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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之趨勢/中西文化之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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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之趨勢
作者:李宗吾 1936年

一、中西文化衝突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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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人對社會,對國家,以我字為起點,即是以身字為起點。中國儒家講治國平天下,從正心誠意做起走,即是以心字為起點。雙方都注意把起點培養好,所以西人一見人閒居無事,即叫他從事運動,把身體培養好。中國儒者,見人閒居無事,即叫他讀書窮理,把心地培養好。西人培養身,中國培養心,西洋教人,重在「於身有益」四字,中國教人,重在「問心無愧」四字,這就是根本上差異的地方。

  斯密士倡自由競爭,達爾文倡強權競爭,西洋人群起信從,因為此等學說,是「於身有益」的。中國聖賢,絕無類似此等學說,因為倡此等學說,其弊流於損人利己,是「問心有愧」的。我們遍尋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尋不出斯密士和達爾文一類學說,只有莊子上的盜跖,所持議論,可稱為神似。然而此種主張,是中國人深惡痛絕的。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蹠之徒也。」自由競爭,強權競爭,正所謂孳孳為利,這就是中西文化很差異的地方。

  孔門的學說「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誠其意」,從身字向內,追進兩層,把意字尋出,以誠意為起點,再向外發展,猶之修房子,把地上浮泥除去,尋著石底,才從事建築。由是而修身,而齊家,而治國平天下。造成的社會,是「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人我之間,無所謂衝突,這是中國學說最精粹的地方。

  西人自由競爭等說,以利己為主,以身字為起點,不尋石底,徑從地面建築起走,基礎未穩固,所以國際上,釀成世界大戰,死人數千萬,大戰過後,還不能解決,跟著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經濟上造成資本主義,種下社會革命的禍胎,將來算總賬,還不知要流若干血。

  孔門的正心誠意,我們不必把他太看高深了,把他改為「良心裁判」四字就是了。每作一事,於動念之初,即加以省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門的精義,不過如是而已。然而照這樣做法,就可達到「以天下為一家」的社會。如果講「自由競爭」等說法,勢必至「己所孫欲,也可施之於人」。中國人把盜跖罵得一文不值,西洋人把類似盜跖的學說,奉為天經地義,中西文化,焉得不衝突。

  中西文化衝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國,是西洋人把路走錯。我們講「三教異同」,曾繪有一根「返本線」,我們再把此線一看,就可把中西文化衝突之點看出來。凡人都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的,善心長則噁心消,噁心長則善心消,儒家因生張,從小孩時,即把愛親敬兄這部分良知良能,搜尋出來,在家庭中培養。小孩朝夕相處的,是父親母親,哥哥弟弟,就叫他愛親敬兄。把此種心理培養好了,擴充出去,「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就造成一個仁愛的世界了。故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所以中國的家庭,可說是一個「仁愛培養場」。西洋人從我字,徑到國字,中間缺少一個家字,即是莫得「仁愛培養場」。少了由丁至丙一段,缺乏誠意功夫,即是少了「良心裁判」。故西洋學說發揮出來,就成為殘酷世界,所以說:中西文化衝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國。

  所謂中西文化衝突者,乃是西洋文化自相衝突,並非中國文化與之衝突。

  何以故呢?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打得九死一生,是自由競爭一類學說釀成的,非中國學說釀成的。這就是西洋文化自相衝突的明證。西人一面提倡自由競爭等學說,一面又痛限戰禍,豈不是自相矛盾嗎?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把中國學說發揮光大之不可。

二、中國學說可救印度西洋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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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洋人,看見世界上滿地是金銀,總是千方百計,想把他搶在手中,造成一個殘無情的世界。印度人認為這個世界,是穢濁到極點,總是千方百計,想把這個世界捨去,把這個身子捨去。惟老子則別有一個見解,他說:「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又說「多藏必厚亡。」世界上的金銀,他是看不起的,當然不做搶奪的事。他說:「吾所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隱患。」也是像印度人,想把身子捨去,但是捨去身子,並不是脫離世界,乃是把我的身子,與眾人融合為一,故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為心。」因此也就與人無忤,與世無爭了。所以他說:「陸行不避凶虎,入軍不避甲兵。」老子造成的世界,不是殘酷無情的世界,也不是穢濁可厭的世界,乃是「如享大牢,如登春台,眾人熙熙」的世界。

