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門五年記》序
《師門五年記》序 作者:胡適 |
我的朋友羅爾綱先生曾在我家住過幾年,幫助我做了許多事,其中最繁重的一件工作是抄寫整理我父親鐵花先生的遺著。他絕對不肯收受報酬,每年還從他家中寄錢來供他零用。他是我的助手,又是孩子們的家庭教師,但他總覺得他是在我家做“徒弟”,除吃飯住房之外,不應該再受報酬了。
這是他的狷介。狷介就是在行為上不苟且,就是古人說的“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古人說“一介”的介是“芥”字借用,我猜想“一介”也許是指古代曾作貨幣用的貝殼?)我很早就看重爾綱這種狷介的品行。我深信凡在行為上能夠“一介不苟取,一介不苟與”的人在學問上也必定可以養成一絲一毫不草率不苟且的工作習慣。所以我很早就對他說,他那種一點一畫不肯苟且放過的習慣就是他最大的工作資本。這不是別人可以給他的,這是他自己帶來的本錢。我在民國二十年秋天答他留別的信,曾說:
你這種“謹慎勤敏”的行為,就是我所謂“不苟且”。古人所謂“執事敬”,就是這個意思。你有美德,將來一定有成就。
第二年他在貴縣中學教國文,寄了兩條筆記給我看,一條考定李清照《金石錄後序》的“王嬸”是“王涯”之誤;一條是考定袁枚祭妹文的“諾己”二字出於《公羊傳》,應當連讀,——我回他的信,也說:
你的兩段筆記都很好。讀書作文如此矜慎,最可有進步。你能繼續這種精神,——不苟且的精神,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有大進步。古人所謂“於歸而求之,有余師”,真可以轉贈給你。
我引這兩封信,要說明爾綱做學問的成績是由於他早年養成的不苟且的美德。如果我有什麼幫助他的地方,我不過隨時喚醒他特別注意:這種不苟且的習慣是需要自覺的監督的。偶然一點不留意,偶然鬆懈一點,就會出漏洞,就會鬧笑話。我要他知道,所謂科學方法,不過是不苟且的工作習慣,加上自覺的批評與督責。良師益友的用處也不過是隨時指點出這種鬆懈的地方,幫助我們做點批評督責的工作。
爾綱對於我批評他的話,不但不怪我,還特別感謝我。我的批評,無論是口頭,是書面,爾綱都記錄下來。有些話是頗嚴厲的,他也很虛心地接受。有他那樣一點一畫不敢苟且的精神,加上虛心,加上他那無比的勤勞,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會有良好的學術成績。
他現在寫了這本自傳,專記載他跟我做“徒弟”的幾年生活。我一口氣讀完了這本小書,很使我懷念那幾年的朋友樂趣。我是提倡傳記文學的,常常勸朋友寫自傳。爾綱這本自傳,據我所知,好象是自傳裡沒有見過的創體。從來沒有人這樣坦白詳細的描寫他做學問的經驗,從來也沒有人留下這樣親切的一幅師友切磋樂趣的圖畫。
胡適 三十七年八月三日在北平
(收入1958年12月胡適自印本《師門五年記》,又收入羅爾綱著:《師門五年記、胡適瑣記》,1995年5月北京三聯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