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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堂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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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堂詩話
作者:李東陽 

  近世所傳詩話,雜出蔓辭,殊不強人意。惟嚴滄浪詩談,深得詩家三昧, 關中既梓行之。是編乃今少師大學士西涯李先生公餘隨筆,藏之家笥,未嘗出 以示人,鐸得而錄焉。其間立論,皆先生所獨得,實有發前人之所未發者。先 生之詩獨步斯世,若杜之在唐,蘇之在宋,虞伯生之在元,集諸家之長而大成 之。故其評騭折衷,如老吏斷律,無不曲當。人在堂上,方能辨堂下人曲直, 予於是亦云。用託之木,與《滄浪》並傳。雖非先生意,亦天下學士大夫意也 。於戲!先生人品行業,有耳目者皆能知之。文章乃其餘事,詩話云乎哉?姑 識鄙意於後。

遼陽王鐸識。


  詩在六經中別是一教,蓋六藝中之樂也。樂始於詩,終於律,人聲和則樂 聲和。又取其聲之和者,以陶寫情性,感發志意,動湯血脈,流通精神,有至 於手舞足蹈而不自覺者。後世詩與樂判而為二,雖有格律,而無音韻,是不過 為排偶之文而已。使徒以文而已也,則古之教,何必以詩律為哉?

  古詩與律不同體,必各用其體乃為合格。然律猶可間出古意,古不可涉律 。古涉律調,如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紅藥當階翻〕,雖一時傳誦,固已移於 流俗而不自覺。若孟浩然〔一杯還一曲,不覺夕陽沉〕,杜子美〔獨樹花發自 分明,春渚日落夢相牽〕,李太白〔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崔 顥〔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乃律間出古,要自不厭也。予少時 嘗曰:〔幽人不到處,茅屋自成村。〕又曰:〔欲往愁無路,山高谿水深。〕 雖極力摹擬,恨不能萬一耳。

  詩貴意,意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濃而近者易識,淡而遠者難知。如 杜子美〔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 〔啣泥點涴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李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 非人間〕;王摩詰〔返景入深林,復照莓苔〕,皆淡而愈濃,近而愈遠,可與 知者道,難與俗人言。王介甫得之,曰:〔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虞伯 生得之,曰:〔不及清江轉柁鼓,洗盞船頭沙鳥鳴。〕曰:〔繡簾美人時共看 ,階前青草落花多。〕楊廉夫得之,曰:〔不及清江轉柁鼓,洗盞船頭沙鳥鳴 。〕曰:〔繡簾美人時共看,階前青草落花多。〕楊廉夫得之,曰:〔南高峰 雲北高雨,雲雨相隨惱殺儂。〕可謂閉戶造車,出門合轍者矣。

  柳子厚〔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坡翁欲削此二句,論詩者 類不免矮人看場之病。予謂若止用前四句,則與晚唐何異?然未敢以語人。兒 子兆先一日過庭,輒自及此,予頗訝之。又一日忽曰:〔劉長卿『白馬翩翩春 草細,邵陵西去獵平原』,非但人不能道,抑恐不能識。因誦予《桔槔亭》曰 :『閒行看流水,隨意滿平田。』《響閘》曰:『津吏河上來,坐看青草短。 』《海子》曰:『高樓沙口望,正見打魚船。』《夜坐》曰:『寒燈照影獨自 坐,童子無語對人閒。』以為三四年前,尚疑此語不可解,今洒然矣。〕予乃 顧而笑曰:〔有是哉。〕

  古律詩各有音節,然皆限於字數,求之不難。惟樂府長短句,初無定數, 最難調疊。然亦有自然之聲,古所謂聲依永者。謂有長短之節,非徒永也,故 隨其長短,皆可以播之律呂,而其太長太短之無節者,則不足以為樂。今泥古 詩之成聲,平側短長,句句字字,摹仿而不敢失,非惟格調有限,亦無以發人 之情性。若往復諷詠,久而自有所得,得於心而發之乎聲,則雖千變尤化,如 珠之走盤,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如李太白《遠別離》,杜子美《桃竹杖》, 皆極其操縱,易嘗按古人聲調?而和順委曲乃如此。固初學所未到,然學而未 至乎是,亦未可與言詩也。

  詩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聲。聞琴斷,知為第幾弦,此具 耳也;月下隔窗辨五色線,此具眼也。費侍郎廷言嘗問作詩,予曰:〔試取所 未見詩,即能識其時代格調,十不失一,乃為有得。〕費殊不信。一日與喬編 修維翰觀新頒中秘書,予適至,費即掩卷問曰:〔請問此何代詩也?〕予取讀 一篇,輒曰:〔唐詩也。〕又問何人,予曰:〔須看兩首。〕看畢曰:〔非白 樂天乎?〕於是二人大笑,啟卷視之,蓋《長慶集》,印本不傳久矣。

  唐人不言詩法,詩法多出宋,而宋人於詩無所得。所謂法者,不過一字一 句,對偶雕琢之工,而天真興致,則未可與道。其高者失之捕風捉影,而卑者 坐於黏皮帶骨,至於江西詩派極矣。惟嚴滄浪所論超離塵俗,真若有所自得, 反覆譬說,未嘗有失。顧其所自為作,徒得唐人體面,而亦少超拔警策之處。 予嘗謂識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於才力,其滄浪之謂乎?若是 者往往而然。然未有識分數少而作分數多者,故識先而力後。

  宋詩深,卻去唐遠;元詩淺,去唐卻近。顧元不可為法,所謂〔取法乎中 ,僅得其下〕耳。極元之選,惟劉靜修虞伯生二人,皆能名家,莫可軒輊。世 恆為劉左袒,雖陸靜逸鼎儀亦然。予獨謂高牙大纛,堂堂正正,攻堅而折銳, 則劉有一日之長。若藏鋒斂鍔,出奇制勝,如珠之走盤,馬之行空,始若不見 其妙。而探之愈深,引之愈長,則於虞有取焉,然此非謂道學名節論,乃為詩 論也。與予論合者,惟張滄洲亨父、謝方石鳴治。亨父已矣,方石亦歸老數千 里外。知我罪我,世固有君子存焉,當何如哉?

  唐詩李杜之外,孟浩然王摩詰足稱大家。王詩豐縟而不華靡,孟卻專心古 澹,而悠遠深厚,自無寒儉枯瘠之病。由此言之,則孟為尤勝。儲光羲有孟之 古而深遠不及岑參,有王之縟而又以華磨掩之。故杜子美稱〔吾憐孟浩然〕, 稱〔高人王右丞〕,而不及儲岑,有以也夫。

  觀《樂記》論樂聲處,便識得詩法。

  作詩不可以意徇辭,而須以辭達意。辭能達意,可歌可詠,則可以傳。王 摩詰〔陽關無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辭一出,一時傳誦不足,至為 三疊歌之。後之詠別者,千言萬語,殆不能出其意之外。必如是方可謂之達耳 。

  詩貴不經人道語。自有詩以來,經幾千百人,出幾千萬語,而不能窮,是 物之理無窮,而詩之為道亦無窮也。今令畫工畫十人,則必有相似,而不能別 出者,蓋其道小而易窮。而世之言詩者,每與畫並論,則自小其道也。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人但知其能道羈愁野況於言意之表,不知 二句中不用一二閒字,止提掇出緊關物色字樣,而音韻鏗鏘,意象具足,始為 難得。若強排硬疊,不論其字面之清濁,音韻之諧舛,而雲我能寫景用事,豈 可哉?