  以返本線言之:西人從丁點起,向前走,直到己點或庚點止,絕不回頭。印度人從丁點起,向後走,直到甲點止,也絕不回頭。老子從丁點起,向後走,走到乙點,再折轉來,向前走,走到庚點為止,是雙方兼顧的。老子所說「歸根復命」一類話,與印度學說相通。「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一類話,與西洋學說相通。雖說他講出世法,莫得印度那樣精,講治世法,莫得西人那樣詳,但由他的學說,就可把西洋學說和印度學說,打通為一。

  我所謂「印度人直走到甲點止,絕不回頭」是指小乘而言,指末流而言,若釋迦立教之初,固云「不度盡眾生,誓不成佛」原未嘗捨去世界也。釋迦本是教人,到了甲點,再回頭轉來,在人世上工作。無如甲點太高遠了,許多人終身走不到,於是終身無回頭之日,其弊就流於捨去世界了。老子守著乙點立論,要想出世的,向甲點走,要想入世的,就回頭轉來,循字漸進,以至庚點為止。孔子意在救世,叫人尋著丙點,即回頭轉來,做由丁到庚的工作,不必再尋乙甲兩點,以免耽誤救世工作,此三聖人立教之本旨也。

  孔子的態度,與老子相同。印度厭棄這個世界,要想離去他,孔子則「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素夷狄,行乎夷狄」,這個世界並不覺得可厭。老子把天地萬物融合為一,孔子也把天地萬物融合為一,宇宙是怎麼一回事,還他怎麼一回事。所謂「老者安之,少者懷之」,「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就是這個道理。

  曾參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幾句話,與治國渺不相關,而獨深得孔子的嘉許,這是什麼原故呢?因為這幾句話,是描寫我與宇宙融合的狀態,有了這種襟懷,措施出來,當然人與我融合為一,子路可使有勇,冉有可使足民,公西華願為小相,只做到人與我相安,未做到人與我相融,所以孔子不甚許可。

  宋儒於孔門這種旨趣,都是識得的,他們的作品,如「綠滿窗前草不除」之類,處處可以見得,王陽明「致良知」,即是此心與宇宙融合,所以我們讀孔孟老莊,及宋明諸儒之書,滿腔是生趣,讀斯密士,達爾文,尼采諸人之書,滿腔是殺機。印度人向後走,在精神上求安慰,西洋人向前走,在物質上求安慰。

  印度人向後走,越走越遠,與人世脫離關係,他的國家就被人奪去了。西洋人向前走,路上遇有障礙物,即直衝進去,鬧得非大戰不可,印度和西洋,兩種途徑,流弊俱大。惟中國則不然。孟子曰:「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又曰:「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對於物質,只求足以維持生活而止,並不在物質上求安慰,因為世界上物質有限,要求過度,人與人就生衝突,故轉而在精神上求安慰。精神在吾身中,人與人是不相衝突的,但是印度人求精神之安慰,要到彼岸,脫離這個世界,中國人求精神上之安慰,不脫離這個世界。我國學說,折衷於印度西洋之間,將來印度和西洋,非一齊走人我國這條路,世界不得太平。

  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中國人尋樂,在精神上,父兄師友間,西洋人尋樂,大概是在物質上,如游公園進戲場之類。中西文化,本是各走一途,然而兩者可以調和,精神與物質,是不生衝突的,何以言之呢?我們把父兄師友,約去遊公園,進戲場,精神上的娛樂,和物質上的娛樂,就融合為一了,中西文化,可以調和,等於約父兄師友,遊公園,進戲場一般。但是不進公園戲場,父兄師友之樂仍在,即是物質不足供我們要求,而精神上之安慰仍在。我們這樣說法,足見中西文化可以調和。其調和之方式,可括為二語:「精神為主,物質為輔。」今之採用西洋文化,偏重物質,即是專講遊公園,進戲場,置父兄師友於不顧,所以中西文化就衝突了。

  中西文化,許多地方,極端相反,然而可以調和,茲舉一例為證:中國的養生家主張靜坐,靜坐時,絲毫不許動。西洋的衛生家,主張運動,越運動越好,二者極端相反,此可謂中西學說衝突。我們靜坐一會,又起來運動,中西兩說就融合了。我認為中西文化,可以融合為一,其方式就是這樣。

