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集/1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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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编辑]五言古詩
[编辑]懷香體虛柔，本自南土出。
毛芒散纖葉，旖旎怯朝日。
芳菲挺眾卉，辛美更無匹。
況能已疝瘺，兼理腸胃疾。
種之近庭階，離離看新茁。
驅童斬竹枝，扶植待秋實。
常恐風雨惡，摧折傷弱質。
蒺藜生道傍，延蔓何綿密。
豈無荷鋤人，夕薙旦已出。
上天意何如，感嘆靡終畢。
松柏多斧斤，山林日蕭瑟。
倦鳥思一枝，櫪馬志千里。
營營勞生心，出入靡定止。
伊餘朽鈍材，懶拙更無比。
才疏乏世用，嗜僻惟書史。
雖非濟時具，頗識素餐恥。
既懷黎民憂，妄意古人企。
寧知乖圓方，舉足輒傷趾。
塵埃百病侵，貧窶萬感累。
艱難幸息肩，遲莫竊所喜。
明時登驥騄，駑馬但垂耳。
自非冀北姿，莫羨追風駛。
便欲解衣冠，躬耕向桑梓。
終懷葵藿戀，不慕沮溺詭。
潛陽動原隰，白日曖蘭芷。
塒雞戒晨明，客子駕行李。
縈紆越巘崿，浩蕩涉風水。
淹留具區北，信宿滄江圯。
維時連年歉，道路多流徙。
官司職撫字，黔首皆赤子。
陳紅太倉米，豐年所儲偫。
為民備乏困，朝廷豈私此。
推餘補不足，茲實王政始。
臣子宜奉承，天威不違咫。
奈何簿書曹，暴慢蔑至理。
茍雲出納吝，當閔觳觫死。
嗚呼草莽露，慘惻溝瀆委。
聞之猶鼻酸，見者宜顙泚。
逾淮入大河，淒涼更難視。
黃沙渺茫茫，白骨積荒藟。
哀哉耕食場，盡作狐兔壘。
太平戢干戈，景物未應爾。
意者斯人徒，縱欲擾天紀。
鬼神赫震怒，咎戾良有以。
去年人食人，不識弟與姊。
至今盜賊輩，嘯聚如蜂蟻。
長戈耀白雪，健馬突封豕。
豈惟橫山澤，已敢剽城市。
途行絕稀少，空車但墻倚。
身行須結集，一寐四五起。
牧民豈無人，司寇亦有氏。
陣車不驅馳，大田無耒耜。
邦家祿食恩，豈為臣奉己。
山東古要地，燕趙猶唇齒。
況茲南北沖，津梁通遠邇。
屬當全盛時，四海同一軌。
廟堂多稷契，振舉無遺弛。
勿云疥癬微，不足成瘡痏。
滔天起濫觴，炎岡發星烜。
虞朝有分北，漢庭煩直指。
農夫植嘉谷，所務誅稂秕。
耕耘茍失時，雨露空沾灑。
威懷豈異任，守令職非痺。
端能慎黜陟，此輩何足弭。
故鄉隔山川，前途塞荊枳。
青徐氣蕭索，河濟俱泥滓。
痛哭賈生狂，長嘆漆室悝。
何當天門開，清問逮下里。
離維荊衡南，邐迤走蠻徼。
民風雜徭蜑，地勢帶蒙詔。
迢迢商周前，風水絕纖竅。
後王務廣土，懷柔倚攻剽。
羈縻非本情，疲屙復誰療？
大明侔日月，幽裔靡不照。
化育之所加，欣榮及蓬藋。
憲府繩百司，選擇自廊廟。
偏方異習俗，賦性實同調。
培養自殊途，激揚貴知要。
淒涼溪上瀧，鯫魚困罾釣。
高風吹霜鶻，縹緲集海嶠。
願言崇令業，以繼南國召。
