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史
髮史 作者:胡蘊玉 清 |
序
[編輯]嗚呼!吾民族蒙辮髮之恥,至於今已二百六十八年矣,習以為常,安之若素,幾自忘固有之頭顱,認胡尾為本來之面目矣。賢人傑士,嚴夷夏之分,抱種族之戚,寧盡去其髮,而不肯垂修修之尾以為漢族羞。世人論者,以為區區之髮,無與乎興亡之故。嗚呼!是不知夫髮之歷史也。入關之初,薙髮令下,吾民族之不忍受辱而死者,不知凡幾,幸而不死,或埋居土室,或遁跡深山,甚且削髮披緇,其百折不回之氣,腕可折,頭可斷,肉可臠,身可碎,白刃可蹈,鼎鑊可赴,而此星星之髮,必不可薙,其意豈在一髮哉?蓋不忍視上國之衣冠,淪於夷狄耳。孔子存告朔之餼羊,穆生爭呈設之酒醴,髮雖微,其關系甚巨。故老遺賢,於義師戰敗之餘,目擊夫犬羊滿地,腥穢熏天,風景依然,舉目有江河之異,惟此頭上蒼蒼,猶足以系故國之思,表宗邦之望。推其不肯薙髮之心,直欲以一髮存漢族之河山也。髮固不重哉?或曰:「洪、楊起義而蓄髮,今則剪髮何也?」曰:「蓄髮者,還漢族之舊;剪髮者,從世界之同,士君子不為滿奴已耳。蓄與剪,事同而時異也。」今者壯士振臂長呼,夷虜聞聲喪氣。我漢族四萬萬人民,行將盡舉其束縛之髮而去之。而今而後,真可謂雪二百六十八年之恥而一洗之也。故老遺賢,精魂不滅,應亦含笑於地下也夫!
正文
[編輯]孔文驃
[編輯]薙髮令下,陜西道孔文驃奏曰:「臣家宗子衍聖公孔允植,已率四世子孫告之祖廟,俱遵令薙髮訖。但念先聖為典禮之宗,顏、曾、孟三大賢,並起而羽翼之,其定禮之大者,莫要於冠服,先聖之章甫縫掖,子孫世世守之,是以自漢迄明,制度雖各有損益,獨臣家服制,三千年未改。今一旦變更,恐於崇儒重道之典未有盡也。應否蓄髮,以復先世衣冠?」得旨:「薙髮嚴旨,違者無赦。孔文驃奏求蓄髮,已犯不赦之條,姑念聖裔免死。況孔子聖之時,似此違旨,有玷伊祖時中之道,著革職永不敘用。」
周齊曾
[編輯]周齊曾,字思沂,浙江人,明亡遁入剡溪,盡去其髮而為髮冢,並為作《囊雲髮冢銘》云:周子以出牧東粵,不死燕,在粵不容於鄉大老,未亂去位,不死粵。比全浙陷,鄉關失守,宜死古堇,而猶忍之須臾,得無不類於前此之抱義而為冢中人者。乃盡髮而祝之,示不成人,非二何之佞,將圖作佛,亦非韓昭之事事如僧,故不留寸髮也。已而或匝月,或三月,或半歲,或長寸,或寸又余,或三寸許,則一削,削則一一拾而裹以片楮,計五載,積數十楮。欲付諸迅流,惡其浮沈;欲投諸烈焰,惡趨炎因熱者之與煙燼俱熄;欲終匣而藏諸,焉保久之不與殘枝墮葉、腐草汙泥均委棄糞混中乎?又焉知不為人所誤食而為腹中蛇乎?乃候無庵外人,候無心外事,候無事外想,候日送色,候花送香,候雲送影,執斧負耜,斬木穴土,不蓍不龜,就地隨時,選小石之平直者甃之,似臼、似盂、似缽,而方其圍,將冢而穸焉。其從之冢,則髭數莖、髯數株,可無作俑。其送之冢,則首則身。首則若耳、若目、若齒舌鼻口;身則若手、若足、若心膽、若腸,若肝肺,此十餘者,生與髮合而為一人者也。而分焉,永訣別,不與俱生,不與俱死。其所以送之情必深,意必慘,必不異於一。而以親故送,以交故送,僅以一送盡所為親知而已者。蓋不一其人,必不一乎情與其意。