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傳 (四庫全書本)/全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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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定四庫全書 經部八
孟子傳 四書類
提要
〈臣〉等謹案孟子傳二十九卷宋張九成撰九成字子韶自號無垢居士其先開封人徙居錢塘紹興二年進士第一授鎮東軍簽判厯宗正少卿兼侍講權刑部侍郎忤秦檜誣以謗訕謫居南安軍檜死起知温州丐祠歸卒贈太師崇國公諡文忠事迹具宋史本傳案宋史藝文志載九成孟子拾遺一卷今附載横浦集中又文厭通考載九成孟子解十四卷朱彝尊經義考注云未見此本為南宋舊槧實作孟子傳不作孟子解又盡心篇已佚而告子篇以上已二十九卷則亦不止十四卷蓋通考傳寫誤也九成之學出于楊時又喜與僧宗杲遊故不免雜於釋氏所作心傳日新二録大抵以禪機詁儒理故朱子作雜學辨頗議其非惟注是書則以當時馮休作刪孟子李覯作常語司馬光作疑孟晁説之作詆孟鄭厚叔作藝圃折衷皆以排斥孟子為事故特發明義利經權之辯著孟子尊王賤霸有大功撥亂反正有大用每一章為解一篇主於闡揚宏㫖不主於箋詁文句是以曲折縱横全如論體又辯治法者多辯心法者少故其言亦切近事理無由旁涉於空寂在九成諸著作中此為最醇至於草芥冦讐之説謂人君當知此理而人臣不可有此心觀其眸子之説謂瞭與眊乃邪正之分不徒論其明暗又必有孟子之學識而後能分其邪正尤能得文外㣲㫖金王若虚滹南老人集有孟子辯惑一卷其自述有曰孟子之書隨機立敎不主故常凡引人於普地而已司馬君實著所疑十餘篇蓋淺近不足道也蘇氏解論語與孟子辨者八其論差勝又細味之亦皆失其本㫖張九成最號深知者而復不能盡如論行仁政而王王者之不作曲為䕶諱不敢正言而猥曰王者王道也此猶是鄭厚叔輩之所見至於對齊宣湯武之問辨任人食色之惑皆置而不能措口云云蓋於諸家注中獨許九成而尚有所未盡慊不知行仁政而王之類文義分明九成非不能解特以孟子之意欲拯當日之戰争九成之解則欲防後世之僣亂雖郢書燕説於世道不為無益至於湯武放伐任人食色闕其所疑正足見立説之不茍是固不足為九成病也乾隆四十六年五月恭校上
總纂官〈臣〉紀昀〈臣〉陸錫熊〈臣〉孫士毅
緫 校 官〈臣〉陸 費 墀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巻一
宋 張九成 撰
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逺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嘗思習俗之移人也甚矣哉自堯舜三代以來上自朝廷君相下及於比閭族黨無非以仁義為言而談利之説寂然故當帝堯之時洪水之患亦大矣堯止付之一官而百姓不親五品不遜則命契敬敷五教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命夔〈闕〉
牛桃林之野以示其不得已
重民五教惇信明義崇徳報功不敢少怠焉豈聞以利為言乎哉帝王之道所以能用〈闕〉 者以仁義為主也自大雅降而為國風王者之迹熄至於春秋取郜大鼎以璧假田利門一開仁義亡矣齊桓晉文糾合諸侯尊奬王室夫豈不韙而管仲舅犯先軫其心皆本於利特借仁義以為名如曰求諸侯莫如勤王是所以勤王者意在於求諸侯也又曰伐原示之信大蒐示之禮作執秩以正其官且曰一戰而霸文之教也是其所以大蒐伐原者意在於霸也誠意安在哉此風既扇時君世主波蕩從之君臣之間無復以仁義為言而權譎詭詐公言之而不耻良可鄙也故或以曽西比子路則蹙然而不敢當以比管仲則艴然而不悦而董仲舒𤼵之曰仁人者正其𧨏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偉哉斯言也風流至於孟子頽敝滋甚雖求如五霸假仁義亦不復見商鞅方以利為説取重於秦孫臏方以利為説取重於齊蘇秦張儀方以利為説取重於六國為人君者非利則不聞為人臣者非利則不談朝縱暮横左計右數以進取為䇿以殺戮為効韓魏割地齊楚敗績燒夷陵取鄢郢前日虜公子申後日虜公子卬坑長平四十萬塹伊闕二十四萬朝廷之上鄉閭之間徃來游説之士無不以此藉口嘵嘵唧唧喧宇宙而凟乾坤者無非利而已矣是以攘奪成風兵戈連嵗天下之人欲息肩而不得孟子深見天下之心思脱攘奪兵戈之苦而復見聖王之治乃舉帝王之心即仁義之説以㳺齊梁之間使其説一行天下無事矣二帝三王之道可興於旦暮而禽獸之心魚肉之苦可轉而入君子之塗太平之地惜乎習俗深入未易磨濯而衆楚人之咻未易力行也竊以太史公孟子傳并趙岐之説考之孟子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今曰見梁惠王者是不得志于齊至梁而見惠王也及以司馬公年譜攷之孟子見惠王時周顯王三十六年秦惠文王二年梁惠王三十四年齊威王四十三年是時宣王猶未即位也而孟子之書叙見梁惠王於前而齊宣王之問乃居其後疑傳之失而年譜為可信也夫孟子足跡方接於梁惠王未及一話一言首以利吾國為問自後世觀之豈不鄙陋而惠王安意恬然不以為恥余以是知習俗之成君臣上下不以此言為恥也孟子直指其利心而格去之曰王何必曰利使其平昔措心積慮邪欲顛倒處一切破散乃徑示之曰亦有仁義而已矣其幾豈不敏哉然惠王平時之念慮者利朝廷之獻替者利游談過客之所以恐喝捭闔者利是惠王耳目之所觀聽心思之所鈎索家庭之所晏語臣下之所講究者無非利而已矣孰為利若曰彼地可取彼兵可殺吾之所以固其圉而彼不得安者此術也彼之所以為此謀而吾不可不報者此術也其意大抵欲覆人之宗社而大我之國家欲殺人之生齒而壯吾之兵勢此商君所以取重於秦孫臏所以取重於齊而蘇秦張儀所以車馳轂擊頤指氣使横鶩於諸侯之上也今曰何必曰利則耳目思慮與夫家庭臣下之説商君孫臏蘓秦張儀之説一切無用矣顧惠王利心既深而輔之者又衆為之説者又多則一語之下雖足以格其利心於俄頃之間而念慮獻替與夫恐喝捭闔之所以賊其心者恐未易掃除也孟子於是力排而深救之曰王曰何以利吾國此論一唱則大夫效之必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效之必曰何以利吾身上下唯利是趨而不聞仁義利門一開禍其可勝言哉利吾國之説不已必至於弑萬乘之國如夷羿猶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家之説不已必至於弑千乘之君如齊崔子猶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身之説不已必至於如陳勝奮臂一呼以滅秦宗社猶未足以逞其欲也嗚呼千乘之家取足於萬乘之國百乘之家取足於千乘之國亦不為不多矣何苦至於弑君而犯天下之大惡名哉茍為後義而先利不簒奪則其心無從饜足此理之自然也嗚呼利心如此其酷凡為人君者豈忍聞此而自賊其身為人臣子者豈忍談此而使其君受簒弑之辱哉如此則凡以利為言者皆不忠之臣而意在於簒奪者也使此説行則商君孫臏蘇秦張儀之説一皆磨滅而天下庶幾脱攘奪兵戈之苦而有安居樂業之期矣利路既扼妄念邪説一己掃除孟子又恐惠王失其憑依憔悴無聊而不知其所歸也然後示其所入之路其路安在曰未有仁而遺其親未有義而後其君者是也夫利心既生雖世子至於弑其君如楚商人者如蔡般者遺親後君乃至於此若利心不見仁心自生仁心之中事親而已矣義心自生義心之中事君而已矣天下相率而為仁義則耳目之所觀聽心思之所鈎索家庭之所晏語臣下之所講究者一以仁義為言藹然肅然如四時之造化如天地之覆育二帝三王之道可見於旦暮禽獸之心魚肉之苦可轉而入君子之途太平之路矣孟子言此未終不知其開陳之際惠王何所警發乃不俟其語終遽然歎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觀此一語昔也惠王在顛倒之塗今也惠王在坦平之路昔也惠王在矛㦸干戈之地今也惠王在春風和氣之中惜乎道不勝欲不能終孟子之意而使當日警發之機不得少施此仁人君子所以為之歎息焉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鴈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曷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余讀孟子見其對梁惠王以何必曰利之言何其嚴也及其對齊宣以今之樂好貨好色好勇之問與夫對惠王以鴻鴈麋鹿之問又何其寛也且今之樂非利乎好貨非利乎好色好勇非利乎臺池鳥獸非利乎是何抑其為利之問而開其好利之實也曰此孟子之所以為大人也夫以利為言者是不恤天下而專利於一己也是不恤鄰國而專利於一國也是不恤人民而專利於一時也當時所謂利者蓋出於此此孟子所以深闢之且夫今之樂與夫好色好貨好勇臺池鳥獸常人之所同樂也使其好樂與百姓同之好貨好色好勇好臺池鳥獸與百姓同之有何不可是豈專於一己專於一國專於一時也哉亦豈得與當時之所謂言利者同乎深明此理然後可以讀孟子之書夫惟宫室臺榭陂池侈服以殘害于爾萬姓此紂之所以得罪於天下也矢魚于棠築臺于郎築臺于薛此春秋之所書以為警戒也今惠王不畏先王不顧禮法而顧鴻鴈麋鹿謂孟子曰賢者亦樂此乎使後世自好之士當此時也必將舉商紂故事春秋聖筆以塞其源今乃對之曰賢者而後樂此以是知孟子之所以為大人蓋與人同而後世之士其衛道太嚴而使人無為善之路也夫當其顧鴻鴈麋鹿謂孟子賢者亦樂此乎其顧處與樂處即文王靈囿也孟子曰賢者而後樂此者指其顧處與樂處言之非謂鴻鴈麋鹿而已矣惠王用之而不知其所自來止墮於鴻鴈麋鹿中而已惟賢者知其所自來故與百姓鳥獸同樂其樂焉不賢者徒知以鴻鴈麋鹿為樂而不知與百姓鳥獸同其樂此所以為桀為紂為春秋之所書也文王得百姓之所自來以此樂而動百姓則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夫何以使民樂事勸功如此哉則以文王以其所以樂者動百姓之樂故民樂之如此也以此樂而動鳥獸則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於牣魚躍夫何以使鳥獸蟲魚優㳺怡愉如此哉則以文王以其所以樂者動鳥獸蟲魚之樂故動物樂之如此也余涵泳至此乃信夫奏簫韶而鳯凰來舞干羽而有苗格傅説應髙宗之夢金縢啟成王之占皆不足怪也惟桀止知物之為樂而不知吾之所以為樂者與夫百姓蟲魚之所以為樂者此所以民欲與之偕亡也豈非文王自百姓蟲魚樂中行而桀乃由百姓蟲魚憂中徃此其所以生禍也歟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豈不以文王百姓與夫蟲魚之精神鼓舞盡在於此地乎惟人萬物之靈是萬物亦有靈而人為之最亶聦明作元后是人者萬物之靈而元后又為人之最同此一靈則以我此靈以及人人其有不樂乎以我此靈以及物物其有不樂乎何則同此一靈故也由此推之則暴殄天物暴虐蒸民豈特不知人物之靈而紂之所以為靈亦已淪胥矣可勝惜哉然則何謂靈第熟味顧處與樂處思所謂樂此者指何事而言然後識孟子之㡬而知文王之所以動百姓昆蟲也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内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内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歩而後止或五十歩而後止以五十歩笑百歩則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歩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鼈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嵗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嵗斯天下之民至焉
余甞讀易至咸卦未甞不廢書而歎也嗚呼咸感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咸之為用如此而其要則在於以虛受人而其卦之象乃山上有澤夫山上有澤以虛受人之象也天下之患莫大於自滿其心而天下之善莫大於自虛其心自滿則善言不入自虛則過惡不留梁武飯蔬持戒纍然枯槁以此自滿而謂古人不及觀其答賀琛書曰若指朝廷我無此事又有變一𤓰為數種治一菜為數十味之語其愎如此善言安可入乎此其所以敗也天下之可諱者莫如桀紂而漢髙祖使蕭何下獄乃曰我不過為桀紂主又問周昌曰我何如主也昌曰陛下桀紂主也髙祖乃大笑夫惟梁武自聖故終有侯景之禍高祖不自欺此所以五年而成帝業而好謀能聽從善納諫後世鮮儷者以得虛受之象也孟子以此道而遊齊梁之間梁惠在位五十二年考孟子所見之時在位尚有十八年然今孟子與梁王語止一二段而與齊宣王酬酢應對幾於半部何孟子拳拳事宣王而不屑意於梁惠也觀此所問乃知孟子所以不留者以惠王自滿無感人之道也何以言之觀其言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説者曰焉耳者懇切之辭可謂當矣論其所得盡心者不過移粟河内移民河東而已夫天生民而立之君豈止於移粟而已哉此特濟急之一術耳亦何足置之齒牙且以為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是其所謂恤民者至此極矣嗚呼此尚可與言乎若夫宣王則不然好今之樂好貨好色好勇皆天下之鄙論而宣王罄盡底藴發露陳述而言我之病在此此亦幾於髙祖之豁逹矣此孟子所以眷眷而不去也然則士君子之出處其可不以孟子為凖乎余竊考惠王乃以移粟末事為恤民之大想見其平時視民如草芥故自以此一事為過當也五十歩之論其至矣乎然其論曰寡人之民不加多此意亦可尚矣不知其所謂多者欲民之歸徃耶抑亦民多則戰士多耶使其意如後之説則在所不荅使其意欲民之歸徃此豈可不盡告之乎孟子不肯以吾君為不能而責難於君者也挽而進之於王道亦可謂善引其君矣又曰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是惠王嘗無故役民而違農田之時矣又曰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是惠王嘗竭澤而漁而用宻網以取魚矣又曰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是惠王嘗非時營築以暴殄天物矣儻農時不違數罟不入斧斤以時則穀食魚鼈材木旣足以養生又足以送死養生送死皆得其所民心為如何哉此王道之始也然而王道不止於此其上又有事焉行王道而至於養老則忠厚之風成而行葦之詩作矣何謂養老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則非帛不暖如年五十者無憂矣雞豚狗彘無失其時則非肉不飽如年七十者無憂矣百𠭇之田勿奪其時則數口之家仰事俯育無憂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則老者如吾父長者如吾兄而頒白者於道路無負戴之憂矣行王道而使老者皆安有衣有肉有食有代其勞者則雍穆之風和平之狀可知也余甞求王道而不知所向讀至此乃知所謂王道者其忠厚和樂乃至於此也使一國如此行則鄰國聞之老者長者少者貧乏者苦征役者皆悦而願歸之矣又何患民之不多哉孟子此對可謂舉網提綱挈裘振領矣奈何惠王習氣不除邪説猶在私意方熾而不能行此道也悲夫孟子旣以王道引之矣乃即當時之弊政而告之曰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是惠王有苑囿之好也野有餓莩而不知發是惠王靳於賑濟也且夫嵗之所以凶以和氣不生也和氣所以不生者以吾心術不得其道而政令有拂於民也此豈非惠王之過乎今民至於餓死乃歸咎於凶嵗知本者固如是乎儻使惠王知嵗之所以凶者由吾心術之不正政令之不臧而舉孟子之説次第而行之真所謂民歸之如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者也然終不聞惠王行之此吾所以痛斯文之不興也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曰庖有肥肉廐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飢而死也惠王立二年敗韓於馬陵敗趙於懷齊敗我於觀五年為秦所敗六年伐宋九年敗韓於澮與秦戰秦敗我於少梁虜公孫痤十年伐趙十六年侵宋十七年與秦戰於元里秦取我少梁圍趙邯鄲十八年㧞之其好戰如此視民為何等草芥哉夫聖王之學自致知格物以至為天下國家其本在於民而已矣夫人者天地之徳隂陽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氣豈可不保䕶愛惜而戕賊殘毁之如此哉孟子深痛斯民之不幸不死於兵則死於政乃因惠王有承教之願所以極力言弊政之害民也然世之人莫不知梃與刃之能殺人矣而不知政之能殺人也孟子學自聖門直而不倨曲而不詘其言宛轉回旋使聽者忘疲而得者心醉也今直告人以政能殺人彼必泯黙而不聽儻告之以持梃與刃殺人則必目驚神沮以其言之不妄也孟子之學縁人之情次第而入故始告以殺人以梃與刄有以異乎其事明白無可疑者故王荅之曰無以異也又告之曰以刄與政有以異乎惠王知其有自來也故荅之曰無以異也孟子又恐惠王之心終不悟政之所以殺人者為何事故縷數悉陳而告之曰庖有肥肉是不知民之飢矣又曰廐有肥馬是不知民之飢反不如馬之飽矣王之廩馬之粟自何而來乎民竭力以事上上之廩固所當有也奪民之食以供馬之粟是率獸而食人也人為萬物之靈今愛馬而賤人馬則肥矣民乃有飢色野乃有餓莩獨何歟自二帝三王以來所以傳子孫命賢哲者為民不為馬也守郡縣者民非馬也供賦役者民非馬也興教化美風俗者民非馬也至愚而神至弱而強者民非馬也今乃愛馬而賤民豈不痛乎夫元后作民父母非為馬父母也今乃以馬故奪民之食以食之是率獸而食人也馬與獸不相逺也彼其相食人尚惡其相殘况其越理犯分至於奪人之食乎以此觀之則梁王之馬非一馬也其與衛懿公好鶴等乎不然梁王弊政亦多矣孟子何為以此為言乎夫作俑以象人孔子猶以為無後象人之形以塟埋且不可況以生人付之飢餓之地使濵於死而奪其食以給馬乎嗚呼孟子此論豈特為馬而已哉其意以惠王好戰平昔不以民為事故因事而諫推明民之不可不愛而以象人之説為警使惠王反思之曰奪民食而食馬孟子猶以為不可況吾以生人付之必死之地以謀土地乎其區區所以為當時之計者未甞不切至也觀其言曰我能為君闢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之為之强戰是輔桀也所謂志於仁者愛民而已矣使孟子之説行豈特一國之民安天下之民舉安夫何故以其視民猶子知其為天地之徳隂陽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氣而不可忽也吾儕將有為於斯世非事君以愛民奚以學為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寡人耻之願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税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脩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徃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讀書者不當徇其文當觀其時與夫利害可否問對之當與未當深求而力攷之乃可以見古人之用心不如是則其學不深亦不足以御天下之變余攷惠王此問而孟子乃如此而荅之在乎當時以為迂濶而不切事情也夫孟子親受道於子思子思受道於曽子曽子受道於夫子顧曽子一𣲖其源甚正蓋有本之學也豈徒竊三代之虛名而不適於當世之用哉然而以時攷之孟子之荅果能雪惠王之恥而撻秦楚之堅甲利兵乎真可疑也夫以疑之深故思之切思之切故能少識孟子之用心請試論之夫惠王之問東敗於齊長子死焉即惠王三十年齊威王命田忌為將用孫臏之謀殺龎涓於馬陵而虜太子申是也又曰西䘮地於秦七百里即三十一年秦用商鞅之謀誘公子卬而虜之惠王徙都於大梁是也又曰南辱於楚攷之未見是時秦惠文王正用張儀之謀以敗從約齊宣王正尊稷下先生以謀强國楚又大國吞五湖三江之利據方城漢水之險而有陳軫為之謀畫為惠王當日之計者當有竒謀祕䇿以制三國之命而雪平昔之恥審如孟子之言不問三國之謀計不顧三國之兵甲不論强兵而曰省刑罰不論富國而曰薄税斂不講戰鬬而曰深耕易耨壯者脩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吾恐三國聞之無不竊笑而智如張儀謀如稷下大如楚國當以重兵臨城長㦸指闕談笑而取之而惠王宗廟社稷正恐不可保何暇制梃以撻他人乎夫宋襄公不鼓不成列卒為楚之所敗陳餘不用詐謀竒訐卒為韓信所擒以兵革相臨稍失其幾且受其禍顧如孟子之論是何異於舞干戚以解平城之圍讀孝經以卻至劇之盗乎自後世觀之張儀在秦稷下在齊楚國在南惠王於是時乃欲制三國之命雪平昔之恥宜對之曰梁東有淮潁西有長城南有鴻溝之險北有河外之阻車千乘馬萬匹而為三國之所制臣竊為大王恥之為大王計莫若親秦而間楚遣一介之使西入於秦曰敝國竊慕大王之髙義願為王擁篲驅塵以効奴𨽻之役今天下强國三而楚最為大有三江五湖之利有方城漢水之險大王欲天下皆在頤指氣使之列莫若先取其大者大者亡則小者不勞鞭箠而下矣為大王計莫若先伐楚一兵出函谷徑陳蔡而抗其衝一兵出武關道漢水以搏其亢敝國欲掃境内之衆以助大王之威秦王必從之是我借兵於秦而刷恥於楚楚不亡則斃秦兵亦已疲矣乃又説秦曰秦據百二之險處四塞之國天下莫强焉而齊楚乃與秦抗大王聽敝國之計楚已在掌握中矣不足慮也山東之國惟齊為大大王出兵伐楚齊旣不能遣一介以自効又不能發竒兵以斷後而深閉固守坐觀成敗為今之計不若乗伐楚之威仗已勝之勢東指齊地齊將拱手以聽秦之所為矣秦虎狼也其心無厭旣得楚必伐齊夫兩虎相搏勢不俱全大者傷小者亡吾乘其斃而制其後秦勝則齊之恥固已雪矣如其不勝秦齊兩斃吾舉境内一舉而盡取之是三國之恥一朝而盡雪而三國之地吾皆得其利矣審如此謀豈徒惠王以為然而後世觀孟子者亦知儒者之學為有用矣今不知出此而以省刑罰薄税斂深耕易耨脩孝悌忠信入事父兄出事長上為言豈孟子親傳聖人之道反不若後世之士耶然則其言如此何耶余攷春秋以來王綱解紐諸侯放恣禮樂征伐不自天子出而自諸侯其後不自諸侯而自大夫又其後不自大夫出而自陪臣流離至於孟子則已極矣夫一言之不中一拜之不酬而兩國交兵暴骨以逞生民塗炭為血為肉者不知其㡬百載矣當世之君自有識以至老死止知戰鬬之為髙不知其他也當世之士自結髪以至搢紳止知進取之為長不知其他也先王之風邈不復見然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彞好是懿德顧其本心豈不願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鄉閭族黨之聨親戚朋友之愛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祭祀賔客宴樂親睦相友相助相扶持以遂其有生之樂哉顧以兵革相尋父子兄弟夫婦不得相保而鄉閭族黨親戚朋友不得相收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祭祀賔客宴樂親睦又生平未甞知識也天下之心無不在此惟孟子識之而蘇張稷下諸人方在鬼蜮中行又豈知此理也哉夫天下之心在此有能舉此心以示之則一日而千古一息而千里相傳相告誰不樂為其民哉夫以兵革之故則視人如草芥今省刑罰民得保其首領矣豈不樂乎以兵革之故則率斂刻骨今薄税斂民得寛其供輸矣豈不樂乎以兵革之故則田萊多荒今深耕易耨則千倉萬箱可為農夫之慶矣豈不樂乎以兵革之故父子不相見兄弟離散智術相欺詭詐相勝今脩其孝悌忠信則父子相愛兄弟相憐誠心實徳博愛交孚矣豈不樂乎且列國皆以兵革為事而蕞爾梁國乃能舉天下之心行之於一國其風聲所傳氣俗所尚莫不尊之如天帝愛之若父母雖使蘓秦之謀稷下之辯其間吾於頺垣壞塹中獨舉先王之道而行之使其如禽獸也則在所不論如其為人豈得不惻然懷感肅然起敬乎借使有不肖之心逞其姦謀縱其詭辯以兵來臨其民之心固已服吾之德化慕吾之仁政矣吾使能言之士論其國主之虐而吾王之仁論其國政之暴而吾王之善烏知其不投戈息馬以願為吾民乎儻皆不然視吾有德在民之心思吾有政在民之耳目彼將保其父子兄弟衛其親戚朋友愛其家室土田而不忘吾之撫育愛䕶必將内竭其心外盡其力三軍同心衆士齊力視彼如賊視我如父有進無退有死無生此仁義之兵非節制之末也秦楚雖大吾何畏焉故曰彼陷溺其民王徃而征之夫誰與王敵夫征之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行孟子之説方將正天下之罪詎畏人之攻乎行之既久東指齊則齊潰西指秦則秦服南指楚則楚崩號令指麾一出於我周家已衰則己如其未衰吾豈止於舉齊桓故事帥諸侯以正王室哉固將稟天子之命令以制服諸侯朝覲㑹同以歸事天子以復文武成康之業豈不大哉惜乎惠王無知不能信其説也故余極推當時之意而深明孟子之心以告吾黨之士云
孟子傳巻一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巻二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於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孰能與之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襄王之為人平易簡夷故其心所存亦仁愛寛大不似戰國之君也夫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見所畏想見其平易簡夷無訑訑之聲音顔色拒人於千里之外矣乃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蓋其心之所存憫天下四分五裂日相吞併非一日矣故一見孟子不待款曲卒然而問及於天下也當時君臣日以談利為事止於一國一己一時而已矣曷嘗以天下為心今乃有天下惡乎定之説何其廣大仁愛也孟子對之以定於一以為天下之定止在秉本執要之君也又問曰孰能一之其意以為孰能秉本執要乎孟子對之以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以為秉本執要之道止在不嗜殺人而已又問曰孰能與之以為誰能與不嗜殺人之君乎顧此一語想見當時以殺人相髙如秦有商君齊有孫臏蘓秦張儀又以口舌鼓兵革於其間意以為天下之所與者與能殺人者也此乃當時戰國君臣思慮朝廷獻替與夫㳺談過客之所以恐喝諸侯者皆以殺人為髙耳惟孟子揆之天理驗之人情攷之二帝三王之道灼知不嗜殺人者天下莫不與也况自春秋以來戰伐相尋至於孟子時極矣朝被兵以臨城其殺人不知其幾何也暮出兵以報復其殺人又不知其㡬何也獨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婦生離肝腦塗地屍首異處暴骨如山流血成河寃聲殺氣遍滿乾坤天下之民思得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徃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亦已久矣彼商鞅孫臏蘓張數人與夫當時戰國之臣方磨牙摇毒血視天下之人以此為進身計而人主亦甘其説以殺人為功業惟孟子深知天理人情與夫二帝三王之道當時天下之心厭聽金鼓之聲思聞管之奏惡見旌旗之色思觀俎豆之陳不願兵戈相尋也惟思講信脩睦之樂耳不願父子兄弟相别也惟思骨肉宗支之相保耳故力為當時陳不殺人之説且曰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苖槁矣此當時人君嗜殺人之象也又曰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此言不殺人者如雲雨之降而使民父母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相徃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乃所謂浡然而興之象也漢髙祖入秦不戮一人而約法三章民心悦之故卒有天下項籍殺人如麻竟何成哉唐髙祖入關不戮一人止誅髙徳儒耳民心悦之故卒有天下朱粲輩食人如犬彘竟何為哉五代之際互相屠戮其傳不過一再而已我藝祖皇帝仁心如天未甞戮一無辜故天下歸心而削平僣亂六合一家則孟子所謂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與夫民歸之猶水之就下豈虛言哉余竊謂士大夫之學當為有用之學必祖聖王而宗顔孟帝王之學何學也以民為心也夫自致知格物以至平天下家國甞不以民為心哉茍學之不精不先於致知使天下之物足以亂吾之知則理不窮理不窮則物不格物不格則知不至意不誠心不正身不脩出而為天下國家則為商鞅蘓張之徒以血肉視人而天下不得安其生矣然則非帝王之道顔孟之説學者安可留心如商君之學蘇張之學稷下之學皆先王以為左道不待教而誅者也孟子深闢楊墨豈非出於此歟至於纂組為工駢儷為巧以要富貴而取召聲而曰此吾之學也嗚呼其亦可用乎余以為士大夫之學當為有用之學必祖聖王而宗顔孟者以此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曰徳何如則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禦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聞之胡齕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冝乎百姓之謂我愛也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逺庖㕑也王説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曰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㓜吾㓜以及人之㓜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王笑而不言曰為肥甘不足於口與輕煖不足於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聽於耳與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曰否吾不為是也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己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縁木而求魚也王曰若是其甚與曰殆有甚焉縁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曰可得聞與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曰楚人勝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衆弱固不可以敵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蔵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其若是孰能禦之王曰吾惽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曰無恒産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産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産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嵗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産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嵗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有聖王之學有霸者之學聖王之學其本為天下國家故其説以民為主霸者之學其本在於便一己而已矣故其説以利為主以利為主其弊之極豈復知有民哉飢餓凍殍一切不䘏惟吾便而已矣故民糟糠不厭而吾則茹粱齧肥民裋褐不完而吾則裘狐被翠民田廬不保而吾則髙堂大厦以至肆并吞之志則雖墟人宗廟覆人社稷不䘏也快忿怒之心則雖暴骨成山流血成河不䘏也言利不已至秦而極伊闕之戰塹二十四萬人長平之戰塹四十萬人利極禍生項籍入關又坑二十萬人火秦宫室至三月不滅嗚呼禍至此而極矣其本乃齊桓晉文首創利端利門一開稽天爍石波蕩焚灼不至秦項之酷不已也嗚呼痛哉孔子之門深見其病必至於此故三尺之童羞談霸道徃徃其視霸者之學如蜂蠆之毒如鴆鳥之藥其肯講論道説哉然以孟子之智辨割烹之非論癰疽之説正武成之書解雲漢之詩其博學多聞髙識逺見顧何書不讀何事不知其於齊桓晉文之事想講之甚精論之甚熟箴其失而知其謀亦已久矣今對齊王乃曰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何哉夫桓文之心主於為利戰國之君雖不知其事而其心法固已人人傳之矣孟子視之正如蛆蠅糞穢言之則汚口舌書之則汚簡編顧肯為人講説乎或曰桓文糾合諸侯尊大周室孔子稱其仁曰九合諸侯不以兵車曰天王狩於河陽其予桓文亦至矣何為孟子惡之如此哉蓋桓文之得以假仁義而其弊處以利為主也以利為主至孟子而大熾至始皇則極矣不塞其源不絶其本非聖王之心也旣扼齊王為利之心而開其為民之路乃以聖王之學一洗其陋焉此孟子之本意也其曰無以則王乎是也孰為王乎保民則王矣故予以為聖王之學其本為天下國家故其説以民為主者此也夫霸者之學其本在於便一己故其説以利為主以利為主而使民糟糠不厭裋褐不全田廬不保以至墟人宗廟覆人社稷暴骨成山流血成河此鬼魅道中事也以民為主必欲使天下之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徃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而後已予嘗求王道而不知其端今讀孟子乃知所謂王道者必保民使如前數者乃所謂王道也嗚呼王道豈不大乎夫當世諸侯以利為事耳目觀聽心思鈎索家庭晏語臣下講究無非利而已矣安有一念與王道相合者乎然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彛好是懿徳秉彛之性人所固有謂當時諸𠉀不行王道則可而一槩以為無王道豈不厚誣天下以為無秉彛之性乎孟子之遊齊梁正當顯王之時其去赧王時不一二十年王室衰替不可救也當時惟秦楚齊為大國而韓趙燕魏宋魯皆小國爾土地不廣人材不多而其君又皆尋常之流無英偉秀傑之氣可以興王道於旦暮者秦楚僣號稱王皆强暴之類使其得志無復人道矣惟齊乃太公舊壌而宣王乃帝舜遺裔又恢廓質魯適在威王之後有綱紀英傑之風故孟子不入秦楚而盤薄於宣王者蓋有以也夫孟子黙觀天下諸侯有可以行道者非一日也聞宣王有易牛之心此聖王之心也顧宣王未知之耳此所以因有保民而王之説而宣王有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之問乃舉易牛之事以問之因以大其不忍之心王道至此而大明焉夫不忍牛之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此心即聖王之心也聖王以此心及民故不忍民之飢凍不得其所而為之五畝之宅百畝之田謹庠序之教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而皆不飢不寒不轉死於溝壑此之謂聖王也今齊王不忍與聖王同然齊王不忍施之於一牛而聖王不忍施之於百姓此孟子所以指其不忍之心而挽之進於王道焉而王道亦大矣乃止在不忍處儻非異類誰無不忍之心乎是王道人人所固有矣非孟子指出其誰知王道之要止在不忍耶則孟子有功於名教也大矣然孟子之開陳有造化之功學者不可不細考也其曰百姓皆以王為愛也夫既許齊王不忍為聖王之心以開其為善之路又言百姓皆以王為愛以箴其於百姓無慈惠之實豈不以齊王平昔關門之征市廛之賦租斂之入靡不苛刻而凶年飢嵗老弱轉溝壑壯者散四方而無賑施之政乎百姓習知王之吝嗇也故以羊易牛皆以為愛愛非仁愛之愛乃愛惜之愛謂吝嗇也使民不信王如此非平時無恩以及之乎故見今日之恩及禽獸反以為以小易大也然孟子既箴其失又進其志故曰臣固知王之不忍也齊王聞此乃不加怒曰然誠有百姓者謂百姓誠有此言也又曰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其辭平易曲折亦可以見齊王度量寛大有容矣此孟子所以喜之也且又解之曰王無怪於百姓之以王為吝嗇也以羊之小易牛之大彼又烏知王之本心哉若以為王痛牛之無罪而就死地不知羊有何罪而不䘏乎是羊亦可痛也論其無罪而可痛則牛羊一等也又何擇焉孟子恐齊王以為百姓不知其心遂有愠怒之意故痛為剖析則孟子之諳練物態備歴人情亦已深矣而開陳明白使人心地洞曉豈非學力哉王聞牛羊何擇之語乃自知痛牛之無罪而不䘏羊之可矜也乃笑曰是誠何心哉然論我本心非愛其財也既以羊易牛以小易大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孟子又恐齊王忘其不忍之路又擴大之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術路也以不忍牛之觳觫是乃仁發見之路也方見牛而未見羊故仁發於牛夫何故以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齊王以孟子深知其心乃大説而舉詩為之證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然齊王當時行不忍之心而不識其幾因孟子指之為聖賢之心乃識此心之著見處一指之力可謂大矣何以知其為識不忍之心也其曰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夫孟子之言不忍而齊王體之乃知不忍之為戚戚其深得聖王之心也明矣乃能指此心以問孟子曰所以合於王者何也孟子知其幾已發不可遏也故急挽之使加於百姓焉加於百姓王道成矣其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是也王既不然以為否矣乃急轉其幾去其好利之心而又使之進於王道焉其曰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是也雖識夫不忍為王者之心然其間又在乎能用之者能識而不能用與不識同識而能用乃如乾坤之運六子造化之役四時陶冶一世埏埴萬生帝王之功所以為巍巍也孟子論用之説此二帝三王之所以治天下也學而不至於用奚以學為哉齊王能識於俄頃而未能用於天下孟子所以極論用之為大而余因此知聖王之學全在此也齊王猶未逹夫用之之説故孟子有太山折枝之喻而極力論用之所以為王道者其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㓜吾㓜以及人之㓜天下可運於掌是也又引詩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之説為證且終㫁之曰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夫用之之要以老吾老之心用以及天下之老者以㓜吾㓜之心用以及天下之㓜者以吾不忍一牛之心用以及天下之民飢凍而不得其所者一用之力其大如此知所謂用則天下可運於掌握之間不知所謂用則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矣夫思齊之詩言文王雝雝肅肅徳著於宗廟之間知所以用之故用於妻子用於兄弟用於家邦其用也不勞精神不關思慮不移跬歩舉此肅雝之徳加之於妻子兄弟家邦而已今齊王能舉此不忍一牛之心以加於百姓亦不勞精神不關思慮不移跬歩而王道行矣孟子恐齊王之未固也又提警之曰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用即推也用以言其大推以言其微學者又不可不攷也用則有徃來闔闢之意推則有宛轉曲折之意今王能不忍於一牛不能不忍於百姓者必其心有物礙之故有此心而不能用於百姓也權稱輕重度較長短物有輕重長短皆當以權度稱較之况不忍之心輕於百姓重於一牛短於百姓長於一牛可不自以此心權度而稱較之乎彼其所以於百姓薄於一牛厚者此心必有所以也豈以未推恩於百姓者以欲興甲兵危士臣結怨於諸侯未暇䘏百姓乎王亦自知所以未推恩於百姓非欲興甲兵危士臣結怨於諸侯之謂也將以求吾所大欲耳是知其未能推恩於百姓者以大欲為病也孟子固知其大欲在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久矣何以知其如此也觀其問桓文之事其意專主於利欲學桓文糾合諸侯以聽其號令耳惟其心在此故其志專在一己而不知以天下國家為心不知以天下國家為心則不以民為意故寧恩及於禽獸而不肯及於百姓也然孟子不直問其所欲在此乃以肥甘不足於口輕煖不足於體采色不足視於目聲音不足聽於耳便嬖不足使令於前為問何耶蓋歴數耳目數事人之大欲不過如是而乃於此數事之外不循於理求所難致欲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非兵革不可用兵革則必獨人之父孤人之子使兄弟交哭夫婦生離肝腦塗地尸首異處豈有為民父母而所好如此乎夫用甲兵而土地果闢秦楚果朝果可以莅中國而撫四夷猶之可也况土地未易闢秦楚未易朝中國未易莅四夷未易撫乎以如此所為求如此所欲是猶縁木求魚以鄒敵楚也然而豈終無䇿乎第未知其本耳其本止在前所謂保民是也夫推不忍之心於百姓使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徃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則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天下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天下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天下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則雖無意於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而此數事自然至矣齊王既知大欲為病而未知其所歸趣也故聞孟子之言曰吾惛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觀齊王此意亦切矣孟子安得不盡告之乎蓋士大夫之學必欲有用而所謂用者用於天下國家也天下國家以民為主耳使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夫婦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徃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則吾之學乃無負於聖王而所謂聖王之道正在此也孟子之學學王道也王道者何以民為主也故孟子力為宣王言所以為王之道曰無恒産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産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嗚呼宣王平昔觀聽鈎索晏語講究曽聞此言乎大槩皆欲闢土地充府庫論縱横議戰鬬而已嘗有一語及民耶今孟子乃論士民之心不同而喻民之所以有恒心者在於恒産惟有恒産則仰事父母俯育妻子樂嵗皆飽足凶年免於死亡驅而之善如水之就下也其誰不樂今也奪民之産使仰事俯育樂嵗凶年一皆失所欲使趣禮義成王道也難矣何謂王道五𠭇之宅樹之以桑則五十者可以衣帛而無憂矣雞豚狗彘無失其時則七十者可以食肉而無憂矣百𠭇之田勿奪其時則八口之家可以無飢而無憂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無負戴之憂矣夫使老者有衣有肉有代勞者而黎民不飢不寒所謂王道豈在虛空髙遠處乎即此所謂王道也余嘗求王道而不得竊取三百篇而讀之見夫周家之民其熙恬宴樂如此乃知王道之實亦在民安其生而已矣孟子保民而王一語可謂盡所謂王道之説矣請即詩以明之夫周家君民何其如此相愛也民之於君也則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民愛君如此君之於民也則曰駿發爾私終三十里君愛民如此以天子之尊乃與后世子出入阡陌之間親以酒食勸勞慰勉耘耔播種之勤而田畯之官又以飲食勞來左右之至親為嘗其㫖否其殷勤惻怛之意有足以感動人者其詩曰曽孫來止以其婦子饁彼南𠭇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嘗其旨否是也又為之言其家人婦子載酒食以慰勞其勤勞之意其詩曰或來瞻女載筐及筥其饟伊黍是也又言其室家劬勞之語目前雖勞他日嵗成刈穫收斂廩藏囷積飲酒食肉以盡終嵗之樂其詩曰穫之挃挃積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櫛以開百室百室盈止婦子寧止殺時犉牡有捄其角是也又為之言陽氣方亨淑鳥應𠉀宜執桑器以圖蠶事其詩曰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是也又為之言隂氣已應鵙鳥已鳴宜務組績以為衣裳之用其詩曰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𤣥載黄我朱孔揚為公子裳是也嗚呼所謂王道盡見此矣孟子已為宣王力陳而深言之儻能一用不忍之心以加於百姓則夫保民而王之實可興於旦暮也然齊王終於此而已矣豈非必有九五之大人乃能用九二之大人乎余既惜宣王之不能用不忍之心而又知王道之大止在於不忍之心而已其何幸乎
