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2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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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花桂子不勝悲,江介年華憶昔時。天目山來孤鳳歇,海門潮去六龍移。賈充誤世終無策,庾信哀時尚有詞。莫向中原誇絕景,西湖遺恨是西施。』

這一首詩是張志遠所作。只為宋朝南渡以後,紹興、淳熙年間息兵罷戰,君相自謂太平,縱情佚樂,士大夫賞玩湖山,無復恢復中原之志,所以末一聯詩說道:『莫向中原誇絕景,西湖遺恨是西施。』那時,西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青山四圍,中涵綠水,金碧樓臺相間,說不盡許多景致。蘇東坡學士有詩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兩相宜。』因此君臣耽山水之樂,忘社稷之憂,恰如吳宮被西施迷惑一般。

  當初吳王夫差寵幸一個妃子,名曰西施,日逐在百花洲、錦帆涇、姑蘇臺,流連玩賞。其時有個佞臣伯嚭,逢君之惡,勸他窮奢極欲,誅戮忠臣。以致越兵來襲,國破身亡。今日宋朝南渡之後,雖然夷勢猖獗,中原人心不忘趙氏,尚可乘機恢復,也只為聽用了幾個奸臣,盤荒懈惰,以致於亡。那幾個奸臣?秦檜、韓侂冑、史彌遠、賈似道。秦檜居相位一十九年,力主和議,殺害岳飛,解散張、韓、劉諸將兵柄。韓侂冑居相位一十四年,陷害了趙汝愚丞相,罷黜道學諸臣,輕開邊釁,辱國殃民。史彌遠在相位二十六年,謀害了濟王竑,專任憸壬以居臺諫,一時正人君子,貶斥殆盡。那時蒙古盛強,天變屢見,宋朝事勢已去了七八了。也是天數當盡,又生出個賈似道來,他在相位一十五年,專一蒙蔽朝廷,偷安肆樂。後來雖貶官黜爵,死於木綿庵,不救亡國之禍。有詩為證:

    奸邪自古誤人多,無奈君王輕信何?朝論若分「忠」、「佞」字,太平玉燭永調和。

  話說南宋寧宗皇帝嘉定年間,浙江台州一個官人,姓賈,名涉。因往臨安府聽選,一主一僕,行至錢塘,地名叫做鳳口里。行路饑渴,偶來一個村家歇腳,打個中火。那人家竹籬茅舍,甚是荒涼。賈涉叫聲:「有人麼?」只見蘆簾開處,走個婦人出來。那婦人生得何如?

    面如滿月,發若烏雲,薄施脂粉,儘有容顏,不學妖嬈,自然丰韻。鮮眸玉腕,生成福相端嚴;裙布釵荊,任是村妝希罕。分明美玉藏頑石,一似明珠墜塹淵。隨他呆子也消魂,況是客邊情易動。那婦人見了賈涉,不慌不忙,深深道個萬福。賈涉看那婦人是個福相,心下躊躇道:「吾今壯年無子,若得此婦為妾,心滿意足矣!」便對婦人說道:「下官往京候選,順路過此。欲求一飯,未審小娘子肯為炊爨否?自當奉謝。」那婦人答道:「奴家職在中饋,炊爨當然;況是尊官榮顧,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賈涉見他應對敏捷,愈加歡喜。

  那婦人進去不多時,捧兩碗熟豆湯出來,說道:「村中乏茶,將就救渴。」少停,又擺出主僕兩個的飯來。賈涉自帶得有牛脯、乾菜之類,取出嗄飯。那婦人又將大磁壺盛著滾湯,放在卓上,道:「尊官淨口。」賈涉見他慇懃,便問道:「小娘子尊姓?為何獨居在此?」那婦人道:「奴家胡氏,丈夫叫做王小四。因連年種田折本,家貧無奈,要同奴家去投靠一個財主過活。奴家立誓不從,丈夫拗奴不過,只得在左近人家趁工度日,奴家獨自守屋。」賈涉道:「下官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未知可否?」那婦人道:「但說不妨。」賈涉道:「下官頗通相術,似小娘子這般才貌,決不是下賤之婦。你今屈身隨著個村農,豈不擔誤終身?況你丈夫家道艱難,顧不得小娘子體面。下官壯年無子,正欲覓一側室,小娘子若肯相從,情願多將金帛,贈與賢夫,別謀婚娶,可不兩便?」那婦人道:「丈夫也曾幾番要賣妾身,是妾不肯。既尊官有意見憐,待丈夫歸時,尊官自與他說,妾不敢擅許。」說猶未了,只見那婦人指著門外道:「丈夫回也。」

  只見王小四戴一頂破頭巾,披一件舊白布衫,吃得半醉,闖進門來。賈涉便起身道:「下官是往京聽選的,偶借此中火,甚是攪擾。」王小四答道:「不妨事。」便對胡氏說道:「主人家少個針線娘,我見你平日好手針線,對他說了。他要你去教導他女娘生活,先送我兩貫足錢。這遍要你依我去去。」胡氏半倚著蘆簾內外,答道:「後生家臉皮,羞答答地,怎到人家去趁飯?不去,不去。」王小四發個喉急,便道:「你不去時,我沒處尋飯養你。」賈涉見他說話湊巧,便詐推解手,卻吩咐家童將言語勾搭他道:「大伯,你花枝般娘子,怎捨得他往別人家去?」王小四道:「小哥,你不曉得我窮漢家事體:一日不識羞,三日不忍餓。卻比不得大戶人家,吃安閒茶飯。似此喬模喬樣,委的我家住不了。」家童道:「假如有個大戶人家,肯出錢鈔,討你這位小娘子去,你捨得麼?」王小四道:「有甚捨不得!」家童道:「只我家相公,要討一房側室。你若情願時,我攛掇多把幾貫錢鈔與你。」王小四應允。家童將言語回復了賈涉。賈涉便教家童與王小四講就四十兩銀子身價。王小四在村中央個教授來,寫了賣妻文契,落了十字花押。一面將銀子兑過,王小四收了銀子,賈涉收了契書。王小四還只怕婆娘不肯,甜言勸諭,誰知那婦人與賈涉先有意了。也是天配姻緣,自然情投意合。

  當晚,賈涉主僕二人,就在王小四家歇了。王小四也打鋪在外間相伴。婦人自在裏面鋪上獨宿。明早賈涉起身,催婦人梳洗完了,吃了早飯,央王小四在村中另顧個生口馱那婦人,一路往臨安去。有詩為證:

    夫妻配偶是前緣,千里紅繩暗自牽。況是榮華封兩國,村農豈得伴終年?

