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汉字的前途
关于汉字的前途 作者:陳夢家 1957年3月22日 |
取自《1957年文字改革辯论选辑》(1958年新知識出版社發行)的〈附录:陈梦家等反对文字改革的謬論(六篇)〉。按本書〈文改鳴放录〉第3頁:「3月22日 中国文字改革委具会为了贯彻“百家争鳴”的方針,听取不同意見,邀請陈梦家来会中讲演。陈梦家讲的题目叫《关于汉字的前途》。全文后来发表在5月19日《光明日报》的《文字改革》双周刊第82期上。」
原書正簡夾雜,當時印刷鉛字偏旁尚未實行草書楷化,如「认」字原文是「⿰言人」等,也有使用一些舊字形,如「幷」「敎」等。 |
我首先交代一下,我是以什么資格来讲汉字前途問題的:我是以一个过去搞过文字学的学生来讲这个問題的。什么立場呢?我过去是个爱国主义者,这恐怕不夠,还要加上社会主义四个字。今天我要讲的关于汉字的这些話是不是晚了些呢?不一定晚。說話要看时机。有时因为时机不对,好的意見可能会变成坏的。今天提倡“百家爭鳴”,我覚得今天讲汉字的前途正是时机。我讲一些不同的意見,不一定客气。
分四个問題来談。
第一,什么是汉字?
汉字我是认识的,但不全认识。敎文字学的人不一定认识所有汉字,我认识的汉字是微乎其微的。如《汉字簡化方案》我头几天才学习了一下,其中就有不认识的,如“尘”字。今天叶老(恭綽)告訴我这个字念chen,是“塵土”的“塵”。我不知道这个字的来源。有人說汉字容易,有人說汉字难。我认为汉字幷不难,要改进,但要分别对待。汉字有四类:(一)死掉的字,古时用的,現在已經沒人用了。(二)官书、六艺、經典文字。(三)一般通用的文字,繁体的鉛字,《康熙字典》上的正体字。(四)民間用的簡字、俗字。前两种是研究古文字的对象,研究古代历史的人要学的。第三、四种是我們日常使用的,是改进的对象。我覚得“文字改革”一詞值得商榷,所以改称“改进”。过去一般通用的繁体字比較統一,不过繁一点。民間俗字已有两千年的历史,簡一些,但乱一些,有地方性,如广东人把“没有”写作“冇”。听曹伯韓同志讲古时就有人用“丑”代“醜”的,我过去就不知道。我們要改进第三、四种字,但要研究第一、二种字;要改进汉字,就不能不研究汉字的渊源。汉字从結构上来讲可分为独体字和合体字两种。前者如日、月,后者如松、柏。汉字不是象形字,就是形声字。形声字是一半表形,一半表声的,如江字。其实声符的来源还是象形。汉字又是象形的,又是有声音符号的,这种文字不見得坏。不管好不好,我們已經用了三千多年了,沒有出过“漏子”。再使用下去,我看也不会出“漏子”的。因此,我个人覚得再用下去还是可以的,不一定非淘汰不可。正如外国人吃面包,用刀叉,中国人吃大米饃饃,用筷子一样。《人民日报》上有篇文章說“笑”字不好,理由是:笑怎能与“竹”有关系呢?因此就說汉字要不得,要改为拼音文字。殊不知汉字的形、音、义是紧密地相联系的。依我看,“笑”这个字的形体确实象个人在笑,这多妙。“哭”字就象有个人在哭。
汉字是有好处的。(一)汉字是統一的,超方言的,不論什么地方的人写的东西大家都能看懂,不象拼音文字那样。(二)汉字在辨认上容易。(三)汉字有注音成分在內,如松、柏。(四)汉字的笔画很少,英文的one,汉字写作;英文的man,写作人;英文的university这么一长串,汉字只“大学”两个字。我們对汉字的評价应該是公平的,不要光說自己不好。(五)汉字沒有文法变化,沒有詞尾变化。汉字是用形象来表示意义的,外国字也是如此。英文sun(太阳)和son(儿子)的語音大致一样,但写法不一样。