夜發高唐灣，旦及東昌郭。
喬樹拂疏星，霜飛月將落。
仰觀天宇清，平見原野廓。
白楊號悲風，蔓草杳漠漠。
但見荊棘叢，白骨翳寒籜。
聖道懸日月，斯人非虺蝁。
教養既迷方，欲熾性乃鑿。
展季骨已朽，清風散藜藿。
弦歌滅遺音，繭絲盡籠絡。
鴟嘯魍魎憑，螽鳴草蟲躍。
遂令一變姿，化為跖與蹻。
況聞太行東，水旱薦為虐。
饑氓與暴客，表裏相倚著。
賑恤付群吏，所務惟刻削。
征討乏良謀，乃反恣剽掠。
坐令參苓劑，翻成毒腸藥。
今年秋租登，行止稍有托。
餘波尚披頠，未敢開一噱。
但恐習俗成，何由返初昨。
藩宣有重寄，胡不慎遠略。
往者諒難追，來者猶可作。
歌詩附里謠，大猷希聖莫。
昔來梅花下，彩服輝清尊。
今來不見人，淚滴梅樹根。
梅落風不回，淚落化為石。
冥冥入幽泉，一夜千萬尺。
上馬雞始鳴，入寺鐘未歇。
草際起微風，林端淡斜月。
僧房湛幽寂，假寐待明發。
松徑斷無人，經聲在清樾。
鄭君廊廟姿，才識天下冠。
若華升朝霞，可望不可玩。
胸中富文史，蔚蔚錦繡段。
公餘但好客，高論斡霄漢。
蓮風散秋幕，薇露收夕案。
吳雲翼行輈，閩嶠入奇觀。
撫字徯深仁，剸繁讓明斷。
嘉會復何時？悠悠仰飛翰。
落日去層巒，清溪澹輕浪。
嘔啞戢柔櫓，欸乃發孤唱。
初隨飄風起，復逐行雲揚。
月色照未闌，灘聲雜逾壯。
恐有濯纓人，一聽一惆悵。
雞鳴發山驛，天黑路彌險。
煙樹出猿聲，風枝落螢點。
江秋氣轉炎，嶂濕雲難斂。
佇立山雨來，客愁紛冉冉。
微飆獻輕涼，客子中夜發。
秋原曠無際，馬首掛高月。
草蟲自宮商，葉露光可掇。
狹徑非我由，周行直如發。
揚鞭望南天，晴霞絢閩越。
草際生曙色，林端收暝煙。
露花泫啼臉，風葉彈鳴弦。
農家喜醿艾，行歌向東阡。
大道無狹邪，平原多稻田。
客行良不惡，敢曰從事賢？
茲山近南服，勝跡冠朱方。
石骨入海眼，地脈通混茫。
金精孕清淑，水德融嘉祥。
寒含六月冰，潤浹九里長。
鯨腮狎獵帟，虎口呿呀張。
發竇既窈窕，流渠遂汪洋。
洞徹瑩玉鑒，鏘鳴合宮商。
靜含玄機妙，動見大智藏。
養德君子類，膏物農夫望。
野僧向我言，其功殊匪常。
飲之祛百邪，能使俗慮忘。
漱咽入靈府，喉舌生清香。
爽淅動毛髮，飄忽淩風翔。
何當揚湛冽，盡洗貪濁腸！
檳榔紅白文，包以青扶留。
驛吏勸我食，可已瘴癘憂。
初驚刺生頰，漸若戟在喉。
紛紛花滿眼，岑岑暈蒙頭。
將疑誤臘毒，復想致無由。
稍稍熱上面，輕汗如珠流。
清涼徹肺腑，粗穢無纖留。
信知殷王語，瞑眩疾乃瘳。
三復增永嘆，書之遺朋儔。
飲馬九曲溪，遙望武夷峰。
長林抱廻合，丹崖造空濛。
浮暉澹寒翠，水木皆曼容。
薄遊限塵務，促景尼奇蹤。
緬懷紫陽子，千載誰與同？
瓊佩邈烟霧，石函閟遺封。
覉猿怨幽澗，飛蘿冒芳樷。
瑤琴空流泉，桂枝徒秋風。
悵望佳期阻，纏綿憂思重。
殷勤尺素書，願寄雲間鴻。
夜發白沙驛，亭午至水口。
中流鬱風霧，密雨蔽原阜。
冥濛蛟龍過，隱轔怒雷吼。
傾欹臥帆席，馮翼惑前後。
畏途生頃刻，顛倒亂足手。
倉皇投山館，喜懼劇紛糾。
攝身整衣帶，沾濕及肩肘。
平生歷道路，艱險頗曾受。
未能外形骸，豈敢輕衰朽？
