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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少墟集 (四庫全書本)/卷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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巻二 馮少墟集 巻三 巻四

  欽定四庫全書
  少墟集巻三
  明 馮從吾 撰
  語録
  疑思録
  疑思録四
  讀論語下
  夫子稱顔子賢在簞瓢陋巷不改其樂周茂叔教二程在尋仲尼顔子樂處後世學者以談𤣥為上乗以安貧為末節將屢空空字宗何晏之説觧作空虛無物之空如此不知扵簞瓢陋巷不改其樂將何以觧乎故因顔子屢空見顔子不動心求富胸中空虛無物則可若丟過安貧懸空説空虛無物則生公説法矣
  㢘一節耳為沾沾以安貧自多者發也若以貧窶動心而求富而曰㢘一節耳則無忌憚甚矣
  問顔淵後何以知子在遂不死曰惟顔淵後能知子在遂不死此顔子所以幾扵聖人也故夫子信之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吾以汝為死矣是夫子試顔子處曰子在囬何敢死則顔子居然孔子矣
  讀子路曽晳冉有公西華侍坐章則當時聖門都俞吁咈氣象宛然如見故曰要識唐虞垂拱意春風原在仲尼居
  曽㸃之詠而歸是泰荘周之逍遙逰是驕
  曽㸃之志不可着跡看當得其趣扵言外得其趣雖在師旅饑饉之時宗廟㑹同之際亦自有春風沂水之妙必然從容暇豫必不至張皇失措可見春風沂水這等趣味學者誠一時不可少
  問克己復禮為仁曰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皆吾心自有之節文非外假也以其所自有而非外假也故曰復世儒不知其所自有也務華絶根欲襲而取之老子見世儒之襲取而亦不知其所自有也乃曰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欲掊而去之斯二者就是己而欲掊而去之者其已為尤甚故夫子曰克己復禮為仁此正所以救世儒之𡚁闢異端之失
  不論禮與非禮要視就視要聽就聽要言就言要動就動是無所忌憚之小人不論禮與非禮要視就視要聴就聽要言就言要動就動而曰悟後全無礙是惑世誣民之異端辨其禮與非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是克己復禮之真儒
  成人之美便是美故君子必成人之美成人之惡便是惡故君子不成人之惡
  道人之善便是善故君子樂道人之善稱人之惡便是惡故君子惡稱人之惡
  樂道人之善便是自家善處喜稱人之惡便是自家惡處
  聞譽而喜便是自家不足譽處聞毀而怒便是自家可毀處
  聖人說知人難是兼君子小人說後世說知人難是單就小人一邊說不知君子小人都是難知的何獨只說小人難知孔子兼言舉錯子夏單言舉臯陶正是後世對症之藥
  小人難知君子尤難知故曰君子之所為衆人固不識也
  夫子方說起正名子路便以為迂可見不見迂於賢者不謂之聖人知聖人之所為賢人便以為迂則知學聖人者其所為安得不見迂於衆人若避衆人迂闊之譏只往不迂處做則鞅斯操莽接踵矣
  問學稼圃章大意曰士君子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只有此禮義信這道理若人人都學稼圃則這箇道理莫人承當由是無禮無義相詐相欺風俗日壞人心日偷便不成世界矣當斯時也彼學稼圃者雖欲優㳺於畎畆得乎大學說古人之學直欲明明徳於天下中庸說致中和便天地位萬物育可見士君子一身關繫最重如何置天地生民於度外而徒為一身一家計也學稼學圃樊遲意思品格儘高但不免為一身一家計遂墮潔身亂倫荷蓧丈人窠臼所以小了小人哉樊須也不可與世俗小人並論
  問居處恭一節胡註謂樊遲問仁者三此最先先難次之愛人其最後乎何如曰天地以生物為心而人得天地之心以為心故此愛人一念真心是人之所以為人處故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而孟子亦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至以乍見孺子入井一念形容不忍處最為警醒可見人之所以為人者惟有此仁而人之難與為仁者無他只是將此本來一念愛人真心或牿亡之或阻抑之所以操存不得一箇愛字所以仁之難為耳故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總是所以操存此一念的工夫先難後獲又是工夫中的節度先難後獲如居處要恭就要得恭的效驗執事要敬與人要忠就要得敬的忠的效驗如是便是不先難後獲矣今將此三言分為三次不知先難後獲者幹何事也以愛人為最後是以己立己達為先立人達人為後也可乎哉借曰愛人工夫用在別人身上所以當後不知執事敬與人忠亦用在事上人上何為獨先此又不可不辨者也或曰博愛之謂仁又何也曰韓子博愛之說是博施濟衆之說也夫子愛人之說是立人達人之說也或又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何也曰愛人由己而由人乎哉夫子愛人之說蓋徹內徹外徹始徹終而言也孟子不云乎惻隠之心仁之端也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夫惻隠為仁之端是愛之根也充之保四海是愛之用也擴充到此則滿腔皆惻隠之心便是徹內徹外徹始徹終道理故曰愛人愛之根處名曰天根愛之用處名曰月窟天根月窟閒來往三十六宮都是春在天為春在人為仁無二理也或又曰如子所言夫子只教以愛人足矣又何以曰居處恭云云又何以曰先難後獲雲也曰不言居處恭云云則工夫無處用不言先難後獲則工夫不善用合而觀之其於愛人之道思過半矣若以先後次第論斷不敢以胡氏之說為然
  或曰仁者愛人固矣顔子在陋巷不改其樂視天下理亂真如孟子所謂閉戶鄉隣之鬭者夫子乃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管仲相桓公伯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而夫子第曰如其仁如其仁豈民到於今受其賜者反不如一陋巷匹夫冺冺無所建明者為真歟不知仁主於愛而愛從何處起見孺子而怵惕覩親骸而顙泚不忍觳觫之牛不屑呼蹴之食真是不容自己無所為而為者吾儒不從此處識取縱功業掀掲天地摠之從納交惡聲處出來終不是本來真愛終不謂之為仁故易曰復其見天地之心夫當一陽來復之時造化生意尚未宣洩而聖人從此處見天地之心㣲乎㣲乎知此可以論仁矣昔友人問余顔子問為邦夫子告以四代禮樂因革損益居然王天下氣象顔子但一陋巷匹夫何處見得有王佐才而夫子告之以此因以臆答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便是有王佐才夫管仲假仁便稱霸佐顔子不違仁豈不稱王佐即管仲可知顔子矣然則孟子謂禹稷顔回同道真知仁哉真知仁哉或又疑事功作用非仁歟曰不然管仲倘不遇桓公則一匡之業安所見於天下後世故君子不言遇而言心夫己立立人己達達人斯心也固渾然天地萬物一體之心也斯心也真不容自己無所為而為之心也故論仁者當先識心論心者當先自念頭初動不容自己處求之不然若落第二層便是有所為而為即掀掲功業皆假矣仁者愛人談何容易
  斗筲之人二句註謂子貢之問每下故夫子以是警之不知子貢原為今之從政者虛冒以士之名故有此問至末方纔說出耳聖賢問答本意原在此節前三節乃其斷案也
  士君子立身天地間惟求無愧於鄉人之善者足矣若不善者之惡不惡勿論可也若既使善者信其節操又怕不善者疑其矯激既使善者稱其寛厚又怕不善者議其懦弱則瞻前顧後便終身做不成此鄉原之不可與入堯舜之道也
  仁則吾不知也聖人口氣原自渾融若曰以此為即仁則制私非忘私之境固不得謂之即仁若以此為非仁則制私亦忘私之漸亦不得謂之非仁故曰仁則吾不知也近世學者多說壞不行直以為非仁誤矣苟志於仁矣無惡也自無克伐怨欲何待不行此直以本體為功夫上也不幸有過即當力改故克伐怨欲一切不行此乃以功夫合本體亦其次也若以不行為非仁則困知勉行何以能知之成功則一而聖人所稱克己寡過皆剰語矣阻自新之門塞嚮往之路關繫學術不淺故不得不辨
  問不行與克己同否曰克己有當下斬釘截鐵之意不行雖頗費功夫未能遽㧞病根然亦克己之一法也後世學者直斥不行而又無辭為克己解乃訓克為能訓己為由己之己不知如此於復字又訓不去矣且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又何以解也或又以不行行字為外面強制不知未嘗復行行字亦豈外面強制耶