  有人說:「孔門講仁,西人講強權,我們行孔子之道,他橫不依理,以兵臨我,我將奈何?」我說:這是無足慮的,孔子講仁,並不廢兵,他主張「足食足兵」,又說「我戰則克」,又說「仁義必有勇」,何嘗是有了仁就廢兵?孔子之仁,即是老子之慈,老子三寶,慈居第一,他說:「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假使有了仁慈,即把兵廢了,聽人來,把我的人民殺死,這豈不是不仁不慈之極嗎?西洋人之兵,是拿來攻擊人,專作掠奪他人的工作,孔老之兵,是拿來防衛自己,是維持仁慈的工具,以達到你不傷害我,我不傷害你而止,這也是中西差異的地方。

  孔老講仁慈,與佛氏相類,而又不廢兵,足以抵抗強暴。戰爭本是殘忍的事,孔老能把戰爭與仁慈融合為一,這種學說,真是精粹極了。所以中國學說,具備有融合西洋學說和印度學說的能力。

  西洋的學問,重在分析,中國的學問,重在會通,西人無論何事,都是分科研究,中國古人,一開口即是天地萬物。總括全體而言之,就反本線來看,西洋講個人主義的,只看見線上的丁點(我),其餘各點,均未看見。講國家主義的,只看見己點(國),講社會主義的,只看見庚點(天下),其餘各點,也未看見。他們既未把這根線看通,所以各種主義互相衝突。孔門的學說,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老子說:「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孔老都是把這根線看通了,倡出「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的說法。所謂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就毫不覺得衝突(「以天下為一家」二語,出《禮運》,本是儒家之書,或以為是道家的說法,故總言孔老)。中國人能見其會通,但嫌其渾圇疏闊,西人研究得很精細,而彼此不能貫通,應該就西人所研究者,以中國之方法貫通之,各種主義,就無所謂衝突,中西文化,也就融合了。

  印度講出世法,西洋講世間法,老子學說,把出世法世間法打通為一。宋明諸儒,都是做的老子工作,算是研究了二三千年,開闢了康莊大道。我們把這種學說,發揮光大之,就可把中西印三方文化融合為一。

  世界種種衝突,是由思想衝突來的,而思想之衝突,又源於學說之衝突,所謂衝突,都是末流的學說,若就最初言之,則釋迦孔老和希臘三哲,固無所謂衝突。我想將來一定有人出來,把儒釋道三教,希臘三哲,和宋明諸儒學說,泰西近今學說,合併研究,融會貫通,創出一種新學說,其工作與程明道融合儒釋道三教,成為理學一樣。假使這種工作完成,則世界之思想一致,行為即一致,而世界大同,就有希望了。

  就返本線來看,孔子向後走,已經走到丙點,老子向後走,已經走到乙點,佛學傳人中國,不過由乙點再加長一截,走到甲點罷了。所以佛學傳人中國,經程明道一番工作,就可使之與孔老二教融合。

  孔老二氏,折身向前走,由身而家,而國,而天下,與西人之由個人而國家,而社會,也是同在一根線上,同一方向而走,所以中國學說與西洋學說,有融合之可能。

  西洋,印度,中國,是世界三大文化區域,印度文化,首先與中國接觸,經宋儒的工作,已經融合了,現正與西洋文化接觸,我們應該把宋儒的理學,加以整理,去其迂拘者,取其圓通者,拿來與西洋學說融會貫通,世界文化就融合為一了。

三、中國學術界之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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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問道:「西洋自由競爭諸說,雖有流弊,但施行起來,也有相當效果,難道我們一概不採用嗎?」我說:「我國學術界,有一種很好的精神,只要能夠應用此種精神,西洋的學說,就可採用了。」茲說明如下:魯有男子獨處,鄰有嫠婦亦獨處,夜雨室壞,婦人趨而託之,男子閉戶不納,婦人曰:「子何不學柳下惠?」男子曰:「柳下惠則可,我則不可,我將以我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孔子聞之曰:「善學柳下惠者,莫如魯男子。」