孟子傳巻二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巻三
宋 張九成 撰
梁惠王章句下
莊暴見孟子曰暴見於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他日見於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由古之樂也曰可得聞乎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衆樂樂孰樂曰不若與衆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鼔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鼔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孟子養浩然之氣親傳孔子之道其正心誠意誰不尊仰徃徃非心邪思一見孟子皆悉破散何以知之齊宣王語莊暴以好樂及孟子問之乃遽然變乎色以是知宣王凡俗之心不敢對孟子而言其對孟子言者皆自端莊中來也至於語莊暴以好樂者謂好世俗之樂也意不欲使孟子聞之及為孟子所問故其心赧然至變乎色也不敢面欺孟子乃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特好世俗之樂耳其語雖鄙其意則真然先王之樂與世俗之樂豈可交臂而論乎先王之樂咸韶濩武之謂也世俗之樂鄭衛之謂也先王之樂自天理中來鄭衛之樂自人欲中起今孟子乃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也此學者所以敢疑孟子也然而先王之樂莫備於魯四代之樂時出而用之不聞能已弑君之亂弭三家之彊昭公逐定無正作丘甲用田賦民皆憂愁無聊四代之樂果何補哉孟子知樂之作以天理為主而樂之本以人和為先天理難見人和易明故孟子之談王道則以衣帛食肉不飢不寒為言言好勇則以安天下為言言好色好貨則以與百姓同之為言言好麋鹿魚鼈好今之樂則以與百姓同樂為言其意専欲實效及於民而以人和為本意至於制作變化固又有待而行耳且觀其問宣王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又曰與少樂樂與衆樂樂余讀至此深歎孟子學力之深而造化之用有陶冶一世埏埴萬生之象其開導誘掖使坦然趨於先王之路因事立功轉邪為正聖道之權孔門之變也其言滔滔軋軋形容物情使曉然知如此為是如此為非非其心深造聖道及有轉移抑揚之用詎能至此地乎學者讀孟子先當觀其用然後可以識孟子之心矣夫轉好世俗之樂使與民同樂聖王之道也且賦役煩重兵革交侵獨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婦生離肝腦塗地屍首異處暴骨如山流血成河正當此時而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與夫車馬之音羽旄之美安得不舉疾首蹙頞而相告病乎至此極矣乃動英莖之樂乃設鈞天之奏民何心以聽之哉牆下有桑雞豚有畜百畆有田道路有讓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徃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正當此時而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與夫車馬之音羽旄之美安得不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樂乎至於此時雖動鄭衛之聲起嘽緩之奏民何徃而不自得耶然則所謂與民同樂者非謂同聽絲竹之音金石之奏也謂使民父子兄弟室家皆得其樂之謂也然則所謂樂者其在政乎其在音聲乎政樂則聞世俗之樂亦樂政苦則雖聞先王之樂亦苦矣大儒之道所以能用天下國家者以其通達變化如此也豈俗儒腐儒守章句拘繩墨而不適於世用之謂乎然而孔子之道甚嚴至孟子則似乎太寛矣何以明之放鄭聲者所以告顔子也豈容有今樂猶古樂之説焚咸丘所以書春秋也豈容於好樂之外又進田獵之説以侈其心乎是孔子之道至孟子而一變矣學孔子之嚴不失為君子學孟子之變豈不容姦而召禍乎嗚呼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固在用之如何耳孟子善用聖人之道者也當戰國時聖王之道一皆掃地人君甘於廣地殺人之説其有舉先王之道以陳之於前則掩耳疾趨若將凂之者夫何故以禍在目前未暇求逺大之路也孟子儻規規然謹守繩約將視當世為禽獸必如荷蕢荷蓧泄栁干木乃可矣故特於當時人欲中開導其路使駸駸入於先王之道而不自覺如好勇不妨其安天下好色好貨不妨其與百姓同之好麋鹿魚鼈好今之樂不妨其與百姓同樂前挽後推左支右梧其意欲使入先王之道旣已入先王之道自將盡變其所好而與聖王同矣此豈淺淺者所能至哉故予以為善用聖人之道者孟子也明乎此然後可以知孟子而破當世疑孟子之説焉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徃焉雉兎者徃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文王之囿乃一國之囿宣王之囿乃一己之囿一國之囿則與一國之民同之一已之囿自適一己之觀聽耳民何與焉孟子之學深闢為一己之利而以百姓為主以百姓為主即文王之道也夫以一國為囿故芻蕘者得徃雉兎者又得徃民方患其囿之不大者以民皆受其賜也以一己為囿故民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是賤人貴畜民惴惴然惟恐觸其禁之不暇其以為大者以民憂其害也孟子能用聖王之學故於開陳之間随機應變宛轉屈曲終引之於正道而後已如宣王問文王之囿方七十里使自好之士慮開人主之欲則謹對曰臣未之聞也至於邪佞之臣乗間伺隙必以文王為辭以遂人主侈汰之心夫邪佞之臣固可誅絶而自好之士衛之太嚴恐人主自是喜與小人同而不樂與君子語則以君子持之太急也以是而觀然後知惟孟子能用聖王之學爾何以知之夫問文王之囿則對以於傳有之問若是其大則對以民猶以為小使人主樂聞文王有苑囿之樂與我同又樂聞文王之囿如此之大與我同然後舉芻蕘雉兎與夫殺麋鹿如殺人之説使之自擇焉其造化變移幾與乾坤之運六子滄海之轉百川同功學而不至於能用此腐儒非大儒也然詩云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翯翯物皆遂其性如此今芻蕘者徃則使草木不遂其生雉兎者徃則使禽獸不安其所聖王之政果如是乎曰學者之觀聖王不當泥於一語局於一説當取先王之書貫穿博取而讀之必合於人情乃已禮曰獺祭魚然後虞人入澤梁豺祭獸然後田獵鳩化為鷹然後設罻羅草木零落然後入山林然則芻蕘者徃雉兎者徃則又因天時而後入焉此乃聖王之仁政而合於人心通於天意為萬世常行之道是蓋孟子之遺意予故表而出之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句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威于時保之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劔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昔孔子之論學不止於立必極於權而後已孟子識之故其論三聖人不止於聖必至於智而後已又推而論射不止於至必至於中而後已惟學而至於權聖而又極於智至而又巧於中則能用聖王之道以陶冶一世埏埴萬生此造化之道神明之用也孟子識孔子之所謂權其出而見齊梁之君荅問之間變態百出而一歸於正豈非識孔子之所謂權而其志不止於聖必欲極於智不止於至必欲巧於中乎何以言之且梁惠王顧鴻鴈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乃對曰賢者而後樂此卒引之於文王之地齊宣王問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乃對之曰可卒引之於推恩保四海之地齊宣王又問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直好世俗之樂耳乃對之曰今樂猶古樂卒引之於與百姓同樂之地宣王又問文王之囿方七十里乃對之曰於傳有之卒引之於文王與民同之之地至於好色好貨皆不扼其路必引之於公劉大王之地其他不可勝舉大抵無所不可特不當自樂於一己期於與百姓同之而已使人聽之樂聞其言而心敬其説援邪心非意入於大公至正之地今語言之餘尚足以起人樂道之心况當時正心誠意精神作用其移易人也深矣學如孟子其力亦大矣顧當時商鞅孫臏蘇秦張儀之徒皆以危言險語劫持人君而實中人主之貪心至於稷下先生鄒衍田駢又以荒唐譸張之辯以動摇人心惟孟子之説如底柱之在中流衆星之有北斗風波不動斟酌自然聖王之道天地之用也今宣王問交鄰國有道乎又對之曰有且引湯文王大王勾踐之事以發藥之以大事小則謂之仁謂之樂天以小事大則謂之智謂之畏天以轉齊王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虛驕淩轢之心且其言以為大國則宜事小國小國則當事大國使宣王於秦楚趙魏韓燕宋魯皆當事之使皮幣玉帛珠玉犬馬交於四境以講信修睦而吾國則舉聖王故事樹桑種田謹庠序申孝弟老者少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不飢不寒無兵革之苦嗚呼交鄰國如此此聖王之心也鄰國旣服其徳又悦其禮使其非人則己使其齒於人類其誰不聞風而悦願交於下執事而聽命於館人乎然齊王虚驕淩轢之心堆積既久磨洗不去一聞大事小之言徒仰其大度而自知其病在於好勇不能為此仁智之事也夫齊王所謂好勇者即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之心也此乃以血氣為勇非義理之勇也孟子恐齊王錯認此心以為勇乃斥之曰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想宣王聞此一語心沮魄動而不知所歸矣乃即引之於正路曰王請大之因引文王武王一怒安天下以為説夫遏徂莒耻衡行此文武以義理為勇其心在於安天下而已非虛驕淩轢欲以氣壓天下勢臨諸侯以取英雄之名也嗚呼始觀孟子之言常若不嚴終攷孟子之意常合於天理順於人情聖王之心周孔之志也以孟子之學歴攷古人如洩冶之諫靈公陳元逹之諫劉聦宋璟之諫武后直則直矣聖人之門無如是法也故洩冶雖死節而春秋無褒辭元逹儻非劉后上疏宋璟儻非武后晚年事未可知也故士大夫之學必學為上為徳為下為民可也欲致君澤民非學孟子不可學孟子非用聖王之道以造化抑揚格君心之非於一言之下亦不可顧學如洩冶元逹數公吾恐春秋之譏而非孔氏之家法也余故表而出之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宫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儛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脩而可以此於先王觀也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廵狩廵狩者廵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飢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説大戒於國出舍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太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説之樂蓋徴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梁惠王見孟子於沼上曰賢者亦樂此乎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宫曰賢者亦有此樂乎余觀二人之心亦知宫室池沼之樂非賢者所當為也旣己身樂乎此不能自還皆慙見孟子而有此言耳孟子何不於其慙處痛加箴灼而對惠王曰賢者而後樂此對宣王曰有何也蓋當世之君一皆甘心於放逸儻吾不少因其樂處而進之乃正言厲色以絶其萌芽彼旣内無所得則將憂愁無聊樂與小人處而不喜見天下賢士矣孟子所以深入其中而攻其為一己而不䘏天下之病挽而進之使與百姓同樂者此其造化變轉之功也夫與百姓同樂豈不惟其飢寒困苦之是䘏徒與之同宫室池沼之樂哉蓋樂在宫室池沼之前而與民於宫室池沼中同宣其樂耳否則適所以生其憂何樂之有夫民之所樂者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徃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此民之樂處也審吾能使植桑種田謹庠序申孝悌老者少者不飢不寒不負戴於道路不死亡於兵革則民於前數者之樂得矣樂至於此則雍熙輯睦郁乎有太平氣象人君亦安得而不樂乎君民猶父子也勢分隔絶尊卑濶疎今吾因民心之樂而為宫室池沼與民婆娑乎其間所以通其情合其好同其風也文王靈臺靈沼之詩民至於子來成至於不日微至於鳥獸魚鼈皆樂其樂則以文王之治岐耕者九一仕者世禄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而發政施仁必先於鰥寡孤獨其樂乃在臺沼之先故因為臺沼以相慶相㑹而同幸一時之胥合也明乎此説則孟子對宣王以人不得則非其上與夫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之非皦然無可疑者且天生民而立之君固將司牧之豈使厲民以自樂哉故人君本無樂其所以樂者樂民之樂耳人君本無憂其所以憂者憂民之憂耳民之樂處余既已粗陳其一二矣至於民之憂處乃獨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婦生離肝腦塗地屍首異處暴骨成山流血成河否則賦役煩重飢寒侵廹樂嵗困苦凶年死亡此民之憂處知民之樂處如此憂處如此吾乃尊賢使能講信脩睦使無征戰之苦省刑罰薄税斂植桑種田深耕易耨謹庠序申孝悌開倉廩振乏絶使知有生之樂則是憂民之憂樂民之樂矣我以子視民則民以父待君矣君樂在宫室池沼則民將子來於勿亟不日於經營而樂君之樂矣君憂在外患敵國則民將致命盡忠效死而勿去以憂君之憂矣夫人君無樂而樂以天下人君無憂而憂以天下此聖王之心也故曰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不知齊王雪宫之樂為一己乎為百姓乎聖王固不可遽及近如齊景公乃能聽晏子之言略施賑䘏之政以及民是亦與民同樂之意也宣王將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今反不如景公因游觀而補不足顧雪宫之樂何足道哉孟子前對宣王以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余因以為孟子博物洽聞髙識逺見顧何書不讀何事不知哉其為此言者所以深絶好利之端而推桓文為罪首也今觀陳晏子對景公之問宛轉曲折無不記省而引據切當深中宣王之病顔子之後一人而已晏子之言不足復解特無非事者趙岐以為無非事而空行也竊以為未然其意以為天子廵狩諸侯述職所以無非事者以因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也若夫意不在此而徒事游豫勞費供給此非事也非事謂非法度之事也故魯隱公矢魚于棠而臧僖伯諫曰君將納民於軌物者也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彰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亂政即此所謂非事也人君所以無亂政者以納民於軌物也廵狩述職所以無非事者以春省耕而秋省斂也此又不可不攷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毁明堂毁諸己乎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聞與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關市譏而不徃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𤼵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矣富人哀此㷀獨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曰昔者太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内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此明堂在泰山下古天子廵狩㑹東方諸侯而朝於此正在齊地宣王以為今天子不廵狩無用於此而俗人之見皆與宣王同故有皆謂我毁明堂之問然此先王制作宣王猶未敢遽然毁之也此心亦可嘉矣故有毁諸己乎之問夫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其意以為自魯文公以來例不視朔故子貢欲去之然有餼羊則告朔之禮在使後世人君欲尋先王故事以行之者則餼羊之禮其感發人主之心大矣有羊則禮存無羊則禮亡矣推此以論則明堂安可毁乎夫明堂者王者之堂王政所自而出也有明堂則王政存無明堂則王政亡矣使後世人主有欲行王政者明堂制度尚足以感𤼵其萬一也宣王得行王政之説乃曰王政可得聞歟余讀孟子之對有耕者九一仕者世禄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以至發政施仁必先鰥寡孤獨嗚呼王政之大乃如此其忠厚乎生斯時也其亦何幸哉夫耕者九一則百畝之田得九十畝以遂仰事俯育之心仕者世禄則賢者之後功臣之裔世無貧賤飢寒之患關市譏而不征則商賈樂出於道路澤梁無禁則伐木取魚養生送死可以無憾罪人不孥則家族保全無横死之苦發政施仁先鰥寡孤獨則老幼無依者皆以文王為父母矣夫使為農者足於穀為仕者足於禄為商賈者安肆於懋遷為民者無憾於生死有罪者血食不絶為天下之窮民者困苦有依合一國之間為農為士為商賈為民以至有罪者鰥寡孤獨者一皆得其所熙熙然如春臺盎盎然如醇釀乃知周家八百年基業造端於此時也余涵泳其意吟哦其風心不忘念口不停誦深仰王政使人如此優裕也嗚呼文王之所以為文王其在茲乎其在茲乎宣王有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之心其氣味趨向正在争鬬虛憍之地一聞此説乃遽然而歎曰善哉言乎余於此又見秉彛之性人誰無之夫宣王正墮蠱惑昏醉中亦知以此言為善孟子可謂能用天下國家矣其言未終乃提其善處而導之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其造化變轉乃有如此之用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夫關市無征澤梁無禁則利在一國不在人主矣宣王正欲富國强兵故自知有好貨之病不能行此王政也孟子乃又因其樂處挽之使前而以公劉好貨為對且曰與百姓同之何害於王政其意以為王欲國富民亦欲富推此富國之心使百姓家給人足無暴斂横賦之患與文王之政何以異乎王又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夫好貨之病恐不能弛關市之征開澤梁之禁其言與孟子所論相貫矣至於好色於孟子所論王政自不相關其言如此何也余然後知孟子所以眷眷於齊王以其心可喜者類如此竊原其意深敬文王尊王政乃以為惟正心誠意之君乃可行王政而我有好色之病决不可望文王而行其政其敬文王尊王政如此亦戰國之中所難得也孟子又因其樂處挽之使前且以太王好色為對而曰與百姓同之於王何害其意以為王愛妃嬪民亦愛妻子推愛妃嬪之心使百姓室家相樂琴瑟相安㛰嫁以時怨曠無有與文王之政何以翼乎夫戰國之君利專一己其與民相絶乆矣孟子之學以用天下國家為大故事事挽王與民同之使情意相通血脉相貫此於卦為泰於時為春天地之造神明之功也士大夫不學則己學則當知君民之説然後為有用之學詠月嘲風錦心繡口此猶婦人女子矜組繡之功論裝飾之巧於時用何濟哉此余所以深戒也然公劉太王之詩本無好貨好色之意而孟子乃遽目公劉為好貨太王為好色豈所以為訓哉夫讀詩書貴在於能用詩書本無此意而為齊王援以為證且其歸要與百姓同之旣足以安齊王之心使於聖王之心不自絶又足以大齊王之志使於百姓之樂無所忘其用詩書乃至於此其與夫講大禮而至於不法明五經而至於附梁冀者豈可同年而語乎彼二子之學死於語下而孟子之學乃見於有為嗚呼顔氏之後一人而已矣
孟子傳巻三
<經部,四書類,孟子傳>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四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逰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王曰巳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余讀孟子此一節深悟人主左右不可無賢士大夫也夫日與宦官女子處有過不知見惡不諫沉醲昏憒卒與桀紂同科其亦可悲也已惟有賢士夫夫常在人主之側時聞善言必知所警時見善行必知所慕日復一日新而又新帝王之道可疾策而進矣然士大夫之學不可不講也事君之道與其為正言直指使人主有殺諫臣之名不若微辭廋語旁引曲取使知自警之為愈也孟子之學傳自子思源流既正故其開陳之際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郁乎其可觀懔乎其可戒也齊宣王方為貨色侈大所淫蠱昏迷顛倒中乃時聞孟子之微言警論其所得亦已多矣余以是知人主左右不可無賢士大夫也夫宣王意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好大喜功而於民事畧不加意土地荒蕪不問也遺老夫賢掊克在位不問也四境不治如此此亡國之道也使孟子直以此意諫之徒起人君之怒益生厭諫之心此徑情直行之道非聖門之所尚也披玩其言深有意味託物引喻比𩔖陳辭使聽之者不驚味之者生畏不逆其耳而深注其心此聖王之學所以為可尚也觀其有託其妻子之喻是其意以為斯民乃宣王受天子之託也而凍餒之可乎又有士師不能治士之喻是其意乃謂諸侯之職分民而治今為諸侯而不問民事可乎其意在此其言在彼宣王初未之覺也前則有棄之之對後則有已之之對夫朋友不職則當棄之士師不職則當已之此人之情也今四境不治則宣王失職矣推朋友當棄士師當已之義以自反則宣王當何如乎想宣王聞之其心警動可得於言意之表矣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舎之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将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闕〉
而况其上
有如伊周者乎然而人君多喜新進而惡見老成何也夫元老大臣動循故事語有成法使人君喜不得過賞怒不得淫刑人君意欲有為必執先世之規摹與己見之成敗以為言此人主所以多不快而至於惡見也至於新進小生未更世故罔識物情視前聖為迂疎輕一世為流俗隨人主之喜怒違先世之典常至於破壊規繩毁滅法度卒之違拂人情放肆淫侈亡國敗家而後已此孟子所以拳拳於世臣之論且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謂有世臣而已矣今王無親信大臣矣昔時所進皆新進小生皆超越老臣而驟用之其言不效敗人國事又不知誅絶焉此其所以可悲也亡者謂絶也觀此一節豈以齊王意在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撫四夷求所難得之事而朝廷老臣知其不可皆已去位而信稷下先生如淳于髠環淵等輩肆無稽之談為髙大之說卒之一事無成乎不然孟子何為立此論也宣王聞孟子之言亦厭稷下之論而知前日之錯謬也乃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舎之嗚呼孟子之對何其勁㨗也其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是也夫朝廷進用人材可輕哉常如不得已可也苟不加思慮輕易用人不幸有如公孫彊趙括輩一旦超越於諸公之上而大至亡人家國小至陷害生靈可不謹歟且一介之小必有故交一家之微必有親信况一國之大豈無腹心元老大臣乎使人主用先王之臣守先王之法自足以保民而安國必将為後世子孫計其進用人材也亦未可輕當使揚歴内外諳知始終惟經艱難者則不敢輕易惟多敗事者則必知審詳念世路之難行則言不妄發識物態之難保則動必致思必使下民鄉之元老信之吾心安之然後可用耳豈可不問久近不驗踐揚一言合意驟加進擢而遽使卑踰尊疏踰戚豈不傷元老之意而失一國之心乎故孟子教宣王用人之法曰王勿以左右諸大夫國人之好惡而進退人而殺人也當自致其察焉左右諸大夫國人皆曰賢皆曰不可皆曰可殺而吾必見賢見不可見可殺然後用之去之殺之是也夫所以不輕信於左右者恐小人交結便嬖以進身如栁宗元輩者所以不輕信諸大夫者恐小人交結權臣以進身如谷永輩者所以不輕信國人者恐小人同乎流俗合乎汚世以進身如鄉原者其好惡果可輕哉然則不信左右諸大夫國人好惡吾當自以所見而進退之而殺之可乎曰不可也人君自任好惡安知不出於私情哉惟左右諸大夫國人衆口一辭曰是賢人也是不可也是可殺也然後吾存之於心驗之於事黙觀其所為隂察其所向必待見其所謂賢見其所謂不可見其所謂可殺與左右諸大夫國人之言一切脗合然後用之去之殺之耳如此則小人無以肆其姦而君子得以行其志殺不妄殺人不苟去而所進之人皆足以保我子孫黎民而為民父母之道得矣然而唐武后之用人最為輕易故當時有杷椎腕脫之語而一時人材如姚崇宋璟輩皆足以建開元之太平至如徳宗用人最精而東省閉閤累月南臺惟一御史當世人物皆為兩河諸侯所用貽唐室無窮之禍今宣王區區戰國之間以得士則存失士則亡而孟子敎之精選遲久如此吾恐不得志之人相率而去如商鞅去魏適秦而魏連喪師韓信陳平去楚適漢而項籍至不保其首領禍福之速如此則将何處乎曰武后之用人未至於卑踰尊而徳宗之精選初不聞有可親信者其心所謂元老大臣者盧杞而已矣審吾真有元老大臣亦何憂於商鞅陳平輩哉使恵王聽公叔痤之言則商鞅必為吾國之忠臣使項籍行范増之計則髙祖亦安有後日之望乎然而見賢見不肖見可殺又不可不講也徳宗見盧杞為忠而用之見蕭復之輕已姜公輔之賣直而去之當時亦不聽滿朝之臣而自見之也孟子之言果如何哉曰此孟子深意也夫齊王之見正待孟子琢磨之使其親信孟子於一言之下格其非心仁義著見則賢不肖豈能逃其所察哉如徳宗者正自顛倒錯亂其賢不肖如何明白其賢盧杞而去蕭復等此其不講學之罪也此又孟子之遺意予故表而出之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余讀此章誦孟子之對毛髪森聳何其勁厲如此哉及思子貢之説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何其忠恕若此哉夫孔門之恕紂如此而孟子直以一夫名之不復以君臣論其可怪也予昔觀史紂為武王所迫自燔於火而死武王入至紂所自射之三發而後下車親以劔擊之以黄鉞斬紂之頭懸之太白之旗余讀之掩卷不忍至於流涕曰嗚呼武王雖聖人臣也紂雖無道君也武王嘗北面事之何忍為此事也或曰此武王行天意慰人心也嗚呼天道乃使臣下行此事豈天理也哉人心乃欲臣下行此事豈人心也哉反覆求其説而不得将以武王為非乎而孔子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中庸曰武王周公其逹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敢以武王為非耶抑以武王為當然耶隠之於心慘怛而不安驗之於事則親弑君首懸之於旗可乎而孟子更不以君臣論其意直曰行仁義者乃吾君殘賊仁義者乃一夫耳雖尊臨宸極位居九五不論也嗚呼使孟子當武王之時必為誅紂之事矣夫其心既見其為一夫不見其為人主将何所不至哉且湯放桀武王伐紂周公殺兄石碏殺子皆聖賢之不幸也不知古人之見直與今人不同乎抑無乃此心之震悼乃人欲非天理乎不然孟子何以勁辭直言畧無委曲耶孟子亞聖也豈有失道之言乎而又孔子如此説中庸如此説觀衛國逐獻公晉悼公謂師曠曰衛人逐其君不亦甚乎對曰或者其君實甚也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無使失性又曰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天之愛民甚矣豈使一人肆於民上以縦其淫而棄天地之性乎必不然矣若困民之性乏神之祀百姓絶望社稷無主将焉用之不去何為是知古人直不以放弑逐君為過當也嗚呼言之且不可况為之乎夫湯之放桀與夫衛之逐君顧臣子所不當為矣而武王乃至親射之以劔擊之以鉞斬之孟子至謂之誅一夫而孔子中庸又稱大之余讀聖賢之書無不一一合於心獨於此而慘慄若以為不當為者余一介鄙夫豈能望武王周公孔子中庸之道萬分之一乎而獨如此何哉然而有子貢之説為之據而孔子又無誅一夫之說此余所以不敢决是非俟世之有道君子為之開警也
孟子謂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斵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舎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彫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彫琢玉哉
孟子之學自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以至於為天下國家其語之甚詳其擇之甚精矣其在戰國時衆皆知戰争詭詐之計為髙而孟子以格物之學窮之乃見天下苦於戰争詭詐之說人人思息肩於帝王之道也故其胸中自有一定規模如植桑種田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幼者皆得其所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仰事俯育不漂流於溝壑使一國行之則天下之心盡歸於此不煩兵甲不用詭謀而四海大治矣此其規模也始見梁王則以此曉之其見齊王又以此曉之諄諄誨語拳拳念慮其意安在哉欲得天下同樂其樂而安於帝王之道也夫使當時人君無意於天下則已儻有意於天下舎孟子之學而欲聽商鞅之說孫臏之說蘇秦張儀之說稷下先生之説余恐殺人愈多人心愈失秦始皇并吞六國夷滅諸侯晏然自以為日之在天身死未㡬而與鮑魚同載至其子二世聽趙髙之邪說殺扶蘇殘骨肉行督責之政興驪山之役一夫作難七廟皆隳此戰争詭詐之效也天理昭然豈有不以仁義而能長久者乎孟子深悲天下之勢必至於如此故勤勤持仁義之説而時君世主聞見既熟思慮既深漸染既久藐然不以為意終使暴主得志宗廟丘墟社稷破滅而後已可勝歎哉觀此一章乃宣王欲孟子舎所學之規摹而就其所學之貪暴故孟子設譬以問之曰為大厦則必使工師求大木以為梁棟之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所以喜者以造大厦而有其材則大厦指日可成矣有匠人者元非造大厦之手而不量髙下不問輕重乃斵而小之是壊大厦之材而宫室不可成也此王所以怒也夫造大厦者必須大材豈有造天下而不用帝王之道乎有大材而戕賊之則大厦終不可成矣豈有以帝王之學入隂謀詭計而能造天下者乎盖為天下國家必有天下國家之材如商鞅孫臏蘇秦張儀稷下數公之說皆閭閻市井商賈駔儈之材也将以此輩為天下國家之材宜乎亂亡相繼至秦而大壊也宣王欲孟子舎帝王之學而為駔儈之材之學以遂其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之志不知輕重矣此無他以習俗之久深入肌骨未易洗除也又為之譬曰今有萬鎰之璞玉欲取以為珪璧之用王其能自取之哉必使玉人彫琢之吾無與焉可也有此玉者在王而彫琢之者在玉人夫玉人之彫琢也其心手之應思慮之精法度之宻豈他人所能知哉王欲珪璧之用取責於玉人可也而乃强與其彫琢之事曰如是而解璞如是而製玉如是而作圭如是而成璧使玉人盡棄其心手思慮法度之用余知玉人謝而去矣國家猶玉之璞也孟子猶玉人之善彫琢者也有國家者王而所以用天下國家者在孟子之學彫琢一聽於玉人用天下國家一聽於孟子可也今使舎平昔所學而曰效商孫之計效儀秦之策效稷下先生之論以遂吾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之志是猶教玉人彫琢玉也玉人不肯舎其所守以從王之欲為天下國家豈可令人舎其規摹而從市井駔儈之計哉玉人不能施其術則将謝而而去孟子不能施其道亦将浩然有歸志矣嗚呼孟可謂特立獨行者也當戰國之際戰争縱横詭詐之說蕩如稽天焚如野火而孟子獨守帝王之道超然於頽波壊塹中不枉不撓不動不盈余讀此時之史見夫戰争之說縦横之說詭詐之說遍滿天下而孟子之言間見層出於諸說之間是猶糞壤之産芝菌而喧啾之有鳯凰也久之諸說消亡灰燼煙滅與糞壤同歸於無而吾孟子仁義之說炳然獨出與日星河漢横厲古今嗚呼吾儕之學當何學乎余所謂祖帝王而宗顔孟者殆不可忽也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乗之國伐萬乗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乗之國伐萬乗之國簞食壺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世之疑孟子者以為周王在上而勸齊王以文武之舉以為無天子也夫征伐自天子出而興滅國繼絶世者乃王者之事今齊人伐燕不出於天子已可誅矣而又欲盡取其國且滅人之國絶人之世非王者之道也孟子不以此義正之而引文王之未取武王之取商以對焉是許齊以文武之事而更不論天王矣此所以說者之多疑也然余考之若陳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於魯哀公曰請討之夫天子討而不伐是征討乃天子之事孔子何為以天子之事望哀公豈不僭亂乎曰是有說也其說如何哀公如允孔子之請孔子則将請於天子以天子之命命魯率諸侯以討之孟子所謂取豈非出於此乎或曰論語孟子所載本無此意而曲為之說何哉曰孔子大聖人也孟子大賢人也後之賢者窮年卒嵗講論師承未能望萬分之一而欲以私意置聖賢於不義之地此何心也哉聖賢之生也受天之正命禀天地之間氣命世開物與天地日月同其造化蠢爾微生不知尊敬乃欲於昏醉之中妄論其施設此余所以獨探聖賢意之所在而不問其言之有無也余之意如此乃尊聖賢也尊聖賢者乃尊天也天其可慢乎余抑嘗以其時考之齊當伐燕時乃宣王之十八年楚懐王之十五年秦恵文王後元十一年而周赧王之元年也孟子以天理觀之周自平王以来世無令王至赧則極矣此天之所廢不可興也尚忍言之哉下此則秦楚齊為大國秦楚皆僭號稱王其無君之心亦世襲其惡矣夫所以能為國者以有禮法也有秦楚専恣不問禮法使其得志必放肆暴横亂名改作帝王之道将墜於地而天下之民将為血肉無息肩之所矣惟宣王乃虞舜之裔而又胷次恢廓仁厚博大使其行孟子之言帝王之道或可興於旦暮而生民性命或可置於太平也論天下之勢不歸於齊則歸於秦不歸於秦則歸於楚懐王愚闇天之所廢也使楚得志勢當如秦而秦乃世有英特之主其勢當盡歸於秦所可賴者尚有宣王與之抗衡耳故孟子力陳王道使齊王行之齊儻得志吾道庶有望也奈何宣王終不能行其道而其勢卒盡歸於秦秦自孝公以来専行刻薄之政為富國强兵之謀一旦并有天下不尊先王之法盡燒六經盡殺儒者以自快其意矣後始皇得志視聖道如仇讐視斯民如草芥天下大亂兵戈四起至漢乃小定而拏戮之令挟書之法至文帝而方除嗚呼尚忍言之哉孟子知其勢必至於此也又念帝王之道将滅絶而不復興而生民之命将為魚為肉不復得齒於人類也此所以急為齊王陳王道以障潰壤之勢焉學者生乎千百載之後不以其時考之而妄為詆訾其亦可怪也已然而子之竊國其罪當誅齊王請於天子而伐之誰曰不然至於伐而獲勝已不逃於擅興之罪而又以一時之邪說以濟其貪欲之心所謂一時之邪說者不取必有天殃是也當時六國之為邪者徧持此說以道諸侯為不義之舉不問理之是非也為當世之君者亦樂聞其說得以快其私意而甘心焉據而言之以為口實如所謂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此何等邪說哉是天使人為不義之舉也夫在天為命在人為義顧義理之所安即天之所安也何有舎義理之外而妄立一天以誑誤當世乎此可誅絶者也夫齊不禀天子而伐燕既伐燕而謀取其國皆義理之不當者也今齊王僥倖五旬而取之乃以為非人力之所能至乃天與之爾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不問義理而别求所謂天豈非邪說之害道乎孟子知其所謂天者不問義理所以以民悅民不悅文王武王之事對之可謂能陳善閉邪矣夫民之所以悅者以義理之當也其所以不悅者以義理不當也義理不可見當以民之悅不悅卜之民心悅是義理之當義理之當是所謂天也然則今燕簞食壺以迎王師不可謂民心之不悅也夫民之所以悅者當子之之亂如蹈水火中謂齊王以親仁善隣之義来救斯民之命而不許其因亂以取吾之國也顧吾所以處之如何耳處之之道使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此燕國之望也若因其悅而欲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毁其宗廟遷其重器此盗賊之心此所謂水益深而火益熱也燕國之衆将視我如仇讐矣尚何天殃之足云乎昔人或問勸齊伐燕孟子對之有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之語是欲禀之於周王也然則聖賢之意皆自有謂故余戒學者當考其時逆其意而勿以語言之間遽以私意議論聖賢之可否以獲戾於天也戒之哉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将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民而弔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后后来其蘇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将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毁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齊宣王欲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有侈大之心無理義之舉孟子比之以縁木求魚且曰後必有災宣王之意未必以為然也而稷下先生之論方且指天畫地陽開隂闢以左右推挽之今為取燕之役特小試其志耳而當時恵文王在秦宣恵王在韓襄王在梁武靈王在趙懐王在楚已環視不平矣而又謀人說客鼓動乎其間将以救燕為名一舉而盡取之嗚呼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果可以兵力勝乎齊王固己為之沮喪况又其大者當何以處之夫宣王行孟子植桑種田謹庠序申孝悌之說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仰事俯育不漂流於溝壑此理義所安也天下方以戰鬪縱横詭詐為事皆不由理義者也故東服則西反南降則北侵而齊國能信孟子之言行先王之政其仁風徳澤摇蕩浸潤雖無意於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而是數者将自在吾徳化中矣惟其不聽孟子之言徒有侈大之意所以小試於燕而諸侯皆欲伐之至於沮喪怵惕求所以待之之計亦可謂失策矣孟子所以言湯以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而王以千里而畏人夫所以七十里而有天下者由理義也今王以千里而畏人以不由理義耳何謂禮義湯居亳與葛為隣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遺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衆往為之耕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葛伯如此所為無理義之心皆盗賊之計湯為其殺是童子然後征之四海之内坦然不疑皆曰湯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讐也湯始征自葛始其規摹逺大循理義而行故無敵於天下至於仁風逺播徳澤溥臨東面而征西極於夷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則怨湯曰等是民也何為獨後於我乎南面而征則北極於狄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則又怨湯曰等皆民也何為獨後於我乎四方望其来征如大旱之望雲霓也夫湯之征也動循義理王者之師也何以見其動循義理且以兵臨人之國者無不驚惶恐怖盖𤼵人墳墓焚人郊保虜掠人畜俘繫老幼使寃氣動地哭聲震天此常態也而湯之征也則有異焉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如時雨降憔悴於虐政而湯舉動如此湯之未来則如嵗之大旱也其嗷嗷也甚矣湯之已至則如時雨之降也其誰不鼓舞而怡愉哉書曰徯我后后来其蘇此之謂也今燕有子之之亂民方皇皇無告齊兵之来亦猶大旱之望雲霓以為将拯我於水火之中也而乃樂禍幸災效盗賊所為殺人父兄係累人子弟毁人宗廟遷人重器天下聞其取燕國已不忿而又聞所為如此人人為之不平四方起兵不為無名矣夫天下固畏齊之强今又倍地其强益甚為四方諸方者安得不為後日之計而謀人説客亦安得不恐動摇撼談利害論時㡬以必取於齊乎夫齊王欲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皆欲不由理義中行而得之其規模措畫無不以并吞貪冒為意畧不以生齒為心彼稷下諸公張口緩頬無一人引之於理義以助孟子者皆欲為詭詐貪冒而已矣故其一出不聞善政而效盗賊之計以動天下之兵以是知士大夫之學不可不先立規模規模由理義則舉動皆理義規模由貪欲則舉動皆貪欲以湯與齊宣王考之蓋可騐矣夫秦暴虐斯民燒詩書殺學士行督責之政肆𢡖刻之心歩過六尺者有禁棄灰於道者有刑漢髙祖入闗不殺一人乃勞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吾與公約法三章爾殺人者死傷人及盗抵罪是亦成湯之舉也顧此一舉乃為漢四百年基地其規模豈不大哉宣王不知此理已無可言者矣今欲止諸侯之兵亦豈無術乎且天下之心歸於理義而己吾始也不由理義而終也歸於理義是雖失之東隅亦可謂収之桑榆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民皆仰之故人不貴於無過而貴於改過宣王殺人父兄係累人子弟毁人宗廟遷人重器過孰大焉一聞諸侯動兵乃能引過歸已即時改悔出令甚速反其老幼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此王者之舉也天下誰不仰之乎夫宣王失於始而得於終使諸侯不敢加兵則理義之可以行吾志也明矣而俗氣深入邪說方然終不可盡行孟子之言豈天之将喪斯文歟徒使人悠悠𤼵歎耳
孟子傳卷四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五
宋 張九成 撰
