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文/卷06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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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元和初,予罷校書郎,與元微之將應制舉,退居於上都華陽觀,閉戶累月,揣摩當代之事,構成策目七十五門。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凡所應對者,百不用其一二。其餘自以精力所致,不能棄捐,次而集之,分為四卷,命曰《策林》云耳。
一、策頭
臣伏見漢成帝以朱雲庭辱張禹,令持下殿,雲攀檻檻折,成帝容之,後嘗理檻,帝命勿易,以旌直臣。臣每覽《漢史》至此,未嘗不三復而歎息也。豈不以臣不愛死,雖憐其死,而必諫乎?君能納諫,雖折其檻,而必容乎?不然,何雲之竭忠也如此,而帝之見容也又如此。伏惟陛下以至誠化萬國,以至明臨兆人,故數年之間,仍降詔旨,四海之內,累徵賢良,思酌下言,樂聞上失,諭以旁求之意,詢以無隱之辭。是則陛下納諫之㫖,遠出於漢朝,微臣獻言之罪,不虞於折檻矣。況清問之下,條對之中,苟言有可觀,策有可取,陛下必光揚其名氏,優崇其爵秩,與夫勿易折檻以旌直臣之意,又相萬也。賤臣得不有犯無隱,以副陛下納諫之㫖乎;殫思極慮,以盡微臣獻言之道乎?唯以直詞,昧死上對。
臣生也幸,沐聖朝垂覆育之惠,當陛下無忌諱之日,斯則朝聞夕死足矣,而況於充賦王庭者乎?伏念庸虛,謬膺詔選,誠不足以明辯體用,對揚德音。欲率爾而言,適足重小臣狂簡之過;若默默而退,又何以副陛下虛求之心?是以闚玉旒,讀金策,慚惶僶俛,不知所裁者久矣。然以愚慮之中,千或一得,而往古之成敗,耳或妄有所聞,當今之得失,目或妄有所見,進不敢希旨,退不敢隱情,唯以直言,昧死上對。
二、策項
臣聞人無常心,習以成性;國無常俗,教則移風。故億兆之所趨,在一人之所執。是以恭默清淨之政立,則復朴保和;貴德賤財之令行,則上讓下兢;恕已及物之誠著,則蒼生可致於至理;養老敬長之教洽,則皇化可升於太寧。由是言之,蓋人之在教,若泥金之在陶冶,器之良窳,由乎匠之巧拙,化之善否,繫乎君之作為。伏惟陛下慎而思之,勤而行之,則太平之風,大同之俗,可從容而馴致矣。
臣聞教無常興,亦無常廢,人無常理,亦無常亂。蓋興廢理亂,在君上所教而已。故君之作為,為教興廢之本,君之舉措,為人理亂之源。若一出善言,則天下之人獲其福;一違善道,則天下之人罹其殃;若一肆其心,而事有以階於亂;一念於德,而邦有以漸於興。交應之間,實猶影響。今陛下以懋建皇極為先,則大化不得不流矣;以欽若前訓為本,則大樸不得不復矣;以緝熙庶績為念,則五刑不得不措矣;以祗奉宗廟為心,則五教不得不敷矣。而尚有未流、未措、未復、未敷之問,此乃陛下勞謙之德太過,故不自見其益也,求理之心太速,故不自見其功也。臣何以知之?然臣聞「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此言王者行道,非始之難,終之實難也。陛下又能終之,則太平之風,大同之俗,如指掌耳,豈止化流樸復,刑措教敷而已哉。
三、策尾
臣鄙人也,生仁壽之代,沐文明之化,以進士舉及第,又以拔萃選授官。臣之名既獲二成,君之祿已受一命,雖天地不求仁於芻狗,而畎澮思委潤於滄溟,惓惓之誠,蓄之久矣。幸遇陛下發旁求之詔,垂下濟之恩,詳延謨猷,親覽條對。逢不諱之日,雖許極言,當無過之朝,不知所述。無裨清問,有負皇明,仰冒宸嚴,伏待罪戾。謹對。
臣幸逢昭代,得列明庭,慚無嘉言,以充清問,輒罄狂瞽,惟陛下擇之。謹對。
臣生聖代三十有五年,蒙陛下子育之恩,睹陛下昇平之化,謬膺詔選,充賦天庭。安足親承德音,條對清問。逢旁求之日,雖許直言,當已理之朝,將何極諫?塵黷聖鑒,俯伏待罪。謹對。
四、美謙讓
臣聞王者之有天下也,自謂之理非理也,自謂之亂非亂也,自謂之安非安也,自謂之危非危也。何者?蓋自謂理且安者,則自驕自滿,雖安必危;自謂亂且危者,則自戒自強,雖亂必理。理之又理,安之又安,則盛德大業,斯不遠矣。伏惟陛下嗣建皇極,司牧蒼生,夙興以憂人,夕惕而修已,以今日之理,陛下視朝廷未以為理,以今日之安,陛下視海內未以為安,而又思酌下言,樂聞上失,弊無不革,利無不興。今則嚴禋郊廟,猶謂敬之不至;愛養黎庶,猶謂惠之不宏;省罷進獻,猶憂人之困窮;蠲免逋租,猶慮農之勤匱;搜揚俊乂,猶謂賢之遺逸;滌蕩罪戾,猶念獄之非辜;底定兵戈,猶懼其未戢;懷柔夷狄,猶恐其未賓;大化參乎陰陽,猶慚之以寡德;重光並乎日月,猶讓之以不明。斯乃陛下勞謙之心,合天運之不息也,勤卹之德,合地道之無疆也。如臣者,何所知焉,何所述焉?伏以聖聰,貴聞庶議,苟有愚見,敢不極陳。
五、塞人望歸眾心,在慎言動之初
夫欲使人望塞、眾心歸者,無他焉,在陛下慎初之所致耳。臣聞天子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言動不書,非盛德也,書而不法,後嗣何觀焉?若王者言中倫,動中度,則千里之外應之,百代之後歌之,況其邇者乎?若言非宜,動非禮,則千里之外違之,百代之後笑之,況其邇者乎?是以古之天子,口不敢戲言,身不敢妄動,動必三省,言必再思。況陛下初嗣祖宗,新臨兆庶,臣伏見天下之目,專專然以觀陛下之動也,天下之耳,禺禺然以聽陛下之言也,則陛下出一言,不終日而達於朝野,動一事,不浹辰而聞於華夷,蓋是非之聲,無翼而飛矣,損益之名,無脛而走矣,陛下得不慎之哉!伏惟觀於斯,察於斯,使一言一動,無所苟而已矣。言動不苟,則天下之望塞焉,天下之心歸焉。
六、教必成化必至,在敬其終
問:先王之教,布在方策,事雖易舉,政則難成。豈文之空垂,將行之未至?思臻其極,佇質所疑。
夫欲使政必成、化必至者,無多焉,在陛下敬始慎終之所致耳。臣聞先王之訓,不徒言也,先王之教,不虛行也,淺行之則小理,深行之則大和,淺深小大之應,其猶影響矣。然則天下至廣,王化至大,增減損益,難見其形。是以政之損者,雖不見其日損,必有時而亂也;教之益者,雖不見其日益,必有時而理也。陛下但推其誠,勤其政,慎其始,敬其終,日用而不知自臻其極,此先王終日所務者也,終日所行者也,不可月會其教化之淺深,歲計其風俗之厚薄焉。臣又聞《易》曰:「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此言王者之教,待久而成也,王者之化,待終而至也。陛下誠能久而終之,則何慮政不成而化不至乎?
七、不勞而理,在順人心立教
問:方今勤卹憂勞,夙夜不怠,而政教猶缺,懲勸未行,何則?上古之君,無為而理,令不嚴而肅,教不勞而成,何施何為,得至於此?
