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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虚至徳真經解 (四庫全書本)/卷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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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冲虚至徳真經解 卷七 卷八

  欽定四庫全書
  沖虛至徳真經解卷七
  宋 江遹 撰
  楊朱
  楊朱逰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苦其身憔其心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況子孫乎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已降君歛則已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絶若實名貧偽名富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道常無名名之生在於物成數定之後智者惡事物之紛錯也不得已如事物而强為之名爾名非自然也凡在可名之域者皆偽而已矣雖然名以出信必依於實實不自顯必假於名名矣乎將必循名而蹈實也但惡夫守名而累實爾悠悠之徒不知身之非我有也故趣富貴於當生不知子孫之非我有也故競虚名於既徃其始也将徇名而求實其終也乃徇名而妨實且以實非名則管氏之奢奚無益於子孫以名非實則田氏之廉何乃因有齊國盖名不可去名不可趣趣名則實斯毁矣實聚則名斯立矣且趣當生則夷齊之遜不若堯舜之偽将恤我後則管仲之奢不若田氏之廉若欲名實兼之惡可哉列子非有貴乎世俗之富貴也非不知堯舜夷齊之不與名期而名歸之而為天下後世之所共羙也盖雖聖人之應世日與接搆則名亦既有均在可議之域矣列子言此欲學者務造乎道之無名而已如或矯情乎仁義禮教以盜當世之虚名非特不得名併與夫利而失之矣曾不若盜貨者之猶得肆情於當生爾此殆矯枉不得已之言歟
  楊朱曰百年夀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SKchar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𧢇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虚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爾順耳目之觀聴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異哉百年之生憂患所瘁隂陽㓂其外嗜慾蠧其内無彊無堅為疾為惱夜眠而神勞晝覺而形役計人之生安得無介然之慮於斯須之頃哉然而介然之慮存之則憂懼釋之則逸樂存之在我釋之在我人之所以毎蹈於憂患之域者彼豈甘心於憂患哉由其以羙厚聲色為可樂是以競譽規榮慎耳目惜是非偊偊遑遑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日罹於憂患而不自悟矣是則百年之生既不能内得於天樂又不能自肆於一時而兩失之矣其與重囚纍梏何以異哉莊子亦以此為乆病長阨而不死者也夫列子之設心豈欲使斯民自肆於聲色之娱哉盖深醜夫遑遑競虚譽者之無益於身不若縱脫而趨當生之樂者為猶愈爾是亦矯枉之言歟
  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徃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逰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死之與生一徃一反爾太古之人大樸未㪚渾淪之質不雕於人偽故能原始反終而知死生之説由是從心而動從性而逰無徃而不逌然自得矣性於心為體心於性為用去性而後從心故從心而動則能不違自然所好之在我者爾從性而逰然後能不逆萬物所好且動或廹之不若逰之適也從心而動不去當身之娱是不為近名之善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逰不規既徃之名是不為近刑之惡也故不為刑所及若然者其視死生之變直猶夜旦之常爾又何暇計其名譽之先後量其年命之多少哉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生死交謝初無同異小智自私於大同中妄見成異因異立同由是生死之同異昏擾而無辦矣楊朱欲齊生死之變而一之故即俗之所見以生為異以死為同要其終必歸於無同無異也或遽而語之至道之所謂一則彼将殽亂於滑疑之際而其惑終不可解矣此乃聖人之常善救人也且齊萬物之變必以堯舜桀紂為言者将祛世之重惑宜以狂聖之極天下萬世之所共信者為之言也且謂堯舜同於桀紂非苟然也堯舜應世之跡因時合變未免於有所殉則其跡安得不同趨於腐骨哉若夫堯舜之所以為堯舜是乃孔子所謂蕩蕩乎民無能名又安得與桀紂同腐哉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郵以放餓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郵以放寡宗清貞之誤善之若此
  人之生因情有欲以欲發愛欲而無以節之則盈嗜欲長好惡而性命之情病矣是所以謂誤善也所矜在於清正則能抑其情而節其欲矣安得為誤善雖然伯夷展季既有矜清正之名而存心於矯枉救弊則其跡未免於有郵是亦為情欲之所役也放而至於餓死寡宗則謂之誤善不亦可乎是以聖人縁督以為經而不為己甚也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衞原憲之窶損生子貢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人之生也必将⿱㳄貝物以為養則耕而食織而衣所不可已也雖太古之民亦莫不若是也特不欲左右望而罔市利於富貴之中有司隴斷爾由前則不窶是所以為樂生也由後則不殖是所以為逸身也蓋窶則草冠縰履而杖藜安可以言樂生殖則滿心戚焦而求益安可以言逸身以是知列子之道不為己甚於世道之安危未甞都忘之也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温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噐也
