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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散步 (梭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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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
作者:亨利·戴維·梭羅
1861年於美國
譯者:維基用戶Forgetmyself
發表於《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第9卷,第56期,第657-674頁。
本版本根據英文維基文庫相應版本譯出,未進行文獻核查。還需要根據The Walden Woods Project文本American Transcendentalism Web文本進行檢查。
參考了The Thoreau Reader的相關注釋,以及Margaret M. Brulatour的註解,但沒有逐字比對。
漢語譯文借鑑了以下書籍:
    1.(簡體中文)亨利·梭羅 著,台灣藍瓶子文化編譯小組 譯.《山·湖·海》[M].文學新象系列.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0年1月第1版.ISBN 7-5001-0655-6
    2.(簡體中文)瑪麗·奧斯汀;梭羅 著,朱筠;龔燕靈、祝秀波 譯.《少雨的土地 漫步》[M].美國自然文學聖典.桂林:灕江出版社.2009年8月第1版.ISBN 978-7-5407-4618-6
修改譯文後,請在討論頁註明原因、增補校勘記或直接用模板:參添加注釋。

我願為自然、為絕對的自由和野性代言,而與此形成對照的自由和文化只是文明些罷了——為了將人類視作自然的居民或重要部分,而不是社會的一員。我願作出極端化的陳述,若是這樣的話,我就可以作出強調性的陳述,因為文明的衛士夠多了:牧師,以及學校委員會,還有你們每一個人都會小心保護它。

在我的人生歷程中,只遇到過一兩個理解散步之藝術(即走路之藝術)的人——他們可謂有saunter法語:逍遙信步,悠遊)的天賦:這個詞完美地源於「中世紀在鄉野漂泊漫遊,並藉口去往à la Sainte Terre法語聖地)以乞求施捨的閒人」,直到孩子們大聲嚷道:「那兒來了一個Sainte-Terrer法語朝聖者,saunterer)」——信步者。他們在散步時從未如佯稱的那樣去聖地,確實不過是遊手好閒者和流浪漢;但確實去那兒的人卻正是我所指的褒義的信步者。然而,有人將這個詞溯源至sans terre法語:無地無家),因此褒義地說,意味着居無定所,同時卻也四海為家。因為這是順利圓滿的信步的奧秘。終日靜坐屋中的人,也許是所有人中最漂泊不定的;但褒義的信步者並不比蜿蜒漫步的河流更漂泊不定,河流始終孜孜探尋着奔向大海的最短捷徑。可我卻更偏愛前者,那實際上是最有可能的詞源出處。因為每一次散步就是一種十字軍東征,由我們心中的某個隱修士彼得來布道,出發去從異教徒手中奪回這片聖地

不錯,我們只是膽小怯懦的十字軍戰士,如今甚至連散步者們也沒有堅持不懈、永無停息地努力。我們的遠征只是旅遊而已,到了晚上就重又折回我們出征的舊爐邊。散步的路程中有一半只是在原路返回。我們應當沿最短距離向前走,或許,憑藉不朽的冒險精神,決不歸還——準備着把我們塗着香料的心,僅作為遺物送回我們荒涼孤寂的王國。若你預備好離開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妻孩朋友,再不相見——若你還清了債務、立下了遺囑,並把一切事務料理妥當了,而且是個自由的人,那麼你就準備好去散步了。

而談到我自己的體驗,我的同伴和我(由於我間或有個同伴)樂於幻想我們自己是一支新建的,確切地說是古代的騎士團的騎士——既非古羅馬的騎手亦非法國的騎手,既非德國的騎手亦非英國的騎手,而是散步者,我確信,這是更為古老而榮耀的類別。曾經屬於騎手的豪俠精神和英雄氣概現在似乎永存於,或許恐怕積澱於散步者了——不是騎士,而是散步者遊俠。他是教會國家人民之外的一種第四等級

我們感到,我們差不多是在附近獨自實踐這一高貴的藝術;儘管說實話,至少,要是我的大多數同鄉自己的主張得到接受的話,他們有時欲像我一樣去散步,可他們沒有辦法。財富買不來必需的閒暇、自由和獨立,那些是這一行當的首要之處。它僅承蒙上帝恩典而至。成為一個散步者,需要來自天堂的直接授命。你必須出身散步者世家。Ambulator nascitur, non fit.拉丁語:散步者與生俱來,無可製成。)我的有些同鄉,真的,能夠記得住並向我描述他們十年前的幾次散步,他們蒙福於此,以至於在林中沉浸了半個小時;可我非常清楚,無論他們會怎樣自詡以躋身這被揀選的類別,他們卻一直把自己限制於公路上。無疑,通過回憶過去的一個存在狀態,他們暫時是高尚的,那時連他們都是林中居民和法外之徒。

「當他來到綠林的時候,
  是一個愉快的早上,
 那兒他聽到細小鳴聲,
  是鳥兒愉快的歌唱。

『我上次在這裡,』羅賓說,
  『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呢有點想要,
  朝暗褐色的鹿射箭。』」[佚名詩謠:《羅賓漢傳奇》(Gest of Robyn Hode)]

我認為我保持不了健康與活力,除非我每日至少花四個小時——一般會更長——信步穿過樹林、翻過山丘和田野,絕對自由地免於一切世俗的事務。你可以有把握地說,你到底在想什麼。有時我想到,機械技工和鋪坊老闆不僅整個午前,而且整個午後都呆在他們的鋪坊中叉腿而坐,他們許多人——好像創造出腿是為了坐着,而不是為了站立或步行——我就會覺得,他們沒有全都早早地自殺,應為此而受到些讚譽。

我在屋子裡呆一天就要生鏽,當我有時偷偷溜出去散步,下午四點鐘快要結束了,來不及挽回一天,當夜幕已經開始混入晨曦,我感到似乎我犯了某一宗要被贖償的罪——我承認,我驚訝於我的鄰居的忍耐力,更不必說其道德麻木感了,他們整日整周整月,好啊,差不多還有整年,把自己局限在鋪坊和營業間裡。我不知道他們的行為方式出自什麼貨色的習俗——此刻下午三點鐘坐在那兒,就好像是早上三點鐘。波拿巴可能會談到早上三點鐘的勇氣,但對於那樣的勇氣——能夠在午後的這個時辰愉快地坐下來,面對着你熟悉了一上午的自我,為的是用飢餓迫使你以如此強烈的同情心所必定迫使得了的守軍出來——這算不了什麼。我納悶,大約這個時候,或者說下午四五點鐘之間,讀早報嫌太晚,讀晚報嫌太早,街頭巷尾竟聽不見一聲通常的猝響,好讓一大批陳舊過時且家長里短的胡思亂想為一次外出兜風隨風而逝——如此則邪惡自愈。

比男人更加局限於家的婦女是如何熬過來的,我並不知道;可我琢磨着猜想,她們大多數人根本就沒有。一個夏日的午後,我們早早地從衣衫下擺拂去村莊的塵垢,疾行而過那些房屋,它們朝路的一面是純粹的多立克式哥特式,籠罩着安詳恬謐的氣氛,我的同伴悄聲低語道,它們的住戶們這種時候大概都已睡了吧!那時我就欣賞了建築的美麗與壯觀,它自己從不就寢,卻永遠矗立,持續守護着入眠者。

毫無疑問,氣質,尤其是年齡,與它非常相關。當人變老時,他靜坐並辦理室內事務的能力隨之增長。隨着桑榆暮景的逼近,他的作息同樣逐漸日薄虞淵,直至最終快要黃昏時他才現身露面,並在半個小時內散完他所需的步。

但是我所說的散步,絲毫不近乎於像病人定時吃藥那樣的所謂鍛煉——像揮舞啞鈴或盪鞦韆那樣;而它本身就是一天的事業與冒險。如果你要鍛煉的話,去探求生命的源泉吧。想想一個人為其健康而揮舞啞鈴,而那些泉水則在遠方他未追尋過的草原中噗噗上冒着!

