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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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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
作者:梁啟超
1904年2月14日

近數年來之中國,可謂言論時代也已矣。近數年來中國言論,复雜不可殫數,若革命論者,可謂其最有力之一種也已矣。凡發言者不可不求其論据于歷史,凡實行者愈不可不鑒其因果于歷史,吾故為《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欲与舉國言論家一商榷焉。

革命之義有廣狹:其最廣義,則社會上一切無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變動皆是也;其次廣義,則政治上之异動与前此划然成一新時代者,無論以平和得之以鐵血得之皆是也;其狹義,則專以兵力向于中央政府者是也。吾中國數千年來,惟有狹義的革命,今之持极端革命論者,惟心醉狹義的革命。故吾今所研究,亦在此狹義的革命。

十九世紀者,全世界革命之時代也,而吾中國亦介立其間,曾為一次之大革命也。顧革命同而其革命之結果不同。所謂結果者,非成敗之云也。歐洲中原之革命軍,敗者強半,而其所收結果,与成焉者未或异也。胡乃中國而獨若此?西哲有言:“歷史者,民族性質之繅演物也。”吾緣惡果以溯惡因,吾不得不于此焉詗之。

中國革命史与泰西革命史比較,其特色有七:

曰有私人革命而無團体革命。泰西之革命,皆團体革命也。英人千六百四十六年之役,衝其鋒者為國會軍;美人千七百七十六年之役,主其事者為十三省議會;又如法國三度之革命,則皆議員大多數之發起而市民從而附和也;千八百四十八年以後,歐洲中原諸地之革命,莫非由上流團体主持其間也。綜而論之,則自希腊、羅馬以迄近世革命之大舉百十見,罔非平民團体与貴族團体相鬩爭也。獨吾中國不然,數千年來革命之跡,不絕于史乘,而求其主動之革命團体,無一可見。惟董卓之役,關東州郡會合,推袁紹為盟主以起義,庶幾近之,然不旋踵而同盟渙矣。自餘若張角之天書,徐鴻儒之白蓮教,洪秀全之天主教,雖處心積慮,歷有年所,聚眾稍夥,然後從事,類皆由一二私人之權術,于團体之義仍無當也。其在現世,若哥老、三合之徒,就外觀視之,儼然一團体,然察其實情,無有也。且其結集已數百年,而革命之實,竟不克一舉也。此後或別有梟雄者起,乃走附焉而受其利用,則非吾所敢言;若此團体之必不能以獨力革命,則吾所敢言也。故數千年莽莽相尋之革命,其蓄謀焉,戮力焉,喋血焉,奏凱焉者,靡不出于一二私人,此我國革命与泰西革命最相違之點也。

曰有野心的革命而無自衛的革命。革命之正義,必其起于不得已者也。曷云乎不得已?自從事革命者,未之前聞。

若楚漢間之革命,固云父老苦秦苛法,然陳涉不過曰:“苟富貴,毋相忘”;項羽不過曰:“彼可取而代也”;漢高不過曰:“某業所就,孰与仲多”?其野心自初起時而已然矣。此外若趙氏之南越,竇氏之河西,馬氏之湖南,錢氏之吳越,李氏之西夏,其動机頗起于自衛,然于大局固無關矣。故中國百數十次之革命,自其客觀的言之,似皆不得已;自其主觀的言之,皆非有所謂不得已者存也。何也?無論若何好名目,皆不過野心家之一手段也。

曰有上等下等社會革命,而無中等社會革命。泰西革命之主動,大率在中等社會,蓋上等社會則其所革者,而下等社會又無革之思想、無革之能力也。今將中國革命史上之事實類表之,則: [1]

上等社會之革命 成者 唐高祖
宋太祖(準革命)
明成祖
敗者 漢初異姓諸王
漢文景間同姓諸王
東漢末諸侯
晉、十六國之强半
唐之諸藩鎮 晉、十六國及唐、五代之方鎮,其性質颇複雜
有不能盡目爲革命者,今举其概耳
五代時諸方鎮
明宸濠等
清初之三藩及臺灣
其他
下等社會之革命 成者 漢高祖
漢光武
明太祖
敗者 漢初之陳涉、項羽等
西漢末之赤眉、王郎等
东漢末之黄巾等
隋末之李密、窦建德等
唐末之黃巢等
元末之張士誠、陳友諒等
明末之流寇等
清之洪秀全等