  立后王君公以治天下之民欲其不懈於位是乃生相憐之道也至於死則略矣雖有良朋不過況我以永嘆而已是乃相捐之道也
  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柰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聴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聴謂之閼聦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熈熈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録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乆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
  子列子之學於老商子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則於口之所欲言意之所欲行莫得而恣也故老商見之始一解顔而笑至於九年之後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則於是乎得恣而肆之勿壅勿遏矣故老商許其内外進矣所謂恣耳之聴恣目之視恣鼻之向恣體之安亦若是而已非曰翫足於聲色嗅味以犯人理之所惡然後為恣也能進此者是所謂聞道也朝聞道夕死可矣故雖一日一月之生亦足以為養矣又奚以戚戚然乆生為哉此列子論養生之至理也管仲晏子曽西之所不為曽何足以進此道乎盖晏平仲豚肩不掩豆是躬儉者也管夷吾三歸反玷是好奢者也晏平仲管夷吾其問其答固宜若是矣二子之問答譬猶果蓏之理其言適有與道相當者故列子取其説以寓夫至道非欲學者為管晏之所為也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衮裳繡文而納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顧謂鮑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得道者之於送死以天地為棺椁以日月為連璧以星辰為珠璣以萬物為齎送則其所遇烏乎徃而不可哉
  子産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麴成封望門百歩糟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𠫤室内之有亡九族之親踈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稚齒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聃於色也屏親眤絶交逰逃於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惬鄉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子産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逺也僑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耶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乆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産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之所将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𥅆於嗜慾則性命危矣子納僑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乆矣擇之亦乆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昜及以難遇之生俟昜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夸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矣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蹔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子産忙然無以應之佗日以告鄧析鄧析曰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謂子智者乎鄭國之治偶爾非子之功也
  肆情於色人情之所惑着人理之所甚醜者恣口之飲人情之所同欲先王之所誥戒者常人之情目欲視色至於閼明而不得恣者非真能黜嗜慾也畏夫性命之危有所拘而不得逞耳口欲羙味至於閼適而不得恣者非真能忘好惡也惡夫名聲之醜有所避而不得恣爾由是尊禮義矯情性終於其身視其外若能恬淡無為者語其坐馳之情則甚SKchar俛仰之間再撫四海之外志念所在無所不至亦無所不為矣若是則百年之生内愁其心智外苦其形體亦何生之樂哉若夫朝穆之所為則真而已矣其所謂恣口之飲者非荒酖於酒也其所謂肆情於色者非沉湎冐色也蓋朝穆於世道之安危人理之得喪知之乆矣擇之亦乆矣為欲畫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故恣口之飲肆情於色雖名聲之醜曽不遑憂性命之危亦不暇恤此所謂治内而不治外無愧乎道徳不為仁義之操而敢為滛僻之行者也以其道之真以治身者推而行之天下可土苴而治也子産方且以乘輿濟人於溱洧為治未免為國人之所非鄧析之所屈所謂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者也安足以知二子之真其不能知則亦已矣又以說辭亂其心榮辱喜其意則其為誠可鄙其意為可憐矣以是相鄭而專國之政雖曰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初不知其所以為治是殆得之於偶爾豈其功哉子産之於朝穆適居季孟之間其趨操之不侔内外之異治若此故曰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也且為鄧析者其初於朝穆之道為未察也故聞子産之言則與子産同其戚其終於朝穆之道為有得也故聞子産之言則與子産異其知也噫微鄧祈之言則後之觀朝穆者幾不盡同子産之戚而終莫能知其真矣