臣請以三五之道言之。臣聞三皇之為君也,無常心,以天下心為心;五帝之為君也,無常欲,以百姓欲為欲。順其心以出令,則不嚴而理;因其欲以設教,則不勞而成。故風號無文而人從,刑賞不施而人服。三五所以無為而天下化者,由此道也。後代反是,故不及者遠焉。臣請以三代以後之事言之。臣聞後代之天下,三五之天下也,後代之人,三五之人也,後代之位,三五之位也。居其位,得其人,有其天下,而不及三五者,何哉?臣竊驚怪之,然亦粗知其由矣。豈不以己心為心,抑天下以奉一人之心也;以己欲為欲,咈百姓以從一人之欲也。苟或心與道未合,政與時並行,得失交爭,利害相半,如此則雖宵衣旰食,勞體勵精,纔可以致小康,不足以宏大道,故出令而吏或犯,設教而人敢違,刑雖明而寡懲,賞雖厚而鮮勸。此由捨人而從欲,是以勤多而功少也。伏惟陛下去彼取此,執古御今,以三五之心為心,則政教何憂乎不洽,以億兆之欲為欲,則懲勸何畏乎不行。政教洽,則不殷憂而四海寧;懲勸行,則不勤勞而萬人化。此由捨己而從眾,是以事半而功倍也。臣又聞太宗文皇帝嘗曰:「朕雖不及古,然以百姓心為心。」臣以為致貞觀之理者,由斯一言始矣。伏願陛下從而鑒之,嗣而行之,則天下幸甚,天下幸甚。
八、風行澆朴 由教不由時
問:甿俗之理亂,風化之盛衰,何乃得於往而失於來,薄於今而厚於古?或曰:「興替之道,執在君臣。」又云:「澆朴之風,繫於時代。」二說相反,其誰可從?
臣聞代之澆漓,人之朴畧,由上而不由下,在教而不在時。蓋政之臧否定於中,則俗之厚薄應於外也。何以驗覈?伏請以周秦以降之事言之。臣聞周德寖衰,君臣陵替,蠶食瓜割,分為戰國;秦氏得之,以暴易亂,曾未旋踵,同歸覆亡;炎漢勃興,奄有四海,僅能除害,未暇化人;迨於文帝、景帝,始思理道,躬行慈儉,人用富安,禮讓自興,刑罰不試,昇平之美,隣於成康,載在《漢書》,陛下熟聞之矣;降及魏晉,迄於梁隋,喪亂宏多,殆不足數;我高祖始建區夏,未遑緝熙;迨於太宗、元宗,抱聖神文武之姿,用房、杜、姚、宋之佐,謀猷啟沃,無怠於心,德澤施行,不遺於物,所以刑措而百姓欣戴,兵偃而萬方悅隨,近無不安,遠無不服,雖成康文景,無以尚之,載在國史,陛下熟知之矣。然則周秦之亂極矣,及文景繼出,而昌運隨焉;梁隋之弊甚矣,及二宗嗣興,而王道融焉。若謂天地生成之德漸衰,家國君臣之道漸喪,則當日甚一日,代甚一代,不應衰而復盛,澆而復和,必不爾者。何乃清平朴素之風,薄於周秦之交,而厚於文景之代耶?順成和動之俗,喪於梁隋之際,而獨興於貞觀、開元之年耶?由斯言之,不在時矣。故魏徵有云:「若言人漸澆訛,不反質樸,至今應為鬼魅,寧可復得而教化耶?」斯言至矣,故太宗嘉之。又按《禮記》曰:「教者人之寒暑也,事者人之風雨也。」此言萬民之從王化,如百穀之委歲功也,若寒暑以時則禾黍登而菽麥熟,若風雨不節則稂莠植而秕稗生。故教化優深,則謙讓興而仁義作;刑政偷薄,則訛偽起而姦宄臻。雖百穀在地,成之者天也;雖萬物在下,化之者上也。必欲以涼德弊政,嚴令繁刑,而求仁義行,姦宄息,亦猶飄風暴雨,愆陽伏陰,而望禾黍豐,稂莠死,其不可也,亦甚明矣。故曰堯舜率天下以仁,比屋可封;桀紂率天下以暴,比屋可戮。斯則由上在教之明驗也,伏惟聖心無疑焉。
九、致和平復雍熙,在念今而思古也
問:今欲感人心於和平,致王化於朴厚,何思何念,得至於斯?
臣聞政不念今,則人心不能交感;道不思古,則王化不能流行。將欲感人心於和平,則在乎念今而已。伏惟陛下知人安之至難也,則念去煩擾之吏;愛人命之至重也,則念黜苛酷之官;卹人力之易罷也,則念省修葺之勞;憂人財之易匱也,則念減服御之費;懼人之有餒也,則念薄麥禾之稅;畏人之有寒也,則念輕布帛之征;慮人之有愁苦也,則念損嬪嬙之數。故念之又念之,則人心交感矣。感之又感之,則天下和平矣。將欲致王化於雍熙,則在乎思古而已。伏惟陛下仰羲軒之道也,則思興利而除害;侔唐虞之聖也,則思明目而達聰;師夏禹之德也,則思泣辜而卹人;法殷湯之仁也,則思祝網而愛物;鑒漢之盛也,則思罷露臺而海內流化;觀周之興也,則思葬枯骨而天下歸心;宏貞觀之理也,則思開房杜之讜議,以致昇平;嗣開元之政也,則思得姚宋之嘉謀,而臻富壽。故思之又思之,則王澤流行矣。行之又行之,則天下雍熙矣。
十、王澤流人心感,在恕己及物
夫欲使王澤旁流,人心大感,則在陛下恕己及物而已。夫恕已及物者無他,以心度心,以身觀身,推其所為,以及天下者也。故己欲安,則念人之重擾也;己欲壽,則念人之嘉生也;己欲逸,則念人之憚勞也;己欲富,則念人之惡貧也;己欲溫飽,則念人之凍餒也;己欲聲色,則念人之怨曠也。陛下念其重擾,則煩暴之吏退矣;念其嘉生,則苛虐之官黜矣;念其憚勞,則土木之役輕矣;念其惡貧,則服御之費損矣;念其凍餒,則布帛麥禾之稅輕矣;念其怨曠,則妓樂嬪嬙之數省矣。推而廣之,念一知十。蓋聖人之道也,始則恕已以及人,終則念人而及己。故恕之又恕之,則王澤不得不流矣,念之又念之,則人心不得不感矣。澤流心感,而天下不太平者,未之聞也。
十一、黃老術,在尚寬簡務清淨則人儉朴俗和平
夫欲使人情儉朴,時俗清和,莫先於體黃老之道也。其道在乎尚寬簡,務儉素,不眩聰察,不役智能而已。蓋善用之者,雖一邑一郡一國至於天下,皆可以致清淨之理焉。昔宓賤得之,故不下堂而單父之人化;汲黯得之,故不出閤而東海之政成;曹參得之,故獄市勿擾,而齊國大和;漢文得之,故刑罰不用,而天下大理。其故無他,清淨之所致耳。故老子曰:「我無為而人自化,我好靜而人自正,我無事而人自富,我無欲而人自樸。」此四者,皆黃老之要道也,陛下誠能體而行之,則人儉朴而俗清和矣。
十二、政化速成,由不變禮不易俗
夫欲使政化速成,則在乎去煩擾、師簡易而已。臣請以齊魯之事明之。臣聞伯禽之事魯也,變其禮,革其俗,三年而政成;太公之理齊也,簡其禮,從其俗,五月而政成。故周公歎曰:「夫平易近人,人必歸之,魯後代其北面事齊矣!」此則煩簡遲速之效明矣,伏惟陛下鑒之。
十三、號令,令一則行推誠則化
問:號令者,所以齊其俗,一其心,故聖人專之慎之。然則號令既出,而俗猶未齊者,其故安在?號令既行,而心猶未一者,其失安歸?欲使下令如風行,出言如響應,導之而人知勸,防之而人不踰。將致於斯,豈無其要。
臣聞王者發號施令,所以齊其俗,一其心。俗齊則和,心一則固,人於是乎可任使也。《傳》曰:「人心不同,如其面焉。」故一人一心,萬人萬心。若不以令一之,則人人之心各異矣,於是積異以生疑,積疑以生惑。除亂莫先乎令者也,故聖王重之。然則令者,出於一人,加於百辟,被於萬姓,漸於四夷,如風行,如雨施,有往而無返也。其在《周易》「渙汗」之義,言號令如渙汗然,一出而不可復也,故聖王慎之,然則令既出,而俗猶未齊者,由令不一也。非獨朝出夕改,晨行暮止也;蓋謹於始,慢於終,則不一也;張於近,弛於遠,則不一也;急於賤,寬於貴,則不一也;行於疎,廢於親,則不一也。且人之心,猶不可以不一而理,況君之令,其可二三而行者乎?然則令既一,而天下之心猶未悅隨者,由上之不能行於己、推於誠者也。凡下從上也,不從口之言,從上之所好也;不從力之制,從上之所為也。蓋行諸已也誠,則化諸人也深。若不推之於誠,雖三令五申,而令不明也;苟不行之於己,雖家喻戶曉,而人不信矣。聖王知其如此,故以禮自修,以法自理,慎其所好,重其所為,有諸已者,而後求諸人,責於下者,必先禁於上。是以推之而往,引之而來,導之使行,禁之使止,使天下之心,禺禺然惟望其令、聽其言而已。故言出則千里之外應如響,令下則四海之內行如風。故曰禁勝於身,則令行於人者矣,又曰下令如流水發源,蓋是謂也。如此則何慮乎海內之令,不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者哉。
十四、辨興亡之由,由善惡之積
問:萬姓親怨之由,百王興亡之漸,將獨繫於人乎,抑亦繫於君乎?
