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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資政晏侍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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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資政晏侍郎書
作者:范仲淹 北宋
1030年
本作品收錄於《范文正公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八》和《宋文選 (四庫全書本)/卷06

天聖八年月日,具銜范某,謹齋沐再拜,上書于資政侍郎閤下:

某近者伏蒙召問:「曽上封章言朝廷禮儀事,果有之乎?」某嘗辱不次之舉,矧公家之事,何敢欺默,因避席而對曰:「有之。」遽奉嚴教云:「爾豈憂國之人哉!衆或議爾以非忠非直,但好竒邀名而已。苟率易不已,無乃為舉者之累乎?」某方一二奉對,公曰:「勿為强辭!」某不敢犯大臣之威,再拜而退,退而思之,則自疑而驚,曰:「當公之知,惟懼忠不如金石之堅,直不如藥石之良,才不為天下之竒,名不及泰山之髙,未足副大賢人之清舉。今乃一變為尤,能不自疑而驚乎?」且當公之知,為公之悔,儻默默不辨,則恐搢紳先生誚公之失舉也,如此,某何面目於門牆哉?請露肝膂之萬一,皆質於前,志非敢左右其説,惟公之采擇,庶幾某進不為賢人之疑,退不為賢人之累,死生幸甚!死生幸甚!

某天不賦智,昧於幾微,而但信聖人之書,師古人之行,上誠於君,下誠於民,韓愈自謂有憂天下之心,由是時政得失或嘗言之,豈所謂不知量也?蓋聞昔者聖人求天下之言以共理天下,於是命百官箴闕,百工獻藝,則大臣、小臣無非諫也,建善旌、立諫鼔,諮芻蕘、采謡詠,斯則何逺何近,咸可言也,此誠歴代令王懼上有所未聞,下有所未達,特崇此道以致天下之言,俾九重之深無所蔽也。亦必憂國大臣懼義有所未從,諫有所未上,復廣此道以致天下之情,冀萬乘之心有以動也。某又聞事君有犯無隠,有諌無訕,殺其身,有益於君則為之,衛顗曰:「非破家為國,殺身成君者,誰能犯顔色,觸忌諱,建一言哉?」亦忠臣之分也,而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者,謂各司其局,不相侵官,如當二千石之位,則不責尚書之政,當尚書之位,則不責三公之政,非言路之謂矣!又曰:「天下有道,庶人不議」,蓋言有道之朝,教化純被,則庶人無所議焉;某登進士第,由幕府歴宰字,為九卿之屬,似非庶人,敢不議乎?如云逺不當諫,則伯夷叩馬諫武王,豈近臣哉?太公謂之義士,夫子稱其賢人,曽不以逺而為過乎!至於穎考叔、曹劌、杜蕢、絃髙、魯仲連、梅福之徒,皆逺而謀國者也,前史嘉之,况國家以公之清舉,置某于近閤同文館之列,唐文皇於此延天下之才,使多識前言徃行,以諮政教之得失,備廊廟之選用,如朝廷延才之意不減於前,則某事君於此,非逺也。又聞言未及而言,謂之躁。今國家詔百官轉對,使明言聖躬之過失、宰司之闕遺。其不預轉對者,俾實封章奏以聞,則某非言未及而言也。若以某好竒為過,則伊尹負鼎、太公直釣、仲尼誅侏儒以尊魯、夷吾就縲絏而霸齊、藺相如奪璧於强隣、諸葛亮邀主於敝廬、陳湯矯制而大破單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喬杖策於軍門、姚崇臂鷹於渭上,此前代聖賢,非不竒也,某患好之未至爾。若以某邀名為過,則聖人崇名教而天下始勸,莊叟云:「為善無近名」,乃道家自全之説,豈治天下者之意乎?名教不崇,則為人君者謂堯舜不足慕、桀紂不足畏,為人臣者謂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恥,天下豈復有善人乎?人不愛名,則聖人之權去矣。《》曰立身揚名,又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又曰:「恥沒世而名不稱」,又曰:「榮名以為寳」,是則教化之道,無先於名,三古聖賢何嘗不著於名乎?某患邀之未至爾。某又聞天生蒸民,各食其力,惟士以有徳,可以安君,可以庇民,於是聖人率民以養士,《》曰:「不家食吉」,如其無徳,何食之有?某官小祿微,然嵗受俸祿僅三十萬,竊以中田一畝,取粟不過一斛,中稔之秋,一斛所售不過三百金,則千畝之獲,可給三十萬,以豐歉相半,則某嵗食二千畝之入矣,其二千畝中,播之耨之,穫之斂之,其用天之時、地之利、民之力多矣!儻某無功而食,則為天之螟、為民之螣,使鬼神有知,則為身之殃、為子孫之患。