  見利思義見危授命得力不在臨時必平日講一介不苟之學而後能見利思義必平日講朝聞夕死之學而後能見危授命不然利至然後斟酌道義危至然後商量生死則不及矣
  問管仲假仁夫子曰如其仁如其仁者何曰如其仁如其仁者言其逼真也此正是說他假仁處
  子貢方人不是拋卻自家議論別人如回也聞一知十賜也聞一知二之類使非子貢平日把回與自家比方得停當臨時安能為此言此聖門弟子實在工夫夫子猶然抑之者恐惹起務外徇人之心且恐後世學者借為口實耳子貢方人豈可與後世月旦之評並論
  以直報怨是開誠布公忘其怨也忘其怨而惟以無心處之故謂之直若以直字橫於中而執此一一報怨則胸中又有物又不是聖人之所謂直矣至於報字不過就彼報字而言與子貢夫子之求孟子以堯舜之道要湯語意同故以直報怨報字當活看康節詩有云揚善不揚惡記恩不記讐此之謂也
  此豈章惇為之哉宛然夫子不較伯寮孟子不較臧倉氣象
  問夫子告子路明白說君子修己以敬而後世學者多流於肆何也曰學莫先於敬肆之辨尤莫先於真偽之辨此蓋真偽之辨不明誤之耳何也君子修己以敬敬則為君子肆則為小人此固不待辨者但後世小人知敬為君子肆為小人也又偽為敬以自附於君子於是乎有真偽之辨是真偽之辨蓋就敬之中辨也世儒不察遂一槩以敬為偽以肆為真不知敬或有偽偽則為偽君子肆雖皆真真卻為真小人懲其為偽君子不於敬中求真進而為真君子乃於肆中求真退而為真小人是果何心哉蓋欲敬不欲肆者人之心欲真不欲偽者又人之心今既以敬為偽以肆為真則人又安得不趨於肆也是人之趨於肆非其人之不知自愛原是求真之心而不知其誤為真小人耳使蚤知其誤則人非至愚又孰肯居己於肆而甘心於小人耶余故曰學莫先於敬肆之辨尤莫先於真偽之辨
  問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當讀作去聲否曰讀作去聲本為拔好名之根反開一好名之門若謂天下有沒世稱情之名亦有沒世不稱情之名使果有沒世不稱情之名在君子固疾之在小人則甘之矣不知名實如形影聲響然有一日之實便有一日之名無一日之實便無一日之名縱能襲取於一時必不能襲取於終身自古及今原無沒世不稱情之名而誤以為有居之不疑比至無名而後疾之則已晚矣故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正欲學者務實而圖之於蚤也或曰世固有有實而無名者又有無實而有名者何也曰此有實而無名而子惜其無名非即名耶彼無實而有名而子議其有名名安在哉又曰索隠行怪後世有述又何也曰後世有述名也後世有述而曰索隠行怪名庸愈乎知此益信古今無沒世不稱情之名矣知無沒世不稱情之名則學者自不敢務名自不容不務實故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斷不可作去聲讀
  問君子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又疾沒世而名不稱何也曰務實不務名名必得務名不務實名必失可見遯世不見知而不悔正是疾沒世而名不稱處
  問夫子既說誰毀誰譽下文卻不曰如有所毀者其有所試而止曰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何也曰此處正見聖人天地之心
  能好能惡聖人也善善長而惡惡短君子所以希聖也自人心不古而樂道人善者目為鄉愿好稱人惡者稱為直於是世多求全之毀而衆惡必察者不可復得故夫子不得已以誰毀誰譽解之曰直知誰毀誰譽之為直則知有毀無譽之非直矣世顧以好稱人惡者稱為直何哉
  問世以樂道人善者目為鄉愿何也曰此語誠不可解鄉愿嘗以古之人古之人譏狂矣未嘗樂道狂者之善也嘗以行何為其踽踽涼涼譏狷矣未嘗樂道狷者之善也嘗自以為是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未嘗樂道堯舜之善也而世顧以樂道人善者目為鄉愿何哉豈其初始於嫉忌者故以鄉愿之名加于樂道人善之士而習者遂相沿而不加察邪抑後之學者明知其不然而姑借鄉愿二字以杜樂道人善者之口邪此吾之所未解也
  平日好稱人惡惡道人善自托於直之人立朝偏不肯犯顔敢諫偏不直
  問史闕文馬借人註謂細故何以重聖人之思曰此道理儘大一字之褒貶關千古之是非一時之交與徵一代之風俗安得為細故而忽之故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作且不敢敢不闕乎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敝且無憾況借人乎自古聖賢學問都在此處胡註謂此章義疑不敢強解亦小視此二事矣
  問傳信傳疑史職也闕文何為而聖人思之曰不聞劉靜修讀史詩乎紀録紛紛已失真語言輕重在詞臣若將字字論心術恐有無邊受屈人念及於此雖欲不闕得乎故闕之一字乃天理人情之至也不止作史士君子凡下筆之際不可不着此一念
  問夫子說性相近不曾言善而孟子專言性善何也曰人之氣質雖有不同而天命之性摠之皆善惟其皆善故曰相近相近者是就善之中論耳若因氣有清濁質有厚薄而遂謂性有善有不善則善不善相去甚逺便說不得相近矣孟子道性善正是發明所以相近處或謂孟子性善之說不如孔子相近之言為渾融是惑於三品之說而昧相近之㫖者也
  荀子性惡禮偽之說真是以學術殺天下後世者性既是惡禮又是偽安得不純用刑法此李斯所以亡秦而貽禍至今未已也
  道因言而明不因不言而晦道因言而明人人曉得不因不言而晦人人曉不得故曰予欲無言又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可見予欲無言正是聖人深言明道處若曰道以言明亦以言晦故曰予欲無言便非聖人本㫖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豈是隠得的故曰二三子以我為隠乎吾無隠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近之則不孫二句逺近字不可說壞近是家庭之常當如此逺亦是主僕之分當如此只是這様人但近之不曰家庭之常當如此而曰主人近我也如此便不孫但逺之不曰主僕之分當如此而曰主人逺我也如此便怨如此真是難養若以䙝狎為近如何去近他嚴厲為逺如何去逺他則主人先待的差了便說不得他難養
  士君子多加意於大人君子而忽略於女子小人不知女子小人尤是難養的可見自家學問真是無微可忽無衆寡無小大無可慢
  學至於不愧女子小人始可言學
  近之則不孫逺之則怨女子小人真是難養至於士君子有招之而來麾之而去澄之而清淆之而濁者是亦近之不孫逺之則怨之類也夫以士君子之身誤為女子小人而不察亦足羞矣
  道本無方學聖人者不可以方所求之故㣲箕比干之皆仁夷惠伊尹之皆聖不有孔孟之說天下後世不幾於聚訟乎士君子果有悟於斯理則眼界自寛家數自大開口自別
  問孔子攝相三月而魯國大治即受樂不朝亦當少留須臾以俟功業之成何為遽去不幾為山九仞功虧一簣邪曰自古聖賢寧可無功業之成不可無自守之義不然便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矣
  問夫子問津沮溺子路反見丈人是要轉他出仕否曰不然只是要轉他可不可之念故曰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若是要轉他出仕夫子何不先轉一及門之顔子而徒轉一傾蓋之沮溺耶惟是夫子終日與言已轉得顔子可不可之念故喜而謂之曰用之則行舎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且夫子嘗為魯司寇說得用之則行顔子終身不仕夫子何以曰惟我與爾有是有是者謂有是無可無不可之念也非着跡在行藏間論也
  問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明白是教他出仕何以為不然曰原不是教他出仕只是要他曉得君子之仕為行其君臣之義耳蓋當是時以仕為通者若曰君子之仕也行其勢也行其利也那裏行甚麽義所以把仕字弄的不好看有以隠為髙者見若輩如此做官亦曰君子之仕也行其勢也行其利也那裏行甚麽義看得這仕字全是不好的恰似仕途全行不得義全做不得君子如此道理不明凡要做君子的安得不着一可不可之念故曰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非行其勢也非行其利也君臣之大義自我而植宇宙之綱常自我而立豈為功名富貴哉中間即有丟過義只為勢利出仕的是他各人自家見不到各人自家做了小人非槩以仕途為勢窟為利藪也故曰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又曰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行之者行其義也知此則知仕止久速無往非道用行舎藏無往非學視用舎為寒暑風雨之序視行藏為出作入息之常仕者安得以仕為可以隠為不可隠者安得以隠為可以仕為不可哉如此則可不可之念不轉自無矣此孔子之學不厭而教不倦所以大有造於天下後世也