  詩與文不同體,昔人謂杜子美以詩為文,韓退之以文為詩,固未然。然其 所得所就,亦各有偏長獨到之處。近見名家大手以文章自命者,至其為詩,則 毫釐千里,終其身而不悟。然則詩果易言哉?

  〔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開口便自黏帶,已落第二義矣。所謂〔燒 卻活和尚〕,正不須如此說。

  長篇中須有節春天,有操,有縱,有正,有變。若平鋪穩布,雖多無益。 唐詩類有委曲可喜之處,惟杜子美頓挫起伏,變化不測,可駭可愕,蓋其音響 與格律正相稱。回視諸作,皆在下風。然學者不先得唐調,未可遽為杜學也。

  〔月到梧桐上,風來楊柳邊。〕豈不佳?終不似唐人句法。〔芙蓉露下落 ,楊柳月中疏。〕有何深意?卻自是詩家語。

  陳公父論詩專取聲,最得要領。潘禎應昌嘗謂予詩宮聲也,予訝而問之, 潘言其父受於鄉先輩曰:〔詩有五聲,全備者少,惟得宮聲者為最優,蓋可以 兼眾聲也。李太白杜子美之詩為宮,韓退之之詩為角,以此例之,雖百家可知 也。〕予初欲求聲於詩,不過心口相語,然不敢以示人。聞潘言,始自信以為 昔人先得我心,天下之理,出於自然者,固不約而同也。趙摠謙嘗作《聲音文 字通》十二卷,未有刻本。本入內閣而亡其十一,止存總目一卷,以聲統字, 字之於詩,亦一本而分者。於此觀之,尤信。門人輩有聞予言,必讓予曰〔莫 太洩漏天機〕,否也!

  國初諸詩人結社為詩,浦長源請入社,眾請所作。初誦數首皆未應,至〔 雲邊路繞巴山色,樹裡河流漢水聲〕,並加賞歎,遂納之。(一擎按:〔雲邊 〕二語,《宋詩紀事》作鬼詩,《明詩選》作童軒詩。)

  林子羽《鳴盛集》專學唐,袁凱《在野集》專學杜,蓋皆極力摹擬,不但 字面句法,並其題目亦效之,開卷驟視,宛若舊本。然細味之,求其流出肺腑 ,卓爾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也。宣德間有晏鐸者,選本朝詩,亦名《鳴盛詩 集》。其第一首林子羽《應制》曰:〔堤柳欲眠喚起,宮花乍落鳥銜來。〕蓋 非林最得意者,則其他所選可知。其選袁凱《白燕》詩曰:〔月明漢水初無影 ,雪滿梁園尚未歸。〕曰:〔趙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陽殿裡飛。〕亦佳。若 《蘇李泣別圖》曰:〔猶有交情兩行淚,西風吹上漢臣衣。〕而選不及,何也 ?

  律詩對偶最難,如賈浪仙〔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至有〔兩句三年 得〕之句。許用晦〔湘潭雲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皆有感而後得者也 。戴石屏〔夕陽山外山〕,對〔春水渡傍渡〕亦然。若晏元獻對〔無可奈何花 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尤覺相稱耳。

  詩有三義,賦止居一,而比興居其二。所謂比與興者,皆託物寓情而為之 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於窮盡,而難於感發。惟有所寓託,形容摹寫,反覆 諷詠,以俟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此 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

  元《元詩體要》載楊廉夫《香奩》絕句,有極鄙褻者,乃韓致光詩也。

  質而不俚,是詩家難事。樂府歌辭所載《木蘭辭》,前首最近古。唐詩, 張文昌善用俚語,劉夢得《竹枝》亦入妙。至白樂天令老嫗解之,遂失之淺俗 。其意豈不以李義山輩為澀僻而反之?而弊一至是,豈古人之作端使然哉?

  古歌辭貴簡遠,《大風歌》止三句,《易水歌》止二句,其感激悲壯,語 短而意益長。《彈鋏歌》止一句,亦自有含悲飲恨之意。後世窮技極力,愈多 而愈不及。予嘗題柯敬仲墨竹曰:〔莫將畫竹論難易,剛道繁難簡更難。君看 蕭蕭祇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畫法與詩法通者,蓋此類也。

  劉會孟名能評詩,自杜子美下至王摩詰李長吉諸家,皆有評。語簡意切, 別是一機軸,諸人評詩者皆不及。及觀其所自作,則堆疊餖飣,殊乏興調。亦 信乎創作之難也。

  國初稱高楊張徐。高季迪才力聲調,過三人遠甚,百餘年來,亦未見卓然 有以過之者,但未見其止耳。張來儀徐幼文殊不多見。楊孟載《春草》詩最傳 ,其曰〔六朝舊恨斜陽外,南浦新愁細雨中〕,曰〔平川十里人歸晚,無數牛 羊一笛風〕,誠佳,然綠迷歌戾,紅襯舞裙,已不能脫元詩氣習。至〔簾為看 山盡捲西〕,更過纖巧;〔春來簾幕怕朝東〕,乃艷詞耳。今人類學楊而不學 高者,豈惟楊體易識,亦高差難學故耶?

  詩用實字易,用虛字難。盛唐人善用虛,其開合呼喚,悠揚委曲,皆在於 此。用之不善,則柔弱緩散,不復可振,亦當深戒,此予所獨得者。夏正夫嘗 謂人曰:〔李西涯專在虛字上用工夫,如何當得?〕予聞而服之。

  晦翁深於古詩,其效漢魏,至字字句句,平側高下,亦相依仿。命意託興 ,則得之《三百篇》者為多。觀所著《詩傳》,簡當精密,殆無遺憾,是可見 已。感興之作,蓋以經史事理,播之吟詠,豈可以後世詩家者流例論哉?

  律詩起承轉合,不為無法,但不可泥,泥於法而為之,則撐拄對待,四方 八角,無圓活生動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從容閑習之餘,或溢而為波,或變 而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強致也。若並而廢之,亦溪以律為哉?