臣觀前代,邦之興,由得人也,邦之亡,由失人也。得其人,失其人,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其所由來者漸矣。天地不能頓為寒暑,必漸於春秋,人君不能頓為興亡,必漸於善惡。善不積,不能勃焉而興,惡不積,不能忽焉而亡。善與惡始繫於君也,興與亡終繫於人也。何則?君苟有善,人必知之,知之又知之,其心歸之,歸之又歸之,則載舟之水,由是積焉;君苟有惡,人亦知之,知之又知之,其心去之,去之又去之,則覆舟之水,由是作焉。故曰至高而危者君也,至愚而不可欺者人也。聖王知其然,故則天上不息之道以修己,法地下不動之德以安人。修己者,慎於中也,慄然如履春冰;安人者,敬其下也,凜乎若馭朽索。猶懼其未也,加以樂人之樂,人亦樂其樂,憂人之憂,人亦憂其憂。憂樂同於人,敬慎著於己,如是而不興者,反是而不亡者,自生人以來,未之有也。臣愚以為百王興亡之漸,在於此也。
十五、忠敬質文損益
問:忠敬質文,百代循環之教也。五帝何為而不用?三王何故而相承?將時有同異耶?道有優劣耶?又三代之際,損益不同,所祖三才,其義安在?豈除舊布新,務於相反相異乎?復扶衰救弊,其道不得不然乎?又國家祖述五帝,憲章三代,質文忠敬,大備於今,而尚人鮮朴忠,俗多利巧。欲救斯弊,其道如何?
臣聞步驟殊時,質文異制,五帝以道化,三王以禮教。道者無為,無為故無失,無失故無革,是以唐虞相承,無所改易也;禮者有作,有作則有弊,有弊則有救,故殷周相代,有所損益也。損益之教,本乎三才。夏之教尚忠。忠本於人,人道以善教人,忠之至也,故曰忠者人之教也。忠之弊其民野,救野莫若敬,故殷之教尚敬。敬本於地,地道謙卑,天之所生,地敬養之,故曰敬者地之教也。敬之弊其人詭,救詭莫若文,故周之教尚文。文本於天,天道垂文,而人則之,故曰文者天之教也。文之弊,其人僿,救僿莫若忠。然則三王之所祖不同者,非欲自異而相反也,蓋扶衰救弊,各隨其運也。運苟有異,教亦不同,雖忠與敬,各繫於時,而質與文,俱致於理。標其教則殊制,臻其極則同歸,亦猶水火之相形,同根於冥化,共濟於人用也,寒暑之相代,同本於元氣,共成於歲功也。三王之道,亦如是焉。我國家欽若五帝,憲章三代,典謨不易之道,祖述而大用,忠敬迭救之教,具舉而兼行,可謂文質協和,禮樂明備之代也。然臣聞孔子曰:「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損益始終,若循環然,其繼周者,百代可知也。」臣觀周之弊也,爵賞黷,刑罰窮,而秦反用刑名,祚因中絕,及漢雜以霸道,德又下衰,迨於魏晉以還,未有繼而救者,是以周之文弊,今有遺風,故人鮮朴忠,俗猶利巧。伏願陛下以繼周為己任,以行夏為時宜,稍益質而損文,漸尚忠而救僿,斟酌於教,經緯其人,使瞻前而道繼三王,顧後而光垂萬葉。則盡善之道,大同之風,不專於上古矣。
十六、議祥瑞,辨妖災
問: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斯豈國之興滅,繫於天地之災祥歟;將物之妖瑞,生於時政之昏明歟?又天地有常道,災祥有常應,此必然之理也。何以桑穀之妖,反為福於太戊;大鳥之慶,竟成禍於帝辛?豈吉凶或僭在人,將休咎不常其道?儆戒之徵安在,改悔之效何明?又祥必偶聖,妖必應昏,何以明時不能為無災,亂代或聞其有瑞,報施之道,何繆濫哉?
臣聞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者,非孽生而後邦喪,非祥出而後國興。蓋瑞不虛呈,必應聖哲,妖不自作,必候淫昏,則昏聖為祥孽之根,妖瑞為興亡之兆矣。文子曰:「陰陽陶冶,萬物皆乘天氣而生。然則道之休明,德動乾坤而感者謂之瑞,政之昏亂,腥聞上下而應者謂之妖。瑞為福先,妖為禍始,將興將廢,實先啟焉。然有人君德未及乎休明,政不至於昏亂,而天文有異,地物不常,則為瑞為妖,未可知也。或者天示儆戒之意,以寤君心,俾乎君修改悔之誠,以答天鑒,如此則轉亂為治,變災為祥,自古有之,可得而考也。臣聞高宗不聰,飛雉雊於鼎;宋景有罰,熒惑守於心。及乎懋懿德以修身,出善言而罪己,則升耳之異自殄,退舍之慶自臻,天人相感,可謂明矣速矣。且高宗,三代之賢主也,有一德之違,亦謫見於物;宋景,列國之常主也,有一言之感,亦冥應乎天。則知上之鑒下,雖賢主也,苟有過而必知;下之感上,雖常主也,苟有誠而必應。故王者不懼妖之不滅,而懼過之不悛;不懼瑞之不臻,而懼誠之不至。足明休徵在德,吉凶由人矣。失君道者,祥反成妖,悟天鑒者,災亦為瑞,必然而已矣。抑臣又聞王者之大瑞,在乎天地泰,陰陽和,風雨時,寒暑節,百穀熟,萬人安,賦役輕,服用儉,兵革偃,刑罰措,賢者出,不肖者退,聲教日被,謳歌日興,此之謂休徵,此之謂嘉瑞也。王者之大妖,在乎兩儀不泰,四氣不和,風雷不時,水旱不節,五穀不稔,百螣不藏,徭役煩,征賦重,干戈動,刑獄作,君子隱,小人見,政令日缺,怨讟日興,此之謂咎徵,此之謂妖孽也。至若一星一辰之瑞,一雲一露之祥,一鳥一獸之妖,一草一木之怪,或偶生於氣象,或偶得於陶鈞,信非休咎之徵,興亡之兆也。何則?隱見出處,亦不於常,明聖之朝,不能無小災小沴,衰亂之代亦或有小瑞小祥,固未足質帝王之疑,明天地之意耳。王者但外思其政,內省其身。自謂德之不修,誠之不著,雖有區區之瑞,不足嘉也;自謂政之能立,道之能行,雖有瑣瑣之妖,不足懼也。臣竊謂妖祥廢興之由,實在於此,故雖辭費,不敢不備而言之。
十七、興五福,銷六極
問:昔周著《九疇》之書,漢述《五行》之志,皆所以精究天人之際,窮探政化之源。然則五福之祥,何從而作;六極之沴,何故而生?將欲辨行,可明本末。又今人財耗費,既貧且憂,時沴流行,或疾而夭。思欲銷六極,致五福,毆一代於富壽,納萬人於康寧。何所施為,可致於此?