鄒與魯鬨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孟子對曰凶年饑嵗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㡬千人矣而君之倉廪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曽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尢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禮曰君以民為體民以君為心是君之與民同心而異形同氣而異息豈有凶年饑嵗民轉溝壑散四方而君擁倉廪府庫之資超然自足不以民為事哉是君民相絶血脉不通而身心異處也其罪在士大夫不能通上下之情上之徳意不能宣於下以固結民心下之哀苦不能復於上以開道君意使堂上逺於百里門庭逺於萬里尊卑濶絶而上下之情疏名分深嚴而㢘陛之交絶平時暇日君尊如天有司尊如鬼神髙深毖固與下民絶不相知饑荒不問凍苦不収民已絶望於君君亦絶意於民相視已如行路之人耳一旦風塵四起郊壘多兵乃欲使之前即死地以保我國家衛我宗社豈有是理哉夫平時視之如路人有急則亦若路人而已平時饑凍不相知有急則安危亦不相知耳審如是則鄒穆公何怪於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歟然而穆公之所以責民者尚未知其故也孟子於是深言其所以謂凶年饑嵗民老弱轉溝壑壮者散四方而君倉廪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不能出一銖一粒以濟其急今日乃遽責以死事其可乎故引曽子出乎爾反乎爾之說以為對焉夫今日民之不救有司之死事穆公為之不平昔日有司不救民之饑荒穆公何為邈然不問乎且曰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所謂仁政者飢者食之寒者衣之不得其所者安之如父母之於子孫保䕶愛惜鞠衛撫養使下民之心日親於君父則緩急之際執戈而前以死自誓以保我國家宗社如子之於父母矣先王審知此理是以周流天下廵狩四方使君民之情常相浃洽熙如酒醴薰若芝蘭君念念在民民亦念念在君故遷都一事耳盤庚以天下之尊而至親臨軒陛而使民咸造王庭且人人登進之拳拳曲折告之以所以遷都之意夫國我所有也吾欲遷都誰敢不從有不如令驅之殺之有何不可嗚呼此董卓之見盗賊之謀也先王之心豈忍為此哉必低徊下意丁寧辨析明告以利害之原深迹其是非之實使民心曉然相聽乃始遷耳不然先王未敢也此三代之所以為令主歟秦自商君以来視民如草芥至始皇而尢甚名分嚴矣上下辨矣令之則聽禁之則止豈不快意至二世則又尊矣深居簾幕如在九霄而不知民心皆離無一人有愛君之心者及陳渉一呼天下響應英雄豪傑奮臂而起有智者設智以亡秦有力者出力以亡秦有謀策者畫謀策以亡秦誅降王子嬰不當狐兎無一人憐之者嗚呼前日之所謂尊嚴者安在哉深可悲也夫天下相通此天理也非人之所能為也在易天地交為泰及考其象乾君也乃居下坤民也乃居上顛倒如此何以為泰乎蓋此卦乃畫君民之心非君民之位也以為君之心不念下民而巍然在上飢寒不問老壮不知民之心不念君上而頽然在下國家不恤宗社不闗此所以為否否者閉也夫孟子言其大槩余恐後世未究也故又推先王之心及泰否之象以見君民不可相忘者至於如此焉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讀聖賢書者不當泥其言當觀其用勢有不同用亦多變以用觀聖賢聖賢雖往其心常炯然無今古也且齊宣王問交鄰國孟子對以事大事小梁惠問雪恥秦楚孟子對以省刑薄賦與答宣王者異余所謂勢有不同用亦多變者此也宣王好大而不肯下人能事大事小則天下服矣恵王一於報怨而不知恤民能省刑薄賦則天下無敵而其恥可雪矣以是知孟子之學淵源甚深隨勢而為髙下天下無有不可處之事也至於滕文公問事齊事楚既不以對齊王之語使下之又不以對梁王之語使上之何也盖滕小國也齊楚非賢君雖下之不能已其并吞之心地勢迫蹙難以設施雖行仁政未能感動天下事至於此亦已窮矣将事齊則楚兵在南門将事楚則齊兵在北門蕞爾之國絶長補短不過五十里而齊楚并吞噬齧地方數千里車馬之衆兵甲之多一拂其心兩師歘至猶舉泰山以壓螻蟻也其勢亦已危矣事既窮勢又危然則有何策以當之乎曰聖賢無事不可處其歸安於理而已齊大國也梁亦大國也地可以設施民可以陶冶事大事小省刑薄賦隨分酬酢自有餘地未當以死言也至於勢既不可支事又無可為則其計在死社稷耳夫宣王事大事小理義也恵王省刑薄賦理義也文公效死勿去理義也理義難識固當審處如何耳夫死本非難事以凡俗之心觀之無不驚懼至於聖賢以理義為重而以死生為輕曾子以一死易一簀子路以一死正結纓事在理義與事大事小省刑薄賦其用一等也死雖非聖賢所難然勢不至於危事不至於窮未肯以死言也儻不觀可否不問事勢一以死為理義此匹夫匹婦經於溝瀆之見也非聖賢之道也夫使齊王以死言則将興兵四伐而不論理義矣使梁王以死言則将驚懼憂惶失節喪邦矣吾因觀文公所對乃知孟子之學千變萬轉其用常有餘地且以常人觀之文公在兩大國之間無地可號令無民可捍禦疑若無謀矣而於無謀中乃又有效死之策焉夫使民效死而弗去此仁者之政也儻非平昔固結民心豈一旦遽能至此地哉孟子乃以告文公何也曰此又孟子權其人而言之也夫文公之為世子也之楚過宋得見孟子孟子指性善以示之一言之下頓有所入乃能於頽波壊塹中軒然行三年之喪使四方来觀之顔色之戚哭泣之哀弔者大悅是其所得亦可知矣及其問為國之說孟子告以三代之道使畢戰問井地孟子告以潤澤之語仁風逺及使許行之徒負耒耜自宋之滕而願為其氓則其能行孟子之言而信其所行在戰國之間一人而已矣其使民效死弗去固所優為也惜乎無湯七十里又無文王百里之地而介於兩大國之間不得稍施其所學使至於此極又可悲也然而使民效死弗去而有死社稷之節其視靦顔就縛苟活求生如頓子牂潞子嬰兒有辱其先人為春秋所誅者天地相遼矣借使不幸文公與民同死國雖已破家雖已亡而凛凛節概猶足以使人興起也嗚呼理義如此之大君子安可不效乎余恐學者讀聖賢書不知其用故歴數對齊梁之語以較文公之說使知學聖賢者當學其用處然後可以得聖賢之心
滕文公問曰齊人将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彊為善而已矣
余嘗論孟子之學千變萬轉不憂天下之多故也惟變多則策多愈變愈新愈出愈竒極其所歸安於理義而已矣夫齊王問交鄰國則有事大事小之說梁恵王問雪恥則有省刑薄賦之說語齊者不以告梁語梁者不以告齊今滕文公問事齊事楚則又變齊梁之說而又有效死之說問齊人築薛則又棄效死之說而又有一說其說云何避狄之說也其變愈多其說愈新其出愈難其說愈竒學不至此腐儒而已矣夫交鄰國時理義在事大事小處雪恥時理義在省刑薄賦處事齊事楚時理義在效死處築薛時理義在避狄彼以時来此以㡬對毫釐有差千里失矣使當時孫商蘇張稷下諸人之見問交鄰國則曰吾當以智勝之問雪恥則曰吾當以謀勝之問事齊楚則曰齊兵至則事齊楚兵来則事楚問築薛則曰間其謀主撓其役人使秦楚加兵奔命不暇而莫遑為築薛之事要皆盗賊之謀僥倖之計非理義之安也而孟子獨舉太王故事有避狄之說且一等避狄耳有何説哉而孟子於其中又有造化之妙此深得帝王之道者也何以知之且其說曰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嗚呼何其逺大如此哉太王止能避狄何足道也惟有為善之妙使王季文王武王尊為天子富有天下宗廟饗之子孫保之在克商之後而不知太王避狄之時已有八百年基本矣嗚呼君子創業垂統所憑藉者何乎善而已矣善端深大遏之愈流止之愈行善與天合則狄人侵之乃所以𤼵吾善端耳審知此理則齊人築薛意欲見逼又惡知夫不為吾子孫基本乎夫小不勝大寡不勝衆弱不勝强此勢也理義苟安雖小猶大雖寡猶衆雖弱猶强小也寡也弱也乃在於目前而大而衆而强乃應於後世君子之為計将為目前乎将為後世子孫之計乎如其為子孫之計雖寡小而弱亦何足慮也嗚呼窮迫之中乃自有廣大之路由是見孟子之學未易量也然則其要安在曰理義然而文公之後卒不聞有興者何也此以利心論孟子也興與不興在天而善與不善在我吾知為善而已矣為善乃興之道也事在秦時天理顛倒而有天下者卒歸漢氏漢乃堯之苗裔嗚呼天人之際其明如此哉亦何疑也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将去之去邠踰梁山邑於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君請擇於斯二者
嗚呼讀滕文公三問使人凄然不寧深思王道衰微紀綱廢壊而强大之國侵凌放横不知理義乃至於此也當時小國不幸介於大國之間不聞有親仁善隣之長但見有憑弱犯寡之罪王朝無九伐之誅方伯無糾合之長齊横於東楚恣於南秦吞於西豈復知理義哉文公見孟子者凡三問皆言其國存亡之状求急難之策孟子區區欲興王道如此之急者為是故也然於危急之中設為謀策要皆中於理義或避之或死之皆天下之至計聖賢之常心也自常情觀之謀人之國乃使之避乃使之死亦可謂無策矣然聖賢之見則不如是其避也不以為弱其死也不以為屈吾得理義而安焉斯已矣此所謂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也太王避狄不害為周之令王曽子易簀子路結纓乃所以為孔門之髙弟審如是說則夫隂謀詭計駕禍於他人而鬭亂於鄰國以要一日之命者皆聖賢之所不為也故其避也為可觀其死也為可法則以理義在其中故也夫文公三問孟子對之不同者以理義各有所在不可不審處也易位而行逆施而處皆有害於大道夫其問事齊事楚則對之效死立定規模當如此也及其有築薛之問事亦迫矣於效死中又有避狄之說此孟子於規模中深觀理義運動處以示之也至其不得免焉之問則亦極矣夫以小事大畏天者也今竭力事之不愛皮幣犬馬珠玉之奉以致其畏天之誠而齊楚逆天侵凌彌甚孟子於此亦豈無說乎盖理義隨在而有顧吾用之如何耳故避狄效死之說再舉而陳之使之自擇焉夫為愛民之計理義也則有避狄之策為世守之計亦理義也則有效死之䇿此皆聖賢之本心天下之至計不害名教不犯理義顧吾力量如何耳吾心在於愛民則為避狄之大計吾心在於世守則為死社稷之賢君顧何有不可哉然效死之節易明而避狄之心難見也儻其心出於貪生畏死不以社稷為意此春秋之所誅也紀侯大去其國是也孟子肯許人如此乎儻其心出於愛民如太王避狄是也太王於避狄其間自有造化何以知之其避狄也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将去之太王雖往其言尚在使人讀之㡬欲墮涕盖誠心實徳孚於中而𤼵於外非作偽所能到也深迹其心廣大髙明郁乎有堯舜之遜薰乎有父母之慈想其平時𤼵施號令立政造事無非從謙遜慈愛中来民心愛之亦已久矣非當急難方為仁人之語如奉天之詔以解一時之急也然此詔温厚有禹湯罪已之風使徳宗自為之决不能殷然如𤼵金石也此盖陸贄平日所踐履所藴蓄者在此故一出而能感動如此也惟太王心如此所以去邠踰梁山邑於岐山之下而邠人曰此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周家八百年事業迹於此矣夫一等避狄而太王於避狄中乃有造化如此所為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太王之謂也然則何以謂之為善第深誦屬耆之語三復而味之藹然悠然有廣大髙深忠厚慈愛之心者此所謂善也夫聖賢君子當憂患之来自有安身立命之地者善而已矣善即所謂理義也余恐後世不明為善之說故又推孟子之意而大之
魯平公将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乗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公曰将見孟子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君無見焉公曰諾樂正子入見曰君奚何不見孟軻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踰前喪是以不往見也曰何哉君所謂踰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曰否謂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謂踰也貧富不同也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来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余讀易至坤之初六觀其繇辭曰履霜堅氷至及聖人至此一爻𤼵之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余三復斯言乃悟魯之國祚過周之厯至漢之初猶有禮義為項羽堅守而不肯降漢者皆周公積善之所致也然自恵公以妾為妻夫婦之倫亂矣隠公不書即位君臣之倫亂矣所以公子翬擅兵桓公弑立慶父弑子般又弑閔公公子遂殺惡及視季氏三分魯國而有其二孟孫叔孫各有其一公賦盡入於私家兵權不出於公室以至昭公逐既不得正其終定無正又不得正其始静觀二百四十二年間天理顛倒惡氣藴積如此焉得有治安之事乎定公用孔子權相事誅少正夘而男女異路道不拾遺飲羊之風遂息公慎之惡亦亡三都漸墮侵疆来復巍乎已有治安之象矣而女樂壊之以此知平公欲見孟子而臧倉沮之者皆非偶然也夫何故惡氣凝結未易消除雖以聖賢之力猶不能消復於冥冥之中况其他人乎盖惡氣之生始於微茫積稔不已終於浩大觸乎天則日食星隕觸乎地則山崩川竭觸乎人則為讒夫為女子為不忠之臣以敗亂國家顛覆宗社魯自恵公以来惡氣寖盛至於如此故天變地震紛然四出是生三桓為時蟊螣是来女樂逺去聖人是有臧倉公沮孟子夫出乎爾者反乎爾此天理也善既有報惡豈無歸使聖賢不得行其道者皆天也豈偶然哉夫聖賢得志必将使君安於上民安於下三綱明五常正彛倫叙風俗成顧此大福非祖宗積善豈得有此報乎此孔子遇匡人之圍則曰天之将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遇公伯寮之愬則曰道之将行也與命也道之将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孟子遇臧倉則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聖賢深見天意借手於匡人公伯寮臧倉以厄吾道使天下無治安之望而魯國有衰替之風此皆惡氣之積不可遽已也嗚呼深觀此理則君子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不欺闇室不愧屋漏曷可已也盖惡氣𤼵於一念充於一身行於一家國君則大於一國天子則又放於天下儻知謹獨之學於履霜之微識堅氷之至於毫末之起知斧斤之尋敢謂何傷其禍将長敢謂何害其禍将大可也若事至定公平公雖聖賢亦無及矣吁可嘆也漢武帝嚴刑黷兵算及舟車𣙜及鹽鐵公卿大夫相隨下獄連年出師四邉騷動處心積慮非殺人即苦民耳是以内則巫蠱之禍寃及太子外則沈命之法殃及平民惡氣如此豈復有治安之理乎是生石顯以禍元帝是生昭儀以禍成帝是生董賢以禍哀帝是生王莽以禍平帝蕭望之不知天意而欲救之則望之死王章不知天意而欲救之則王章死王嘉不知天意而欲救之則王嘉死翟義不知天意而欲救之則翟義死由是推之終於宗社滅亡而後已則桓帝之殺李固興黨錮獻帝之遭董卓遇曹操乃漢明寃獄之報也𤣥宗不用張九齡徳宗不用陸贄文宗不用裴度使有禄山之亂盧杞之亂甘露之亂若有鬼神隂沮於其間者乃太宗開基之際殺竇建徳誅蕭銑之報也由是推之則孟子有不遇魯侯天也之語其可謂深識天人之際矣然而小人之沮君子其說乃如是之巧不可不知也臧倉嬖人安能為此乃知惡氣感物有以使之也其巧如何曰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其言則有理其事則可疑豈非小人之害人其說乃如此之巧乎君子處心無愧巧與不巧吾何恤哉然平公以樂正子一言遽欲命駕臧倉一言遽又諾之不復考問是非詢諸左右可謂輕矣如此資質亦安能有為乎樂正子辨析如此不聞有悔悟之言以正臧倉之罪車音既息求賢莫聞此何人也哉余既極天人之理而又述小人之害君子之巧而平公舉動之輕以為後世戒
孟子傳卷五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六
宋 張九成 撰
公孫丑章句上
公孫丑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曽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不悦曰爾何曽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専也行乎國政其彼如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曰以齊王由反手也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徳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乗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鷄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禦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飢者易為食渇者易為飲孔子曰徳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當今之時萬乗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世皆疑周天子在上而孟子以為以齊王猶反手又曰行仁政而王又曰王者之不作是欲以齊王為王以齊王為王則将置周王於何地吴楚僭號稱王春秋比之夷狄孟子乃以夷狄待齊王何也曰學者學聖賢當考其時論其人熟誦其上下之辭深味其前後之意豈可如乗間伺隙掇取一言半辭便不信不疑而遽詆訾聖賢哉孟子受道於子思子思受道於曾子曾子受道於孔子源流甚正不似子夏之後流入於荘周子張之後流入於墨翟之比也豈不知周天子在上又豈不知秦楚僭號得罪於春秋乎當世大賢其識見思慮想亦大過於後世之君子矣借使語之不精考之不詳疑之可也非之可乎非之且不可况詈之以比蘇張之流乎甚可悲也夫其所謂王者非王者之位王者之道也王者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此王道也當周之盛時王道行於天下周無令王王道廢絶而覇道興覇道又絶而譎詐興以殺人為功業以奪地為英雄以覆人宗社墟人城郭為得計所謂王道者不復有也孟子憫之力以王道為言其意欲人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来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豈忍復聞覇者之說乎夫覇者之說假仁義以濟其姦者也責楚不貢包茅令燕脩召公之政意乃在於伐蔡伐山戎伐原大蒐其意乃在於一戰而覇誠心安在哉惟其始之不善故其終也大壊蕩如狂瀾烈如猛火不可救矣公孫丑渉學未深聞道猶淺乃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此孔子之門五尺之童所羞談者也而丑乃以期孟子豈不成䙝凟乎其狭劣如此者無他焉生乎齊長乎齊聞見乎齊止知管晏而已豈知其上有臯夔有稷契有伊尹有傅說有周公相二帝三王為唐虞夏商周之盛乎夫曾西不敢比子路乃恥於比管仲儻以管仲九合諸侯不以兵車論之子路無有也以管仲一匡天下免民左衽論之子路無有也然管仲之學至此而極矣子路之學方興而未艾也必欲成就二帝三王之功業不肯因陋就寡取一時之名如管仲而破壊先王之大道也且管仲相桓公覇諸侯自北杏之㑹殆不過數年爾管仲方死桓公尚在楚人滅江黄而不能救狄人侵衛而不能下身死未㡬公子争立蟲出於户而不能保其既死之尸王者之道固如是之促乎方桓公之任管仲也一則仲父二則仲父不為不専首尾二十餘年不為不久今仲死未㡬而國㡬亡此特以智力把持耳豈長久之道也哉子路所學規模甚逺帝王之學也寜學未成而無分毫之功不願舎帝王而成此淺陋之功也曾西所以羞比者乃孔門家法也曽西且不為况孟子志學孔子肯下比管仲乎公孫丑俗氣未除邪心猶在止見管晏之功業不知二子之存心乃曰管仲以其君覇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其仰慕管晏如此想見丑之識趣也孟子乃直述意之所向曰以齊而行王道止反掌之間耳公孫丑見識偏邪溺於霸道不信王道之易行也且曰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徳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觀此所問雖見丑之墮於俗學亦可見丑之博洽考訂其學不肯輕易也孟子於是言文王之時紂雖無道然湯至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太戊仲丁河亶甲盤庚相繼而出而武丁又中興於衰微之時紂去武丁其世未久故家遺俗之習尚流風善政之感人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數公左右輔相之尺地一民皆其所有而臣之王道尚未絶也王道未絶文王之心也行不行何容心哉及紂脯鄂侯烹九侯拘文王殺比干囚箕子聽婦人之言行炮烙之刑王道至此而絶矣武王不忍王道之絶故起而伐之今赧王在上而號令不行於天下秦楚雖大皆非有為之君使其得志必毁滅典墳魚肉生民惟齊王有易牛之心有求教之志自言其短而不肯文過自知其罪而不敢尤人又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而齊乃有其地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乃有其民夫地如齊王民如齊王資質如齊王大與文王之時不同可以號令四馳可以鼓舞一世止欠行仁政耳使行仁政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則王者之道行矣齊行王道此其時也夫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使齊王行孟子之言使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来雞豚狗彘酒醴牛羊相宴樂所謂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當一日而千里一息而千古速於置郵而傳命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事半古人功必倍之豈虚哉夫孟子之言謂行王者之道耳非據王者之位也使諸侯據王者之位雖蘇張等亦知委曲避就而謂孟子為此言乎學者語之未詳擇之未精以凡俗之心觀聖賢之藴妄有詆訾易生排毁深可悲也故予為之解辨使知孟子所謂以齊王猶反手者謂齊行王道猶反手也非謂據王者之位也所謂行仁政而王者以為行仁政乃王道耳非謂據王者之位也所謂王者之不作者以為王道之不作耳非謂使齊王貪王者之位也所謂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者以為紂雖無道然有天下令諸侯而文王區區以百里行王道勢力既小土地又狹其能鼓舞天下也難矣非謂欲據紂位之難也而今而後當知孟子所謂王者皆王道也非霸道也審乎此然後可以讀孟子之書而孟子無根之謗亦自此而絶矣學者試深思之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逺矣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曰不動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養勇也不虜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寛博亦不受於萬乗之君視刺萬乗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舎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㑹是畏三軍者也舎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舎似曽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舎守約也昔者曽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寛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舎之守氣又不如曽子之守約也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不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稿矣天下之不助苖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舎之者不耘苖者也助之長者揠苖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何謂知言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𤼵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顔淵善言徳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竊聞之子夏子㳺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顔淵則具體而㣲敢問所安曰姑舎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然則有同與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曰敢問其所以異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逺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徳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㧞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於孔子也
余讀此一章見孟子反覆辨論引古證今剖㣲析奥較量聖賢可否諸子周旋委轉常超詣不可窮詰此皆所學深逺如江自岷山来淮自桐柏来河自崑崙来滔滔軋軋極望無際分流别委皆不失其本宗其盛矣哉至於其志所尚其見所趨未易窺測也夫公孫丑問加齊卿相於孟子孟子則以為告子先我不動心丑問不動心有道孟子乃論北宫黝孟施舎及曽子之勇丑問告子孟子之不動心孟子乃可否告子而有志氣之說丑問孟子所長孟子乃有善養浩然知言之説丑問孟子已入於聖域孟子乃論孔子不居其聖而子夏子㳺子張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顔淵則具體而㣲之說其意亦以聖自許也丑問孟子所安孟子皆舎之而不學其志為何如哉丑問伯夷伊尹何如孟子歴論三聖之學而願學於孔子丑問伯夷伊尹與孔子一等乎孟子則獨尊孔子以為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是其學欲欲至於孔子而後已夫秣馬北首則燕必到膏車南面則越可趨所志在孔子駸駸轆轆純亦不已今日不到後日必到今月不到後月必到今年不到後年必到此生不到将来必到持此不已之心何所往而不可哉孟子所見極髙所志極逺舎顔閔伯夷伊尹而直望孔子而學之其所見所志為何如哉丑問伯夷伊尹孔子有同道之事乎孟子則以得百里之地為君皆能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所不為丑問其所以為異孟子乃引宰我子貢有若之說而獨尊孔子焉余尋其問端止謂加齊卿相動心與不動心而問對往来乃𤼵聖賢之深藴辨諸子之是非宏辭至論大開正路一新見聞偉然戰國詭詐之中乃有如此盛大之事也夫齊之卿相如鄒忌輩皆能為之顧何足道孟子學二帝三王之道卿相乃其所固有也第恐天未欲平治天下耳如欲平治天下在戰國時非孟子其誰哉夫何動心之有公孫丑之知孟子也亦淺矣孟子知當世之士墮於流俗習於舊染以恕待物以寛接人初無忿辭疾言乃告之曰否我四十不動心丑以為加齊卿相不憂不懼其勇如此過孟賁逺矣初以孟子比管仲今以孟子過孟賁䙝瀆如此亦可怪也孟子又無忿辭疾言但告之曰此亦非難事耳告子尚先我不動心而况於學造聖域者乎丑又問不動心其適然耶抑有道耶夫習射亦末矣尚有連雙鶬於青雲者習御亦末矣尚有獲十禽於詭遇者顧不動心豈無得而然哉然不動心者勇而已矣勇有數等不可概論也北宫黝孟施舎皆以血氣為勇者也豈所以語於大君子之門北宫黝一切血氣盗賊之勇也如視刺萬乗之君若刺褐夫成濟蔣元暉皆能之何足道哉孟施舎雖未免血氣然猶以道理為主如視不勝猶勝舎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此似見理也至於謂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㑹是畏三軍豈非未免血氣乎曽子所養本於忠恕是見理者也故孟施舎似之子夏所養尚有紛華是血氣未除也故北宫黝似之然謂子夏有黝之凶狠謂曽子有舎之直前則不可學者當以意逆之安可徇文辭而厚誣此二君子也其曰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此謂黝舎一等皆是血氣大概不相過也然孟施舎無懼其守約大勝北宫黝矣黝舎養勇一則凶狠如盗賊一則直前如武夫皆屠沽之流耳豈聞大勇之説乎何謂大勇曽子嘗聞於夫子又嘗以語子襄矣其説曰自反而不直雖一介之夫如褐寛博者吾不敢以惡聲加之以曲在我也自反而直循理而行雖千萬人以為不可吾将循理而往焉且孟施舎一於無懼而不問己之是非豈聞所謂大勇者其約乃在於吾直與不直如何耳丑既聞一等是勇而其間曲折如此是不可以孟賁比孟子之勇矣然不知告子之勇比孟子為何如哉孟子又於是剖析告子之得失而使丑知學之精㣲盖差之毫釐其失千里不可雷同苟合而不分别明白以至趨於邪徑也何謂告子養勇之失其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是也何謂告子養勇之得其曰不得於心勿求於氣是也夫志氣之帥勿求於心可乎吾志尚為氣之帥况言又逺於氣耶氣體之充則勿求於氣之語謂之可則當謂之是則未然請細陳之夫志至焉氣次焉是氣以志為主也然持其志無暴其氣是又志以氣為養焉志與氣交相養乃至論也丑不明其意乃曰志至焉氣次焉而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孟子直指以志氣相為用處告之曰志壹則動氣以為志之充塞可以動氣九韶奏而鳯凰來儀春秋成而麒麟自獲此所謂先天而天弗違者也氣之充塞則可以動志如河出圗而畫八卦洛出書而演九疇此所謂後天而奉天時者也如其未明且觀夫蹶者之驚則心為之震掉趨者之敬則心為之端嚴氣之動志亦可見矣斯理亦妙矣然而此就告子之長短而言之孟子之所養則又異於是矣故因公孫丑之問而極力言之其間造化之妙功用之神與夫學者之病一一剖析至於㣲言精語可守可充者悉皆具備嗚呼孟子真有大功於聖人者矣其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者夫浩然之氣非北宫黝之凶狠非孟施舎之無懼亦非告子之以義為外不得於言之學也然而是氣也可以心得難以言論其為氣也非血氣非客氣乃理義之氣也理義之氣無物可並故曰至大無物可屈故曰至剛無物可撓故曰以直此言氣之體也此孟子心所自知也此孟子指心之所自得而言之也未嘗留意者豈知此為何等語哉大矣剛矣直矣如嘉榖善種當有日夜之息雨露之潤當無牛羊之踐狼莠之殘乃能千倉萬箱以為農夫之慶至大至剛以直識此體矣當内自琢磨外求切磋膏之以禮義之澤息之以詩書之訓聲色貨利一不得淫蠱之此所謂養而無害也如此則剛大直之氣根於心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其功用所及如乾坤之運六子滄溟之轉百川日月星辰嶽瀆精瀾皆吾氣之所在也是故斂之則為剛為大為直𤼵之則為道為義終不與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之人相合也凡四海道義之士聲氣之同臭味之似者皆當来而相應矣其充如此夫何餒哉是剛是大是直雖吾固有之物然豈可以不養哉所謂養者其要在於義耳所謂義者凡吾所當為者則力行之所不當為者則力止之日復一日新而又新則此氣完矣是氣也是集吾固有之義以生者非義自外来而成之何以騐之心為所不當為者是欺闇室愧屋漏不足於心慚生於内顔變於外餒莫甚焉告子不知浩然之氣自此而生乃以義為外顛倒如此其不動心者亦血氣之勝耳孟子又指其要處使學者知所歸焉其要安在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是也此孟子養氣之妙處余所謂至言精語者在是也所謂必有事焉者謂心不忘思以義為主也夫心無事則衆邪皆入心有事則百物不干此所以必以義為事也以義為事當純一其思精専其慮優而㳺之使自得之饜而飫之使自趨之可耳不可動也動則妄生不可急也急則理逆故曰勿正勿正謂純一専精不可動亦不可急也心勿忘者即必有事之用功處也勿助長者所以力言正之之所以害道也夫必有事者必有正之之病心勿忘者必有助長之病孟子又恐助長之病天下不明知其為害也故力引宋人揠苗為言又恐以揠苗為戒盡廢其為養也故又以不耘苗為戒其有功於聖道可見矣浩然之氣既已成就則非道非義之言一經吾耳皆能識而辨之以此觀之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可乎孟子自養氣而知言而告子乃欲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其顛倒可知也何謂識而辨之若所謂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其其所窮是也夫有蔽於心則其言詖而不正有陷於心則其言淫而不正心離於道則其言邪而不正心窮於詐則其言遁而不正顧此等辭生於其心時君用之則害於其政𤼵於其政天下被之則害於其事此所以闢楊墨放淫辭而不敢已也曹信公孫疆乃至亡國秦用李斯乃至亡天下聖人復起必以此論為至當矣古之善言與孟子意合者則有其人矣故曰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顔淵善言徳行孟子以為徳行我能言之至於辭命則不及宰我子貢諸公矣丑見孟子論養浩知言之論一洗俗學之陋乃遽然歎曰然則夫子既聖矣乎夫始也以孟子望管晏過孟賁今遽以聖許孟子是知養浩知言之至言精語與夫閎辭妙論足以聳動其精神摇蕩其思慮也嗚呼盛哉孟子不敢以聖自名故驚而為之語曰惡是何言也且以孔子不居其聖告之夫孔子不居其聖則是既聖矣故又言子夏子㳺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顔淵尚皆具體而微况於我乎此微辭也丑不㑹此意乃曰敢問所安此孟子所以盡舍諸人而不論也其志盖欲宗孔子矣丑又問伯夷伊尹何如孟子又力論二子之道而論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之為孔子而吾不願學伊尹伯夷獨願學孔子耳其志為如何哉丑又問伯夷伊尹孔子一道乎孟子乃曰否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是孟子所學既不肯在子夏子㳺顔淵之列又不肯在伯伯伊尹之列獨委心歸計於孔子且欲求自生民以来未有之學不願為一體具體清任而已也丑以為既皆聖人亦有同乎曰有同於朝諸侯有天下同於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至於異處則生民以来未有出於夫子者且引宰我之所見子貢之所見有若之所見以為言夫三子之所見豈為夸大之辭以自私於聖人哉盖學極其深者乃知其言之不妄耳孟子盖以三人之論為至論故曰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其所好而說者乃謂聖人之道同符合契前聖後聖其揆一也不得相踰云生民以来未有也此三子皆孔子弟子縁孔子聖徳髙大而盛稱之也孟子知其言太過故貶謂之汙下亦明師徒之義得相褒揚也此盖未知孟子者夫孟子嘗論三聖與孔子矣而曰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猶射於百歩之外也其智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其意豈不明甚盖言三聖人聖矣而不知聖之外又有智焉夫聖之外又有智則是此智所以運聖也三聖聖矣皆在一偏未能運也孔子聖而又智非自生民以来未之有乎何得言前聖後聖其揆一也夫此語以論舜與文王可也施之於此盖為未當又以為師徒之義得相褒揚此論亦太鄙矣且三聖聖矣然而未中孔子聖而又智而又中則賢於堯舜生民以来未有孔子出乎其類㧞乎其萃皆非私論真有所見而言也孟子所志如此所學如此所見如此而公孫丑以管晏孟賁比之孔子之聖三子或以為賢於堯舜生民未有出類拔萃何孟子之門多流俗之人而孔子之門又何英才之多也世衰道微至孟子而極矣可勝歎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徳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徳服人者中心悦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
嗚呼善論王霸之道無出於孟子矣盖霸者以智術為主王者以至誠為主至誠乃心所固有者智術乃罔念所成者以至誠行仁政是其心出於救民耳非有所冀也以智術假仁政是特假途以要利爾豈以民為心哉如齊桓實欲襲蔡而假包茅之名實欲服諸侯而假葵丘之名晉文實欲伐楚而假避舎之名實欲一戰而霸而假大蒐伐原之名雖一時風聲威令足以聳動隣國然而天下皆知其心出於智術特以智術之不如故聽其號令耳儻智術出其上則将以僕奴待之不然相亢則為敵相參則為參其肯服之乎若夫王者之心則不如是心見仇餉之不仁故有征葛之舉心見莒國之不道故有徂莒之征非出於智術也至誠救民而已矣故湯之征葛也東靣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而文子武王之伐紂也散鹿臺之財𤼵鉅橋之粟大賚扵四海而萬姓悅服此豈以利為心哉故如霸者之所為竭其智術侵人土地取人城邑可以為大國而已矣然而怨結於心特待時而𤼵耳如王者之所為本不為廣土地充府庫計也故湯以七十里而天下歸之文王以百里而天下歸之湯之有天下文王之三分皆至誠所感民心歸之如子之歸父母水之朝東海豈强以智術驅之哉特其心之所願欲耳孟子知此意故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徳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夫孟子論王霸之民而又𤼵七十子之服孔子之意以明孔子非以智術得諸弟子也不知孟子之指何處見七十子心服孔子如此哉夫孔子一旅人耳非有禄以富人非有爵以貴人以子貢之才辯子路之勇敏冉求之智諝皆足以揖将相而動王公然而甘心飢餓勞苦以從夫子周流於天下儻非道徳之大豈能服其心如此乎乃知霸者之民兵勢之壮猶足以使之一旦國家削弱則皆相率而去之有何心於戀慕哉夫王者之民則急難相保窮迫相扶盖平時所以固結其心者皆至誠也故民皆至誠以報之所以太王避狄去邠而從之者如歸市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以明王道之大孟子可謂深知王者之所存矣當戰國之時時君世主方慕仰桓文之不暇豈能知此理乎言之可為於邑
孟子傳卷六
<經部,四書類,孟子傳>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七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閒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云迨天之未隂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國家閒暇及是時般樂怠敖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已求之者詩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世之論仁者或以為愛或以為恕至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則愛與恕推挽不行不免穿鑿旁求上害聖人之本意孟子得所謂仁之說故其論仁則榮乃以貴德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閒暇明其政刑為仁學者欲識仁之所歸當以是而思之孟子此一章大意在國家閒暇明其政刑以取榮不可般樂怠敖自取辱也且夫貴德則言行重尊士則朝廷重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則國家重夫一國之間而貴德尊士賢者能者充周乎朝則治安之象已可想見矣賢者能者所見甚髙所慮甚逺肯茍目前之計而忽逺大之圖哉國家閒暇必為子孫千萬年之計定綱紀立憲度情偽是非患難緩急皆有以防其微而杜其漸正其本而清其源一旦事出非常變生意外安閒無事談笑以待之則以吾所以為國家計者其事素定也大國其有不畏乎夫使大國畏之則小國事之仁之必榮理固然也孟子慮天下不明斯理也乃引詩以為證學者之引六經當先得六經之道明於心美於身充於家布於一國行於天下凡吾所以唯諾可否進退抑揚遇事接物立政鼓衆皆六經也故得六經之道矣意欲有為皆成六經如論閒暇明政刑則是鴟鴞之詩也求之於古證吾所見耳非如後世别章摘句分文析字終日於傳注之間談說之際使一置書策則胷中茫茫略無所見施之行事無一合於古人之意者明六經之道果若是乎鴟鴞之詩言迨天之未隂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正與國家閒暇明其政刑之意合是六經合孟子之意非孟子區區求合六經也夫如是則能用六經而非為六經之所用矣俗儒不解動引詩書施之行事乃大謬不然此六經之罪人也孔子解是詩乃不似後世訓詁箋註而論作此詩者為知道異哉其論詩也不論章句之意訓詁之義乃論作此詩之知道且解之曰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何其髙明勁直如此也孔孟之明六經如是學者𨼆之於心果與之同乎不同乎宜自知所處矣孟子深憫當世君臣不得是詩之意當國家閒暇乃般樂怠敖以茍一時之快而昧身後之圖流連荒亡去而不反一旦民心已離國勢已削小國侮之大國取之禍辱之來豈他人之罪耶皆自取之耳明其政刑而大國畏之是自求福也般樂怠敖而大國取之是自求禍也又以意之所見引永言配命以證仁則榮自作孽以證不仁則辱孟子豈先觀詩之意然後有仁則榮之說先觀書之意然後有不仁則辱之說哉余所謂意欲有為而皆成六經者此也其見天下之理行仁者榮徐取詩以證之不仁者辱徐取書以證之立意在前詩書在後非先明六經之道而見之行事能如此取舎自由哉余因論仁則榮又發聖賢明六經之道以告吾黨之士云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恱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恱而願藏於其市矣闗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恱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恱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里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恱而願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則隣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余讀此一段坐見帝王之道顯然在前巍巍乎真天下之壯觀而太平之極功也孟子極帝王之要道指聖賢之本心以此五者圖畫名貌了無餘藴非學問精深思慮超詣未易到此當孟子時朝無正士市有征法有廛闗又有征耕又有稅廛又有布為士者為商者為旅者為農者為氓者一皆不得其所情偽險阻膏火煎熬仕不保身朝不謀夕此何等氣象乎孟子悲之所以極帝王之要道指聖王之本心使天下為士為商為旅為農為氓一皆優游怡愉各自適其所適豈不盛哉請試言之今一國之間以言乎朝廷則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豈不人人相慶而願立於其朝以言乎闗市則廛而不征法而不廛譏而不征則天下之商旅豈不人人相慶而願藏於其市出於其路以言乎田里則助而不稅廛而無布則天下之農天下之民豈不人人相慶而願耕於野願為之氓乎夫上自朝廷下至田里人人相慶驩聲和氣充塞宇宙間其風聲誰不仰之如父母乎此葢圖畫二帝三王之太平於數語之間也行此五者雖不道之國欲肆并兼之心起吞噬之意而不知冥冥之中其視我如父母也久矣故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來豈有能濟者乎如此則東西南北歸心於我天下其有敵乎至於此地豈人能為乎夫是之謂天吏所謂王道正在此耳後世欲為二帝三王之事不必逺求第於此數句一一行之上觀朝廷下考田野與此無一不合則唐虞三代之時即今日是矣何問古今哉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冶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𨼆之心非所以内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𨼆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𨼆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孟子之學非口耳所傳非見聞所有皆其超然獨悟深見天之所以在我者而又能造化運用施之事物之間此所以卓卓乎周孔之後而荀揚等輩不可彷彿其萬一也夫不忍之心誰其無之能見之者千萬人中一人而已就使見之以其所見施於有用使所及者廣所濟者博則又千百世中一人而已吁可歎也孟子深識此理浩觀萬古下視當今知先王所以獨尊於千古者以能施於有用也方商鞅孫臏蘇秦張儀陳軫稷下之學得志於世也顧此等輩皆以進取為功業殺人為英雄時君世主皆波蕩從之豈復有不忍人之心哉於千百人中有齊宣王者獨有不忍釁牛之心此孟子所以眷眷於齊開陳反覆剖析淵微其偉論英辭葢當世絶學也孟子將移齊王不忍一牛之心於百姓又將移齊王不忍百姓之心施之於有用之實效此以先王望齊宣也葢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其能用也故曰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又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夫有不忍人之心而不能施於有政者何也以其因循茍簡不教不學雖擇而不精語而不詳所以雖禀天與之善心而終不能用之於事物之間也孟子既以其所學用之於身為養浩知言之妙又用之於當世而為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悌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不負戴於道路不漂流於溝壑之說此所謂以不忍人之心將以行不忍人之政者也既能見之又能用之天下雖大可端委廟堂不動聲氣不煩笑色而運用於掌握之間也惜乎其無有知之者孟子恐當世之人不悟所以為不忍人心者何物乃直指以示之曰