捐軀匪成仁，垂堂不宜狃。
總轡登前嶺，煙雲尚昏黝。
經阻有妨虞，姬文亦奔走。
雞鳴戒晨裝，上馬見初日。
露泫葉尚俯，霧重山未出。
客途得霽景，緩步非縱佚。
矧茲歲有秋，高下俱穎栗。
牛羊散原野，鵝鴨滿阡術。
懷抱既夷曠，神情自清謐。
寒花蔓籬落，候蟲響蒙密。
霞標青楓林，雪綻烏桕實。
幽覽雖云遽，佳趣領已悉。
我行固無期，況乃塵事畢。
崇山奠朱維，實維群山囿。
蔥蘢薄光景，隱顯變氣候。
百泉縈虹霓，萬谷蒸狖餾。
深根入無底，峻表切星宿。
嶒崚削劍戟，窈窕錯錦繡。
騎雲擘高掌，竇石室陰蒐。
金雞鳴未晨，玉女來自逗。
琪樹縞玄宵，瑤花落清晝。
美人遊不還，霜月怨猿狖。
淒涼駕壑槎，蕪沒白玉柩。
蓬萊渺滄海，弱水浩浸溜。
良辰不可掩，沉思令人廋。
安得淩風翰，飄颻逐飛鷲！
尋源挹孤清，搴林摘三秀。
逍遙觀物化，俯仰空宇宙。
真詮倘可求，吾將解吾綬。
憶昨過武夷，欲往無與儔。
今茲逢故人，遂得鵝湖遊。
輕雲翼征蓋，翔風當鳴騶。
古塔插蒼藹，寺門啟平疇。
陟徑既紆鬱，馮軒亦流。
雲旗嫋香霧，金像明清秋。
昔賢論道處，松柏深且幽。
鴻飛渺滄海，龍去空靈湫。
懷人已寂寞，對景空淹留。
興闌成遠別，馬首山悠悠。
秋郊斂微雨，霽色澄人心。
振策率廣路，逍遙散煩襟。
疏煙帶平原，薄雲去高岑。
湛湛水凝碧，離離稻垂金。
薺麥霜始秀，玄蟬寒更吟。
幽懷耿虛寂，好景自相尋。
心契清川流，目玩嘉樹林。
歌傳滄浪調，曲繼白雪音。
仙山在咫尺，早晚期登臨。
杪秋天氣佳，九日更可喜。
眾人競登山，而我獨泛水。
江明野色來，風淡汲鱗起。
蒼翠觀遠峰，泬寥度清沚。
沙禽泛悠揚，岸竹搖蘿靡。
溯湍懷謝公，臨瀨思嚴子。
紫萸空俗霡，黃菊漫妖蕊。
落帽非我達，虛壘非我恥。
扣舷月娟娟，濯足石齒齒。
澄心以逍遙，坻流任行止。
少小慕曾閔，窮閻兀幽棲。
丘園賁嘉命，通籍廁金閨。
握筆事空言，塊焉愧梁鵜。
不如屬櫜鞬，結束習鼓鼙。
廟筭出帷幄，白日收虹霓。
劍光帖滄溟，旗尾縣鯨鯢。
振旅還大藩，歌舞安旄倪。
拂衣不受賞，長揖歸蒿藜。
江鄉積陰氣，二月春風寒。
壯士縵胡纓，伐鼓開洪瀾。
長風翼萬軸，撇若橫海翰。
馬銜伏轅門，翊衛森牙官。
仗鉞指天狼，怒髮衝危冠。
按節肅徒旅，神劍宵有聲。
揮揮大旗動，烈烈刁斗鳴。
仰看太白高，俯視滄波平。
王師古無戰，蟂獺安足烹。
人言從軍惡，我言從軍好。
用兵非聖意，伐罪乃天討。
運籌中堅內，決勝千里道。
雷霆馘蛟鼉，雨露澤枯槁。
懷柔首緌獨，延訪及黎老。
牧羊必除狼，種穀當去草。
凱歌奏大廷，天子長壽考。
清晨絕長江，日夕次海濱。
北風吹旆旌，軍動速若神。
令嚴戎馬閑，九陌無驚塵。
伐鼓震溟嶠，揚帆役鮫人。
鯨鱗京觀築，鱷醢華筵春。
喈喈布穀鳴，祁祁農沄春。
去子還故鄉，悲喜集裏鄰。
荷鍤啟瓦礫，再荷天地仁。
撫綏屬有望，世世為堯民。
蛟乃龍之徒，隱顯異凡質。
屈蟠深彎環，靈變不可悉。
清溪潀百湍，漱滌見冽溧。
寒飆黯離晶，陰電煬幽室。
超騰雲雷徯，訶禁鬼神謐。
應龍翔中天，渙汗濕箕畢。
大江揚濁瀾，鼉蜃恣狂譎。
閉藏當有待，保養慎無失。