今日身首尚存焉,固不必不一者之匍匐也。即他年盡此身首而亡焉,亦不必不一者之匍匐。惟松有聲,可以當泣。惟薤有露,可以當淚。惟鳥石依依,可以代弔客。而今日之身首,且為髮當松聲、當薤露、當鳥石。爰撮土為奠,以告之曰:爾其妥茲隙壤,風不能飄,雨不能濡,日不能酷,霜雪不能凍裂,風腥毒露不能冥翳。所憐者或蟻或蚓,或蚓啼,或蟻鬥。若夫蛇鼠狐兔,縱橫叫嘯,入耳如聾,入目如瞽,聞骨不以朽故遺其後,能食土之氣,厚與所分之身,又何論餘十餘者與爾一人也。爾縱非骨,而性不速灰,能與骨俱存,願爾既妥地下,庇餘地上,使無赧顏於爾,且得為冢中之抱義者相見也。爾幸勿化蝶翅,與夢俱生;幸勿化兔穎、化鼠鬚,以書禿見棄;幸勿化蝟毛,以穴自悴;幸勿化秋蟲之股,以虛響自活;幸勿化塵後之尾,止佐機鋒於玄席;幸勿化鳥羽為氅為扇,止供野士作寒溫;幸勿化脈望,止以神仙果腹;幸勿化龜毛、化兔角,歸於烏有,使余來爾時,無從覓爾所,不如埋豐之鐵,終合乎延津。告畢而窆,窆而銘曰:
「謂冢外有全人,已無鬚無髮;謂冢中有全人,復無肉無骨。名則血餘,不能化萇弘之碧,見室人而不動,缺常山之節。倘陵谷之不遷,將終古囊雲之枕穴。」
諸士奇
[編輯]士奇,字平人,浙江餘姚諸生。崇正末,與里人為昌古社,與雲間機社相應。兩京既陷,薙髮令下,士奇乃載《十三經》、《二十一史》入海,流寓日本終焉。
傅冠
[編輯]傅冠,字元甫,江西進賢人。以行在太子太保兼禮、兵二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督師餉絕,命令不行,乞罷居家。滿兵陷江西,冠避泰寧之分水村。村人執冠,縛以獻滿帥李成棟。成棟解縛進曰:「公大臣,釋留當取令旨。但去髮,保無他。」冠厲聲曰:「汝知千古有文文山乎?吾鄉先進也,吾鄉惟有斷頭宰相爾!」成棟載至汀洲。一日成棟謂冠曰:「公不薙髮,有旨收公矣。」冠欣然曰:「早畢我事,爾之賜也。」整衣冠南向拜曰:「負國無狀,死不足贖。」復西向拜曰:「祖父暴骨,愧見先人於地下。」遂就死。
常太爺
[編輯]常開平之後,世襲定遠侯。明季常奉烈皇帝旨,冊封海內某國王,及歸復命,則宏光帝已即位於南都矣。未幾即上疏參馬士英,免為庶人。滿清兵至,以此得免。及薙髮令下,即於南門外常家莊庵中,剃髮為僧,人皆呼為「常太爺」雲。按中山之後,代人受仗。開平之後,剃髮為僧,開平可謂有後矣。
陳箕南
[編輯]陳箕南,字枉奴,吉安烏兜人,明亡後不肯薙髮而死。
陳遘
[編輯]陳遘,字二止,枉奴之弟。明亡後,不薙髮,隱居山中,惟一奴供炊汲,子弟外不見一人。後因山賊之亂,諸郡縣發兵剿除。過其居,見其有髮,以為賊也,執之以歸縣。鄉人皆知其賢,謀劫之途。二止曰:「無以我一人故,累及一鄉。」立諭眾散,「使歸報吾子弟,可輿棺一具來縣前。吾將死者。」時知縣蕭恆夜鞫之,答曰:「吾不忍視先朝之覆沒,逃深山窮谷中,以全吾髮,為聖世之夷齊。一奴外,無他人往來。室無寸鐵,子將何為?」知縣審其非賊,諭令薙髮。二止曰:「是不能矣,惟有一死。已令子弟具棺於外矣!」令賢之,詳錄其口供而上之郡守,諭之再四,終不肯薙髮,堅執如前。守亦奇之,縱之歸。
樸庵曰:「滿洲入主,吾民族抱種族之感者,莫不疾首痛心,思欲逐之而後快。乃知盡能索之餘,而惟以不肯薙髮以寄不忍亡明之心。若二止者,其心可謂苦矣。」