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𨼆之心非所以内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請試𨼆之於心以卜孟子之說夫平居無事忽見嬰孩孺子將入於井則凡為人類者其怵惕惻𨼆之心隨見即生間不容息顧惟此心豈暇校計内交於孺子父母豈暇校計要譽於鄉黨朋友又豈暇校計惡其無仁者之聲而然哉此葢見隨機動心與機生天與良心於此可卜使犬馬禽獸立於其旁又安有此心乎哉既有此心則是與先王同心矣嗚呼何不於此而徑識其所謂本心耶稍涉校計間有秋毫已非此心矣學者不可不力也人有此心而犬馬禽獸乃獨無之今商鞅孫臏蘇秦張儀諸人乃獨無惻𨼆之心而以進取為功業殺人為英雄是豈人類也哉既無惻𨼆殘民害物偷合茍容而獨無羞惡之心焉非人也既無羞惡互相侵奪而獨無辭讓之心焉非人也既無辭讓是不知義理毁壊名教而獨無是非之心焉非人也然則孟子視當時所謂權謀詭詐縱横捭闔之人皆非人類中人也今既明指以惻隠之心為仁之端羞惡之心為義之端辭讓之心為禮之端是非之心為智之端雜然並舉使於一端悟入則四端交通左右逢原顛沛在是凡吾日用中事豈有虚棄者哉折旋俯仰應對進退皆仁義禮智之發見處也嗚呼天下之樂其有過於此者乎有此樂事而不能施之於天下是自賊其身者也君有此樂而不能開陳引導使天下受其施是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此則徧告同志之士也知皆擴而充之矣知之為言寤也擴而充謂行不忍之政也行不忍之政者前所謂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是也夫擴充一端其效如此況四端交用造化於其間其風聲號令鼓舞陶冶當何如哉學者又當自體之非余言語所能盡書也使行不忍人之政如前所謂亦已大矣孟子乃以為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耳嗚呼火之極功可以鑠石流金水之極功可以經營中國周流四海今其效如此乃以為特出於始然始達耳使其日復一日新而又新極其功用又當如何哉孟子既言其功矣則又從而斷之曰茍能用之如前所謂足以保四海茍不能用雖有四端止見於發用耳至親如父母且不能事之況天下乎昔漢元帝天資仁柔温厚之詔數下豈無不忍人之心哉然而任𢎞恭石顯殺蕭望之京房終為闇懦之君者何也則以有是四端而不能用者也孟子可謂深造自得善取古人之用處自充其所學者也其意專以能用為尚請極陳之夫指齊宣不忍之心其用處已可見矣今又於不忍人之心外又立不忍人之政之說使學者能見此心又能用此心可謂極矣又有異焉者於離婁篇又於不忍人之政外立遵先王之法之說使行不忍人之政者一切求於先王以正之且以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師曠之聰堯舜之道聖人既竭目力耳力心思以比不忍人之心天以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繼之以六律五音不可勝用繼之以規矩凖繩以為方圓平直不可勝用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為髙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必因先王之道為行不忍人之政之說使行不忍人之心者必為規矩律吕以合先王之法度不似梁武以弱為仁漢明以察為明自師不法以害名教而尊刑法也其論至矣極矣孟子之學如此而或者或非焉或疑焉或幾於罵焉此非余之所敢知也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禦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如恥之莫如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已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余觀孟子此一章意為商鞅孫臏蘇秦張儀輩設也夫此數人者天資甚敏學問甚工智慮甚精然而其術則殺人而已矣是猶矢人之惟恐不傷人匠人惟憂人之不死也彼其心亦人耳豈若禽獸無知哉然而所以如此者以擇術不善也儻以其天資以其學問以其智慮移之於聖人之道在三代時當與伊傅周召同傳不幸擇術不精以殺人為事業臏刖足鞅車裂秦又車裂徑何補哉其歸足以自賊其身而已矣當其未死也坐籌決勝張目摇指縱横捭闔無非順人主所向而導之不復問禮義所在坐髙車佩相印自以為志滿意得矣然而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為人所役卒歸於殺身喪名遺臭千古孟子指以為妾婦之道良可哀哉若夫學帝王之道行聖賢之心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使民視君如父母尊君如神明同心一力以扞社稷而保宗廟者皆其所樂為也所學如此是猶函人之惟恐傷人巫者之惟憂人死也然而矢人匠人未必不仁術之不仁故其心亦不仁函人巫者未必皆仁術有在仁故其心亦仁商鞅孫臏蘇張諸人豈皆不仁者哉以學術不仁故其心亦變而為不仁孟子居近墳墓則學治墳墓至其母為之三徙使其無賢母日以治墳墓為業是亦矢人匠人者之心也卒之學於子思乃大明先王之道毅然以聖賢救民為事業而不徇時君之好惡雖當年不克施其志而其七篇之書英辭偉論至言妙道所以排擊邪説扶衛正道其功與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驅猛獸孔子成春秋一等豈不偉哉然而孟子所以如此而商鞅孫臏蘇秦張儀所以如此者孟子智商孫蘇張不智故也何謂智審思慎擇不以富貴為心而以聖賢為心者是也然則商孫蘇張如此天資如此學問如此智慮乃為人役而不自知使其自知豈得無恥如其恥之罪豈在他人哉猶之射也在此有毫釐之差則在彼有尋丈之失矣故射者正已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已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反求諸己則商孫蘇張諸人豈非擇術不善乎擇術不善豈非不審思不慎擇以富貴為心不以聖賢為心之罪乎孟子已沒讀其遺言如日月河漢使人瞻仰肅敬而商孫蘇張死向數千載讀其書史無不惡其為人使其魂魄有靈烏知其不悔恨於九泉之下哉其所得亦幾何哉吾儕讀孟子之書其論邪正之說如此安得不審思不慎擇不以聖賢為心而以富貴為心乎其戒之其慎之至於其論擇居處不以仁為主則謂之不智是智所以識仁也其曰仁天之尊爵以言其常貴也人之安宅以言其常安也今莫之止而不仁不仁則常為人所賤常蹈危辱之地為人所役使耳然則君子欲常尊貴安泰不為人所鄙賤所危辱若奴隷之為人所役如商孫蘇張輩者其於擇術安可不審也哉此余所以反覆言之而不敢已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舎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余觀此一章一節大於一節至於舜可謂大而不可及矣其道襟德量恢廓如此嗚呼其所以為聖帝而恭已南面用天下之英才使各盡其道者其必由此也且子路大禹大舜各有門路至舜為最大耳夫子路之心念念求過惟恐失錯而不自知也其心正在於此忽有人焉指其過而告之言合其幾此所以人告之以有過則喜也與夫文過飾非者異矣禹之用心則有異於子路子路念念求己之過大禹念念求己之善惟精惟一惟時惟幾惟恐其不見也其心正在此善言一來深觸其幾此所以聞善言則拜也與夫誨爾諄諄聽我藐藐者異矣然子路惟恐過在於己大禹惟恐善不出諸己其過人雖逺矣比之大舜則又有異焉不以一己之善為善而以天下之善為善善在他人如出諸己保護愛惜惟恐讒邪冒嫉之人有以傷毁之也是故謂之善與人同以為不欲獨出諸己也惟其不欲獨出諸己所以舎己從之樂取諸人以為善頽然衆善之中韜藏晦縮似無異於常人而禹善治水棄善播種契善敷教臯陶善治獄垂善器械益善山澤伯夷善禮后夔善樂龍善納言一皆隨其所長而任之舜獨不見其長而以九人之善為己之善焉何其廣大如此也夫舜耕於歴山耕者讓畔陶於河濵河濵之人器不苦窳漁於雷澤雷澤之人分均舜乃略無所見焉孟子識此意乃明言之曰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夫與人為善則天下之善皆吾之善也豈不大哉不與人為善而欲獨出諸己此世之淺丈夫耳讒邪冒嫉皆起此輩昔羊欣作掘筆書鮑照多累句以宋明帝多忌不敢盡其能隋煬帝殺薛道衡曰復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又殺王胄曰庭草無人隨意緑復能道此語耶傷哉為天下君乃如此忌嫉則與人為善信乎大舜之為大也漢文帝自謂不如賈誼而魏文帝乃立論有漢文勝賈誼之說是不特與其弟子建爭能乃欲與前世之士爭能也人主而操此心則諂䛕無能者常得志而剛大多材者常斥逐矣唐德宗終身愛盧杞而以蕭復為輕已以姜公輔為賣直者以是故也嗚呼禮曰後世雖有作者虞舜弗可及也其是之謂與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推惡惡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栁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進不隠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栁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又曰伯夷叔齊古之賢人也又曰求仁而得仁又曰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其稱栁下惠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栁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又曰栁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夫伯夷柳下惠經聖人品題如此誰敢妄有可否門弟子如顔閔子貢子路諸人夫豈不偉而推尊服膺不見其略有褒貶孟子生乎諸人之後不知何所見而自聖人之所謂賢者謂之隘謂之不恭其曰君子不由豈孟子自待在孔門之上乎葢有說也夫時至孟子聖道湮塞邪說交興而楊氏為我乃出於子夏之不及墨氏兼愛乃出於子張之過其學皆源於聖人其流乃亂於私智伯夷之清有近於楊氏柳下惠之和有近於墨氏推楊氏之為我必至於無父推墨氏之兼愛必至於無君孟子受道於子思子思受道於曽子曽子受道於孔子顧曽子之傳葢正統也如子夏子張輩皆有聖人之一體而非其全也惟曽子之傳獨出乎諸人之上渾然大成無有畔岸孟子得之故以其所學以其所傳以其所見貶剥可否獨推尊孔子之道而師之雖具體而微如顔閔冉牛弗學也雖有聖人之一體如夷惠伊尹弗學也其學也學孔子而已伯夷有孔子之清而無孔子之和惠有孔子之和而無孔子之清伊尹有孔子之任而又無孔子之清且和也是以孔子之用可以仕則仕伊尹得之可以止則止可以速則速伯夷得之可以久則久栁下惠得之是三聖人者如子夏子張子游皆有聖人之一體而已而非其全也三聖人聖矣而未智也孔子於聖之外又有智焉三聖人至矣而未中也孔子於至之外又有中焉惟智則能運其所謂聖惟中則可以行其所謂至於羣聖之中超然獨出卓乎巧妙葢乾坤之造變化之神也士大夫不學則已學則當造其極學不造其極則巳學欲造其極舎孔子其誰哉孟子窺見此理故獨尊孔子而師之所謂顔子所謂閔子所謂冉牛雖當時親炙聖人不學也所謂伊尹所謂伯夷所謂柳下惠雖經聖人品題不學也以其所學正天下之邪說近似於道而非真者故明言於天下不學數君子而欲學孔子不學三聖人而獨學孔子然後以其所學述伯夷之行而斷之曰伯夷隘述柳下惠之行而斷之曰栁下惠不恭斷學子夏之失如楊朱者曰是無父也斷學子張之失如墨翟者曰是無君也則當時所學如泄栁段干木莊周自以為獨髙一世者聞貶楊朱之說貶伯夷之說豈得不懼乎所學如蘇秦張儀陳軫自以為鼓舞天下者聞貶墨翟之說貶柳下惠之説豈得不懼乎孟子之意以為學當學其全學其全則千古無弊不當學其偏學其偏則其歸必大害聖人之道而為異端邪說如洪水如夷狄如猛獸如亂臣賊子學其全則闔闢萬古變通羣聖仕亦道止亦道久亦道速亦道其乾坤之造變化之神止在於審量斟酌之間耳其曰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久可以速可之為言審量斟酌裁自聖心聖之外所謂智者在是也至之外所謂中者在是也當衛靈問陳時季桓子受女樂時而一乎栁下惠之三黜不去豈不害道此可以止可以速之時也當見齊景公時楚昭王時魯定公時而一乎伯夷之坐於塗炭豈不害道此可以仕可以久之時也孟子眷眷於齊宣而決去於梁惠是真學孔子非出於夷惠也夫時在孔子學未有差偽未亂真而孔子固已有惡紫奪朱惡鄭亂雅惡利口覆邦家之說況當孟子時蘇秦張儀之說馳騁於諸國而楊朱墨翟之言盈滿於天下儻不深指其源流之來如伯夷之隘柳下惠之不恭明言而别白之則又安能絶其源而正其本哉此又孟子能用孔子之學見之於當世也學而不能用又安以學為哉嗚呼學而求能用之道者其有說乎曰有其說如何曰請觀諸孟子孟子傳卷七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八
宋 張九成 撰
公孫丑章句下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谿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余觀此一章葢當時商鞅孫臏陳軫蘇張輩日以殺人為功業其論天時地利時日支干五行王相孤虚雲陳之術髙城深池兵革米粟之說熟矣無一人發明保宗廟安社稷以人和為主所謂人和者即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者是也儻專以天時為主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有不勝者矣夫環而攻之必時日支干五行之利者也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如王莽以兵百萬敗於昆陽曹操以兵八十萬敗於赤壁是也天時果可恃乎儻專以地利為主城非不髙池非不深兵革非不堅利米粟非不多委而去之如秦據百二之險而子嬰降於軹陳據長江之阻而叔寳降於建康是也地利果可恃乎審如此說則夫商鞅孫臏陳軫蘇張之說皆不可用矣然則如之何專以人和為主可也三代所以歴年長久為子孫帝王萬世之業者專以人和為主天時地利特輔之而已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谿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嗚呼何以得人之和樂哉孟子乃以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所謂道者何道也即前所謂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者是也誠行此道民仰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一旦風塵有急四郊多壘彼以其暴我以其仁彼以其術我以其理使一介之使告諭彼民曰吾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何為以兵加我乎聞其言者誰不起雲霓之望致壺漿之迎安忍以兵相賊者儻惟怙終不悛長惡不戒則將自視如子視君如父三軍同心衆士協力有進無退有死無生其鋒安可當也此所謂得道者多助彼所謂失道者寡助矣寡助之至則親戚微子將抱祭器以適周多助之至則牧野之師將倒戈以歸我以我人和天下之所順將以起仇餉之師致徂莒之伐其有不如其意者乎君子不戰戰必勝矣豈不信夫孟子之學專以愛民為主故其遊齊梁之間力陳王道如行其所說則人人皆樂其生皆適其適驩然怡愉鼓舞動蕩猶三春之陽九韶之奏也王道不可見而其狀如此惜乎其志弗克施其遺言餘意尚可追迹以求之不得志則以其和養吾心得志則推其和於四海使天下心和形和氣和而天地之和悉皆應之為麒麟為鳳凰為嘉禾為甘露為醴泉而四方歌華黍之詩天下奏豐年之頌豈不樂哉學而不學此道奚以學為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弔於東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弔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曰豈謂是與曽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曽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余嘗謂孟子學先王之道而能用先王之道者也事變非常其用不一按迹而求每見其參差不合矣即孟子此一章求之亦可以見其用矣夫天下皆知父子主恩君臣主敬皆知召之則來麾之則去為敬王矣而不知以堯舜之道陳於王前之為大敬也天下皆知君命召不俟駕之為禮矣而不知德齒之尊學焉而後臣之之為大禮也孟子大儒也用先王之道者也衆皆以召之則去之為敬而吾則獨以陳堯舜之道為敬衆皆以不俟駕之為禮而吾則獨以德齒之尊學焉臣之之為禮是以髙見逺識卓然出乎世儒之上使其得志盡置商鞅孫臏陳軫蘇張之說於無用之地而力行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之道矣夫何故以其所見所識迥與當時所尚不同也齊王有易牛之心有罪已之善有不自欺之心有不自足之意皆三王之資也孟子嘗直指易牛之心以警之而王亦超然自得指此心戚戚之處以示孟子孟子知此機已動此路已入第未能造化變轉施之於四海九州也使其於此道念念不舎其德日明其樂日深必將忘千乘之尊降人主之勢就見孟子學焉臣之而為三王之舉矣孟子待齊王如此是將以成湯待之也其敬君其有禮於君天下豈復有如孟子者哉齊王雖未能然然觀其有寡人得見之言有問疾醫來之使其拳拳於孟子亦已深矣不知齊王何所見而為此哉孟子知其可與有為故以疾為辭而不朝出弔東郭以見意余静觀孟子之心方將卜齊王尊德樂道之心進與不進也夫使齊王深見德之可尊道之可樂忘其千乘之尊人主之勢必將虚心屈己降色辭以見孟子矣使其如此是德機已動道路已開徐觀其機之所在路之所趨急轉而疾策之使三王之道曠然於一言之下而嚬笑應對設施舉措不期而為三王矣豈可以俗情凡見以為孟子妄自尊大要君如此哉故觀孟子者當以道觀之不當以世俗觀之也孔子不遇戰國之變故所行可信至少出佛𦙝南子之機則子路已不恱矣況當孟子時人皆佛𦙝事皆南子豈得以平時之說凡俗之心以妄論之哉夫成湯齊桓王霸不同然皆學焉而後臣之者也伊尹學極於王成湯不如是不足以王管仲學極於霸齊桓不如是不足以霸余嘗讀易至山上有澤之為咸乃深悟咸之所以感人者以虚受人也儻先以千乘之尊人主之勢自實其中則必不虚心必不屈己必不降色辭道將何自而入乎孟子必欲王來就見是用易道以感齊王也使武王不訪箕子則九疇不陳使劉𤣥德不親顧諸葛於草廬之中則三國不鼎立而曹操已得志於天下矣余以是知孟子能用先王之道以御當世之變而超絶於凡情俗慮之中顧其爐鞲埏埴豈齪齪者所能知哉後之學者當細觀之毋輙議其出處也至引曽子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之說其使學士大夫以仁義為重以富貴為輕視當世懐黄結紫腰六印佩雙璧以誇駭世俗者為何等人哉學者於此不可不精思也
陳臻問曰前日於齊王餽兼金一百而不受於宋餽七十鎰而受於薛餽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逺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餽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餽之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餽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孟子善用先王之道其所為每出俗情之外非獨後世非之疑之詈之而當時如陳臻屋廬子淳于髠之徒或以為非或以為得間或以為無賢而況後世乎故學者之學聖賢當以道觀不當以俗情觀當得以心不可追其迹其或出或處或嘿或語或辭或受裁自本心一貫乎道葢皆有說豈可以俗情觀之末迹考之而比較隄遏使之無所逃哉學聖賢如此是誠何心哉伺常人之過且不可況伺聖賢之過乎觀臻之問不受齊王之餽而受宋薛之餽且以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左右闗防必欲置孟子於有過之地且曰夫子必居一於此矣異哉臻之用心也孟子不怒不忿徐徐吿之曰皆是也且明言受宋之餽者以將有逺行而宋以餽贐為辭事與義合烏得而不受受薛之餽者以有戒心而薛以兵餽為辭事與義合亦烏得而不受至於齊既非逺行不可以言餽贐又非聞戒不可以言兵餽使人將何以處之哉儻不問義理不顧可否一以受金為心是齊以貨誘孟子而孟子亦以貨為人所取也此市井之行駔儈之術也惡有君子而為此態乎學者有疑聖賢之心皆俗情不去也聖賢亦何傷乎如孔子遭陳蔡之難子路遽以為未仁未智然則未仁未智陳蔡之圍為當也此無他學未到聖賢者其凡心俗慮自然如此至於顔子則曰夫子道大不容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是三千人中其深得夫子之心而不致疑於其間者顔子一人而已矣審知此理則夫觀聖賢者當先致知格物使俗情皆盡天理昭然〈缺〉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㦸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嵗子之民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缺〉
心轉而為服罪之語其斡旋造化豈語言所能爾哉其當日精神所以感格之者有不能盡記也但見距心軒然自咎曰此則距心之罪嗚呼何以使之心服如此哉孟子於能用之中又有用焉者非特以此變距心又將以此變齊王變之如何他日見於王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之言且為王盡誦當時之語是又轉以此幾感悟齊王王又軒然自咎曰此則寡人之罪也夫知罪在己則必悔悔則必改其功用又有大者特齊王幾未發耳以是知學當格物格物則能窮天下之理窮天下之理則人情物態喜怒逆順形勢縱横皆不逃於所揆之理優而柔之使自得之饜而飫之使自趨之一旦釋然理順怡然冰解皆格物之效也若朱雲訕張禹宋璟執昌宗直則直矣聖賢之門無如是法也學士大夫如欲論思獻納使人君聽從於俄頃之間無拒容而有遜心者當深觀孟子之所用
孟子謂蚳鼃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蚳鼃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蚳鼃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孔距心蚳鼃豈皆學於孟子者歟何其屈服力行如此也距心聞牛羊之語遽引咎曰此則距心之罪也其屈己從善如此可以想見其為人至於蚳鼃聞數月之說則以士師之職論刑頗纇獄之放紛王不用其言乃至致仕而去其畏義循理如此又可以想見其為人夫此兩人者一則不以自是為長一則不以官職為意屈己從善畏義循理以求合孟子之意不知孟子何以使人如此哉儻學者守其遺編以為止在牛羊之語數月之說使吾效孟子之說以曉喻當世之士可乎且用距心之說以待人烏知其不文過飾非將致怨於我耶用蚳鼃之說以待人烏知其不据摭細故將致怨於我耶此亦古今之常能心也然則孟子使兩人如此何耶余竊以為當時孟子之精神造化所以感悟此兩人者葢自其所學中來使其一語之下心自屈服意自力行今之君子儻不先養其源而欲效聖賢之言語以致用豈有此理哉孟子嘗曰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此則孟子未言之先精神造化所以感悟斯人者在此也人見之者心解意消又其當時語言之間以智知其心以巧合其意以中適其幾其屈服其力行自然之理也兹又不可不辨然齊人以為孟子為蚳鼃則善自為則吾不知其語亦難處矣於此又見孟子善用先王之道者也夫齊王有易牛之心有罪己之善有不自欺之心有不自足之意孟子涵泳其中不忍舎去所以不仕於齊而優游於齊國者葢所以成就齊王也儻孟子一居言責之職不得其言則去所當去去亦何難齊王如此資質其誰與成就之哉所以去齊三宿而後出晝且曰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舎王哉王猶足用為善孟子於齊王如此所以不居官守言責之職而欲久留於齊以開道王之善心成就王之懿德也其精微審處如此此所謂善用先王之道者也嗚呼止於此而已矣是齊王負孟子孟子何負於齊王哉天不興斯文至於如此吁可歎也
孟子為卿於齊出弔於滕王使葢大夫王驩為輔行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余讀此一章乃知聖賢之處小人葢如是也夫小人恃權專寵妄自尊大欲人之順己而不求教於人若王驩者是也孟子既不幸與之同使於滕其情態氣味智慮謀議無一相合者儻鰓鰓然與之辨論余恐無妄之災非意之辱將有不可堪者矣然則如之何一聽其所為而勿與之言在我者既無所屈而在彼者又無所怨此正處小人之道也然而出使於外一言之不酬一拜之不中兩國至於交兵暴骨以逞儻盡如孟子之意聽小人之自為而吾一無所可否事有至於召禍而起兵者則將如之何曰孟子不與之言者皆小節也如其大體吾固將任之吾為正使彼為輔行事之大體固孟子所自任聽其所自為者特其輔行之職事爾此又不可不考也予之所取乃在聖賢處小人之道爾他則可以意推也昔楊思朂迎宋璟於廣南璟在塗竟不與思朂交言思朂歸訴於𤣥宗孟子之事豈不類此乎曰否孟子特不與之言行事耳至於人情酬酢應對亦豈得絶然不與之通哉夫王驩齊之諂人有寵於齊宣小人朋附之者甚衆使孟子如宋璟當亦有泣訴之怨矣使齊王不及𤣥宗其禍豈不酷哉且弔公行子之喪王驩往弔入門有進而與王驩言者有就王驩之位而與王驩言者一時人情物態諂媚阿附亦可見矣孟子獨不與之言驩即有簡驩之語同使於齊使如宋璟小人豈能容忍乎孔子對陽貨以兩不可以順其情以一諾善其意此聖賢處小人之道也宋璟直則直矣聖人之門無如是法也昔李鄘為淮南節度時吐突承璀為監軍互相敬憚一旦承璀還京薦為宰相鄘知出於承璀終不就職夫互相敬憚葢所以處小人也至欲出其門下豈士君子之所甘哉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何以為孔子而李鄘主吐突承璀亦何以為李鄘故余以為處小人其微處當如孟子其平居當如李鄘其總攝大綱當如孟子其不受汙染當如李鄘至如交結如元稹而絶物如宋璟皆非聖賢之法也故余因王驩事力陳數大節使士君子自擇
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止於嬴充虞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無度中古棺七寸椁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不得不可以為恱無財不可以為恱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恔乎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孟子養浩然之氣曰至大至剛以直擇之不精語之不詳者以趯然逺去為大以憤然疾邪為剛以面折廷爭為直不加審處動以折檻瑣諫裂麻叩墀為美談而不知孟子所謂剛大直者不如是也何以知之余於葬親一事知孟子所謂剛大直者類如是其精微也且喪三日而殯凡附於身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於棺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夫人有藏萬金之璧者緹緘十襲封室九扄從而觀之者必三日齋七日戒主人若不得已而一出焉況吾親遺體豈止萬金之璧而已哉其藏當如何哉下錮九泉上漆南山以金銀為城郭以水銀為河漢如秦之葬始皇豈其本心哉特以為侈大之觀而已孝子之心則不如是其貧也斂手足形還葬而無椁於心無悔焉者則以貧故也其達也於禮可以備物於財足以加厚棺椁之大丘封之度吾當竭其力而盡其禮使一物不備一事不厚於心有悔焉者則非孝子也夫人子之心以為吾起居飲食在地上而以吾親置之土中冥冥長夜其慘怛之心痛疾之意如刲如割儻於禮無害於財無乏備七寸之棺五寸之椁以葬使化者安妥使其遺體不至與土相親此亦少慰人子之心矣至於此時豈可論儉乎當從於禮稱家之有無可也觀孟子於葬親其論精微如此則夫剛大直之用乃至事事如是其審諦也學者欲學聖賢當觀其用心處聖賢雖往吾可以得之於千載之下若造函丈若侍左右如親出乎其時如親見乎其人者則以見其用處也然則聖賢之用心尚可得而見乎隠之吾心事事詳審無愧無悔若葬親之大其要務在盡於人心者此聖賢之用也心源無際與天同體與造化同用特吾因循鹵莽不能少盡其用耳使吾知盡其用則堯舜其君士君子其民皆其餘事耳余因論孟子葬親又發養氣剛大直之用使後之學者知聖賢之用心與後世不同者如此
孟子傳卷八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九
宋 張九成 撰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士於此而子恱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余讀論語見陳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請討之夫征伐自天子出哀公安得擅討陳恒哉曰哀公如可其請孔子將請於天王以魯君帥諸侯正陳恒之罪矣觀聖賢書者當知意外意豈可如鬼之瞰幽蜮之射影乘間伺隙妄以可否聖賢也哉以此意觀之則孟子答沈同之問復何疑也儻以為孟子勸齊伐燕則以孔子勸魯伐齊亦可乎然考孟子之對沈同與孔子之告哀公皆事理所當然者陳恒弑君安得而不討子之受讓安得而不伐第所以討之伐之者皆有說也儻不盡聖賢之意聞討則討聞伐則伐以歸罪於聖賢豈不為狂妄乎哀公問孔子曰若之何而討之孔子必曰上吿天王下帥方伯以正陳恒之罪矣沈同如問孟子曰孰可以伐之則孟子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所謂天吏者即天王擅征伐之權者是也然而孟子何不直吿之以為天吏之說必待其問孰可以伐之何也葢沈同非以王意來問故孟子所吿者特論其大體耳使其以王命來吾知孟子之對則當詳於沈同矣葢與沈同言者論其理而與齊王言者行其實不謂沈同假孟子之辭而自行其私意也孟子平時吿齊王者非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即尊賢使能闗譏而不征市廛而不征廛無夫里之布耳嘗以伐人之國為事哉齊人伐燕取之勝之孟子前吿以文武之事後又吿以反旄倪止重器謀燕衆以置君之事則其實亦可考矣余惡小人浮薄聞聖賢之過而詆訾之故引孔子討陳恒事以證孟子之言使後之學者於聖賢之舉詳致思焉此亦大舜善與人同之意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慙於孟子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余讀此章乃知小人事君一心以順適為意使人君樂聞其言樂見其人而竊權弄柄引進小人誣陷君子以至敗國亡家而不悔從古以下小人無有不得志者則以其術如此也夫齊王聞孟子以伐燕為非而燕人果畔乃曰吾甚慙於孟子此有悔過遷善之意君子於此必因其慙處而開陳仁義之說慰勞其既往之過引君於當道乃已陳賈真小人哉齊王有悔過之心而陳賈乃教王以文過之術至目周公為不仁不智以自辨說其無罪小人之順適人君類皆如此而人君甘心焉嗚呼其可以不察乎深迹其言伐燕之謀必賈主之彼心術顛倒思慮偏陂觀其引周公事為解事既不類義又不同其援引取舎如此乖謬如此其謀國又可如也夫周公管叔兄弟之情也兄見其為骨肉之至親弟又望其有委付之大事人之至情儻非不得已豈有不付手足之至親而逆詐億度棄九族而委他人乎不幸管叔流言上及周公然則罪在管叔耳周公之過以兄弟之親也夫平時不見其有兄弟之過誰謂一旦而為此乎謂周公之不幸則可謂周公為不仁不智豈不厚誣大聖也哉夫象憂亦憂象喜亦喜彼以愛兄之道來舜亦安得不誠信而喜之哉象日有殺舜之謀故封之有庳而使吏治其貢賦使象其惡未形舜亦將以周公待管叔之禮待之矣兄弟至親理固然也使其不幸而不肖吾以兄弟而有過亦周公所不辭也周公初以恩義而有過後為國家大計殺管叔而放蔡叔其為國家計亦可謂悔過矣而陳賈何疑焉嗚呼余觀周公之心豈得已哉管叔雖不肖兄弟也此心天其知之矣周公之過不亦宜乎孟子可謂善言矣陳賈初為齊王密謀欲設此難以屈孟子孟子心術通明知其言之不類事之非常必有說也故力陳兄弟之說且曰古之君子過則改之謂周公也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陳賈懐姦設詐不用鞫訊而手足俱露矣孟子逺見如此使其坐廟堂而相天子人材長短謀議邪正詭詐出沒豈能逃其所見乎談笑折之復何難事如陳賈負此說以來意氣揚揚自以為必勝矣不煩數語藏形匿迹不復有譊譊之詞使孟子處天下事當如何哉然而小人順適人君如齊王為陳賈所誤此猶其小焉者耳至有國敗家亡越在草莽尚愛其順適而終不悟者古有之矣如齊閔王是也夫齊閔既國破亡晝日步走謂公王丹曰我已亡矣而不知其故吾所以亡者其何哉公王丹曰王之所以亡者以賢也以天下之主皆不肖而惡王之賢也因相與合兵而攻王此王之所以亡也閔王慨然太息曰賢固若是其苦耶又謂閔王曰古人有言天下無憂色者臣聞其聲於王見其實王名稱東帝實有天下去國居衛容貌充盈顔色發揚無重國之意王曰甚善丹知寡人自去國而居衛也帶三益矣夫隳先王之社稷者閔王滅先王之宗廟者閔王賊先王之人民者閔王身受其禍者閔王越在草莽者閔王此亦易見矣而公王丹方且順適如此閔王終不悟卒有淖齒之酷而亦不悟嗚呼小人之不識理義而人主之眷戀賊臣喜樂順適有至於如此者乎余竊悲之太宗以封德彞為佞人而終愛德彞德宗以盧杞而奔奉天乃終愛盧杞君子之道以獻可替否陳善閉邪為長而小人不問理義一心順適如此所以使人主甘受亡國殺身之禍而終不喜君子之剛正也嗚呼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吿孟子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古之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孟子始在齊師之位無官守無言責進退自如故久留於齊不為失節及既為卿矣有官守焉不得其職則去可也有言責焉不得其言則去可也非如前日賔師之比也致仕而歸道義所當然也王乃就見孟子且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其言拳拳使人感動不知何所見而然耶則以孟子嘗指其易牛之心齊王當時頴脫而出超然自指戚戚處為王者之心故其歸也此心不能忘孟子至親訪室廬且有願見不得之言有同朝甚喜之言有棄寡人而歸之言有繼此得見之言三復讀之見其眷眷孟子有如兄弟親戚不忍舎去之意然一齊人傅之衆楚人咻之孟子之志所以不得行者以此葢稷下諸人方且日以權謀詭詐富國强兵為言齊王退而與孟子言進又與諸人言以孟子一人之論豈能勝此衆多之口哉又孟子之道在久逺而稷下之說有近功齊王雖有易牛之心而又有侈大之欲有此心所以喜孟子有此欲所以奪於衆多之論而不能斷然不惑也心不勝欲此孟子所以去而齊王所以終不能行先王之道也然齊王之心豈一日而忘孟子也行其言則孟子留不行其言則孟子去既心不勝欲不能行其言使孟子致仕而歸然而其心炯炯推置不去豈能恝然容孟子決去而不留也此所以就見此所以有願見不得之言有同朝甚喜之言有棄寡人而歸之言有繼此而得見之言而又晝思夜畫所以留孟子計第不欲使之與政事而常欲聞其仁義之言似養前日易牛之心故有中國授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皆有所矜式之謀其區區為此計亦已入思慮矣其意以為如此則既可以留孟子使吾心常有所依又不與朝廷計而吾之欲有可肆然而齊王不知孟子之心意在堯舜其君士君子其民用之則行舎之則藏豈有既致仕而歸而乃戀萬鍾之養就此虚譁之說哉使孟子如此是其心巧於取利與登龍斷而罔市利者何異豈不羞而可憐耶夫君子之仕也為道義也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此道義之行也君子所以留諫不行言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是道義不行也君子所以去去就之計視道義而已矣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禄之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而何萬鍾之足道哉亦安得為此巧謀以抑當日所以見齊王之志哉然則士君子之出處亦可決矣初在賔師之位無與朝廷之謀則進退裕如速不為過久不為失後在卿相之位諫不行言不聽則致為臣而歸矣自歸而外更無他說也齊王雖為築室之謀不知使孟子於去就何處哉嗚呼用之則行舎之則藏此八言耳士大夫所以出處者止在於此耳用而不行舎而不藏乃别為異論以自辨說非姦雄即齷齪之士耳漢之張禹胡廣趙戒輩皆聖門可誅者也士君子不可不考
孟子去齊宿於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隠几而卧客不恱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夫子卧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栁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絶長者乎長者絶子乎
孟子識見高逺直與當時後世所見絶不同此所以非所以疑所以詈當年如陳臻屋廬子淳于髠之徒後世如荀卿司馬公李泰伯之徒近日如鄭厚之徒自信者或至於譏忠厚者或至於疑忿疾者或幾於罵矣葢孟子能用先王之道於事變之間使人有不可窺測者且如人皆以君命召不俟駕為敬孟子乃以陳堯舜之道為敬其見果同乎人皆以坐而言不應隠几而卧為見絶孟子乃以不能安子思為見絶其見果同乎人皆以富國强兵縱横捭闔為國計孟子乃以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不負戴於道路不漂流於溝壑為國計是其所見迥與當時後世超絶不等夫孟子之學不學顔閔伯牛不學伯夷柳下惠伊尹而獨學孔子不學孔子之聖之至之力而已也獨學聖之外所謂智力之外所謂巧至之外所謂中學其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久可以速皆闔闢變化不可窺測處此皆千聖祕奥傳心之法孟子一旦剖決發露使人知聖人有如此事嗚呼迥出凡情俗慮之外超然如雲龍之變化六子之回旋豈可以私智窺測議論其萬一乎竊以為當時後世之人所以合孟子之意者千萬人中一二而已矣夫去齊宿晝客欲為王留行此客亦非常士也乃坐而言不應隠几而卧以常情觀之言辭之不文禮貌之不恭雖孔子不能行之於互鄉而師冕見及階曰階也及席曰席也皆坐曰某在斯某在斯以大聖人親與小兒瞽者周旋如此孟子乃獨倨肆敖慢如此況其所謂客者齊宿而後敢言乎余以是知其非常士矣昔馬援受梁松之拜而致禍郭子儀致盧杞之敬而免禍使客為凡俗人吾知孟子却梁松之拜而致盧杞之敬矣惟其齊宿又稱弟子此所以知其非常人而孟子乃用先王之道以見之也且客平生知坐而言言而應應而不敢卧之為相親矣不知不能安子思之為不相親也其發藥於此客使脫其凡俗之心而超然知此外有先王之道如此其亦大幸矣然則為客計當為齊王言所以留孟子者以聽其言行其諫使膏澤下於民可也使齊王許之則孟子將還轅而東矣惟其不知出此而區區漫汗以留孟子為勤而不知於道為屈於義為非論其事則貪爵禄論其志則戀名位使孟子將何處哉唯其言之非理事之無策此所以長者自處以先王之道自尊言而不應隠几而卧以啓其憤悱之心焉此又可以見孟子能用先王之道者也士大夫不學則已學則當學孟子用先王之道以御當世之變惟見識超絶於凡俗之外然後能運動樞極斡旋造化轉桀紂為堯舜變盜跖為伯夷而使人人有士君子之行矣其用如此可不勉之哉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兹不恱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舎王哉王猶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先王之道衰管仲以霸道壊人心五霸之術衰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又以權謀縱横詭計壊人心是以先王忠厚之風略不復見而輕浮淺薄動成羣黨喋喋呫呫專事唇脗不問聖賢妄有詆訾殊可惡也如陳臻屋廬子皆遊聖賢之門而臻設為三問必置孟子於有過之地屋廬子又設為二問必置孟子於有過之地淳于髠又設為三問必置孟子於有過之地今尹士又有三問大抵皆輕議聖賢妄生唇齒縱横左右必欲其私說之勝而聖賢無立足之地嗚呼此誠何等風俗哉孟子所以指五霸為罪人指張儀公孫衍為妾婦指楊墨為禽獸皆以其敗壊人心術而變亂是非顛倒白黑奴脣婢舌人面獸心略無帝王忠厚敦慤之氣故也深詆而力排庶幾此風一變聖賢言行皆可以安行於世而無知小子翕翕訿訿滅影絶迹豈不幸歟夫聖賢出處固自有道豈尹士輩所能知哉方孟子為賔師於齊則優游進退不以久近為懐及為齊卿諫不行言不聽則致為臣而歸又去齊而不肯少留此其審量斟酌大明孔子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久可以速之道如尹士小子當瞻仰樂慕之可也乃出私智妄以不明干澤濡滯以名目聖賢何其不遜無禮至於如此耶夫千里見王使聽吾言行吾諫下吾膏澤豈非孟子本心哉不遇而去豈聖賢所願耶況齊宣有易牛之心有罪己之善有不自欺之心有不自足之意而就見孟子有成湯之舉又有前日願見之言有同朝甚喜之言有棄寡人而歸之言有繼此而得見之言拳拳懇懇使人不忘於心則三宿出晝於孟子之心猶以為速者此也若夫決去不回以要流俗之譽於尹士則合矣而絶人為善之路於先王之道何取哉孟子出處求合於聖賢之道耳豈為區區尹士哉其曰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又曰予雖然豈舎王哉王猶足用為善嗚呼聖賢樂善之心乃至於此其與孔子謂長沮桀溺曰鳥獸不可與同羣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之言同一幾爾又與文王不顯亦臨無射亦保不聞亦式不諫亦入之言同一數爾學不到於此皆不可以為善學若夫以隠遯為高以決去為善輕視一世驕傲公卿而曰吾之道當如此想見尹士聞之以為聖賢吾恐概以先王之道皆長沮桀溺荷蕢荷蓧憤世疾邪之流也正恐得罪孔子之門然則士大夫所學求合流俗如尹士輩乎抑亦求合先王如孟子者乎宜自知所擇矣尹士聞孟子之言知孟子之存心與夫小丈夫之說自知其所學亦悻悻之流而聖賢之心葢如此其大也乃遽然發歎曰士誠小人也惟孟子之心大所以尹士自知其為小嗚呼尹士其亦何幸見正於吾孟子不然亦投湘赴淵之資耳何足道哉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嵗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舎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孔門弟子知尊聖人如鄉黨朝廷步趨言語飲食寢處起居應對皆詳觀而謹書之如鄉黨之篇是也至於宰我則以為賢於堯舜子貢則以為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有若則以為出於其類拔乎其萃曽子則以為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至於比之日月比之宫牆比之天地覆載比之四時之錯行日月之代明其尊聖人至於如此至孟子諸弟子如陳臻則設三問以非之屋廬子則設二問以間之充虞則疑其不豫公孫丑則疑其動心是何門户之同而趨向之異也夫孔子去三代為未逺雖經五霸之敗壊而齊晏嬰宋向戍鄭子産呉季札晉叔向諸公皆當時良大夫也其論議風㫖時有三代遺風忠厚敦慤尚可想見故天下之士猶未盡如孟子之時至如子路輕率愠見不恱已見黜於孔門矣若夫孟子之時人心愈壊時風愈薄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皆操隂險事唇脗以動摇當世而得志如意腰金曵紫横翔乎六國之間天下之士波蕩從之重於責已輕於議人至秦而極至於燒六經毁堯舜孟子之生也正衝其銳鋒正當其頽瀾則夫數子之輕易不足怪也今充虞引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之說以詰孟子不豫色之罪良可笑也孟子對之之意則曰前古聖賢得志固自有時後世聖賢得志亦自有時論時則又有大數存其間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所謂時數也由周而來七百有餘嵗以其數而言之則已過其數矣以時考之則天生孟子正當其時矣然而孟子不用於梁乃適齊齊王雖眷眷乃不能大明其道以行於天下今又不遇而去是天未欲平治天下也使天意是欲平治天下乎當今之世超然獨出乎商孫蘇張稷下諸人之上而變移造化可以轉桀紂為堯舜化盜跖為夷齊而使四海之民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舎孟子其誰哉孟子之學以天為樂而天欲平治天下吾則進為而樂天天未欲平治天下吾則退處以樂天何為而不豫哉無知小子妄以私智裁度聖賢使後世之士循沿襲熟好毁前輩輕蔑名流者皆陳臻屋廬子公孫丑充虞輩有以啓之也余讀至此不覺置書而浩歎
孟子去齊居休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於齊非我志也