  以耦耕之沮溺而知魯國有仲尼又知仲尼之徒有仲由以荷蓧之丈人而知仲尼之不勤四體不分五榖是從何處知之且既知同時之仲尼必知既往之堯舜既知仲尼之徒有仲由必知仲尼之徒有顔曾既知仲尼之不勤四體不分五榖必知仲尼之講理學而淑後進雖志向稍有不同而識見如此才謂之隠者不然凡山林農夫皆得謂之隠者矣有是理乎今且無論山林農夫即搢紳章縫之士問今日某處同志為誰某處同志為誰無論學術何如即姓名亦茫然不知豈不有愧於耦耕荷蓧之農夫哉或曰今天下特無真儒耳有則人未有不知者余曰不然淳于髠謂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髠必識之由今觀之不知戰國果無賢否髠果識孟子否已非伯樂而謂天下無良馬誤矣或又曰真儒原不求人知人何必知之曰在真儒雖不求人知而在學者卻不可不知人良馬不充天閑於良馬何損若伯樂不識良馬其何以為伯樂哉余因是又有感焉夫天下大矣高賢大良安得一一知之不知其過小若諱言不知而藉口天下無真儒又藉口真儒不求人知以自解是又沮溺丈人之罪人也其過大昔陳瑩中不知程伯淳而作責沈文以自責不惟不足為瑩中病而益足以見瑩中之不可及不知求知可也又何必自解以益其過哉余素寡昧於海內賢豪多所未知因讀沮溺章書此亦竊比瑩中之意雲
  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為仁矣只一並字正見曾子仁處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天地且弗違況於人乎學者只有與人並為仁之心便是天地萬物一體氣象不然人有善而忌其與己並己有善而忌其人之與已並即此便不是善故勘破並字當下即仁
  勘破並字當下識仁勘破忌字當下識人
  疑思録五
  讀孟子上
  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一節註雲此言仁義未嘗不利夫仁義未嘗不利自是正經道理故曰此謂國不以利為利而以義為利但此處說書不當雲仁義有利不然與何必曰利便相礙利之一字戰國君臣正坐此病無論是何様的利只是這一利字不該言故一則曰何必曰利再則曰何必曰利正是孟子救正人心扶持世道處豈得已哉他日與宋牼問答曰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意亦如此
  齊桓晉文之事乃當時所最豔者孟子以為聖門所不道不忍觳觫之一念乃途人所共有者孟子以為是心足以王何也蓋桓文之事雖是𤍞𤍞一時原不從此不忍一念中流出故曰以力假仁夫不忍之心乃途人所共有者豈以桓文而獨無自有而自假之亦足悲矣陽明先生曰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鉢效貧兒
  齊王方問霸功孟子即曰無以則王謂之曰王恰似有許多新竒異様處及說到底只討得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更莫有新竒異様功業及至推原所以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又只是從不忍觳觫一念來更莫有新竒異様方法夫這一念人人都有可見這功業人人都做得王道有何難為二帝三王相傳欛柄正在於此孟子得此欛柄故今日見齊王如此說明日見惠王如此說千言萬語再無兩様故曰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後世王道不明霸功競起如管晏輩功業恰似新竒異様不知發端處從此不忍觳觫一念起否收煞處落得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否竊謂五霸之辨不明欲天下太平未見其有日也
  世論王霸者率㨗霸功迂王道故齊景公欲用孔子晏子謂當年不能究其藴累世不能闡其施景公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吾老二字正為王道迂逺不能待耳不知王霸之分不在事功不在久近故孟子謂管仲之功烈而曰行乎國政如彼其久霸功果㨗邪論德之流行而曰速於置郵而傳命王道果迂邪至於王者必世而後仁是要其極而言非三十年之前非仁三十年之後始仁也且管仲經營四十年又不止必世矣王邪霸邪彼㨗霸功迂王道者特未之思耳
  晏子沮仲尼臧倉沮孟子其罪不在二子而在道之不明學之不講當春秋戰國時老聃墨翟之教行習俗以薄𦵏為賢而以厚𦵏為儒者病故景公欲用孔子晏子沮之曰儒者崇喪遂哀破産厚𦵏不可以為俗魯平公欲見孟子臧倉沮之曰禮義由賢者出孟子之後喪踰前喪君無見焉惟儒字賢字不明此晏子臧倉之言所以見售而孔孟卒老於行也可見道不可一日不明學不可一日不講
  問浩然章不動心有道乎曰有一節之下即當直接曾子謂子襄一節以見學問淵源所自反入北宮黝孟施舎二節何也曰孟子因當時人心委靡士風掃地黝舍輩悻悻然妄以氣節自負世人不察亦誤以氣節歸之所以不得不引此似是而非者以為之戒使天下後世不至錯認客氣為浩然之氣耳
  北宮黝孟施舎不是生來如此様人若是生來如此様人世間儘多何足煩孟子之辨弊縁當時道理不明有志之士懲世之委靡卑鄙者多欲學剛方正直而又不得其道於是誤認血氣之剛為義理之剛或一味往必勝處學或一味往無懼處學故曰北宮黝養勇孟施舎養勇玩二養字自見二子意思志向都是要好的只是學術路頭一錯遂流於無忌憚耳故孟子不得不嚴為之辨至於告子雖消得外面的粗暴而一切不求於心不求於氣又添了內裏的傲慢其無忌憚更甚故孟子亦不得不嚴為之辨必如夫子告曾子一味自反才是真正大勇才是真正不動心此孟子之集義養氣勿忘勿助直接孔氏之傳而非黝舍告子之可及也
  黝之養勇以必勝舎之養勇以無懼都是不善養的故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這善字最當玩味
  血氣方剛戒之在鬭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此孔氏家法也惡聲至必反之未有不取辱者不量敵而進不慮勝而㑹未有不取敗者以取辱取敗之道為勇何也孟子苖則槁矣之說真為善喻
  外侮之來雖聖賢所不能免惡聲至於黝無損君子惡言不出於口必反之黝所損多矣學問不明誤人一至於此
  問氣節涵養曰氣節涵養原非兩事故孟子論浩然之氣而曰我善養可見氣節從涵養中來才是真氣節若黝舍輩全是箇沒涵養的人如何筭得氣節
  無論古人即國朝如羅一峯楊斛山諸公氣節表表一代都是從理學涵養中來所以能完名全節民到於今稱之其他諸公始未嘗不表表而末路多敗名喪節秖縁胸中以氣節自滿無復有學問以涵養之耳餘每見世之有氣節者又多不信講學何也可惜可惜
  說者謂孟子太山巖巖不如孔子之太和元氣不知孟子論浩然之氣而曰乃所願則學孔子可見孟子必學其太和元氣然後能成就其太山巖巖
  問浩然章所重在養氣而孟子先曰知言者何曰惟其能知言所以能養浩然之氣如均之養勇也黝曰必勝舍曰無懼孔曰自反衆言淆亂安所折𠂻向非孟子詖辭知其所蔽乃所願則學孔子未有不流於黝舎者安能善養浩然之氣耶孟子之養氣全從知言中來知言養氣原只是一箇道理
  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味二勿字正見人性皆善而告子強制之使惡何也人心之靈莫不有知不得於言不得於心心上自是不安自是過不去自不容不求於心自不容不求於氣此正是真心不容己處正所謂性善所謂良知也告子卻恐動了心把一切得與不得都要丟過任他去罷縱丟不過卻強制之使丟過如此庶乎心不動耳然如此要不動心有何難故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動心然真心本不容己彼則強制之使其已是強制其真心非強制其妄心也如此真心正當操存而培養之乃反強制之使其己以斧斤自伐其山木以牛羊自牧其萌櫱豈不謬哉彼徒知以此為不動心之㨗法而不知其法愈謬而其弊愈不可言且二勿處又是動心強制處心又安在其果不動也告子之學其自誤如此故曰人性皆善而告子強制之使惡也
  告子最不達孟子性善之㫖不知當不得於言時何故要求於心不得於心時何故又要求於氣如曰不得於言時原不曾要求於心不得於心時原不曾要求於氣如此又何故去要勿告子試以此反觀則自家性善亦自可見又何疑孟子性善之說也