姜應甲
[編輯]姜應甲,字聃翁,明季進士,家於盤上,自號盤上先生。國變不薙髮,居山林,髮摻摻垂兩耳。著有《名山四藏》等書。
渾融僧
[編輯]僧渾融,督師何雲從之部曲也。何督師亡後,不肯薙髮,遂為僧。
范上右
[編輯]范上右,明司禮監秉筆太監也。國變後不肯薙髮,遂至華山為道士。與王山史遊,有詩云:「非求不死棲名嶽,有愧貪生遠帝宸。」亦中官中之有品節者。
樸庵曰:「范上右一中官耳,節義之所不及,使竟薙髮,亦誰得議之?況當時薙髮遍於達官貴人,區區一中官不薙髮,無足與輕重之數。不知節義之激發於天良,無分貴賤。彼達官貴人為爵祿所迷,利令智昏耳。語雲『官愈大者行愈鄙』,豈不然哉?」
周志達
[編輯]周志達,吳江人,負販氓也。其戚張文達,從遺臣起事,荷戈為小卒,戰敗不屈死,其家不知存亡,使周志達往偵之。時志達尚全髮,被滿兵所執,迫令薙髮。志達曰:「我小人無知,我但見我祖若父,皆無有薙髮者,即死亦不從也。」遂被殺。
姜一洪
[編輯]姜一洪,字開初,紹興餘姚人,萬曆丙辰進士,累官至廣東布政使。甲申國變,全髮隱居。尋魯王監國,毀家以助軍餉。後以黃道薦,詣福州。唐王問曰:「卿來大不易。」一洪伏地脫幘曰:「臣髮故在也。」上喜,手援之,除吏部右侍郎。比滿清兵行甚急,唐王將幸贛州,命一洪兼戶部尚書,先行召集援師。師未集而汀州陷,贛州亦破。一洪次雩都,慟哭曰:「吾間關萬里,從朱氏子孫。今已矣!大丈夫豈可薙髮北面事敵乎?」遂赴榔木裏水中而死。
吳聞禮
[編輯]吳聞禮,字去非,浙江錢塘人。唐王時為上遊巡撫,自請防禦分水關,及敗逃入山寺,不肯降。人勸之,厲聲曰:「豈有堂堂巡撫薙髮而求活乎?」復率鄉勇赴敵,為亂兵所殺。
鄭為虹
[編輯]鄭為虹,字天玉,江南揚州人,崇禎癸未進士。初令浦城,清操愛民,唐藩入仙霞,下令求遺書,為虹進《大明會典》。及唐王即位,召為御史,尋以御史知浦城,巡視仙霞關,丙戌七月,滿兵取衢州,將度仙霞。沿途焚掠殺戮,人士流離,室家不保。為虹極力抵禦,一郡獨全。八月十七日滿兵至浦城,力不能禦,百姓請為虹出降,不可;請行,又不可。軍人擁見貝勒,迫之跪,不可。責令輸餉,答曰:「為虹清白吏,何處得金?且民窮財盡,亦無金可輸。」勸令薙髮,為虹曰:「負國不忠,辱先不孝,我生何用?髮不可斷也!」復大罵不止,遂遇害。
徐礦
[編輯]徐礦,字掌文,江蘇吳江人,負英雄之資,讀書有大志,酒酣談天下事,意氣慷慨,唾壺為之擊碎。甲申告變,山澤之揭竿者數十萬計,掌文盡破家私以佐軍實,而身奔走其事,於是江南之兵,號吳為盛。逾年,知事不可為。當時薙髮令急,凡蓄者殺無赦。掌文乃渡太湖,變姓名,隱居於前溪山中之西岑塢。又三年,避居於清溪之戰勝圩而卒。
黃明邦
[編輯]黃明邦,字君亮,世為歙之孝行里人。父柱,以繪事顯名一時。公夙具巧慧,善詼諧,能世父雅藝,遂耕硯自給。壯不婚娶,孑居一室,所需日用飲食,皆手自庖爨。尤嗜汲名泉,煮佳茗供客,談笑終日不倦。乙酉九月,滿兵入郡,里胥奉薙髮令急,公急掩扉絕食,示諸子弟曰:「雖然山澤褐夫,衣草茹菽,受本朝雨露且七十年矣。矧茲顛毛種種,夜臺路迫,於世何求?安忍復見此事?」子弟勸慰者,多嚴謝之。尋以居恆所禦紙屏竹榻,皆分布諸子弟。是夜擁被僵臥,引匕首自刎,漂血盈席,諸子弟奔救,喉內喃喃有聲。篝燈諦視,公獨瞑目張髯,抵夜半抉ㄕ長逝矣。