  賈涉領了胡氏,住在臨安寓所。約有半年,謁選得九江萬年縣丞。迎接了孺人唐氏,一同到任。原來唐氏為人妒悍,賈涉平昔有個懼內的毛病;今日唐氏見丈夫娶了小老婆,不勝之怒,日逐在家淘氣。又聞胡氏有了三個月身孕,思想道:「丈夫向來無子,若小賤人生子,必然寵用,那時我就爭他不過了。我就是養得出孩兒,也讓他做哥哥,日後要被他欺侮。不如及早除了禍根方妙。」乃尋個事故,將胡氏毒打一頓,剝去衣衫,貶他在使婢隊裏,一般燒茶煮飯,掃地揩臺,鋪牀疊被。又禁住丈夫,不許與他睡。每日尋事打罵,要想墮落他的身孕。賈涉滿肚子惡氣,無可奈何。

  一日,縣宰陳履常請賈涉飲酒。賈涉與陳履常是同府人,平素通家往來,相處得極好的。陳履常請得賈涉到衙,飲酒中間,見他容顏不悅,叩其緣故。賈涉抵諱不得,將家中妻子妒妾事情,細細告訴了一遍。又道:「賈門宗嗣,全賴此婦。不知堂尊有何妙策,可以保全此妾?倘日後育得一男,實為萬幸,賈氏祖宗也當銜恩於地下。」陳履常想了一會,便道:「要保全卻也容易,只怕足下捨不得他離身。」賈涉道;「左右如今也不容相近,咫尺天涯一般,有甚捨不得處?」陳履常附耳低言:「若要保全身孕,只除如此如此……」乃取紅帛花一朵,悄悄遞與賈涉,教他把與胡氏為暗記。這個計策,就在這朵花上,後來便見。有詩為證:

    吃醋撚酸從古有,覆宗絕嗣甘出丑。紅花定計有堂尊,巧婦怎出男子手?

  忽一日,陳縣宰打聽得丞廳請醫,雲是唐孺人有微恙。待其病痊,乃備了四盒茶果之類,教奶奶到丞廳問安。唐孺人留之寬坐,整備小飯相款,諸婢羅侍在側。說話中間,奶奶道:「貴廳有許多女使伏侍,且是伶俐。寒舍苦於無人,要一個會答應的也沒有,甚不方便。急切沒尋得,若借得一個小娘子,與寒舍相幫幾時,等討得個替力的來,即便送還,何如?」唐氏道:「通家怎說個『借』字?只怕粗婢不中用。奶奶看得如意,但憑選擇,即當奉贈。」奶奶稱謝了。看那諸婢中間,有一個生得齊整,鬢邊正插著這朵紅帛花,心知是胡氏,便指定了他,說道:「借得此位小娘子甚好。」唐氏正在吃醋,巴不得送他遠遠離身,卻得此句言語,正合其意;加添縣宰之勢,丞廳怎敢不從?料道丈夫也難埋怨,連聲答應道:「這小婢姓胡,在我家也不多時。奶奶既中意時,即今便教他跟隨奶奶去。」當時席散,奶奶告別。胡氏拜了唐氏四拜,收拾隨身衣服,跟了奶奶轎子,到縣衙去訖。唐氏方纔對賈涉說知。賈涉故意歎惜。正是:

    算得通時做得凶,將他瞞在鼓當中。縣衙此去方安穩,絕勝存孤趙氏宮。

  胡氏到了縣衙,奶奶將情節細說,另打掃個房鋪與他安息。光陰似箭,不覺十月滿足,到八月初八日,胡氏腹痛,產下一個孩兒。奶奶只說他婢所生,不使丞廳知道。那時賈涉適在他郡去檢校一件公事,到九月方歸。與縣宰陳履常相見,陳公悄悄的報個喜信與他。賈涉感激不盡,對陳公說:「要見新生的孩兒一面。」陳公教丫鬟去請胡氏立於簾內,丫鬟抱出小孩子,遞與賈涉。賈涉抱了孩兒,心中雖然歡喜,覷著簾內,不覺墮下淚來。兩下隔簾說了幾句心腹話兒。胡氏教丫鬟接了孩子進去,賈涉自回。自此,背地裏不時送些錢鈔與胡氏買東買西。闔家通知,只瞞過唐氏一人。

  光陰荏苒,不覺二載有餘。那縣宰任滿陞遷,要赴臨安。賈涉只得將情告知唐氏,要領他母子回家。唐氏聽說,一時亂將起來,咶噪個不住。連縣宰的奶奶,也被他「奉承」了幾句。亂到後面,定要丈夫將胡氏嫁出,方許把小孩子領回。賈涉聽說嫁出胡氏一件,到也罷了;單只怕領回兒子,被唐氏故意謀害,或是絕其乳食,心下懷疑不決。

