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口義/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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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六
鬳齋林希逸
內篇人間世下
[编辑]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到此又引古書之言,就奉使事上結。令,君命也。無遷移其令,即所謂傳其常情也。若受其命令,而私欲圖成,或至遷改其說,則不可。事之成不成,亦聽其自然,不可強欲其成,故曰無勸成。益,求多也。纔於平常心上起箇過當之念,便是有求益之心,此便不可。過度者,過其常度,即過當也。遷令勸成皆是過度之念,則其謀事也必危,故曰殆事。人之相與,要好極難,初非一日可成,必須悠久而後定,故曰美成在久。一言之不相投,一事之不相順,有不轉步而便成惡者,故曰惡成不及改。此意蓋謂要相惡甚易,要相好甚難,所以尤當慎也。我若乘事物之自然而游其心,於自然托不得已而應之,意以養其中心,則此為極至矣,又何必有所作為而後歸報邪!報,反命也,作為過度以求益也。致命者,言以真實而致君命於衛也,言汝之行也,莫若只以真實致其君之命而已,不可過為思慮論其成與不成也。即此真實致命,便是難能之事。汝須要能盡此方可。就此又著一難字,蓋謂處此亦難矣,所謂游於彀中,中央者,中地也。此篇名以人間世者,正言處世之難也。看這一段曲盡世情,非莊子性地通融,何以盡此曲折!說者以莊老只見得「道心惟微」一截,無「人心惟危」一截,此等議論果為如何!但讀其書未子細爾。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顏闔將為太子之傅而求教於伯玉。有人於此者,指太子也。其德天殺猶言天奪其鑒也。殺猶銷鑠也,隕霜殺草之殺,言其德性為造物所銷鑠也。無方,無法度也,言彼為敗度敗德之事。縱而不問,則將來必危吾國,若欲救正之,則其禍必先及我。太子之智,能知人之過,而自為過惡則不知改。奈之何者,吾無如之何也。正汝身者,言且就自家身上理會起。就,從也,隨順之也。和,調和也,誘導之也。外為恭敬隨順之形,而內則盡我調和誘導之心,故曰: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莫若者,言求其方法無出於此也。雖然一轉又妙。之二者,和與就二者也隨順而與之為一,則是就而入也;有誘導之心而圭角稍露,則是和而出也。就而至於入,則和自家都放倒了,故曰: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和而至於聲名出,則彼必忌害,必成殃禍,故曰:為聲為名,為妖為孽。此處文最奇。嬰兒者,如無知小兒然也;無町畦者,無畔岸也,言其跌蕩而無繩準也。無崖者,無涯際也,言為事不思到盡處如何也。嬰兒、無町畦、無崖,皆是形容無知妄為之人。彼方如此無知,如此妄為,我且順之,故曰亦與之。到其有可覺悟處就加點化,使之躍然醒悟,或可以入無疵之地。達之者,覺悟之也。無疵者,無過也。昔艾軒於此嘗言:莆中舊有人父死不葬,蕩其田業以恣所欲。田且盡,親戚憫之,斂錢以給其葬。彼陽相許,又以其錢行前所為。眾親皆忿之,有族人焉出而與之遊,任其所為力一夕酣飲至于極歡,撫其背曰: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其人翻然而悟,慟哭而歸,遂葬其父,卒為善人。正此處道理。
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决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此下又說幾箇譬喻。螳蜋恃其才之美,欲以其臂當車轍,此喻小才自矜,以當大事,鮮不敗者。積,屢也,伐,誇也,幾,危也。屢誇其才美以犯世之忌者,必危其身,故曰: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虎之性易怒,故養之者必調和去其怒心。以虎而於養己者亦有媚愛之意,此無他,只是順之而已,若逆之則必為所傷矣。故曰:其殺者逆也。筐,竹器也,蜄,灰泥之器也,以此盛其屎溺可謂愛之。忽有蚊虻聚於其身,不能隨時搏拊而去之,則其馬必至次去銜勒,毀碎其身首上轡絡月題之類,此其中心之怒忽然而至,則前日之,愛皆忘之矣。僕緣者,僕僕然緣聚也。亡與忘同。此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之意。人之相處有終身從遊而一語至於為仇者,此言處世之難也。看葉公子高與顏闔二段,便見此篇名作人間世分曉。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絮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構,以為樹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汝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其以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曲轅,山名也,櫟,木名也,社之中有此櫟木也。