  這種精神,要算我國學術界特色,孔子學於老子,老子尚陰柔,有合乎坤。孔子贊周易,以陽剛為貴,深取乎乾。我們可說:「善學老子者,莫如孔子。」孟子終身願學孔子,孔子言性相近,孟子言性善。孔子說:「我戰則克。」孟子則說:「善戰者服上刑。」孔子說:「齊桓公正而不譎。」又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孟子則大反其說,言無為:「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又曰:「管仲、曾西之所而不為也,而子為我願非。」諸如此類,與孔子之言,顯相抵觸,然不害為孔門嫡系。我們可說:「善學孔子者,莫如孟子。」韓非學於荀子,荀子言禮,韓非變而為刑名,我們可說:「善學荀子者,莫如韓非。」非之書,有《解老》《喻老》兩篇,書中言虛靜,言無為,而無一切措施,與老子全然不類,我們可說:「善學老子者,莫如韓非。」其他類此者,不勝枚舉。九方皋相馬,在牝牡驪黃之外。我國古哲,師法古人,全在牝牡驪黃之外。遺貌取神,為我國學術界最大特色。書家畫家,無不如此。我們本此精神,去採用西歐文化,就有利無害了。

  孟子曰:「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規矩是匠師造房屋的器具,人倫是匠師造出的房屋。古人當日測度地勢,計算人口,造出一座房屋,原是適合當時需要的。他並未說:「傳之千秋萬世,子子孫孫,都要住在這個屋子內。」又未說:「這個房子,永遠不許改造修補。」匠師臨去之時,將造屋的器具,交給我們,將造屋的方法,傳給我們。後來人口多了,房屋不夠住,日曬雨淋,房子朽壞,既不改造,又不修補,徒是朝朝日日,把數千年以前建屋的匠師痛罵,這個道理,講得通嗎?

  中國一切制度,大概是依著孔子的主義制定的,此種制度,原未嘗禁人修改。孔子主張尊君,孟子說:「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又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殺君也。」孔子說:「入公門,鞠躬如也。」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志弗為也。」孔子尊君的主張,到了孟子,幾乎莫得了。孔子作《春秋》,尊崇周天子,稱之曰天王。孟子以王道說各國之君,其言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那個時候,周天子尚在,孟子視同無物,豈不顯悖孔子的主張嗎?他是終身願學孔子的人,說:「自生民以來,未有聖於孔子。」算是崇拜到了極點的。他去孔子,未及百年,就把孔子的主張,修改得這樣厲害。孔子至今二三千年,如果後人也像孟子的辦法,繼續修改,恐怕歐人的德謨克拉西,早已見諸中國了。孟子懂得修屋的法子,手執規矩,把孔子所建的房屋,大加修改,還要自稱是孔子的信徒,今人現放著規矩,不知使用,只把孔子痛罵,未免不情。

  從前印度的佛學,傳入我國,我國盡量採用,修改之,發揮之,所有天台宗、華嚴宗、淨土宗等,一一中國化,非複印度之舊,故深得一般人之歡迎。就中最盛者,厥惟禪宗,而此宗在印度,幾等於無,惟有「唯識」一宗,帶印度色彩最濃,此宗自唐以來,幾至失傳,近始有人出而提倡之。

  我們可以得一結論:「印度學說,傳至中國,越中國化者越盛行,帶印度色彩越濃者,越不行,或至絕跡。」

  我們今後採用西洋文化,仍用採用印度文化方法,使斯密士、達爾文、馬克斯諸人,一一中國化,如用藥之有炮炙法,把他有毒那一部分除去,單留有益這一部分。達爾文講進化不錯,錯在因競爭而妨害他人,斯密士發達個性:不錯,錯在因發達個性而妨害社會,馬克斯講社會主義也不錯,錯在看見社會,忘卻個人,我們去其害存其利就對了。第一步用老子的法子,合乎自然趨勢的就採用,不合的就不採用。第二步用孔子的法子,凡事先經過良心裁判,返諸吾心而安,然後才推行出去。如果能夠這樣的採用,中西文化,自然融合。今之採用西法者,有許多事項,律以老子之道,則為違反自然之趨勢,律以孔子之道,則為返諸吾心而不安,及至行之不通,處處荊棘,乃嘵嘵然號於人曰:「中西文化衝突,此老子之過也,此孔子之過也。」天乎冤哉!