先王之制禄所以代耕也勞心者治人故禄而不耕勞力者治於人故耕而不禄自府史胥徒充而上之以至公卿大夫雖禄有不同然皆所以代耕也其德盛者其爵尊其才大者其禄厚皆惟其稱而已則仕而受禄古之道也仕而不受禄豈人情也哉然而孟子於其中又有變化焉此非常人所能知也其說曰於崇吾得見王知王之心不純不足以行吾道也既見而退即有去志既有去志身雖仕於齊心已去齊矣此志已定不欲改移夫士大夫所學期於不欺心而已矣心已欲去國豈可强受其禄以自欺其心哉雖仕於齊而不受禄葢所以自盡其心也既已受禄則不當有去心既有去心則不可以受禄嗚呼聖賢不自欺其心乃至如此葢强勉受禄是欺其心也欺其心者欺其君也欺其君者欺其天也心有一毫之去則禄雖萬鍾吾視之如糞土耳然吾雖有去心儻事未可去而決意求去則將自取禍患非聖賢之道也此孟子所以優游在朝而人不知其心去國已久矣欲騐其去國之心第於不受禄之日考之葢可見也其曰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乃知聖賢其周旋人情諳練世務如此夫心雖欲去然方當其國有兵師之命人心動摇而吾於其間不顧可否以決去為高則上啓國君之疑下招小人之謗而民情震恐物論驚惶處世如此學問安在哉孟子所以雖有此心而不敢以去為請其久於齊非本志也既非其志而强顔受禄亦何以為孟子哉余細觀聖賢處事如此安往而不樂耶使其不知此義有去志而猶受禄則此心焦然不寧不為投湘赴淵之流則為貪饕無恥之士矣今處之裕如乃見孟子能用先王之道無有不可者也
孟子傳卷九
<經部,四書類,孟子傳>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十
宋 張九成 撰
滕文公章句上
滕文公爲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絶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瞑厥疾不瘳
聖賢之教一而已矣内以此處心外以此治身上以此事君下以此接人觀孟子指齊王易牛之心與指滕世子以性善之路豈有二道哉齊王悟於言下乃有戚戚之問世子悟於言下乃有於心終不㤀之說嗚呼學先王之道而直指人以要路其惟孟子乎蓋其淵源來自曾子曾子直指忠恕為夫子之道曾子傳子思子思直指慎獨為天命之性子思傳孟子孟子直指齊王易牛為王者之心直指世子性善為堯舜之本使人深味其遺言潛得其微旨則夫吾目之視色耳之聽聲鼻之聞臭四體之受安佚其誰為之哉言至於此乃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也夫孟子既指性善之路使之脫然於言下又稱堯舜之道以印其大機猶指齊王易牛之心而陳堯舜之道於其前也此孟子之大機大用造化轉移罏鞴埏埴之妙也大道者指也既指其性善處以警其心又稱堯舜以大其用則夫人人皆知有貴於己者乃與堯舜同幾也人皆可以為堯舜其是之謂歟不有以警之則彼無所得不有以大之則彼不能行有得而不能行其能變化運用於四海九州使人人皆被其澤哉齊王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以不能用也大哉用乎非孟子其誰識之夫齊王受孟子一警之力雖不能行其道至於就見孟子幾有成湯之舉滕世子受孟子一警之力至於自楚反復見孟子夫就見孟子以何事哉以此心之不忘也復見孟子亦為何事哉亦以此心之不忘也嗚呼使人不能指人此心則已有能指之者雖不能盡用其幾豈念念能忘所指之人乎此蓋天理自然有不可解於心者夫世子之復見時其心乍見天理之廣大而舊習猶往來乎其間未能變舊習為仁義禮智之用所以疑堯舜之未易為也孟子又轉其幾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我有此性堯亦有此性舜亦有此性豈有二理哉何不直而推之舉而上之左右以大之何可蓄縮不前委性善為堯舜之事而我無與乎故稱成覸吾何畏彼之言稱顔子有為者亦若是之言稱公明儀文王我師周公豈欺我之言以助其氣以贊其決且安慰以滕可以為善國而引書藥不瞑之言以廓之直用其機不復疑慮藥力既大病勢頓消前日紛紛人欲因孟子一指之藥忽然不見而吾居為仁由為義履為禮用為智守為信天下樂事其有過於此者乎余因世子之說乃盡發其幾有志者其試思之
滕定公薨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然友之鄒問於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䘮齊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逹於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䘮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䘮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然友復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冡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顔色之戚哭泣之哀弔者大恱滕世子受孟子指性善之路遂大明天理之自然者及定公薨其心見夫惻怛之心痛疾之意傷腎乾肝焦肺創巨痛深非三年之䘮不能少盡此心也乃知先王制禮皆從天理中來非私智所能及也然雖曉然見此理而人欲猶在未敢自以為是也將欲置之而此心皎皎為不可掩將欲行之而私欲往來未敢必信也故使然友問孟子然後行事其意見滕國不可行三年之䘮與其己警之心參差不合欲取正孟子將盡變滕國衰弊之習而大明一國之本心也孟子遥見其心有在於此遽然嘆曰不亦善乎親䘮固所自盡也且世子使然友問孟子然後行䘮事未及一話一言不知孟子何所見遽嘆賞之曰不亦善乎嗚呼此孟子所自知他人所不知也夫性善之路一明則見先王之用乃知三年之䘮天理所固有者今使來問孟子是此心之發見也故孟子直指其心而歎之曰不亦善乎且引曾子之言與夫三年之䘮齊疏之服飦粥之食三代共之之說以印之世子聞孟子之言於其已警之心泯合無際故斷然不疑定為三年之䘮然世子天理雖明人欲未斷一為羣言交攻則又不能無疑也故父兄百官皆不欲且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故使然友復之鄒問孟子夫所謂學問者果為何事哉欲求性善之路而已今孟子指示性善之路曉然有契於其心是即學問也必待挾䇿讀書然後謂之學問乎余以是知世子天理雖明人欲未斷者此也使其既斷則不復有疑疑者人欲也嗚呼習俗之移人深矣哉夫三年之䘮自有天地以來行之魯自莊公文公皆於䘮紀中娶婦自是三年之䘮不復行於時此風既成父兄百官聞見習熟不以為異見世子力行古道乃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反以為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嗚呼是其心寧違三代之聖人不可少變流俗之見也所謂父兄百官者其智慮識見如此與之論廟堂大事事幾之會治亂之原彼又安得有早正素治之微髙見逺識之說乎吁可怪也又曰䘮祭從先祖流俗之人不可與語如此援引宗國以見脅又以先祖先君為口實將以不忠不孝加人非天理皎然至此烏能不動乎此世子所以再遣然友也夫世子受孟子指性善之路復見孟子孟子知其疑心未去故力舉成覸顔淵公明儀之言以助其勇以贊其決又引書瞑以決其疑然而人欲未盡脫落故疑心易見雖曉然知三年之䘮為天理之自然而兩遣然友不能自決亦可憐也孟子再舉前日之意以贊其決曰不可以他求者也是在我而已又引孔子之言聽冡宰歠粥面墨即位而哭以實之且有先之之言又有風草之喻又有是在世子之語然則天理曉然如此倘直而推之舉而上之左右以大之誰敢不從也蓋理義人心之所同然特未有以發之耳故曰莫敢不哀先之也吾以一身先之其精誠感動則彼將不令而從雖無教誥之煩丁寧之切彼將翕然同心如風行草上雖曰無形而動蕩鼓舞有不能自已者精誠行於無形之中而感動見於有跡之後此又性善之大用也嗚呼其微哉是在世子不可他求一語已足以破其疑而大其用矣世子再聞孟子之言當時疑心盡斷乃遽然曰是誠在我此又性善之發見也復何辭讓之有五月居廬不言不為此幾一行百官族人心已服矣可謂曰知者皆曰知哉世子也然此幾之動豈止一滕國而已哉見之者必聳聞之者必悟及至葬四方來觀之者見夫世子顔色之戚聞夫世子哭泣之哀則夫理義之心人人發見鼓舞動盪有不能自已者其曰弔者大恱者又使四方之人皆入此幾也審知此理則干羽舞而有苗格簫韶奏而鳳凰來髙宗夢而傅說至成王悔而歳大熟皆可得而知也性善之路其大如此嗚呼學士大夫將欲丕變四海振起帝王之道可不於此而盡心乎
滕文公問為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乗屋其始播百穀民之為道也有恒産者有恒心無恒産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畆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歳之中以為常樂歳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歳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使畢戰問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穀禄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畆餘夫二十五畆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畆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畆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余嘗怪孟子拳拳於民至論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不負戴於道路不漂流於溝壑懃懃懇懇若田舎老翁之經營家業而愛惜兒女也及上考從古聖賢之心無不以民為念如堯命羲和為民也舜命九官為民也禹八年于外為民也湯征葛伐桀為民也武王誅紂伐奄為民也且夫孟子之心所以切切于民如此者則以明性善之幾故也以孟子之心推諸聖賢其心一皆見天下之人為天地之德隂陽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氣其心與聖賢同恱理義同好懿德其可寳可愛孰有大於民乎以孟子見天下之民皆性善也皆聖賢之資也皆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氣也皆恱理義皆好懿德也故其規摹専於救民又見夫戰國之時以奪土地為功業以嗜殺人為英雄故力陳先王之所以愛民之術使人君知聖賢之在此而不在彼也夫使不明其性善之幾則已使其明性善之幾則必拳拳於民矣皆自然之理也滕文公受孟子一警之力乃力行三年之䘮轉百官族人不恱之心為稱賞啓四方來觀之心為大恱其用已稍稍行矣其有為國之問此必然之理也夫文公之心雖已曉然知以民為大事然得孟子之言印之則其行愈不疑矣孟子果有民事不可緩之言且引詩于茅索綯乗屋播穀之語為證而論民之恒心係于恒産又論民之陷罪本於罔民又論賢君取民有制之說又論陽虎為仁不富之說為可取其大意本於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修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不負戴於道路不漂流於溝壑而已然而為政而不遵先王之法猶竭目力而不繼之以規矩凖繩而欲方圓平直猶竭耳力而不繼之以六律而欲五音之正豈有此理乎夏之道非不美矣而商人以為野商之道非不美矣而周人以為鬼一等先王之道又在乎聖賢觀時與㑹斟酌審量而用之故論先王之道非難而用先王之道為難大哉用乎非大聖賢其孰能之孟子能用者也觀其論夏商周貢助徹之法而又取龍子治地之說力排貢法之非其䇿又引詩以力贊助法之可行貶貢而褒助豈非觀時與㑹審量斟酌善用先王之道乎夫貢法有仁心而未暇論仁術所以使民勤動不得養其父母而老稚轉乎溝壑也若夫助法隨歳之豐凶以出斂法有年則公田之給足無年則賑貸之法行經歴諳練利害是非至此而定矣雖有百畆而徹亦大倣助法而為之耳民既豐足恒心自生吾則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以啓其孝弟之心以明夫人倫之大三代設學不過如此而已其效至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天下定又其效至於輕任并重任分班白者不提挈君子耆老不徒行庶人耆老不徒食而朝廷之上垂衣拱手論道謨德四海之内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缺〉
<經部,四書類,孟子傳,卷十>
<經部,四書類,孟子傳,卷十>
<經部,四書類,孟子傳,卷十>
夫孟子有如此學有如此造化乃不克少見於施為非因文公畢戰之問何以見其萬分之一乎想其胸中含藏藴蓄陶冶埏埴乾坤之造變化之神有千百為國之說有千百井地之學此特自管中見其一斑耳無知小子輙敢妄議可謂人雖欲自絶其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
孟子傳卷十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十一
宋 張九成 撰
有爲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逺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㕓而爲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陳相見許行而大恱盡棄其學而學焉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飱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於耕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自為之與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舎皆取諸其宫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横流氾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勲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已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為已憂夫以百畆之不易為已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産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嚮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彊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堯之樂非不美矣舜之時已不可用舜之樂非不美矣至湯之時已不可用是故正朔服色學校器械三代殊形夏商異尚此天理之自然也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事與幾合時與會通此大聖人之制作也當晚周之時聖人固將決擇三代之合於民心者以立一王之法如所謂行夏之時乗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許行何人輙欲變大聖人之制作而以區區弁髦土梗無用之迹以鼓惑當世彼愚無知不足道也吾將提耳而告之曰神農聖人也使處晚周之世當亦如孟子之制作矣使許行真得神農之學決見孟子之所為惟其懵然不曉不知神農之心於神農法度又講之不精擇之不詳乃有夷狄之法亂其中非孟子力排之則於一楊墨之外又生出一楊墨矣聖道散裂其弊乃至如此乎然而彼不知其心已為孟子造化所動乃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逺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㕓而為氓彼不思曰滕與楚相去幾數千里何以使我樂為其民乎則聖賢造化固己可知而滕文公性善之幾其見於用者乃能使人如此不特許行又能感召陳相與其弟卒負表耜區區自宋之滕且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惜乎滕地褊小不能盡充孟子之術使齊宣信孟子之說如滕文公則如楚之許行宋之陳相一時號為有知者皆將四面而來而風聲所傳德音所感凡有人心者皆將襁負其子而至矣則孟子所謂民歸之如水之就下此亦可見其一二也夫許行之來固未足多而陳相乃陳良之徒學周公仲尼之道者也特其所見未固耳其好賢樂善之心豈可厚誣彼且來矣而况其他乎此余所以深信孟子之說而惜齊王之不行其道也且許行既為文公之氓受孟子之澤則當自鄙其學之淺陋徙義遷善盡棄其舊習以觀聖王之施為而猶自是其學而非聖賢之大道乃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飱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嗚呼彼以並耕而食饔飱而治為大道乎誠可笑也夫鴻荒之世其民若禽獸然君民並耕豈得已哉事固自有次第且簣桴土鼓決不若簫韶之音穴居野處決不若宫室之安書契之精於結繩棺椁之美於衣薪此數聖人因事之幾隨時之㑹乃至周而大備豈有帝王之世天下之民耳之所聽者皆鐘鼓管之音目之所視者皆青黄黼黻之色而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堂陛之尊圭璋之盛儼如天帝尊如神明一旦乃令尊君下民同霑體塗足同寒耕熱耘同供炊㸑之職同作饙餾之事豈不大駭天下而起姦雄窺伺之心乎其亦可謂愚矣不知陳相兄弟何所見聞而恱之夫簣桴土鼓穴居野處結繩衣薪在上古行之不以為異使用於二帝三王之後其可行乎夫可行則為道不可行則為弊為怪民為妖術在法當誅在聖門當絀此孟子所以深惡之窮問詰難往來數疊使其辭窮理極乃扼其要處曰子以為滕有倉廩府庫以厲民不知子以粟易械器不為病陶冶以械器易粟不為病農夫乎且許子推不欲病民之心以病陶冶何不自為陶冶使日用所須皆取辦於其家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以為煩乎陳相乃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其理窮矣其辭盡矣乃又扼其要處以問之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治天下獨可以耕且為乎汝不知夫有大人之職事則當勞心以治人治人者食於人有小民之職事則當勞力以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此天下常行之理也况一人之身百物所須汝以交相養為病則當事事物物皆自為之既為耕夫又為蠶婦又為弁人又為攻金之工攻木之工設色之工刮摩之工率天下之人終日搰搰暴露辛苦乃不為相病耳此豈可行乎汝以為君不與民並耕而食饔飱而治坐受其養以為病民耶當堯之時洪水横流禽獸逼人堯當一味耕田而不憂乎既當憂之則堯舎耕之外不為無事矣舉舜而敷治者堯之職也舜使益掌火以驅禽獸使禹疏九河以洩洪水則舜禹益舎耕之外不為無事矣又使稷教民稼穡又使契教民人倫堯又於其間勞之來之以勉其勤勞匡之直之以正其心術輔之翼之使自得之以遂其天性又從而振德之以警其昏謬嗚呼堯舎耕之外其職事如此何暇耕耶使其如許行之學專以耕事則聖賢不用禽犬不問洪水不知人倫不正天下幾何不盡為血肉為江海為水者也此豈可行乎夫君民上下各職其憂不可相易也君民上下各盡其職則天下大治故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為己憂農夫以百畆之不易為己憂農夫之憂舎百畆之外無事也人主之憂憂在天下其憂甚大豈農夫可比也故為天下得人謂之仁不得人則天下謂之不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汝見堯蕩蕩乎民無能名舜有天下而不與以為無職事乎嗚呼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其用心處在天下得人特不用心於耕爾孟子既明堯舜之道以破許行之謬論然後責陳相兄弟所學之不固而為異端所亂也其責之如何如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夫堯舜之道中國之道也許子之說夷狄之說也今相兄弟學於陳良陳良所學乃周公仲尼之道當良自楚北學於中國其識見髙明議論中正北方之學者未有出其右者是所謂豪傑之士陳相兄弟事之數十年一旦良死乃盡棄中國之學而悅夷狄之說豈不見孔子沒子貢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其不倍孔子之學如此又不見曾子不肯以事孔子之禮事有若且有江漢秋陽之喻其不倍孔子之學如此今許子所習者夷狄來自南蠻言語傖獰有如鴃舌學之不精考之不詳乃敢非先王之道陳相兄弟不審量考擊倍其師之所學如下喬木而入幽谷矣又周公膺戎狄而陳相兄弟乃學戎狄夫貍變則豹豹變則虎所變愈大可也今舎中國之道而學夷狄舎周公仲尼之道而學許行豈得為善變乎余觀孟子窮詰陳相使無逃避乃大明堯舜之心其辭衮衮不斷其意滔滔不窮靜觀其源可謂見道分明無有疑慮一辭一句皆自胸襟流出乃天下之至論古今之格言可歎可仰可遵可信當戰國權謀詭計縱横捭闔之中乃有如此竒特卓異之觀正如終日行培塿而忽見泰華終年泛汙沱而忽浮滄海使人心源廓大眼界通明後世之士乃欲非之疑之詈之亦可謂不知聖賢者矣陳相兄弟邪說深入心術顛倒猶有從許子之道則市價不貳國中無偽之說且以布帛無長短麻絲無輕重五穀無多寡以至屨無大小皆一等之價其意以為君民並耕則人心淳朴不復計較長短輕重多寡大小以相交易矣天下豈有此理乎使天下如禽獸草木之無知則已如其為人豈有不知長短輕重多寡大小者乎邪說惑人乃至於此耶孟子又徐徐以喻之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什伯或千萬子乃欲比長短輕重多寡大小而一之是猶指鹿為馬以青為黑而亂天下之常理也巨屨小屨同價則足跡大者終身無屨矣是教世之人以短取長價以輕取重價以寡取多價以小取大價相率為偽以取贏餘一身行之且不可况於國家乎嗚呼孟子不喜異端乃至於此皆識見高明知其必為怪也如闢夷之之薄葬仲子之非亷白圭之貉道張儀之妾婦以至指伯夷為隘指栁下惠為不恭指楊朱為無父指墨氏為無君指許行為夷狄皆其中曉然所見明白故區别真偽判斷是非窮根極本盡窟穴而發之使利害皎然不貳不疑其有功於世道如此學者豈宜以輕心觀之哉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䘮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徐子以吿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逹於面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
此一章書顛倒失次自漢以來無有辨之者余深入其中乃知其編次脫易輙為改正之其文宜曰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䘮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逹於面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余讀此章乃知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彛好是懿德又知人之所同然者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耳故理義之恱我心猶芻豢之恱我口果不誣也夫夷之墨者之徒也惑於墨者之說遂失其好德之性理義之心尊其師之說執其師之見髙設藩籬壁立畔岸惟恐有犯之者惟邪說深入故稍有詰難則議論鋒起勝負横生人懷怒心如報私讐此可與言乎今不知何所見乃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未知其人已知其學就其所言則失之不情闢其所守則或以招禍乃遜其詞乃下其氣以荅之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其言如南風使人慍解曲而不詘婉而成章浩然之氣發於施為者乃有如此變化學者以悻悻為直孑孑為義自以為浩然者如是豈不失錯嗚呼聖賢之待非類其法如此不可不知也既而孟子知夷之葬其親厚是稍變其師之學矣夫稍變其師之學者是其心之不安也因其不安處可以救藥矣至夷之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則有以處之矣夫其心不安則知其師之學不可行知師之學不可行則恐孟子之學真有過人者所以屢卻而屢來孟子乘其機㑹乃曰吾今則可以見矣向之不見以其為墨者之徒今之欲見以其有厚葬之說又曰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徐子以直之之語告夷子稍犯其鋒議論即起而勝負即生矣乃攻先王之道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嗚呼儒墨之異乃在於此墨子之學以天下之親為己之親嗚呼目不兩視而明耳不兩聽而聰精於一者行於萬事父母之禮其愛慕之心勤勞之職止可精專於一人耳倘視天下皆為父母人人事之如己父母則意必有所怠情必有所抑而作偽之心難知之行將乘此而起矣先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者止極其所行在於五十者不負戴六十者衣帛七十者食肉耳豈能人人如事吾父母冬温夏凊昏定晨省飲膳之節寒煖之宜鷄鳴而起深夜而寐遍走天下人人事之乎且吾父母之於我撫育之勤保惠之切教誨之至天下一人而已矣今視天下皆為吾父母不知此情何自而生撫育弗見也保惠勿見也教誨弗聞也而以其不情之見欲取天下之名乃視天下皆同己父母將置吾父母於何地其忍為此心乎其視天下之親同己之親則將視天下之子亦同己之子矣直可笑也夫父母之於子念慮在子出入在子撫育之保惠之教誨之其心切切然惟恐其蹈水火之害惟恐其行邪枉之塗丁寧防衛豈可名言哉今視天下之子同己之子將人人撫育人人保惠人人教誨上事天下之父母下愛天下之赤子不知墨子之身止一身乎其亦有異術為億兆身乎此豈可行也先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過發政施仁如幼而無父者必先施耳其道當如此也使其自有父母吾乃欲奪人之子以為己子乎愛無差等是何謬論孟子不暇逺取且就其近處而譬之曰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夫墨子所以有此言彼亦有所見也苐考之不精擇之不詳遂不可行於天下為邪說為異端為禽獸人之道夫其所見者何也其見鄰之赤子匍匐入井忽然有怵惕惻隠之心欲急趨而救之此時之心見鄰之赤子如己之赤子也不知此亦人心之自然耳夫赤子無罪一旦無知入於死地茍吾手足之力可以救援何為而不救之乎此特一時之心耳至於乆其撫育乆其保惠乆其教誨其能與己子同乎夫天之生物也烏子皆黑鵠子皆白桃之不生李而穀之不産麥其氣不同故吾之子與吾父祖之氣同他人之子則自與其族類同是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以私智亂之乃欲烏子為白乎鵠子為黑乎桃為李穀為麥乎人之子為己之子而有二本乎其理曉然無可疑者既攻其僻見偏辭矣乃提其好德之性理義之心與其師之學不同處以警之其警之如何曰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䘮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之心思以此薄葬易天下矣然而夷子已自不可行而獨厚葬其親以倍其師之說將以師之說為是墨子以薄葬為貴以厚葬為賤胡為夷子以賤事其親乎將以師之說為非胡為尊其師之說執其師之見以非儒者之道乎夫厚葬之心乃好德之性也理義之心也先王之道也夷子行之而不自知乃極力而語之曰夷子厚葬之心有自來矣孟子即其心而大明之曰上世葬親者舉之於壑此正墨子之道也他日過之見狐狸食其親蠅蚋嘬其親其顙有泚睨而不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逹於面目乃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心何心哉孟子指之曰掩之之心乃誠之發見也故曰誠是也其意以為欲識誠乎蓋在是耳夫其顙有泚睨而不視此好徳之性禮義之心儒者之道蓋在此也墨子之道欲絶人子愛親之心使就其殘忍之說不知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夷子聞之其本心發見知儒者之道正在于此與吾心合此其所以憮然自失其師之說為間以游於孟子之道不覺發言以歸誠曰聽孟子之所命矣嗚呼余觀孟子能用先王之道類皆如此方未得夷子要領則善言以卻之及既得其葬親之心則數語之下使之脫然自得於先王之道其轉移陶冶乾坤之造變化之神也其可忽諸
孟子傳卷十一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十二
宋 張九成 撰
滕文公章句下
陳代曰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孟子曰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䘮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乘終日而不獲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賤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請復之强而後可一朝而獲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簡子曰我使掌與女乗謂王良良不可曰吾爲之範我馳驅終日不獲一為之詭遇一朝而獲十詩云不失其馳舎矢如破我不貫與小人乘請辭御者且羞與射者比比而得禽獸雖若丘陵弗為也如枉道而從彼何也且子過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余觀孟子之時商鞅得志於秦而張儀繼之孫臏得志於齊而鄒衍淳于髠田駢接子慎到環淵又繼之蘇秦得志於六國腰佩六印坐謀輜車時君世主擁篲先驅郊迎側行其見禮如此考其所學非陰謀詭計即縱横捭闔駕傾河之辯肆無稽之談大要以進取為功業殺人爲英雄孟子所學乃二帝三王之道當世所貴乃鬼蜮豺狼之術則不見諸侯意可知矣陳代徒見商鞅孫臏蘇張稷下諸公談笑取將相今孟子獨不見諸侯宜似夫褊小而不疎通廣大也誠一見之一言遇合大可以為伊周小可以為管晏故引枉尺直尋之志以動孟子焉孟子先以虞人之非其招不往以攻代好利之心次以王良羞與嬖奚乘以攻代枉道之志孟子大意以為虞人尚非其招不往豈有為士君子不待招而往乎夫所謂招者非如擁篲先驅郊迎伏謁之謂也禮義而已矣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今當世諸侯以進取為功業以殺人為英雄禮義安在哉是其所以招賢者非其具也故其所得特商鞅孫臏蘇張稷下輩流耳又以為王良羞與嬖奚乘豈有為士君子而枉道以從彼乎夫所謂道者植桑種田育雞豚蓄狗彘謹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此所謂道也此孟子之志也當世諸侯方以燒夷陵取鄢郢今日虜公子卬明日虜公子申今日殺四十萬明日坑百萬為得志吾豈可枉道以從彼反不如一御者乎夫虞人知守其節御者知守其法豈有為士大夫學聖王之道乃不待招而往乃枉道以從人乎至於道之將行道之將廢有命存焉其所以自守者安可一朝變也樊並通尚書而為劇賊劉歆通春秋而附王莽馬融號為大儒而事梁冀祝欽明號為明經而事兩張是曾犬彘之不如曾何敢望齊之虞人趙之御者乎以孟子此志觀之則夫交結非類依附憸人而要功名而取富貴者皆虞人御者之所羞也其可不自儆乎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聖王道絶習俗風頽以管晏為高功以儀衍為丈夫以仲子為亷以匡章為不孝白圭自謂過於禹許行自謂聞大道各以私智恣為偃蹇紛然四起莫之誰何惟孟子於頽垣破塹中獨守聖王之道羞比管晏妾婦儀衍蚓仲子而禮匡章貊白圭而狄許子一掃啾喧弊陋獨推仁義之尊高非其中皎然明白安能發為深見逺識以區别真偽判斷是非如此乎惜乎其道之不行也使其道行彼是數子者固將收召之以變其心術隨其才之長短而用之見僻而堅怙終而賊則屏之逺方誅之兩觀不疑矣惟其終不得少行其志而商鞅之學大得志於秦其身雖亡其學猶盛一傳再傳至趙髙李斯而極力行之燒詩書殺學士倡督責之說起骨肉之誅至於誹謗者族偶語棄市慘刻之政至兩漢而未除反脣之誅武帝行之南山之詩宣帝戮之此鞅之遺禍也夫商鞅一派之學耳其禍猶如此之烈使此數人者不經孟子之誅紛然並行則天下之民為血為肉何時而已乎此所以見孟子大有功於名教也且儀衍以口舌之辯行捭闔之術膏車秣馬曵紫拖金馳騁於六國天下皆見其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皆稱其為大丈夫惟孟子知其本心不復問理義所向阿徇茍容乘間投隙志在取富貴而邀爵禄耳是其為術豈有他法哉專順人主之意操旁僻曲私之心行妻孥妾媵之態是何大丈夫之有乎夫道合則從不合則去其用我也則行大中至正之路以堯舜其君士君子其民故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惡有居側媚立邪僻行詭詐以罔人主而亂天下乎其不用我則卷而懷之物格而意誠意誠而心正心正而身修身修而家齊根於心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裕如也獨行其道如此視富貴貧賤威武皆空中一塵耳其來其去何足以為吾輕重哉古之所謂大丈夫者如此以此而論則衍儀直妾婦耳天下方稱為大丈夫而孟子乃見其為妾婦是孟子之見迥出尋常之外而非凡心俗慮之可知也而非之而疑之而詈之可乎
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公明儀曰古之人三月無君則弔三月無君則弔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家也禮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蠶繅以為衣服犧牲不成粢盛不潔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惟士無田則亦不祭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以宴亦不足弔乎出疆必載質何也曰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農夫豈為出疆舎其耒耜哉曰晉國亦仕國也未嘗聞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難仕何也曰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踰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鑽穴隙之類也深味周霄之言想見其為人見當世仕宦者類皆權謀詭詐縱横捭闔其得志者皆市井駔儈閭巷小人超然有離絶逺去之心見孟子不見諸侯雖見而不受其禄未幾而輙去深合其意以為古之君子類皆不仕也故發為問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又引公明儀三月無君則弔之語以荅之周霄之心見當時仕宦與意不合深欲脫去而不可得乃聞三月無君則弔之語又與其意大不相侔故曰三月無君則弔不以急乎以此為急則知其於當世仕宦悠然自守無所輕重矣余觀霄之為人亦為君子人也其心高逺疎爽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者也充其所見將為長沮桀溺荷蕢荷蓧之徒而非聖人之道也孔子深疾荷蓧丈人之徒故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是聖人之道其急於仕者非貪禄而慕位也人倫之大君臣為重仕則君臣之義明君臣之義明則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倫一皆大明而不昧何樂如之此所以三月無君則弔也夫士之失位猶諸侯之失國家其重如此諸侯失國家則無耕助以供粢盛無蠶繅以為衣服犧牲不成矣粢盛不潔矣衣服不備矣其敢以祭乎是諸侯失國家則五廟祖宗皆不得血食矣是知君臣之義不明則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一皆顛倒失序也士之不仕則無田以供粢盛以至牲殺器皿衣服一皆不備不敢以祭亦不敢以宴夫不仕其患如此之大使吾祖宗不得血食不忠不孝難以齒於人類所以皇皇所以可弔也霄雖聞三月無君之義乃未喻出疆必載質之義也故又更端而問之孟子曰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農夫豈為出疆舎其耒耜哉夫質所以見君也出疆載質見念念之不忘君也古之人在畎畆猶在朝廷不忘君拳拳之義也所以蘇武使匈奴十九年不舎漢節范泰終身不履魏地而坐卧漢車者見念念不忘君也而世之說詩者曰永矢弗過者自誓弗過君門也永矢弗告者自誓弗告君以善也永矢弗諼者自誓弗忘君過也邪說害道賊君臣之大義亂人倫之常經彼又惡知出疆載質之義哉霄平日見馳車擊轂腰金曵紫之人類皆乘時射利隂險傾邪乃超然不以仕宦為意以為孟子不見諸侯見而不受其禄受其禄不乆而輙去自謂與其意暗合疑古之君子類不以仕為意及聞夫子三月無君則弔出疆必載質之義乃見孟子反如此其急與其意大相舛矣故曰晉國亦吾所仕之國也平生未嘗聞仕當如此其急仕果如此其急君子之難仕何也孟子乃以為仕如此其急者乃君臣之大義不由其道又臣子之所羞惟其惡不由其道此孔子所以不主癰疽與瘠環惟仕如此其急此夫子所以適齊適衞適楚適宋而不敢已也然則穴窺之喻乃指商鞅孫臏蘇秦張儀稷下諸公不以正道事君者也霄因此問得聞仕如此其急大明君臣之義又聞不由其道之訓足以遂其自好之心悠然蕭然揮之不去招之不來一由於禮義而已矣霄亦何幸耶然則善用先王之道又於此可以觀孟子
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乗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於此毁瓦畫墁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則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孟子識見髙逺超然出一世之外故每事與衆人不同衆以陳仲為亷孟子獨以為蚓衆以匡章為不孝孟子獨加之以禮衆以管晏為大功孟子獨以為可羞衆以儀衍為大丈夫孟子獨謂之妾婦衆以不朝王為不敬孟子獨以不談仁義為不敬衆以君命召不俟駕為禮孟子獨以德齒為禮是其所見迥與衆人不同使其得志必能盡掃當時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陰謀詭計之陋而獨振先王之道於頽弊之中也此余所以拾其遺迹每事三歎之而竊悲夫後世不知孟子之心也今其所見又有異焉者彭更後車數十乗從者數百人傳食於諸侯以為泰孟子乃見以為道彭更見無事而食孟子乃見為仁義而食彭更見梓匠輪輿為食志孟子乃見為食功夫彼以為泰此以為道彼以為無事此以為仁義彼以為志此以為功是孟子之所見超然獨異於衆人也惟衆人所見如此所以俗氣不除皆景慕商孫蘇張稷下諸子惟恐學之不及而風俗薄惡日趨於鬼魅之地禽獸之心將血肉吾民大亂吾中國可勝悲哉惟孟子所見如此所以養浩所以知言所以能深知王道之所在所以直指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不負戴於道路不漂流於溝壑為王道也孟子所以能指數子之病而一開當世之耳目也嗚呼彭更其亦何幸乎向見後車數十乗從者數百人之為泰孟子乃直指此見為道且有簞食天下之說向見無事而食為不可孟子又直指此見為仁義且有入孝出弟守先王之道梓匠輪輿之說向見食梓匠輪輿之為食志孟子又直指此見為食功且有毁瓦畫墁之說自此以往所見皆新不離蹞歩不動毫芒轉泰為道轉志為功轉無事為仁義其視當世之學一皆邪說其視孟子所為一皆先王之大道嗚呼更亦何幸乎不知果能如余之所云耶余不能考其必然故就孟子之用而發之
萬章問曰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孟子曰湯居亳與葛為鄰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遺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衆往為之耕老弱饋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書曰葛伯仇餉此之謂也為其殺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讎也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芸者不變誅其君弔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恱書曰徯我后后來其無罰有攸不為臣東征綏厥士女匪厥𤣥黄紹我周王見休惟臣附於大邑周其君子實𤣥黄於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於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不行王政云爾茍行王政四海之内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
孟子見齊王時乃宋剔成三十八年剔成立四十一年為弟偃所攻偃立十一年自立為王東敗齊取五城南敗楚取地三百里以時考之萬章所問宋行王政正偃之謂也偃自東敗齊南敗楚西敗魏之後盛血以韋囊懸而射之命曰射天淫於酒與婦人羣臣諫者輙射之於是諸侯皆謂之桀宋偃立四十七年齊湣與楚魏伐宋殺王偃遂滅宋三分其地以是觀之偃又安知王政豈偃自簒立之後抑情飾詐欲以王政收人心乎豈初年克己晚歳盈溢而至滅亡乎抑豈萬章稱道時正王偃修飾時乎皆不可知也觀孟子荅萬章之問言湯先盡其在我故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豈孟子見王偃身為簒逆之賊詎可行王政乎又言武王出而東征君子實𤣥黄小人具簞壺以迎周之師豈孟子見王偃未知修德遽欲伐人而人不服乎味此兩段則知王偃之為人徒恃血氣未能盡其在我徒恃兵革未能服人之心其所謂王政者皆要名飾詐而非其真也使王偃果行王政自致知格物誠意正心來必不簒君而自立既簒君自立復欲竊取王政之名以欺天下嗚呼天下安可欺乎齊惡其詐欲自東來討楚惡其詐欲自南來討孟子知王偃之心出於詐故曰不行王政云爾茍行王政四海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是王偃胸襟所蓄者孟子知之畧無餘蘊矣則其射天射諫者皆其晚歳真情發見也然則以孟子之不許宋則為楚魏所殺以至滅其國分其地者已於王偃未敗時見之矣然則矯情飾詐者竟何為哉止足以殺其身而已爾
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曰使齊人傅之曰一齊人傅之衆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嶽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於王所在於王所者長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誰與為不善在王所者長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誰與為善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
考孟子所言如此則是王偃惡跡已露已與衆小人為偶日夜謀伐齊伐楚伐魏荒於酒淫於色射天射諫者之心已不可遏矣薛居州雖賢者豈能勝衆多之小人哉然方當王偃作偽之日萬章以為將行王政戴不勝又區區欲王為善是二人者皆信其然矣獨孟子知其決不能善終且以湯武之舉形迹其本心又以齊楚之喻推明其所好是於二子稱許之時孟子已知其殺身滅國為人分其地矣此所以見孟子高見逺識迥與常人不同也且心術之不可不正也乆矣夫心術正則其所起居正也其所好惡正也其所趨向其所避就正也安得不喜正人而惡邪士乎心術邪則其所起居邪也其所好惡邪也其所趨向其所避就邪也安得不喜邪士而惡正人乎王偃簒立心術之邪如此亦安得不與羣小處哉尚容一薛居州者盖欲借以為飾詐之具也昔明皇初即位志在社稷相姚崇宋璟朝廷清明天下無事安得而有小人及惑惠妃其志肆矣相牛仙客而逺張九齡且一意於李林甫雖盧絢在朝亦何能為哉以是觀之則天下之治亂信乎在用君子與小人而用君子與小人信乎在人主心術之邪正王偃心邪小人之資也以小人在上呼吸羣類覆出為惡一薛居州其如之何哉惟大人之事君不問小人之滿朝政事之紊亂苐觀人主心術如何耳儻君有願治之心吾則探其非心所在格而正之心術一正小人逐矣政事明矣齊威王一旦曉悟烹阿用墨天下朝齊其事亦明矣余因論宋王又發心術之說以告吾黨之士云
