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三家註/卷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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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二十三 史記卷一百二十四
游俠列傳[1]第六十四
作者:司馬遷
卷一百二十五
【集解】荀悅曰:「立氣齊,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彊於世者,謂之游俠。」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正義】言文之蔽,小人以僿。謂細碎苛法亂政。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正義】譏,非言也。儒敝亂法,俠盛犯禁,二道皆非,而學士多稱於世者,故太史公引韓子,欲陳游俠之美。而學士多稱於世云。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索隱】案:春秋謂國史也。以言人臣有功名則見記於其國之史,是俱著春秋者也。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集解】徐廣曰:「仲尼弟子傳曰『公皙哀字季次,未嘗仕,孔子稱之。』」讀書懷獨行君子【索隱】行音下孟反。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正義】莊子云「原憲處居環堵之室,蓬戶不完。以桑爲樞而甕牖,上漏下濕,獨坐而弦歌」也。褐衣疏食不厭。【索隱】不饜。饜,飽也,於艷反。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索隱】上音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廩,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於傅險,呂尚困於棘津,【集解】徐廣曰:「在廣川。」【正義】尉繚子云「太公望行年七十,賣食棘津」云。古亦謂之石濟津,故南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菑,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饗其利【索隱】已音以。饗音享,受也。言已受其利則爲有德,何知必仁義也。者爲有德。」故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索隱】以言小竊則爲盜而受誅也。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索隱】言人臣委質於侯王門,則須存於仁義。若游俠輕健,亦何必肯存仁義也。[2]非虛言也。

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沈浮而取榮名哉!【索隱】言拘學守義之士或抱咫尺纖微之事,遂久以當代,孤負我志,而不若卑論儕俗以取榮寵也。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爲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於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集解】徐廣曰:「代郡亦有延陵縣。」駰案:韓子云「趙襄子召延陵生,令車騎先至晉陽」。襄子時趙已並代,可有延陵之號,但未詳是此人非耳。[3]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至如閭巷之俠,脩行砥名,聲施於【索隱】施音以豉反。天下,莫不稱賢,是爲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扞當世之文罔,【索隱】扞即捍也。違扞當代之法網,謂犯於法禁也。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彊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醜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魯朱家者,與高祖同時。魯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俠聞。所藏活豪士以百數,其餘庸人不可勝言。然終不伐其能,歆其德,諸所嘗施,唯恐見之。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家無餘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過軥牛。【集解】徐廣曰:「音雊。」駰案:漢書音義曰「小牛」。【索隱】上音古豆反。案:大牛當軶,小爲軥牛。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陰脫季布將軍之【索隱】案:季布爲漢所購求,朱家以布髡鉗爲奴,載以廣柳車而出之,及尊貴而不見之,亦高介至義之士。然布竟不見報朱家之恩。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自關以東,莫不延頸原交焉。

楚田仲以俠聞,喜劍,父事朱家,自以爲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陽有劇孟。周人以商賈爲資,而劇孟以任俠顯諸侯。吳楚反時,條侯爲太尉,乘傳車將至河南,得劇孟,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無能爲已矣。」天下騷動,宰相得之若得一敵國云。劇孟行大類朱家,而好博,【索隱】按:六博戲也。多少年之戲。然劇孟母死,自遠方送喪蓋千乘。及劇孟死,家無餘十金之財。而符離人王孟亦以俠稱江淮之間。

是時濟南瞷氏、【索隱】瞷音閑。案:爲郅都所誅。陳周庸【索隱】陳國人,姓周名庸。亦以豪聞。景帝聞之,使使盡誅此屬。其後代諸白、【索隱】代,代郡。人有白氏,豪俠非一,故言「諸」。梁韓無辟、【索隱】梁國人,韓姓,無辟名。辟音避。陽翟薛况、【索隱】音況。陝韓孺【集解】徐廣曰:「陝,疑當作『郟』字,潁川有郟縣。南越傳曰『郟壯士韓千秋』也。」【索隱】陝當爲「郟」。陝音如厓反,郟音紀洽反。漢書作「寒孺」。紛紛復出焉。