  選詩誠難,必識足以兼諸家者,乃能選諸家;識足以兼一代者,乃能選一 代。一代不數人,一人不數篇,而欲以一人選之,不亦難乎?選唐詩者,惟楊 士弘《唐音》為庶幾。次則周伯●《三體》,但其分體於細研討會,而二書皆 有不必選者。趙章泉絕句雖少而精。若《鼓吹》則多以晚唐卑陋者為入格,吾 無取焉耳矣。

  古詩歌之聲調節春天,不傳久矣。比嘗聽人歌《關雎》《鹿鳴》諸詩,不 過以四字平引為長聲,無甚高下緩急之節。意古之人,不徒爾也。今之詩,惟 吳越有歌,吳歌清而婉,越歌長而激,然士大夫亦不皆能。予所聞者,吳則張 亨父,越則王古直仁輔,可稱名家。亨父不為人歌,每自歌所為詩,真有手舞 足蹈意。仁輔性亦僻,不時得其歌。予值有得意詩,或令歌之,因以驗予所作 ,雖不必能自為歌,往往合律,不待強致,而亦有不容強者也。

  唐律多於聯上著工夫,如雍陶《白鷺》、鄭谷《鷓鴣》詩二聯,皆學究之 高者。至於起結,即不成語矣,如杜子美《白鷹》起句,錢起《湘靈鼓瑟》結 句,若春天金石以破蟋蟀之鳴,豈易得哉?

  杜子美漫興諸絕句,有古《竹枝》意,跌宕奇古,超出詩人蹊徑。韓退之 亦有之。楊廉夫十二首,非近代作也。蓋廉夫深於樂府,當所得意,若有神助 ,但恃才縱筆,多率易而作,不能一一合度。今所刻本,容有擇而不精之處, 讀者必慎取之可也。

  文章固關氣運,亦繫於習尚。周召二南、王豳曹衛諸風,商周魯三頌,皆 北方之詩,漢魏西晉亦然。唐之盛時稱作家在選列者,大抵多秦晉之人也。蓋 周以詩教民,而唐以詩取士,畿甸之地,王化所先,文軌車書所聚,雖欲其不 能,不可得也。荊楚之音,聖人不錄,實以要荒之故。六朝所制,則出於偏安 僭據之域,君子固有譏焉,然則東南之以文著者,亦鮮矣。本朝定都北方,乃 為一統之盛,歷百有餘年之久,然文章多出東南,能詩之士,莫吳越若者。而 西北顧鮮其人,何哉?無亦科目不以取,郡縣不以薦之故歟?

  昔人以〔打起黃鶯兒〕,〔三日入廚下〕為作詩之法,後乃有以〔谿回松 風長〕為法者,猶論學文以《孟子》及《伯夷傳》為法。要之,未必盡然,亦 各因其所得而入而已。所入雖異,而所至則同。若執一而求之,甚者乃至於廢 百,則刻舟膠柱之類,惡可與言詩哉?

  詩之為妙,固有詠歎淫泆,三復而始見,百過而不能窮者。然以具眼觀之 ,則急讀疾誦,不待終篇盡帙,而已得其意。譬之善記者,一目之間,數行可 下。然非其人,亦豈可強而為之哉?蕭海釣文明嘗以近作試予,止誦一句,予 遽曰:〔陸鼎儀。〕海釣即笑而止。

  文章如精金美玉,經百鏈歷萬選而後見。今觀昔人所選,雖互有得失,至 其盡善極美,則所謂鳳凰芝草,人人皆以為瑞,閱數千百年幾千萬人而莫有異 議焉。如李太白《遠別離》《蜀道難》、杜子美《秋興》《諸將》《詠懷古跡 》《新婚別》《兵車行》,終日誦之不厭也。蘇子瞻在黃州夜誦《阿房宮賦》 數十遍,每遍必稱好,非其誠有所好,殆不至此。然後之誦《赤壁》二賦者, 奚獨不如子瞻之於《阿房》,及予所謂李杜諸作也邪。

  詩韻貴穩,韻不穩則不成句。和韻尤難,類失牽強,強之不如勿和。善用 韻者,雖和猶其自作;不善用者,雖所自作猶和也。

  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讀書之多明理之至者, 則不能作。論詩者無以易此矣。彼小夫賤隸婦人女子,真情實意,暗合而偶中 ,固不待於教。而所謂騷人墨客學士大夫者,疲神思,弊精力,窮壯至老而不 能得其妙,正坐是哉。

  今之歌詩者,其聲調有輕重清濁長短高下緩急之異,聽之者不問而知其為 吳為越也。漢以上古詩弗論,所謂律者,非獨字數之同,而凡聲之平仄,亦無 不同也。然其調之為唐為宋為元者,亦較然明甚。此何故耶?大匠能與人以規 矩,不能使人巧。律者,規矩之謂,而其為調則有巧存焉。敬非心領神會,自 有所得,雖日提耳而教之無益也。

  陶詩質厚近古,愈讀而愈見其妙。韋應物稍失之平易,柳子厚則過於精刻 ,世稱陶韋,又稱韋柳,特概言之。惟謂學陶者,須自韋柳而入,乃為正耳。

  李杜詩,唐以來無和者,知其不可和也。近世乃有和杜,不一而足。張式 之所和《唐音》,猶有得意,至杜則無一句相似。豈效眾人者易,而效一人者 反難耶?是可知已。

  唐士大夫舉世為詩,而傳者可數。其不能者弗論,雖能者亦未必盡傳。高 適嚴武韋迢郭受之詩附諸《杜集》,皆有可觀。子美所稱與,殆非溢美。惟高 詩在選者,略見於世,餘則未見之也,至蘇端乃謂其文章有神。薛華與李白並 稱,而無一字可傳,豈非有幸不幸耶?

  《劉長卿集》淒婉清切,盡羈人怨士之思,蓋其情性固然,非但以遷謫故 ,譬之琴有商調,自成一格。若柳子厚永州以前,亦自有和平富麗之作,豈盡 為遷謫之音耶?

  〔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論者以為至妙。予不能辯,但恨 其意象太著耳。

  詩太拙則近於文,太巧則近於詞。宋之拙者,皆文也;元之巧者,皆詞也 。

  《唐音遺響》所載任翻《題台州寺壁》詩曰:〔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 微開竹房。〕既去,有觀者取筆改〔一〕字為〔半〕字。翻行數十里,乃得〔 半〕字,亟回欲易之,則見所改字,因歎曰:〔台州有人。〕予聞之王古直雲 。

  胡文穆《澹庵集》載虞伯生《滕王閣》三詩,其曰:〔天寒高閣立蒼茫, 百尺欄杆送夕陽。〕曰:〔燈火夜歸湖上雨,隔籬呼酒說干將。〕信非伯生不 能作也。今《道園遺稿》如此詩者絕少,豈《學古錄》所集,固其所自選耶? 然亦有不能盡者,何也?

  元季國初,東南人士重詩社,每一有力者為主,聘詩人為考官,隔歲封題 於諸郡之能詩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試開榜次名,仍刻其優者,略如科舉之法 。今世所傳,惟浦江吳氏月泉吟社,謝翱為考官,《春日田園雜興》為題,取 羅公福為首,其所刻詩以和平溫厚為主,無甚警拔,而卷中亦無能過之者,蓋 一時所尚如此。聞此等集尚有存者,然未及見也。

  劉草窗原博己巳歲有詩曰:〔塞雁南飛又北旋,上皇音信轉茫然。孤臣自 恨無容地,逆虜誰能共戴天?王衍有時知石勒,謝玄何日破苻堅?京城四塞山 河固,一望龍沙一涕漣。〕關者傷之。今所刻本似此者,蓋不多見也。

  國初顧祿為宮詞,有以為言者,朝廷欲治之,及觀其詩集,乃用洪武正韻 ,遂釋之。時此書初出,亟欲行之故也。

  《紅梅》詩押〔牛〕字韻,有曰:〔錯認桃林欲放牛。〕《蛟蝶》詩押〔 船〕字韻,有曰:〔跟個賣花人上船。〕皆前輩所傳,不知為何名氏也?