此外,你得像一隻駱駝般散步,據說駱駝是動物中惟一邊散步邊沉思的。有個旅行者請華茲華斯的女僕給他瞧瞧她主人的書房,她回答說:「這兒是他的藏書室,可他的書房在屋外頭。」

常生活在戶外、風吹日曬,無疑將造就性情的某種粗野——將使較厚實的表皮生長於我們本性中某些較細膩的品質之上,像臉上和手上,或像重體力勞動使手部分喪失了其觸覺的靈敏一樣。所以,呆在屋子裡,另一方面,雖說不上皮膚之薄,也會造就柔軟和光滑,伴隨着對特定印象的敏感度增強。也許我們應當對若干深深影響我們智識和道德成長的作用力更敏感些,對身上的風吹日曬是否少了一點更敏感些;而使皮膚之厚薄均衡合適,無疑是件不錯的事。然依吾之見,那是很快將脫落的皮屑——可以發現,自然按照夜晚朝着白天、冬天朝着夏天、思想朝着體驗的方向來補償其比例。在我們的思想中將有多得多的空氣和陽光。自尊而英勇的身體組織更細膩,其觸覺震顫心靈,與軟弱無力的慵懶手指相比,它們同勞動者結趼的手掌更有交情。遠離曬黑和結趼的體驗,白天躺在床上自認為是白的,那只不過是多愁善感。

我們散步時,便自然地走向田野和樹林;若我們只是在花園或林蔭大道散步,會遇得到什麼呢?連某些學派的哲人也感到了向自己引進樹林的必要性,之前他們沒有去過樹林。在露天柱廊里subdiales ambulationes拉丁語:頂天而行)之處,「他們栽種下小樹林和法國梧桐小徑」。當然,如果踏出的腳步沒把我們帶到樹林,則向彼處走去也是無用的。若我已走入樹林一英里,身體到了,精神卻還沒到那兒,遇到這種情況,我是驚恐的。午後散步時,我欲忘卻我所有的晨間事務和社會義務。可我有時無法輕易地甩脫那村莊。有些事情的思緒將在我的頭腦中縈繞迴環,而我並不在身體所在之處——我超越了我的感覺。散步時,我欲回歸我的感覺。若我總是想着樹林外面的東西,我在樹林裡還做得了什麼事呢?當我發現我自己竟如此受所謂善舉的糾纏連累時——由於這有時可能會發生——我就懷疑我自己,並不由自主地戰慄。

我家附近提供了許多不錯的小徑;可儘管多年來我幾乎每天都散步,且有時連着好幾天,可我仍沒把它們研究透。全新的景致就是莫大的快樂,而我在任何一個下午還能得到這快樂。兩三個小時的散步將攜我去見一片鄉野,如我所曾期待的那樣奇妙陌生。我以前未見過的單獨一間農舍,有時同達荷美國王的領地一樣漂亮。在方圓十英里範圍內(即一次午後散步所及之處),以及一甲子又十年的人生之中,潛在的風景間其實顯露有一種和諧。它決不會變得讓你徹底熟悉。

如今差不多所有人所謂的改善,像造房、砍伐森林和砍倒一切大樹,都簡直是在拆毀風景,使它越來越馴順和鄙劣。一個民族,始於燒籬笆、讓森林站起來!我看到被吞噬了一半的籬笆,其盡頭隱沒在大草原的深處,一些塵世的守財奴帶着勘測員照看着他的邊界,同時天堂在他周圍出現了,而他沒有看到天使往來穿梭,卻正尋覓着伊甸園中間的一眼舊樁洞。我又一瞧,看到他站在泥潭似的斯堤克斯河沼澤中間,被魔鬼團團圍着,因此他無疑找到了他的邊界,三顆小石頭打了個樁子,我再湊近一瞧,看到黑暗王子是他的勘測員。

從我自己的門口啟程,我能輕易地走十英里、十五英里、二十英里、無論多少英里,不經過任何一所房子,不穿越道路,除非是狐狸和貂穿越的:起先沿着大河,然後是小溪,然後是草地和林邊。我家附近有幾平方英里荒無人煙。從許多小山上,我能看見遠方的人的文明世界和住所。農夫及其成果並不比土撥鼠及其洞穴更顯眼。人及其社交活動、教會與國家與學校、貿易與商業、製造業與農業,甚至其中最擾亂人心的政治——我高興地看到,它們在風景中占據了多麼小的位置。政治僅僅是片狹窄的田野,且那邊有更加狹窄的公路通向它。我有時給旅行者指點到彼處的路。如果你要去政治世界,跟着大路走——跟着那販子,讓你的眼中含着他的灰塵,它將直接領你到它那兒;因為它也不過有個一席之地,沒占着所有的地方。我經過它,就像途經一片豆田而進入森林,於是就把它給忘了。半小時內,我能走到地球表面的某部分,在那裡,一個人不會從一個年底競選到另一個年底,所以那兒沒有政治,因為政治只如同一個人的雪茄煙霧一樣。

village(英語:村莊)是道路所趨向的地方,是公路的一種擴張,就像河中之湖。它是身體,道路是其手臂和雙腿——一個三岔或四岔的地方,旅行者的大道和小客店。這個詞來自拉丁文villa拉丁語:郊外別墅),還有via拉丁語:路)或更古老的vedvella瓦羅把攜帶溯源到了veho拉丁語:攜帶搬運),因為villa是個東西被帶進帶出的地方。靠運輸來謀生的人被說成是vellaturam facere拉丁語:做運輸的)。因此,拉丁單詞vilis拉丁語:廉價的)和我們的vile(英語:卑鄙的)太顯然了;同樣的還有villain英語:惡棍)。這暗示着村民有何種墮落的傾向。在他們之處來來往往的旅行使他們旅途勞累,而他們自己卻沒有旅行。

有些人根本就不散步;另一些人在公路上散步;有幾個人散步時走捷徑。道路是為馬匹和生意人而鋪的。相對而言,我不常在它們上面旅行,因為我不匆忙奔赴它們所通向的任何客棧或雜貨鋪或車馬行或車站。我是一匹旅行的良馬,而並不自願是一輛輕便馬車。風景畫家用人們的身影來表示道路。他不會那樣使用我的身影。我走出去,走進了摩奴摩西荷馬喬叟等古代先知和詩人所走進的自然。你可以把它稱呼為美洲,但它不是美洲:它的發現者既不是亞美利哥·韋斯普奇,也不是哥倫布,亦非其餘的人。與我見過的任何所謂美洲史相比,在神話中存在着對它更真實的記述。

然而,在幾條快中斷的老路上面步行可能使人獲益匪淺,猶如它們現在還通達某處。有一條現在不到馬爾伯勒的老馬爾伯勒路,依吾之見,除非它承載我的地方就是馬爾伯勒。我大膽地談到這點,是因為我推測,每個鎮裡都有一兩條這樣的路。