  不得於言要求於心就求於心不得於心要求於氣就求於氣不必去勿此之謂率性此之謂吾儒故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顔子四勿不可無告子二勿不可有顔子四勿勿的是己私告子二勿勿的是善念
  行有不慊於心一句是浩然一章大㫖人心虛靈是非可否一毫瞞昧不過凡該行該止此中自有權衡若是肯憑着本心行去使件件慊於心便是集義便是自反而縮此正孟子得統於曾子處
  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可見聖人出處何嘗由得自家分毫雖有智謀才力安所用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此孔子所以為至聖也若伊尹出處豈不宛然一孔子但始謂仕不若隠繼謂隠不若仕即此校量於豈若之間便非聖心無可無不可之妙矣
  說不得仕不若隠亦說不得隠不若仕只可隠則隠可仕則仕便是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説的未嘗不是終不如吾夫子之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為正大蓋士君子出處之際只當論可不可不當論辱不辱殆不殆
  孟子願學孔子於伯尹則稱曰皆古聖人其自處則謙曰吾未能有行此正是孟子願學孔子處
  王霸之辨自孟子始明當時論王霸者只在仁與力之間不知仁是一様的只是以力假處與以徳行處不同耳以力服人原是力不能敵原非心服以徳服人原非論力原是心悅誠服下章尊賢使能俊傑在位五節就是以徳行仁就是不忍人之政天下之士皆悅天下之商皆悅五箇悅字就是照應心悅誠服的悅字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一章就是發揮尊賢使能五節的源頭見得這様王政如此詳悉卻不是外面的事業都是從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隠的這一念來故曰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擴而充之足以保四海四海正照應前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三句如此行仁自然是榮如此豫於行仁自然是誰敢侮之這四章書摠只是發明以徳行仁者王一句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一章正是孟子道性善蓋當時管晏功利浸淫人心已久故人人都去假仁假義所以認做性惡所以有杞栁湍水之議孟子只說仁義原是大家性中生來有的何必去假如不信是性中生來有的何不於乍見孺子入井之時去驗一驗既驗得怵惕惻隠之心是人人有的則仁是人人生來有的不必去假可知知仁則知仁義禮知都是性中生來有的不必去假則性之為善也自不待辨矣是孟子道性善正所以提醒世之假者而還之於真也其功豈雲小哉故曰救得人心千古在勲名真與泰山高
  問乍見孺子入井此乃最初一念惟此時為真若過此即有怵惕惻隠之心不過納交要譽之念便說不得真矣此說是否曰不然戰國之時功利成風習俗久壞故人人以殘忍刻薄為真以怵惕惻隠為偽即有一怵惕惻隠之人人人皆以納交要譽疑之矣看天下人皆無不忍人之心將此不忍人一念盡抹撇了故孟子憂之乃直為之說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一句真是人人信不及故不得已又舉乍見孺子入井一念為証若曰如不信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難說乍見孺子入井之時無怵惕惻隠之心如不信平日怵惕惻隠之心為真難說乍見孺子入井之時怵惕惻隠之心亦為偽可見這惻隠一念真心人皆有之只是人不知擴而充之耳故謂天下無納交要譽之人不可謂凡有是心者皆納交要譽之人亦不可蓋孟子因天下人不信皆有此心又不信有此心者皆為真故不得已以乍見一念証之若因孟子乍見之說又執定說惟此最初一念為真過此皆是偽是又使人不信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益失孟子之意矣
  性一也分之名為仁義禮智合之摠名為善性只是一箇性因感之而惻隠則說他源頭是仁因感之而羞惡則說他源頭是義因感之而辭讓是非則說他源頭是禮是智故曰惻隠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知之端也易以復見天地之心而孟子以惻隠羞惡辭讓是非見仁義禮智之心孟子可謂全得易之體用矣昔人謂老子得易之體孟子得易之用其然豈其然乎
  問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如何便有怵惕惻隠之心曰考亭詩不云乎半畆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知仁則知源頭活水矣
  天下國家事非聰明有才能者不能辦而聰明有才能者又多自恃以愚天下不知天下人卒不能愚其究也不惟自壞而且以壞人之國所以然者只是視人性皆惡若天下人皆無是非無公道所以敢於如此耳若是蚤知人性皆善則惻隠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公道自在人心難欺又豈敢自恃其聰明才能以愚天下哉許敬菴先生詩有云信知性善為堯舜肯用權謀雜管商斯道若明如晝日世風何慮不陶唐
  人性原來皆善世間原來有公道只是人人信不及耳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此一時憤世嫉俗之言不可為訓
  有道脈有道運夫道一而已矣是說道脈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是說道運道運有隆有替道脈無古無今吾輩今日講學正所以衍道脈而維道運也豈是得已故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絶學為萬世開太平
  問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不知何所為而能若舜曰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顔子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可見問之一字乃舜之所以為舜處亦回之所以希舜處
  井田封建雖古先聖王之良法在三代以後斷不可行孟子之時井田雖廢而經界尚存只是為豪強者兼併為貪暴者多取耳故一正其經界則分田制祿可坐而定故孟子惓惓為滕之君臣望之自始皇開阡陌而經界遂湮沒不可考即孟子在今日亦不能行矣以孟子所不能行者而今若行之其禍豈直在安石新法之下哉舜封象於有庳不得有為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不惟愛有庳之民正所以愛象而保全之也後世封建與郡縣並行不悖真得堯舜遺意若復併郡縣於封建則其禍又豈在唐室藩鎮之下哉文王事殷而武周往伐孔子稱其善於繼述若必以行井田封建為法先王是又膠柱鼓瑟益失孟子之意矣故曰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潤澤二字真當體㑹
  井田學校王政之大端國朝什一之稅真得井田遺意而庠序學校兼舉而並行之扁其堂曰明倫故多少真儒皆從此作養得出真所謂有王者興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讀孟子書不可不知孟子之經濟處
  士君子持身惟此道義然辭受取與間尤大關鍵處故曰非其道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此正論也但義之為道至精至微最難體認苟見不真守不定欣羨乎堂高數仞侍妾數百偃然為之不顧而曰如其道舜受堯之天下且不以為泰何況於此則其泰當更有甚焉者故不得已又曰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乗我得志弗為也可見堂高數仞等事皆道義上斷斷乎不可為者孟子於此不論如其道非其道而直槩之曰弗為弗為嚴矣哉