  國初人有作九言詩曰:〔昨夜西風擺落千林梢,渡頭小舟捲入寒塘坳。〕 貴在渾成勁健,亦備一體。餘不能悉記也。

  羅明仲嘗謂三言亦可為體,出〔樹〕〔處〕二韻,迫予題戾。予援筆云: 〔揚風帆,出江樹。家遙遙,在何處?〕又因圍棋出〔端〕〔觀〕二韻,予曰 :〔勝與負,相為端。我因君,得大觀。〕固一時戲劇,偶記於此。(一擎按 :國朝鄞人金埴專工此體,多至千篇,題曰《三言詩吃》,稿藏予家。)

  京師人造酒,類用灰,觸鼻蜇舌,千方一味,南人嗤之。張汝弼謂之〔燕 京琥珀〕。惟內法酒脫去此味,風致自別,人得其方者,亦不能似也。予嘗譬 今之為詩者,一等俗句俗字,類有〔燕京琥珀〕之味,而不能自脫,安得盛唐 內法手為之點化哉?虞伯生《畫竹》曰:〔古來篆籀法已絕,只有木葉雕蠶蟲 。〕《畫馬》曰:〔貌得當時第一匹,昭陵風雨夜聞嘶。〕《成都》曰:〔賴 得郫筒酒易醉,夜歸沖雨漢州城。〕真得少陵家法。世人學杜,未得其雄健, 而已失之粗率;未得其深厚,而已失之臃腫。如此者未易多見也。

  李長吉詩,字字句句欲傳世,顧過於劌術,無天真自然之趣。通篇讀之, 有山節藻梲而無樑棟,知其非大道也。

  作詩必使老嫗聽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讀而不能解,亦何故耶?

  張滄洲亨父、陸靜逸鼎儀,少同筆硯,未第時,皆有詩名。亨父天才敏絕 ,而好為精鏈,奇思硬語,間見疊出,人莫攖其鋒。鼎儀稍後作,而意識超詣 ,凌高徑趨,擺落塵俗,筆力所至,有不可形容之妙。雖或矯枉過正,弗恤也 。二人者,若天假之年,其所成就,不知到古人何等地步,而皆不壽以死,豈 不重可惜哉?

  謝方石鳴治出自東南,人始未之知。為翰林庶吉士時,見其《送人兄弟》 詩曰:〔坐來風雨不知夜,夢入池塘都是春。〕爭傳嘗之。及月課京都十景律 詩,皆精鑿不苟。劉文安公批云:〔比見張亨父《十景》古詩,甚佳。〕二友 者各相叩其妙,可也。

  夏正夫劉欽謨同在南曹,有詩名。初劉有俊思,名差勝。如《無題》詩曰 : 簾幕深沉柳絮風,像床豹枕畫廊東。一春空自聞啼鳥,半夜誰來問守宮? 眉學遠山低晚翠,心隨流水寄題紅。十年不到門前去,零落棠梨野草中。 人盛傳之。夏每見卷中有劉欽謨詩,則累月不下筆,必求所以勝之者。後劉早 卒,夏造詣益深,竟出其右。如《虔州懷古》詩曰: 宋家後葉如東晉,南渡虔州益可哀。母后撤簾行在所,相臣開府濟時才。 虎頭城向江心起,龍脈泉從地底來。人代興亡今又古,春風回首郁孤台。 若此者甚多。然東南士夫猶不喜夏作,至以為頭巾詩,不知何也?

  人但知律詩起結之難,而不知轉語之難,第五第七句尤宜著力。如許渾詩 ,前聯是景,後聯又說,殊乏意致意!

  詩有純用平側字而自相諧協者。如〔輕裾隨風還〕,五字皆平;〔桃花梨 花參差開〕,七字皆平;〔月出斷岸口〕一章,五字皆側。惟杜子美好用側字 ,如〔有客有客字子美〕,七字皆側,〔中夜起坐萬感集〕,六字側者尤多。 〔壁色立積鐵〕,〔業白出石壁〕,至五字皆入而不覺其滯。此等雖難學,亦 不可不知也。

  徐竹軒以道嘗謂予曰:〔《杜律》非虞伯生注,楊文貞公序刻於正統某年 ,光德初已有刻本,乃張姓某人注。〕渠所親見。予求其本,弗得也。又言: 〔方正學《勉學》詩二十首,乃陳嗣初詩,為集者之誤。〕亦未暇深考,姑記 之。(一擎案:〔王士禎云:『《杜律》張性注,性字伯成,江西金谿人,元 進士,嘗注《尚書補傳》。往在京師,曾得張注舊本。』〕)

  漢魏六朝唐宋元詩,各自為體,譬之方言,秦晉吳越閩楚之類,分疆畫地 ,音殊調別,彼此不相入。此可見天地間氣機所動,發為音聲,隨時與地,無 俟區別,而不相侵奪。然則人囿於氣化之中,而欲超乎時代土這外,不亦難乎 ?

  六朝宋元詩,就其佳者,亦各有興致,但非本色,只是禪家所謂〔小乘〕 ,道家所謂〔屍解〕仙耳。

  長歌之哀,過於痛哭,歌發於樂者也。而反過於哭,是詩之作也。七情具 焉,豈獨樂之發哉?惟哀而甚於哭,則失其正矣。善用其情者,無他,亦不失 其正而已矣。

  秀才作詩不脫俗,謂之〔頭巾氣〕;和尚作詩不脫俗,謂之〔餕餡氣〕; 詠閨閣過於華艷,謂之〔脂粉氣〕。能脫此三氣,則不俗矣。至於朝廷典則之 詩,謂之〔台閣氣〕;隱逸恬澹之詩,謂之〔山林氣〕,此二氣者,必有其一 ,卻不可少。

  韓退之《雪》詩,冠絕今古。其取譬曰:〔隨風翻縞帶,逐馬散銀杯。〕 未為奇特。其模寫曰:〔穿細時雙透,乘危忽半摧。〕則意象超脫,直到人不 能道處耳。

  子貢因論學而知詩,子夏因論詩而知學。其所為問答論議,初不過骨角玉 石面目采色之間,而感發歆動,不能自已。讀詩者執此求之,亦可以自得矣。

  陳白沙詩,極有聲韻。《崖山大忠祠》曰: 天王舟楫浮南海,大將旌旗僕北風。世亂英雄終死國,時來豎子亦成功。 身為左衽皆劉豫,志復中原有謝公。人眾勝天非一日,西湖雲掩岳王宮。 和者皆不及。餘詩亦有風致,但所刻淨稿者未之擇耳。