孟子傳卷十二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十三
宋 張九成 撰
公孫丑問曰不見諸侯何義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段干木踰垣而辟之泄栁閉門而不内是皆已甚廹斯可以見矣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於士不得受於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矙孔子之亡也而饋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亾也而往拜之當是時陽貨先豈得不見曾子曰脅肩諂笑病於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觀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觀之則君子之所養可知已矣
不見諸侯之問陳代公孫丑萬章更相致疑於孟子以此見習俗移人雖居聖賢之門洗除不去彼見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馳車擊轂奔走諸侯之門以為士之處世當如是耳不知伊尹耕莘傅說築巖吕望釣渭曷嘗僕僕走人門戸哉成湯救民髙宗中興文王行仁或三聘或肖形或親訪然後為陳堯舜之道應霖雨之求作鷹揚之舉則孟子之不見諸侯乃古人之道例當然耳寡見淺聞動輙致疑良可悲爾然見與不見古人不以是分優劣也理在可見見梁惠見齊宣非屈也理在不見如陳代公孫丑萬章致問之時亦非自髙也學至於聖不已又學而至於智故力之外又有巧至之外又有中豈可一途取哉以是而求則見與不見皆非所以知孟子也今公孫丑致問孟子引古人之例荅之曰古者不為臣不見然不見死法耳其中又有變化焉一於不見如段干木踰垣泄栁閉門彼將以不見為髙而不知於道為不合也此陽貨有賜於夫子夫子則順禮以見之干木泄栁豈知此義乎一於見如曾子之所謂脅肩諂笑子路之所謂未同而言彼將以見為通而不知於道為失節也此齊宣不就見孟子孟子則以疾而辭之脅肩諂笑未同而言之流豈知此義乎公孫丑問不見諸侯孟子乃非干木泄栁是以見為是矣將以見為是乎孟子乃又舉曾子子路之言是又以不見為是矣然則吾將何處乎廹斯可以見未廹則未可以見也吾知格物以知至知至以誠意誠意以正心正心以修身修身以齊家而已至于治國平天下苐觀人主用心為如何其心虛則可見自實其中雖見何益蓋君子所養養其理義而已理義既明有所見則不為段干木泄栁之固有所不見則不墮曾子子路之言顧理義如何爾非聖而又智至而又中力而又巧者安能至此地哉余因公孫丑之問又發明孟子之學庶幾知所擇焉
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征今兹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後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後已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
余讀史記考孟子時所謂宋王者剔成立三十八年而齊宣王即位四十一年為弟偃所攻敗而奔齊偃自立為宋君則萬章之問宋行王政戴不勝欲宋王之為善戴盈之欲去關市之征皆王偃時也夫偃東敗齊南敗楚西敗魏荒酒濫色射天射諫者卒為齊魏楚所滅三分其地安得行王政用薛居州而去闗市之征乎余嘗論之曰豈偃自簒立之後抑情飾詐以王政收人心乎豈初年克己晚歳盈溢而至滅亾乎抑豈萬章稱道時正王偃修飾時乎以史考之不見其實今以戴盈之問乃知王偃果自簒立之後抑情飾詐以蓋前愆也何以知之至欲行什一之法去關市之征所謂行王政者可見於此夫仁義何常之有蹈之則為君子背之則為小人使偃乆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耶孟子雖知其必敗有湯武之說以譏斥之有衆楚人之說以詆譙之今又有日攘一雞之說以切劘之然安敢不告以善道也故有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之說其意甚逺其來甚深使王偃不能行此言猶在也諸侯有欲行王政者舉斯言以自儆安知不疾趨急策以向王者之路乎嗚呼王偃之能不能已可見矣余思孟子攘雞之說有何待來年之語乃知人不能無過不知其為過尚可言也曉然知其為過詎可不離絶逺去如避涕唾如逃水火如却盜賊乎倘惟宿留不前凝滯不散去而復來捨而復取謂今日而有明日謂今年而有明年是皆無志之人甘與惡為徒侣者也孔子曰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以為惡不仁者其誰乎即仁也直指之故曰其為仁矣何以知其仁也惡之之甚至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嗚呼其惡如此真可尚也然所以能如此者以能用其力也我未見力不足者是人人皆有去惡之資也其不能斷然速去者特無志之人耳斯速已矣非深惡不仁之君子能如是乎余因攘雞之說乃力排去惡之疾以為士君子之戒
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當堯之時水逆行汎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書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逺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堯舜既沒聖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宫室以為汙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汙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亷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逺之天下大悅書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啟我後人咸以正無缺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横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廐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為此懼閑先聖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
世之論者皆疑孟子以闢楊墨為承三聖以空言配實效夫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驅猛獸孔子誅亂臣賊子其為禍患顯然可見至於楊墨之害豈可以洪水亂臣賊子猛獸為比哉余竊謂洪水夷狄猛獸亂臣賊子之害見於一時而楊墨之害起於無形而貽禍於千百世之後猶未已也且以商鞅論之定變法之令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連坐不告姦者腰斬告姦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姦者與降敵同罰此令一行民相告訐而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之風亡矣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此令一行民忘六親而父子相親兄弟相愛患難相保之風亡矣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鬬者各以輕重被形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此令一行民禮義而以力相夸以智相勝以謀相軋之風起矣夫使民相告訐民六親民禮義此風既成習俗浮刻有鍥薄之心無忠厚之氣挾兵持力并吞天下傾軋諸侯逮至始皇而燒詩書殺學士至二世而倡督責之說起骨月之誅天下蕩然無復人理至西漢而秦風猶在借父耰鋤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以至反唇之誅武帝行之南山之詩宣帝戮之三族五族之刑上行之不以為疑下見之不以為怪此皆商鞅之遺禍也夫洪水夷狄猛獸亂臣賊子之害詎至如此之乆乎則夫楊墨之害比洪水與夷狄猛獸亂臣賊子夫復何疑竊嘗考之孟子諄諄欲去楊墨求之當世特墨者夷之一見於七篇之書耳所謂楊墨之學其得志於當世者果安在哉余細思之乃得其說夫楊朱不拔一毫以利天下其失也為己太重故其弊為商鞅為鄒忌為孫臏為陳軫為蘇秦為張儀皆危人以自安害人以自利奪人以自富殺人以自彊其術皆祖於楊朱之為我也墨翟摩頂放踵利天下其失也為人太多故其弊為鄒衍為慎到為田駢為接子為環淵為莊周皆黄老之術為同異之辯肆無稽之談恣荒唐之說其術皆祖墨氏之兼愛也夫楊朱之術至商君而大肆其禍乃至於如此使墨翟之徒得志於天下無復君臣父子之倫姦雄窺伺天下大亂不可復支矣何以言之魏何晏倡虛無之說晉王衍從而和之認莊周老聃以為宗指文王山甫而竊笑倚杖髙視揮麈清談居䘮而酒肉父子而裸袒是致劉石相踵五胡亂華歴數百年而後混一至唐太宗而以㛐為妾唐𤣥宗以婦為妃尚有胡人之風此又墨氏之為害其禍如此之烈也孟子親傳道於子思蓋二帝三王周公之正統也其見識髙逺知與洪水夷狄猛獸亂臣賊子之害同故力排而深詆之髙自比於三聖而不疑誠以其所見者如此也然余嘿觀天下之理非大患害不足以見聖賢非大禍亂不足以見聖賢故洪水之患大禹出焉夷狄之亂猛獸之亂周公出焉君臣父子之亂孔子出焉楊墨之徒孫臏商鞅陳軫蘇秦張儀稷下之亂孟子出焉聖賢之去患害除禍亂豈徒然哉必也天理昭著深見患害禍亂之所在而去之除之其大用所及至有乾坤之造變化之神非淺智者所能窺也故禹用此道以治水則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其用為何如哉周公用此道以兼夷狄驅猛獸則誅紂伐奄驅飛亷於海隅而戮之驅虎豹犀象而逺之其用為何如哉孔子用此道以作春秋則舎趙穿而書趙盾卒楚子而人諸侯其用為何如哉孟子用此道以闢楊墨則羞比管晏妾婦儀衍蚓陳仲而直夷之貊白圭而狄許子其用為何如哉且有邪說必有暴行而邪說暴行不生於全盛之時必起於衰亂之世商君之說邪說也其行法也虜公子卬刑太子䖍歩過六尺者罰棄灰於道者刑暴行也豈非有邪說必有暴行乎堯舜之道衰則邪說暴行作故有飛亷猛獸之害周公起而正之文武之道衰而邪說暴行作故有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之害孔子起而正之孔子既死而邪說暴行作故諸侯放恣處士横議楊朱墨翟盈天下孟子起而正之豈非邪說暴行不生於全盛之時而起於衰亂之世乎丕顯哉文王謨非邪說也丕承哉武王烈非暴行也故啟佑後人皆以正而無𧇊缺至於邪說之害入於人心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且商君邪說一入孝公之心其為政事刻薄如此使楊墨之說盡行其為害豈止洪水夷狄猛獸亂臣賊子而已哉孟子闢之其於聖王之道可謂有功其於生民之性命可以同功於造化夫商君之說止入孝公其為害已如此矧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之說遍滿天下其惑亂人心亦已深矣欲正人心必息邪說距陂行放淫辭此自然之理也孟子諄諄蓋在於此然則外人以為好辯者此楊墨之說深入也然而孟子不指闢商君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之說而止闢楊墨者此又顯仁藏用之意而春秋所以罪冶之意而孔子所以君子伯玉之意也此又聖賢之大用也學者試思之
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亷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孟子曰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雖然仲子惡能亷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築與抑亦盜跖之所築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祿萬鍾以兄之禄為不義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避兄離母處於於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已頻顣曰惡用是鶃鶃者為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弗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
聖人之道大中至正不在放浪髙逺處亦不在枯槁憔悴處本諸身施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故其言無偏其行無弊行之可乆施之可大薰如和氣郁如春陽浩乎其無窮悠乎其甚樂倘以私智亂之不墮放浪髙逺以賊道則為枯槁憔悴以賊道槩之以聖王之法皆可誅者也夫飯禾而羮肉冬裘而夏葛上有父母之樂下有兄弟之情此大中至正之道本諸身施諸庶民考諸三王建諸天地質諸鬼神百世以俟聖人不繆不悖不疑不惑者也言無偏行無弊者也行之可久施之可大者也薰如和氣郁如春陽者也浩乎其無窮悠乎其甚樂者也彼陳仲者何師而何學哉此以私意求道此墮於枯槁憔悴者也夫居兄之室食母之食此聖王之道也今乃以兄之禄為不義之禄而弗食也而身織屨妻辟纑以為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弗居也而處於陵以為居是置兄與母於不義之地而自與妻同處於潔亷以要當世之名也此何心也哉此非人心也故孟子以聖王之道格之謂之巨擘以其尚小節也謂之蚓以其無知也倘自以為亷潔而不問天倫之大自陷於辟兄離母之罪是與蚯蚓同一機也夫蚓豈不潔乎上食槁壤下飲黄泉然論其形狀則可惡論其智識則甚愚陳仲子迹狀辟兄離母豈非可惡也哉仲子知識辟兄離母豈非甚愚也哉蚓異類不足道仲子為士人乃任私意以亂天倫在聖人之門正當誅絶者也嗚呼陳仲不幸不出於帝王之世見誅於堯舜文武也幸而出於戰國之時見正於吾孟子也倘使其說行則是楊墨之外又有一陳仲以亂聖王之道矣余嘗謂人不可不學學不可不求師求師不可不明聖王之道通萬世而可行者如陳仲自任私意不知好學又不知求師似此見識其求師也必入楊氏為我而非通萬世為可行者其亦可憐也已余原其初心本於為善而非為惡也不知好學不知求師不知明聖王之道乃陷於不孝不弟之惡以得罪於名教吁士大夫立己其可不審處乎竊嘗讀易乃見陳仲三日不食聖王之門無如是法也夫節固聖王之所同也然不貴苦節而貴甘節九五居中得正乃聖王之節也其辭曰甘節吉往有尚若顔氏子簞食瓢飲不改其樂此所謂甘節也使顔子得志飯粱而食牛必知其亦樂矣蓋其所謂節者乃品節之節非節抑之節也上九節之太過其辭曰苦節貞凶悔亡若陳仲子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此所謂苦節也苦節之過雖貞亦凶使其知悔則無凶矣此天理之自然也故凡刻意尚難憤世疾邪沽激矜持決去不反如屈原申屠狄之流皆非聖王之道也聖王之道不疾不徐不激不抗悠然自得從容中道如陳仲之苦豈可行之道哉當世方且尊尚之孟子乃獨指其避兄離母之罪且蚓之且巨擘之以為自任私意者之戒其於名教可謂有大功矣
孟子傳卷十三
<經部,四書類,孟子傳>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巻十四
宋 張九成 撰
離婁章句上
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為髙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惡於衆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詩云天之方蹶無然泄泄泄泄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此一篇大意言有仁心仁聞矣將欲布之天下使人人被其澤者當取法於先王之道也所謂先王之道何道也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者此先王之道也見之法度則謂之先王之法施之政事則謂之仁政謂之不忍人之政上謂之道揆下謂之法守在朝謂之道在工謂之度上又謂之禮下又謂之學其在臣下也謂之事君之義謂之進退之禮謂之責難謂之陳善統而言之其實皆先王之道所由異路故名言亦從而異耳仁心仁聞即堯舜之道也如離婁之明也公輸之巧也師曠之聰也離婁師曠公輸子雖明雖聰雖巧矣然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是規矩所以行其明而布其巧六律所以著其聰也有堯舜之道有仁心仁聞而不行仁政不遵先王之法猶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而廢規矩師曠之聰而廢六律則不能平治天下不可法於後世矣且仁政與先王之法所以行堯舜之道而布仁心仁聞者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以言徒有堯舜之道徒有仁心仁聞茍無先王之法不足以為政也又引不愆不忘率由舊章之詩而斷之曰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又言聖人竭目力竭耳力必繼之規矩準繩必繼之六律以為方圓平直以正五音皆不可勝用猶之聖人既竭心思必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所謂不忍人之政即先王之道故有為髙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之喻以證為政因先王之道之說孟子之心以為先王之道在我時君世主如齊宣有易牛之心可謂堯舜之道可謂仁心仁聞矣然而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則以不行先王之道也使信孟子則先王之法行而齊宣之仁覆天下矣如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皆賊害人君之心術雖人君有堯舜之道有仁心仁聞顧數人之學皆不足發揚於天下適以啓人君好殺之心詭詐之計耳吁可嘆也然有堯舜之道有仁心仁聞乃可以論先王之法茍無其本雖有仁政將安所施哉故曰仁者宜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惡於衆也播其惡於衆則并舉先王之法而壊之矣是故上無道揆而肆意下無法守而擅權朝不信道而為頗僻工不信度而為滛巧君子犯義而無忌憚小人犯刑而無愧心此皆不仁在髙位并舉先王之法而壊之之過也故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仁者在上修之而已爾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仁者在上理之而已爾惟不仁在上則漫無法度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其為災害也非特城郭甲兵田野貨財不治之比也危亡可指日而待矣豈特在上無堯舜之道無仁心仁聞并舉先王之法而壊之哉為人臣子者倘無堯舜之道無仁心仁聞則亦并舉先王法度而壊之故孟子引天之方蹶無然泄泄之詩為證且言事君無義所謀者利進退無禮所貪者位言則非先王之道所談者皆縱横捭闔權謀詭異之術阿徇人主之意而不陳堯舜之道安知責難之説逢迎人主之惡而不知獻可替否安知陳善閉邪之説其心以為何足與言仁義何足以格其非心云爾此賊其君者也此豈非并舉先王之法度而壊之哉如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皆不知堯舜之道不知仁心仁聞以縱横捭闔權謀詭異之學熒惑人主之心術使人君以殺人為功業闢土地為英雄阿徇人主之意逢迎人主之惡壊先王之法者也在先王之世當服欺君之罪受變亂之誅孟子憫之故歴陳先王之法一掃當世鄙陋之習焉其心亦可見矣嗚呼當戰國衰𡚁之世乃有如此至言偉論豈天之不墜斯文而留孟子以發揚之乎不然習俗之惡安得有此事耶學者其何幸乎
孟子曰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賦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則身弑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詩云殷鑒不逺在夏后之世此之謂也
此一章大意言盡君臣之道者皆當以愛民為主且規矩誠設則天下之方圓自此而出焉聖人既作則天下之人倫自此而出焉人倫之大其惟君臣乎盡君道者堯盡臣道者舜為君臣之法於千古者堯舜而已矣此所以為人倫之至也故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夫舜之所以事堯者何以民為先也其為百揆也舉禹治水以救民舉益掌火以安民舉稷以稼穡食民舉契敷五教教民是舜所以盡臣道者以民為主也堯之所以治民者何亦以民為先也其為天子也命羲仲東作以析民命羲叔南訛以因民命和仲西成以夷民命和叔朔易以隩民是堯所以盡君道者以民為主也使為君者不欲盡君道則已如欲盡君道則當法堯之治民以民為先可也使為臣者不欲盡臣道則已如欲盡臣道則當法舜之事君以民為先可也嗚呼此所以為人倫之至乎孟子既上推堯舜又引孔子之言幽厲之事為戒其意亦可見矣夫為君者不知以民為心暴其民甚者則身弑國亡如桀紂是也不甚者則身危國削如幽厲是也故又引殷鑒不逺在夏后之世之詩以為證原孟子此意所以深罪當時如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皆以縱横捭闔權謀詭異之術事其君以殺人為功業以進取為英雄而當時之君亦甘心其説焉如齊宣不以民為意乃以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為心豈聞堯舜所以盡君臣之道而為千古人倫之式者有在於愛民乎豈特齊宣如秦惠王梁惠王宋王偃楚懐王皆當時大國也無非以并吞征戰為事至於民之死生存亡一切不問其舉幽厲之事為言亦可謂切矣是以孟子區區以王道為言以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脩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為說此正堯舜之心也其學如此而當世君臣方日夜殘民以逞可悲也夫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强酒
心有所覺謂之仁故草木之實謂之仁以其得土則生也四體不知痾癢謂之不仁故利在一己害及他人而不恤者謂之不仁以其血脈不通也三代之所以得天下者同民休戚也其所以失天下者民有憂苦而不䘏也豈特天下國之所以興且存者亦以同民休戚也其所以亡且廢者亦以民有憂苦而不卹也夫衆非元后何戴后非衆罔與守邦此大舜之告禹也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此伊尹之告太甲也君以民為體民以君為心此記禮者之言也君民之相須如此今民有憂苦而君不卹君有憂苦民亦何卹哉君不卹民猶可言也民不卹君則四海之民皆為仇敵矣其忍言之乎故天子不仁不卹天下則天下之民亦不卹天子而四海不保矣諸侯不仁不卹一國則一國之民亦不卹諸侯而社稷不保矣卿大夫不仁不卹一家則一家之人亦不卹卿大夫而宗廟不保矣士庶人不仁不卹鄰里鄉黨則鄰里鄉黨亦不卹士庶人而四體不保矣此自然之理也夫人道所以長久者以有仁心固結於其間也平時暇日君尊如天民卑如地以為勢利吾所固有富貴吾所固有生殺吾所固有𫤌然南面與天下相絶而不相闗水旱不問飢荒不知愁苦不顧重賦厚斂以逞其欲争城闢土以快其忿視民之困乏而吾自足所願驅民之死地而吾自樂其生日復一日民心愈離一旦釁生於内變起於外簞食壺以迎雲霓之師前徒倒戈以攻牧野之衆其亦何及哉曽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其斯之謂與豈特天下一介之士一㕓之氓在官則有僚友在學則有交朋聞善相告見善相示直諒多聞以成吾徳切磋琢磨以攻吾短以至鄉里族黨有往來之情喪葬賓客有慶弔之好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此人道所以長且乆也倘惟挾才傲物恃氣陵人寒温無慰勞之情吉凶無憂喜之色平居無事亦復何害一旦患難交攻倉卒有變則賓朋亦相擯絶而鄉閭不見撫存至於此時小夫賤𨽻皆為敵國矣嗚呼人道所以立乎天地之間者亦有仁造化於其中耳為天子為諸侯為卿大夫為士庶人雖貴賤不同勢位殊等其利病深切同歸一揆耳而戰國之君不知出此以殺人為功業以進取為英雄民困乏而不知驅死地而不問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縱横捭闔權謀詭異日夜講不仁之術以害斯民孟子直指言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强酒亦可謂切矣而時君不信故六國相繼而亡秦并天下自以為安矣興驪山之役發閭左之戍一夫作難而七廟皆隳身死國亡族滅無種不仁之禍果何如哉孟子於齊宣梁惠之時已見此理奈何國無人莫我知乎此余所以三歎而不已也
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嗚呼孟子之於聖學可謂有功矣於孔子自省自訟自厚之說曽子三省忠恕之說又發其大用於事為之間使聖道曉然如在目前則此章是也夫仁用以愛人智用以治人敬用以禮人愛人則人當以親來答治人則人當以治來答禮人則人當以禮來答如影之隨形響之從聲自然之理也今愛人而人不親治人而人不治禮人而人不答常人到此不怨則怒吾有怨心彼以怨報吾有怒心彼以怒報則舟中之人皆為敵國四海之内皆為仇讐然則如之何孟子於此有造化之功焉此善用聖學之力也夫射之為技末技也然内志正外體直步立中鈎繩弛張合規矩雖不切切然求必中之巧然發必破的慮必中微倘在我有分寸之差則在彼者有尋丈之失矣推此理以觀則愛人不親豈非所以為愛者未中其㡬乎治人不治豈非所以為治者未中其㡬乎禮人不答豈非所以為禮者未中其㡬乎使吾果仁果智果敬則仁舉於此親應於彼智舉於此治應於彼敬舉於此禮應於彼今而不親不治不答必吾於發處有偏頗私曲之病故應於彼者有如是之舛迕也倘吾發處正中其㡬則其應也有破的之妙矣夫夫子止言見不賢而内自省見其過而内自訟躬自厚而薄責於人曽子止言吾日三省吾身夫子之道忠恕未論愛人不親治人不治禮人不答之㡬今孟子乃於聖賢微處推而大之𤼵為自反之論然後自省自訟自厚三省忠恕之說愈覺光大余以是喟然嘆曰孟子之於聖學可謂有功矣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其說淵微不可以淺心窺測也且干羽舞而有苖格簫韶奏而鳯皇來恭黙思而傳說夢金縢啓而天反風則以反求諸己得其正處故彼來應疾於置郵此理深矣安可以淺易觀之哉夫愛人不親治人不治禮人不答常人方墮於怨怒中而孟子乃轉為自反之説遡流而上以觀其發處正與不正其造化運用乃如此之巧學乎學乎不到孟子安知聖賢轉移變化之功與乾坤天地相為表裏乎且引自求多福之詩為説嗚呼觀詩者能如此為用乃可以用六經矣豈𫝊注箋解所能跂及哉語至於此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天下樂事其有過於此乎君子其勉之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大學曰古之欲明明徳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脩其身欲脩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脩身脩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脩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與孟子之言相為表裏然余嘗考之大學之道始於致知孟子之論始於脩身何也葢致知方求其體而脩身已見於用身已脩則齊家之本也家已齊則治國之本也國已治則平天下之本也所治愈廣則收功愈大學而至於脩身極矣齊家治國平天下特移脩身之道以用之耳非有加損於其間也自脩身以先皆大學之事也夫學莫先乎致知致知莫先乎格物格物者窮理之謂也使天下之理一物不窮則理有所蔽理有所蔽則足以亂吾之智慮惟無物不格則無理不窮而内而一念外而萬事知其始知其終知其利害知其乆近是以念動於中事形於外㣲而未著兆而未彰吾已知之矣知之則或用或捨在我而已故曰物格而後知至用捨在我則吾意之所向皆誠而無私故曰知至而後意誠意之所向誠而無私則心之所存皆正而不亂故曰意誠而後心正心之所存正而不亂則身之所履脩而無缺故曰心正而後身脩身之所履修而無缺移以治家則父子篤兄弟睦夫婦和而家齊矣移以治國則大臣法小臣亷官職相序君臣相守而國治矣移以治天下則天子以徳為車以樂為御諸侯以禮相與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矣深原其本本自修身此孟子之説也原脩身之本本自格物此大學之道也余因孟子之論又發大學之說使知脩身之本自格物而始然後孟子之學幾可
得而言矣
孟子傳卷十四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十五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一國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徳教溢乎四海一國之心歸於一國之賢者人君能即民心所歸之人而用之則一國之人歡欣鼓舞令之則聽禁之則止號之則來驅之則去上不疑於下下亦不疑於上則以其間有賢者為之依倚也然而有説焉小人疾其名讒夫害其𠖥則將有擅權之説有朋黨之説以熒惑主心疑似君聽一入其説賢者不安其位賢者不安其位則一國皆不安其所矣此正國家之大㡬不可不知也孟子深見此理故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者即所謂一國之賢者也其盛徳懿行民心之所素歸而信服者也豈强臣世家之比哉如晉叔向齊晏子鄭子産魯季孫行父者是也雖其間未必一一皆當道然必有至謀竒節屢見於設施之間民心服之乆矣用之則一國之心樂一國之心樂則上恬下嬉徭輕賦薄一人傳十十人傳百百人傳千千人傳萬以至天下皆慕之矣天下信服則徳教方施已沛然溢乎四海矣然則將欲有為者其可忽一國之賢者乎漢殺李固天下解體唐用盧𣏌四方相弔治亂之源止此而已昔晉悼公即位用魏相士魴魏頡趙武為卿荀賓荀㑹欒黶鮑無忌為公族大夫使士渥濁為卿使脩范武子之法右行辛為司空使脩士蒍之法以至六官之長皆民望也諸侯皆服晉室復霸此可見也故袁紹主盟而諸侯聽命謝安既起則天下歸心孟子之言豈特為當時之説哉如商鞅自衞來秦孫臏自魏來齊陳軫自秦來楚蘇秦自周逰六國張儀自魏來秦稷下諸人慎到自趙來環淵自楚來而淳于髠騶忌騶衍皆以竒計詭迹釣名干禄於一時者也豈知國家之典故朝廷之大體民心之好尚風俗之便習而諳詳精練如叔向晏子子産行父諸公乎一旦騁口舌之辭肆縱横之辯行詭詐之術雖得一時之竒功而失乆逺之大計彼於他人國家何有哉志在腰金佩紫髙車駟馬以鄉里而取名聲耳孟子所以有世臣之言今又有巨室之説其意將使時君世主毋喜進少年一時之崛竒而聽元老大臣乆逺之長計也其意顧不深哉然而余懼世之學者不審巨室之為賢者而認世禄之家為重則夫魯三桓晉六卿齊田氏亦可以為戒矣孟子之言豈為此輩設哉不可不細考也故余謂巨室一國之賢者所以發明孟子之本意求欲斷絶小人借此為奸雄之資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徳役大徳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絶物也涕出而女於吳今也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於先師也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矣詩云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于京孔子曰仁不可為衆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也欲無敵於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詩云誰能執熱逝不以濯
觀孟子此論乃知其學極天人之際豈常流所能到也觀夫以天下有道小徳役大徳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强為天之命且有順天者存逆天者亡之説又有齊景公涕出而女於吳之説又有今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之説其意以為小國役於大國弱國役於强國雖人情不平以為其徳不足以服人其賢不足以髙世徒恃其强大以勢相臨使小弱之國聽使令於下風供貢賦於内府然而天方以强大在彼以小弱處我此豈偶然哉大國役小國强國役弱國此天也小國事大國弱國事强國亦天也天命在是吾其如之何哉安職守分可也論至於天則已極矣無可説矣然孟子之學不委於天而已也其下又有説焉其説云何轉移造化之説也可謂深矣大矣不可企及矣不知孟子立於何地見天之際如此其分明也且其説曰今也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於先師也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矣夫既言小役大弱役强之為天今乃又以為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變移天意斷然不疑畫為年數如執左契以取責於天下豈非轉移造化之説乎學至於此則亦深矣大矣不可企及矣夫既歸命於天無可説也而天之外又有師文王必為政於天下之説是天命在我而已矣天之外又有文王焉且引商之孫子祼將于京之詩以為證又引孔子仁不可為衆之説以為據意以為既為仁人則當在人上不可與衆同也故有無敵於天下之説以為超然獨尊無有對之者當時諸侯皆行暴政以進取為功業以殺人為英雄雖曰强大皆非仁人也民之居其國如在猛火沸湯中如行王政盡使之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則是行仁政師文王其無敵於天下必矣又何强大之足道哉吾方帥諸侯以事天子復文武之緒猶執熱而以濯也又引詩以卒其意焉夫事至於無可奈何則歸命於天如楚子圍弑君簒位滅陳滅蔡執徐子城朱方號令天下主盟中國皆曰楚為天所相又曰天方授楚如申之㑹晉叔向鄭子産宋向戍皆當時良大夫也然帖首聽命不敢可否意亦以天命在楚其如之何哉孔子傷之故書楚子麇卒而以十三國之大夫皆並於淮夷是天之外又有説而當時大夫學之不精至使弑君之賊無復忌憚横行天下所以聖筆於春秋發明天命在我當有以禆贊之轉移之如孟子所謂可也故余以為孟子之學極天人之際常流所不可到者誠以其説有如此之大也
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後人毁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孟子識見髙逺見當世之君聽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學士之邪説深入其中變易心術例皆成不仁之君而風俗習尚不知以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尊賢使能闗譏而不征市㕓而不征無夫里之布為政而以進取殺人為功業為英雄安可與論先王之道哉故商孫蘇張稷下之説皆危亡菑利之説也而時君世主競行而争蹈之是安其危而利其菑也是樂其所以亡者也彼各自以為晏然如日之在天孟子於其禍患未發時已知其滅亡不乆矣宗廟社稷皆當傾覆於他人矣故引孺子之歌孔子之説太甲之説為證且有人自侮家自毁國自伐之論以傷之卒之宋滅於齊魏楚而韓魏趙楚燕皆滅於秦齊在山東四十餘年不被秦兵亦死於松柏之間為秦盡有其地秦復恃兵革殺人為政無國可伐無地可并至乃誅及三族誅及骨肉天下大亂一夫作難而七廟皆隳卒為項羽所有羽又蹈覆車之轍以殺人為心欲以兵雄天下不師仁義而為漢所有漢髙祖入秦不戮一人約法三章穆然已有三代遺風繼以文帝寛仁東西凡二十餘帝而卜年至於四百豈非仁政之力哉孟子於六國無事時已見此理而發為自取之論不五六十年其言效驗如印劵契鑰無分毫差然則不欲為天下國家長乆計則已誠欲為之則聖主之道其可忽諸
孟子曰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故為淵敺魚者獺也為叢敺爵者鸇也為湯武敺民者桀與紂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為之矣雖欲無王不可得矣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茍為不畜終身不得茍不志於仁終身憂辱以陷於死亡詩云其何能淑載胥及溺此之謂也
桀禹之子孫紂湯之子孫皆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不務行仁政以光大湯禹之業而放肆暴虐一則放於南巢一則死於鹿臺例皆亡失天下夫其所以至此者以失其民也所以失其民者失其心也民歸之則為天子民去之則為匹夫然則使其歸之道無他焉知其好惡而已矣民之所甚好者仁所甚惡者不仁何謂仁即所謂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者此所謂仁政也誠有舉此而行之者民之歸之猶水之就下如此其順也如獸之走壙如此其樂也湯武行此仁政故民歸之桀紂反此仁政故失天下湯武行如此而桀紂反如彼是桀紂之民歸湯武猶獺之魚於淵猶鸇之爵於林也孟子識見髙逺黙觀當世之君一皆桀紂之資日夜驅逐其民使不附己第未有行仁政收之者耳誠有好仁之君行前數事則四方之民皆争歸之則以當時諸侯日夜為我驅逐於彼也然而欲行王政非一朝一夕之功也當至誠行之乆而不厭使四方皆信而不疑猶七年之病有三年之艾則火力為愈深其效必速若夫乍出乍入不為乆逺之計而欲得民於旦暮間豈有此理哉故曰茍為不畜終身不得然如當世之君以進取為功業以殺人為英雄而孤人之子獨人之父使弟哭其兄妻哭其夫鄉閭族黨親戚朋友使無往來之好雞豚黍稷酒醴牛羊使無宴樂之情如此用心今雖若安以孟子觀之若齊若楚若魏若趙若燕若秦皆當終身憂辱以陷於死亡卒之齊楚趙魏為秦所滅而秦亦滅宗絶祀以歸於漢是詩所謂其何能有善終者乎相與歸於沉没而已矣夫當諸侯争騖人人自以為英雄時而孟子已知其滅亡則孟子之先見逺識豈商孫蘇張稷下輩所能彷彿其萬一哉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此一章指商鞅騶忌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之所言所為而哀之也夫此數人者為權謀詭詐傾覆縱横之説為荒唐無稽竒險卓異之説考之仁義邈然無有豈非自暴其短乎商鞅為苛刻之法以助秦虐騶忌為傾覆之計以陷田忌孫臏為隂險之術以報龎涓陳軫為鬼蜮之謀以敗韓魏蘇秦為縱説以取富貴張儀為横説以吞六國稷下學士為無實之辯以邀尊榮考之仁義亦邈然無有豈非自棄其身乎夫仁人之安宅義人之正路彼是數人者志在名位乃肆傾邪之言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取先王之民先王之風俗變壊為衰亂之世夫商鞅獨行於秦其為酷至漢猶未已不知斯民為血為肉者㡬億萬風俗為鬼為魅者亦㡬百年皆鞅之學所至也孟子知其必然觀天意考人事不至於漢不已也雖欲救之其將能乎然仁者之心亦豈能恝然不動哉所以為哀痛而不能自已也士大夫學術不正有一出於數人之言者皆自暴其短也有一出於數人之行者皆自棄其身也嗚呼先王有大中至正之道居仁由義而已用之則可以堯舜其君士君子其民不用則根於心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而耳目聰明血氣和平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明不慙於妻子幽無負於神明胡不體孟子之言而以商孫諸人為戒乎
孟子曰道在邇而求諸逺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此孟子深哀當世將以權謀兵革平天下不知平天下之道甚邇而乃求之於逺平天下之事甚易而乃求之於難乎何以知其為逺且難也權謀不足以服人心兵革不足以得人心夫平天下在服人心得人心而已今權謀詭詐墮其術中者使人怨恨而不已烏足以服人心乎兵革殺傷受其危害者寃苦而無告烏足以得人心乎當世諸侯將平天下其道其事乃與人心背馳如此豈非求之於逺且難乎孟子憫之故一舉盡告以平天下之術其為道甚邇其為事甚易也然則如之何亦曰使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已矣夫人人親其親長其長其言甚微其功甚大試言其一二聖人躬行孝弟於上而設庠序之教於天下顧念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是其良知良能乃天性之自然者也及夫嗜欲深而忘其親爭鬬起而忽其長先王所以家有塾黨有庠遂有序國有學講明孝弟之道而孝弟睦婣則鄉閭族黨書之不孝之刑不弟之刑則司冦糾之又設為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之法使七十者食肉五十者衣帛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風俗醇厚人心温良人人知愛其親敬其兄既愛其親又敬其兄則其心朴粹無麄猛之氣其心柔和無忿戾之色使四海之内人人如此是乃堯舜三代之世也平天下之道豈不在此乎夫設權謀恃兵革勞心竭力十無一二成功至於親親長長乃人心之自然者特在吾一舉以示之耳逺邇難易之理亦已明矣孟子之時習俗己成不信孝弟之足以感人而謀權兵革不可一日而舍去極其所知盡其所學行其所見皆亡國滅祀而不悔可勝傷哉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獲於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於上有道不信於友弗獲於上矣信於友有道事親弗悦弗信於友矣悦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悦於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此一章乃子思中庸之學而孟子於其中又擴大誠之為用無所不動之意也然世之論誠者多錯認専為誠夫至誠無息息非誠也倘以専為誠則是語言寢處應對酬酢皆離本位矣故世之行誠者類皆不知通變其𡚁至欲誦孝經以禦至劇之賊讀仁王以消侯景之災此豈不取天下笑為後世之戒哉夫誠難知也難言也惟子思一語深見誠之本體特學者語之不詳擇之不精不能深體聖賢之意以至如是之𡚁也其語安在其曰不明乎善是也夫人性皆善特吾學非其道而世無師友指示之耳使吾知格物知至之學内而一念外而萬事無不窮其源流窮其終始窮之又窮之至於極盡之地人欲都盡一旦廓然則性善昭昭無可疑矣此所謂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也使吾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聞其善言而心有所省見其善行而心有所感一旦廓然則性善昭然亦無可疑矣此孟子指文公以性善而能力行三年之喪使百官族人稱其為知而四方來觀者皆大悦而歸者是也嗚呼誠如此其大而乃競指専以為誠使専謂之誠則農夫樵叟皆聖人矣吁可怪也倘性善既明則其身中無一毫私智念念皆誠處處皆誠而其身誠矣誠之為用無不感動以此事親則吾親感動而無不悦矣以此交朋友則朋友感動而無不信矣以此事上則在上感動而無不獲矣以此治民則天下感動而無不治矣是故不憂民之不治獨憂上之不獲不憂上之不獲獨憂友之不信不憂友之不信獨憂親之不悦不憂親之不悦獨憂身之不誠不憂身之不誠獨憂善之不明耳使明乎善則吾身吾親吾友吾君吾民之㡬皆已縂攝乎此矣注之於身則身誠注之於親則親悦注之於友則友信注之於君於民則獲於上而民治矣嗚呼士大夫將以脩身事親交友事君治民其於明善之學可不用心乎昔舜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叙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則以明乎善故無所往而不動也孔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則以明乎善故無所往而不動也孟子又推明之曰誠者天之道使能誠其身則所向皆天安有不動乎思誠者人之道此大學所謂致知格物也非認専為誠也至誠則無往不動以脩身則身動而誠以事親則親動而悦以交友則友動而信以事上則上動而獲以治民則民動而治誠之所在擊觸轉移使天下不知其然者故干羽舞而有苖格簫韶奏而鳯皇來髙宗思而傳説夢成王悔而雨反風其㡬迅速間不容穟學而不至於此其何以堯舜其君士君子其民乎三復斯㫖使人手舞足蹈安得不想孟子而欲再拜稽首以謝其格言乎
