧奪鬼工,靈鷲惟韜光差寂,金蓮池可枕漱。較冷泉為深。龍井惟片雲足嘗,風篁嶺堪袍笏,比煙霞為杳。兩高峰峻矣,恨無康樂之屐。十八澗曲矣,惜少蘇州之嘯。永興則綠萼最著,雲居則楓林獨佳。古蕩不減桃原,雲樓居然淨土。禦教場奇石插天,月輪塔怒濤卷雪。遊蹤到此,別是一觀。乃至六一之泉,叔明之屋,窮兒憊經之台,抱樸沉丹之並,遺跡雖存,荊榛莫辨。安得好事者,一為表出,為湖山吐氣哉?

  三墅

  凡為園者,先水石,次古木,次結構。西湖秀冶,自具剪裁,無須壘山鑿石。林木無不森蔚,到處會心,所難獨結構耳。雅則易寒,華則易俗。山林廊廟,故難兼勝。姑就邇年所築,稍為次第。湧金惟寄園頗敝,而取徑不迂。南山惟寓林最秀,而結屋不稱。孤山稱快雪堂,而更置少韻。裹湖推嗚鷗墅,而廓落無致。包園在靈峰者,人巧天工俱錯,而斧痕太露。馮園在西溪者,老梅修竹俱古,而山骨不靈。予友江邦玉築室橫山,林岫深迥,足稱最勝。遠則土橋金園,白蕩懶園,水木幽茂,亦堪遊憩。柴園獨稱麗甚,惜秘不為人見。他園尚夥,不能悉載。無論宋時諸園,不能仿佛,即如太倉弇園、惠山鄒園、永嘉王園、雲間顧園,皆膾灸一時。數墅一邱一壑,恐不能敵。差足豪者,西湖一大園耳。


  四舫

  湖中之舟,鱗鱗如鯽,曷啻數百?其稍潔者,輒為有力人所據,半雜以市兒官役,又否則高髻廣額塗脂抹粉之嫫母,見之欲嘔。予嘗論湖中舟居,大勝園居,既遠塵囂,亦鮮剝啄。當月則濯魄冰壺,當暑則披襟荷畔,當雨則潑墨欲狂,當曉則輕霞未散。沉湎濡首,領略方盡。然舟有二,其一紅妝成隊,士女堵立,玉簫象管,一飲百鐘,此豪士之快舉也。其一則雅姬焚香,俊童捧釣,筆床茶灶,臨流賦詩,此韻士之風流也。所好各異,用舫亦別。如隨喜庵、水上園等,則宜雅士,水一方、臨春樓等,則宜豪士。舍此二者,反不如扁舟一葉,晨夕夷猶於煙波間耳。何可同俗子日午登舟、未暮即返哉!


  五產

  湖上耳目奉,無不極天下之娛。獨於樽俎間,概所憒憒。一經庖人手,更無鮮口者,如讀中原紫氣等詩,入目可厭。又如讀老生帖括語,出口已臭。董思白先生嘗曰:「湖中廚子,功勝大黃。」的非戲語。然有所產,足以奪四方之嗜而易所好。品有嗜味者,西來之栗也,龍泓之茶也。有仙饌者,花下之藕也,湖中之蓴也。楊梅則玉泉最勝,櫻桃則亭皋最佳,芡實則橫裡最富,密橋則棲上獨異。至於春初之筍,秋半之茭,葛園之青李,三橋之紅菱,皆屬杭產,不得獨遺。其餘土■、水鳧、紅暇、青鯽,非不稱珍,以非甭韻,故不載。獨虎跑泉名喧宇內,與慧山可伯仲,即以甲湖產何愧哉!


  六獻

  閱舊志,風雅輩出,足以領袖天下,嗣響寥寥,每徒申嘅,聊述一二,私仰止焉。馮開之醉心宗乘,兼負東山之癖。虞德園搜目奇僻,不讓子雲之玄。徐茂英博雅共推,黃貞父澹宕自喜。論書,則湯堯文不失正鋒,許靈長別具逸腕。論畫,則張白雲頗無作氣,沈青門別饒雋才。王雲萊壽逾百歲,疑有方術。邵虎庵石陷半生,無慚棲逸。數先生雖逝,遺徽剩墨,尚足照映湖山。嗟乎!孤山非君複不著,冷泉非樂天不名。誰謂地不以人重哉?近四賢祠,增入王元美,此公為一代文章冠,俎豆無忝。獨進東粵周公,不知何意?余謂周有周祀,似不以此重也。孫太初畜鶴南屏,詩最清勁,可並和靖。入乙太初,諸賢定當抱臂。(周即府城隍是)


  七僧

  友之有僧,如花中之竹,羽中之鶴,氣韻別是一種。籜冠椶履,最宜淨侶同行。西湖梵宮甲天下,僧稱好事,但趨鶩勢利,有自命騷雅,而居積不異俗人;有高唱禪宗,而乞墦直同市井,急宜遠去,弗複與交。不若種茶藝竹之野衲,尚覺椎樸可喜。若昭慶,一賈肆也,天竺,一屠門也,法相,一錢埒也。淨慈差冷,靈隱獨貧,種種名剎,不可勝紀。靜室林布,豈乏名緇?第求如清順、可久輩,亦無其人。獨蓮持大師,單持念佛,遠傳永明之衣,近拍中峰之板。西湖佳麗藪,游者如狂,一入雲塢,恍入蓮邦,即鳥鳴松唱,皆有禪意,不必禮大師之塔,而心已冷然矣。


  八艷

  湖中不可無美人,猶須無關於神明,而失之不佳。蘇小同心,至今芬頰。琴操參悟,猶屬錚錚。佳人難再,孰踵其芳徽者?據余目所見,杜天素畫擅一時,風鬟霧鬢而多高韻。王修微詩驚四座,讀書談道而多勝情。惜哉!林既還閩,王亦他適。近有王雲友精於六法,足參管姬之座,風流不墜,賴有此君。昔人有雲:無此不成京師,予亦曰:無美人不成西湖。要豈論於俗妓輩哉?未暇語貌,一種有氣惡甚,反不如獨對西子,雨顰晴笑,自堪傾國,弗以此輩唐突之耳。


  跋

  西湖佳麗甲天下,名人題識,每不能名言其妙,茲不過得其一壑一邱,而覽之者,已不禁悠然神往。正猶吳仲圭畫山水縮本,雖絹素無多,而煙雲糺縵,神味全別矣。惜作者命筆時,適當勝國末年,否則後日湖山全盛之際,應大有勾留清夢者,足供記載耳。丙申夏日震澤楊複吉識 。




  〖註:■,魚+欠,黑盍切,魶■,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