  莊定山孔暘未第時已有詩名,苦思精鏈,累日不成一章。如〔江穩得秋天 〕,〔露冕春停江上樹〕,往往為人傳誦。晚年益豪縱,出入規格,如〔開闢 以來元有此,蓬萊之外更無山〕之類。陳公甫有曰:〔百鏈不如莊定山。〕有 以也。

  詩文之傳,亦繫於所付託,韓付之李漢,柳付之劉夢得,歐有子,蘇有弟 。後人既不前人若,又往往為輯錄者所累。解學士縉大紳,才名絕世,詩無全 稿。黃學士諫收拾遺逸,漫為集刻。今所傳本,如《採石弔李白》《中秋不見 月》,不過數篇。其餘真偽相半,頓令觀者有《楓落吳江冷》之歎。然則江右 當時之英,安能逭後死者之責耶?若楊文貞公《東里集》,手自選擇,刻於廣 東,為人竄入數篇。後其子孫又刻為續集,非公意也。劉文安公亦自選《保齋 存稿》,至以餘草焚之。而其所選又徇其獨見,與後進之論,或不相合,不可 曉也。

  楊文貞公亦學杜詩,古樂府諸篇,間有得魏晉遺意者,尤精鑒識,慎許可 。其序《唐音》,謂可觀世變。序張式之詩,稱勖哉乎楷而已。

  蒙翁才甚高,為文章俯視一世。獨不屑為詩,云:〔既要平側,又要對偶 ,安得許多工夫?〕然其所作,如《公子行》《短短床》二曲,綽有古調。《 留侯圖》四絕句,句意皆非時人所到也。

  劉文安公不甚喜為詩,縱其學力,往往有出語奇崛,用事精當者。如《英 廟輓歌》曰: 睿皇厭代返仙宮,武烈文謨有祖風。享國卅年高帝並,臨朝八閏太宗同。 天傾玉蓋旋從北,日昃金輪卻復中。賜第初元臣老朽,受恩未報泣遺弓。 今集中《石鍾山歌》等篇,皆可傳誦,讀者擇而觀之可也。

  五七言古詩仄韻者,上句末字類用平聲。惟杜子美多用仄,如《玉華宮》 《哀江頭》諸作,概亦可見。其音調起伏頓挫,獨為趫健,似別出一格。回視 純用平字者,便覺萎弱無生氣。自後則韓退之蘇子瞻有之,故亦健於諸作。此 雖細故末節,蓋舉世歷代而不之覺也。偶一啟鑰,為知音者道之。若用此太多 ,過於生硬,則又矯枉之失,不可不戒也。

  昔人論詩,謂〔韓不如柳,蘇不如黃〕。雖黃亦云〔世有文章名一世,而 詩不逮古人者,殆蘇之謂也〕,是大不然。漢魏以前,詩格簡古,世間一切細 事長語,皆著不得。其勢必久而漸窮,賴杜詩一出,乃稍為開擴,庶幾可盡天 下之情事。韓一衍之,蘇再衍之,於是情與事,無不可盡。而其為格,亦漸粗 矣。然非具宏才博學,逢原而泛應,誰與開後學之路哉?

  歐陽永叔深於為詩,高自許與。觀其思致,視格調為深。然校之唐詩,似 與不似,亦門牆籓籬之間耳。梅聖俞云:〔永叔要做韓退之,硬把我做孟郊。 〕今觀梅之於孟,猶歐之於韓也。或謂梅詩到人不愛處,彼孟之詩,亦曷嘗使 人不愛哉?

  熊蹯雞跖,筋骨有餘,而肉味絕少。好奇者不能捨之,而不足以厭飫天下 ,黃魯直詩大抵如此,細咀嚼之可見。

  楊廷秀學李義山,更覺細研討會;陸務觀學白樂天,更覺直率。概之唐調 ,皆有所未聞也。

  陳無己詩,綽有古意。如〔風帆目力短,江空歲年晚〕,興致藹然,然不 能皆然也。無乃亦骨勝肉乎?陳與義〔一涼恩到骨,四壁事多違〕,世所傳誦 ,然其支離亦過矣。

  《中州集》所載金詩,皆小家數,不過以片語隻字為奇。求其渾雅正大, 可追古作者,殆未之見。元詩大都勝之。●●●●固不足深論。意者土宇有廣 狹,氣運亦隨之而升降耶?

  詩在卷冊中易看,入集便難看。古人詩集,非大家數,除選出者,鮮有可 觀。卞戶部華伯在景泰間,盛有詩名,對客揮翰,敏捷無比。近刻為全集,殆 不逮所聞。聞江南人率錢刊板附其家所得者以託名,初不論其好惡。雖選詩成 集者亦然,若《光岳》《英華》《湖海》《耆英》之類是已。

  輓詩始盛於唐,然非無從而涕者。壽詩始盛於宋,漸施於官長故舊之間, 亦莫有未同而言者也。近時士大夫子孫之於父祖者弗論,至於姻戚鄉黨,轉相 徵乞,動成卷帙,其辭亦互為蹈襲,陳俗可厭,無復有古意矣。

  作山林詩易,作台閣詩難。山林詩或失之野,台閣詩或失之俗。野可犯, 俗不可犯也。蓋惟李杜能兼二者之妙。若賈浪仙之山林,則野矣;白樂天之台 閣,則近乎俗矣。況其下者乎?

  天文惟雪詩最多,花木惟梅詩最多。雪詩自唐人佳者已傳不可僂數,梅詩 尤多於雪。惟林君復〔暗香〕〔疏影〕之句為絕倡,亦未見過之者,恨不使唐 人專詠之耳。杜子美才出一聯曰:〔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格 力便別。

  王古直以歌故作詩亦有思致,《題嚴陵》詩曰:〔天地此生惟故友,江湖 何處不漁翁?〕《遊西山》曰:〔舊時僧去竹房冷,今日客來山路生。〕《述 懷》曰:〔窮將入骨詩還拙,事不縈心夢亦清。〕餘不盡然。嘗與予和雪詩〔 蒸〕字韻,數往復,時出新意,予頗訝之。久乃覺其為方石所助,蓋古直時止 謝家故也。因以一詩挑之,謝乃躍然出和,遂成巨卷,古直藏而失之,懊恨累 歲。邵郎中國賢偶購而歸之。後古直客死,方石盡鬻其書畫為棺斂費,而獨留 此捲雲。

  吾楚人多不好吟,故少師授。彭民望少為諸生,偏好獨解,得唐人家法。 如《淵明圖》詩曰:〔義熙人物羲皇上,典午山河甲子中。恨殺潯陽江上水, 隨潮還過石頭東。〕《送人》曰:〔齊地青山連魯眾,彭城山色過淮稀。〕《 幽花》曰:〔脈脈斜陽外,微風助斷腸。〕《桔槔亭》曰:〔春風滿畦水,不 見野人勞。〕皆佳句也。獨不自貴重,詩不存稿。予輯而藏之,僅百餘篇而已 。惜哉!