四、聖哲之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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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國周秦之間,學說紛繁,佛學雖是印度學說,但傳人中國已久,業已中國化,就我個人的意見,與他定一個等級,名曰:「聖哲等級表」,一佛氏,二莊子,三老子,四孔子,五告子,六孟子,七荀子,八韓非,九楊朱,十墨翟。此表以老子為中點,莊子向後走,去佛氏為近,是為出世法。孔子以下,向前走,都是世間法,告子謂性無善無不善,其湍水之喻,實較孟荀之說為優。古來言性之人雖多,惟有告子之說,任從何方面說,俱是對的,故列孟荀之上。

  凡事當以人己兩利為原則,退一步言之,亦當利己而無損於人,或利人而損於己,楊朱利己而損於人,故列第九,墨翟利人而有損於己,故列第十。此表以十級為止。近來的人,喜歡講斯密士、達爾文、尼采諸人的學說,如把三人列入,則斯達二氏的學說,其弊流於損人,斯氏當列第十一,達氏當列第十二,尼采倡超人主義,說:「剿滅弱者,為強者天職。」說:「愛他主義,為奴隸道德。」專作損人利己的工作,其學說為最下,當列第十三,共成十三級。尼采之下,不會再有了,有之則只有實行家張獻忠、李自成了。

  中國之盜跖,和西洋之希特勒、墨索里尼,就其學說言之,應與尼采並列一欄。就其實行言之,應與張獻忠、李自成,同列一欄。我們從第十三級裏,向上看,越上越精深,研究起來,越有趣味。從第一級起,向下看,越下越粗淺,實行起來越適用。王弼把老孔融合為一,晉人清淡,則趨入老莊,尤偏重莊子,這是由於老子談理,比孔子更精深,莊子談彈,比老子更精深的原故。程明道把儒釋道三教,融合為一,開出理學一派,而宋明諸儒,多流人佛氏,這是由佛氏談理,比孔老更精深的原故。從實施方面書之,印度行佛教而亡國,中國行孔老之教而衰弱,西人行斯密士、達爾文之說而盛強,這即是越粗淺越實用的明證。我們研究學理,當力求其深,深則洞見本源,任他事變紛乘,我都可以應付,不至錯誤。至於實施方面,當力求其淺,淺則愚夫愚歸能知能行,才行得起走。

  西人崇奉斯密士說而國富,但社會革命之機,即伏於其中。崇奉達爾文之說而國強,而世界大戰之後,即伏於其中。德皇威廉第二,崇奉尼采之說,故大戰之前德國最為強盛,然敗不旋踵。現在希特拉、墨索里尼,和日本軍閥,正循威廉覆轍走去,終必收同一之結果,故知斯密士等三人之學說,收效極大,其弊害亦極大。

  墨子學說,雖不完備,但確是救時良藥,其學說可以責己,而不可以責人,只有少數聖賢才做得到。當今之世,滔滔者皆是損人利己之流,果有少數聖賢,反其道而行之,抱定損己利人之決心,立可出斯民於水火。墨子之學說誠偏,惟其偏才能醫好大病,現在斯密士、達爾文、尼采諸人之言盈天下,墨子之學說,恰是對症良藥。

  墨子之損己,是出乎自願,若要強迫他受損,這是不行的。墨子善守,雖以公輸之善攻,且無如之何,如果實行墨子之道,決不會蹈印度亡國覆轍。我國學說理論之不完備,莫如墨子,然而施行起來,也可救印度學說和西洋學說兩方之偏。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西洋和印度人,一齊走人中國這條路不可。

  楊朱的學說,也是對症之藥。現在的弊病,是少數人爭權奪利,大多數人把自己的權利,聽憑別人奪去,以致天下大亂。楊朱說:「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守著自己的權利,一絲一毫,不許人侵犯,我也不侵犯人一絲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自然太平。孟子說:「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君主是從每人身上,掠取些須權利,積而成為最大的權利,才有所謂君王。人人守著自己的權利,絲毫不放,即無所謂君王。猶之人人守著家裏東西,自然就莫得強盜。實行楊朱學說,則那些假借愛國名義,結黨營私的人,當然無處立足。各人立在地上,如生鐵鑄定一般,無侵奪者,亦無被侵奪者,天下焉得不太平。不過由楊朱之說,失去人我之關連,律以天然之理,尚有未合。孟子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道,不歸楊,則歸墨。」這個話很值得研究,因為孟子那個時代,人民所受痛苦,與現在一樣,所以楊墨的學說,才應運而生。春秋戰國,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楊墨的學說,自學理上言之,本是一偏,無如害了那種病,這類辦法,確是良藥,所以一般學者,都起來研究,而楊墨之言就盈天下了。