  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如此則孟子恰似迂濶不知當時如蘇張公孫輩亦既見之矣王邪霸邪古人云於定分無毫髮之益於道徳有丘山之累其蘇張公孫之謂乎觀此則知孟子非迂濶矣
  居天下之廣居一節分明畫出泰山巖巖氣象廣居正位大道雖大丈夫居之立之行之其實是與凡民公共的味三箇天下字自見不然得志何以與民由之也三箇天下字正是廣處正處大處得志與民由之只是指㸃出這道理與民共由之耳非分我所有益彼所無也曰得志不得志觀此五字又見大丈夫之志原要與天下人共居此廣居共立此正位共行此大道有此志則胸中八荒我闥宇宙度內才謂之居廣居立正位行大道不然一膜之外便分彼此其何以謂之廣且大乎大丈夫之志雖是如此又不在得不得上論只在志上論有此志無論得與不得廣處正處大處自在也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道理原來又淫不得移不得屈不得故曰大行不加窮居不損不加不損是說本體不移不淫不屈是說工夫
  嘗見世人稍不得意輒曰宇宙雖大難容此身信斯言也則天下之廣居正位大道惟得志者能居之立之行之矣彼不得志者何以亦曰獨行其道邪富貴者能居之立之行之矣彼貧賤者何以亦曰不能移邪故象山曰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問後車數十乗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如此馳驛而行彭更安得不疑其為泰曰不然從者是弟子如從者見之之從者不是孟子的人夫後車是弟子之車不是孟子的輜重此是孟子為賔師時講學於列國所以有數百人從之非馳驛以行儀從如此其盛也傳食於諸侯如於齊餽兼金一百鎰於宋餽七十鎰於薛餽五十鎰居鄒季任以幣交於平陸儲子以幣交之類中間或有或無或多或寡聽其自然中間又或受或不受或報或不報看其道義非乗傳以行廩給有一定之數也不止孟子如孔子在陳蔡而十哲從逰則後車亦有數乗矣曾子館沈猶而從先生者七十人則後車亦有數十乘矣何獨於孟子而疑之且當時蘇張輩遊於列國車騎輜重擬於王者以秦為從約長並佩六國相印耳若孟子不過戰國一布衣所居者何官所佩者何印所遣者何牌而驛遞肯如此應付哉不以泰乎彭更亦不是真疑孟子只是見其車從之盛既如彼而所受七十鎰五十鎰金幣之多又如此恐其跡似泰故不得不問此正是彭更厚孟子愛孟子處非真以泰疑孟子也
  孟子講學以孝弟仁義為宗當時功利之習深縱橫之風盛故凡言富國強兵者即以為良臣以為有功以為即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傳食於諸侯亦不為泰今孟子所講不過區區孝弟仁義之談何富何強何事何功而亦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傳食於諸侯不以泰乎當時人人把孝弟看做末節把講孝弟看做迂談所以疑孟子為無事疑孟子為泰葢當時外人有此疑故彭更舉以為問與外人皆稱夫子好辨同故孟子不得已直自任以有功而曰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可見這孝弟雖是庸行實非末節講孝弟雖是庸言實非迂談這箇孝弟為往聖繼絶學為萬世開太平事無大於此安得以為無事功無大於此又安得以為無功哉他日又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見得堯舜之道也只盡於孝弟益信孝弟非末節講孝弟非迂談也孟子思以孝弟仁義轉移世道興起人心使斯世斯民盡皆仁人孝子然後其心始遂如此則從者惟恐其不多也又何恤泰之疑哉知孝弟之道之大知富強之說之非則孟子之非泰可不待辨而自明矣
  王安石行新法原是為國的心只是把孝弟仁義看做迂闊主意専要富國強兵做箇國家有用的豪傑不知一丟過孝弟仁義便做不出有用的好事業來此所以到底國也不能富兵也不能強不惟不能富強且貽靖康無窮之禍自誤以誤人國豈不深可惜哉可見堯舜之孝弟正是堯舜之所以為事功處特安石自以為是不肯細講耳
  自昔豪傑之士喜談事功者多迂視講學卒之事功不能成正坐不信學之故而猶然不悟至有忿懣不平以死者可惜也又或有致位通顯倖成一二功業而於孝弟根本處多有闊略卒之身名俱壊而事功亦為其所掩尤可惜也嗚呼安得起斯人於九原而與之講孝弟仁義之學
  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不得已三字不可輕易看過葢人生天地間惟有這件事豈是已得的吾輩果勘破所以不得已處自然不容不辨自然退避緘黙不得
  桓文仁義假者也楊墨仁義真而差者也故孟子均非之至於今學者猶知桓文之假楊墨之差者誰之力也
  疑思録六
  讀孟子下
  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孟子法先王之說真足為萬世君臣之法荀卿欲勝其說不得乃曰法後王不知孟子所謂先王不専指古之先王即父有作而子述之是亦法先王也不論本朝前代皆是先王荀卿後王之說尤是亂道
  問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若止吾輩一二人做去恐未必能平天下曰此正要吾輩一二人做去若拋卻自家只責望衆人堯舜其猶病諸
  手舞足蹈不是分外討這箇樂只是復還那孩提稍長本來之愛敬耳想孩提稍長之時其愛親敬兄真是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何曾有絲毫情識安排在內樂而復還乎此才是真樂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此千古聖學宗㫖若外此言學是藉㓂兵而齎盜糧也
  觀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可見人生來皆可為大人只因失此赤子之心所以小耳非生來不可為大人也故曰人性皆善
  問赤子之心如何失曰在不學問如何學曰在不失赤子之心故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求放心者求不失此赤子之心也可見不學不是泛學亦不是
  由萌櫱之生至於枝葉扶疎由原泉混混至於放乎四海其為物不貳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知此則知培植灌溉疏瀹決排皆不是義外工夫
  問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不知用何樣功夫才能不失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衆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此節就是不失的功夫於此功夫自少至老守而勿失就是大人豈能於此外加得分毫故曰程朱自㓜即學聖賢堯舜到老只是孝弟
  就是周有大賚善人是富也只是箇汎愛衆而親仁的道理
  取與死生自有大道理在須是平日講得透徹臨時才得不差若臨時才去商量則無及矣故曰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二可以字正是臨時商量處故曰一入商量便作疑
  問橫逆之來君子動心否曰君子之心亦心也難說不動但衆人因橫逆之來動尤人之心君子因橫逆之來動自反之心耳故曰動心忍性増益其所不能只不動尤人之心便謂之不動心
  君子三自反章惟顔子可以當之故曰犯而不校又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
  曾子說犯而不校孟子又恐學者泥其詞不得其意徒知不校不知自反故又有三自反之說若是果能自反則橫逆之來方且自反不暇安有暇工夫校量別人故三自反正是不校處昔人謂孟子三自反不如顔子之犯而不校誤矣
  舜雖遭父頑弟傲自舜視之不知其為頑為傲只知道自家要孝要弟所以為古今大聖此所以孟子論三自反必引舜為法
  問人生遭際多有不同奈何曰自古聖人未嘗不言遭際而學聖人者不可輕言遭際恐寬了自家反己功夫
  問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不免太露英氣曰不然在君子存心固一味自反不與橫逆校在孟子立言若只一味責備君子更不言橫逆一字之非是益助橫逆之惡也豈是聖賢之心故不得已說此二句正是提醒他成就他處有此二句彼其人即甚橫逆聞此亦未有不知警戒慚愧者或可以少折雄心於萬一耳禹泣罪人孟子責橫逆既成君子之美而又不成小人之惡真所謂大造無棄物也孟子是泛論君子處橫逆道理當如此不是孟子以君子自任而以禽獸詈橫逆也若是孟子自遭橫逆必不發此言矣此正是孟子立言毫無滲漏處豈可疑其太露英氣