論語曰:夏后氏以松,周人以栗,古者社中皆必以大木為主。絮之,以手量之也,兩手合而圍之為一圍。百圍,大也;十仞,高也。枝可為舟則其身可知矣。厭觀者,言觀至於厭足而後已也。散木者,言無用散棄之木也。液樠,其液出而樠樠然也。樹,柱也,立木以為柱,故曰樹。文木者,言木之可觀而可為用者也。櫟社見於匠石之夢曰:汝以我為散木,則是以文木而比量我也。柤梨橘抽果蓏皆文木之可食者,故為人摧折,是以其能而害其生。能者,可用之才也。吾之求無所用久矣,而汝乃今知之。幾死,馬匠石之言也。猶今人馬人以半死漢也。為予大用者,言我之無用乃我之大用,所以全其生也,我若有用則人伐之久矣,又安能至此大乎。且也只是且字之意,添箇也字。若與予皆物者,匠石雖人,我雖櫟樹,皆天地間一物,汝何獨以物相譏,故曰: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一句之中四箇也字,一箇哉字,此皆莊子文奇處。汝亦無用之人,何譏我無用之木,故曰: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譽之,不亦遠乎。
診,占也。弟子聞其夢中之言乃曰:此木之志趣,若取於無用,則何必用而為社。密者,猶言汝閉口勿言也。彼,指櫟也。其所以為社者亦直寄寓而已,豈料今日又為汝不知己之人以為社而詬厲之。詬,罵,厲,責辱也。使其縱不為社,亦豈有人翦伐之。彼之所保自與眾人不同,而汝乃以義理求其毀譽,相去遠矣。所保猶言所守也。且幾有翦乎,此幾字與殆字同意。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籟。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刑氏者,宜揪栢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然其天年而中道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此段與前段同,但就中又紬繹數句別說話。見大木焉有異者,言其大有異於尋常也。雖有千乘之駟馬隱於此樹之下,而求其所陰藾亦能芘之,故曰隱將芘其所藾。飽,自我芘物也。藾,彼求蔭於我也。軸解,不實也,如今芋莖然。咶,食紙反。以舌咶之則爛人之口,以鼻嗅之則著人如醉,言其臭也。此木惟其不材,所以能全其生,至於如此其大。古之神人所以全其生者,亦以此不才而已。故曰:神人以此不才。嗟乎,歎美而言之也。
荊氏,地名也。揪栢桑三者,可用之木也。前言可食之木,此言可用之木。宜,地氣所宜也。杙,樁也;麗,屋棟也。高名,大家也。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二字本同,但明字音同而字異耳。禪傍,為棺用也。言此地所宜之木,或拱把而見伐,或三圍四圍而見伐,或八圍七圍而見伐,言不可得而留。惟其有可用,所以自禍如此。解,古巫祝者書名也。解之中有曰:牛白顙者,豚額折而鼻高者,皆不可祭祭河。古者或以人祭河,如西門豹之事,故添痔病一句。莊子好奇,專要添此等說話。適者往也,言不可以之往祭於河也。此三者之不可用,巫祝之人皆以為不祥,而不知惟其不祥,所以免殺身之禍。其在神人觀之,則此不祥乃大祥也。凡此二段,皆言處世之難,若求以自見於世,必招禍患,故以此譬之。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鍼治繲足以糊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支離,身體無收拾之貌。疏,其名也。頤下而至臍,其身曲也,肩反出於頂上。會撮,椎髻也,五臟之管皆屬於背,背曲則管向上也。兩髀,腿兩邊也,背曲身下則髀似其脅也。此形容一廢疾之人爾。挫鍼,縫衣也,治繲,浣衣也。以此為糊口之計。鼓莢,以箕簸米也,播去其粗而得精米,故曰播精足以食十人,言其速也。徽召武士,選戰者也,攘臂於其間,言選擇不及已也。大役,工役也,不受功,不以此事貴之也。功如左氏,晉人城祀。賦功於諸侯,戰役之事,既皆得免,而又以病得粱與薪,此亦以不才自全之意。支離其德,言至人之德亦如此支離者,以無用為大用也。此與不才之木亦同意。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此段因論語所有,借以譏侮聖門也。來世既不可待已,往之世又不可追。既生斯世而為斯人,時既不可為則當自晦而已,於,此而強懷救世之意,非知時者也。故曰:德衰,天下有道,則聖人可以成其功;天下無道,則聖人全其生而已。方今之時,亂世也,但以苟免於刑為幸耳,又何敢他求乎。故曰:方今之時,僅免刑焉。處亂世而僅免刑以全其生,此特一羽之福而汝亦不知有之。載,受而有之也。亂世之禍苟及其身,常至殺戮,是重於地也,而汝亦不知避之。韓詩曰:榮華不滿眼,殃禍大如屋。即此意也。已乎已乎,猶言休休也,以德自尊而下臨他人,取禍之道也。殆乎,危乎也。畫地而趨,言其自拘束以自苦如畫地而行焉。陽,明也。人之本性本來光明,汝迷而失之,則叉至行於世而有傷。郤曲者,言回護避就也,不能任真直道而行,如此回護避就,則必至於傷吾足。傷吾足者言,其不可行也。山木以有用而招斤斧之禍,是自取寇傷也。膏火以明而可用,自取煎熬。桂因可食而後人伐之,漆因可用而後人割之。此皆不能自隱,求於世以招禍患者之譬也。故曰:人知有用之用,不知無用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