 老馬爾伯勒路

  在此他們曾掘地尋錢,
  卻從來一無所見;
  在此馬夏爾·邁爾斯間或
  單槍匹馬行進走過
  還有以利亞·伍德
  我無緣無故恐懼失色:
  沒有別的人,
  來救以利沙·杜根,——
  哦,嗜好野性的一族,
  鷓鴣與野兔,
  他無牽又無掛
  惟將陷阱布下,
  他孑然一身住,
  近鄰有屍骨,
  生活莫甜如是
  時常有食吃。
 當春天使我熱血澎湃
 以旅行的本性天質,
 我可得到足夠的礫石
 在老馬爾伯勒路。
  無人維修它,
  因為無人磨損它;
  它是條有生命的路,
  如基督徒們所述。
 很少會有人
 往那裡面進,
 僅有諸客人
 屬愛爾蘭人奎因
 它是什麼,它是什麼,
 僅是朝彼處的方向,
 以及渺茫的可能
  去到某處?
  石制大路牌,
  卻無旅者來;
  城鎮們之紀念碑
  名稱在其頂端位。
  它值得去目睹
  你可能在何處。
  什麼君王
  做此事項,
  我仍疑茫;
  豎立的方式或時段,
  由哪些市政委員,
  古爾加斯還是李,
  克拉克還是達比?
  它們是番偉大成就
  要成為永垂不朽;
  空洞石碣
  旅者可在此抱怨嘆嗟,
  並用一句話
  鑿出所知的一切;
  另一人以需求之極度,
  可能會去念讀。
  我知道有一兩行
  詩句可能會恰當,
  文學可能會屹立
  於普天之下的土地,
  不會被人忘卻
  直至次年十二月,
  並重讀於春季,
  承接冰融期。
 若隨幻想展舒
 你離別你的住處,
 你可週遊寰宇
 在老馬爾伯勒路。

目前,在這附近最好的一部分土地不是私人財產;風景無有所屬,而散步者則享受着相對的自由。但可能終歸有一天,它會被分隔成所謂的遊樂場,有一些人將在那裡僅僅取得狹隘而排外的樂趣——那時圍牆增多,發明出來的捕人陷阱及其他器械把人局限於公共道路上,而在上帝之地面上散步,將被理解為意圖擅闖某位紳士的領地。排外地獨享一物,通常剝奪走了你自己的真正樂趣。那麼,在厄運到來之前,讓我們趁機利用機會吧。



我們將走向何方的抉擇,是什麼使之有時如此艱難?我相信,在自然中有微妙神秘的磁力,要是我們不知不覺地服從它,它會正確地指引我們。我們走哪條道,這對我們並非無關緊要。有一條正道;可我們極易因掉以輕心和愚蠢透頂而走上歧途。我們欲走那條道,但我們還從未在這真實世界之中走過,它完美地象徵了我們在內心世界與理想世界中所喜愛走的路徑;而有時,無疑地,我們發現很難選擇我們的方向,因為它尚未清晰地存在於我們的思想中。

當我走出房子去散步,到現在還不確定我將腳步朝向何方,就順從直覺為我所作的決定時,我發現,也許似乎挺奇妙怪誕的,我最終不可避免地定在西南方,朝着那個方向的某一個林地或草地或廢棄牧場或山丘。我的磁針緩慢地穩定下來——角度有一些變化,不總是如預期的對準西南,它是準確的,且對這樣的變動它有可靠的根據,但它總固定在西方和西南偏南之間。未來對我來說展現在那條道上,而地球的那一面似乎較少耗竭,更肥沃些。我散步範圍的輪廓線不是個圓,而是條拋物線,確切地說像那些被認為是一去不返的彗星軌道曲線之一,既然這樣,就開口向西,我的房子在其中占據太陽的位置。我團團轉了一圈又一圈,有時要躊躇一刻鐘,直到我第一千次決定對着西南或西方散步。我靠強迫才朝東去;卻自在地朝西去。沒有事情在彼處引導我。我難以相信我會在東邊的地平線後面發現美好的風景,或充分的野性和自由。可能的彼處之行無法使我振奮;但我相信,我在西邊的地平線見到的森林朝着落日夕陽綿延舒展,它那兒也沒有足以使我心神不寧的市鎮。讓我住我所願之境,這邊是城市,那邊是荒野,而我始終離城市漸行漸遠,同時退隱入荒野。要是我相信,這樣的事情並不是我的同胞們的流行意向,我就不會太過着重強調這一事實了。我必定走向俄勒岡州,而不是歐洲。民族就走着那條道遷移,而且我可以說,人類由東向西發展。幾年之內,在對澳大利亞的殖民中,我們見證過了往東南去的移民現象;但這顯現給我們的是一次倒退的遷徙,並且,由第一代澳大利亞人的道德和身體品質來判斷,尚未證明這是項成功的實驗。東方的韃靼人認為,西藏以西一無所有。「世界在那裡終結,」他們說,「更遠的除了無邊大海之外,別無他物。」他們所居住的是不折不扣的東方。

我們向東走,了解歷史,研究藝術作品和文學作品,循着種族的足跡返回;我們向西走,進入未來,帶着進取和冒險的精神。大西洋是勒忒河的一條溪流,我們在其上的航程中,有過一回忘懷舊世界及其制度習俗的時機。若我們此次未成功,也許在到達斯堤克斯河河岸前,這個種族還剩一次機會;而那就在三倍寬的太平洋勒忒河中。

我不知道,個人最細碎的腳步與種族全體的遷徙如此一致,有多麼重要,或是多麼奇異的跡象;可我知道,有什麼近乎於鳥獸遷徙天性的東西——已知在某些情況下,它感染了松鼠部落,驅使它們不可思議地集體遷移,有人說看到它們穿越最寬廣的河流,每隻松鼠在各自的木片上,豎起尾巴作帆,還用它們的死者架橋橫渡較窄的小溪——有點像春天裡感染家養牛的狂怒症之類的,這與牛尾巴里的蟲有關——感染了民族與個人,要麼是永久的,要麼是一時的。不是一群野鵝在我們鎮上到處咯咯叫,但它卻在某種程度上攪亂這裡的地產價格,如果我是個經紀人,我大概會注意到那種擾動。

“这时候人们也就渴望去朝圣,
 游方僧也就渴望去异地他乡。”[杰弗里·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序诗》(The Prologue to Canterbury Tales)]

我目睹的每一次日落都激勵起我的願想,去到太陽下山之處那樣遙遠和美好的西方。他似乎每天遷移向西,並引誘我們追隨他。他是民族們追隨的大西方拓荒者。我們整夜夢見地平線下的那些山脊,儘管它們可能只是最後被他的光芒抹上金色的海市蜃樓。亞特蘭蒂斯島,以及赫斯珀里得斯的島嶼和果園,一類人間伊甸園,看來像是古人的大西方,籠罩在謎和詩之中。凝視着夕陽的天空,誰不曾在想象中見到赫斯珀里得斯的果園,以及所有那些傳說的根據?

哥倫布感到西傾之勢前所未有的強烈。他遵從了它,故為卡斯蒂利亞萊昂發現了新世界。當年的牧人嗅到了遠方的新鮮牧場。

“而此刻,太阳拉长一切山丘的影子,
 而此刻,太阳被投入到西方的山坳;
 最终站起,扯扯蓝色的斗篷;
 明天啊,要去嫩树林与新牧场。”[约翰·弥尔顿:《利西达斯》(Lycidas)]

地球上哪裡可以找得到一塊地區,與我們大多數的州所占據的地域相當,像這樣,如此肥沃、如此豐饒、出產多樣,同時又如此適於歐洲人居住?僅了解其一部分的米紹說:「北美洲的大型樹種比歐洲多得多;在美國,高度超過三十英尺的樹種有一百四十多種;在法國,達到這樣尺寸的只有三十種。」後來的植物學家更證實了他的看法。洪堡到美洲來實現年輕時對熱帶植物的夢想,且他在亞馬遜的原始森林中見到了其完美之至的狀態,他曾多麼動人地描述過,這地球上最巨大的荒野。地理學家蓋奧特自己是個歐洲人,卻走得更遠——遠到我沒準備好追趕他;他還沒走那麼遠的時候說:「像植物為了動物而被創造一樣,像植物世界為了動物世界而被創造一樣,美洲為了舊世界的人而被創造。……舊世界的人出發走他的路。他離開亞洲的高原,一站接一站地朝着歐洲傳承。他的每一步都伴隨着比前代更優越的新文明、更強大的發展動力。他抵達了大西洋後,在這未知海洋的岸邊停頓下來,他莫知其極,就旋即轉身,踏着他的足跡往回走了。」他耗盡了歐洲的沃土後,重又鼓舞自己,「接着重啟了他早年的西進冒險事業。」蓋奧特就說到這裡。