  妄人禽獸云云君子到三自反後才好如此說此是究竟盡頭的話不是輕易說的此所以下文𦂳接君子有終身之憂而又引舜以為証若謂必自反如舜而後可以言自反而後可以言不校耳舜不是容易如的妄人禽獸不是輕易說的
  世之犯而必校者無論即犯而不校者亦有三様有自反而不校者有不自反而不校者有不自反而又以不校為校者自反而不校者顔子是也若不自反而不校但遇橫逆即曰此妄人也此禽獸也何足與之校如此若與顔子不校一様不知這様不校是自以為是目中無人把人都當禽獸待了是何道理是又傲妄之尤者也益失顔子不校之意矣至於老子欲上故下欲先故後之說是又以不校為校乃深於校者也其奸深又甚於傲妄故孟子存心自反之說正在精㣲處辨毫釐千里之異耳犯而不校談何容易
  校固不是不自反而不校又不是如何為是曰又要不校又要自反橫逆既一毫不介於懐修省又一毫不懈於已方是真正犯而不校此聖學所以為難此顔子所以為不可及
  問我由未免為鄉人也何以解曰鄉人是朝夕相與的極容易起是非故許敬菴先生作舜人也八句時文至此雲我猶未免與鄉人校是非也與鄉人校是非是亦鄉人而已矣我猶未免與鄉人校順逆也與鄉人校順逆是亦鄉人而已矣校是非校順逆二語直中本章肯綮真足令人警省
  君子三自反是就君子自家說在他人不可以此責備君子若因君子自反遂責備君子自取是左袒橫逆之說也新法之行吾黨亦激成之是伯淳自反之言伯淳道大徳𢎞自家合當如此說而論者不察遂真以為激成何也如此則章惇蔡京輩反為不激矣
  吾黨激成之說在伯淳自言吾黨則可在他人責備伯淳諸君則不可
  自家說話要謙別人論人要平自家說話只當自任不是別人論人卻當分別是非
  問禹稷顔回同道道字何所指曰正指那猶已饑猶已溺之心這箇猶已的心膓禹稷顔子都是一般的只是禹稷有責任說得由已顔子無責任說不得由已耳若是禹稷有了由已的責任然後才辦此猶已的心腸其何以為禹稷若是顔子莫有由已的責任便全然莫有猶已的心腸其何以為顔子不知這箇心腸就是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之心就是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之心有了此心便是一腔四海八荒我闥所謂大用之不愧四海小用之不愧四境不用之亦不愧四壁者此耳用與不用雖不同其不愧則同故曰同道又曰易地皆然吾輩不要管用與不用有責任無責任千講萬講只是要不失此猶已的這箇心
  問禹稷顔回同道吾輩何以能與禹稷顔回同道曰只在不失此心
  士君子平日無猶已饑猶已溺之心臨事必無由已饑由已溺之思猶已由已摠只是一箇心腸
  禹由已溺稷由已饑自後人視之若過於自任不知禹稷此一念就是乍見孺子入井有怵惕惻隠之一念cq=379可見此一念人人都是有的如不敢承當已溺已饑之心難道亦不敢承當怵惕惻隠之心
  伊尹樂堯舜之道全不涉於𤣥虛只在辭受取與一稟於道義上見得不然即誦詩讀書摠屬口耳
  問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不知伊尹所覺何道曰伊尹覺及於此便是覺處若曰我能覺矣而置後知後覺者於度外吾不知其所覺者又何物也
  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是何等擔當何等氣槩然欲知自任以天下之重當知自任以吾身之重蓋吾之一身原是天下人所倚重者若知吾之一身原是天下人所倚重則痛癢之心自不容已自不容不自任以天下之重
  學者須是有一介不苟的節操纔得有萬仞壁立的氣象
  殷浩清修一籌莫展汾陽奢靡身係安危此左袒奢靡者之言殷浩一籌莫展是生來才短非清修之過也汾陽身係安危是生來才高非奢靡之故也論人者因汾陽奢靡而遂少其再造社稷之績固不可因浩一籌莫展而遂以為清修之不足取尤不可
  甘得淡者品高容得人者量大
  志伊尹之志須從一介志去學顔子之學當自四勿學來
  一鄉之善士一節說不得善蓋一鄉如此則何日方能善蓋一鄉一國天下方去友一鄉一國天下之善士只是渾渾說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見得有如此様人品方有如此様的朋友又見得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不然則嫉之忌之擠之排之矣肯與之為友耶尚論古之人不是一鄉一國天下之外另有箇古之人只是一鄉一國天下善士已往者都是如吾省城前輩如李介菴諸公便是一鄉的古之人如文武周公諸聖賢呂馬韓楊諸君子便是一國的古之人如堯舜孔孟諸聖賢周程朱陸諸大儒便是天下的古之人都要去尚論一番便是與他為友一番故曰尚友誦詩讀書知人論世又不是到友天下之善士後才去誦詩讀書知人論世如此且稱不得一鄉之善士何以稱天下之善士鄉國天下古今人物都是一齊用功無逺無近無古無今無一善士不在我形與神交之中才是箇人品原分不得前後次序只是聖賢立言不得不如此耳自古說朋友之交也下箇之交二字見得交則為友不交便不是友孟子又恐人泥定之交二字必覿面相處才謂之友如此將友字又看的小了所以此章又說箇尚友見得不惟天下善士是我的友雖古之善士也是我的友如此看來我的朋友真是無窮無盡又何孤立寡助之患耶若必於覿面相處才謂之友毋論天下即一國之善士亦豈能盡相面覿哉自古未有這等解友字者解之自孟子始末節又尚論古之人一句已說盡了即當直接是尚友也又說誦詩讀書若曰爾平日已是誦其詩讀其書只是當箇詩書誦讀了不曾知其人論其世與不誦不讀何異故曰不知其人可乎是以二字正是照應又尚論古之人句不可以言行平重且此章書正是孟子傳心要訣惟萬章可以語此前舜往于田數章辨堯舜禹湯伊尹孔子百里奚諸人受誣䝉謗之由皆引詩書之言為証使千古聖賢不白之寃一旦昭雪於天下後世使千古聖賢滿腔心事昭昭乎如掲日月而行如此才筭得箇朋友才是孟子尚友千古之善士處由此觀之若使我友一鄉一國之善士而使一鄉一國之善士有受誣䝉謗處我亦隨聲附和而不為之體諒即心上體諒而不為之辨白昭雪則彼亦何取於我之為友而我亦何以稱於天下曰友一鄉一國之善士哉古之聖賢不肯妄交交必善士與人相處有過則必為之告有寃則必為之白有善則必為之稱許相勸相規相成相愛故曰友友之雲者豈徒只修相與之跡而已哉且說知人又說論世者何也夫人之受誣多因所處時勢不同不得不冒有過之跡後人論人又多執今日之時勢議論古人如何能識得人須是要論世在當日事勢如何在今日時勢又如何必設身以處其地然後能得古人之心而相諒於形跡之外如父母惡之勞而不怨此自是正論若執此以病舜舜其何辭孟子以怨慕解之又以不若是恝發揮則舜號泣之心事白矣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此詩之言也若誦其詩而不論其世則舜又何辭孟子以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解之則舜不告之心事白矣封其弟而不使之有為於其國非特愛有庳之民正所以愛象而保全之也而或者病其為放至孟子以封之之說解之而舜愛弟之心又白矣至於以徳衰誣禹以割烹誣尹以主癰疽瘠環誣孔子以自鬻要秦誣百里奚使非孟子力為之辨無論當時即今日孰知伊尹孔子之誣哉讀此數章正是孟子尚友舜禹伊孔諸人處且此數章俱是孟子與萬章辨論故一鄉之善士章不與他人言獨與萬章言也
  問孟子乃若其情情字非其才之罪才字何以分別曰如齊王不忍觳觫之牛此便是情之善處既不忍其觳觫又不可以廢禮思量一番遂生出箇以羊易之之法此便是才之善處若夫為不善如興兵構怨之類是欲心陷溺之罪非其才之罪也不然豈有不忍於觳觫之牛而顧忍於無告之赤子豈有有以羊易牛之才而顧無以徳保民之才乎情是性之發見處才是性之作用處原都是善的故曰孟子道性善
  問夜氣浩然之氣何以分別曰夜氣乃浩然之氣之端倪若從此端倪直養無害使一日十二時中常常如平旦之時便是浩然之氣塞於天地之間不是兩様
  操舍二字正吾儒異端之辨心體本無去住本自𤣥妙然必操之又操以至於化存之又存以至於忘然後能復其本體原不在放也而曰放之自然體無去住原不在縱也而曰縱心所如無不𤣥妙此所以滔天覂駕貽禍無窮