  正在兩難之際,忽然門上報道:「台州有人相訪。」賈涉忙去迎時,原來是親兄賈濡。他為朝廷妙擇良家女子,養育宮中,以備東宮嬪嬙之選;女兒賈氏玉華,已選入數內。賈濡思量要打劉八太尉的關節,扶持女兒上去,因此特到兄弟任所,與他商議。賈涉在臨安聽選時,賃的正是劉八太尉的房子,所以有舊。賈涉見了哥哥,心下想道:「此來十分湊巧。」便將娶妾生子,並唐氏嫉妒事情,細細與賈濡說了。「如今陳公將次離任,把這小孩子沒送一頭處。哥哥若念賈門宗嗣,領他去養育成人,感恩非淺。」賈濡道:「我今尚無子息,同氣連枝,不是我領去,教誰看管?」賈涉大喜,私下僱了妳娘,問宰衙要了孩子,交付妳娘。囑付哥哥:「好生撫養。」就寫了劉八太尉書信一封,賷發些路費,送哥哥賈濡起身。胡氏托與陳公領去,任從改嫁。那賈涉、胡氏雖然兩不相捨,也是無可奈何。唐孺人聽見丈夫說子母都發開,十分像意了。只是苦了胡氏,又去了小孩子,又離了丈夫,跟隨陳縣宰的上路,好生悽慘,一路只是悲哭。奶奶也勸解他不住,陳履常也厭煩起來。行至維揚,吩咐水手:「就地方喚個媒婆,教他尋個主兒,把胡氏嫁去。只要對頭老實忠厚,一分財禮也不要。」你說白送人老婆,那一個不肯上樁?不多時,媒婆領一個漢子到來,說是個細工石匠,誇他許多志誠老實。你說偌大一個維揚,難道尋不出個好對頭?偏只有這石匠?是有個緣故。常言道:『三姑六婆,嫌少爭多。』那媒婆最是愛錢的,多許了他幾貫謝禮,就玉成其事了。石匠見了陳縣宰,磕了四個頭,站在一邊。陳履常看他衣衫濟楚,年力少壯,又是從不曾婚娶的,且有手藝,養得老婆過活,便將胡氏許他。石匠真個不費一錢,白白裏領了胡氏去,成其夫婦,不在話下。

  再說賈涉自從胡氏母子兩頭分散,終日悶悶不樂。忽一日,唐孺人染病上牀,服藥不痊,嗚呼哀哉死了。賈涉買棺入殮已畢,棄官扶柩而回。到了故鄉,一喜一悲:喜者是見那小孩子比前長大,悲者是胡氏嫁與他人,不得一見。正是:

    花開遭雨打,雨止又花殘。世間無全美,看花幾個歡?

  卻說賈家小孩子長成七歲,聰明過人,讀書過目成誦。父親取名似道,表字師憲。賈似道到十五歲,無書不讀,下筆成文。不幸父親賈涉,伯伯賈濡,相繼得病而亡。殯葬已過,自此無人拘管,恣意曠蕩,呼盧六博,鬥雞走馬,飲酒宿娼,無所不至。不勾四五年,把兩分家私蕩盡。初時聽得家中說道:『嫡母胡氏嫁在維揚,為石匠之妻;姐姐賈玉華,選入宮中。』思量:「維揚路遠,又且石匠手藝,沒甚出產。聞得姐姐選入沂王府中,今沂王做了皇帝,寵一個妃子姓賈,不知是姐姐不是?且到京師,觀其動靜。」此時理宗端平初年,也是賈似道時運將至,合當發跡。將家中剩下家火,變賣幾貫錢鈔,收拾行李,逕往臨安。

  那臨安是天子建都之地,人山人海;況賈似道初到,並無半個相識,沒處討個消息,鎮日只在湖上遊蕩。閒時,未免又在賭博場中頑耍,也不免平康巷中走走。不勾幾日,行囊一空,衣衫藍縷,只在西湖幫閒趁食。

  一日醉倦,小憩於棲霞嶺下。遇一個道人,布袍羽扇,從嶺下經過。見了賈似道,站定腳頭,瞪目看了半晌,說道:「官人可自愛重,將來功名不在韓魏公之下。」那個韓魏公是韓蘄王諱世忠的,他位兼將相,夷夏欽仰,是何等樣功名!古今有幾個人及得他?賈似道聞此言,只道是戲侮之談,全不准信。那道人自去了。過了數日,賈似道在平康巷趙二媽家,酒後與人賭博相爭,失足跌於階下,磕損其額,血流滿面。雖然沒事,額上結下一個瘢痕。一日在酒肆中,又遇了前日的道人,頓足而歎,說道:「可惜,可惜!天堂破損,雖然功名蓋世,不得善終矣!」賈似道扯住道人衣服,問道:「我果有功名之分?若得一日稱心滿意,就死何恨?但目今流落無依,怎得個遭際?富貴從何而來?」道人又看了氣色,便道:「滯色已開,只在三日內自有奇遇,平步登天。但官人得意之日,休與秀才作對。切記,切記!」說罷,道人自去了。賈似道半信不信。

  看看捱到第三日,只見賭博場中的陳二郎來尋賈似道,對他說道:「朝廷近日冊立了賈貴妃,十分寵愛,言無不從。賈貴妃自言家住台州,特差劉八太尉往台州訪問親族。你時常說有個姐姐在宮中,莫非正是貴妃?特此報知。果有瓜葛,可去投劉八太尉,定有好處。」賈似道聞言,如夢初覺。想道:「我父親存日,常說曾在劉八太尉家作寓,往來甚厚;姐姐入宮近御,也虧劉八太尉扶持。一到臨安,就該投奔他纔是,卻閒蕩過許多日子,豈不好笑!雖然如此,我身上藍縷,怎好去見劉八尉?」心生一計,在典鋪裏賃件新鮮衣服穿了,折一頂新頭巾,大模大樣,搖擺在劉八太尉府中去。自稱:「故人之子台州姓賈的,有話求見。」

  劉八太尉正待打點動身,往台州訪問賈貴妃親族。聞知此言,又只怕是冒名而來的,喚個心腹親隨,先叩來歷分明,方准相見。不一時,親隨回話道:「是賈涉之子賈似道。」劉八太尉道:「快請來。」原來內相衙門,規矩最大,尋常只是呼喚而已,那個「請」字,也不容易說的,此乃是貴妃面上。當時賈似道見了劉八太尉,慌忙下拜。太尉雖然答禮,心下尚然懷疑。細細盤問,方知是實。留了茶飯,送在書館中安宿。