  孔子的學說,最為圓滿,因為對於當時,不甚切要,所以身死數十年,他在學術上的地盤,全被楊墨奪去。孟子說:「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可見孔子三千弟子的門徒,全行變為楊墨之徒,大約孟子的師伯師叔,和一切長輩,都是楊墨之徒了,因此孟子才出來,高呼:「打倒楊墨,匡復孔教。」

  孟子的學說,本來較楊墨更為圓滿,但對於我們現在這個時代,不免微微的帶了唱高調的性質,應該先服點楊墨之藥,才是對症。現在須有人抱定墨子犧牲自己的精神,出來提倡楊朱的學說,叫人人守著自己的權利,絲毫不放,天下才得太平,並且還要先吃點韓非之藥,才能吃孑L孟之藥,何以故呢?諸葛武侯曰:「法行則知恩。」現在這些驕兵悍將,貪官污吏,劣紳土豪,奸商貴族,非痛痛的用韓非的法子,懲治一下,難免不養癰遺患,故我們應當從第十級逆行上去,第十一級以下,暫不必說。

五、老子與西洋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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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國學說,當以老子為總代表,他的學說,與佛氏相通,這是無待說的。而其學說,又與西洋學說相通,茲舉嚴批老子為證:嚴又陵於《老子》第三章說道:「試讀布魯達奇英雄傳中,來刻谷土一首,考其所以治斯巴達者,則知其作用。與老子同符。此不佞所以云:黃老為民主治道也。」於第十章批曰:「夫黃老之道,民主之國所用也,……君主之國,未有能用黃老者也,漢之黃老,貌襲而取之耳。」於三十七章批曰:「文明之進,民物熙熙,而文物聲名皆大盛,此欲作之宜防也,老子之意,以為亦鎮之以樸而巳。此旨與盧梭正同。」又曰:「老子言作用,則稱侯王,故知道德經是言治之書。然孟德斯鳩《法意》中言:『民主乃用道德,君主則用禮,至於專制乃用刑。』中國未嘗有民主之制也,雖老子不能為未見其物之思想,於是道德之治,於君主中求之不得,乃遊心於黃老以上,意以為太古有之,蓋太古君不甚尊,民不甚賤,事本與民主為近也,此所以下篇有小國寡民之說。夫甘食美服,安居樂俗,鄰國相望,如是之世,正孟德斯鳩《法意》篇中,所指為民主中之真相也。世有善讀二書者,必將以我為知言矣。嗚呼,老子者,民主之治之所用也。」於第四十六章批曰:「純是民主主義,讀法儒孟德斯鳩《法意》一書,有以證吾言之不妄也。」據嚴氏這種批評,可見老子學說,又可貫通西洋學說。

  現在西洋經濟上所實行的,以斯密士學說為原則,政治上所採用的,以盧梭學說為原則。斯密士在經濟上主張自由,盧梭在政治中上主張自由。我國的老子,正是主張自由的人,我們提出老子來,就可以貫通斯盧二氏之說。斯密士的自由競爭,一變而為達爾文的強權競爭,再變而為尼采的超人主義,與中國所謂「道德流為刑名」是一樣的。西洋有了自由主義,跟著就有法西斯蒂主義,與中國有了黃老之放任,跟著就有申韓之專制,也是一樣的。我們知道黃老之道德,與申韓之刑名,原是一貫,即可把各種學說之共通性和蛻變之痕跡看出來。

  我不是說中國有了老子,就可不去研究西洋的學問,我只是提出老子,見得各種學說,可以互相貫通,只要明白這個道理,就可把西洋的學問,盡量的研究。

六、學道應走之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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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人用仰觀俯察的法子,窺見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生出理化各科。中國古人,用仰觀俯察的法子,窺見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則定各種制度。同是窺見自然之理,一則用之物理上,一則用之人事上,雙方文化,實有溝通之必要。