這向西的衝動與大西洋的阻礙相關,現代的商貿和經營活動則從中湧現出來。小米紹在他的《阿利根尼群山西行遊記》(1802年)里講,在新定居下來的西部,平常詢問的是「『你從世界的哪個地方來?』仿佛這些廣袤而肥沃的地帶自然而然地就是相遇之處,就是全球所有居民的公共國家。」

用一句已廢棄的拉丁語的話,我可以說:Ex Oriente lux; ex Occidente FRUX(拉丁語:光出東方,出西方)。

弗朗西斯·黑德爵士既是英國的旅行家,也是加拿大的總督,他告訴我們:「在新世界的南北半球,自然都不僅更大規模地勾勒了她作品的輪廓,還塗畫了其全貌,所用的色彩比她用來描繪和美化舊世界的更加鮮亮和昂貴。……美洲的天堂似乎更加無限地高,天空更加蔚藍,空氣更加清新,寒冷更加劇烈,月看起來更大,星星更加明亮,雷聲更加響亮,閃電更加耀眼,大風更加猛烈,雨水更加密集,群山更加高聳,河流更加漫長,森林更加巨大,平原更加寬廣。」這一說法至少能抗衡布豐對這部分世界及其出產的描述。

林奈很久以前說:「Nescio quæ facies læta, glabra plantis Americanis」(拉丁語:在美洲的植物方面,我不知道有什麼是令人快樂、平靜的);而我認為,在這個國家,羅馬人所稱呼的Africanæ bestiæ拉丁語:非洲野獸)並不存在或者頂多寥寥無幾,而且在這方面它也尤其適合人的居住。我們被告知,在東印度的新加坡城中心方圓三英里內,每年有些居民葬身虎口;但旅行者夜晚幾乎可以隨處躺在北美洲的樹林裡,而不必害怕野獸。

這些是鼓舞人心的證據。如果這裡的月亮看上去比歐洲的大,大概太陽看上去也會大些。如果美洲的天堂似乎更加無限地高,星星也更加明亮,則我確信,這些事實象徵着她的居民的哲學與詩歌與宗教有一天可能會飛躍到的高度。恐怕最終,對於美洲人的思想,非物質的天堂將顯得更加地高,而用星星點綴它的宣示將顯得更加地明亮。由於我相信,氣候真的這麼影響人——像山野氣息中的什麼東西滋養精神並喚起靈思一樣。人受到這些影響,難道智識同身體不會逐漸更趨完善?否則在他的人生中有多少霧天難道也不重要嗎?我確信,我們將更富有想象力,我們的思想將更清明、更新鮮、也更飄逸,像我們的天空一樣——我們的洞察力更全面、更寬廣,像我們的平原一樣——我們的才智普遍地更恢宏出色,像我們的雷聲與閃電、我們的河流與群山與森林一樣——而我們的心的廣闊與深厚與壯觀,甚至更將與我們的內海相當。或許恰恰在我們面前,將讓旅行者覺得有什麼他所未知的læta拉丁語:快樂)與glabra拉丁語:平靜)的東西。否則,世界去往什麼目標,美洲為何被發現?

我大概不需要對美洲人說——

“帝国之星向西行。”

我以為,伊甸園中的亞當總的說來住得比本國邊遠地區的人更愜意。作為一個真正的愛國者,我應為此感到慚愧。

我們與馬薩諸塞州的共鳴並不局限於新英格蘭;儘管我們也許疏遠南部,但我們與西部共鳴。那兒有年輕後代的家園,如同啟航出海尋找其遺產的斯堪的納維亞人一樣。學希伯來語,為時已晚;懂得今天的俚語,才更加重要。

幾個月前,我去看萊茵河的全景。它就像中世紀的夢。我順着翻空出奇的歷史之流而下,從羅馬人建造又經後世英雄修繕的橋下鑽去,蕩過城市與城堡,其大名如樂貫耳,每一座都是傳奇的題材。那兒有我僅在歷史中知曉的埃倫布賴特施泰因羅蘭澤克科布倫茨。它們是尤為引我入勝的廢墟壞址。自它的水面和藤蔓攀附的山丘溪谷里,似乎飄來一縷像十字軍戰士出征聖地的肅靜音樂。我在魔法的符咒中漂流而行,仿佛被載到了英雄時代,呼吸着騎士精神的氣息。

不久之後,我去看密西西比河的全景,於晨曦微光中,一路努力溯河而上,看着汽船往上游去收集木材,數着拔地興起的城市,凝視着新近出現的諾弗遺址,注視着印第安人越溪西行,正如我從前看望過摩澤爾河,此刻則看望俄亥俄河密蘇里河,聽聞着迪比克的傳說與威諾娜懸崖的傳奇一樣——依舊更多地想到未來,而不是過去或現在——我發現這是另一種萊茵河式的溪流;城堡尚未奠基,名橋尚未橫架河上;我又感到,這本身就是英雄時代,可是我們沒有認出它來,因為英雄通常是最樸實單純、鮮為人知者。

我談論的西方只是野性的別名;而我正預備說明的就是,世界存乎野性。每一棵樹探出它的纖維去尋求野性。城市不惜任何代價引進它。人們為它乘風破浪。強健人類的補品與樹皮正是來自森林與荒野。我們的祖先是野蠻人。羅慕路斯與雷穆斯由狼哺育的故事不是一則無意義的傳說。每個崇高顯赫的國家,其締造者都從類似的野性源泉中汲取過養料與活力。帝國的孩子正因為不是由狼哺育的,才被由狼哺育的北方森林的孩子所征服和取代。

我信任森林,信任草地,信任莊稼生長的夜晚。我們需於茶茗中沏泡鐵杉或崖柏。為氣力而吃喝,不同於純粹的貪饞暴飲。霍屯督人急咽生吞捻角羚及其他羚羊的骨髓,並覺得理所當然。我們北部的某些印第安人生啖北極馴鹿的骨髓及其他部位,包括軟時的鹿角尖。有鑑於此,恐怕他們勝過巴黎廚師一籌了。一般要被投入火中的東西,被他們所取食。對於人的塑造來說,這大概比棚養的牛肉和屠宰場的豬肉好些。給我野性吧,沒有文明能忍受其一瞥——猶如我們靠生吞捻角羚的骨髓生活。

畫眉鳥種族的邊界之間有些空隙,我會遷徙到此——這未被定居者霸占過的野地;依吾之見,我已經適應其環境了。

非洲獵手戈登-卡明告訴我們,大羚羊及其他大多數剛斃命的羚羊的皮膚,彌散出樹和草最怡人的芳香。我要使每一個人都分外像一隻野羚羊,成為自然分外重要的部分,他本人應當這樣親切地向我們的感官通知他的到場,並讓我們想起他最常光顧的那些自然的角落。甚至連設陷阱者的外套彌散出麝鼠的香氣時,我都無意挖苦;它對我來說,比一般從商人或學者的衣服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更甘甜。當我進入他們的衣櫥,觸摸他們的禮服時,我沒有想起他們時常出入的綠草茵茵的平原與繁花似錦的草地,相反卻想起滿是灰塵的商業交易所和圖書館。

一層曬黑的皮膚是極其可敬的,也許對於人——樹林的一個遠客——橄欖色是比白色更健康的色彩。「蒼白的白人!」非洲人可憐他,我毫不奇怪。博物學家達爾文說:「白人在大溪地島人旁邊洗澡,就像經園藝漂白的植物,同曠野里茁壯生長的康健、蒼翠的植物相比較。」

本·瓊森呼喊道:——

“公正是多么近乎善!”