  衞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藉其先貲家累萬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為人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為也無不玩也牆屋臺榭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嬪御擬齊楚之尹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𦗟目所欲視口所欲甞雖殊方偏國非齊土之所産育者無不畢致之猶藩牆之物也及其逰也雖山川阻險塗逕脩逺無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歩也賔客之在庭者日百徃庖厨之下不絶烟火堂廡之上不絶聲樂奉養之餘先㪚之宗族宗族之餘次㪚之邑里邑里之餘乃㪚之一國行年六十氣幹将衰棄其家事都㪚其庫藏珍寳車服妾媵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及其病也無藥石之儲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反其子孫之財焉禽骨釐聞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叚干生聞之曰木叔達人也徳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為也衆意所驚而誠理所取衞之君子多以禮教叩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子貢以貨殖累其身者也方其貨殖財積而不敢用服膺而莫之捨滿心戚焦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夫以子貢之富豐屋羙服厚味姣色以終其身無有於不足也其所以求益而不止者為子孫無窮之計也噫孫子非汝有也認而有之亦惑矣抑又苦體絶甘約己之養以貨殖見棄於聖人門務求適其適可不為之大哀耶為端木叔者藉其先貲初不知貨殖之勤而有萬金之累既已有之又能用之由是放意所好無不為而無不玩其適意而志得擬齊楚之君非特能用之至其氣幹之将衰又能㪚其有而盡之以俗觀之薄於子孫之遺甚矣其後受其施者相與反其子孫之財是亦不為無所遺矣噫為木叔者其生也無貨殖之累而盡一生之歡其死也不為子孫留財而不失子孫之財其所行所為是乃衆意之所驚而誠理之所取誠理所在非聖人不足以盡之此束於教者所以不免於驚其神也噫狂聖異域奚啻天壤達而以為狂惑亦甚矣楊子謂大聖為難知不以此歟
  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乆生可乎曰理無乆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乆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乆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乆生則踐𨦟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囿於有生生不離形形終必弊役於有化化常流形形安能乆是以百年夀之大齊也得百年者千無一焉理或不能乆生而況於不死乎究其生之存亡初不屬我察其生之憂患爰以乆生方其有生汝形之内五情之好惡汨於中汝身之中四體之安危迫於外一世之間萬事之苦樂交於前一日之變與一月之化不異也一嵗之遷與百年之變不殊也既聞而知之既見而識之既更而歴之又安以乆生為哉雖然死之與生猶彼旦暮生奚足喜死奚足悲亦不可以其不足喜而厭於乆生也亦不必以其不足悲而樂於速亡也是以得道者之於生死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不為溝瀆之自經也将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不為吐故納新之夀考也雖無心於乆生有若彭之夀亦不厭也雖無心於速亡有若顔之夭亦順化也無不廢無不任如斯而已
  楊朱曰伯成子髙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楛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於易損下益上為損損上益下為益蓋益必有損損終必益損益盈虚消息之理也若夫萬物之生均含至理無欠無餘増之一毫性無餘地損之一毫性無餘物則益之而損損之而益皆不中也名曰治之而亂孰甚耶唯無以損益為者則物我兼利之道也莊子言自容成氏而至於神農氏之時民皆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至老死而不相徃來可謂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也若此之時則至治矣
  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黙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㣲於肌膚肌膚㣲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柰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耼闗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佗事