  次早入宮,報與賈貴妃知道。貴妃向理宗皇帝說了,宣似道入宮,與貴妃相見。說起家常,姊弟二人抱頭而哭。貴妃引賈似道就在宮中見駕,哭道:「妾只有這個兄弟,無家無室,伏乞聖恩,重瞳看覷。」理宗御筆,除授籍田令。即命劉八太尉在臨安城中,撥置甲第一區;又選宮中美女十人,賜為妻妾;黃金三千兩,白金十萬兩,以備家資。似道謝恩已畢,同劉八太尉出宮去了。似道叮囑劉八太尉道:「蒙聖恩賜我住宅,必須近西湖一帶,方稱下懷。」此時劉八太尉在貴妃面上,巴不得奉承賈似道,只揀湖上大宅院,自賠錢鈔,倍價買來,與他做第宅。奴僕器用,色色皆備。

  次日,宮中發出美女十名,貴妃又私贈金銀寶玩器皿,共十餘車。似道一朝富貴,將百金賞了陳二郎,謝了報信之故。又將百金賞賜典鋪中,償其賃衣。典鋪中那裏敢受?反備盛禮來賀喜。自此,賈貴妃不時宣召似道入宮相會。聖駕游湖,也時常幸其私第,或同飲博遊戲,相待如家人一般,恩倖無比。似道恃著椒房之寵,全然不惜體面,每日或轎或馬,出入諸名妓家。遇著中意時,不拘一五一十,總拉到西湖上與賓客乘舟遊玩。若賓客眾多,分船並進。另有小艇往來,載酒肴不絕。你說賈似道起自寒微,有甚賓客?有句古詩說得好,道是:『貧賤親戚離,富貴他人合。』賈似道做了國戚,朝廷恩寵日隆,那一個不趨奉他?只要一人進身,轉相薦引,自然其門如市了。文人如廖瑩中、翁應龍、趙分如等,武臣如夏貴、孫虎臣等,這都是門客中出色有名的,其餘不可盡述也。

  一日,理宗皇帝游苑,登鳳皇山。至夜,望見西湖內燈火輝煌,一片光明,向左右說道:「此必賈似道也。」命飛騎探聽,果然是似道游湖。天子對貴妃說了,又將金帛一車,贈為酒資。以此似道愈加肆恣,全無忌憚。詩曰:

    天子偷安無遠猷,縱容貴戚恣遨遊。問他無賽西湖景,可是安邊第一籌?

  那時宋朝仗蒙古兵力,滅了金人。又聽了趙范、趙葵之計,與蒙古構難,要守河據關,收復三京。蒙古引兵入寇,責我敗盟,淮漢騷動,天子憂惶。賈似道自思無功受寵,怎能勾超官進爵?又恐被人彈議;要立個蓋世功名,以取大位,除非是安邊蕩寇,方是目前第一個大題目。乃自薦:「素諳韜略,願往淮揚招兵破賊,為天子保障東南。」理宗大喜,遂封為兩淮制置大使,建節淮揚。賈似道謝恩辭朝,攜了妻妾賓客,來淮揚赴任。

  三日後,密差門下心腹訪問生母胡氏。果然跟個石匠,在廣陵驛東首住居。訪得親切,回復了似道。似道即差轎馬人夫擺著儀從去迎接。本衙門聽事官率領人夫,向胡氏磕頭,到把胡氏險些唬倒。聽事官致了制使之命,方纔心下安穩。胡氏道:「身既從夫,不可自專。」急教人去尋石匠回家,對他說了。石匠也要跟去,胡氏不能阻當,只得同行。胡氏乘轎在前,石匠騎馬在後,前呼後擁,來到制使府。似道請母親進私衙相見,抱頭而哭。算來母子分散時,似道止三歲,胡氏二十餘歲,到今又三十多年了,方纔會面相識,豈不傷感?似道聞得石匠也跟隨到來,不好相見。即將白金三百兩,差個心腹人伴他往江上興販。暗地授計,半途中將石匠灌醉,推墜江中,只將病死回報。胡氏也感傷了一場。自此母子團圓,永無牽帶。

  似道鎮守淮揚六年,僥倖東南無事。天子因貴妃思想兄弟,乃欽取似道還朝,加同樞密院事。此時,丁大全罷相,吳潛代之。那吳潛號履齋,為人豪雋自喜,引進兄弟俱為顯職。賈似道忌他位居己上,乃造成飛謠,教宮中小內侍於天子面前歌之。謠云:

    「大蜈公,小蜈公,盡是人間業毒蟲。夤緣攀附百蟲叢,若使飛天便食龍。」

天子聞得,乃問似道云:「聞街坊小兒盡歌此謠,主何凶吉?」似道奏道:「謠言皆熒惑星化為小兒,教人間童子歌之。此乃天意,不可不察。『蜈』與『吳』同,以臣愚見推之,『大蜈公,小蜈公』,乃指吳潛兄弟,專權亂國。若使養成其志,必為朝廷之害。陛下飛龍在天,故天意以食龍示警。為今之計,不若罷其相位,另擇賢者居之,可以免咎。」天子聽信了,即命翰林草制,貶吳潛循州安置,弟兄都削去官職。似道即代吳潛為右丞相,又差心腹人,命循州知州劉宗申日夜拾摭其短。吳潛被逼不過,伏毒而死。此乃似道狠毒處。

  卻說蒙古主蒙哥屯合州城下,遣太弟忽必烈,分兵圍鄂州、襄陽一帶,人情洶懼。樞密院一日間連接了三道告急文書,朝廷大驚,乃以賈似道兼樞密使、京湖宣撫大使,進師漢陽,以救鄂州之圍。似道不敢推辭,只得拜命。聞得大學生鄭隆文武兼全,遣人招致於門下。鄭隆素知似道奸邪,怕他難與共事,乃具名刺,先獻一詩云:

    「收拾乾坤一擔擔,上肩容易下肩難。勸君高著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這首詩,明說似道位高望重,要他虛己下賢,小心做事。他若見了詩,欣然聽納,不枉在他門下走動一番。誰知似道見詩中有規諫之意,罵為狂生,把詩扯得粉碎。不在話下。