臣聞聖人興五福銷六極者,在乎立大中致大和也。至哉中和之為德,不動而感,不勞而化,以之守則仁,以之用則神,卷之可以理一身,舒之可以濟萬物。然則和者生於中也,中者生於不偏也,不邪也,不過也,不及也。若人君內非中勿思,外非中勿動,動靜進退,皆得其中,故君得其中,則人得其所,人得其所,則和樂生焉。是以君人之心和,則天地之氣和,天地之氣和,則萬物之生和。於是乎三和之氣,訢合絪縕,積為壽,蓄為富,舒為康寧,敷為攸好德,益為考終命。其羨者則融為甘露,凝為慶雲,垂為德星,散為景風,流為醴泉。六氣叶乎時,七曜順乎軌,迨於巢穴羽毛之物,皆煦嫗而自蕃,草木鱗介之祥,皆叢萃而繼出。夫然者,中和之氣所致也。若人君內非中是思,外非中是動,動靜進退,不得其中,故君不得其中,則人不得其所,人不得其所,則怨歎興焉。是以君人之心不和,則天地之氣不和,天地之氣不和,則萬物之生不和。於是乎三不和之氣,交錯堙鬱,伐為凶短折,攻為疾,聚為憂,損為貧,結為惡,耗為弱。其羨者潛為伏陰,淫為愆陽,守為彗星,發為暴風,降為苦雨。四序失其節,三辰亂其行,迨乎繈褓卵胎之生,皆夭閼而不遂,木石華蟲之怪,皆糅雜而畢呈。夫然者,不中不和之氣所致也。則天人交感之際,五福六極之來,豈不昭昭然哉。臣伏見比者兵賦未減,人鮮無憂,時沴所加,眾或有疾。德宗皇帝病人之病,憂人之憂,於是救之以廣利之方,悅之以中和之樂,將使易憂為樂,變病為和,惠化之恩,莫斯甚也。然臣竊聞善除害者察其本,善理疾者絕其源。伏惟陛下欲紓人之憂,先念憂之所自;欲救人之病,先思病之所由。知所自以絕之,則人憂自弭也;知所由以去之,則人病自瘳也。然後申之以救療之術,則人易康寧;鼓之以安樂之音,則人易和悅。斯必應疾而化速,利倍而功兼。六極待此而銷,五福待此而作。如是,可以陶三才繆濫之氣,發為休祥;毆一代鄙夭之人,臻乎仁壽。中和之化,夫何遠哉!
十八、辨水旱之災,明存救之術
問:「狂常雨若,僭常暘若」,此言政教失道,必感於天也。又堯之水九年,湯之旱七年,此言陰陽定數,不由於人也。若必繫於政,則盈虛之數徒言;如不由於人,則精誠之禱安用。二義相戾,其誰可從?又問陰陽不測,水旱無常,將欲均歲功於豐凶,救人命於凍餒,凶歉之歲,何方可以足其食?災危之日,何計可以固其心?將備不虞,必有其要,曆代之術,可明徵焉。
臣聞水旱之災,有小有大,大者由運,小者由人。由人者,由君上之失道,其災可得而移也;由運者,由陰陽之定數,其災不可得而遷也。然則小大本末,臣粗知之。其小者或兵戈不戢,軍旅有強暴者;或誅罰不中,刑獄有冤濫者;或小人入用,讒佞有得志者;或君子失位,忠良有放棄者;或男女臣妾有怨曠者,或鰥寡孤獨有困死者;或賦斂之法無度焉,或土木之功不時焉。於是乎憂傷之氣,憤怨之心,積以傷和,變而為沴。古之君人者,逢一災,遇一異,則回視反聽,察其所由。且思乎軍鎮之中,無乃有縱暴者耶;刑獄之中,無乃有冤濫者耶;權寵之中,無乃有不肖者耶;放棄之中,無乃有忠賢者耶;內外臣妾,無乃有幽怨者耶;天下窮人,無乃有困死者耶;賦入之法,無乃有過厚者耶;土木之功,無乃有屢興者耶?若有一於此,則是政令之失,而天地之譴也。又《洪範》曰:「狂常雨若,僭常暘若。」言不信不乂,亦水旱應之。然則人君苟能改過塞違,率德修政,勵敬天之志,虔罪己之心,則雖踰月之霖,經時之旱,至誠所感,不能為災。何則?古人或牧一州,或宰一縣,有暴身致雨者,有救火反風者,有飛蝗去境者。郡邑之長,猶能感通,況王者為萬乘之尊,居兆人之上,悔過可以動天地,遷善可以感神明,天地神明,尚且不違,而況於水旱、風雨、蟲蝗者乎?此臣所謂由人可移之災也。其大者,則唐堯九載之水,殷湯七年之旱是也。夫以堯之大聖,湯之至仁,於時德儉人和,刑清兵偃,上無狂僭之政,下無怨嗟之聲,而卒有浩浩滔天之災,炎炎爛石之沴,非君上之失道,蓋陰陽之定數爾。此臣所謂由運不可遷之災也。然則聖人不能遷災,能禦災也,不能違時,能輔時也。將在乎廩積有常,仁惠有素。備之以儲蓄,雖凶荒而人無菜色;固之以恩信,雖患難而人無離心。儲蓄者,聚於豐年,散於歉歲;恩信者,行於安日,用於危時。夫如是,則雖陰陽之數不可遷,而水旱之災不能害,故曰人強勝天,蓋是謂也。斯亦圖之在早,備之在先,所謂思危於安,防勞於逸。若患至而方備,災成而後圖,則雖聖人,不能救矣。
抑臣又聞古者聖王在上,而下不凍餒者。何哉?非家至日見,衣之而食之,蓋能均節其衣食之源也。夫天之道無常,故歲有豐必有凶;地之利有限,故物有盈必有縮。聖王知其必然,於是作泉刀布帛之貨,以時交易之,以時斂散之,所以持豐濟凶,用盈補縮。則衣食之費,穀帛之生,調而均之,不啻足矣。蓋管氏之輕重,李悝之平糴,耿壽昌之常平者,可謂不涸之食,不竭之府也。故豐稔之歲,則貴糴以利農人;凶歉之年,則賤糶以活餓殍;若水旱作沴,則資為九年之蓄;若兵甲或動,則餽為三軍之糧。上以均天時之豐凶,下以權地利之盈縮,則雖九年之水,七年之旱,不能害其人,危其國矣。至若禳禱之術,凶荒之政,曆代之法,臣粗聞之。則有雩天地以牲牢,禜山川以圭璧,祈土龍於元武,舞群巫於靈壇,徙市修城,貶食徹樂,緩刑省禮,務嗇勸分,殺哀多婚,弛力舍禁。此皆從人之望,隨時之宜,勤卹下之心,表恭天之罰,但可以濟小災小弊,未足以救大危大荒。必欲保邦邑於危,安人心於困,則在乎儲蓄充其腹,恩信結其心而已。蓋羲農唐虞禹湯文武,皆由此道而王也。
十九、息遊惰,勸農桑議賦稅復租庸罷緡錢用穀帛
問:一夫不田,天下有受其餒者,一婦不蠶,天下有受其寒者,斯則人之性命繫焉,國之貧富屬焉。方今人多遊心,地有遺力,守本業者,浮而不固,逐末作者,蕩而忘歸。夫然,豈懲戒遊惰之法失其道耶?將敦勸農桑之教不得其本耶?