  世之語楊子者以其道主於為我因謂雖拔其體之一毛而濟天下亦所不為也列子稱其言則異此矣楊子之言蓋曰一世之大必非一毛之所能濟一毛既不足以濟一世矣又安以假濟為言乎禽子之問亦不豫矣故楊子不應夫楊子之設心以為一毛之於肌膚雖若多寡之不同而肌膚固一毛之積均我體則均所愛矣柰何輕一毛而重一節哉能使人人尊生重本而不輕於一毛則天下有餘治哉楊子之愛一毛者非愛一毛也愛其身也人皆愛其身而不知一毛之惜不惜一毛積而至於殞身而不知覺矣人於愛身則是之於愛一毛則非之弗思甚也甞觀人之有生貴則治賤卑則事尊終身役役無非為物曽無一毫之為己曷亦不思我之生也其以我耶其亦為人而生我耶如其在我則我奚為而不自為耶且将以為人也我之不能自治又奚以為人哉列子深醜夫世之逐萬物而不反者故其書毎託於楊氏為我之言禽子終不能達其況方且謂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是特見大禹墨翟之跡爾非特不知楊子亦不知大禹墨翟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佗事以其言之不𩔖也
  楊朱曰天下之羙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蹔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窮毒者也鯀治水土績用不就殛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産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楛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宫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㓜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恱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𣗳於宋削跡於衞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羣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窮意慮之所為熈熈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肆情於傾宫縱欲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熈熈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㐫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毁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舜為帝之盛帝禹為王之首王周公之忠聖孔子之明道皆聖人之極致天下萬世莫不尊親者也而舜之窮毒禹之憂苦周公之危懼孔子之遑遽考之虞夏商周之書稽之孔子之言其理為不誣謂之戚戚然以至扵死不為溢惡之言矣至扵桀紂之逸蕩放縱恣耳目之所娱窮意慮之所為肆情於傾宫縱欲於長夜此可謂熈熈然足於從欲之歡矣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而謂之四聖天下之惡歸之桀紂而謂之二凶四聖被萬世之虚名二凶享當身之實利實固非名之所與名固非實之所取要其所謂毁譽徒傳于萬世之下毁譽之者何能知其前為其毁譽者亦何知於後雖有毁譽與株塊何以異哉謂美惡為同歸於死不亦宜乎列子言此不欲天下之人去四聖之名趣二凶之實也使求道者審名實之俱非知憂喜之均累故以天下萬世之所同是非者為言俾之遺聖人之跡而求聖人之道也且為四聖者樂天知命未始有憂其所謂窮毒憂懼皆不得已而應世與民同吉凶之患而憂民之憂爾其所以有聖智之名者亦人與之名而弗拒爾必知此而後知列子之言是乃與四聖同道者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為羣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鵠髙飛不集汙池何則其極逺也黄鍾大吕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䟽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治天下者必知所謂如運諸掌而後可以語治也楊子曰天下為大治之在道四海為逺治之在心信斯言也則不下帶而道存奚啻運諸掌哉苟能此道矣則我無為而民自治我好静而民自正是以不治治之也如欲治之而治則一妻一妾已不勝其治矣三畝之園已難為其力矣是使堯牽羊而舜荷箠之𩔖也故曰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
  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誌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王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但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歳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爾矜一時之毁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可言可為無非事者不離於言為之域則不逃扵時數之運矣雖太古之治必有事焉皇之道帝之徳王之業世每降而事愈叢矣以耳目之見聞計所識之多寡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萬推而上之至于皇帝則存亡覺夢或有或無及于太古則已滅矣已失矣孰誌之哉由是美惡之跡均在所遺謂善為可趨則善名乆亦滅矣謂惡為可避則惡聲乆亦消矣但遲速之間爾安可致惑于遲𨒪奔競而不已哉然則為皇為帝為王其應世之事不離於可名之域其果是耶其果非也𫆀盖帝王之跡出於感而應迫而動無心於名而人以其名歸之與夫矜毁譽而要名者異矣故其應世之事雖與時俱徃而所以為聖者則獨存而常人不然何以貴於聖人之治哉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𩔖懐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飬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人之生必將資物以為飬性是乃飬生之主衛生之經逹生之情所不可不為而其為不免矣盖身固生之主故有生必先無離形物亦飬之主故飬形必先之物物有餘而形不飬者有之矣故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故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世之人不知飬形果不足以存生也横私天下之身以為我横私天下之物以為養是務夫生之所無以為也形未必全而生理滅矣則世奚足為哉能棄事遺生而至于形全精復者其唯聖人乎聖人猶兆於變化未能忘我也若夫至人之不離于真則公天下之身而身不異物公天下之物而物無非我此莊子逹生之所謂精而又精而此之謂至至者歟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壽不矜貴何羡名不要勢何羡位不貪富何羡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内