某今職在校讐,務甚清素,前編後簡,海聚雲積,其間荒唐詭妄之書,十有七八,朱紫未辨,膏肓奈何,某棲遲於斯,絶無補益,上莫救斯文之弊,下無庇斯人之徳,誠無功而食矣!所可薦於君者,惟忠言耳!况我國家以六合之廣,四葉之盛,撫《既濟》之會,防未然之幾,兢兢持盈,日昃不暇,謂今天下民庶而未富,士薄而未教,禮有所未格,樂有所未諧,多士之源有所未澄,百司之綱有所未振,兵輕而有所未練,邊虚而有所未計,賞罰或有所未一,恩信或有所未充,乃詔百官轉對,其未預者,竝許封章,此吾君盡心以虚受天下之言也,亦天下君子盡心以助成王道之日也。然獻言之初,或有所賞,於是浮淺僥覬之輩,争為煩言,或采其細而傷其力,或誇其利而隠其害,下冒上之寵而矯其辭,上疑下之躁而輕其説,此政教之大害也。某逺觀五帝三王,爵以尚徳,祿以報功,未有賞其空言者,至於舜俞禹拜,惟重其言而行之,逮夫春秋之時,則有舉賢之賞,唐文皇賞孫伏伽之諫,以天下始定而權以進之,未使久行焉。今朝廷必欲求有道之言,在其擇而必行,不在其誘於必賞,言而無實,則真有憂天下之心者,不廢其進焉,然後下不冒上之寵而直其辭,上不疑下之躁而重其說,此政教大利也。某亦嘗聞長者之餘論,鬱于胸中而莫敢罄發者,恥與浮淺僥覬之徒,受上之疑於國門矣。

某昨輒言國家冬至上夀之禮者,斯言有罪,必不疑其僥覬矣。是故經一死以重萬代之法,請皇帝率親王、皇族於内中上皇太后萬夀,請詔宰臣率百僚於前殿上兩宫聖夀,實無減皇太后尊崇之威,又足存皇帝貴髙之體。蓋一人與親王、皇族上夀於内,則母子之義親,君臣之禮異,與百僚上夀於外,則是行君臣之儀,非敦母子之義,在今兩宫慈聖仁孝之徳而行此典,則未見其損,奈何後代必有舅族强熾,竊此為法以仰制人主者矣。聖朝既不能正之,使後代忠臣何所執議?先王制禮之心,非萬世利則不行焉,或五帝不相沿樂,三王不相襲禮,此何泥於古乎?某謂禮樂等數,沿革可移,帝王名器,乾坤定矣,豈沿革之可言哉?若謂某不知聖人之權,則孔子何以謂晉文公譎而不正,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是諱其權而正其禮也,豈昧於權哉?小臣昧死力言,大臣未能力救,苟誠為今日之事,未量後代之患,豈小臣之狂言?大臣之未思也!某天拙之效,不以富貴屈其身,不以貧賤移其心,儻進用於時,必有甚於今日,庶幾報公之清舉。如求少言少過,自全之士,則滔滔乎天下皆是,何必某之舉也!

夫天下之士有二黨焉,其一曰:「我發必危言,立必危行,王道正直,何用曲為?」其一曰:「我遜言易入,遜行易合,人生安樂,何用憂為?」斯二黨者,常交戰於天下,天下理亂在二黨勝負之間爾。儻危言危行獲罪於時,其徒皆結舌而去,則人主蔽其聰,大臣喪其助,而遜言遜行之黨不戰而勝,將浸盛於中外,豈國家之福?大臣之心乎?人皆謂危言危行,非逺害全身之謀,此未思之甚矣。使搢紳之人,皆危其言行,則致君於無過,致民於無怨,政教不墜,禍患不起,太平之下,浩然無憂,此逺害全身之大也。使搢紳之人皆遜其言行,則致君於過,致民於怨,政教日墜,禍患日起,大亂之下,汹然何逃?當此之時,縱能遜言遜行,豈逺害全身之得乎?凡今之人,生於太平,非極深研幾,豈斯言之信哉!昔魏晉之亂,哲人罹憂,至有管寧之徒涉海而遁,某今進危言於君親,蹈危機於朝廷,不猶愈於涉海之險,而遁於異域者乎?儻以某逺而盡心不謂之忠,言而無隠不謂之直,則而今而後,未知所守矣!惟公察某之辭,求某之志,謂尚可教,則願不悔前日之舉,而加平生之知,使某罄誠於當時,垂光於將來,報徳之心,宜無窮已。儻察某之志,如不可教,則願昌言於朝,以絶其進,前奏既已免咎,此書尚可議責,使黜之辱之,不為賢人之累,則某退藏其身,省求其過,不敢以一朝之責而忘平生之知,報徳之心亦無窮已。恭惟資政侍郎,羽翼舊賢,股肱近輔,赫赫之猷,天下所望,願論道之餘,一賜鑒慮,與其進,則天下如某之徒,皆不召而進矣;與其退,則天下如某之徒,皆不斥而自退矣。決天下進退者,其在公一言乎!干犯台嚴,不任戰懼之至,不宣,某再拜。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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