  再說賈似道同了門下賓客,文有廖瑩中、趙分如等,武有夏貴、孫虎臣等,精選羽林軍二十萬,器仗鎧甲,任意取辦,擇日辭朝出師。真個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不一日,來到漢陽駐扎。此時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將破。似道心膽俱裂,那敢上前?乃與廖瑩中諸人商議,修書一封,密遣心腹人宋京詣蒙古營中,求其退師,情願稱臣納幣。忽必烈不許。似道遣人往復三四次。適值蒙古主蒙哥死於合州釣魚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無心戀戰,遂從似道請和,每年納幣、稱臣、奉貢。兩下約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喪即位。

  賈似道打聽得蒙古有事北歸,鄂州圍解,遂將議和、稱臣、納幣之事,瞞過不題。上表誇張己功,只說蒙古懼己威名,聞風遠遁。使廖瑩中撰為露布,又撰《福華編》,以記鄂州之功。蒙古差使人來議歲幣,似道怕他破壞己事,命軟監於真州地方。只要蒙蔽朝廷,那顧失信夷虜?理宗皇帝謂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詔褒美,加似道少師,賜予金帛無算;又賜葛嶺周圍田地,以廣其居;母胡氏封兩國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興功臣自任,居之不疑。日夕引歌姬舞妾,於湖上取樂。四方貢獻,絡繹不絕。凡門客都布置顯要,或為大郡,掌握兵權。真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每年八月八日,似道生辰,作詞頌美者,以數千計。似道一一親覽,第其高下。一時傳誦謄寫,為之紙貴。時陸景思《八聲甘州》一詞,稱為絕唱。詞云:

    『滿清平世界,慶秋成,看斗米三錢。論從來,活國掄功第一,無過豐年。辦得民間安飽,餘事笑談間。若問平戎策,微妙難傳。

    玉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入林園。有茶爐丹灶,更有釣魚船。覺秋風未曾吹著,但砌蘭長倚北堂萱。千千歲,上天將相,平地神仙。」

其他諂諛之詞,不可盡述。

  一日,似道同諸姬在湖上倚樓閒玩,見有二書生,鮮衣羽扇,豐致翩翩,乘小舟游湖登岸。傍一姬低聲贊道:「美哉,二少年!」似道聽得了,便道:「汝願嫁彼二人,當使彼聘汝。」此姬惶恐謝罪。不多時,似道喚集諸姬,令一婢捧盒至前。似道說道:「適間某姬愛湖上書生,我已為彼受聘矣。」眾姬不信,啟盒視之,乃某姬之首也,眾姬無不股栗。其待姬妾慘毒,悉如此類。

  又常差人販鹽百般,至臨安發賣。太學生有詩云:

    「昨夜江頭長碧波,滿船都載相公鹾。雖然要作調羹用,未必調羹用許多。」

  似道又欲行富國強兵之策,御史陳堯道獻計,要措辦軍餉,便國便民,無如限田之法。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戶田連阡陌,小民無立錐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無田;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數。某等官戶止該田若干,其民戶止該田若干。餘在限外者,或回買,或派買,或官買。回買者:原係其人所賣,不拘年遠,許其回贖。派買者:揀殷實人戶,不滿限者派去,要他用價買之。官買者:官出價買之,名為「公田」,僱人耕種,收租以為軍餉之費。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緒,然後各路照式舉行。大率回買、派買的都是下等之田,又要照價抽稅入官;其上等好田,官府自買,又未免虧損原價。浙中大擾,無不破家者,其時怨聲載道。太學生又詩云:

    「胡塵暗日鼓鼙鳴,高臥湖山不出征。不識咽喉形勢地,公田枉自害蒼生。」

  賈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將自己浙田萬餘畝入官為公田。朝中官員要奉承宰相,人人聞風獻產。翰林院學士徐經孫條具公田之害,似道諷御史舒有開劾奏罷官。又有著作郎陳著,亦上疏論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尋事黜之於外。公田官陳茂濂目擊其非,棄官而去。又有錢塘人葉李者,字太白,素與似道相知,上書切諫。似道大怒,黥其面,流之於漳州。自此滿朝箝口,誰敢道個「不」字?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何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干,要他契書,查勘買賣來歷,及質對四址明白。若對不來時,即係欺誑,沒入其田,這便是推排。又去丈量尺寸,若是有餘,即名隱匿田數,也要沒入,這便是打量。行了這法,白白的沒入人產,不知其數。太學生又有詩云:

    「三分天下二分亡,猶把山河寸寸量。縱使一坵添一畝,也應不似舊封疆。」

又有人作《沁園春》詞云:

    「道過江南,泥牆粉壁,右具在前。述何縣何鄉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氣象蕭條,生靈憔悴,經界從來未必然。惟何甚?為官為己,不把人憐。

    思量幾許山川,況土地分張又百年。西蜀巉巖,雲迷鳥道;兩淮清野,日警狼煙。宰相弄權,奸人罔上,誰念干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須經理,萬取千焉。」

  似道屢聞太學生譏訕,心中大怒,與御史陳伯大商議,奏立士籍。凡科場應舉,及免舉人,州縣給歷一道,親書年貌世系,及所肄業於歷首,執以赴舉。過省參對筆跡異同,以防偽濫。乃密令人四下查訪,凡有詞華文采,能詩善詞者,便疑心他造言生謗,就於參對時尋其過誤,故意黜罷。由是諂諛進身,文人喪氣。時人有詩云:

    「戎馬掀天動地來,荊襄一路哭聲哀。平章束手全無策,卻把科場惱秀才。」

  又有人作《沁園春》詞云:

    「士籍令行,條件分明,逐一排連。問子孫何習?父兄何業?明經詞賦,右具如前。最是中間,娶妻某氏,試問於妻何與焉?鄉保舉,那堪著押,開口論錢。

    祖宗立法於前,又何必更張萬萬千?算行關改會,限田放糴。生民凋瘁,膏血俱朘。只有士心,僅存一脈,今又艱難最可憐。誰作俑?陳伯大附勢專權!」

  陳伯大收得此詞,獻與似道。似道密訪其人不得,知是秀才輩所為,乘理宗皇帝晏駕,奏停是年科舉。自此太學、武學、宗學三處秀才,恨入骨髓。其中又有一班無恥的,倡率眾人,稱功頌德。似道欲結好學校,一一厚酧。一般也有感激賈平章之恩,願為之用的。此見秀才中人心不一,所以公論不伸。也不在話下。

  卻說理宗皇帝傳位度宗,改元咸淳。那度宗在東宮時,似道曾為講官,兼有援立之恩。及即位,加似道太師,封魏國公。每朝見,天子必答拜,稱為師相而不名。又詔他十日一朝,赴都堂議事,其餘聽從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決。當時傳下兩句口號,道是:

    『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日,似道招右丞相馬廷鸞,樞密使葉夢鼎,於湖中飲酒。似道行令,要舉一物,送與一個古人,那人還詩一聯。似道首令云:

    「我有一局棋,送與古人奕秋。奕秋得之,予我一聯詩:『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馬廷鸞云:

    「我有一竿竹,送與古人呂望。呂望得之,予我一聯詩:『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葉夢鼎云:

    「我有一張犁,送與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我一聯詩:『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似道見二人所言,俱有譏諷之意,明日尋事,奏知天子,將二人罷官而去。

  那時蒙古強盛,改國號曰元,遣兵圍襄陽、樊城,已三年了。滿朝盡知,只瞞著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國勢將危,乃汲汲為行樂之計。嘗於清明日遊湖,作絕句云:

    「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時。人生有酒須當醉,青塚兒孫幾個悲?」

於葛嶺起建樓臺亭榭,窮工極巧。凡民間美色,不拘娼尼,都取來充實其中。聞得宮人葉氏色美,勾通了穿宮太監,逕取出為妾,晝夜淫樂無度。又造多寶閣,凡珍奇寶玩,百方購求,充積如山。每日登閣一遍,任意取玩,以此為常。有人言及邊事者,即加罪責。忽一日,度宗天子問道;「聞得襄陽久困,奈何?」似道對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語?」天子道:「適有女嬪言及,料師相必知其實。」似道奏云:「此訛言,陛下不必信之。萬一有事,臣當親率大軍,為陛下誅盡此虜耳。」說罷退朝。似道乃令穿宮太監,密查女嬪名姓,將他事誣陷他,賜死宮中。正是: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堪笑當時眾臺諫,不如女嬪肯分憂。

自宮嬪死後,內外相戒,無言及邊事者。養成虜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閒堂,命巧匠塑己像於其中。旁室數百間,招致方術之士及雲水道人,在內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與術士、道人談講。門客中獻詞,頌那半閒堂的極多,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為似道所稱賞,詞云:

    「天上摘星班,青牛度關。幻出蓬萊新院宇,花外竹,竹邊山。

    軒冕倘來間,人生閒最難,算真閒不到人間。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與公閒。」

  有一術士,號富春子,善風角鳥占。賈似道招之,欲試其術,問以來日之事。富春子乃密寫一紙,封固,囑道:「至晚方開。」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間於船頭送客,偶見明日當頭,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二句。時廖瑩中在旁說道:「此際可拆書觀之矣。」紙中更無他事,惟寫「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八個字。似道大驚,方知其術神驗,遂叩以終身禍福。富春子道:「師相富貴,古今莫及,但與姓鄭人不相宜,當遠避之。」原來似道少時,曾夢自己乘龍上天,卻被一勇士打落,墮於坑塹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繡成「滎陽」二字。滎陽卻是姓鄭的郡名,與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檢閱朝籍,凡姓鄭之人,極力擠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無一姓鄭者。有門客揣摩似道之意,說道:「太學生鄭隆慣作詩詞,譏訕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獻詩規諫之恨,吩咐太學博士,尋他沒影的罪過,將他黥配恩州。鄭隆在路上嘔氣而死。

  又有一人善能拆字,決斷如神。似道富貴已極,漸蓄不臣之志;又恐虜信漸迫,瞞不到頭,朝廷必須見責,於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畫地,作「奇」字,使決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說道:「相公之事不諧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無語,厚贈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機關,使人於中途謀害。自此反謀遂沮。富春子見似道舉動非常,懼禍而逃,可謂見機而作者矣。

  卻說兩國夫人胡氏,受似道奉養,將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壽八十餘方死。衣衾棺槨,窮極華侈,齋醮追薦,自不必說。過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與賈涉合葬。舉襄之日,朝廷以鹵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貴戚朝臣,一路擺設祭饌,爭高競勝。有累高至數丈者,裝祭之次,至攧死數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為之罷朝。那時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喪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沒及腰膝,泥淖滿面,無一人敢退後者。葬畢,又飯僧三萬口,以資冥福。有一僧,飯罷,將缽盂覆地而去。眾人揭不起來,報與似道。似道不信,親自來看,將手輕輕揭起,見缽盂內覆著兩行細字,乃白土寫成,字畫端楷。似道大驚,看時,卻是兩句詩。道是:

    「得好休時便好休,開花結子在綿州。」

正驚訝間,字跡忽然滅沒不見。似道遍召門客,問其詩意,都不能解。直到後來,死於木綿庵,方應其語。大凡大富貴的人,前世來歷必奇,非比等閒之輩。今日聖僧來點化似道,要他回頭免禍;誰知他富貴薰心,迷而不悟。從來有權有勢的,多不得善終,都是如此。