搜奇凜精魄，局步迷故術。
谽岩生長風，林木暮蕭瑟。
木伐豈再植？璧毀寧復完？
議獄有緩死，聖言垂不刊。
兩造既偏聽，無辜遘凶殘。
況復使其孥，流離播夷蠻。
司牧盡瞠視，佐使獨悲酸。
抗詞動鬼神，潤澤生枯乾。
死者縱不生，魂魄亦獲安。
孤兒雖不夭，且得依故山。
聖人邁種德，惠及毛與翰。
云胡任民寄，視之如草菅。
為君歌此曲，歌竟起長歎。
深林合蒙蘢，仰視不見日。
中有白額虎，哮吼恣狂獝。
怒睛谷搖電，掉尾原簸沴。
牛羊困攫取，樵牧萃憂恤。
相公鎮方面，化捷影響疾。
百靈肅號令，萬怪悚潛逸。
昔出晝需朋，今行夜辭匹。
泰山絕悲啼，牛哀返初質。
豈獨惠斯邦？四海望寧謐！
谿上春始還，微波動芳嶼。
樹暖欲生煙，山明初過雨。
美人期不來，桂楫怨蘭柱。
佇立忽懷愁，漁歌起洲渚。
少年客他鄉，還鄉反如客。
莫驚新井裏，乃是舊阡陌。
歡笑集姻親，觴酌上班白。
老翁愛英俊，慰問至日夕。
應憐鄰舍兒，魚龍兩縣隔。
江左昔潰亂，桓盧遞相尋。
劉裕起寒微，長驅掃氛祲。
秋草雖未枯，霜雪已駸駸。
陶公節義士，素食豈其心？
我才非管葛，誰能起淪沉？
所以歌去來，歸臥五柳陰。
悠悠多感激，愴悢寄謳吟。
哲人貴知幾，芳名留至今。
展圖三歎息，懷古一何深！
秋郊一杯酒，握手念將離。
落日照野水，涼風生樹枝。
今朝重相憶，青山如舊時。
鬢毛非松柏，爭得不成絲。
少年遠征役，及歸鬢已霜。
戰甲零落盡，空餘弓箭房。
老馬同死生，蹴踏沙磧長。
故鄉此何極？仰看鴻雁行。
客從于闐來，遺我盈尺璧。
晶光射雲漢，璀璨生五色。
置之暗室中，鬼魅皆辟易。
願持自照身，不用持照人。
江蘺悲楚佩，叢桂空秋霜。
茲花特秀絕，得升君子堂。
豔色非我貴，皎潔有餘光。
仙人美良夜，鳴玉來琳琅。
纖雲淡華月，色映青鳳凰。
飄飄白霓珮，左右參翱翔。
眾卉不敢傍，瑤台清且涼。
聞有千歲實，其味如瓊漿。
願持壽明主，天地同久長。
黃埃晦城市，赤日焮逵道。
榮華能幾何？未若山居好。
啟扉對平林，辟徑入芳草。
丹崖翠蘿映，青嶂白雲抱。
世事幸見遺，幽趣堪獨討。
新晴景物佳，緩步隨野老。
倚岩聽鳴弦，息陰憩華葆。
蜂亂覺春暄，鴻驚信秋早。
無榮謝馳驅，有酒任傾倒。
但願長兒童，稼穡以為寶。
喬木生山阿，碩實秋離離。
誰知茂育功，乃在陽春時。
丈夫佩玉玦，壯氣東西馳。
列鼎未酬歡，倚門已生悲。
君看斷根草，引蔓復何為？
逝波不可駐，感激成吾詩。
鳥飛止茂林，魚游止深淵。
步止辭跲躓，語止絕悔愆。
䗂蝓升高壁，朽殼消腥涎。
誇父逐羲和，渴死大道邊。
所以知止者，不為物所牽。
擺落塵網嬰，寂寞守自然。
悠悠觀群動，默默全吾年。
閑居安所止，自古有陶公。
柴門蔭高柳，左右來清風。
槿蘺密復疏，下有黃菊樷。
摘花泛濁醪，嘯歌撫孤松。
駟馬耀長衢，視之如蒿蓬。
築室在城市，而無闤闠聲。
非關遠人世，慮滌境自清。
圖書堆几案，花竹當簷楹。
釀酒香滿甕，賓至即共傾。
黜陟吾不知，寵辱吾不驚。
百歲聊復爾，孰為身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