  兆先嘗見予《祀陵》詩〔野行愁夜虎,林臥起秋蠅〕之句,問曰:〔是為 秋蠅所苦,不能臥而起耶?〕予曰:〔然。〕曰:〔然則『愁』字恐對不過。 〕予曰:〔初亦不計,『妨』字外亦無可易者。〕曰:〔似亦未稱,請用『回 』字如何?蓋謂為夜虎所遏而回也。〕予曰:〔然。〕遂用之。

  張東海汝弼草書名一世,詩亦清健有風致。如《下第》詩曰:〔西飛白日 忙於我,南去青山冷笑人。〕《送羅應魁》曰:〔百年事業丹心苦,萬世綱常 赤手扶。〕《假髻曲》等篇,皆為時所傳誦。嘗自評其書不如詩,詩不如文, 又雲〔大字勝小字〕。予戲之曰:〔英雄欺人每如此,不足信也。〕

  予嘗有《岳陽樓》詩云:〔吳楚乾坤天下句,江湖廊廟古人情。〕鏡川楊 文懿公亟稱之,有同官者不以為然,駁之曰:〔吳楚乾坤之句,本妙在『坼』 字『浮』字上,今去此二字,則不見其妙矣。〕楊曰:〔然則必雲『吳楚東南 坼,乾坤日夜浮』天下句而後為足耶?〕後以語予,為之一笑。

  蘇子瞻才甚高,子由稱之曰:〔自有文章,未有如子瞻者。〕其辭雖誇, 然論其才氣,實未有過之者也。獨其詩傷於快直,少委曲沉著之意,以此有不 逮古人之誚。然取其詩之重者,與古人之輕者而比之,亦奚翅古若耶。

  嘗有一同官見予輩留心體制,動相可否,輒為反脣曰:〔莫太著意。人所 見亦不能同,汝謂這般好,渠更說那般好耳。〕謝方石聞之,謂予曰:〔是惡 可與口舌爭耶?〕

  方石自視才不過人,在翰林學詩時,自立程課,限一月為一體。如此月讀 古詩,則凡官課及應答諸作,皆古詩也。故其所就,沉著堅定,非口耳所到。 既其老也,每出一詩,必令予指疵,不指不已。及予有所質,亦傾心應之,必 使盡力。予嘗為《崖山》詩,內一聯,渠意不滿,予以為更無可易。渠笑曰: 〔觀子胸中,似不止此。〕最後曰:〔廟堂遺恨和戎策,宗社深恩養士年。〕 渠又笑曰:〔微我,子不到此。〕予又為《端禮門》古樂府,渠以為末句未盡 ,往復再四,最後乃曰:〔碑可毀,亦可建。蓋棺事,久乃見。不見奸黨碑, 但見奸臣傳。〕渠不待辭畢,已躍然而起矣。

  予嘗作《漸台水》詩,末句曰:〔君不還,妾當死。台高高,水瀰瀰。〕 張亨父欲易為〔君當還〕,乃見楚王出遊不忍絕望之意。予則以為此意則前已 有之,末用兩〔不〕字,愈見高高瀰瀰無可奈何有餘不盡之意。間質之方石, 玩味久之曰:〔二字各有意。〕竟亦不能決也。

  彭民望始見予詩,雖時有賞歎,似未犁然當其意。及失志歸湘,得予所寄 詩曰: 斫地哀歌興未闌,歸來長鋏尚須彈。秋風布褐衣猶短,夜雨江湖夢亦寒。 黯然不樂。至 木葉下時驚歲晚,人情閱盡見交難。長安旅食淹留地,慚愧先生芷蓿盤。 乃潸然淚下,為之悲歌數十遍不休,謂其子曰:〔丁涯所造,一至此乎?恨不 得尊酒重論文耳。〕蓋自是不閱歲而卒,傷哉!

  潘南屏時用深於詩,亦慎許可。嘗與方石各評予古樂府,如《明妃怨》謂 古人已說盡,更出新意。予豈敢與古人角哉?但欲求其新者,見意義之無窮耳 。及予所作《腹劍辭》,方石評末句云:〔添一『恨』字,即精神十倍。〕南 屏乃漫為過目。《新豐行》,南屏評以為無一字不合作,而方石亦尋常視之, 不知何也?姑識之以俟知者。《腹劍辭》曰: 腹中劍,中自操,一日不試中怒號,構讎結怨身焉逃?一夜十徙徒為勞。 生無遺憂死餘恨,恨不作七十二塚藏山坳。 《新豐行》曰: 長安風土殊不惡,太公但念東歸樂。漢皇真有縮地功,能使新豐為故豐。 城郭不異山川同,公不思歸樂關中。 漢家四海一太公,俎上之對何匆匆,當時幸不烹若翁。

  陸鼎儀嘗言謝方石詩好用〔夢〕字及一〔笑〕字,察之果然。間以語之, 亦一笑而已,不易。因憶張亨父嘗言杜詩好用〔真〕字,豈所謂〔許渾千首濕 ,杜甫一生愁〕者,雖古人亦不能免耶?

  韓蘇詩雖俱出入規格,而蘇尤甚。蓋韓得意時,自不失唐詩聲調。如《永 貞行》固有杜意,而選者不之及,何也?楊士弘乃獨以韓與李杜為三大家不敢 選,豈亦有所見耶?

  聯句詩,昔人謂才力相當者乃能作,韓孟不可尚已。予少日聯句頗多,當 對壘時,各出己意,不相管攝,寧得一一當意。惟二三名筆,間為商榷一二字 ,輒相照應。方石嘗謂人曰:〔西涯最有功於聯句。〕若是,則予惡敢當?但 憶與彭民望作悲秋長律七言四十韻,不欲重用一字,已乃令亡弟東山細加磨勘 ,有一字乃復易之,蓋其用心之勤亦如此。其所錄舊草,初未嘗有所擇,輒為 王公濟所刻,自是始不以草稿假人,正坐是耳。與民望聯者,幾二百篇,為別 錄,既久而失。近易吉士舒誥始自長沙錄得之,豈民望之詩,有不容泯者耶?

  集句詩,宋始有之,蓋以律意相稱為善,如石曼卿王介甫所為,要自不能 多也。後來繼作者,貪博而忘精,乃或首尾聲衡決,徒取字句對偶之工而已。 嘗觀夏宏《聯錦集》,有一絕句曰: 懸燈照清夜,葉落堂下雨。客醉已無言,秋蛩自相語。 下注高啟等四人。因訝之曰:〔妙一至此乎!〕時季迪詩未刻行,既乃見其鈔 本,則四句固全篇,特以次三句捏寫三人名姓耳。其妄誕乃爾,又惡足論哉?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景是何等景,事是何等事!宋人乃以《九日藍田崔氏莊》為律詩絕唱,何耶?