  閒話休題。再說似道葬母事畢,寫表謝恩。天子下詔,起復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許終喪,卻又諷御史們上疏,虛相位以待己。詔書連連下來,催促起程。七月初,似道應命,入朝面君,復居舊職。其月下旬,度宗晏駕,皇太子顯即位,是為恭宗。此時元左丞相史天澤,右丞相伯顏,分兵南下,襄、鄧、淮、揚,處處告急。賈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膽怯,故意將元兵消息,張皇其事,奏聞天子,自請統軍行邊。卻又私下吩咐御史們上疏留己,說道:「今日所恃,只師臣一人。若統軍行邊,顧了襄漢一路,顧不得淮揚;若顧了淮揚一路,顧不得襄漢。不如居中以運天下,運籌帷幄之中,方能決勝於千里之外。倘師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與何人議之?」恭宗准奏道:「師相豈可一日離吾左右耶?」

  不隔幾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呂文煥死守襄陽五年,聲援不通,城中糧盡,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師乘勝南下,賈似道遮瞞不過,只得奏聞。恭宗聞報,大驚,對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師相親行不可。」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請行邊,陛下不許;若早聽臣言,豈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於是下詔,以賈似道都督諸路軍馬。似道薦呂師夔參贊都督府軍事。其明年為恭宗皇帝德佑元年,似道上表出師,旌旗蔽天,舳艫千里,水陸並進。領著兩個兒子,並妻妾輜重,凡百餘舟。門客俱帶家小而行。參贊呂師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勢破了池州。似道聞此信,不敢進前,遂次於魯港。步軍招討使孫虎臣,水軍招討使夏貴,都是賈似道門客,平昔間談天說地,似道倚之為重,其實原沒有張、韓、劉、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戰陣,如何僥倖得去?

  卻說孫虎臣屯兵於丁家洲,元將阿朮來攻。孫虎臣抵敵不過,先自跨馬逃命,步軍都四散奔潰。阿朮遣人繞宋舟大呼道:「宋家步軍已敗,你水軍不降,更待何時?」水軍見說,人人喪膽,個個心驚,不想廝殺,只想逃命,一時亂將起來。舳艫簸蕩,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勝數。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貴議事。夏貴道:「諸軍已潰,戰守俱難。為師相計,宜入揚州,招潰兵,迎駕海上。貴不才,當為師相死守淮西一路。」說罷自去。少頃,孫虎臣下船,撫膺慟哭道:「吾非不欲血戰,奈手下無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對,哨船來報道:「夏招討舟已解纜先行,不知去向。」時軍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無策。又見哨船報道:「元兵四圍殺將來也。」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擊鑼退師,諸軍大潰。孫虎臣扶著似道,乘單舸奔揚州。堂吏翁應龍搶得都督府印信,奔還臨安。到次日,潰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孫虎臣登岸,揚旗招之,無人肯應者。只聽得罵聲嘈雜,都道:「賈似道奸賊,欺蔽朝廷,養成賊勢,誤國蠹民,害得我們今日好苦!」又聽得說道:「今日先殺了那夥奸賊,與萬民出氣。」說聲未絕,船上亂箭射來,孫虎臣中箭而倒。似道看見人心已變,急催船躲避,走入揚州城中,托病不出。

  話分兩頭。卻說右丞相陳宜中,平昔諂事似道,無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宜中見翁應龍奔還,問道:「師相何在?」應龍回言不知。宜中只道已死於亂軍之中,首上疏論似道喪師誤國之罪,乞族誅以謝天下。於是御史們又趨奉宜中,交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誤國,乃下詔暴其罪,略云:

    「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於誤國;都督專閫外之寄,律尤其重於喪師。具官賈似道,小才無取,大道未聞。歷相兩朝,曾無一善:變田制以傷國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邊信而不聞,曠戰功而不舉。至於寇逼,方議師征,謂當纓冠而疾趨,何為抱頭而鼠竄?遂致三軍解體,百將離心,社稷之勢綴旒,臣民之言切齒。姑示薄罰,俾爾奉祠。嗚呼!膺狄懲荊,無復周公之望;放兜殛鯀,尚寬《虞典》之誅。可罷平章軍馬重事及都督諸路軍馬。」

  廖瑩中舉家亦在揚州,聞似道褫職,特造府中問慰。相見時,一言不能發,但索酒與似道相對痛飲,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罷。瑩中回至寓所,遂不復寢,命愛姬煎茶。茶到,又遣愛姬取酒去。私服冰腦一握。那冰腦是最毒之物,服之無不死者。藥力未行,瑩中只怕不死,急催熱酒到來,袖中取出冰腦,連進數握。愛姬方知吃的是毒藥,向前奪救,已不及了,乃抱瑩中而哭。瑩中含著雙淚,說道;「休哭,休哭!我從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貴。今日事敗,得死於家中,也算做善終了。」說猶未畢,九竅流血而死。可憐廖瑩中聰明才學,詩字皆精,做了權門犬馬,今日死於非命。詩云:

    不作無求蚓,甘為逐臭蠅。試看風樹倒,誰復有榮藤?

  再說賈似道罷相,朝中議論紛紛,謂其罪不止此。臺臣復交章劾奏,請加斧鉞之誅。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謫為高州團練副使,仍命於循州安置。其田產園宅,盡數籍沒,以充軍餉。謫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醮,乃自撰青詞祈佑,略云:

    「老臣無罪,何眾議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已迫。適當懸弧之旦,預陳易簀之詞。竊念臣似道際遇三朝,始終一節;為國任怨,遭世多艱。屬醜虜之不恭,驅孱兵而往御。士不用命,功竟無成。眾口皆詆其非,百喙難明此謗。四十年勞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里流離,猶恐置霍光於赤族。仰慚覆載,俯愧劬勞。伏望皇天后土之鑒臨,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宮霽怒,收瘴骨於江邊;九廟闡靈,掃妖氛於境外。」