於是我想說:——

野性是多么近乎善!”

生命與野性相符。最有活力的就是最野性的。它尚未屈服於人,其存在卻使人復又振作。前趨不倦、勞動不歇、快速生長,並無限地索尋生命的人總是會發現,自己置身於新的鄉村或荒野,四面簇擁着生命的原料。他會正在翻越過原始林木偃倒的枝幹。

對我來說,希望與未來不在草坪與耕地,不在城鎮與都市,而在滲不透並顫動着的沼澤。從前,我琢磨着買下某塊農田,當我分析我對它的偏愛時,我頻頻發覺,惟一吸引我的是幾平方杆毫不通透且深不可測的沼澤——自然一角的天然水池。那是令我目眩的寶石。我的生存保障,更多地得自環繞家鄉小鎮的沼澤,而不是村莊裡培育的園圃。在我眼中,沒有比叢生的侏儒仙女(Cassandra calyculata拉丁語:地桂)花床更華麗的花圃了,它們覆蓋在地球表面的這些柔軟處。植物學頂多只能把長在那兒的灌木的名字告訴我——高叢藍莓圓錐狀的仙女山月桂杜鵑花北美杜鵑——都立在晃動着的水蘚中。我常想,我可能喜歡讓我的屋子正對着這一大叢沉悶的紅灌木,撤去別的小塊花壇、移栽的雲杉和整齊的花盆,甚至挪走碎石小徑——讓我窗下有這片沃土,而不是手推車運進來的幾車泥土,僅僅用來蓋滿挖地窖時拋出來的沙子。為何不把屋子、客廳擺在這一小塊土地後面,而不是那一堆粗劣地組合起來的奇物古玩,那被我稱為前院的徒有虛名的自然與藝術後面呢?雖然木匠和泥瓦匠為過路人所做的,與為裡面的居民所做的一樣多,但等他們離去後,清理一空並得體地露面,這就是項成就。最雅致的前院圍牆都不是令我愜意的研究對象;諸如橡實蓋之類最精美的裝飾很快就使我深惡痛絕。那麼,讓你的門檻貼着沼澤邊(雖然也許它不是乾燥地窖的最佳場所),這樣城裡人就沒有從那邊進來的通道了。造前院不是為了走進去的,最多只是為了穿過的,而你可以從後門進來。

是的,儘管你會認為我反常,可若問我打算住在人工設計過的最美的花園附近,還是一個陰森的沼澤附近,我必定決心要沼澤。那麼,城裡人,你們所有的工作,對我來說是多麼的徒然無益!

隨着外表的沉寂,我的精神準確無誤地成比例地增長。給我海洋、沙漠或荒野!在沙漠中,純淨的空氣與絕對的獨處補償了對潮濕和肥沃的需求。旅行家伯頓談到過:——「你的道德品行提高了;你變得直率而誠懇、好客而天真。……在沙漠中,烈酒的刺激只令人作嘔。純粹作為動物存在時,有一種強烈的樂趣。」那些久在韃靼大草原為異客的人說:——「一旦重返耕地,文明的躁動、茫然和混亂就壓抑和扼制住我們;空氣似乎在挫敗我們,且我們感到每一刻都像即將窒息而死一樣。」當我自己想消遣時,遂去尋找最黑暗的樹林、最稠密且最深不見底且——對城裡人來說——最陰森的沼澤。我進入一個沼澤,就如同進入神聖之地——sanctum sanctorum拉丁語至聖所)。那兒有自然的力量、精髓。野樹林藏匿着鬆軟肥沃的處女地——同樣的土壤對人和樹都是有益的。一個人的健康,要求在其視野中有草地,英畝數與其農田所需的大量肥料同樣多。那兒有他賴以為生的、難以消化的肉。城鎮被拯救,靠其中的正義之士,不比靠周圍的樹林與沼澤更多。鎮子若有一片原始森林在地上起伏搖曳,同時另一片原始森林在地下腐爛朽壞——這樣的城鎮就不僅適合培植玉米與土豆,還適合養育未來時代的詩人與哲人。在這樣的土壤中,荷馬孔子等人成長起來,而從這樣的曠野里,走出了吃蝗蟲野蜜的改革者

保護野生動物,一般意味着為它們創造一片居住和時常光顧的森林。人也是如此。一百年前,人們從我們自己的樹上剝下樹皮,在我們的街上賣。就是在那些原始且粗糙的樹的方面,依吾之見,有着加強並鞏固人類思想纖維的曬黑原素。啊!我已經為家鄉這些相對墮落的日子而瑟瑟發抖,那時你採集不到許多厚度十足的樹皮——而且我們再也不生產焦油和松脂了。

文明的國度——希臘、羅馬、英格蘭——是由以往在他們立足之處腐爛的原始森林所供養的。只要土壤沒有被耗竭,他們就生存下去。唉,人類的文化!當腐殖土被耗竭,一個國家被迫用父輩的骸骨做肥料時,它就沒有什麼指望了。那兒的詩人僅僅靠自身多餘的脂肪來維持自己,而哲人則向他的髓骨索取。

「利用處女地」和「使這裡的農業已擁有其他各地聞所未聞的規模」,據說是美國人的任務。我想,農夫取代印第安人,恰恰因為他恢復了草地,並因而使他自己更強健,在某些方面也更自然。不久前的一天,我在為一個人丈量一條穿過沼澤的一百三十二杆長的單線,沼澤入口可能寫着但丁在地獄入口念了一遍的話——「來者啊,快將一切希望揚棄」——即,重新再出去的希望;在那裡我曾一度看見,我的雇主竟然在他的住宅里水深及頸處游泳逃命,儘管仍然是冬天。他有另一個我根本無法丈量的類似沼澤,因為它完全在水底下,雖然如此,至於第三個沼澤,我確實從遠處丈量了,他對我談到,按照他的直覺,有鑑於它所含的泥,他無論如何不會放棄它。因此那人打算在四十個月的期間內設置一整條環形溝渠,就這樣用鐵鍬的魔力改善它。我僅僅把他稱為一個類別的典型。

我們贏得關鍵勝利時所攜的武器,作為父傳子的傳家寶,不是劍與矛,而是大鐮刀、割草機、鐵鍬和沼澤用鋤頭,被眾多草地的汁液所鏽蝕,並被眾多拼搏過的田野之塵所污損。同樣的風從印第安人的玉米田吹入草地,指出了他所沒有能力追隨的道路。他除了蛤殼以外,就沒有更好的器具在土地中為自己挖溝了。可是農夫卻裝備有犁與鍬。

在文學作品中,吸引我們的只有野性。沉悶只是馴服的別名。愉悅我們的,正是《哈姆雷特》與《伊利亞特》中,所有經典神話中的不文明的、自由的而野性的思想,而不是學校中所學的。像野生的鴨比馴養的鴨更敏捷和漂亮一樣,野性的——野鴨——思想也是如此,在滴落的露水間振翼掠過沼澤。真正的好書,有幾分像西部大草原上或東部叢林裡發現的野花般地自然,出乎意料且無緣無故地悅目完美。天賦是使黑暗顯現的光,似閃電的突耀,恐怕擊碎了知識神殿本身——而不是於種族的火爐石點燃的小蠟燭,在平日的光亮前就黯然失色。

英國文學作品,從吟遊詩人時代到湖畔詩人——包括喬叟斯賓塞彌爾頓,甚至還有莎士比亞——流露着不太清新,這個意義上也不太野性的風格稟性。它實質上是馴服而文明的文學,映現出希臘與羅馬。她的荒野是綠林——她的野人是羅賓漢。有大量對自然溫和友善的愛,卻沒有這麼多自然本身。當她的野生動物幾近滅絕時,她的編年史告知了我們,可當她裡面的野人絕種時,卻沒告訴我們。