許士儉
[編輯]許士儉,字季約,別字希俠,江南常熟人,倜儻多大節。甲申之變,悲歌痛哭,賦詩十章。巡撫都御史祁忠敏公見而嘆曰:「許生真國士!先帝求賢若渴,惜吾按吳日,未即薦為國用,俾早有樹立。吾負許生,即負國也。」及留都失守,希俠泣祭先祠,戒諸子以讀書淬誌,藝術方外,皆可為也,必無墮我先烈。居數日城陷,競強希俠薙髮。希俠卒不可,乃著《三仁論》以見誌。時奸民乘亂竊起,希俠以嫂氏嬰難,奔救於鄉。賊見先生全髮,遂執之,欲僥功於守帥。希俠嗔目大罵,遂被害。山陰大司馬張公聞之,拊幾嘆曰:「嗟哉!許生以全髮死,可謂不辱君父矣!」子二,長瑤隱於醫,次琬隱於釋。
李拗機
[編輯]李拗機,不知何許人。頭髮不薙,作道士裝,行乞於漢口,不畏寒暑,不擇飲食,喜啖生肉,語蹇澀不可辨。至人家輒取紙筆亂書不止,字多不可識,間有一二成句者。王石庵先生嘗見之,曰:「其所書詩句,多宗門語,舊宗門中人也。」劉繼莊先生嘗遇之漢上,立一木器前,群兒圍繞無隙處,拗機帶笠,衣綠布棉襖,口喃喃作聲,眼時睫不已,持煙筒連吸數十筒,猶未足也。繼莊嘗見其所書一紙,首幅云:「薙松頭髮,黑白眼睛,天童法子,金粟的孫。」其後字多不可識,每幅之後,必有南京報恩寺。按此人乃金陵遺老,逃而之禪而別成心疾者也,亦可憐也。世人反以仙人目之,豈不冤哉!世間事類此亦復何限,為之三嘆。
王毓蓄
[編輯]王毓蓍,字元趾,浙江紹興人。元趾負逸才,好書尚氣,多四方之交。甲申國變,南都新政,元趾逆知其將敗,居平輒扼腕浩嘆曰:「吾恨不立磔滿人肉,餵吾家豚犬也!」既而北兵南渡,郡縣望風納款,父老薙髮相迎。元趾憤然曰:「身為越國男子,乃喪髮蒙面以乞活耶!」託孤於兩兄,復作書上念臺劉公,雲門人某已得死所,願先生早自決,毋為王炎午所吊。遂整肅衣冠,赴泮水而死。
華允誠
[編輯]華允誠,字汝立,江南無錫人。天啟進士,嘗從高忠憲公講主靜之學。事親無遺孝,事君無遺忠,臨財嚴於一介,臨敵勇服三軍,當雷霆而無懾,罹刀鋸而不回。崇禎元年補營繕司員外郎,既復遷兵部。時兵部為苞苴之藪,公視事,憤不能禁,固請終養,不允。於是慨然曰:「我既不能退而全身以養母,則當進而死職官下,此吾心也,亦吾親之心也。」遂陳三大可惜、四大可憂之疏。疏上,不見行而奪俸半年,公竟以終養罷歸矣。甲申之變,烈皇死社稷,公痛憤不欲生。南都既建,起公為吏部文選員外郎,懇辭不允,視事十三日而歸。公歸而南都亦陷矣。公蓄死誌已久,巍然全髮。屏居墓田。戊子春後避地鄉僻,依戚鄒氏。為人所告發,遂肅衣冠而出,侄尚濂即鄒氏婿,亦全髮。二人被執,至吳郡見巡撫周伯達。伯達婉轉勸公以薙髮,公不為應。及至金陵,詣訊所,公箕踞坐。尚濂亦坐,既而蹶然起。公問曰:「何為?」濂曰:「濂死誌已決,但恨極欲言,無可語耳。」公曰:「男兒至此,惟清爾心,括爾口。」濂曰:「諾。」既而問者咸集,公背立面南,舉手指天曰:「二祖列宗,神靈在上,我髮不可去,身不可降!」濂亦誓不薙髮。訊者雜語移時,公閉目坐地,竟就刑焉。時戊子四月十四日也。
費緯祥
[編輯]費緯祥,字榮孕,浙江鄞縣人。諸生,乙酉錢肅樂薦授國子監祭酒。明亡,不肯薙髮。親友勸之,乃削髮為僧,獨居一小樓,凡十餘年,足跡未嘗下梯。