  若說樂道便不是顔孟不及孔只為求心此吾儒最高議論然皆混於禪學而不自知其非者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曽說出所學何事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此其解也孟子願學孔子故特拈出聖學之原以示人見得孔子之學只在求心原非泛然用功耳舜之授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夫惟人心危而道心微所以不得不用精一之功精而一之所以求心也若曰心本在此將甚麽求不知在此者果道心邪抑人心邪豈心果槁木死灰塊然如一物在此而不動邪果如心本在此將甚麽求之說則精一執中皆剩語矣豈舜亦不及孔邪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忠信篤敬所以求心也非馳逐於言行也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恭敬忠所以求心也非馳逐於居處執事與人也出門如見大賔使民如承大祭如見如承所以求心也非馳逐於出門使民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勿視勿聽勿言勿動所以求心也非馳逐於視聽言動也人心匪精言行匪粗人心匪內視聽匪外隨時隨處無非學問無非求心此孔子之學所以上接虞廷之統而下開孟氏之傳也今曰孟不及孔只為求心不惟不知孟亦不知孔
  問心一耳以心求心豈心之外復有心邪兩物對則計較生兩念橫則意見生求之為言得不幾於憧憧往來邪曰不然心非物也以心求心非兩念也能求之心即是存不能求之心即是放求之雲者不過自有而自照之耳非心之外復有心也故易曰洗心曽子曰正心孟子又曰存心曰養心皆是此意若以求心為兩念則心誰去洗誰去正又誰去存且養亦不幾kao於兩念邪如此必舎置其心任其憧憧往來而後為何思何慮矣有是理哉此異端所以異於吾儒而流於無忌憚也
  求放心乃孟子三字符也然放之久者不知學甘於放者不肯學遂以為心不必求又以為求之無益故不得已又曰是求有益於得者也求在我者也知求心為求在我則心不可不求益洞然無疑矣可見求放心三字正是孟子得統於孔子處
  孟子上章說失其本心次章即說求其放心求放心者求不失此本心也
  求其放心勿求於心此孟子告子之辨
  問操則存似涉於有舍則亡似淪於無臧糓亡羊其失一也不操不舎之間有妙存焉何如曰此異説也不操便是舍不舍便是操理欲交戰天人負勝勢無兩立豈有不操不舍之間有妙存焉之理只説箇不操不舎之間有妙存焉便是要舎的話說只是說的太巧耳
  問或謂操似助舎似忘不操不舎之間才是勿忘勿助是否曰勿忘勿助都是在操字上說故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有事是操處勿忘勿助是操之妙處非不操不舍之間又有箇妙處也離必有事焉說不得勿忘勿助
  操字功夫最要善用故孟子有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之說學者只當常存操之之心常用操之之功在操字裏面求其妙處如優焉游焉使自得焉操之又操以至於化便是若懲其不善操而遂謂心非操舍之可言遂謂不操不舍之間別有妙處則愈差愈逺矣
  凡說心非操舍之可言便是要舍的意思凡說調停之言便是要用小人的意思
  調停之說真是誤國不小薰蕕不同器而藏賢奸可共國而治乎斷無此理故凡為調停之説者皆巧其詞以為小人地者也
  為國者即純用君子猶恐其真偽難辨即純得真君子用之猶恐其意見不同若明知其為小人而藉口於調停之說則小人立進君子立退天下國家之禍立見矣識者謂靖康之禍不始于靖康而始於建中靖國之初信然哉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此正是善於逺小人處只不要已甚便是若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逺而曰不為已甚則益失夫子意矣
  問既知是小人卻借調停之說引用之是何主意曰此鄙夫患失之意也彼知小人敢於為惡恐一時得志以圖報復所以借調停之說隂結小人以自為地耳不知小人如虎狼然一得志未有不反噬之理如元祐紹聖間引用小人之人即受小人之害可鑒也無論為國即自為計亦非矣故曰菑必逮夫身然則為人臣者當何如曰只當秉公持正以進君子退小人一心為國家計若自家恩讐徳怨禍福利害一切置之不問可也
  待人當親君子而容小人故曰汎愛衆而親仁用人當進君子而退小人故曰舉直錯諸枉以待人者用人則忠邪不辨以用人者待人則度量不𢎞
  吾儒雲心之官則思而異端乃倡為言思道斷不思善不思惡之說夫不思是不能先立乎其大矣大者不立小者任其所奪無怪其以蕩檢踰閑為圓融廣大也自誤誤人莫此為甚
  兄弟之間只凡事讓一歩便是堯舜道理故曰徐行後長謂之弟
  問君子之所為如何衆人不能識曰君子之所為原不求衆人識衆人何以識之若汲汲求衆人識便非君子矣孟子願學孔子處正在於此
  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必夭壽不貳纔能修身以俟之不然鮮不行險以徼倖矣夭壽二字舉其重者而言也言夭壽則毀譽得失貧富榮辱可知有夭有壽是常事而人多以夭為變以壽為常有毀有譽是常事而人多以毀為變以譽為常有得有失是常事而人多以失為變以得為常有貧有富有榮有辱是常事而人多以貧以辱為變以富以榮為常常者一也分常變而二之則貳矣故人生終日營營逐逐有多少畔援欣羨處那一件不從貳字上生來若能勘得破夭壽乃人生常事毀譽得失貧富榮辱都是人生常事便是不貳便修身以俟之不止夭壽為人生常事有寒必有暑有晝必有夜寒暑晝夜乃天地之常何況於人故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知天地為物不貳則知夭壽不貳之說
  勘得破天命大抵如此則一切揀擇之心自化勘得破人情大抵如此則一切煩惱之心自消
  客有談及仕途時事者喟然嘆曰如今做官不倚靠墻壁做不得余從容解之曰若不聞孟子之言乎知命者不立於巖墻之下客大為解頥余因記其言以醒世
  問萬物皆備於我曰仁者原來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但世之學者看做萬物是萬物我是我萬物與我無相干所以不肯反身所以不肯強恕而行耳知萬物皆備於我可見我之為我非區區形骸之我乃萬物皆備之我萬物既皆備於我則責任在我自然推不得別人自不容不反身反身而誠則自然是快樂的故曰樂莫大焉反身不誠則自然是不肯丟過故曰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今吾輩一日十二時中也有反身而誠之時也有樂時不専是聖人能之但只是有反身不誠處便丟過了或怨天或尤人不肯強恕而行耳然所以不肯強恕而行者原只是不知萬物皆備於我故孟子不得已直指其本體曰萬物皆備於我真是令人警省令人痛快此孔子論仁宗㫖非孟子不能洩其秘也
  問萬物皆備於我何處見得曰就在樂字見得不然萬物自萬物我自我痛癢既不相干則反身而誠有何樂處觀其樂而萬物皆備於我可知至於強恕而行不過要討得此樂耳堯舜其心至今在箇箇人心有仲尼正在此
  楊氏為我墨氏兼愛摠只是不知萬物皆備於我一句一則離萬物言我一則離我言萬物此所以謂之異端
  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玩得不得三字可見古人之志原為天下不為一身志量何様大此正所謂尊徳樂義正所謂善也故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有此志便是欛柄在手故無往不可
  近日講學者多佞佛而懲佛者併吾儒之學又置之不講嗚呼弊也甚矣且此弊非自今日始也昔楊氏以為我為宗墨氏以兼愛為宗彼此自是彼此相懲愈激愈錮使天下之人雖當可以為我之時亦不敢為我曰恐蹈楊氏之弊也雖當可以兼愛之時亦不敢兼愛曰恐蹈墨氏之弊也大道既迷令人無路可行不得已而有子莫之中至於子莫而此路愈行愈差當斯時也子莫之苦亦有不可勝言者矣故孟子覺之曰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又舉禹稷之過門不入顔子之陋巷不改其樂以實之見得時當兼愛雖如禹稷之被髮纓冠人不得疑其近墨時當為我雖如顔子之閉戸人不得疑其近楊而禹稷顔子又能易地皆然彼楊墨者何故彼此自是彼此相懲至如讎敵然也故曰禹稷顔回同道同道雲者謂同在此一箇大路上行耳此路一明則楊朱墨翟必且相遇於塗向之相懲相敵如㓂讎然者必且一笑而釋矣子莫方自快其有此大路可行何故復桎梏於中以自苦哉然則禹稷顔子同道之說為楊墨之各行一路而言又為子莫之懲戒楊墨者至於無路可行而言也噫楊氏懲兼愛之弊而不知已弊於為我墨氏懲為我之弊而不知已弊於兼愛兩家遞勝是驅天下而為子莫也可勝嘆哉今之學者懲談禪之弊而併吾儒之道置之不講是懲楊氏而併非顔子懲墨氏而併非禹稷也是向也驅天下為子莫今也驅天下為鄉愿也吾儒之道何時而明天下之弊何時而已哉有世道之責者不容嘿嘿矣