洪堡的科學是一回事,詩是另一回事。今日的詩人,儘管掌握了全部的科學發現和人類的學識積累,卻並不比荷馬更占優勢。

反映自然的文學在哪裡?一個人會是個詩人,如果他能迫使風與溪為他服務,為他代言;如果他使詞彙忠實於它們的原初意義,如同農夫在冰凍隆脹了的春天打下樁子;如果他每用一詞必溯其源——連根帶泥地把它們移栽到他的紙上;如果他的話如此真實、清新、自然,以至於它們仿佛春臨芽萌,雖然還半悶於圖書館的兩片霉葉間——好的,每年就在那兒按其本性為虔誠的讀者生花育果,與周圍的自然相一致。

我未聽說有任何可摘之詩,充分表達了對野性的這種思慕。與這一方類似,最好的詩是馴順的。我不知道,在古今的任何文學中,哪裡能找得到任何令我滿意的、關於我所熟知的那個自然的記述。你大概察覺到,我所要求的是奧古斯都時代和伊麗莎白時代都不能,總之沒有文化能夠給予的東西。神話比任何東西都更接近它。希臘神話所紮根的自然,至少比英國文學肥沃得多!在其土壤被耗竭之前,在幻想與想象感染枯萎病之前,神話是舊世界結出的收成;且在其遠古的活力未衰減的一切地方,依然出產着。其他所有文學只是為我們的屋子遮蔭而存在的榆樹;可這就像西部島嶼的{參|大龍血樹|指世界上最古老、最巨大的一棵龍血樹,在大西洋的特內里費島上。}},與人類同樣古老,且無論怎樣,將同樣天長地久;因為其他文學作品的腐爛造就了它繁盛的土壤。

西方準備着把它的傳說添加到東方的那些傳說中。恆河尼羅河萊茵河的流域出產了它們的作物,亞馬遜河拉普拉塔河奧里諾科河聖勞倫斯河密西西比河的流域將生產出什麼,還要拭目以待。或許,在時代的進程中,當美洲的自由成為了往昔的小說——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現在的小說——全世界的詩人將由美洲的神話得到啟示。

野人最野性的異想天開,實際上並非更不真實,雖然它們也許沒有向今天的英國人和美洲人中間最常見的知識毛遂自薦。並非每一個真理都向常識毛遂自薦。自然為野鐵線蓮和甘藍都存有一席之地。真理的表達,有些是引人懷舊的——有些不過是切合實際的,如成語所言——有些則是預言性的。某些疾病的形式甚至可以預示健康的形式。地質學家發現,蛇、獅鷲、飛龍的圖樣,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紋章裝飾物,以人被創造之前就滅絕了的化石種的形式擁有其原型,因此「暗示了關於有機存在者先前形態的朦朧影綽的知識」。印度人幻想,地球擱在一隻象上,而象在一隻龜上,而龜在一條蛇上;最近在亞洲發現了一隻化石龜,大得足以支撐一隻象,雖然它也許是個無關緊要的巧合,但在這裡說明它,並非不得其所。我承認,我偏愛這些野性的幻想,它們超越了時間和進化的秩序。它們是智識最崇高的消遣。鷓鴣愛豌豆,而不愛那些跟她一起進鍋的。

總而言之,所有好東西都是野性而自由的。無論是樂器亦或人聲產生的——以夏夜的號角聲為例——在一曲音樂中都有些東西,不帶諷刺地說,由於其野性,而使我想起了野獸在其家鄉的森林裡發出的叫聲。它們的野性與我所能理解的一樣多。給我野人作友鄰,而不是馴順的人。野蠻人的野性只是暗淡地標誌着好人與情人所遇到的可怕的野蠻。

我甚至愛看家畜重申它們與生俱來的權利——它們未徹底喪失其原始的野性習性與活力的一切跡象;就像我鄰居的母牛在早春逃出了她的牧場,勇敢地游過河,一個寒冷而陰沉的時節,二十五或三十杆寬,被融雪隆脹了。它是穿越密西西比河的水牛。在我眼中,這次英勇之舉將一些尊嚴賦予了獸群——獸群本來就是有尊嚴的。在牛和馬的厚皮下,天性的種子保存了一段長度未定的時期,好似地球內部的種子。

牛的任何嬉戲都出乎意料。有一天,我看見十二隻成群的閹牛和母牛跑來跑去,笨拙地蹦跳嬉戲,像巨鼠,甚至像小貓。它們晃動腦袋,豎起尾巴,衝上衝下山丘,而我觀察到它們的角,以及它們的活動、它們同鹿族的親緣關係。可是,唉!一聲響亮的喔!就立刻給它們潑了冷水,把它們從野味降格為牛肉,並使它們的肋肉與肌肉僵硬得像機車。除了那惡者,還有誰對人類喊過「喔!」?事實上,牛的生活,像許多人一樣,只是一種跑機車的方式;它們每次運動一塊肋肉,而人的機械裝置幾乎要接近馬和牛了。鞭子觸及的任何部位隨後都要癱瘓。當我們談論牛肉的肋肉時,誰又曾會想起溫順的貓部落的任何一員的肋肉呢?

使我欣喜的是,馬和小公牛在能被變成人的奴隸之前,必須被制服,而人自己在成為順從的社會成員之前,還剩了些待播種的野生燕麥。無庸置疑,所有人並不同等地是文明化的合適對象;且因為,大多數人像狗和羊一樣,是通過遺傳的性情而被馴化的,讓其餘人都放棄其本性,他們可能被降格到一路水準,這沒有道理。人們大抵相似,可他們是被按順序各自製作出來的,有可能會形形色色。若用於低級用途,一個人將做得幾乎或完全和另一個人一樣好;若是高級用途,就要考慮個人的長處。任何人可以堵洞擋風,可沒有別人能像這解說的作者一樣適合如此罕見的用處。孔子曰:——「被鞣製的虎皮和豹皮,像被鞣製的狗皮和羊皮一樣」可是馴養虎並不是真正的文化的一部分,正如把羊變得殘忍也不是;而鞣製它們的皮膚做鞋,就沒把它們用在刀刃上。



端詳一份外文人名列表,如軍官或曾寫過特定題材的作者的名字時,再一次提醒我,名字裡面一無所有。例如,曼席科夫這個名字在我聽來,毫不比鬍鬚更有人情味,它可以屬於一隻老鼠。波蘭人和俄羅斯人的名字對於我們而言,就像我們的對他們而言一樣。仿佛他們是用孩子的胡言亂語來命名的——Iery wiery ichery van, tittle-tol-tan。在我的腦海中,我瞧見一群野獸在地上多多滋生,而牧人在他自己的方言中給每一隻都署上了某一粗野的聲音。人名當然就像博斯等狗名一樣,是易得而沒有意義的。

依吾之見,若事實上只是成批地給人起名,則在哲學上將有些許益處。為了了解個人,僅僅有必要了解種屬,也許還有種族或變種。我們並不準備相信,羅馬軍隊的每個列兵都會有自己的名字——因為我們猜想他並沒有自己的個性。

現在我們惟一的真名是綽號。我認識一個男孩,由於他罕見的幹勁,而被玩伴叫做「老夥計」,因此這理所當然地取代了他的教名。一些旅行者告訴我們,一個印第安人當初是不被取名的,而是去贏得名字,他的名字就是他的名聲;在一些部落中,每有一次新功勳,他就獲得一個新名字。一個人僅僅為方便而取個名,既沒贏得名字也沒贏得名聲,是可憐的。

我一定不允許僅僅因名字就讓我另眼相看,雖然都有名字,我卻依舊看到成群的人們。一個熟悉的名字不能使一個人對我來說更不陌生。它可以取給一個野蠻人,而他則偷偷保留自己在林中贏得的野頭銜。我們體內有個野蠻人,且野蠻人的名字恐怕在某處被記成我們的了。我注意到,我的鄰居把他所擁有的常見外號(威廉埃德溫)和外套一塊兒脫掉了。當他睡着或發怒,或被任何激情或靈感所喚醒時,外號就並不與他相符。我似乎聽過他的某個親戚在這樣的場合,用某種拗口卻動聽的口語念他最初的野名字。



這裡是我們這廣大、野蠻、咆哮的母親,自然,橫臥遍野,這樣美麗,像美洲豹一般慈愛她的孩子;可我們還這麼早地斷乳離懷,進入社會,進入那個只有人際交流的文化——一種近親繁殖,最多僅僅生育出一個英國貴族、一個註定被限速的文明。

在社會中,在人最好的制度習俗中,容易察覺到一定程度的早熟。當我們還應該是成長着的孩子時,我們就已經是小大人了。給我從草地輸入大量肥料、並加深土壤的文化——而不是僅僅依靠發酵肥,以及改良過的器具和耕種方式!