  人之始生也莫不有夀之道焉得其常性則夀矣秉彛而好徳則名斯賔之名立而位至矣名位立而資財有餘矣此四事之序也人之夀固有若彭祖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者則人之貪生奚有已哉至于烈士之殉名貪夫之殉財未得則患得既得則患失苦心勞形終身遑遽豈復須臾之寧哉四事之於人毎不得而兼之有一于此雖終身役役曽不足以充其欲况於兼四者之有而徇之闕



  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極肌肉麤厚筋節㟡急一朝䖏以柔毛綈幕薦以粱肉蘭橘心㾓體煩内𤍠生病矣商魯之君與田父侔地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此
  原注闕






  固人情之所難以茹藿而易膏梁疑人之所易而不能易田父之安者習之移人不可遽易也矧夫汨於外物恬於俗學而欲俾之易其習而安於至道宜其未之思者以為逺也
  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緼黂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厦隩室綿纊狐狢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嘗之蜇於口慘於腹衆哂而怨之其人大慙子此𩔖也
  衣緼黂者不知有廣厦隩室綿纊狐狢之温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不知有膏梁之美暖暖姝姝而不知道之衣被萬物惑于世味而不知道之淡乎無味亦猶此矣
  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無厭之性陰陽之蠧也
  豐屋美服厚味姣色皆分外之物也苟務此而求之亦無厭之性也奚必外此而有求而後為無厭哉孟子以目之色耳之聲鼻之臭四肢之安逸為性列子之敎蘄於順性而逸樂惡夫矯情以招虚名故以有此四者而求於外為陰陽之蠧也且言有此四者是或為富足以有此四者為言也如亦必待於求四者而有之其為無厭孰大焉
  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絶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忠則敢於犯顔義則果於制物忠或過於厲己人則反菑之矣義或失於刻核則不肖之心應之矣若夫以道事君則身荷美名君都顯號不亦君臣皆安乎以道應物則我常無為民皆自化不亦物我兼利乎老君曰大道廢有仁義國家昏亂有忠臣亦此意也
  鬻子曰去名者無憂老君曰名者實之賔而悠悠者趨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賔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斯實之所係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賔但惡夫守名而累實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救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
  鬻子之去名非無之也不守之爾老君之賔名非去之也不主之爾盖有生斯有身有身斯有累物我交搆事無非名名無非實性之苦逸名則係之名胡可都亡之耶悠悠之徒羨美虛名趨之不已因失其名實矣故慕仁之名者有至於殺身慕義之名者有至於滅親子推死扵忠尾生死於信是皆守名而累實恤危亡之不救者也列子此篇於名實之理反復告說盡之矣慮夫學者遂以為其道欲盡去天下之名也故又為之說曰但惡夫守名而累實者夫苟能不守其名而無累其實是乃鬻子之去名莊子之賔名聖人之所謂無名而處身應物之道無餘藴矣
  楊朱解子列子之經明大道之要傳黄帝堯舜禹湯文武周
  公孔子之正統也楊氏為我是邪說誣民者蠧聖人之道莫此為甚故後之學聖人者以能言距楊墨為聖人之徒觀列子以禦㓂為名是亦以閑先聖之道為己任也其書乃務引楊墨之言以垂訓甞以孔子與墨子均為天下之所願安利者至此又為楊朱一篇之訓為列子者其以楊朱之道為不乖謬扵聖人而可以垂訓扵天下𫆀抑知其為充塞仁義者又何以取其言哉列子之㫖亦可以意逆矣盖楊氏為我者也列子悲夫世之人逐物喪我不知存諸己者其生也為壽為名為位為富無一有益扵我者至其死也猶需利澤於子孫子孫天地之委蛻爾奚有扵我哉由是慎觀聽惜是非禁勸於賞刑進退扵名法遑遑偊偊以終其身不殊於重囚纍梏曾不悟造化之生我以我而已則吾之生宜知為我而使之勿喪也又焉以苦身焦心求得人之得適人之適而喪其為我者耶以是知列子不欲天下皆為楊氏之邪說也欲其不役扵物知存我而已人能無喪其我則以之治國家推之天下皆其緒餘之所為爾豈不盛哉雖然子列子之訓抑微矣其書明羣有以至虚為宗藏穀均於亡羊故取楊朱邪説之尤者合聖人之道并為一談蘄於學者不徇聖人之跡而求聖人之心也故凡寓楊朱之言無非至道之㫖其言至以四聖二凶為同歸扵盡後之誦其書至此㒺有不疑列子謂堯舜為果外乎道而真與楊氏同為邪説者是讀其文而不逹其況之過也殊不知此篇正列子之所盡心而與夫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相為始終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列子楊朱之篇𩔖是矣









  沖虚至徳真經解卷七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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