  中國古人定的制度,許多地方極無條理,卻極有道理,如所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上者仁民愛物,在下者親上事長之類,隱然磁電感應之理,不言權利義務,而權利和義務,自在其中,人與人之間,生趣盎然。西人則人與人之間,畫出許多界線,父子夫婦間的權利義務,俱用簿計學的方式計算,權利義務越分明,生趣越減少,所以西洋的倫理,應當灌注以磁電,才可把冷酷的態度改變。中國則未免太渾圇了,應當參酌西洋組織,果能如此,中西文化即融合了。

  研究學問,猶如開礦一般,中國人,印度人,西洋人,各開一個洞子,向前開採。印度人的洞子,和中國人的洞子,首先打通。現在又與西洋的洞子接觸了。宇宙真理,是渾然的一個東西,中國人,印度人,西洋人,分途研究。或從人事上研究,或從物理上研究,分出若干派,各派都是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照現在的趨勢看去,中西印三方學說,應該融會貫通,人事上的學說,與物理上的學說,也應該融會貫通。我輩生當此時,即當順應潮流,做這種融合工作,融合過後,再分頭研究。像這樣盼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經了若干次,才能把那個渾然的東西,研究得毫髮無遺憾,依舊還他一個渾然的。宇宙真理,只有一個,只要研究得徹底,彼此是不會衝突的,如有互相衝突之說,必有一說不徹底,或二說俱不徹底。衝突愈甚,研究愈深,自然就把本源尋出,而二者就融合為一。故衝突者,融合之預兆也。譬如數個泥丸放在盤中,不相接觸,則永久不生衝突,永久是個個獨立,取之擠之捏之,即可合為一個大泥丸。中國,印度,西洋,三方學術,從前是個個獨立,不相接觸。自佛法西來,與中國固有學術,發生衝突,此所謂擠之捏之也,而程明道之學說,遂應運而生。歐化東漸,與中國固有學術又發生衝突,此亦所謂擠之捏之也。就天然趨勢觀之,又必有一種新學說,應運而生,將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為一。

  然則融合中西印三方學術,當以何種方式呢?我們看從前融合印度學術的方式,就可決定應走的途徑了。佛教是出世法,儒教是人世法,二者是相反的。程明道出來,以釋氏之法治心,孔氏之法治世,人世出世,打成一片,是走的老子途徑。蘇子由著一部《老子解》,融合儒釋道三教,也是走的老子途徑。王陽明在龍場驛,大徹大悟,獨推象山,象山推崇明道,也是走人老子途徑。思想自由如李卓吾,獨有契於蘇子由,仍是走人老子途徑。又明朝陳白沙學於吳康齋,未知入處,乃揖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後有得。而白沙之學,論者謂其近於老莊,可見凡是掃除陳言,冥心探索的人,得出的結果,無不走入老子途徑。因老子之學,深得宇宙真理故也。

  據嚴批老子所說,老子之學,又可貫通西洋學說,我們循著老途徑做去,必可將中西印三方學說,融合為一。老子之學,內聖外王,其修之於內也,則曰:「至虛靜,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視其複。」其推之於外也,則曰:「修之於身,其德乃興,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孔門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與老子之旨正同,此中國學說之特色也。佛學傳人中國,與固有的學術,發生衝突,程明道就用孔門的正心誠意,與佛學的明心見性,打通為一。

  現在西洋的個人主義,國家主義,和社會主義,傳入中國,與固有學術,又生衝突,我們當用孔門的修齊治平,打通為一。西人把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看為互不相容之三個場體,而三種主義,遂互相衝突。孔門則身也,家也,國也,天下也,一以貫之,於三者之中,添一個家字,老子更添一鄉字,毫不衝突,此中國主義之所以為大同主義也。

  中印學術,早已融合,現在只做融合中西學術之工作就是了。此種工作,一經完成,則世界學說,匯歸於一,學術一致,行為即一致,人世之紛爭可免,大同之政治可期。這種責任,應由中國人出來擔任,西洋人和印度人,是不能擔負的。何也?西印兩方人士,對於中國學術,素乏深切之研究,而中國人對於本國學術研究了數千年,對於印度學術,研究了二千年,甲午庚子兩役而後,中國人盡量的研究西洋學術,已四十五年,所以融合中西印三方學術的工作,應該中國人出來擔負,是在我國學者,順應此種之趨勢,努力為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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