表例說明:(一)凡在本朝任一方鎮,擁土地人民以為憑借者,皆謂之上等社會;(二)凡欺人孤兒寡婦,假名禪讓以竊國者,不以入革命之列。

准此以談,則數千年歷史上,求所謂中等社會之革命者,舍周共和時代國人流王于彘之一事,此後蓋閔乎未有聞也。

(或疑中等与下等之界線頗難划,同為無所憑借,則中与下等耳,于何辨之?曰:起事者為善良之市民,命之曰中等;其為盜賊,命之曰下等。或由下等而漸進為中等,不能計也,或裹脅善良之市民,亦不能計也。)

夫泰西史上之新時代,大率以生計問題為樞紐焉,即胎孕革命者,此亦其重要之一原因也。故中等社會,常以本身利害之關係,遂奮起而立于革命之場。若中國則生計之与政治,向固絕對影響者存也,故彼中革命一最要之机關,而我獨闕如也。

曰革命之地段。吾欲假名泰西之革命曰單純革命,假名中國之革命(歷史上的)曰复雜革命。長期國會時之英國,除克林威爾一派外,無他革命軍也;獨立時之美國,除華盛頓一派外,無他革命軍也。自餘各國前事,大都類是(其成者每類是,反之而各地蜂起者每不成。)中國不然。秦末之革命,与項羽、漢高相先後者,則陳涉、吳廣也,武臣也,葛嬰也,周市也,田儋也,景駒也,韓廣也,吳芮也,如是者數十輩。西漢末之革命,与光武相先後者,則樊崇也,徐宣、謝祿、楊音也,刁子都也,王郎也,秦丰也,平原女子遲昭平也,王常、成丹也,王匡、王鳳也,朱鮪、張印也。陳牧、廖湛也,李憲也,公孫述也,隗囂也,竇融也,盧芳也,彭寵也,張步也,劉永、董憲也,如是者數十輩。東漢末之革命,与曹操、劉備、孫權相先後者,則黃巾十餘大部也,董卓也,北宮伯玉也,張燕也,李傕、郭汜也,袁紹也,袁術也,呂布也,公孫瓚也,張魯也,劉璋也,韓遂、馬騰也,陶謙也,張繡也,劉表也,公孫淵也,如是者數十輩。隋末之革命,与李唐相先後者,則王薄、孟讓也,竇建德也,張金稱、高士達也,郝孝德也,楊玄感也,劉元進也,杜伏威、輔公拓也,宇文化及也,李弘芝也,翟讓、李密也,徐圓朗也,梁師都也,王世充也,劉武周也,薛舉也,李軌也,郭子和也,朱粲也,林士弘也,高開道也,劉黑闥也,如是者數十輩。自餘各朝之鼎革大都類是。(以臚列此等人名,干燥無味,故後代闕之。)即如最近洪楊之役,前乎彼者,廣西群盜,既已積年;後乎彼者,捻、回、苗、夷,蜂起交迫,猶前代也。由是觀之,中國無革命則已,苟其有之,則必百數十之革命軍同時并起,原野厭肉,川谷闐血,全國糜爛,靡有孑遺,然後僅獲底定。苟不爾者,則如漢之翟義,魏之毋丘儉,唐之徐敬業,并其破坏之目的亦不得達,更無論成立也。故泰西革命,被革命之禍者不過一方面,而食其利者全國;中國革命,則被革命之禍者全國,而食其利者并不得一方面。中國人聞革命而占栗,皆此之由。

曰革命之時日。泰西之革命,其所敵者在舊政府,舊政府一倒,而革命之潮落矣,所有事者,新政府成立善後之政略而已,其若法蘭西之變為恐怖時代者,蓋僅見也,故其革命之時日不長。中國不然,非群雄并起,天下鼎沸,則舊政府必不可得倒,如是者有年;既倒之後,新政府思所以削平群雄,綏靖鼎沸,如是者复有年。故吾中國每一度大革命,長者數十年,短者亦十餘年。試表列之:

時代 舊政府末倒以前 既倒以後 合計
秦末 三年 二世元年壬辰,陳涉起首難,二年甲午,沛公入武關,秦亡。 十三年 高帝十二年丙午,平陳豨、盧綰,兵事息。 十六年
西漢末 八年 新莽天鳳四年丁丑,新市、下江兵起,地皇五年癸末,更始入長安,莽亡。 十八年 光武建武十五年庚子,盧芳降,兵事息。 二十六年
東漢末 十二年 靈帝中平元年甲子,黃巾起,獻帝興平二年乙亥,李傕、郭汜亡。 八十五 太康元年庚子,平吳,兵事息。 九十七年
隋末 九年 煬帝大業七年辛未,壬薄、張金稱等起,恭帝二年,王世棄弒之,隋亡。 十一年 唐太宗貞觀二年,平梁師都,兵事息。 九十七年
唐末 三十四年 僖宗乾符元年甲午,王仙芝始亂,昭宣帝天祐四年丁卯,朱溫纂弒,唐亡。 七十二年 宋太宗太平興國四年己卯,北漢主劉繼元降,兵事息。 百〇六年
元末 二十一年 順帝至正八年戊子,方國珍起,廿八年戊申,徐達定中原,元主北遁,元亡。 二年 明太祖洪武二年己酉,徐達擒張良臣,兵事息。 二十三年
明末 十七年 思宗崇禎元年戊辰,陝西流賊起,十七年甲申,帝殉國,明亡。 四十年 清圣祖康熙二十二年癸亥,平三藩、臺灣,兵事息。 五十七年
附洪楊 道光二十三年癸卯,李沅發始亂,二十九年己酉,洪秀全起廣西,同治七年,李鴻章平捻,後事盧。 二十六年


(附注)若晉、十六國、南北朝間,混亂固极矣,然其性質复雜,不純然為革命,且大革命中復包含無數小革命焉,故今不列于表。又東漢末舊政府既倒後,猶擁虛號,其嬗代亦与他時代之性質稍异,以嚴格算之,其年數略可減少,謂獻帝建安十八九年間為一段落可也,則亦二十年矣。

由是觀之,中國革命時日之長,真有令人失惊者。且猶有當注意者一事,則舊政府既倒以後,其亂亡之時日,更長于未倒以前是也。(其間惟元明之交,其現象出常例外,則由革命軍太無力,久不能倒舊政府耳,其性質非有以异于前代也。)當其初革伊始,未嘗不曰,吾之目的,在倒舊政府而已。及其机之既動,則以懸崖轉石之勢,波波相續,峰峰不斷,馴至數十年、百年而未有已。泰西新名詞曰“強權強權”,強權之行,殆野蠻交涉之通例,而中國其尤甚者也;中國之革命時代,其尤甚者也。如斗蟀然,百蟀處于籠,越若干日而斃其半,越若干日而斃其六七,越若干日而斃其八九,更越若干若干日,群蟀悉斃,僅餘其一,然後鬪之事息。中國數千年之革命,殆皆若是。故其人民,襁褓已生金革之里,垂老猶厭鼙鼓之聲,朝避猛虎夕長蛇,新鬼煩冤舊鬼哭,此其事影響于社會之進步者,最酷且烈。夫中國通稱三十年為一世,謂人類死生遞嬗之常期也。其在平和時代,前人逝而後人直補其缺,社會之能力,始繼續而不斷;若其間有青黃不接之頃,則進化之功用,或遂中止焉矣。英國博士福亞氏,嘗以統計上學理,論人口死亡之率,謂:“英國生產者一百萬人中,其十五歲至四十五歲間,以肺癆病死者七萬二千三百九十七人。譬如每人以三十年間力作所得,平均可得二百磅,則是肺癆一症,使英國全國之總殖損失千四百四十七萬九千四百鎊也。”此等語隨机指點,已有足令人瞿然惊者。然此猶生計上直接之損害也,若語其間接者,則壯者死亡离散,而生殖力之損耗,有去無來,人道或幾乎息。觀中國歷史上漢末、隋末、唐末之人口,比于前代全盛時,十僅存一,(參觀《中國史上人口之統計》篇。)此豈盡由于殺戮耶?亦生殖力之銳減為之原也。坐是之故,其所影響者,若生計上,若學術上,若道德上,若風俗上,前此經若干年之群演,而始達于某級程度者,至是忽一切中絕,混然复還于天造草昧之態狀,文明之凝滯不進,皆此之由。泰西革命,蒙革命之害者不過一二年,而食其利者數百歲,故一度革命,而文明之程度進一級。中國革命,蒙革命之害者動百數十歲,而食其利者不得一二年,故一度革命,而所積累以得之文明,与之俱亡。此真東西得失之林哉!