臣伏見今之人,舍本業趨末作者,非惡本而愛末,蓋去無利而就有利也。夫人之趨利者甚矣,苟利之所在,雖水火蹈焉,雖白刃冒焉。故農桑苟有利也,雖日禁之,人亦歸矣,而況於勸之乎?遊惰苟無利也,雖日勸之,亦不為矣,而況於禁之乎?當今遊惰者逸而利,農桑者勞而傷。所以傷者,由天下錢刀重而穀帛輕也。所以輕者,由賦斂失其本也。夫賦斂之本者,量桑地以出租,計夫家以出庸,租庸者,穀帛而已。今則穀帛之外,又責之以錢。錢者,桑地不生銅,私家不敢鑄,業於農者,何從得之?至乃吏胥追徵,官限迫蹙,則易其所有,以赴公程。當豐歲則錢糴半價,不足以充緡錢;遇凶年則息利倍稱,不足以償逋債。豐凶既若此,為農者何所望焉?是以商賈大族,乘時射利者,日以富豪;田壟疲人,終歲勤力者,日以貧困。勞逸既懸,利病相誘,則農夫之心,盡思釋耒而倚市,織婦之手,皆欲投杼而刺文。至使田卒汚萊,室如懸磬,人力罕施而地利多鬱,天時虛運而歲功不成。臣常反覆思之,實由穀帛輕而錢刀重也。夫糴甚貴,錢甚輕,則傷人;糴甚賤,錢甚重,則傷農。農傷則生業不專,人傷則財用不足。故王者平均其貴賤,調節其重輕,使百貨通流,四人交利,然後上無乏用,而下亦阜安。方今天下之錢,日以減耗,或積於國府,或滯於私家。若復日月徵求,歲時輸納,臣恐穀帛之價轉賤,農桑之業轉傷,十年以後,其弊或甚於今日矣,非所謂平均調節之道也。今若量夫家之桑地,計穀帛為租庸,以石斗登降為差,以匹夫多少為等,但書估價,並免稅錢,則任土之利載興,易貨之弊自革。弊革則務本者致力,利興則趨末者回心,遊手於道途市肆者,可易業於西成,托跡於軍籍釋流者,可返躬於東作,欲其浮惰,其可得乎?加以陛下念稼穡之艱難則薄斂,而人足食矣;念紡績之勤苦則省用,而人豐財矣;念異貨之敗度則寡欲,而人著誠矣;念奇器之蕩心則正德,而人歸厚矣。其興利除害也如彼,又修己化人也如此,是必應之如響答,順之如風行。斯可謂下令如流水之源,繫人於苞桑之本者矣。欲其浮惰,其可得乎?
二十、平百貨之價,陳斂散之法請禁銷錢為器
問:今田疇不加闢,而菽粟之估日輕;桑麻不加植,而布帛之價日賤。是以射時利者賤收而日富,勤力穡者輕用而日貧。夫然,豈殖貨斂散之節失其宜耶?將泉布輕重之權不得其要也?
臣聞穀帛者,生於農也;器用者,化於工也;財物者,通於商也;錢刀者,操於君也。君操其一以節其三,三者和鈞,非錢不可也。夫錢刀重則穀帛輕,穀帛輕則農桑困,故散錢以斂之,則下無棄穀遺帛矣;穀帛貴則財物賤,財物賤則工商勞,故散穀以收之,則下無廢財棄物矣。斂散得其節,輕重便於時,則百貨之價自平,四人之利咸遂,雖有聖智,未有易此而能理者也。方今關輔之間,仍歲大稔,此誠國家散錢斂穀防險備凶之時也,時不可失,伏惟陛下惜之。臣又見今人之弊者,由銅利貴於錢刀也。何者?夫官家採銅鑄錢,成一錢破數錢之費也;私家銷錢為器,破一錢成數錢之利也。鑄者有程,銷者無限,雖官家之歲鑄,豈能勝私家之日銷乎?此所以天下之錢,日減而日重矣。今國家行挾銅之律,執鑄器之禁,使器無用銅。銅無利也,則錢不復銷矣。此實當今權節重輕之要也。
二十一、人之困窮由君之奢欲
問:近古以來,君天下者,皆患人之困,而不知困之由,皆欲人之安,而不得安之術。今欲轉勞為逸,用富易貧,究困之由,矯其失於既往,求安之術,致其利於將來。審而行之,以康天下。
臣聞近古以來,君天下者,皆患人之困,而不知困之由,皆欲人之安,而不得安之術。臣雖狂瞽,然粗知之。臣竊觀前代人庶之貧困者,由官吏之縱欲也;官吏之縱欲者,由君上之不能節儉也。何則?天下之人億兆也,君者一而已矣。以億兆之人奉其一君,則君之居處,雖極土木之功,殫金玉之飾,君之衣食,雖極海陸之味,盡文采之華,君之耳目,雖慆鄭衛之音,厭燕趙之色,君之心體,雖倦畋漁之樂,疲轍跡之游,猶未全擾於人傷於物。何者?以至多奉至少故也。然則一縱一放,而弊及於人者,又何哉?蓋以君之命行於左右,左右頒於方鎮,方鎮布於州牧,州牧達於縣宰,縣宰下於鄉吏,鄉吏轉於村胥,然後至於人焉。自君至臣,等級若是,所求既眾,所費滋多,則君取其一,而臣已取其百矣。所謂上開一源,下生百端者也。豈直若此而已哉,蓋君好則臣為,上行則下效,故上苟好奢,則天下貪冒之吏將肆心焉,上苟好利,則天下聚斂之臣將寘力焉,雷動風行,日引月長,上益其侈,下成其私,其費盡出於人,人實何堪其弊,此又為害十倍於前也。夫如是,則君之躁靜,為人勞逸之本,君之奢儉,為人富貧之源。故一節其情,而下有以獲其福,一肆其欲,而下有以罹其殃,一出善言,則天下之心同其喜,一違善道,則天下之心共其憂。蓋百姓之殃,不在乎鬼神,百姓之福,不在乎天地,在乎君之躁靜奢儉而已。是以聖王之修身化下也。宮室有制,服食有度,聲色有節,畋遊有時,不徇己情,不窮己欲,不殫人力,不耗人財。夫然,故誠發乎心,德形乎身,政加乎人,化達乎天下。以此禁吏,則貪欲之吏不得不廉矣,以此牧人,則貧困之人不得不安矣。困之由,安之術,以臣所見,其在茲乎。
二十二、不奪人利,議鹽鐵與榷酤誡厚斂及雜稅
問:鹽鐵之謀,榷酤之法,山海之利,關市之征,皆可以助佐征徭,又慮其侵削黎庶。捨之則乏用於軍國,取之則奪利於生人,取舍之間,孰為可者?