  詩中有僧,但取其幽寂雅澹,可以裝點景致;有仙,但取其瀟灑超脫,可 以擺落塵滓。若言僧而泥於空幻,言仙而惑於怪誕,遂以為必不可無者,乃癡 人前說夢耳。

  李長吉詩有奇句,盧仝詩有怪句,好處自別。若劉叉《冰柱》《雪車》詩 ,殆不成語,不足言奇怪也。如韓退之效玉川子之作,斷去疵類,摘其精華, 亦何嘗不奇不怪?而無一字一句不佳者,乃為難耳。

  風雨字最入詩,唐詩最妙者,曰〔風雨時時龍一吟〕,曰〔江中風浪雨冥 冥〕,曰〔筆落驚風雨〕。他如〔夜來風雨聲〕,〔洗天風雨幾時來〕,〔山 雨欲來風滿樓〕,〔山頭日日風和雨〕,〔上界神仙隔風雨〕,未可僂數。宋 詩惟〔滿城風雨近重陽〕為詩家所傳,餘不能記也。

  〔廣武城邊逢暮春〕,不如〔洛陽城裡見秋風〕,〔落葉滿長安〕,不如 〔落葉滿空山〕。〔庭皋木葉下〕,不如〔無邊落木蕭蕭下〕,若〔洞庭波兮 木葉下〕,則又超出一等矣。

  《李太白集》七言律止二三首,《孟浩然集》止二首,《孟東野集》無一 首,皆足以名天下傳後世。詩奚必以律為哉?

  太白天才絕出,真所謂〔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今所傳石刻〔處世 若大夢〕一詩,序稱:〔大醉中作,賀生為我讀之。〕此等詩皆信手縱筆而就 ,他可知已。前代傳子美〔桃花細逐楊花落〕,手稿有改定字,而二公齊名並 價,莫可軒輊。稍有異義者,退之輒有〔世間群兒愚,安用故謗傷〕之句,然 則詩豈必以遲速論哉?

  作涼冷詩易,作炎熱詩難;作陰晦詩易,作晴霽詩難;作閑靜詩易,作繁 擾詩難。貧詩易,富詩難;賤詩易,貴詩難。非詩之難,詩之工者為難也。

  族祖雲陽先生以詩名,其和王子讓詩曰: 老淚縱橫憶舊京,夢中歧路欠分明。天涯自信甘流落,海內誰堪託死生? 短策未容還故里,片帆直欲駕滄瀛。他年便作芙蓉主,慚愧當時石曼卿。 此洪武初寓永新時作也。他詩如曰〔諸葛有才終復漢,管寧無計謾依遼〕,《 明妃》詩曰: 漢家恩深恨不早,此身空向胡中老。妾身倘負漢宮恩,殺盡青青原上草。 皆清激悲壯,可詠可歎。《元詩體要》乃獨取五言二絕,蓋未見其全集也。

  國初廬陵王子讓諸老作鐵拄杖採詩山谷間,子讓乃雲陽先生同年進士,而 雲陽晚寓永新,茲會也,蓋亦焉。其曾孫臣今為廣西參政,響在翰林時,嘗為 予言,予為作《鐵拄杖歌》。

  吳文定原博未第時,已有能詩名。壬辰春,予省墓湖南,時未始識也。蕭 海釣為致一詩曰: 京華旅食變風霜,天上空瞻白玉堂。短刺未曾通姓字,大篇時復見文章。 神遊汗漫瀛州遠,春夢依稀玉樹長。忽報先生有行色,詩成獨立到斜陽。 予陛辭日,見考官彭敷五為誦此詩,戲謂之曰:〔場屋中有此人,不可不收。 敷五問其名,曰:〔予亦聞之矣。〕已而果得原博為第一,亦奇事也。原博之 詩,釀郁深厚,自成一家,與亨父鼎儀,皆脫去吳中習尚,天下重之。

  詩用倒字倒句法,乃覺勁健。如杜詩〔風簾自上鉤〕,〔風窗展書卷〕, 〔風鴛藏近渚〕,〔風〕字皆倒用。至〔風江颯颯亂帆秋〕,尤為警策。予嘗 效之曰:〔風江捲地山蹴空,誰復壯遊如兩翁。〕論者曰:〔非但得倒字,且 得倒句。〕予不敢應也。論者乃舉予西涯詩曰:〔不知城外春多少,芳草晴煙 已滿城。〕以為此倒句非耶。予於是得印可之益,不為少矣。

  嚴滄浪〔空林木落長疑雨,別浦風多欲上潮〕,真唐句也。

  〔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不如〔千崖秋氣高〕,〔野火燒不盡,春 風吹又生〕,不如〔春入燒痕青〕,謂其簡而盡也。

  〔夢〕字,詩中用者極多,然說夢之妙者亦少。如〔重城不鎖還家夢〕, 〔一場春夢不分明〕,〔夢裡還家不當歸〕,乃覺親切。陳丑齋師召在南京, 嘗有夢中詩寄予,予戲答之曰: 舉世空驚夢一場,功名無地不黃粱。憑君莫向癡人說,說向癡人夢轉長。 以夢為戲,亦所謂不為虐者也。

  吳文定善蘇書,予嘗作簡戲效其體。文定作〔斑〕字〔般〕字(音班)。 韻詩戲予,予和答之,往復各五首。予〔斑〕字有曰: 〔心同好古生差晚,力欲追君鬢恐斑。〕 〔榻遍吳箋猶送錦,搦殘湘管半無斑。〕 〔換羊價重街頭帖,畫虎心勞紙上斑。〕 〔雲間天馬誰爭步,水底山雞自照斑。〕〔般〕字曰: 〔聯以師模歸有若,敢將交行比顏般。〕 〔鄭師乍許三降楚,墨守終能九卻般。〕 〔文心捧處慚施女,筆陣圍時困楚般。〕文定詩大有佳句,今失其稿,求之未 得也。

  邵文敬善書工棋,詩亦有新意。如〔江流白如龍,金焦雙角短〕之類。又 有〔半江帆影落尊前〕之句,人稱為〔邵半江〕。間變蘇書,予亦以蘇書答之 。跋云:〔戲效東曹新體。〕邵誤以為效其詩,作〔依〕字韻詩抵予,首句曰 :〔東曹新體古來稀。〕予又戲其次韻曰: 東曹新體古來稀,此意茫然失所歸。字擬坡書聊共戲,詩於昆法敢相譏。 休誇騕袤才無敵,未必葫蘆樣可依。卻問棋場諸國手,向來門下幾傳衣? 因相與大笑而罷。

  趙子昂書畫絕出,詩律亦清麗。其《谿上》詩曰:〔錦纜牙檣非昨夢,鳳 笙龍管是誰家?〕意亦傷甚。《岳武穆墓》曰:〔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 望旌旗。〕句雖佳,而意已涉秦越,至《對元世祖》曰:〔往事已非那可說, 且將忠赤報皇元。〕則掃地盡矣。其畫為人所題者,有曰:〔前代王孫今閣老 ,只畫天閒八尺龍。〕有曰:〔兩岸青山多少地,豈無十畝種瓜田?〕至〔江 心正好看明月,卻抱琵琶過別船〕,則亦幾乎罵矣!夫以宗室之親,辱於夷狄 之變,揆之常典,固已不同。而其才藝之美,又足以為譏訾之地,才惡足恃哉 ?然南渡中原之句,若使他人為之,則其深厚簡切,誠莫有過之者,不可廢也 。