沈光文
[編輯]沈光文,字文開,號斯庵,浙江人。乙酉預於畫江之師,授太常博士。丙戌從魯王次普陀,再預瑯江諸軍事。後乃移家泉州,舟過圍頭洋,遇颶風,飄入臺灣。會魯王遁跡海島,不為成功所禮,光文與張煌言調停其間。嗣鄭經立,頗改乃父政,光文賦詩以寓諷,不為鄭經所容,乃內渡。時薙髮令嚴,不薙者殺無赦。光文不得已,乃變服為僧,嘆曰:「吾二十年飄零絕島,棄墳墓而不顧者,只欲完髮以見先帝。而卒不克,命也夫!」結茅庵於羅門山中以居。
錢肅典
[編輯]錢肅典,字葉虞,肅樂第七弟。甲午張煌言之入長江,肅典間道赴之,煌言倒屐迎曰:「段文鴦耶,江子四耶?尊兄為不死矣。」丙申,滿兵入海,肅典方渡海告警,為追騎所執,帽落髮毿然。會大雨,騎入村廟,飲酒醉臥。土人至者,問知為肅樂弟,爭欲脫之。肅典乃昂首嘆曰:「吾安可薙髮受辱哉!」謝遣土人,呼騎起,偕至鄞之三江口,不屈而死。
顧咸建
[編輯]顧咸建,字恕禮,號漢石,江南崑山人,晚年成進士,為錢塘令。有故舊戲之曰:「老學究熟讀《廉吏傳》久矣,能念貧妻弱子否?」漢石作色曰:「國家不幸,已亡河北。今偏安陪都,即撫守百里,已不能為江左幹城,我知首領不保,安計妻子耶?」滿兵入浙,漢石棄官遁。滿帥知漢石賢,欲用之,嚴檄捕食。既械至,滿帥許以臬憲,漢石傲然曰:「豈有禿頭臬憲耶!」抗命就刑。杭之士庶,哭送者萬人。屬吏攜酒相餉,漢石飲觴大呼曰:「三百年宗社已傾,我頭可斷,髮不可薙也!」罵不絕口,遂斬之。
張九臨
[編輯]張拱乾,字九臨,號愧庵,吳江人,弱冠受知於長洲楊維鬥、金壇周仲馭。時三吳名士結復社,九臨與焉。宏光立,仲馭遇害。阮大鋮方羅織善類,九臨與沈壽民、吳應箕皆緹騎提問。方就逮,適滿兵南下得免。旋下薙髮令,禁甚嚴,九臨以不薙髮,為鎮將吳某所系,同系者四十餘。先戮數十人,次及九臨,吳見其名,忽心動曰:「吾固知此人三吳才士也。茍薙髮,當特原之!」九臨曰:「死則死耳,男兒不可髡也!」吳某意不懌,低徊未忍加誅,杖四十釋之。九臨乃祝髮為黃冠,杜門不出,坐臥一樓,顏曰獨倚。
侯記原
[編輯]侯記原,字秬園,嘉定人,峒曾猶子。峒曾以城陷不屈死。長子演,次子潔,皆死。秬園與峒曾幼子瀞適在他所,不及於禍。已而捕瀞之詔下,秬園不暇顧家,竟挾瀞以逃。訛言追者將至,瀞大懼,欲歸就死。秬園持之泣曰:「汝死,吾世父目不瞑矣!汝速行,吾代汝死。」乃大書瀞姓名於衣帶,躍入水中,會有泅而振之者,良久始蘇。土人詢知其故,嘆曰:「此忠義也。蓋留故衣於水次。倘有追者,當以示之,紿令求屍水中耳。」秬園從其言,易服夜走吳山,一老僧謂之曰:「君髮如此毿毿,保無有執汝以求利者乎?」秬園曰:「身可死,髮不可薙也。」老僧曰:「既不薙髮,削髮為僧可乎?」秬園頷之,乃更名一正。瀞亡命亦削髮,匿於揚之天寧寺。
樸庵曰:「明臣為明守城,不屈而死,固職分之應爾也。乃既殺其身,又殺其子,其亡命之幼子,亦復下詔捕逮。甚矣,滿人之毒也!彼侯秬園不顧身家,挈瀞以遁,事急以身代死,可不謂賢乎哉!至不肯薙髮,寧削髮為僧,其所重不在髮,而在種族之痛也。嗚呼!滿洲入主,吾漢族顛連以死者不知凡幾!吾編《髮史》,不覺涔涔淚下矣。」
任民育