  仁義一也堯舜曰仁義湯武曰仁義五霸亦曰仁義不知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至於老莊則絶而棄之矣然五霸之假老莊之絶棄摠只是不知性善五霸之意以為吾性中本無仁義故不得不假之以自附於湯武之列而不知一假之則其弊無窮故令人欺世盜名假公濟私使吾儒之教視為虛文為體面者五霸為之作俑也是率天下而為偽也老莊目擊其偽於是憤憤然有絶仁棄義之說若曰吾性中既無仁義何必去假與其假之而為偽毋寧絶而棄之猶不失其為真乎而不知絶仁棄義以為真是為真小人非為真君子也而其弊更益甚故令人毀裂綱常蔑棄禮法使吾儒之教視為桎梏為糟粕者老莊為之作俑也是又率天下而為亂也五霸假之其弊為偽君子老莊絶而棄之其弊為真小人世教人心可勝慨哉孟子於此不辨五霸該假不該假老莊該絶棄不該絶棄而第曰性善若曰吾性中自有仁義何必去假吾性中自有仁義何所絶而棄之如以仁義為可假吾性亦可假耶如以仁義為可絶棄吾性亦可絶棄耶仁義即性性即仁義故曰性善使五霸而早知性善當自悟其不待假老莊而早知性善當自悟其不能絶而棄之矣此孟子道性善所以大有功於天下後世也或曰孟子何獨言五霸而不及老莊曰五霸之假是隂附於仁義之內者也不容不辨若老莊之絶棄則明叛於仁義之外矣何待辨哉何待辨哉
  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此自古聖賢相傳正脈堯舜以此帝湯武以此王伊周以此相孔孟以此師自古及今此脈常在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於此第堯舜能知擴而充之故可以保四海途人不知擴而充之至於不能事父母夫父母至親也而至於不能事又何論民物然其所以不能事父母者乃不知擴而充之之過非本來無此心也或者至此不免於疑而不信故孟子以孩提知愛稍長知敬驗之夫世豈有孩提而不知愛稍長而不知敬之人乎堯舜此心途人亦此心人皆可以為堯舜誠可以深信而無疑矣知愛知敬之心人原皆有之而不驗之孩提稍長則人不信其皆有此孟子不得已提醒人心處識得此心便是仁擴充得此心便是為仁遇親而親莫知其所以親遇民而仁莫知其所以仁遇物而愛莫知其所以愛總之從此知愛知敬一念中流出故曰堯舜其心至今在此自古聖賢相傳之正脈誠不在語言文字間也吾輩為學正當在此處識取方可
  楊氏為我舉親與民物而讎之墨氏兼愛舉親與民物而混之此所以流弊無窮故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乃吾儒大中至正之道實天理人情之至也故可以常行而無弊
  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是從簞食豆羮見色處看破讓國是好名非槩以讓國為好名也莊周謂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至以臧糓亡羊為喻何與
  扶持名教顧惜名節此正是君子務實勝處不可以此為好名若不扶持名教不顧惜名節而曰我不好名是無忌憚之尤者也
  問逃墨歸楊逃楊歸儒曰此二句是就人情大較説非低昻二氏之學註謂墨氏務外不情極是謂楊氏太簡近實尚有商量或者未達余因問近世之人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之人多乎㧞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之人多乎曰㧞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之人多餘曰如此則孟子逃墨歸楊之言已驗矣只是學者不肯逃楊歸儒耳二氏之病一般孟子謂逃墨歸楊逃楊歸儒是就人情大較説安得謂楊氏為近儒彼謂楊氏為近儒者是逃墨歸楊而不自覺者也
  養心莫善於寡慾一句乃吾儒養徳養身之秘訣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只是箇寡慾寡字是用功如欲寡其過而未能之寡不是在分數多寡上説寡之又寡以至於無故周子曰無欲無欲之説正是解孟子寡字之意
  問養徳養身曰如仁者其言也訒所以養徳也而常黙元氣不傷在其中矣惟酒無量不及亂所以養徳也而節飲臟腑和平在其中矣養心莫善於寡慾所以養徳也而寡慾身體康強在其中矣此吾儒養徳養身原非兩事之説也若専為不傷元氣而訒言専為臟腑和平而不及亂専為身體康強而寡慾功夫雖未嘗不同卻非吾儒之㫖
  問見知聞知章大意曰玩由尭舜至於湯由湯至於文王由文王至於孔子語意見孔子得統於文文得統於湯湯得統於尭舜而中間禹臯陶諸人特為之承前啟後雲爾然而無有乎爾二句人徒知孟子以禹臯陶諸人自任而不知其所以自任之意正是為後來之湯文孔子者地耳此其屬望後人的意思真是至懇至切孟子這一叚心腸真是聖人天地之心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菴者陽明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吾説與晦菴時有不同者為入門下手處有毫釐千里之分不得不辨然吾之心與晦菴之心未嘗異也若其餘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又答徐成之書雲晦菴折𠂻羣儒之說以發明六經語孟之㫖於天下其嘉恵後學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吾於晦菴亦有㒺極之恩近世訾議晦菴者多借陽明為口實不惟不知晦菴亦不知陽明矣
  余友人讀先生疑思録問於小子訓曰周茂叔雲明不至則疑生明無疑也謂能疑為明何啻千里馮先生特致言於疑也何相戾也訓曰不然茂叔為拋卻無心之鏡而専用逆億者發故係明於公絶疑於獨蓋指細人揣摩猜兾之疑不可有非謂吾儒參求心性之疑為可少也若吾儒參求心性之疑一人無此則真覺閉一日無此則心徑塞一隅無此則師説蕪一邦無此則正學廢一世無此則人人師心室室置喙猖狂恣肆之習熾而孔門弗明弗措之教化為荊榛虺蜴之途矣不亦大可畏哉又謂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馮先生曰吾斯之未能疑奚取於疑與信而反之也訓曰不然先生之求為疑即開之求為信能疑斯能信不能疑無能信之日矣試想漆雕開未能兩字是何境界則疑信之關一撞俱破寧有二哉往歲讀王龍谿先生文錄愛其矢口玲瓏篇章浩淼比再讀則滉瀁舒軼之氣一發輒盈數札蓋闡明自正評駁自確雖曰為陽明先生倡掲良知之學不啻救焚拯溺竊恐逺紹微言者不應縱制舉之筆而開蔓衍之津也余衷梗之未敢言因讀馮先生見示諸刻響與桴傳語隨意盡且是編言格物言率性言求仁言仁義孝弟提綱攜領觸處洞然真如月落萬川為物不貳令人灼見堯舜孔孟以來相傳嫡脈翼聖言而掃新舊之説在此編矣其視語語沾着良知字者孰脫灑而孰沾滯也小子訓中心悅之式之不自知其狂僭而以問於先生非謂薄龍谿而弗師也西使再至懇先生教之門人長白劉鴻訓謹跋
  夫學之難也傳而不失其宗難自孔氏以學之不講為憂厯曾思以至孟氏立的於萬世是故學道者必折衷於魯鄒雲秦漢以來侈於訓詁詞章雜以佛老清譚淆亂偏陂而莫可救藥逮濓洛關閩諸大儒起始振其敝以扶其統厥後門戸分立而議論煩議論煩而真㫖隠於是陽明先生倡為致良知之説以覺人心之迷其有功於聖門甚大而其末流亦不免有遺議甚哉傳而不失其宗難也我師少墟夫子崛起關中繼涇野先生後執理學牛耳其入道也曰吾斯之未能疑其提宗也曰人性皆善而要其歸於不失其赤子之心由濓洛以窺洙泗而學始粹然復歸於正語具錄中錄凡六巻往往言本體不離功夫言功夫不離本體即若所勘欲立欲達修已以敬君子自反數則儼然立心制行待人真矩彠也而拔本塞源之論寫出千古同體萬物之㫖與末世俗習相沿之弊自堯舜之孝弟禹稷顔回之同道以至五伯老莊楊墨子莫之悖亂狂偽若見垣一方皆前賢所未發又前賢所欲發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矣齡退而深惟曰孔子以博文約禮剖精一之藴故記論語曾子唯一貫作大學子思明性道著中庸孟子正人心息邪説以承三聖不得已而與門弟子述仁義七篇夫子闡實行正宗㫖接鄒魯以來不絶如綫之脈厥有疑思錄其係於世道人心豈淺哉於是羣及門士謀壽諸梓以傳讀是錄者倘能以不失其赤子之心為聖學真訣而服習夫子之訓精察而力行之又何傳而失其宗者之足憂也耶謹拜手而書於後門人咸寧張紹齡謹跋














  少墟集巻三
<集部,別集類,明洪武至崇禎,少墟集>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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