外国文字也是看的,不是讀着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出来的。中外各国的語言都是变的,但文字不能常常变,文字要定型,不能随便拼,不然就不能作为工具了。当然文字幷不是不变的,而是变得慢些。語言和文字总是要有差别的。汉字虽然非常多(康熙字典上有五万多字),但是常用的幷不多,普通人认识三千就可以了。我覚得当前应該作的工作倒是从汉字中选出三千基本字来,要改就改这三千字,其他的字就可以不改。有了这三千字,就来研究怎么敎。有人說汉字难学,我說不难,所以难,是敎的人沒敎好。汉字不能单个敎,应該是一組字一組字来敎,不过现在还没有人作这一研究工作。外国文字和汉字都不是在短期內可以学会的。外国文字虽然容易,可是还有文盲。小孩子学語言要好几年,学文字花几年工夫为什么不行呢?文字都是要死記的,外国文字也要死記,还要記詞尾变化。不过外国小孩学习三个星期后会查字典是眞的。我們要的是科学的簡化字,科学的敎学汉字。研究文字学的人,都在研究古文,而对文字的敎学关心很少,所以就有人提出汉字难学来了,这是問題产生的一个原因。在汉字还没有停止使用之前,要多說些好話,不要太挑剔。汉字学起来写起来都不慢,就是打字慢。我的讲稿上曾写打电报困难,头两天有个記者說可以用傳影的办法,这不就便利了嗎?汉字的結构是复杂的,但是复杂的不一定就不好。
第二,汉字有哪些缺点?
过去洋鬼子說汉語不好。現在比較开明的資本主义国家的学者也不說汉語坏了。汉字与汉语有血肉关系。汉字是单音节的,語法也是这样。最近听說研究汉語拼音文字中发生一个洞儿連写的問題。研究連写的都是城里人,新名詞多,乡下人就不同了,单音詞多。汉字是根据汉語来的,要改为拼音文字就要詞儿連写,还要标声調,否則就不准确。黎錦熙先生用注音字母記日記,时间长了自己念不出来,而用汉字写的信,不論用什么字体,都能念出来。拼音文字要有声調,首先我就学不好。广东話有八个調子,要叫他們改成四个調就有困难。推广普通話,实現汉語規范化是好的,可是理論容易,实际作起来可困难。提倡这样做的人,都是研究音韻多年的人,音韻理論相当高深,可是除了罗常培先生外,象黎錦熙、陆志韦、魏建功、呂叔湘等先生,現在讲的还是方言,都講不好普通話。
汉字有沒有缺点?(1)有人說汉字笔画繁。我說汉字幷不都繁,只是有些字繁。英文只有I(我)、a(一)可与汉字相比。(2)有人說汉字难学。一切文字都要下苦功来学的,我們可以从外国人学本国文字上来比較。(3)有人說汉字难认。我說不难认。汉字常用字只有三千,它是定型的,容易认。汉字为我們历代革命都服了务,还是有好处的,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还是用汉字的話也沒坏处。若要廢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不免会引起天下大乱。大家考虑这个問題时,可以从吃面包好是吃饃饃好这方面来考虑。能吃什么就吃什么,吃什么不都能飽嗎!
这里再附带說一下《人民日报》刊登了梁东汉写的《汉字的演变》的文章。梁先生的文章中說汉字“确实到了山穷水尽、非变不可的地步”,可是他这篇文章却还是用的这种“到了山穷水尽”的汉字来写的。文章的最后还說“世界上沒有那一种語言不能采用拼音文字”。当然汉語采用拼音文字是可能的。吃饃饃和吃面包不都是一样嗎!这篇文章不是完全沒道理的,但是有点强词夺理。这篇文章大有問題,可是《人民日报》登了这篇文章,认为是正确的,也沒有人批駁他。我是沒有时間,不能写文章批駁。希望文改会組织人批駁他。
第三,如何改进汉字?