臣聞君之所以為國者,人也;人之所以為命者,衣食也;衣食之所從出者,農桑也。若不本於農桑而興利者,雖聖人不能也。苟有能者,非利也,其害也。何者?既不自地出,又非從天來,必是巧取於人,曲成其利。利則日引而月長,人則日削而月朘,至使人心窮,王澤竭。故臣但見其害,不見其利也。所以王者不殖貨利,不言有無,耗羨之財不入於府庫,析毫之計不行於朝廷者,慮其利穴開而罪梯構。然則聖人非不好利也,利在於利萬人,非不好富也,富在於富天下。節欲於中,人斯利矣,省用於外,人斯富矣。故唐堯、夏、禹、漢文之代,雖薄農桑之稅,除關市之征,棄山海之饒,散鹽鐵之利,亦國足而人富安矣。何則?欲節而用省也。秦皇、漢武、隋煬之時,雖入太半之賦,徵逆折之租,建榷酤之法,出舟車之算,亦國乏而人貧弊矣。何則?欲不節而用不省也。蓋所謂山林不能給野火,江海不能實漏巵。夫利散於下,則人逸而富,利壅於上,則人勞而貧。故下勞則上無以自安,人富則君孰與不足?《禮記》曰:「人以君為心,君以人為體。」《詩》曰:「愷悌君子,人之父母。」由此而言,未有體勞而心逸者也,未有子富而父貧者也,臣又聞地之生財,多少有限,人之食利,眾寡有常,若盈於上,則耗於下,利於彼,則害於此。而王者四海一家,兆人一統,國無異政,家無異風。若奪其利則害生,害不加於人,欲何加乎?若除其害則利生,利不歸於人,欲何歸乎?故奪之也,如皮盡於毛下,本或不存;與之也,同囊漏於貯中,利將焉往。與奪利害,斷可知焉。是以善為國者,不求非農桑之產,不重非衣食之貨,不用計數之吏,不畜聚斂之臣,聞榷筦之謀,則思侵削於下,見羨餘之利,則念誅求於人,然後德澤流而歌詠作矣。故曰利出一孔者王,利出二孔者強,利出三孔者弱。此明君立國子人者,貴本業而賤末利也。
二十三、議鹽法之弊,論鹽商之幸
臣伏以國家鹽之法久矣,鹽之利厚矣。蓋法久則弊起,弊起則法隳,利厚則奸生,奸生則利薄。臣以為隳薄之由,由乎院場太多,吏職太眾故也。何者?今之主者,歲考其課利之多少,而殿最焉,賞罰焉。院場既多,則各慮其商旅之不來也,故羨其鹽而多與焉;吏職既眾,則各懼其課利之不優也,故慢其貨而苟得焉。鹽羨則幸生,而無厭之商趨矣;貨慢則濫作,而無用之物入矣。所以鹽愈費而官愈耗,貨愈虛而商愈饒,法雖行而奸緣,課雖存而利失。今若減其吏職,省其院場,審貨帛之精麤,謹鹽量之出入,使月有常利,歲有常程,自然鹽不誘商,則出無羨鹽矣,吏不爭課,則入無濫貨矣,鹽不濫出,貨不濫入,則法自張而利復興矣。利害之效,豈不然乎?臣又見自關以東,上農大賈,易其資產,入為鹽商,率皆多藏私財,別營裨販,少出官利,唯求隸名,居無征徭,行無榷稅,身則庇於鹽籍,利盡入於私室。此乃下有耗於商農,上無益於筦榷明矣。出山海之饒,鹽鐵之利,利歸於人,政之上也,利歸於國,政之次也。若上不歸於人,次又不歸於國,使幸人姦黨,得以自資,此乃政之疵,國之蠹也。今若劃革弊法,沙汰姦商,使下無僥倖之人,上得析毫之計,斯又去弊興利之一端也。唯陛下詳之。
二十四、議罷漕運可否
問:秦居上腴,利號近蜀,然都畿所理,征賦不充,故歲漕山東穀四百萬斛,用給京師,其間水旱不時,賑貸貧乏。今議者罷運穀而收腳價,糴戶粟而折稅錢,但未知利於彼乎?而害於此乎?
臣聞議者將欲罷漕運於江淮,請和糴於關輔,以省其費,以便於人。臣愚以為救一時之弊則可也,若以為長久之法,則不知其可也。何者?方今自淮以南,逾年旱歉;自洛而西,仍歲豐稔。彼人困於艱食,此穀賤於傷農,困則難於發租,賤則易於乞糴,斯則不便於彼,而無害於此矣。此臣所謂救一時之弊則可也。若舉而為法,徇以為常,臣雖至愚,知其不可。何者?夫都畿者,四方所湊也,萬人所會也,六軍所聚也,雖利稱近蜀之饒,猶未能足其用,雖田有上腴之利,猶不得充其費,況可日削其穀,月朘其食乎?故國家歲漕東南之粟以給焉,時發中都之廩以賑焉,所以贍關中之人,均天下之食,而古今不易之制也。然則用舍利害,可明徵矣。夫賫斂糴之資,省漕運之費,非無利也,蓋利小而害大矣,故久而不勝其害。挽江淮之租,贍關輔之食,非無害也,蓋害小而利大矣,故久而不勝其利。大凡事之大害者,不能無小利也,事之大利者,不能無小害也。蓋恤小害則大害不去,愛小利則大利不成也。古之明王,所以能興利除害者,非他,蓋棄小而潤耳。今若恤汎舟之役,忘移穀之用,是知小計而不知大會矣。此臣所謂若以為長久之法,則不知其可也。
二十五、立制度,節財用均貧富禁兼幷止盜賊起廉讓
問:天地之利有限也,人之欲無窮也,以有限奉無窮,則必地財耗於僭奢,人力屈於嗜欲。故不足者為奸為盜,有餘者為驕為濫。今欲食力相充,財欲相稱,貴賤別而禮讓作,貧富均而廉恥行。作為何方,可至於此?
臣聞天有時,地有利,人有欲,能以三者與天下共者,仁也聖也。仁聖之本,在乎制度而已。夫制度者,先王所以下均地財,中立人極,上法天道者也。且天之生萬物也,長之以風雨,成之以寒燠;聖人之牧萬人也,活之以衣食,濟之以器用。若風雨淫,寒燠甚,則反傷乎物之生焉;若衣食奢,器用費,則反傷乎人之生焉。故作四時八節,所以時寒燠,節風雨,不使之過差為沴也;聖人制五等十倫,所以倫衣食,等器用,不使之踰越為害也。此所謂法天而立極者也。然則地之生財有常力,人之用財有常數,若羨於上,則耗於下也,有餘於此,則不足於彼也。是以地力人財,皆待制度而均也,尊卑貴賤,皆待制度而別也。大凡爵祿之外,其田宅棟宇,車馬僕御器服飲食之制,暨乎嬪婚祠葬之度,自上而下皆有數焉。若不節之以數,用之以倫,則必地力屈於僭奢,人財消於嗜欲,而貧困凍餒,奸邪盜賊,盡生於此矣。聖王知其然,故天下奢,則示之以儉天下儉,則示之以禮,俾乎貴賤區別,貧富適宜,上下無羨耗之差,財力無消屈之弊,而富安溫飽,廉恥禮讓,盡生於此矣。然則制度者,出於君而加於臣,行於人而化於天下也。是以君人者,莫不唯欲是防,唯度是守。守之不固,則外物攻之。故居處不守其度,則峻宇崇臺攻之;飲食不守其度,則殊滋異味攻之;衣服不守其度,則奇文詭制攻之;視聽不守其度,則奸聲豔色攻之;喜怒不守其度,則僭賞淫刑攻之;翫好不守其度,則妨行之貨、蕩心之器攻之;獻納不守其度,則讒諂之言、聚斂之計攻之;道術不守其度,則不死之方、無生之法攻之。夫然,則安得不內固其守,甚於城池焉,外防其攻,甚於寇戎焉。將在乎寢食起居,必思其度,思而不已,則其下化之。《詩》曰:「儀刑文王,萬邦作孚。」此之謂矣。
二十六、養動植之物,以豐財用以致麟鳳龜龍
臣聞天育物有時,地生財有限,而人之欲無極。以有時有限,奉無極之欲,而法制不生其間,則必物暴殄而財乏用矣。先王惡其及此,故川澤有禁,山野有官,養之以時,取之以道。是以豺獺未祭,罝網不布於野澤;鷹隼未擊,矰弋不施於山林;昆蟲未蟄,不以火田;草木未落,不加斧斤;漁不竭澤,畋不合圍;至於麛卵蚳蝝,五穀百果,不中殺者,皆有常禁。夫然,則禽獸魚鼈,不可勝食矣;財貨器用,不可勝用矣。臣又觀之,豈直若此而已哉,蓋古之聖王,使信及豚魚,仁及草木,鳥獸不狘,胎卵可窺,麟鳳效靈,龜龍為畜者,亦由此塗而致也。
二十七、請以族類求賢
問:自古以來,君者無不思求其賢,賢者罔不思效其用,君賢兩不相遇,其故何哉?今欲求之辨之,其術安在?