曰革命家与革命家之交涉。泰西革命家,其所認為公敵者,惟現存之惡政府而已,自他皆非所敵也;若法國革命後,而有各党派之相殘,則其例外僅見者也。中國不然,百數十之革命軍并起,同道互戕,于舊政府之外,而為敵者各百數十焉,此鼎革時代之通例,無庸枚舉者也。此猶曰异党派者為然也。然其在同党,或有事初起而相屠者,如武臣之于陳涉,陳友諒之于徐壽輝之類是也;或有事將成而相屠者,如劉裕之于劉毅,李密之于翟讓之類是也;或有事已成而相屠者,如漢高祖、明太祖之于其宿將功臣皆是也;求其同心戮力、全始全終者,自漢光武以外,殆無一人。夫豈必遠征前代,即如最近洪楊之役,革命之進行,尚未及半,而韋昌輝与石達開同殺楊秀清矣,昌輝旋复謀殺達開矣,諸將复共殺昌輝矣。軍至金陵,喘盧甫定,而最初歃血聚義之東、西、南、北、翼五王,或死或亡,無复一存矣。其後陳玉成被賣于苗沛霖,而上游始得安枕;譚紹洸被殺于郜雲官等,而蘇州始下,金陵隨之而亡。豈必官軍之能強,毋亦革命家之太不濟也。吾前進屢言,非有高尚、嚴正、純洁之道德心者,不可以行革命,亦謂此而已,亦謂此而已。彼時洪楊等固無力以倒北京政府也,借令有之,試思其後此与張總愚、賴汶洸輩之交涉何如?与苗沛霖輩之交涉何如?即与其部下石達開、陳玉成、李秀成、李世賢輩之交涉何如?此諸党魁之各各互相交涉又何如?其必繅演前代血腥之覆軌,無待蓍蔡矣。此真吾中國革命史上不可洗滌之奇辱也。

曰革命時代外族勢力之消長。嗚呼!吾觀法國大革命後,經過恐怖時代,巴黎全市,血污充塞,而各國聯軍干涉,猶能以獨力抵抗,不移時而出拿破侖,大行复仇主義以震懾歐陸。吾因是以反觀中國,吾不自知其汗浹背而淚承睫矣。中國每當國內革命時代,即外族勢力侵入之時代也。綜觀歷史上革命与外族之關係,可分為五種:

一曰革命軍借外族之力以倒舊政府者,如申侯之以犬戎亡周,李世民這以突厥亡隋,石敬瑭之以燕雲十六州賂契丹等類是也。
二曰舊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軍者,如郭子儀之以吐蕃、回紇討安史,李鴻章之以戈登滅洪秀全等類是也。
三曰舊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軍而彼此兩斃者,如吳三桂以滿洲亡李闖,而并以亡明是也。
四曰革命軍借外族之力以倒政府而彼此兩斃者,如成都王穎以劉淵為大單于,同抗王室,卒不能成,而遂以亡晉是也。
五曰革命軍敗後,引外族以為政府患者,如漢初陳豨、盧綰輩,東漢初盧芳輩之導匈奴,唐初劉黑闥、梁師都輩之導突厥等類是也。

此皆其直接關係也。若語其間接者,則如劉項鬩而冒頓坐大,八王亂而十六國勢成,安史扰而蕃鶻自強,五代棼而契丹全盛,闖獻毒氛遍中原,而滿洲遂盡收關外部落,此則未假其力以前,而先有以養其勢者矣。嗚呼!以漢高之悍鷙,而忍垢于白登之役;以唐太之神武,而遣憾于高麗之師;我國史之污點,其何日之能雪耶?即如最近數十年間西力之東漸,固由帝國主義自然膨脹之力,而常胜軍之關係,亦宁淺薄耶?識者觀此,毛髮俱栗矣。