郭解,軹人也,【索隱】漢書云河內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解爲人短小精悍,不飲酒。少時陰賊,【索隱】以內心忍害。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以軀借交報仇,藏命【索隱】案:謂亡命也。作姦剽攻,及鑄錢掘冢,固不可勝數。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脫,若遇赦。及解年長,更折節爲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爲俠【索隱】蘇林云:「言性喜爲俠也。」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陰賊著於心,卒發於睚眥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爲報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負解之勢,【索隱】負,恃也。與人飲,使之嚼。【集解】徐廣曰;「音子妙反,盡酒也。」【索隱】即妙反。謂酒盡。非其任,彊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殺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義,人殺吾子,賊不得。」棄其屍於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賊處。賊窘自歸,具以實告解。解曰:「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遂去其賊,【集解】徐廣曰:「遣使去。」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諸公聞之,皆多解之義,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獨箕倨視之,解遣人問其名姓。客欲殺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見敬,是吾德不脩也,彼何罪!」乃陰屬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索隱】案:謂吾心中所急,言情切急之謂。漢書作「重」也。至踐更時脫之。」每至踐更,數過,吏弗求。【集解】如淳曰:「更有三品,有卒更,有踐更,有過更。古有正卒無常人,皆當迭爲之,一月一更,是爲卒更也。貧者欲得顧更錢者,次直者出錢顧之,月二千,是爲踐更也。律說卒更、踐更者,居縣中五月乃更也。後從尉律,卒踐更一月休十一月也。」【索隱】數音朔,謂頻免之也。又音色主反,數亦頻也。怪之,問其故,乃解使脫之。箕踞者乃肉袒謝罪。少年聞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賢豪居間者以十數,【索隱】色具反。終不聽。客乃見郭解。解夜見仇家,仇家曲聽解。【索隱】仇家曲聽。謂屈曲聽解也。解乃謂仇家曰:「吾聞雒陽諸公在此間,多不聽者。今子幸而聽解,解柰何乃從他縣奪人邑中賢大夫權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無用待我,待我去,[4]令雒陽豪居其間,【索隱】按:漢書作「無庸」。蘇林曰「且無使用吾言,待我去,令洛陽豪居其間」也。乃聽之。」

解執恭敬,不敢乘車入其縣廷。之旁郡國,爲人請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厭其意,然後乃敢嘗酒食。諸公以故嚴重之,爭爲用。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餘車,請得解客舍養之。【索隱】如淳云:「解多藏亡命者,故喜事年少與解同志者,知亡命者多歸解,故多將車來,欲爲解迎亡者而藏之者也。」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貧,不中【索隱】案:貲不滿三百萬已上爲不中。吏恐,不敢不徙。衛將軍爲言:「郭解家貧不中徙。」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爲言,此其家不貧。」解家遂徙。諸公送者出千餘萬。軹人楊季主子爲縣掾,舉徙解。解兄子斷楊掾頭。由此楊氏與郭氏爲仇。

解入關,關中賢豪知與不知,聞其聲,爭交驩解。解爲人短小,不飲酒,出未嘗有騎。已又殺楊季主。楊季主家上書,人又殺之闕下。上聞,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陽,【集解】徐廣曰:「屬馮翊。」【正義】故城在同州韓城縣南二十里,漢夏陽也。身至臨晉。【正義】故城在同州馮翊縣西南二里。臨晉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關。籍少公已出解,解轉入太原,所過輒告主人家。吏逐之,跡至籍少公。少公自殺,口絕。久之,乃得解。窮治所犯,爲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姦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絕,莫知爲誰。吏奏解無罪。御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爲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於解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後,爲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者。【集解】徐廣曰:「敖,倨也。」然關中長安樊仲子,槐里趙王孫,長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鹵公孺,【集解】徐廣曰:「雁門有鹵城也。」【索隱】太原鹵翁。漢書作「魯公孺」。魯,姓也,與徐廣之說不同也。臨淮兒長卿,東陽田君孺,【索隱】漢書作「陳君孺」。然陳田聲相近,亦本同姓。【正義】其東陽蓋貝州歷亭縣者,爲近齊故也。雖爲俠而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至若北道姚氏,【索隱】北道諸姚。蘇林云:「道猶方也。」如淳云:「京師四出道也。」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道趙他、羽公子,【索隱】舊解以趙他、羽公子爲二人,今案:此姓趙,名他羽,字公子也。南陽趙調之徒,此盜跖居民間者耳,曷足道哉!此乃鄉者朱家之羞也。[5]

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爲名。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集解徐廣曰:「人以顏狀爲貌者,則貌有衰落矣;唯用榮名爲飾表,則稱譽無極也。既,盡也。」於戲,惜哉!

【索隱述贊】游俠豪倨,藉藉有聲。權行州里,力折公卿。朱家脫季,劇孟定傾。急人之難,免讎於更。偉哉翁伯,人貌榮名。

史記卷一百二十四考證[编辑]

  1. 臣照按遷意所不滿者,莫若公孫丞相及衛、霍。觀《佞幸傳》之闌入衛、霍可見。此言儒不如俠,其所爲儒即指公孫輩言。而班固謂其「是非頗謬於聖人」,亦不達其旨矣。
  2. 余有丁曰:「按:此即上文『其利者爲有德』意也。《索隱》注未明。」
  3. 楊慎曰:「延陵,吳季札也,不必引『延陵生』。太史公作傳,其不明者必顯著者也。或曰:『季札豈游俠耶?』余曰:『太史公作傳,既重游俠矣,必援名人以尊之,若《貨殖傳》之援子貢也。子貢既入《貨殖》,季札獨不入《游俠》乎?』」故曰「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若趙之延陵生,不可言「王者親屬」也。
  4. 王若虛《辨惑》曰:「疑重用『待我』字。」
  5. 「然關中長安樊仲子」至「此乃鄉者朱家之羞也」臣照按:此數行皆後人所續,玩前後文義自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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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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