臣聞人君者無不思求其賢,人臣者無不思效其用,然而君求賢而不得,臣效用而無由,豈不以貴賤相懸,朝野相隔,堂遠於千里,門深於九重,雖臣有慺慺之誠,何由上達,雖君有孜孜之念,無因下知,上下茫然,兩不相遇。如此則豈唯賢者不用,矧又用者不賢,所以從古以來,亂多而理少者,職此之由也。臣以為求賢有術,辨賢有方,方術者,各審其族類,使之推薦而已。近取諸喻,其猶線與矢也。線因針而入,矢待弦而發,雖有線矢,苟無針弦,求自致焉,不可得也。夫必以族類者,蓋賢愚有貫,善惡有倫,若以類求,必以類至,此亦猶水流濕,火就燥,自然之理也。何則?夫以德義立身者,必交於德義,不交於險僻;以正直克己者,必用於正直,不用於頗邪;以貪冒為意者,必比於貪冒,不比於貞廉;以悖慢肆心者,必狎於悖慢,不狎於恭謹。何者?事相害而不相利,性相戾而不相從,此乃天地常倫,人物常理,必然之勢也。則賢與不肖,以此知之。伏惟陛下欲求而致之也,則思因針待弦之勢,欲辨而別之也,則察流濕就燥之徒。得其勢,必彚征而自來,審其徒,必群分而自見。求人之術,辨人之方,於是乎在此矣。
二十八、尊賢,請厚禮以致大賢也
問:國家歲貢俊造,日求賢良,何以所得者率尋常之才,所來者非師友之佐?豈時無大賢乎,將求之不得其道乎?
臣聞致理之先,先於行道,行道之本,本於得賢,得賢之由,由乎審理。若禮之厚薄定於此,則賢之優劣應於彼。故黜位而朝,西面而事,則師之才至矣;先之以身,下之以色,則友之才至矣;展皮弊之禮,盡揖讓之儀,則大臣之才至矣;南面而坐,使者先焉,則左右之才至矣;憑几據杖,以令召焉,則廝役之才至矣。是以得師者帝,得友者王,得大臣者霸,得左右者弱,得廝役者亂。然則求師而得友,求友而得臣者有矣,未有求臣而得友,求友而得師者也。是故圖帝而成王,圖王而成霸者有矣,未有圖霸而成王,圖王而成帝者也。夫以夷吾之賢,為不可召之臣,桓公所以霸齊也;孔明之才,為非屈致之士,劉氏所以圖蜀也。夫欲霸一國圖一方,猶審其禮行其道焉,況開帝王之業,垂無疆之休,苟無尊賢之風,師友之佐,則安能宏其理恢其化乎?國家有天下二百年,政無不施,德無不備,唯尊賢之禮,未與三代同風。陛下誠能行之,則盡美盡善之事畢矣。
二十九、請行賞罰以勸舉賢
問:頃者累下詔旨,令舉所知,獻其狀莫匪賢能,授以官罕聞政績。將人不易知耶,將容易其舉耶?
臣伏見頃者德宗皇帝頒下詔旨,令舉所知,自是內外百寮,歲有聞薦,有司各詳其狀,咸命以官,語其數誠得多士之名,考其才或非盡善之實。何則?得賢由舉擇慎審,慎審由賞罰必行。自十年以來,未聞有司以得所舉賞一人,以失所舉罪一人。則內外之薦,恐未專精,出處之賢,或有違濫,斯所以令陛下尚有未得賢之歎也。伏惟申命所舉,深詔有司,量其短長之材,授以大小之職,然後明察臧否,精者殿最,得人者行進賢之賞,謬舉者坐不當之辜。自然上下精詳,遠近懲勸,謹關梁以相保,責轅輪以相求。俾夫草靡風行,達於上下,天下之耳,盡為陛下聽,天下之目,盡為陛下視。明其視則舉不失德,廣其聽則野無遺賢,而後官得其才,事得其序。如此則陛下但凝神端拱,而天下理矣。
三十、審官,量才授職則政成事舉
夫官既備而事未舉,才既用而政未成者,由官與才不相得也。且官有大小繁簡之殊,才有短長能否之異,稱其任則政立,枉其能則事乖。故先王立庶官而後求人,使乎各司其局也。辨眾才而後入仕,使乎各盡其能也。如此則官雖省,才雖半,可得而理矣。若以短任長,以大授小,委其不可而望其可,強其不能而責其能,如此則官雖能,才雖倍,無益於理矣。故曰任小能於大事者,猶狸搏虎而刀伐木也;展長才於短用者,猶驥捕鼠而斧剪毛也。所不相及,豈不宜哉!王者誠能量眾才之短長,審庶官之大小,俾操鑿枘者無圓方之謬,備輪轅者適曲直之宜,自然人盡其能,職修其要,彝倫日敘,庶績日凝,又何患乎事不舉而政未成哉!
三十一、大官乏人,由不慎選小官也
問:國家台袞之才,臺省之器,胡然近日,稍乏其人?將欲救之,其故安在?
臣伏見國家公卿、將相之具,選於丞郎、給舍;丞郎、給舍之才,選於御史、遺補、郎官;御史、遺補、郎官之器,選於秘著、校正、畿赤、簿尉。雖未盡是,十常六七焉。然則畿赤之吏,不獨以府縣之用求之,秘著之宦,不獨以校勘之用取之,其所責望者,乃丞郎之椎輪,公卿之濫觴也,則選用之際,宜得其人。臣竊見近日秘著、校正或以門地授,畿赤、簿尉,唯以資序求,不商較其器能,不研覈其才行,至使頃年以來,臺官空不知所取,省郎闕不知所求,豈直乏賢,誠亦廢事。且以資序得者,僅能參於簿領,以門地進者,或未任於鉛黃,臣恐台袞之才、臺省之器,十年以後稍乏其人。又頃者有司懲趨競之流,塞儌倖之路,俾進士非科第者不授校正,校正欠資考者不署畿官,立而為文,權以救弊,蓋一時之制,非可久之術。今者有司難於掄才,易於注擬,因循勿改,守以為常,至使兩畿之中,數縣之外,雖資序,皆當其任,而名實莫得而聞,故每臺省缺員,曾莫擬議,則守文之弊,一至於斯。伏願思以後難,革其前失,廣丞郎椎輪之本,疏公卿濫觴之源。如此則良能之才,必足用矣,要劇之職,不乏人矣。
三十二、議庶官遷次之遲速
問:先王建官,升降有制,遷次有常,此經久之道也。或云:「賞善罰惡者不踰時月。」又曰:「為官吏者可長子孫。」豈今古之殊制乎?不然,何遲速之異如此也?今欲速遷而勸善,恐誘躁求之心;將令久次而望功,慮與滯用之歎。疾徐之制,何以為中?