[編輯]任民育,字厚生,濟寧州人。馮元署濟寧道,事城守,雅知民育,引贊軍事。壬午,滿兵再下山東,及濟寧,民育城守益力。當路知民育有將帥才,授潁州知州。金陵建國,史可法以閣部督師揚州,乃舉民育知府事。亡何,滿兵大至,民育乘城守禦,日夜綦嚴。會天雨城圮,滿兵遂破城而入。民育緋衣坐堂皇,滿兵執之。諭令薙髮降,民育曰:「大丈夫寧可全髮而死,不可薙髮而生!」遂被害。
邢瘋子
[編輯]邢瘋子,無名,直隸清苑之賣菜傭也。每日肩不釋擔,或嘲之,瘋子厲聲曰:「此擔非我不能任,今朝中宰相、閫外將軍,誰克任是擔者?」滿洲入關,或曰當薙髮,瘋子曰:「髮豈可薙?」或曰:「不薙當死。」瘋子不語,翌日乃削髮為僧,不知所終。
樸庵曰:「邢瘋子有托而逃者也,觀其言有深意存焉。削髮為僧,其高尤不可及。而世人以瘋子目之,是世人皆瘋,而邢瘋子乃不得不瘋也。嗚呼!」
左懋第
[編輯]左懋第被拘於太醫院,洪承疇來說降,懋第曰:「此鬼也。洪督師在松山死節,先帝賜祭九壇,今日安得更生?」洪慚而退。聞南京失守,痛哭不欲生,賦詩曰:「漠漠黃河少雁過,片雲南下意如何。丹衷碧血消難盡,蕩作寒煙總不磨。」監守者拘見清攝政王多爾袞。多酋令薙髮,懋第曰:「頭可斷,髮不可斷!懋第血性男子,有死而已!」多酋曰:「汝等不怕死,忠臣也。然降亦不失富貴,左侍郎勿自誤!」懋第曰:「斫頭勝於剃頭,惟願速死!」乃令曳出,尋復遣人問曰:「先生懼乎?」懋第曰:「莫問我懼不懼,亦問爾羞不羞?」至宣武門,仍遣滿官以封爵啖之,懋第曰:「我寧為大明鬼耳!」遂就義。
畫網巾先生
[編輯]畫網巾先生,福建人,不知姓氏裏居。清兵入福建,畫網巾先生同二僕,匿於邵武先澤山中。防將吳鎮執之,監邵武府總鎮。網巾先生呼其僕曰:「為我畫網巾。」畫畢,二僕亦互相畫之。福建總督楊名高及總兵王之綱至邵武,鎮將詭稱陣獲解上。之綱詰其姓名籍貫,喟然曰:「吾忠未報國,留姓名則辱國。智不保家,留姓名則辱家。危不致身,留姓名則辱身。爾曹稱我為畫網巾先生可矣。」之綱勸令薙髮,則唾曰:「汝何癡!吾網巾尚不肯去,況欲去髮乎?」遂大罵不絕口。之綱怒,先斬其二僕。二僕唾曰:「我二人豈怕死者?當一辭主人耳。」於是二僕拜辭曰:「奴輩先掃除於地下矣!」遂欣然赴死。網巾先生亦同時授命。
麻三衡
[編輯]麻三衡,江南宣城人,復社之後起也。清軍南下,三衡傾家募士,起事於宣城。後為清兵所執,三衡殉義。臨死作詩曰:「吳越連沙漠,天心不可留。欲存千尺髮,笑棄百年頭。若水心猶烈,平原誌未酬。清風吹宛轉,朝暮五湖秋。」
繡花針王興
[編輯]王興為鄭芝龍舊部,身短小,有幹略,時人呼為「繡花針」。明末聚眾千餘,守粵之文村圍。會有故明宗室藩王某,避難依圍中,興奉之為主,以招徠豪傑。縉紳之不薙髮者咸就之。清軍既下東粵,檄文村圍。興以書答之,自稱「頑民」。書曰:「頑民無所為,將欲存中國於一隅,全禮義於百世,不忍棄頂上數莖毛而已。至於海涯片地,原我故物,本朝常置之度外,何論新朝哉!如必欲致之,而頑民死不來也!」後清兵悉以銳師攻,興以奇汁擊殺清兵千餘人。相持數月,文村圍食盡,興乃服毒自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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