以上七端,皆中國革命時代所必顯之現象也。事物公例,因果相倚,因果相含。欲識過去因,請觀今日果;欲識未來果,請觀今日因。今後之中國,其必以革命而後獲救耶,抑不革命而亦可以獲救耶?此屬于別問題;若夫革命而可以救中國耶,抑革命而反陷中國于不救耶?此則正本論之所欲研究也。若後有革命軍者起,而能免于此七大惡特色,以入于泰西文明革命之林,則革命者,真今日之不二法門也。而不然者,以百數十隊之私人野心的革命軍同時并起,蹂躪于全國,而蔓延數十年,猶且同類相屠,而兩造皆以太阿之柄授外族,則過此以往,必有太息痛恨于作俑之無後者。抑今日國中迷信革命之志士,其理想必与此七大惡特色不相容,無待余言也。今後若有一度能為革命史上開一新紀元,以一洒種種之污點,吾之欣喜愿望,宁有加焉。雖然,理想之与事實,往往不能相應,此不可不詳察也。當思泰西革命之特色何以若彼,中國革命之特色何以若此,此其中殆必有一原因焉。今者我國國民全体所受之因,与夫少數革命家所造之因,其誠能有异于前代与否,是即將來結果之同不同所由定也。吾見夫所欲用之以起革命之多數下等社會,其血管內皆含黃巾、闖、獻之遺傳性也;吾見夫以第一等革命家自命之少數豪杰,皆以道德信義為虱為毒,而其內部日日有楊韋相搏之勢也;吾見夫高標民族主義以為旗幟者,且自附于白種景教,而借其力欲以摧殘异己之党派,且屢見不一見也。夫景從革命者,必賴多數人,故吾觀彼多數人者之性質而吾懼;主持革命者,必賴少數人,故吾觀彼少數人者之性質而吾滋懼。吾懼乎于理想上則彼上七大特色萬不愿有,而于事實上則彼七大特色終不能無也。此吾所以于衣被全歐、震撼中國之革命主義,而言之猶有餘栗也。嗟夫!今而嘵嘵,复奚為者?公等而持不革命而可以救中國之論也,則請實為不革命以救中國之預備;

公等而持必革命而可以救中國之論也,則請實為革命以救中國之預備。革命以救中國之預備奈何?毋曰吾學習武備,吾運動會党,吾密輸入器械,而吾事畢矣;必虛心商榷,求所以免于彼七大惡特色者,其將何途之從,如何而使景從我者免焉,如何而使我躬先自免焉!若有以此道還問諸鄙人者,則鄙人舍其迂遠陳腐之議論,仍無以為對也。曰:汝而欲言革命、欲行革命也,則汝其學克林威爾,汝其學華盛頓,汝其用最善良之市民。乃若當今號稱革命巨子者之所稱道,割斷六親,乃為志士;摧棄五常,乃為偉人;貪黠傾軋,乃為有手段之豪杰;酒色財气,乃為現本色之英雄;則吾亦如某氏所謂刀加吾頸,槍指吾胸,吾敢曰:“期期以為不可,期期以為不可也!”吾為此言,吾知又必有詈我者曰,汝責人無已時。

雖然,吾為吾國憂,吾為吾國懼,吾宁能已于言?所責者在足下耶,非足下耶?惟足下自知之。足下而僅欲言革命而不欲行革命也,則吾复何云,凡吾之說,悉宜拉雜之,摧燒之;

足下而誠欲行革命也,誠欲行革命以救中國也,則批鱗逆耳之言,毋亦有一顧之价值耶?毋徒囂囂然曰:某也反對我革命論,是欲做官也,欲巴結滿清政府也。孔子不云乎:“不以人廢言。”就使其人而果于欲做官、欲巴結滿清政府之外無他思想也,苟其言誠有一二當于理者,猶當垂听之。足下試一度清夜自思,返觀內照,吾所責者而誠非足下也,則當思与足下同政見者,其可責之人,固自不少,宜如何以轉移之?苟不轉移之,吾恐足下之志事敗于彼輩之手也。若吾所責者而有一二類似于足下也,則吾哀哀泣諫,求足下改之;若不改之,吾恐足下之志事,終不得就也。若曰吾所責者非可責也,而必曰破坏舊道德為革命家應行之義務,則刀加吾頸,槍指吾胸,吾敢曰:倡此論者,實亡中國之罪人也,實黃帝子孫之公敵也!吾宁不知革命論者之中,其高尚嚴正純洁者,固自有人,顧吾所以且憂且懼而不能已者,吾察其机之所趨有大不妙者存,吾深慮彼之高尚嚴正純洁者,且為法國羅蘭夫人党之續也。或曰:凡子之所責者,皆言革命者耳,非行革命者,子何憂之之甚?信如是也,則吾為多言也夫,吾為多言也夫。雖然,信如是也,則吾為中國風俗人心憂,吾為中國前途憂,滋益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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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參見:http://www.bwsk.net/mj/l/liangqichao/000/04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