臣聞孔子曰:「苟有用我者,三年而有成。」《舜典》曰:「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雖聖賢為政,未及三年,不能成也;雖善惡難知,不過九載,必自著也。由此而論,為官吏者,不可速遷也,不可久次也。若未三年而遷,則政未立,績未成,且躁求之心生,而馴致之化廢矣;若過九載而不轉,則明不陟,幽不黜,且勸善之法缺,而懲惡之典隳矣。大凡內外之官,其畧如此。然則最與天子共理者,莫先於二千石乎?臣竊見近來諸州刺史,有未兩考而遷者,豈為善成政之速,速於聖賢耶?將有司考察之不精耶?不然,何遷之遽也!又有踰一紀而不轉者,豈善惡未著,莫得而知耶?將有司遺忘而不舉耶?不然,何轉之遲也!臣伏見順宗皇帝詔曰:「凡內外之職,四考遞遷。」斯實革今之弊,行古之道也。然臣猶以為吏能有聞者,既以四考遷之,政術無取者,亦宜四考黜之。將欲循其名,辨其實,則在陛下獎糾察之吏,督考課之官。使別其否臧,明知白黑。仍命曰:「雖久次者,不得逾於四載,雖速遷者亦待及於三年。」此先王較能之大方,致理之要道也,伏惟陛下試垂意而察焉。
三十三、革吏部之弊
問:吏部之弊,為日久矣。今吏多於員,其故何因?官不得人,其由何在,奸偽日起,其計何生?馳騖日滋,其風何自?欲使吏與員而相得,名與實而相符,趨競巧濫之弊銷,公平政理之道長,妍媸者不能欺於藻鏡,錙銖者不敢詐於銓衡,豈無良謀,以救其弊?
臣伏見吏部之弊,為日久矣,時皆共病,不知其然,臣請備而言之。臣聞古者計戶以貢士,量官而署吏,故官不乏吏,士不乏官,士吏官員,必相參用。今則官倍於古,吏倍於官,入色者又倍於吏也。此由每歲假文武而筮仕者眾,冒資廕而出身者多,故官不得人,員不充吏,是以爭求日至,奸濫日生,斯乃為弊之一端也。臣又聞古者州郡之吏,牧守選而舉之,府寺之寮,公卿辟而署之,其餘者乃歸有司。有司所領既少,則所選必精,此前代所以得人也。今則內外之官,一命以上,歲羨千數,悉委吏曹。吏曹案資署官,猶懼不給,則何暇考察名實,區別否臧者乎?至使近代以來,寖而成弊,真偽爭進,共徵循資之書,賢愚莫分,同限停年之格,才能者淹滯而不振,巧詐者因緣以成奸,此又為弊之一端也。今若使內外師長者各選其人,分署其吏,則庶乎官得其才矣;使諸色入仕者量省其數,或間以年,則庶乎士不乏官矣。官得其才,則公平政理之道所由長也;士不乏官,則趨競巧濫之弊所由銷也。矧又減銓衡之偏重,則力不撓而易平矣;分藻鏡之獨鑒,則照不疲而易明矣。與夫千品折於一面,百職斷於一心,功相萬也。得失相懸,豈不遠矣。臣以為芟煩剗弊,莫尚於斯。
三十四、牧宰考課,議殿最未精又政不由己
問:今者勤卹黎元之隱,精求牧宰之才,亦既得人,使之為政,何以撫字之方,尚未副我精求之旨,疲困之俗,尚未知我勤卹之心?豈才未稱官,將人不求理?備陳其故,以革其非。
臣聞王者之設庶官,無非共理者也。然則庶官之理同歸,而牧宰之用為急。蓋以邦之賦役,由之而後均,王之風教,由之而後行,人之性命繫焉,國之安危屬焉。故與夫庶官之寄,輕重不可齊致也。臣伏見陛下勤卹黎元之心至矣,慎擇牧宰之旨深矣,然而黎元之理,尚未副陛下勤卹之心,牧宰之政,尚未稱陛下慎擇之旨,非人不求理,非才不稱官,以臣所窺,粗知其由矣。臣聞賢者為善,不待勸矣。何哉?性不忍為惡耳。愚者為不善,雖勸而不遷也。何哉?性不能為善耳。賢愚之間,謂之中人,中人之心,可上可下,勸之則遷於善,捨之則陷於惡。故曰懲勸之廢也,推中人而墜於小人之域;懲勸之行也,引中人而納諸君子之途。是知勸沮之道,不可一日無也。況天下牧宰中人者,多去惡遷善,皆得勸沮。伏以方今殿最之法甚備,黜陟之令甚明,然則就備之中,察之者未甚精也,就明之中,奉之者未甚行也。未甚精,則臧否同貫,未甚行,則善惡齊驅,雖有和璞之貞,不能識也,雖有齊竽之濫,何由知之?如此則豈獨利淫,亦將失善。善苟未勸,淫或未懲,欲望副陛下勤卹之心,稱陛下慎擇之旨,或恐難矣。臣又請以古事騐之。臣聞唐虞之際也,敷求俊乂,而四凶見用,及三考黜陟,而四罪乃彰。則知雖至明也,尚或迷真偽之途;雖至聖也,不能去考察之法。故其法張則變曲為直,如蓬生於麻也;其法弛則變香為臭,使蘭化為艾也。且聖人之為理,豈盡得賢而用之乎,豈盡知不肖而去之乎?將在夫秉其樞,操其要,剗邪為正,削觚為圓,能使善之必遷,不謂善之盡有,能使惡之必改,不謂惡之盡無。成此功者無他,懲勸之所致也。則考課之法,其可輕乎?臣又見當今牧宰之內,甚有良能,委之理人,亦足成政。所未至者,又有其由。臣聞牧宰,古者五等之國也,於人有父母之道焉,於吏有君臣之道焉,所宜弛張舉措由其心,威福賞罰懸於手,然後能鎮其俗,移其風也。今縣宰之權,受制於州牧,州牧之政,取則於使司,迭相拘持,不敢專達,雖有政術,何由施行?況又力役之限,賦斂之期,以用之費省為求,不以人之貧富為度,以上之緩急為節,不以下之勞逸為程,縣畏於州,州畏於使,雖有仁惠,何由撫綏?此猶束舟楫而望濟川,絆騏驥而求致遠,臣恐龔、黃、卓、魯複生於今日,亦不能為理矣。
三十五、使百職修皇綱振,在乎格慎默之俗
夫百職不修,萬事不舉,皇綱弛而不振,頹俗蕩而不還者,由君子讜直之道消,小人慎默之道長也。臣伏見近代以來,時議者率以拱默保位者為明智,以柔順安身者為賢能,以直言危行者為狂愚,以中立守道者為凝滯,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鮮執咎之臣。自國及家,寖而成俗,故父訓其子曰:「無介直以立仇敵。」兄教其弟曰:「無方正以賈悔尤。」識者腹非而不言,愚者心競而是效,至使天下有目者如瞽也,有耳者如聾也,有口者如含鋒刃也。慎默之俗,一至於斯,此正士直臣所以退藏而長太息也。豈直若此而已哉,蓋慎默積於中,則職事廢於外,強毅果斷之心屈,畏忌因循之性成,反謂率職而舉正者不達於時宜,當官而行法者不通於事變。是以殿最之文,雖書而不實,黜陟之法,雖備而不行,欲望善者勸,惡者懲百職修,萬事舉,不可得也。然臣以為曆代之頹俗,非國朝不能革也,國朝之皇綱,非陛下不能振也。革振之術,臣粗知之。何者?夫人之蚩蚩,唯利是務,若利出於慎默,則慎默之風大起,若利出於讜直,則讜直之風大行。亦猶冬月之陽,夏日之陰,不召物而自歸之者,無他,溫涼之利所在故也。伏惟陛下以至公統天下,以至明御羣臣,使情偽無所逃,言行無所隱,有若讜直強毅舉正彈違者,引而進之,有若慎默畏忌吐剛茹柔者,推而遠之,使此有利彼無利,安得不去彼取此乎?斯所謂俾人日從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如此則百職修,萬事舉,皇綱振,頹俗移,太平之風,由斯而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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