孟子傳巻十五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巻十六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歸之是天下之父歸之也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為政於天下矣
孟子開口必説仁政而所以為仁政者必先養老考其養老之説非徒執醤而饋執爵而酳袒而割牲肆筵設席授几緝御主於人君而已也葢使天下皆養老耳其養老之法必以文王為宗其法如何曰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則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無飢矣則又從而詠文王之法曰所謂西伯善養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其老五十非帛不煖七十非肉不飽不煖不飽謂之凍餒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此之謂也然則考文王之法豈非使天下人人皆養老乎其政如此則人心温良風俗醇厚穆然已有太平之風伯夷太公其心在此而紂所行之政方且放黜師保方且播棄黎老其政與此二老之心遼乎不合所以一則逺遯北海一則逺遯東海一聞文王之政皆不憚道塗之逺筋力之疲喟然有盍歸乎來之嘆夫為政莫大於失民心失民心莫大乎失賢者心二老逺遯民心亦遯矣二老來歸民心亦歸矣此孟子所以有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之説也故四皓來而太子安謝安起而蒼生喜而漢殺李固天下解體唐用盧杞四方相弔民心所繫以賢者為重輕如此則人主於賢者豈可輕失其心乎然文王積徳百年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則以商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諸公相與扶持故百年之逺其政未洽若夫在孟子時地醜徳齊莫能相尚孟子以大道觀之以天時考之以人事驗之形勢易行事半功倍有一諸侯舉文王為君故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矣此誠有所見而然非為夸大之辭也其心昭然見天下之勢在此而無有一人肯聽其説者豈天之不興斯文留其遺言以俟後之君子乎不然何為其然也吁可傷哉
孟子曰求也為季氏宰無能改於其徳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觀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於孔子者也況於為之强戰爭地以戰殺人盈野争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聖王之學其事君也不在辟土地充府庫亦不在約與國戰必克如衰世之所尚也止在於正人君心術而已故曰人不足與適也政不足間也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夫人不足適則無賢士大夫是可憂也政不足間則紀綱法令一切顛倒是可憂也然大人不以為憂所可憂者人君心術耳惟大人有格物之學充而至於天下國家其㡬甚明其侯甚熟一見人主知其非心偏於何處吾則以言指之以行感之窮其所歸扼其旁出使人君一言之下一事之間忽然開悟平生非心一息頓影滅跡絶而固有之心盡皆𤼵見所謂仁所謂義所謂正者皆昭然顯露此乃固有之心也嗚呼此心豈特人君有之哉天下皆有之特未有以發之耳故人君一明此心其㡬感動則不俟終日曠然丕變此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之謂也至於此時則前所謂人不足適者今一變盡為賢士大夫前所謂政不足間者今一變盡有條而不紊信乎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也大人之學葢在於此冉求逰聖人之門所學者大人之學也今仕於季氏已非其正矣而不能推格其非心之學以改季氏之惡而乃公犯聖人之禁使賦粟倍他日豈孔子之門所宜有哉聖人深惡之至欲鳴鼓以聲其罪以此而論使孟子得志行孔子之學則如商鞅騶忌孫臏蘇秦張儀稷下諸人講殺人之學以開人主無厭之心者皆當蒙兩觀之誅受市朝之戮矣故其言有爭地争城殺人盈野盈城之説且有罪不容於死之言又次第連諸侯辟草萊任土地之罪而等級之而善戰者使服上刑則孟子之心専欲以大人之學事其君而所謂土地府庫皆其末耳余觀此一章非對當時士大夫言之乃其自著書以明其學不然與門弟子論之耳倘惟公肆此説則如商孫諸小人聞之孟子將何地以處其身乎如孔子作春秋止以授門人弟子其死也春秋乃出此又聖賢處世之大方也余又因而發之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
觀孟子此論必有所謂豈見商鞅騶忌孫臏蘇秦張儀稷下諸人及當時之君其眸子異常而為此論乎夫所謂瞭與眊者非止明暗之謂也如以目明者謂之正人楊堅目如曙星楊素黒白分明一則簒位一則作亂正人固如是乎以目暗者謂之邪人如子夏左丘明師曠師冕皆失明之人也而子夏四科之賢師曠議論之正左丘明孔子與同好惡師冕孔子與之周旋豈可謂之邪人乎禮曰君子視不上於袷不下於帶國君綏視大夫衡視士視五步凡視上於面則傲下於帶則憂傾則姦所謂瞭焉者豈不上於袷不下於帶綏視衡視五步之謂乎所謂眊焉者豈上於面下於帶以至傾姦之謂乎若商人之蜂目豺聲王莽之鴟目虎吻露白赤精梁冀之鳶肩豺目洞精矘盻皆精神不正故見於眸子者如此也眊焉者類當如此夫心正則神正心邪則神邪神正則發於眸子也必正瞭者神之正也非謂明也如綏視衡視是矣神邪則發於眸子也必邪眊者神之邪也非謂暗也如蜂目鴟目豺目是矣然而必如孟子之心正然後可以識其瞭與眊耳倘為學不到孟子心地暗昧而又惑於明暗之説遽欲以此銓量天下士大夫則許負唐舉之類皆可與聖賢並列矣學者又不可不熟思也夫學至聖賢則其心公如天地明若日月若邪若正一至其前瞭眊之狀神情之見有不可掩者學者第當盡心於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學則夫孟子之論自可得之於意言之外矣學未至是遽欲以眸子明暗論人邪正非所以知孟子也余恐學者之率爾故又發明孟子之遺意以風吾黨之士焉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為恭儉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
余以孟子時時君世主考之此一章當為宋王偃設以孟子答戴不勝一薛居州事觀之則宋王偃宜若能禮賢者矣不知其實侮之而天下不知也又以戴盈之問去闗市之征觀之則宋王偃宜若能儉以足用矣不知其實欲奪之而天下不知也宋王偃禮薛居州竊恭儉名惟孟子識其心知其有侮奪人之實且曰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所以深言其詐也卒之王偃射天射諫者恭安在哉戴不勝受其欺而不知耳東敗齊取五城南敗楚取地三百里西敗魏軍儉安在哉戴盈之受其欺而不知耳孟子乃見於未形之前髙識逺見天下一人而已矣然孟子不直指其人何也此孔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之意也若夫好言人之過如國武子孟子不為也其為此説將以窮天下之理耳何必指其人也余以當世之君考之如騶衍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如燕昭王擁篲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皆出於誠意非侮之也自是騶衍負之耳齊宣王自謂好貨亦非以儉求名也獨王偃欲行王政去闗市之征以惑亂天下竊取一時之名而其實侮奪人如此此孟子所以誌之學者讀聖賢書不以其時考之妄欲論説恐不足發聖賢之意故余以時考之知其為王偃也如其不然以俟君子
淳于髠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淳于髠唇吻小人喋喋以惑亂當世觀其設隠干騶忌有豨膏棘軸弓膠昔幹之説足以知其志之所存矣今觀嫂溺援以手之問是其心見孟子論二帝三王之道而不得其説故為此無稽之談以侮玩聖賢耳然彼之所談者出於私智此之所得者本於道也彼之辛苦而造作者設於思慮此之優㳺而明析者來於天理髠也徒自露其小人之態耳於聖賢何傷哉論髠之心則小人論髠之難則鄙倍也時君世主開第康莊築館稷下収召此輩而欲與之圖囘國家亦可謂不思矣此葢市井駔儈牙校之徒假口舌以要名寵者也在先王之世所謂學非而博以疑衆者也所謂析言破律執左道以亂政者也皆於法當誅而戰國乃反尊寵之使之公肆無禮侮玩聖賢則天下國家之法從可知矣
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勢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繼之以怒繼之以怒則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於正也則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則惡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
余讀此章乃知父子自有父子之法師弟子自有師弟子之法父子以恩為主師弟子以責善為主易位而處在父子則傷恩在師弟子則傷義此天理之自然不可以私智亂之也然能言則學唯能食則尚右手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教之男女之别八年學讓九年學數目十年學書計十三年學樂學誦詩學舞勺成童時學象學射御二十時學禮學舞大夏三十時博學無方孫友視志四十時出謀發慮道合則從不合則去自懐抱時教固已行矣乃云不教子何也葢教之者父母之心而所以教之者則在傳姆與師耳嗚呼過庭之問義方之教聖賢亦豈得恝然無心哉善教者必以正師弟子以責善為正父子以恩為正教者必以正師之正在責善善或不勉在師當繼之以怒則謂之義父子之正在恩不在責善倘或責善則謂之不正善或不勉而繼之以怒繼之以怒則謂之傷恩夫教者必以正父以恩為正今而責善是出於不正葢父怒其子則傷於慈子違其父則傷於孝父子相傷在天性豈不為大惡乎惟師以責善為正以正不行師怒弟子或榎檚以收其威或鳴鼓以聲其罪則謂之義夫在師謂之義在父謂之不慈父子師弟子不可易位如此古者所以易子而教之也然而父雖不以教為正亦安可不謹哉嗚呼風聲所𫝊習俗所尚其亦可畏也李敬業乃勣之子柳瑊乃宗元之子而李固郃之子也陳羣亦寔之孫也王祥之後有導魏徴之後有謩是雖不以教為意而言動之間教固已行矣此又孟子之遺意余故表而出之
孟子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孰不為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養曾晳必有酒肉將徹必請所與問有餘必曰有曾晳死曽元養曽子必有酒肉將徹不請所與問有餘曰亡矣將以復進也此所謂養口體者也若曾子則可謂養志也事親若曽子者可也
余讀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四句毛髪森立精神竦然嗚呼何其言之切於人心也且又并而言之曰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又曰孰不為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其拳拳反復如此夫此身乃父母遺體也敢不敬與不能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傷其本枝從而亡古之人所以守其身者可謂至矣自格物知至意誠心正而守之以至置之則植乎天地溥之則横乎四海推而放諸東海而準推而放〈缺〉
孟子曰人不足與適也政不足間也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
天下之本在人君人君之本在一心一心本體有何物哉仁義正而已矣心或有偏所向皆暗以之用人則皆小人以之為政則皆亂政小人得用則呼吸羣類朝廷之間無復賢人君子故人不足適也亂政亟行則紀綱法度一皆顛倒無一合人心者故政不足間也事至如此亂亦極矣無可言者矣然而此有要道謦欬嚬笑之間可轉危亂之世為治安之時者葢有説焉亦曰格君心之非而已矣夫惟大人内明外映見君心之非在於何處吾從而格之一格之下非心消散心之本體見矣心之本體居則為仁由則為義用則為正君有此心天下亦有此心君舉本心之仁以示天下則天下本心隨所舉而皆仁君又舉本心之義以示天下則天下本心隨所舉而皆義君又舉本心之正以示天下則天下本心隨所舉而皆正秉本執要不俟嵗月不煩教告一息之間天下丕變前日小人皆變為賢人君子前日亂政皆變為良法美意何其迅速如此乎夫大人格君心之非猶善醫者之治病也在表則汗在裏則下虚則補之實則㵼之當其病也精神昏憒氣力衰疲使劑中其㡬箴投其隙瞬息之間病已去矣向來昏憒一變而為清明向來衰疲一變而為勇健顧治病無善醫治國無大人耳倘或有之夫復何憂乎孟子有治國之術而當時無肯聽之君人皆見商鞅騶忌孫臏蘇秦張儀稷下之為小人皆見權謀捭闔縱横詭異之為亂政以為人不足適政不足間天下無可為者而不知孟子有格君心之道可興二帝三王之治於旦暮之間變諸小人為君子變諸亂政為良法其誰肯信之乎其曰一正君而國定何其敏也夫一正而已矣不俟再三顧其正處乾坤之神造化之妙也惜哉孟子有此術而不得施也豈天之不興斯文與吁可歎哉
孟子傳巻十六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巻十七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曰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毁
毁譽亂真浮薄之俗也浮者輕譽故多不察而傷義薄者輕毁故多求全而害仁卜興亡者屢有喪師之恥稱廬墓者乃有生子之汙不深考其用心而輕譽者類多如此心存社稷者乃罪其胡粉飾面志摧姦雄者乃罪其秃巾微行惟務掩人之長而易毁者類多如此此小人所以常得志而君子所以無立足之地也當孟子時南蠻鴃舌乃以為道避兄離母乃以為亷譽之不度至於如此後以大夫乃以為踰喪父子責善乃以為不孝毁之求全至於如此毁譽亂真無甚於此又有異焉者蘇秦入齊則為齊王曰今秦之攻齊倍韓魏之地過陽晉之道徑乎亢父之險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過也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後也是故恫疑虚喝驕矜而不敢進則秦之不能害齊亦明矣至張儀入齊則曰今秦楚嫁女娶婦為昆弟之國韓獻宜陽梁效河外趙入朝澠池割河間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驅韓梁攻齊之内地悉趙兵渡清河指博闗臨菑即墨非大王之有也蘇秦入楚則謂楚王曰地方五千餘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此霸王之資也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强則秦弱秦强則楚弱且勢不兩立王誠能聽臣臣請山東之國奉四時之獻以承大王之明詔委社稷奉宗廟練士厲兵在大王之所用之至張儀入楚則曰凡天下强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兩國交争其勢不兩立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據宜陽韓之上地不通下河東取成臯韓必入臣梁則從風而動秦攻楚之西韓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蘇秦以不虞之譽以取富貴張儀以求全之毁以取富貴此兩人者豈有心於天下國家哉特以口舌覔官為飽暖之資耳一則専以譽而悦六國一則専以毁而恐六國天下性命皆係兩人之口舌孟子不幸而生其時以言天下之大體則蘇張毁譽亂真如此以言齊滕之小國則陳許毁譽亂真如此所以慨然發為此論以歎浮薄之得志也孔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毁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誠如三代之民孔子之心則小人竄迹賢人君子亦復何憂乎余泛觀萬古事理皆然安得不為之浩歎也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
昔孔子删詩為三百篇序書斷自唐虞以下贊易道以黜八索述職方以除九丘自是二帝三王之正統坦然明正諸非堯舜文武之道皆在所黜此孔子之心也所以三代盛時言偽而辯學非而博者殺析言破律執左道以亂政者殺竒言有禁造言有誅故當時士大夫非典墳之書帝王之學則不出諸口出則小者禁大者誅甚者殺滛詞邪說其誰敢蓄諸心乎至三代衰落先王之法不行而申商刑名之學鬼谷捭闔之學神農並耕之學田駢慎到騶衍騶奭淳于談天雕龍炙輠無稽之學並行於世其出無宗其説無理非殺人家國即亂人觀聽生於其心害於其政作於其政害於其事競相争尚無復忌憚孟子傷之知其所以敢易其言而無畏懼者以先王之法不存無禁誅殺之刑以俟之也故曰無責耳矣使其有責敢為此舉乎夫異端之學其始行也常情不以為怪惟智者知其可畏耳所以禁之誅之殺之不如是其禍非使人為血為肉不止也商鞅之學行嬴秦得志天下為血為肉至西漢猶未已也張角之學行黄巾得志天下為血為肉至三國猶未已也莊老之學行魏晉宗尚天下為血為肉五胡亂華至有唐猶未已也使聖王在上禁之誅之殺之於其萌決不至如是之烈也西漢之初異端尚熾董仲舒發憤抗言于庭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皆絶其道勿使並進以黜申商之法韓非之法武帝乃罷黜百家表章六經亦已髙矣使武帝盡行六經之説于政事而舟車鹽鐵之法悉皆罷去神仙太一之説一切斷絶行仁義之實去兵革之害則西漢之祚豈易量哉惟其隆虚名而無實用所以功業葳蕤終不若二帝三王之盛也可勝惜哉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聖人之學以遜志為先以好勝為戒故疾行者桀紂之道而徐行者堯舜之道也子夏指洒掃為君子之道曾子指忠恕為夫子之道子張指階也席也某在斯某在斯為相師之道味此數端則聖人之心從可知矣好為人師此心何心哉好勝之心也好勝之心疾行之心也疾行之心桀紂之道也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此自然之理也當孟子時孫臏以兵法坐□車中為齊王師蘇秦以捭闔之説佩六國相印為天下師張儀又以捭闔之法楚王虚上舍而自館之為楚王師騶衍以談天之説自任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篲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宫身親往師之而淳于髠田駢慎到接子環淵騶奭以炙輠雕龍之辯黄老荒唐之説皆為齊列大夫開第康莊髙門大屋以尊寵之彼是數人者聞孟子之説豈不心悦而誠服然而無一人能盡棄其習而受業於孟子之門者以好為人師故寧終身為異端之人終不肯少遜其志以遷善徙義也悲夫此風既成天下四海波蕩從之自其結髪讀書豈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之學哉父兄之所責望朋友之所漸摩鄉閭之所稱道者皆好為人師之心也孟子傷之故直指當時之失以為人之患所以不到聖賢而入邪説暴行中者以好為人師故也當時之病一語而盡之然則好為人師徒以好勝之心耳使吾儕無此心則可入聖賢之域矣如其有之乃桀紂之心也得不深鋤痛掃求格物致知之説以充大其所學乎此孟子之遺意也
樂正子從於子敖之齊樂正子見孟子孟子曰子亦來見我乎曰先生何為出此言也曰子來㡬日矣曰昔者曰昔者則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曰舍館未定曰子聞之也舍館定然後求見長者乎曰克有罪
士大夫之出處當與賢者同心樂正子欲見孟子此心可尚也然自魯來齊乃從子敖而來子敖何人哉孟子與之出弔於滕未嘗與之言者此人也又弔於公行子亦不與之言者此人也其為人可知矣今樂正子乃與之並轡而來夫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此萬物之理也茍氣類不與之同則交臂而千里肝膽而楚越孟子未嘗與之言以氣類不同也樂正子逰孟子之門乃甘心與之同來是其中必有相合者合於子敖則緩於孟子矣夫為士大夫而與子敖相合亦可恥矣夫樂正子其來也果何為耶為子敖而來則在所不問為孟子而來則其至齊也當席不及煖突不及黔急造孟子之門以見其區區之意雖不擇出處己得罪於君子而好賢之急亦不失為賢士大夫矣今乃遲遲而來不知好賢之心何其懈怠而於非類之人何其眷眷也此孟子所以有子亦來見我之説也樂正子失路已深迷途難復乃猶未悟反曰先生何為出此言及孟子有子來㡬日之問亦可以悟矣不聞悔過之詞又有昔者之答孟子又有不亦宜乎之對亦可以悟矣樂正子方有舍館未定之言其為子敖所啖亦已深矣夫好賢之切食不求飽居不求安正樂正子所當然也子敖齊之寵臣今從之而來亦樂其順適耳於好賢之心自然懈怠而沉溺其中不知自省也至孟子有然後求見長者之問然後有克有罪之詞其失路已深迷途難復酬酢數疊方知有罪亦可謂不敏矣嗚呼樂正子善人也信人也其資亦已髙矣一離本位稍近匪人則起居失錯省悟後時甘安煖而忘道義急非類而緩大賢向非孟子有以警之則至美之資淪胥以亡必矣可不懼乎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詩使人三誦不巳而擇不處仁之訓逰必就士之言所以士君子不敢忽也
孟子謂樂正子曰子之從於子敖來徒餔啜也我不意子學古之道而以餔啜也
余嘗謂孔子之於門人其慮念所起平生所志雖未形於顔色發於語言夫子固已得之矣如曽子不問夫子見其何處遽提其名而指之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子貢不問夫子見其何事遽提其名而指之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子夏無一語也夫子忽斥其短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子路無一語也夫子忍斥其短曰由也不得其死然葢以聖人内明外映羣弟子至前顔色未萌語言未發其幽隠㣲宻夫子已坐照於不言中矣以此論孟子之謂樂正子徒餔啜亦可見聖賢之用也夫子敖齊之寵臣也樂正子賢大夫也豈有賢大夫而與寵臣同處乎不知樂正子所以從子敖㳺者豈以其言可法耶彼便嬖之臣耳何言之可法豈以其行可師耶彼便嬖之臣耳何行之可師豈以其識趣智慮與士大夫同氣類耶彼便嬖之臣耳安有識趣智慮此葢見齊宣欲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以逢迎者也見齊宣好色好貨好勇而道之以自快不與百姓同者也使孟子不得行其道者此人也使稷下諸人得肆口辯者此人也其所為如此樂正子乃與之逰平時函丈之間指顧之際無非以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為説今一旦從子敖逰遽忘求安之義而求舍館遽忘求飽之義而徒餔啜彼亦有何術哉止以順適以悅於人耳用此術以啗齊王使齊王不悟而緩於孟子又用此術以啗樂正子使樂正子不悟而緩於孟子齊王則無可言者樂正子學古之道而為此人所惑豈不悲哉嗚呼便嬖之人其能亂人也甚矣非明哲之士其能斷然不惑乎宋公為太子之時惡寺人栁及即位以熾炭之適而喜之唐太宗玩佳樹折封徳彛及有何聊之言亦終不能逺之則樂正為子敖所啗夫復何疑天地不正之氣注之於人為便嬖為女子以敗人家亂人國亂人心術非孟子痛指之則樂正子髙明之質殆不可知也此聖賢所以有功於天地
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
趙氏引禮經三不孝之實曰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絶先祖祀三不孝也審如禮經使舜不娶是陷親不義也是絶先祖祀也豈非不孝之大乎夫為子
娶婦以大嗣續此父母本心也今瞽瞍不為舜娶此以人欲蔽之也豈其本心哉昔陳乾昔將死謂其子尊已曰我死必大為我棺使吾二婢子夾我乾昔死尊已曰以殉葬非禮也况又同棺乎弗果君子不以尊已為不孝葢將死之際疾病既深精神荒亂故君子從治命而不從其荒亂之語以此意而論則瞽瞍之不為舜娶其亦人欲荒亂而至於此也舜亦從其本心不從其荒亂此舜所以不告而娶也方其荒亂也倘舜以娶婦為請瞽瞍必不使之娶矣不使之娶則過在父母舜不告而娶則好論人過而不原其心者必以過舜矣善則歸親過則歸已此正舜之心也豈忍自全其名而置父母於不義之地哉舜之所以不告而娶猶不從乾昔之荒亂而從其治命也夫何故為子娶婦本心也吾原父母本心而行之有何不可乎君子以為猶告者理葢出於此也然而舜為有過乎曰有過不告而娶是其過也豈可辯説哉過在一已而全父母之令名此舜所以為舜也故自君子觀則見其為無過自常人論之舜豈能逃不告之罪乎此亦聖人之不幸也於不幸中有造化之用以過歸已而全人道之大倫正嗣續之大事不遺父母以惡名舜亦可謂善處矣此聖人所以為人倫之至
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仁義禮智樂人之所固有也然其誰識之孟子親見其體故直指以示天下使知聖王之用在此而已其功豈不大哉夫仁不可得而識也孟子直指仁之所在曰欲識仁之實乎當事親時其心愛慕眷戀者是也欲識義之實乎當從兄時其心莊敬肅恭者是也則又直指智之實在知事親從兄之心初無去來者是則又直指禮之實在節事親從兄之心有隆殺者文事親從兄之心有儀物者是則又直指樂之實在事親從兄時其心歡欣怡愉者是夫識事親從兄時歡欣怡愉之心則仁義之道徹天理之本行放諸四海而凖塞乎天地之間仰觀俯察逺取近取折旋顧盼食息起居是皆事親從兄之心也故曰樂則生矣生則觸物而樂無物亦樂觸事而樂無事亦樂吾親吾兄在前此樂在前吾親吾兄未見此樂又在未見處也故曰生則惡可已也如此則樂即心心即樂富貴通顯亦樂貧賤患難亦樂樂之至極欲罷不能欲止不可是以足不知而自蹈手不知而自舞乃見帝王制作六律五聲八音之本鐘鼓管磬竽笙之用皆在我而已矣孟子自事親從兄而識仁義自仁義而識智禮樂之實自樂而上通二帝三王之心乾坤造化之用故其見諸侯也拳拳以仁義為言其論庠序也拳拳以孝弟為説則以其所得者在此也以其親見仁義之體而旁通貫穿無不見其體者故直指以示人使之領解於言下如指齊王易牛之心為王指虆梩掩親之心為誠指好色好貨好勇為太王公劉丈王武王使人不移蹞步不動聲色不歴時嵗坐㑹於一息之間其轉移陶冶㡬有天地之用嗚呼其學如此而當時間之後世非之疑之至於詈之而不思其亦可悲也已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將歸已視天下悦而歸已猶草芥也惟舜為然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
余觀典謨所以稱舜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曰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叙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至孔子稱舜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矣至子思稱舜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隠惡而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考孟子所稱則異於是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又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拳拳懇懇専以孝為言今此稱舜則言舜不以天下為悦而又論舜之神情以為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皇皇汲汲天下雖仰其道徳之尊而若無所容其身者則以親之未悦也夫父頑母嚚舜為聖人不幸而處於頑嚚之間其是非當否可不言而喻矣必舜為頑嚚乃合父母之心今舜由仁義行其所願欲其所取舍其所謀議其所去就必不合頑嚚之心矣然天下知其為頑嚚而舜止知其為父母耳舜不得吾親之心則徬徨恐怖以為不可立於天地間矣不順吾親之心則背違義理以為不可復稱人子矣嗚呼既曰頑嚚惟頑嚚乃可以得其心乃可以順其心今舜舍此何以得其心與夫順其心哉夫心不則徳義之經謂之頑口不道忠信之言謂之嚚舜之心以為父母所以至此者特吾事之未盡其道也使盡其道感於此必應於彼此自然之理也於是負罪以順適其心引慝以感動其意䕫䕫齋慄以發其悲憐之心順適則吾親喜心見感動則吾親仁心見悲憐則吾親天性盡皆見矣向也頑嚚與仁義相為阻絶今也人子與父母同歸天性瞽瞍底豫以言歸於天性也豫者天性也夫化吾親之頑嚚以歸天性則天下之頑嚚亦皆感格矣是以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當瞽瞍底豫時乃天下化之機也轉吾親憎惡之心為父母之慈愛則天下父子之性皆於此而定矣是故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是當瞽瞍底豫時乃天下父子定之機也夫天下化天下之為父子定止在吾親底豫而已豈不簡易乎是不得乎親誠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誠不可以為子孟子之觀舜乃在事親處其所以濬哲文明五典克從與夫烈風雷雨弗迷所以巍巍所以無為恭已所以為大智者皆自事親而發見也孟子當時所入其自事親入乎觀夫指虆梩掩之以為誠指事親為仁智為禮樂之實指徐行之弟為堯舜之道指孝弟之義為王道其論舜也反覆以事親為言豈非自事親而入深見舜當日所以用心之微乎夫登泰山者知險阻泛滄海者識波瀾倘非身履其中目擊其事其言安得如此之切乎以此論舜則孟子所存抑可知矣
孟子傳卷十七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十八
宋 張九成 撰
離婁章句下
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卒於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餘里世之相後也千有餘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聖後聖其揆一也
舜生東方近夷文王生西方亦近夷自兖至岐凡千有餘里自舜至文凡千有餘嵗風俗不同土地殊尚歳月久逺言行遼絶然考舜與文王之心乃不以逺近為間不以日月為期發之於言形之於行若肯堂若肯構之父子靣授心𫝊之師資何哉蓋地有逺近心無遠近時有後先心無後先使其不識此心則以商均為子豈曰不同氣乃不知舜之心而授天下於禹以四凶為臣豈曰不同時乃不知舜之心而至於流放殛使其識此心則萬里猶一堂也千歲猶一昔也豈問地之逺近時之先後哉夫堯舜禹湯文武皆聖人也而孟子獨舉舜與文王何哉則以其聲氣同也何以知之夫舜自讓而入文王亦自讓而入舜耕於歴山耕者讓畔文王治岐又行者讓路舜避堯之子於箕山之隂及其即位也而九官皆讓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及其為西伯也而虞芮之訟息是舜與文王之入處其揆一也孔子又身入舜文王之所入故藝則執御能則鄙事則吾豈敢未之有得皆舜與文王之心也異時問二三子之志而曾㸃有暮春浴沂童冠舞雩之樂乃入舜與文王道路中此夫子所以喟然而歎曰吾與㸃也豈不以聖人之道此路最高乎夫子倡此心於洙泗諸弟子雖於聖人閫奥淺深不同而自此路入者亦何其多也故曾子指忠恕為夫子之道子夏指洒掃為君子之道子張指見師冕為相師之道傳之孟子又以徐行為堯舜之道孟子發明徐行之說是身履其中目擊其事故斷然不疑其論舜與文王乃昌言於天下曰先聖後聖其揆一也倘非在其道中又安敢曉然揭露判别如此乎孟子之說乃前古之所未聞而先聖之所未發也其盛矣哉余因其揆一也之說乃盡見聖賢之用心故表而出之以終孟子之遺意
子産聽鄭國之政以其乘輿濟人於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為政歲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民未病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故為政者每人而恱之日亦不足矣
余讀左氏見子産相鄭卓乎有賢大夫之風如徹鄭國之垣牆論鄭國之供賦屏楚公子於郊外軒然有大臣之用至其為政也民歌之曰我有田疇子産殖之我有子弟子産教之子産而死誰其嗣之至孔子入鄭見之如兄弟且以兄事之嘗稱其有君子之道四至其死也為之泣曰古之遺愛也觀其為人與夫作用亦盡巧妙矣乃以其乘輿濟人於溱洧此特出於一時之事耳以子産之智豈不知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而區區為此小惠哉豈以一時仁心不忍民之徒渉故輟已之車以濟其急乎以平昔孔子敬之何至曰惠而不知為政也然余細考子産有仁心仁聞而不知先王之道者也觀其論實沈臺駘為祟使晉平公叔向稱之為博物君子至於先王之學未知講究以如此資禀而濟之以先王之學必能大有為於斯世相鄭君尊王室起文武成康之業以惠天下矣唯其學止於如此所以規模褊小造作乖踈如作封洫立謗政鑄刑書皆非大人之造與不知徒杠輿梁之制而以乘輿濟人一等也夫有不忍人之心必寄之以不忍人之政者帝王之學也不忍人之政乃自帝王心中制作如乾坤之造化四時之運行小大隱顯幽明内外無不受其鑪錘埏埴之妙學而不至帝王而自以私智小識創造法度非特不合人心雖勉强力行終亦不久矣推乘輿濟人之心二帝三王之心也儻能取帝王之法以行此心則治天下可運於掌上矣而况鄭國哉所謂帝王之政何也且以濟人一事言之歲十一月即夏之九月也於是時則為人徒所行之橋十二月夏之十月也於是時則為車馬所行之橋九月十月之間水潦既退氣𠉀清凉民未病渉也適此時也而為此役民不告勞人獲其利其與區區以乘輿濟人工拙豈不萬萬相逺哉先王之政每事如此此子産所以可悲也以子産之賢而有帝王之學将進於臯䕫稷契伊尹周公之地何止於惠人而己哉孟子之意非譏之乃痛惜之也故曰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又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深知此說則子産之失不言可知矣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王曰禮為舊君有服何如斯可為服矣曰諌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収其田里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為之服矣今也為臣諌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於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謂㓂讎㓂讎何服之有
余讀此章至視君如㓂讎澘然涕下竦然汗出曰孟子聖賢也何忍為此言乎抱疑於心者十年餘矣一日見楊時先生而問之先生曰子博觀萬古如此類亦多矣孟子盡天下之理而言之也子又何疑乎余退而考之如舜託禹為股肱而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信如手足腹心之言矣衛懿公好鶴國人不用命遂至亡國信如犬馬國人之言矣脯鬼侯醢鄂侯拘文王天下怨之武王一起而紂懸白旗信如草芥宼讎之言矣然則為人君者安得不少警乎古人所以有朽索之喻有舟水之喻有敵國之喻平時暇日君尊如天臣卑如地恃勢假權生殺天下有何不可然動不中禮行不由義言者立誅諫者立死忤意者必殺儼然自大自以為千萬年之計嗚呼怨豈在明禍生非意秦二世殺六親殺朝士自以為尊矣而陳勝一呼終有望夷之禍隋帝殺薛道衡殺王胄自以為尊矣而𤣥感一呼終有維之禍孟子坐照萬古之理所以勤勤為齊宣王言之學者讀孟子當以是思之齊王不識此意乃問禮為舊君有服此不平㓂讎之言而為此問也孟子乃言人君禮待去國之君則人臣以禮報之故有三有禮之説又言人君以宼讎待去國之臣則人臣以宼讎報之故有㓂讎何服之說嗚呼孟子所以為人君計者可謂無餘藴矣余恐學者専持此說以望人主而不知臣子之義余輙以禮經續於其後以補孟子之遺意禮曰大夫士去國踰境為壇位鄉國而哭素衣素裳素冠徹縁鞮屨素幭乘毛馬不爪剪不祭食不説人以無罪婦人不當御其意以為遽舎吾君而去悲辛感慕以喪禮自處自罪學之不精道之不逺不能啓吾君之心以至於是也豈非臣子之義當如是乎余意人君當聞宼讎之說而以禮遇臣子臣子當守禮經之説而以恩事君父則君盡道臣亦盡道而合吾孔子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之説矣昔韓愈作羑里操曰嗚呼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前輩謂寫出文王之心學者宜深味之不可以㓂讎之説為口實也此人主所當自知耳非所以論於臣子之前也
孟子曰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
昔孔子之戒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所謂危亂無道者即無罪而戮民也夫民者邦之本一民不得其所則邦本亦為之摇動聖人所以綏厥兆民擾兆民惠康小民康濟小民阜成兆民永康兆民者則以邦之本在此也今乃無罪而戮之是危亂無道之國也在孔子之法則不入不居不見可也夫何故不以民為心無故而殺之是無所忌憚也士當急去不去殺民不己又将移此心以殺士矣殺士不已又将移此心以殺大夫矣此必然之理也君子見㣲故無故而戮民則士當徙無故而殺士則大夫當去請以漢武觀之渾邪王降長安賈人與之交易坐者數百人此何罪哉使有識之士見之則當逺去而當時碌碌保位無一人知去就之義故士大夫相繼下獄宰相死者凡數人職事優閒無若奉常死者亦數人人皆以為漢武晚年動殺士大夫而不知殺長安民時乃殺士大夫之幾也所以趙殺鳴犢孔子臨河而逝楚不設醴穆生不日求去深知此理也元帝殺蕭望之之後則亰房賈捐之相繼得罪桓帝殺李固之後則李雲范滂相繼誅死故士大夫當以民卜去就之幾使人主愛民不殺必愛士大夫亦不敢妄加無禮孟子留此言為士大夫安身之路其可不知所警乎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孟子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不為
有大人之禮義有小人之禮義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上下有分勞逸有宜若堯舜禹臯陶之在朝廷而民服役於南畝者此大人之所謂禮義也並耕而食饔飱而治上下不辨勞逸一等若許行為神農之學者此所謂小人之禮義也禮其所謂禮義其所謂義大則禽獸人之道而有夷狄之風小則奸人迹其間而有兵革之患此豈久長之道哉大人肯為此哉夫大人之禮義若君者出令者也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兄兄弟弟各盡其道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於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以事其上而安其教者也今許行之學不論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序一皆以農為務是若鳥獸終日以口腹為事而不知有禮義之大也誠使如此天地何由安其位乎豈特許行商鞅騶忌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豈自以其術為不善哉所學不正或以刻薄為禮義或以權謀為禮義或以傾覆為禮義或以縱横為禮義或以詭異為禮義是所謂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所不為而先王之世當服兩觀之誅左道之戮者也孟子之所謂禮義者植桑種田畜雞豚育狗彘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不負戴於道路不轉徙於溝壑此堯舜三王之本心而孟子之所謂大人也其為此言視騶商蘇張稷下輩皆小人耳皆當誅戮者也所以深闢楊墨者葢欲大明聖人之道庶幾使異端聞之知所謂禮義其在此耳豈不深且逺哉
孟子曰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如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則賢不肖之相去其間不能以寸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仁義禮智固有之謂才是中之與才天之所與我者也然而不中不才者必有物戕賊之而無以養之也今夫牛山之木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是有鬯茂之理矣及牛羊踐之斧斤伐之則天地之中氣隂陽之美才亦從而敗壊矣惟保䕶愛惜不受牛羊斧斤之則可以為大厦之用惟人亦然心與智長道與時㑹中之與才固日進而月益矣及夫聲色摇之富貴滛之貧賤移之威武屈之則喜怒哀樂為失節仁義禮智皆淪胥儻有禮義潤澤之師友切磋之是以此之中養彼之不中者不中既去其中自見矣以此之才養彼之不才者不才既去其才自見矣古人所以樂有賢父兄者以父兄之賢教誨漸摩日聽其音㫖日觀其容儀警發其所未知叩擊其所未悟則皆中皆才矣夫何故以父兄無棄子弟之心也故中養不中才養不才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如中而棄不中才而棄不才此何心也哉不肖之心也賢者有此心則謂之不肖是則賢與不肖特在一念之頃耳故曰其間不能以寸夫使不中不才則已使其果中果才豈有棄人之心乎則以理當養人故也先王以其中其才設為學校著之禮樂春誦夏以至干戈羽籥學禮讀書皆所以養之也養之既成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喜怒哀樂未發以前皆融融而不冺仁義禮智固有之美皆事事而發見豈不韙哉推孟子此意其於商鞅騶忌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之徒固将警發而變化之使其有用於世豈有忿疾之心也哉於此可以見孟子之心
孟子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
孟子此言言當利害不變然後可與當大任也夫平時暇日雍容醖藉風流都雅典誥其言舜禹其行穆穆乎二帝三王時廊廟人也及毛髪變故卒起於前則波蕩頽壊盡棄所守凡奴婢賤人閭閻駔儈之所羞為者皆安行而允蹈之如此輩流安可與同事君哉若夫恂恂如鄙夫姁姁如儒者未嘗以色待物以氣加人及倉卒之間緩急之際仁思義色卓然不亂臨鼎鑊而不驚當鈇鉞而不懼如此等人與之謀家國天下有何難事哉孟子深見此理故昌言於天下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且夫其當不義也毅然不為顧其力何如哉推此心以前則義在可為者以其不為之力而為之其所成就亦當何如哉諸葛亮惟不事曹操所以能成先主之功宋璟惟不與楊思朂言所以能成開元之治杜黄裳惟深斥韋執誼所以能建中興之盛若乃甘為梁冀客者必肯為殺李固之文甘為曹操用者必肯為殺孔融之文甘為李林甫壻者必肯為王叔文之客此自然之理也然而孟子之所謂不為者豈止諸葛諸公而已哉顧其至大至剛以直之氣潜養既久盤薄乎胷中使天下無變則已如其有變則歌不輟當繼陳蔡之遺風使人君不用則己如其用之則兵萊人誅正夘道不拾遺客至如歸當繼㑹齊攝相之後塵矣如其大用之則堯舜其君士君子其民如伊周故事者亦所優為也其所以夷狄許行妾婦儀秦蚓仲子而貉白圭者以見凡戰國商孫以下皆孟子所不為也此又孟子之微意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
昔子貢問於孔子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子曰賜也亦有惡乎子貢曰有惡惡訐以為直者彼洙泗之間函丈之論師弟子之心稱人之惡下流訕上訐以為直皆在所惡則夫言人之不善者正孔門之所惡也孔門之所惡天下之所惡也天下之所惡禍患之所臨也昔子路問於孔子曰魯大夫練而杖禮與孔子曰吾不知之也桓子死魯大夫朝服而弔子游問於孔子曰禮與夫子不答子貢趨而進曰練而杖禮與孔子曰非禮也子游他日又問夫子乃曰始死羔裘𤣥冠者易之而已夫言魯大夫而問則或曰不知或在所不答不言大夫則對子貢以非禮對子游以易之聖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是言人之不善非聖人之道也昔王叔文用事凶燄滔天羊士諤為宣歙廵官以事至長安公言其非叔文怒欲下詔斬之又欲杖殺之卒致寧化之貶當如後患何豈虚言哉盡言以招過如國武子犯而聚怨如陽處父皆聖賢之所戒也抑嘗靜觀好言人之惡者非凶暴之人即刻薄之人也夫仁人君子務為涵容掩蔽使人有改過之心得為善之路或瞋目侈口或含笑摇吻聞人之惡如得竒貨不言可知其為小人矣馬援戒其子姪曰聞人之惡如聞父母之名耳可聞口不可道口不可道是矣耳亦何用聞哉嘉言懿行則不可不聞談人之短攻人之惡是何君子用心雖平生不聞可也此又孟子之遺意余故表而出之彼商孫蘇張之徒公犯此禁或至車裂而死有以也夫
孟子曰仲尼不為已甚者