  近時作古樂府者,惟謝方石最得古意。如《過河怨》曰:〔過河過河不過 河,奈此中原何?〕《夜半檄》曰:〔國威重,空頭敕。相權輕,夜半檄。〕 皆警句也。

  國朝武臣能詩者,莫過定襄伯郭元登,謫甘州時,有《送蒙翁歸朝》詩曰 :〔青海四年羈旅客,白頭雙淚倚門親。〕曰:〔莫道得歸心便了,天涯多少 未歸人。〕又曰: 甘州城南河水流,甘州城北胡雲愁。玉關人老貂裘敝,苦憶平生馬少遊。 〕今有《聯珠集》行於世。予集蒙翁《類博》稿,見舊草紙背翁親書《王母宮 》四律,愛而錄之,頗疑無改竄字,與他草不類。久之見所謂《聯珠集》者, 乃知為此老詩,幸不誤錄也。

  維揚周岐鳳多藝能,坐事亡命,扁舟野泊無錫。錢奕投之以詩,有 一身為客如張儉,四海何人是孔融?野寺鶯花春對酒,河橋風雨夜推篷。 之句。岐鳳得詩,為之大慟,江南人至今傳之。

  莊定山嘗有書曰:〔近見『冉冉月墮水』之句。〕予南行時誠有之,但〔 蒼蒼霧連空〕上句,殊未稱耳。

  予北上時得句曰:〔山色畫濃澹。〕兩日不能對。忽曰:〔鳥聲歌短長。 〕羅冰玉殊不首肯,曰:〔對似未過。〕然竟不能易也。

  王介甫點景處,自謂得意,然不脫宋人習氣。其詠史絕句,極有筆力,當 別用一具眼觀之。若《商鞅》詩,乃發洩不平語,於理不覺有礙耳。

  凡聯句推長者為先,同年惟羅冰玉最長。羅以詩自許,每披襟當之。嘗有 句曰:〔磊磈銅盤蠟。〕坐客疑之,輒奮然曰:〔此吾得意句,斷不可易。〕 陸靜逸嘗曰〔喑噤隱滅霎〕,亦然。謝方石嘗曰:〔囅然一笑出門去,燈火滿 天驚飛鳥。〕尤覺奮迅。是譬如周菹屈芰自好之不厭,予未之知也。(按:〔 驚飛鳥〕似本作〔飛鳥驚〕,用東坡句意。)

  曩時諸翰林齋居,閉戶作詩。有僮僕窺之,見面目皆作青色。彭敷五以〔 青〕字韻嘲之,幾致反目。予為解之,有曰〔擬向麻池爭白戰,瘦來雞肋豈勝 拳〕,聞者皆笑。

  界畫有金碧,要不必同,只各成家數耳。劉須谿評杜詩〔楚江巫峽半雲雨 ,清簟疏簾看弈棋〕,曰淺絳色畫,正此謂耳。若非集大成手,雖欲學李杜, 亦不免不如稊稗之誚。他更何說耶?(一擎按:〔此條前段疑有脫文。〕)

  古雅樂不傳,俗樂又不足聽。今所聞者,惟一派中和樂耳。因憶詩家聲韻 ,縱不能彷彿賡歌之美,亦安得庶幾一代之樂也哉!

  矯枉之過,賢者所不能無。靜逸之見,前無古人。而歎羨王梅谿詩,以為 句句似杜。予嘗難之,輒隨手指摘,即為擊節,以信其說,此猶可也。讀僧契 嵩《鐔津集》,至作詩以賞之。初豈其本心哉?亦有所激而雲爾。

  僧最宜詩,然僧詩故鮮佳句。宋九僧詩,有曰:〔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 高。〕差強人意。齊己湛然輩,略有唐調。其真有所得者,惟無本為多,豈不 以讀書故耶?

  予嘗有詩曰〔鸚鵡籠深空望眼〕,或欲易為〔空昨夢〕。又曰〔翠籠鸚鵡 空愁思〕,或欲易為〔空毛羽〕。予不能辯,姑以俟諸他日,更與商之。

清絕如〔胡騎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富貴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高古如〔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華麗如〔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 斬絕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雲擁樹失山村。〕 奇怪如〔石出倒聽楓葉下,櫓搖背指菊花開。〕 瀏亮如〔楚天不斷四時雨,巫峽長吹萬里風。〕 委曲如〔更為後會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別筵。〕 後逸如〔短短桃花臨水岸,輕輕柳絮點人衣。〕 溫潤如〔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 感慨如〔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激烈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蕭散如〔信宿漁人還汎汎,清秋燕子故飛飛。〕 沉著如〔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精煉如〔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淒淒。〕 慘戚如〔三年笛裡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 忠厚如〔周光漢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後代看。〕 神妙如〔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 雄壯如〔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功。〕 老辣如〔安得仙人九節杖,拄到玉女洗頭盆。〕 執此以論,杜真可謂集詩家之大成者矣。(一擎按:〔此條前段疑有脫文。〕 )

  張式之為都御史,在福建督叔軍務,作詩曰:〔除夜不須燒爆竹,四山烽 火照人紅。〕為言者所劾而罷,詩體不可不慎也。

  〔巧遲不如拙速〕,此但為副急者道。若為後世計,則惟工拙好惡是論, 卷帙中豈復有遲速之跡可指摘哉?對客揮毫之作,固閉門覓句者之不若也。嘗 有人言:〔作詩不必忙,忙得一首後,剩有工夫,不過亦是作詩耳,更有何事 ?〕此語最切。

  元詩:〔山中烏喙方嘗膽,台上蛾眉正捧心。〕〔空懷狗監知司馬,且喜 龍門識李膺。〕〔生藏魚腹不見水,死挽龍髯直上天。〕皆得李義山遺意。至 〔戲爾築壇登大將,危乎操印立真王〕,〔自是假王先賈禍,非關真主不憐才 〕,直世俗所謂簡板對耳,不足以言詩也。

麓堂詩話跋

  《麓堂詩話》,實涯翁所著,遼陽王公始刻於維揚。余家食時,手鈔一帙 ,把玩久之。雖然,予非知詩者,知其有益於詩教為多也,將載刻以傳而未果 。茲欲酬斯初志,適匠氏自坊間來,予同寅松溪葉子坡南、長洲陳子棐庭咸贊 成之,乃相與正其訛舛,翻刻於縉庠之相觀庭,為天下詩家公器焉。

時嘉靖壬寅十一月既望,番愚後學負暄陳大曉景曙父跋


  李文正公以詩鳴成弘間,力追正始,為一代宗匠。所著《懷麓堂集》,至 今為大雅所歸。詩話一編,折衷議論,俱從閱歷甘苦中來,非徒遊掠光影娛弄 筆墨而已。仁和倪君建中手鈔見贈,亟為開雕。俾與《滄浪詩話》、《白石詩 說》鼎峙騷壇,為風雅指南雲。

乾隆乙未仲秋上浣知不足齋後人鮑廷博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