我聽說許多窮學生眼疼,要是他別熬夜到這麼晚,而是實實在在地用酣睡打發掉做個傻瓜的時間配額,則他在智力上和身體上都會成長得快些。

甚至連彌散的光也可能過度。法國人涅普斯發現了「光化作用」,即太陽光線引起化學效應的能力——花崗岩與石制建築物與金屬雕像「經過幾小時曝曬後,緊接着就都產生了同樣毀滅性的作用,倘若沒有自然提供同樣奇妙的預防措施,它們在宇宙中最飄渺的介質的輕柔觸摸下也會迅速崩壞。」可是他觀察到,「在白晝期間遭受這一變化的那些物體,在數小時的夜晚期間,當不再受這刺激因素作用時,它們擁有自己恢復到其最初狀態的能力。」因此推斷出,「數小時的黑暗對於無機的萬物是必需的,如我們懂得夜晚與睡眠對於有機王國的必需性一樣。」甚至連月亮也並非夜夜發光,而是讓位於黑暗。

我不願讓每個人或一個人渾身上下都受到教養,那跟我不願讓每英畝土地都被耕種沒什麼兩樣:一部分將是耕地,可更大的部分將是草地和森林,不但要用於近利,還要通過它支持的植被每年的腐爛,為長遠未來準備好鬆軟沃土。

除了卡德摩斯發明的那些字母以外,還有供兒童學習的其他字母。西班牙人有個好詞,來表示這類野性而隱約的知識——Gramática parda西班牙語:豹色的語法)——一種得自那隻前述的美洲豹的天賦智慧。

我們曾聽說過一個實用知識傳播會。據說,知識就是力量云云。依吾之見,同樣需要一個實用無知傳播會,我們不妨稱之為美的知識、在更高意義上有用的知識:因為,我們大多數人引以為豪的所謂知識,若不是以為我們有所知的狂妄自負,使我們喪失真正的無知的益處,又是什麼呢?我們所謂的知識往往是我們確定的無知;無知則是我們否定的知識。一個人通過長年的勤奮堅忍與報紙閱讀——因為,科學的圖書館若非成卷的報紙又是什麼?——積攢了無數事實,把它們儲備在記憶中,接着在他一生中的某個春天,他到外面信步於思想的大原野,可以說,像一匹馬似地到草地去,把所有馬具都遺棄在馬廄里。我要對實用知識傳播會說,有時候——到草地去吧。你乾草吃得夠久了。春天隨青草而來了。五月底前,就連母牛都被趕往它們故鄉的牧場;雖然我聽說過,有個不顧自然規律的農夫在牛舍里養母牛,還一年到頭餵她乾草。實用知識傳播會就是經常這樣款待它的牛的。

一個人的無知,有時不僅是有用的,還是美的——而同時,他所謂的知識是丑的,而且時常比無用還糟。與哪個人打交道最好——對一個主題一無所知且彌足珍貴地知道自己一無所知,還是確有所知但卻自以為無所不知?

我對知識的渴望是時斷時續的;但我對從頭到腳沐浴在未知氣氛中的渴望是恆常不斷的。我們所能到達的頂峰不是知識,而是對理智贊同。當突如其來地揭示出我們過去一切所謂知識的不足時,除了異常地洞心駭目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更有把握的事情能算得上這種更高的知識——發現在天堂與世間中,有出乎我們的哲學之夢所能企及的東西。它是太陽的撥霧之光。人無法在比這稍高的任何意義上知道,他至多可以面對太陽,沉靜安詳並泰然自若地看着:「Ωζτινον ον κεινον νοησεζ」(希臘語:你不會像理解特定者般地理解那個),迦勒底神諭說。

尋求我們可服從的法則,這一嗜好中有幾分奴顏婢膝。我們可以得便和為了方便起見,而去研究事物的法則,但成功的生命不知道法則。我們過去受到法則的束縛,而現在法則又在我們之前所不知道的地方束縛着我們,這確實是令人遺憾的發現。自由地生活吧,霧靄之子——而在知識方面,我們都是霧靄之子。攜自由去生活的人憑着他與立法者的關係,超越了天上和地上的一切法則。「那是積極的義務,」《毗濕奴往世書》說,「不是為了我們被奴役;那是知識,是為了我們的自由:其他所有義務只是有益於睏倦;其他所有知識只是藝術家的伶俐。」



不可思議的是,在我們的歷史中,大事件或轉折關頭多麼罕見;在我們的頭腦中,得到的鍛煉多麼稀少;我們擁有的體驗多麼貧乏。我欲確信,我正在急速而茁壯地成長,雖然恰是我的成長攪動了這一潭死水——雖然在漫長而悶熱的黑夜或黯淡的季節中,它奮力掙扎。縱然我們的一切生命皆是神聖的悲劇,而不是這瑣碎的喜劇或鬧劇,也總會是令人滿意的。基督但丁班揚,以及其他人,似乎在頭腦中比我們鍛煉得更多:他們隸屬於我們的地方學校和大學未思量的一類文化。甚至連穆罕默德,儘管基督徒可能為他的名字而尖叫,他為之而生——是的——還有為之而死的東西比他們通常有的多得多。

偶爾,當某個想法拜訪一個人時,恐怕他正在鐵道上散步,那時車輛駛過,他卻真的沒有聽見。但很快,由於某個無情的法則,我們的生命經過時,車輛又回來了。

“惠风微微,无声无息地漫游徘徊,
 暴风雨中,环绕卢瓦尔的蓟低垂,
 多风的幽谷里面,旅行者啊
 你为何这样快,离开我耳朵?”

儘管幾乎所有人都感到了把他們拖向社會的誘惑,卻很少有人被強烈地吸引到自然。縱使人有藝術,對我來說,在他們與自然的關係中,他們似乎多半比動物卑微。這往往不是像動物那樣的美的關係。在我們中間,對景色之美的欣賞是多麼少!我們不得不被告知,希臘人把世界叫做Κοσμοζ希臘語秩序),可我們並不真切地理解他們為何如此,因此我們充其量只把它認作奇特的語言學事實。

在我來說,我感到,就自然而言,我過着一種邊緣的生活,瀕於一個我僅僅偶然且短暫地入侵的世界的疆界處,而我對我似乎遁入其領土的國家的愛國心和忠誠,是個邊境土匪式的。向着我所謂自然的生活,我甚至會樂意跟隨鬼火,穿越難以想象的沼澤與泥潭,可是,月亮與螢火蟲都沒有把通向它的堤道指給我看。自然是個如此廣大浩瀚的人物,我們從未窺得她的一絲容貌。熟悉的田野在我家鄉小鎮到處延伸,其中的散步者有時發現,自己置身於另一片土地中,超出其所有者的契據所描述的,宛如在實際的康科德邊界的某一遙遠的田野上,她的管轄權到此為止了,而由康科德一詞所聯想到的概念也不再被聯想。我自己勘測過的這些農場,我豎立的這些邊界,看起來依舊朦朧得像透過霧一般;但是,它們沒有化學來修理它們;它們從玻璃的表面中消逝;而畫家描繪的圖景則從下方朦朧而出。我們通常熟知的世界瞭然無痕,也沒有留下周年祭。