簡化汉字要有步驟,有原則。不要图快,不要随便簡。簡化的目的应是把汉字改得更簡单,好用。文字是需要簡单的,但不要混淆。从汉字的发展来看,大多数汉字是从繁到簡的。但也有些字是从簡到繁的:古代的玉字写作“王”,后来为了区别于王,就加了一点,这是有好处的。現在簡化了的国字,我看倒是多了一点。借用太平天囯的囯字有什么关系。
对簡化汉字的几点意見:(一)簡化需要簡化的字,象鐵路的鐵字簡化为“铁”是很好的。(二)簡化常用字,象当姓氏用的赵字就可不必簡化。(三)簡化字要有根据,不要創造。有些簡字的来历应当公布,否則别人不知道,认为是沒有根据。(四)字簡化了以后不要有副作用。(五)簡体字的存在不要打乱老的汉字,現在报刊上用的簡化字与老汉字在一起很不調和,一看就看出来是簡化字。
現在《汉字簡化方案》中的簡化字有許多簡化方法:(一)古已有之。(二)习惯上已有的。(三)同香替代。这不应属于簡化字的范圍。《文汇报》上提到了“丑化了小丑”这句話,这就使人不知何意。“干”字代乾,“乾隆”就成了“干隆”了。(四)省略字的一部分。把“鹹肉”的“鹹”字省略作“咸”了,把“麵”的麦旁省去,可是“麸子”不能省,一省便成“夫子”了。(五)草书替代,但要楷化,好与其他字調和。如“兴”字不如写成“𪥌”好。(六)連类而改。象覌、欢、仅、汉、叹。后边这几个字我不认识,看起来象念又,因为声旁都是又。
这些簡化方法,毛病出的最多的是同香替代和偏旁省略。簡化后有些字混淆了。文字应当簡化,但不应因簡化而混淆。如“隻”用“只”替代,“儿”和“几”、“凡”字形相近等。有的字減不了几笔的也簡化了,如“喪”、“亞”簡化成“丧”、“亚”。有的字省略的沒有道理,如列宁的“寧”字省作“宁”,而“宁”本是古“貯”字。“愛”簡作“爱”,我看有个“心”滿好。
我是研究文字学的,我是爱护汉字的,也提倡簡化字。可是我覚得簡化汉字公布的太快,沒有考虑好就以国务院的名义公布了。公布之后沒有注意缺点,只是向印刷出版部門問了問好不好,发了些表。外面对簡化字意見頗大,因为是用国务院名义公布的,所以有时就不便再提意見。因此,我建议:(一)再来一次大規模地收集缺点的工作,不要問人家好不好,要問人家什么地方不好。(二)停止公布簡化汉字。这幷不是說不要簡化了,还要进行研究工作。(三)考虑收囘已經公布的簡化字,把簡化得妥当的加以公布,尽可能少公布,那怕十个字也好,公布时把理由根据交代清楚。
簡化汉字工作有缺点,但大家不愿提意見,会议爭論很少。簡化字是不夠科学的,这是周亚卫在政协会上說的,我同意他的意見。在这一工作中沒有走群众路綫。一个是沒有找文字学家,就是专家路綫,因而有些簡字沒有历史根据。文字改革工作是个学术性的事情,不应該用行政命令的方式。
第四,对研究汉字的意見
研究汉字的步驟:(一)认识它,(二)研究它,(三)整理它,(四)改进它,(五)改革它,不要它。这样才能达到文字改革的目的,不能希望一下子卽达到目的。当前主要是研究汉字。改进汉字有种种途徑,不仅仅是簡化汉字。要在汉字的基础上改进汉字。第一点多开会,第一,开文字学的会,第二,开改进的会,第三,开文字改革的会,最后开大会,参加上述会的人都来。还有一种人不能忘,就是对汉字有兴趣的群众。会要开得热烈。第二点,要有一个研究文字的刊物,不要告訴人家这个刊物是贊成什么或是反对什么,正面反面的意見都登,展开爭論。人家問我,你为什么不往《中國語文》投稿,我說我不知道《中国語文》是搞什么的,不愿往那里投稿。第三点,应該設立一个文字研究所,长期的研究汉字。不要把文字当成語言的附庸。这个研究所要研究:历代的文字——古字、俗字、現代字,改革汉字的步驟,更重要的是研究汉字怎么敎。語言与文字有关系,語言尚有所,文字岂可无所乎?