  故宋時立法,凡大臣安置遠州,定有個監押官,名為護送,實則看守,如押送犯人相似。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議斟酌個監押官,須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纔用得。只因循州路遠,人人怕去。獨有一位官員,慨然請行。那官員是誰?姓鄭,名虎臣,官為會稽尉,任滿到京。此人乃是太學生鄭隆之子。鄭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銜恨在心,無門可報,所以今日願去。朝中察知其情,遂用為監押官。似道雖然不知虎臣是鄭隆之子,卻記得幼年之夢,和那富春子的說話,今日正遇了姓鄭的人,如何不慌。臨行時,備下盛筵,款待虎臣。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稱他是天使,自稱為罪人,將上等寶玩,約值數萬金獻上,為進見之禮;含著兩眼珠淚,悽悽惶惶的哀訴,述其幼時所夢,「願天使大發菩薩之心,保全螻蟻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報。」說罷,屈膝跪下。鄭虎臣微微冷笑,答應道:「團練且起。這寶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話途中再講。」似道再三哀求,虎臣只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懼。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金銀財寶,尚十餘車;婢妾童僕,約近百人。虎臣初時並不阻當。行了數日,嫌他行李太重,擔誤行期,將他童僕輩日漸趕逐;其金寶之類,一路遇著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約行半月,止剩下三個車子,老年童僕數人,又被虎臣終日打罵,不敢親近。似道所坐車子,插個竹竿,扯帛為旗,上寫著十五個大字,道是「奉旨監押安置循州誤國奸臣賈似道」。似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一路受鄭虎臣凌辱,不可盡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陽橋上,只見對面一個客官,匆匆而至。見了旗上題字,大呼:「平章,久違了!一別二十餘年,何期在此相會?」似道只道是個相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時,卻是誰來?那客官姓葉,名李,字太白,錢唐人氏,因為上書切諫似道,被他黥面流於漳州。似道事敗,凡被其貶竄者,都赦回原籍。葉李得赦還鄉,路從泉州經過,正與似道相遇,故意叫他。似道羞慚滿面,下車施禮,口稱得罪。葉李問鄭虎臣討紙筆來,作詞一首相贈,詞云:

    「君來路,吾歸路,來來去去何曾住?公田關子竟何如,國事當時誰與誤?

    雷州戶,厓州戶,人生會有相逢處。客中頗恨乏蒸羊,聊贈一篇長短句。」

當初北宋仁宗皇帝時節,宰相寇準有澶淵退虜之功,卻被奸臣丁謂所譖,貶為雷州司戶。未幾,丁謂奸謀敗露,亦貶於厓州,路從雷州經過。寇準遣人送蒸羊一隻,聊表地主之禮。丁謂慚愧,連夜偷行過去,不敢停留。今日葉李詞中,正用這個故事,以見天道反覆,冤家不可做盡也。似道得詞,慚愧無地,手捧金珠一包,贈與葉李,聊助路資。葉李不受而去。鄭虎臣喝道:「這不義之財,犬豕不顧,誰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奪來,拋散於地,喝教車仗快走,口內罵聲不絕。似道流淚不止。

  鄭虎臣的主意,只教賈似道受辱不過,自尋死路,其如似道貪戀餘生。比及到得漳州,童僕逃走俱盡,單單似道父子三人。真個是身無鮮衣,口無甘味,賤如奴隸,窮比乞兒,苦楚不可盡說。漳州太守趙分如,正是賈似道舊時門客,聞得似道到來,出城迎接。看見光景淒涼,好生傷感。又見鄭虎臣顏色不善,不敢十分慇懃。是日,趙分如設宴館驛,管待鄭虎臣。意欲請似道同坐,虎臣不許,似道也謙讓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與席?」到教趙分如過意不去。只得另設一席別室,使通判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飲酒中間,分如察虎臣口氣,銜恨頗深,乃假意問道:「天使今日押團練至此,想無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惱,卻不乾淨?」虎臣笑道:「便是這惡物事,偏受得許多苦惱,要他好死卻不肯死。」趙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來送,便催趲起程。

  離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個庵院。虎臣教歇腳,且進庵梳洗早膳。似道看這庵中扁額寫著「木綿庵」三字,大驚道:「二年前,神僧缽盂中贈詩,有『開花結子在綿州』句,莫非應在今日?我死必矣!」進庵,急呼二子吩咐說話,已被虎臣拘囚於別室。似道自分必死,身邊藏有冰腦一包,因洗臉,就掬水吞之。覺腹中痛極,討個虎子坐下,看看命絕。虎臣料他服毒,乃罵道:「奸賊,奸賊!百萬生靈死於汝手,汝延捱許多路程,卻要自死。到今日,老爺偏不容你!」將大槌連頭連腦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爛,嗚呼死了。卻教人報他兩個兒子說道;「你父親中惡,快來看視。」兒子見老子身死,放聲大哭。虎臣奮怒,一槌一個,都打死了。卻教手下人拖去一邊,只說 走去了。虎臣投槌於地,歎道:「吾今日上報父仇,下為萬民除害,雖死不恨矣。」就用隨身衣服,將草薦捲之,埋於木綿庵之側。埋得定當,方將病狀關白太守趙分如。趙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腳,見他凶狠,那敢盤問?只得依他開病狀,申報各司去訖。直待虎臣動身去後,方纔備下棺木,掘起似道屍骸,重新殯殮。埋葬成墳,為文祭之,辭曰:

    「嗚呼!履齋死蜀,死於宗申;先生死閩,死於虎臣。哀哉,尚饗!」

那履齋是誰?姓吳,名潛,是理宗朝的丞相。因賈似道謀代其位,造下謠言,誣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卻教循州知州劉宗申逼他服毒而死。今日似道下貶循州,未及到彼,先死於木綿庵,比吳潛之禍更慘。這四句祭文,隱隱說天理報應。趙分如雖然出於似道門下,也見他良心不泯處。

  閒話休題。再說似道既貶之後,家私田產,雖說入官,那葛嶺大宅,誰人管業?高臺曲池,日就荒落,牆頹壁倒。遊人來觀者,無不感歎。多有人題詩於門壁。今錄得二首,詩云:

    「深院無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輝煌。底知事去身宜去?豈料人亡國亦亡?理考發身端有自,鄭人應夢果何祥?臥龍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滿畫牆。」

又詩云:

    「事到窮時計亦窮,此行難倚鄂州功。木綿庵裏千年恨,秋壑亭中一夢空。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葉落鳥呼風。客來不用多惆悵,試向吳山望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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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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