又一個午後,我在斯波爾丁的農場里散步。我看見落日照亮了一棵莊嚴的松樹的對面。它金色的光芒散射入林間過道,仿佛灑入某一宏偉的廳堂。我肅然起敬,就好像某個古老的、全然令人欽佩的、光耀的家族定居在那部分稱為康科德的土地上,他們對我來說是未知的——太陽是其僕人——沒有進入村莊中的社會——未曾被拜訪過。我看見他們的公園、他們的遊樂場,在那邊的林中,在斯波爾丁的小紅莓草地里。隨着他們的成長,松樹為他們提供了山牆。他們的屋子依稀掩映;樹木生長其間。我不知道我是否聽見了強抑的歡鬧聲。他們似乎斜倚在太陽的光束上。他們有兒女。他們相當健康。農夫的車徑直接穿過他們的廳堂,卻絲毫沒有打擾他們——就像透過倒映的天空,有時看得見泥濘的水塘底一樣。他們從未聽說過斯波爾丁,不知道他是他們的鄰居——儘管他驅趕他的車隊途經屋子時,我聽見他在吹口哨。什麼都比不上他們生活的寧靜。他們的盾徽僅僅是青苔。我看見松樹與橡樹上畫着它。他們的閣樓在樹梢里。他們沒有政治。沒有勞動的喧鬧聲。我覺察不到他們在編織或紡線。當風停歇,而聽覺被廢止時,我真的還發覺了想象中最美好、悅耳、音樂般的嗡嗡聲——有如五月的蜂群在遠處,恐怕這是他們思考的聲音。他們沒有無聊的想法,在外面沒有人能看見他們的工作,因為他們的勤勉並不在於被疤和瘤圍繞着。

但我發現難以記住他們。即使現在我談論他們、努力重憶起他們,且回憶我自己時,他們還是無可挽回地從我頭腦中褪去。只有在長久而認真地回憶我最好的思想後,我才再次漸漸意識到他們同住一處。要不是有這樣的家族,我想,我應當搬出康科德去。



新英格蘭,我們習慣說,每年拜訪我們的鴿子越來越少了。我們的森林不為他們提供堅果。所以,拜訪每個成長着的人的思想,似乎一年比一年越來越少,因為我們頭腦中的小樹林荒廢了——被出售以投入不必要的野心之火,或被送到磨坊,幾乎沒有剩下一根讓他們棲息的細枝。他們不再同我們一起從事建築或繁育。在某個更宜人的季節里,恐怕,某一思想在它春秋的遷徙中,雙翼投下的暗淡陰影掠過頭腦的景色,可是,仰天而望,我們卻無法察覺思想自己的本體。我們帶翼的思想被轉變成了家禽。它們不再翱翔高飛,它們只到達了上海交趾支那的威儀。你聽說過那些gra-a-ate的思想、那些gra-a-ate的人



我們擁抱大地——我們的攀登是多麼難得!依吾之見,我們可以把自己稍微提升一點。我們至少可以爬樹。我找到了我有一次爬樹的敘述。它是山巔的一棵高大的白松;雖然我摔得不輕,我還是為此得到了不錯的報償,因為我在地平線上發現了過去不曾見到的新的山——世間和天堂之中還有這麼多東西。我本來有可能在樹腳周圍散上一甲子又十年的步,當然,我本來也應該還沒看見它們。然而,最重要的是我在我周圍發現了——大約在六月底——只在頂端枝條尖梢上的幾朵細小而纖弱的錐形紅花,白松的雌花仰望着天堂。我立刻把頂端的尖一路帶到村莊,展示給走在街上的外地陪審員——因為當時是開庭周——以及農夫和木材商和伐木者和獵人,沒有人以前曾見過類似的東西,可他們驚奇得像星星跌落了一樣!講講古代建築師,他們在柱頂的作品,完成得與看得更清晰的較低部位同樣完美!自然開放了森林的小花,從一開始就只朝向天堂,在人們頭上且無人注意。我們僅僅看見草地里腳邊的花。多少年來,每個夏天,松樹都在最高的細樹枝上生長出纖弱的花朵,不但在自然的紅孩子頭上,而且在她的白孩子頭上;地里的農夫或獵人幾乎還未嘗見過它們。



首先,我們不生活在現在是不行的。回憶往事時沒有浪費片刻逝去的生命的人,是所有凡人中最先受祝福的。除非我們的哲學聽見公雞在我們視野內的每個穀場里啼叫報曉,那就太遲了。那聲音通常提醒我們,在我們的工作和觀念習慣中,我們正在生鏽和變陳舊。他的哲學降臨到一個比我們更新的時代。有某些柏拉圖和《新約》都沒有提出的東西。它是更新的約——此時此刻對應的福音。他沒有落在後面;他起得早,且向來起得早,他在其位,就是合於時令、在時間序列的最初端。它是自然健康無恙的象徵,向全世界自吹自擂——如噴涌的泉水、繆斯們的新泉源般健康,來頌揚這剛剛過去的一瞬。在他居住之處,沒有通過逃亡奴隸法。自從最後一次聽說那文件以來,誰沒有多次背叛他的主人?

這鳥兒的旋律,其價值在於它擺脫了一切哀傷嗚泣。鳴鳥能輕而易舉地催人眼淚或笑聲,可是,能使我們在早晨純粹的喜悅中激動起來的他在哪兒?當我在悲愴的憂鬱中,我聽見一隻小公雞或遠或近地啼叫,於一個星期日打破了我們木製人行道,或者恐怕喪家里守靈人的可怕寂靜時,我自己思忖,「無論如何,我們當中有一位還好」——又豁然回過神來。



去年十一月某日,我們體驗了一次非凡的日落。我正在小溪水源處的草地里散步,那時太陽快要西沉了,在寒冷陰沉的一天之後,它終於抵達了地平線里澄清的一層,於是最柔和、最輝煌的晨曦落在了對面地平線的枯草與樹幹上,落在了山坡上低矮的橡樹葉上,同時我們的影子在草地上向東長長地伸展,仿佛我們是它的光束中惟一的塵埃。它是頃刻前我們還想像不到的光,空氣也是如此和煦安詳,以至於可以略無缺漏地由那草地造個伊甸園。這不是永無重演的個別奇蹟,而是會在無限個夜晚永永遠遠上演的,為最後一個在那兒散步的孩子歡呼和定心,我們想到那個的時候,它就更為壯觀了。

太陽在某一幽僻的草地落山,隨着它把全部的榮光與華光慷慨地施予城市,那裡看不見房屋,又恐怕,由於它過去從未落山——那裡,只有一隻孤獨的沼鷹,其雙翼被它抹上了金色,或者只有一隻麝鼠從他的小屋裡向外張望,在沼地中央有一條黑脈似的小溪,正開始蜿蜒而流,緩緩地纏繞於腐朽的殘樁。我們散步在這樣純淨而明亮的光之中,光給枯草敗葉塗上金色,明亮得這樣柔和而安詳,我想,我從未沐浴在如此的金色海洋裡面,它沒有一絲漣漪或潺潺低語。每棵樹的西側與生起的地面,都如極樂世界的邊界般隱約閃現,我們背後的太陽看起來就像和善的牧人,在夜晚趕我們回家。

我們就這樣向着聖地漫步,直到有一天,太陽將會比從前更明亮地照耀,恐怕將照進我們的頭腦與心田,並以偉大的醒悟之光點亮我們全部的生命,如在秋日岸邊般和煦、安詳、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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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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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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