最近我写了一篇文章,引起了一些麻煩,要我到西安講課,要我到这里讲一讲。但我还是愿找这样的麻煩,愿为文字改革貢献一份力量。我們必須把文字改革工作做好,这个工作是重要的,今天作这个工作的人还少。不把汉字改好,对不起不认字的劳动大众。不管什么时候改革,汉字还是要敎的,只要加以研究,是可以敎好的,不管改革也好,改进也好,把文字改好,对咱們社会主义建設是关系很大的事。我們使用文字的人更是人人有責。希望大家考虑我的意見。我看汉字还要用上若干年,要把他当成活的看待。这也是我們祖国的一份文化遺产。
一个月前,我第一次去文改会作了一次談話,我看了他們所作的記录,和我当时說的差不多,就原封不动地让它发表了。希望因此引起大家对于这問題的注意,从事多方面的討論。这七年中,在刊物上和会议决议上,仿佛总是不利于汉字而为拼音文字宣傳。四年前外文版的人民中国要我介紹汉字,示意我只作为一种历史的看法去介紹汉字,似乎最好說汉字将要改为拼音文字。我当时不能同意这种說法。从我所接触的許多人的談話中,都以廢除汉字为隐忧,都贊成部分的汉字应作适当的簡化而不完全贊成現在公布的簡字方案。大家议論紛紛,而杂志报紙上总不見这类文章,是很可奇怪的。4月間光明日报刊登了駱瑛訪問一位老生物家的談話,說得眞对,他和我平日所听到的一样,可見得有此意見的人幷不少。这位老科学家却不愿意出名,这究竟为了什么呢?东北四平街一位养病的青年,写了十几頁长的信給我,反对現在的簡字方案,反对拼音文字,理由也十分充足。但他叮嘱我,不必将此信轉給中国語文和文改会,以为这是徒劳无益的,这又为了什么呢?文字改革是一件大事,人人应該貢献自己的力量,尤其是文字学家。但是偏偏有人在全国政协会上提倡簡化汉字要有文字学家参加,为什么要这样的提出?这些現象都是不很好的。
我想这次公布的簡字方案是有些毛病的,我希望文改会的最好能有几个身体好的年青同志出門跑一跑,在旅途中在城市中在乡村中听一听大家的议論,一定是有益处的。我个人对这次公布的程序是不贊成的,制定得不周詳,公布得太快,没有及时收集反对的意見。因此,在某些方面它是不科学的,沒有走群众路綫,也脱离了汉字的历史基础,把学术工作当作行政工作做。我因此希望是否可以考虑撤囘这个簡字方案,重新来过。我也希望,是否可以考虑成立一个永久性的文字学研究所,从事较长时期的研究,毫无成見的来“处理”汉字。在沒有决定汉字不可用以前,是否可以尽量的改善改进汉字的結构及其敎学法。拼音字母应該明确分别它的两种功用:作为注音的或是代替汉字的。不要把这两种混淆起来。注普是需要的,代替汉字作为文字只是一些人的一种看法,是否行得通是很成問題的。我希望不要把还有問題的看法急急見諸实行,而对国家人民是大大不利的。希望大家愼重考虑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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