昔顔子嘆夫子曰仰之彌髙鑚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夫三千人中獨稱顔子為好學而其説如此是夫子終不可得而學也使學者可以自勉乎孟子以顔子為具體而㣲舎而不學極論游夏顔閔夷惠之徒乃軒然自許曰乃所願則學孔子是必有所見而然也今觀其言曰仲尼不為己甚者是孟子果見仲尼之心也其意以為吾心不為己甚處乃仲尼之心也孟子於何地見仲尼而指其何心為不為已甚乎葢孟子於此路極為有力如指徐行為堯舜之道指易牛為王者之心指掩虆梩為誠指赤子入井為不忍指事親時為仁之實指從兄時為義之實其與不為己甚同一軌轍耳深味之可見也余所以謂孟子於此一路極為有力則以其所入者在此也夫仲尼不為己甚處於何而見之哉於互鄉見之矣於南子見之矣於陽貨見之矣於佛肸見之矣顧其心如春陽之敷如時雨之潤有成就之仁無鄙絶之意其視荷蕢荷蕢接輿晨門干木泄柳之徒皆鳥獸斯人塵穢一世超然自欲出於囂塵之外其器量廣狹果如何也當時門人如子夏指洒掃為君子之道子張指見師冕為相師之道皆此幾也獨曽子指忠恕為夫子之道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孟子門人如陳臻之非屋廬子之間陳代以為小公都子以為好辯彭更以為泰充虞以為不豫公孫丑以比管晏過孟賁函丈之間乃有此難堪之語宜擯絶而不與門牆之列矣然而孟子宛轉雍容為之辨析使之心開目明至於斯道而已此不為己甚之心也所以傳仲尼之道者在此也至其事齊王也三宿出畫且曰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舎王哉王猶足用為善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苐熟讀斯言深味此意則仲尼不為己甚之心隱然見於吾心矣余謂使孟子得志将引商鞅騶忌孫臏蘇秦張儀以訓誨之使其改過遷善則将置之於士大夫之列以為吾用豈故欲絶之哉蓋聖賢之心其理如此不如是非天理也何以知之余於易得之矣夫澤上於天夬之卦也其卦五陽在下一隂在上以見君子之衆而小人之孤也夬之為義决也天下皆知以剛健為决乃不知以和悦為决夫以五陽决一隂不煩舉手不事咳唾但在一息之頃耳然而其卦兊上乾下兊説也和也乾健也剛也乾兊合徳發而為用當健而說當决而和余觀其象而玩其辭觀其變而玩其占乃知不為己甚天理也真仲尼之心也其卦象之説非人為也乃自然之理也天理如此則聖人安有絶人之心乎文王不聞亦式不諌亦入不顯亦臨無射亦保皆天心也孟子之學所造如此而非之而疑之而詈之哀哉
孟子傳卷十八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十九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昔子貢問士於孔子其對凡有三等而其最下者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言必信行必果謂之小人則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之為大人可知矣此孟子推孔子之意而為此説也然使學者鄙言必信行必果為小人自好者將無所適從而姦人者將假此言以濟其誕妄滑稽之欲矣此孟子所以増惟義所在一句而指其歸路也其意盖可知矣何謂義孟子嘗曰義人路也是可行者謂之義而不可行者不得謂之義也且孔子不以言為信而以義為信如與蒲人盟不適衛而卒適衛且曰要盟神弗聽豈非不以言為信而以義為信乎孔子不以行為果而以義為果如自衛而西将見趙簡子至於河聞竇鳴犢舜華死乃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非不以行為果而以義為果乎不問言行之信果而一以義斷之其比夫硜硜者固相逺矣茲所以謂之大人也余嘗考孟子之書其論大人者凡數處如所謂有大人之事所謂大人能格君心之非又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今又曰大人惟義所在又曰養其大者為大人統而言之皆言所見者大而不區區以求名也若夫或勞力以取名或直諫以取名或設數以取名或偏執以取名或徧物以取名皆非孟子之學也是何小丈夫之所為乎學者明乎此則知大人之所在矣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赤子不辨善惡不知是非喜怒哀樂未嘗當道大人何取於此哉余竊深原之其喜怒哀樂雖未必中節然皆真而非偽况大人之學以思為主先立乎其大者喜怒哀樂皆中節而又不失其真心此所以為貴乎夫作偽之人終不足以動人故强怒者雖嚴不威强笑者雖親不和若夫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赤子之真其近於是乎大人不失者在此爾惟赤子之真也故見之無不憐愛而水火在前虎豹在側皆不足動其心則以其真故有畏懼猜疑之心人以其真亦無畏懼猜疑之意大人體此故至於是邦必聞其政而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則以大人之道甚大而又以真在其間故其功用如此也若夫不知大人之學而徒有赤子之心是亦愚人而已矣學者不可不思
孟子曰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生者人之所悦死者人之所甚惡於人之所恱者加意焉不足道也於人之所甚惡而加意者則其人之所存可知矣且夫人之將死也其氣一緫其形百變病之深者耳目口鼻手足聲音一切反常其可畏可惡之態豈形容所能盡哉至於既死之後形體可懼臭穢難聞神靈所憑影響猶在使人毛髪森竦心志惴慄急走疾避者亦人之常情也至於此時乃獨加意不負於㝠冥中其可謂不負於天地鬼神矣惟不負杵臼之託乃能立趙氏之孤不負武帝之託乃能擁昭立宣為社稷之臣不負先主之託乃能抗司馬懿為三國之忠臣葢於死者如此是不欺其心也不欺其心則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矣使天下無事則已使天下而有事非不自欺者其誰足以當之孟子觀人乃於人之所難處以觀之而判然號於天下曰惟斯人可以當大事非深見此理能如是乎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此章如孔子言吾十有五而志於學至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同蓋孟子自述其所學也不敢以此自處故泛論之儻非深入其中安能如視青黄黼黻角亢氐房明白如此哉請試言之夫善觀水者必窮其源得其源則委流可知矣善擇木者必窮其本知其本則枝葉皆可知矣遡流而上經歴闗山而不止源斯見焉沿葉而下斸掘土膏而不止本斯見焉是則君子之於學非深造之其能得其本源乎故口耳之傳不若見聞之親見聞之親不若心術所體為切也昔之君子由治天下而造之而知其本於治國由治國而造之而知其本於齊家由齊家而造之知其本於一身由脩身而造之知其本於一心由一心而造之乃知其本於誠意由誠意而造之乃知其本於致知由致知而造之乃知其本於格物所謂格物者窮理之謂也一念之微萬事之衆萬物之多皆理也惟深造者自天下之本遡流沿葉進進不已而造極於格物是故於一念之㣲一事之間一物之上無不原其始而究其終察其微而騐其著通其一而行其萬則又收萬以歸一又旋著以觀㣲又考終而要始往來不窮運用不已此深造之學也夫如是則心即理理即心内而一念外而萬事微而萬物皆㑹歸在此出入在此非師友所傳非口耳所及非見聞所到當㡬自見隨事自明豈他人能知哉此所謂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異端不能摇暴行不能動死生貧富貴賤憂樂通而為一隨所寓而安焉此居之安也居之安則見出乎衆人而常若迂濶識超乎幾外而常若太早既而利害皎然是非卓然於千載之後億萬數千里之外無一毫與其言不合者此資之深也資之深則縱横理也予奪理也動容周旋理也顚沛造次理也仰觀俯察逺取近取理也以至鳶飛戾天魚躍于淵亦理也蕭蕭馬鳴悠悠斾旌無一而非理者儻非深造自得渠能進於此地乎惟孟子所學如此所以能禽獸楊墨妾婦儀秦夷許子而貉白圭蚓陳仲而死成括則以其深造自得故議論可以超然出於當世之上乃於兵革擾攘權謀詭詐中而獨拳拳欲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轉徙于溝壑以掃弊陋之習而開此昬蒙之流也奈何時不我與天未興斯姑留此學以惠後進耳可勝嘆哉
孟子曰博學而詳説之將以反説約也
〈闕〉人以心術之㣲盡散於禮樂射御書數中而不明言其故盖名數則可以口講而指畫至於精微非心自得之不可也使上智之資由名數而造精㣲之本而中下之流亦安於名數而為寡過之士此聖王之道所以獨髙千古而異端之學所以一得其志必能凟亂天下也然而使士大夫不學則已學則當造精微之本學而不到精㣲雖博物及於臺駘實沈説稽古至萬數千言謂之博學詳説則可也謂之聖王之道則不可古之君子所以治詩書禮樂之術而仰觀天文俯察地理河渠溝洫茫昧變恠無不探其源而遡其流極其數而考其變大則為圖牒以著其象小則分門户以括其遺事事辨其所由物物明其所用纎悉畢具小大靡遺其博學詳説如此者盖将以反説約也何謂約即吾所謂精微者是也且以六藝觀之禮中倫樂中節射中鵠御中規矩書窮八法數研九九皆約也其名數散為六藝其精㣲在吾一心夫經禮三百曲禮三千鐘皷管簫之制竽笙琴瑟之聲逐禽左鳴和鸞其數為至繁形聲意義億百千萬其事為甚衆非博學以考其由詳説以徹其故則虚無荒唐何足以御天下之變哉然而豈徒為此誦數之學哉意亦有所主也故學禮學樂則體其所以中倫中的者何學射學御則體其所以中鵠中規矩者何學書學數則體其所以窮八法研九九者何其意以精㣲為主而以博學詳説為所入之路耳夫然故一藝之約既徹則六藝之用皆通以其用處發之於治水則排淮泗驅龍蛇而見禹之心發之於朝廷則驅飛亷驅虎豹而見周公之心發之於春秋則翬去公子麇不書弑而見孔子之心發之於戰國則息邪説距詖行而見孟子之心乃知聖王之學以精微為主而以博學詳説為所由之路耳是以子夏指洒掃為君子之道而孔子以郊社禘嘗為治天下之道指蜡為仁之至義之盡指餕為道路州巷之達者皆於博學詳説中指其約也若夫學為盤辟紀其鏗鏘羿分其弓良捨其策則不能以相通者又何足以論反説約之道哉孟子指易牛為王者之心指虆梩為誠之見指事親為仁指從兄為義指好色好貨好勇為太王公劉文王武王者則以學到精微故無所往而不在也學乎學乎其可不以約為主耶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善一也在乎用之如何耳用以服人小人也霸者之所為也用以養人君子也王者之所為也令燕修召公之政豈曰不善而假此以伐山戎責楚不貢包茅亦豈不善而假此以襲蔡大蒐示之禮伐原示之信晉文之善也而假此在一戰而霸耳是其所以為善者意在用以服人豈非可鄙哉故齊桓末年叛者九國晉文初死秦已伐鄭是雖區區以善服人誰肯服乎葛伯放而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人遺之牛羊葛伯殺之不以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衆往為之耕其仁厚如此文王雝雝在宫肅肅在廟而其化之行至江漢游女無思犯禮伐條婦人勉夫以正以善養人乃至於此三代聖王既以善自養其身又推之于天下國家夏曰校商曰序周曰庠聚秀艾於其中以詩書禮樂教之以孝弟睦婣收之而命鄉論秀命司徒論秀升于司徒者不征於鄉升於學者不征於司徒而又閭師族師比長書其徳行道藝書其孝弟睦婣有學者鄉大夫又獻賢能之書於王王拜而受之其不率教者則小胥大胥以告耆老皆朝于庠習射尚功習鄉尚齒以警之不變移之左又不變移之右又不變然後屏之逺方委曲周旋如此此皆以善養人之道也所以周家卜世三十卜年八百則以其規模逺大藹然有仁人慈父愛母之心此天下所以心服之也與夫設心促廹急於得利假仁義以濟其姦若齊桓晉文者豈可同時語哉孟子之見如此而欲合戰國之君宜乎其為迂濶也惜哉
孟子曰言無實不祥不祥之實蔽賢者當之
不祥之人凶人也何以知其為凶人顚倒是非變亂白黑騰播若南箕緝織若貝錦營營其雜亂趯趯其善走徒事唇脗而其言一無實迹者是所謂凶人也平時暇日其言無實而無害君子心者已可知其為凶人至於為凶人之實者則又有在焉蔽賢者是也若李林甫誤嚴挺之盧𣏌陷陸贄是矣孟子親受臧倉所毁如倉者豈非不祥人哉天生賢者仁義禮智所從出者也使在朝廷則福及天下在一郡則福一郡在一邑則福及一邑而乃彼故欲蔽之使不得福被生民豈非妖恠不祥之物乎夫狐狸夜號鴟梟晨嘯䑕舞蛇孽皆不祥物也人見之必唾罵以厭之如是則禍患亦所不免况不祥之人而使在人主之側破國亡家之兆蓋見於此矣流放竄殛使與魑魅為伍正聖王所以清朝廷而福天下也然則孟子目蔽賢者為不祥豈非意出於此乎
徐子曰仲尼亟稱於水曰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舎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茍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
余讀此一章乃知聖賢觀六經之道矣夫六經明天下之理者也使吾自格物之學窮天下之理小大不遺幽顯皆徹内外一致則六經之言皆吾胷中所欲言者耳隨吾意之所在取以用之或斷章而取義或逆志而忘辭何所不可闗百世而不慙蔽天地而不恥質鬼神而無疑俟聖人而不惑如一人有慶兆民頼之本非愛敬事吾取以證天子之孝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本非諸侯事吾取以證諸侯之孝或論雲漢之詩或黜武成之書唯如是然後見其造理深逺去取在我而六經之道通矣何以知之如仲尼言水哉水哉而不明言其故未知聖人之意果出於何意如江漢以濯之以言其清明也滄浪之水以言其自取也逝者如斯以言其迅速也必觀其瀾以言其廣大也惡知孔子所謂水哉之意不出於此數義而孟子遽然斷之曰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未明格物之學者遽為此答則為罔聖深造天下之理者予奪抑進退去取亦安有不可者故吾意之所在理之所在也聖人之所在也意在清明則指此水為清明意在自取則指此水為自取意在迅速則指此水為迅速意在廣大則指此水為廣大也水哉水哉吾意欲論其本則判孔子之意在本有何不可哉既指此意為本矣故極言有本之説所以言源泉混混晝夜之不舎盈科而乃進卒歸於四海也夫江之原自岷山河之原自崑崙淮之原自桐柏原者其本也探其所出可以汎觴耳惟其本在於此故滔滔軋軋與天地同流日月俱運晝夜不息在沱為沱在澧為澧在匯為匯卒之東歸於海而後已亦猶君子格物之學自致知而充之以格物以知至以誠意以正心以脩身以齊家以治國以平天下而後已則以其知本之所自而充之故其極乃如是之大也江河之水如此至潢潦之水因七八月之雨而集本無根原也一時汪洋不辨牛馬亦可悦矣然流未終日掃不見蹤跡亦猶小人口耳之學本非心得見聞之傳本非力行一時惑流俗名聲暴起如黄允以豪桀自置使公卿問疾王臣坐門可謂盛矣未幾而隂惡彰聞向非苻融識之其亂天下也必矣如羊祜於王衍盛時知其必亂天下蒼生卒下拜於石勒如庾冰於殷浩盛時乃以為當束之髙閣未幾卒有喪師之醜以是聲聞過情者皆學蕪其本也是以君子恥之如商騶蘇張輩一時盛名使人君尊禮如此而所學不正事業可鄙為千古罪人孟子力言有本者如是豈非為此數輩而為此説哉士大夫學問宜自知所擇矣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此章言舜無私欲惟天理而已矣天理者仁義也仁義既明則以此明庶物知禽獸之所以禽獸以此察人倫知人倫之所以人倫夫人與禽獸相去幾何耳目口鼻好惡嗜慾一切無異其所以異者特有仁義禮智見於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耳徇人欲則為禽獸守天理則為人倫人心何所不有人欲天理之所推焉者也庶民去天理而墮人欲所以有禽獸之行君子存天理而忘人欲所以造人倫之至舜人欲都亡天理昭灼知如是而為人欲所以明庶物之微知如是而為天理所以察人倫之大夫所以能如此者以由天理而行也舜即天理非舜之外復有天理也天理居則為仁由則為義運用在我庶物之淪胥人倫之中正仁義皆得以知之使舜在此仁義在彼是舜與仁義終不相合也其不相合則有物間之矣有物間之則行仁義而非由仁義行也夫仁義我所固有也居此則謂之仁由此則謂之義今仁義在彼則是我墮人欲中矣墮人欲中所向皆暗安能如舜明庶物而察人倫乎孟子所以言庶民去之以墮禽獸君子存之以正人倫舜能明禽獸而察人倫者其何術哉昌言以斷之曰以由仁義非行仁義故也嗚呼一心之微其可不愼稍墮人欲即為禽獸一明天理即是人倫君子所以愼其獨者則以毫釐之差而邪正如此之相遼也嗚呼其危哉
孟子傳卷十九
<經部,四書類,孟子傳>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巻二十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曰禹惡㫖酒而好善言湯執中立賢無方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武王不泄邇不忘逺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余讀孟子書乃知其學無所不窺其書無
所不讀而獨留意於六經之宗周孔之粹其引證取捨一以所自得於聖王者以决擇之如三聖之行宰我有若之論孔子之談詩魯人之獵較曽子之論有若子思之標使者皆世之所不傳者而孟子獨昌言以標榜之至如書之武城詩之雲漢天下學者誰曰不然孟子乃獨以所見可否之是其磅礴萬古批斷昔人孔子之後未見其比者今此談周公兼三王施四事則又有異焉其取禹湯文武皆人列一事夫聖人所長亦衆矣何獨此一事為可取哉又周公之心何從而知之此余所以知其學無所不窺書無所不讀而獨留意於六經之宗周孔之粹旨者以是也請得以極言之夫禹湯文武之所以為聖人者各有所入之路亦各有所發之處唯識者知之如曽子自事親而入故其論孝乃有四海而凖之論子夏自洒掃而入故其論門人乃有有始有卒之論孟子自集義而入故其論養氣乃有塞乎天地之論盖精於此者神乎此此自然之理也禹之入處在好惡得所湯之入處在操縱得所文王之入處在緩急得所武王之入處在親踈得所既以此入必以此出入之者精出之則神禹惡旨酒宜重於惡也然聞善言則拜其好乃於此而見焉是不偏於惡也湯執中宜一於操也然旁求俊乂其縱乃於此而見焉是不偏於操也文王視民如傷宜急於救天下也然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其緩乃於此而見焉是不偏於急也武王不泄邇宜踈於逺也然微盧彭濮與有邦冡君同一訓誓其親又扵此而見焉是不偏於踈也聞善言則拜是所謂好善言也旁求俊乂是所謂立賢無方也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是所謂望道而未之見也微盧彭濮與友邦冡君同一訓誓是所謂不忘逺也夫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何以知其為望道而未之見乎其視民如傷文王之心亦己切矣而紂毒痡四海害虐蒸民文王儻遂其無傷之心則不待武王之時而後伐之也惟其心日待紂之悔過將率天下而事之故雖有如傷之心雖見道在可取然以義斷命以仁待君故日夜望紂之悔過而未敢見紂之惡焉紂儻悔過即所謂道也是文王之心雖急於救民而其心緩於責君者可見矣惟此四聖人者其聖各有發見處故周公之思并合三王發處而施之夫其施之也豈拘拘學禹之惡㫖酒而好善言湯之執中而立賢無方文王之視民如傷而望道未之見武王不泄邇而不忘逺哉大意思其好惡操縱緩急親踈得所處而施之於天下耳此意惟踐履深者乃見之非余口舌所能辨也夫思三王則周公之心入於三王之心矣事之過乎前者千端萬緒形迹不同而其理則一也以事而求則有合否以理而求則惡乃為好操乃為縱而急乃為緩踈乃為親也仰而思之其思愈上思之精則得之深得之深則行之速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此之謂也夫周公之心豈有不合於三王者哉余所謂事有不合而理則一者正以明此也周公方以事觀則見其不合及以理觀則見其得之淵㣲深眇殆難形容且以一事論之他可類考禹惡㫖酒而周公為酒之法曰麴蘖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大酋監之無有差忒則與禹異矣禹好善言而周公征三監邦君御事有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使成王考翼之言而周公不聽斷然征之則與禹又異矣以事觀之豈非不合乎然周公酒制以供祭祀賔客豈敢不䖍亦禹致孝鬼神之理也周公急於安王室豈敢後時亦禹三過其門而不入之理也故余曰以事而求每見其不合以理而觀見其得之者此也此又周公當日之心孟子所見之奥余故表而出之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乗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余嘗以詩考之諸侯曰風天子曰雅自平王降而為國風天下無復有雅矣無復有雅雖國風具存王者之迹不復見矣謂之詩亡可也孔子以為詩亡則是王道絶也嗚呼王道豈可一日絶哉将以扶王道於既墜續王道於已絶歴聘天下天将喪斯時不我與齊欲用之沮於晏子楚欲用之沮於子西魯欲用之沮於女樂天意如此其如之何孔子思欲見之行事以啓天下後世觀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雖立意不同然皆記事之史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實録之書耳聖人慨然有作乃以造化之神巧妙之用一寓於春秋凡聖心之所筆者王道自此而見也聖人之所削者王道自此而用也如翬去族麇書卒衛衎曰奔定公無正之類大義炳然王道著矣豈記事之史而已哉故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是義也乃聖心之所存而二帝三王之道也夫春秋将以明王道豈止褒貶而已矣其抑揚進退予奪縱捨若乾坤之運六子滄海之轉百川與禹排淮泗決汝漢周公兼夷狄驅猛獸同功欲知王道者當觀春秋之用是續王者之迹於詩亡者春秋也其義深矣豈口舌所能盡哉惟深格物之學者乃可以觀春秋惟明春秋然後可以明王道惟明王道然後盡臣子之職不明春秋而曰吾盡人倫之道焉吾弗信也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善惡之積其流甚逺故君子小人之澤至五世而乃已方孟子時雖去孔子未逺君子之澤固未冺絶然當商鞅騶忌陳軫蘇秦張儀稷下之熾小人之澤正爾横流孟子自傷學雖不己聖未及智下則未能使三千之徒盡服其教小又未能成中都之化大又未能斥侏儒兵萊人殺正卯使有黜其淫婦者不敢朝飲其羊者道不拾遺者客至如歸者故曰予未得為孔子徒也徒以學於聖人者私善於門弟子公孫丑萬章之徒而已然而陳臻非之屋廬子間之淳于髠侮之公孫丑至比管晏過孟賁此皆小人之澤薫染之深孟子力未及孔子未能遽革其心也頼孔子之澤尚在而秉彛之性未盡淪胥聊為之論養氣知言之説盡心知性之説尊王黜霸之説以大其所知故曰予私淑諸人也嗚呼小人之澤害人如此而時君世主方且擁篲先驅築館上舎坐輜車以謀議列康莊以尊大之當是時也出則為名寵之誘入則聞捭闔之議其欲信孟子盡如孔子之徒也難矣可勝傷哉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
此一章小充之則止於㢘惠勇而已大充之則為金聲玉振之條理乃聖外之智至外之中力外之巧豈可輕心淺慮讀之哉夫道不在決去不回處乃在叅詳審諦處可以之義謂參詳審諦也取而參詳審諦則不至於傷廉與而參詳審諦則不至於傷惠死而叅詳審諦則不至於傷勇嗚呼充可以取可以無取而上之豈止不傷㢘而已哉與可以仕則仕同一㡬也充可以與可以無與而上之豈止不傷惠而已哉與可以久則久同一幾也充可以死可以無死而上之豈止於不傷勇而己哉與可以速則速同一㡬也天下之理求其所謂可而已矣誠識其所謂可則是孔子之聖也記曰當其可之謂時孔子聖人時亦當其可而已矣故學者觀聖賢當識其意勿泥其辭如此六可以止以廉惠勇觀之而不知與孔子聖之時同一㡬柄豈足以知聖賢之所存哉故余表而出之且就孟子時言之商鞅變法令以取秦相騶忌挾傾危以取齊相陳軫以辯說而取楚使蘇秦以捭闔而取六國相印張儀以恐喝而取秦相稷下諸人以口舌取齊卿此皆不問可否一於取而傷廉也秦齊楚六國之君不考其人之賢否不問其學之邪正以國家名器輕予此輩此一於與而傷惠者也其後聶政刺俠累荆軻刺秦王徑行直前不顧義理此一於死而傷勇者也使其聞六可以之説而參詳審諦之則聖人之道於此而兆矣惜哉
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已於是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儀曰宜若無罪焉曰薄乎云爾惡得無罪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衛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吾死矣夫問其僕曰追我者誰也其僕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僕曰庾公之斯衛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謂也曰庾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為不執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曰小人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雖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廢抽矢叩輪去其金發乘矢而後反
余讀此章曰嗚呼禍福無不自己求也久矣清斯濯纓濁斯濯足其誰咎乎肉腐出蟲魚枯生蠧豈自外来哉古人言福則曰自求言哲則曰自貽言孽則曰自作言戚亦曰自貽非深知禍福之故者豈能立論昭灼如此哉商鞅以刻薄事秦秦之報也亦以刻薄至車裂而死晁錯以術數教景帝景帝之報也亦以術數至斬於東市反覆斯理則逢蒙殺羿庾公不忍害孺子正禍福無不自己求之實也孟子深識此理昌言以斷逢蒙曰薄乎云爾其述孺子之言曰尹公之他端人也夫惟羿之薄故其所以敎逢蒙也亦以薄薄之甚則有至於自害其身惟孺子之厚故其所以教尹公也亦以厚厚之逺及至尹公弟子不肯以君命之故反道以害其師然則誠如此説君子之學其可不愼其所處乎陳平既封不敢忘魏無知李大亮既貴不敢忘張弼以陳平大亮之心亦可以知無知張弼之所存矣至吕布事丁原則殺丁原事董卓則殺董卓劉牢之事王恭則殺王恭事元顯則殺元顯以吕布牢之之心亦可以知丁王董馬之所存矣然則以此知忠厚之化果周家所以垂八百年之基矣讀行葦之詩使人藹然有三春之樂秦有天下至二世而滅亡刻薄之效乃如此夫商鞅伐魏遺魏將公子卬書曰吾始與公子驩今俱為其國将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公子卬以為然乃伏甲士而虜之其刻薄如此此風既成秦之所為無非刻薄張儀刻薄悞楚懐王白起刻薄坑卒四十萬趙髙刻薄使二世殺六親李斯刻薄使二世行督責至望夷之禍㷀然獨處無一人為助者言之使人酸楚則刻薄之報果如何哉逢蒙庾公之説亦可以為有天下者之戒矣然鄭朋游蕭傅之門而卒陷蕭傅宋之問投王竣以保其生而卒陷王竣蕭王何罪哉蕭王固賢者也然不知人之罪蕭王亦安可自赦乎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蕭王雖非薄惡而不知人之戒亦可恥矣夫如鄭朋肯附石顯宋之問肯事兩張其神情態度亦可知矣而使之出入門下與同急難豈非其失乎兹又不可不審天下事固有不可不辨者昔越石父在縲紲中晏子解左驂贖之載歸弗謝久之石父乃求絶曰君子詘於不知已而信於知已世皆傳以為美談太史公首紀於晏子傳豈太史公自悼無晏子之知乎不然何為而稱美也夫石父薄惡人也使其此説行則忘恩者皆将以此而藉口且脫石父於縲紲恩亦大矣入閤弗謝事亦末矣石父乃以弗謝之小禮而忘脱免之大恩夫其所謂謝者石父當謝晏子乎晏子當謝石父乎免人於厄而又索謝何其責人之深也遽欲求絶義安在哉雖石父當時謂之賢者以此一事觀之皆不足道矣吾儕立身行已當求忠厚之説以上報君親與所知母惑石父之言以為忘恩賊義之人與逢蒙同一科也此又孟子之遺意
孟子曰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
孟子嘗曰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是孟子之心於不中不才者尤加意焉今有西子惡人之論其忠恕之心仁厚之意豈易量哉其所以傳曽子之道者於此可見矣夫仁義何常之有蹈之則為君子背之則為小人使平居為君子一旦背仁義則前功盡廢其為小人也無疑如西子天資美麗乃蒙不潔之物誰不掩鼻而過之哉平居為小人一旦蹈仁義則前惡都冺其為君子也無疑如惡人天資醜陋而齋戒沐浴則可以事上帝之尊孟子此意以為商鞅孫臏騶忌陳軫張儀稷下諸人資禀英邁如西子之美麗也而蒙權謀詭詐縱横押闔卓異荒恠不潔之學有道君子皆羞道而喜攻之今既若是矣使其一旦遷善徙義革心改過盡棄其不潔之學而齋戒沐浴於吾帝王之道使天下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酒醴牛羊雞豚黍稷相宴樂則可與臯䕫稷尹比肩交臂同揖遜堯舜之前矣是猶惡人醜陋可以事上帝也嗚呼孟子忠恕仁厚乃欲俟商孫諸人改行而齋戒沐浴也豈有忿疾於頑之心哉此其所以為大也以善養人理當如此嗚呼人不自重久矣公孫𢎞學春秋樊並朋尚書戴聖精禮經馬融通五經是猶西子之資禀也而乃蒙阿諛盗賊不法依附不潔之物為千古罪人可勝惜哉人能改過卒歸於君子也亦已久矣周勃吹簫樊噲屠狗陳俊為下江之盗黄憲乃牛醫之子是猶惡人之資禀也然或忠冠社稷或氣奪鴻門或功列雲臺或器量千頃名垂簡編芳襲古今齋戒沐浴以事上帝復何疑哉嗚呼士君子處心其可不慎乎一念之失蒙不潔也一念反正齋戒沐浴也臭至掩鼻馨聞上天利害賢否宜知所擇矣孟子之論不其深哉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髙也星辰之逺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孟子嘗立性善之論上合千古聖人不言之心下掃諸子邪論之失固嘗以水無有不下以校性無有不善矣如孟子之言性非一人之私言也乃天下之公言也以為此言可以闗百聖而不慙蔽天地而不恥質鬼神而無疑考三王而不繆者也夫天下之言性何為其論超絶如此哉則以其論非出於私意小智荒唐無稽而言也乃據其實而言也故曰則故而已矣所謂故者實也何以騐其實以其所利處為實也且夫牛之性其實順是其所利在順也羊之性其實狠是其所利在狠也人之性其實善以其所利在善也何以知其實為善乎赤子匍匐入井則怵惕惻隱之心忽然而見焉豈非其實在善乎先王因此謹庠序教詩書文禮樂誦歌舞以發藥開導之髙者為聖賢下者為孝友則以其實利於為善也夫其利在善儻以私智汨亂之則人将失其常性而蕩如狂瀾不可復遏矣世之士不知出此而於其實之外鑿私智以亂之天下沸騰奔涌横出旁趨乃嚴以刑威峻其法令民心愈失一夫呼召天下響應而社稷不保矣此無他以不順其故而鑿私智以亂之也如商鞅孫臏騶忌陳軫蘇秦稷下諸人乃為權謀詭詐縱横捭闔卓異荒唐之智以擾亂之秦守商君之説雖并吞天下覆滅諸侯民心己去陳勝一起秦其亡矣此鑿私智之明騐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則無惡於智矣禹之智何如哉知水無有不下是水之性其實利於趨下也吾不立一毫私智决汝漢排淮泗瀹濟漯鑿龍門通九川無非因其性之趨下而利導之八年於外雖若多事論其成功特行其所無事爾所謂無事者因其注下之性未嘗立一事以汨亂之也使治天下者亦如禹之治水行其所無事因民趨善之性而開導之則謦欬嚬笑之際垂衣拱手之間天下亹亹自趨於治矣以此為智豈非智之大者乎且夫天之髙星辰之逺宜若不可測識矣然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天之實也如自角至箕七十五度自斗至壁九十八度自奎至參八十度自井至軫百一十二度五星伏見皆有常數此星辰之實也求其實而歩之雖一星翁瞽史上推千歳如所謂甲子朔旦在冬日之至者分毫不差豈星翁瞽史之智能如此其妙乎特識天與星辰之性因其故實而推之耳以是知聖王之道無非天下之性耳其為簠簋爼豆管琴瑟清廟明堂辟癰太學者豈好為是多事哉順民之性不得不爾也語至於此乃知乾坤之造變化之神藴奥宏深豈淺智所能測哉
公行子有子之喪右師往弔入門有進而與右師言者有就右師之位而與右師言者孟子不與右師言右師不恱曰諸君子皆與驩言孟子獨不與驩言是簡驩也孟子聞之曰禮朝廷不歴位而相與言不踰階而相揖也我欲行禮子敖以我為簡不亦異乎
王驩齊之寵臣此何等輩弔公行子時乃有進而與之言者有就其位而與之言者一時士大夫無所操守趨炎媚竈奴顔婢膝態度如此則王驩氣燄薫灼亦可見矣孟子獨不與之言者非忽之也理當如是爾竊讀豫卦而知孟子之所守矣豫之六二曰介于石不終日貞吉夫時當悦豫衆皆趨動而六二君子居中守正介焉如石以此處心則其獲吉寧用終日乎夫齊國士大夫以一國之寵盡在王驩乃於衆人前不顧義理不守名分而趨媚如此上下一心無有知恥者諸子之來為弔公行子來耶為王驩来耶於糞壤中乃有芝菌於喧啾中乃見鸞鳯其孟子弔公行子耶一時氣象儼然如此道心徳量如天如帝想見聖人之所存矣王驩小人何足以識孟子夫孟子獨不與之言亦可以自省矣不知發藥之功乃有簡驩之怨夫不歴位而相與言不踰階而相揖此朝廷禮也孟子以為禮王驩以為簡是凡以非禮見驩者皆驩之所喜也孟子以禮待之而乃獨以為簡豈不顛沛乎然而孟子聞其簡驩之言而引禮為説雍容如此余於此非獨見孟子之心而待小人之法亦於是而三省矣昔王叔文當權其門如市或勸張彖見之彖曰是方為國妖祥安可見也彖布衣也而所守如此異時叔文敗如栁宗元劉禹錫陸淳吕温諸人皆屏逐逺方萬世唾罵而聞彖之名者無不扺几稱歎欲友之而不得彖特自守之士耳况吾孟子有聖王之學乎世之士乃非之疑之甚者詈之其可哉
孟子傳卷二十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巻二十一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横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
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
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
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
人也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
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
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
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此一章乃孟子傳曽子忠恕之學其施之作用者如此夫其所以無一朝之患者行其所謂恕也其所以有終身之憂者行其所謂忠也行其所謂恕故不罪人之横逆而自反已之不仁無禮不忠其極待之以妄人而不責焉行其所謂忠故非仁無為非禮無行其極欲效舜為法於天下以此而觀則孟子處陳臻之非屋廬之間陳賈之問時子之疑淳于髠之侮慢公孫丑以比管晏過孟賁尹士譏不明干禄濡滯之妄蓋裕如也深觀其心可謂知所緩急矣其於人之横逆付之無事而不以介意超然求仁禮忠之極而樂焉至於平生所汲汲者以為舜自匹夫為法於天下而我墮於流俗為無所聞知之人惟其操不如舜之心早夜孜孜求其所以為舜者乃得於事親之間昌言號於天下曰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是孟子之學所以造聖王之閫域者自事親之道而入也其所以得事親之道者以其學出於曽子曽子之論孝曰夫孝置之則植乎天地溥之則横乎四海推而放諸東海而凖推而放諸南海而凖推而放諸西海而凖推而放諸北海而凖惟曽子自事親而入故孟子亦自事親而入惟孟子自事親而入所以見舜之用心惟見舜之用心所以拳拳以舜為説而不已也且其載顔子之語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又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又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又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㡬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禦又曰舜之飯糗茹草也若将終身焉及其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又曰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其後乃指徐行為堯舜之道使天下後世好學聖王者止於徐行之間卜聖王之用心非其深得舜之道其何能如此哉今此一章盡見其心至為之説曰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其平居所存槩可知矣若夫軒然立論曰仁之實在乎事親時是也義之實在乎從兄時是也知知斯二者禮節文斯二者樂樂斯二者反覆考之其所得於聖王之道為仁為義為知為禮為樂皆自事親處得之推事親下氣怡色之心推有深愛有和氣有婉容之心推善則稱親過則稱已之心於天下所以待人以恕而不責横逆之侵責已以忠而自反而求仁自反而求禮自反而求忠嗚呼孟子能用曽子之道見於待人處己之間顯揚忠恕之説使人曉然日出渙然氷釋者其於斯而見之矣顔子之後一人而已矣其盛矣哉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顔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顔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顔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已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鬬者救之雖被髪纓冠而救之可也鄉鄰有鬬者被髪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户可也
禹稷勤勞顔子優逸勤勞優逸曉然不同孟子乃曰禹稷顔回同道伯夷聖之清伊尹聖之任栁下恵聖之和孔子聖之時皆古聖人也孟子乃曰不同道不知孟子於何地見禹稷顔子之同又於何地見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之不同又論伯夷伊尹孔子曰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又論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是何獨尊孔子而卑諸子乎至論禹稷曰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又何以窮居獨處之人遽與功業盛大卓乎千古之上者為一等乎此葢有説也其説安在曰在講學中庸曰明則誠矣誠則明矣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又曰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惟天下至誠為能化夫誠一也有天下之至誠有致曲之誠天下之至誠誠之極者也是以可與天地參禹稷顔回之學天下之至誠是以禹稷在廟堂以誠而憂顔子在陋巷以誠而樂禹稷乃廟堂之顔子顔子乃陋巷之禹稷在憂則憂在樂則樂論天下之至誠則一而已故曰禹稷顔回同道又曰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致曲之誠誠之始也其上又有事焉其事云何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惟天下至誠為能化是也孔子天下之至誠也伯夷伊尹柳下惠止於致曲之誠而不進者也故伯夷誠於清而不進伊尹誠於任而不進柳下惠誠於和而不進孔子進進不已故聖之外又有智智之外又有中中之外又有巧此天下之至誠也是以孔子則異乎孟子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乆可以速則速所以伯夷柳下惠伊尹與孔子不同道而自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然則君子之講學詎可止於致曲之誠而不進於天下之至誠乎誠能盡天下之至誠窮而陋巷何以參天地乎豈不以敝衣敗屨有藻衣黼黻之尊荷鉏秉耒有圭璋璧玉之嚴蓽門圭窬有廉陛岩廟之峻妻子奴婢有賔客選掄之機飲食寢處有經綸造化之大參天地者葢在於此方其逹也如同室之鬬被髪纓冠而救之非赴人急難也以誠當如是也禹稷以之同室而不救則謂之不誠方其窮也如鄉鄰之鬬閉户而不救非無濟物之心也以誠當如是也顔子以之鄉鄰而往救則謂之不誠故學士大夫當學天下之至誠學天下之至誠則可以參天地能參天地則逹為禹稷窮為顔子在禹稷而不驚處顔子而不羡各誠其誠惟其所遭如何耳孟子學天下之至誠得之於子思者也故其論三聖人與夫禹稷顔子同與不同昌言判斷不復致疑嗚呼何其巍巍如此也盛哉
公都子曰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夫子與之遊又從而禮貌之敢問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奕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鬬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於是乎夫章子子父責善而不相遇也責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責善賊恩之大者夫章子豈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屬哉為得罪於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終身不養焉其設心以為不若是是則罪之大者是則章子已矣
孟子髙見逺識卓然在戰國權謀詭詐縱横捭闔卓異荒唐中猶北斗在天泰華在地其抑揚予奪進退可否迥出常情之外非深造聖王之道能如是哉觀夫卑管仲而狄許行貉白圭而蚓仲子禽獸楊墨妾婦儀衍皆當時尊敬慕羡者孟子一皆極口詆之使不得齒於士大夫之列而弟子倍其學如陳良者通國稱不孝如匡章者而乃稱道禮貎使天下曉然知其為賢人君子何其好惡與人異趣哉夫聖賢之取人也取其存心而衆人之取人也拾其遺跡彼尊管仲以其能霸也事許行以其異衆也白圭二十取一欲輕賦也仲子築室織屨欲求名也楊墨當世之所宗尚儀秦一時以為丈夫孟子觀管仲之心本於作偽許行之心欲以惑衆白圭之心在於取名而不知中國人倫之大仲子之心惑於小道而不知避兄離母之惡楊墨之心推而至於無君父儀衍之心推而至於逢君惡孟子獨知其心而天下不知也使人人從其學則其為害當至於嬴秦之酷而後已所以深攻而力詆之絶其本根不使滋長為天下萬世慮也陳良之心悦周公仲尼之道匡章之心有負罪引慝之孝此其所以稱道之禮貎之使天下曉然知其為豪傑為孝子以破風俗卑鄙之見疑似之迹其有功於聖道也大矣夫匡章之父以責善為心欲其子之學業出衆也然而材有長短當循序而徐進之乃以躁急之心求旦慕之效至於黜屏匡章而不得在人子之列論其志則愛子也論其事則賊恩也古者有易子而教而孔門有過庭之問其意可見也匡章以得罪於父不得小盡孝養之心亦欲深自刻責不敢受妻子之養至於出妻屏子其設心如是有大舜負罪引慝䕫䕫齋慄文王一飯亦一飯文王再飯亦再飯之心豈可以為不孝子乎夫其心如此而小人好為譏議樂聞人之過而不一原其心遽以不孝目人使天下無為善之路聖賢豈肯為此事乎所以特犯衆惡接以禮儀際以顔色以洗一國之淺陋其有功於名教大矣哉
曽子居武城有越宼或曰宼至盍去諸曰無寓人於我室毁傷其薪木宼退則曰脩我墻屋我將反宼退曽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宼至則先去以為民望宼退則反殆於不可沈猶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猶有負芻之禍從先生者七十人未有與焉子思居於衛有齊宼或曰宼至盍去諸子思曰如伋去君誰與守孟子曰曽子子思同道曽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曽子子思易地則皆然
師有師之法臣有臣之法為師之法則去留自如為臣之法則死於其職而已曽子聞宼至則去冦退則反為師之法當如是也子思聞宼至則守蓋将死於其職焉為臣之法當如是也要兩人之心皆所謂天下之至誠也或去或不去各歸於誠而已矣曽子授道於子思子思授道於孟子子思中庸極言至誠之説蓋曽子之學也孟子識兩人之所存故昌言以斷之曰曽子子思同道又斷之曰曽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曽子子思易地則皆然惟孟子深造天下之至誠故見二人之存心而同道皆然之語軒然論之而不疑前論禹稷顔子今論曽子子思曰同道曰皆然則以誠有所見也自世俗觀之禹稷在廟堂而多憂顔子在陋巷而獨樂曽子聞宼至則去子思聞宼至則守其憂樂去留之迹遼乎若霄壤之分如之何其一視之謂之同道謂之皆然也惟禹稷誠在憂勞顔子誠在獨樂曽子誠在避宼子思誠在禦宼一易其守則為不誠聖賢豈敢為不誠事哉明乎此説然後可以仰觀千古俯視來今或出或處或黙或語皆歸於誠而已矣不如是不得為善學
儲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異於人乎孟子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
余讀此書乃知齊王之尊敬孟子至於如此也齊王見孟子之學孟子之見孟子之識迥與當時不同疑其異禀而非凡人俗士也故使人瞷之其使者往往若唐舉許負之流以相形為説者也夫聖賢之生也果有異於人黄帝生而神靈髙辛自言其名帝堯就之如日望之如雲大禹聲為律身為度感𤣥鳥而生契履帝武而生稷髙帝隆凖而龍顔光武隆凖而日角聖賢之生必受五行之間氣天地之全形山嶽之精粹江河之潤澤豈與凡人同哉然而聖王不談者欲人之自勉也儻恃區區之形貌而其心放於不仁不智之地則生而有髭者不能興周室之祚尊嚴若神者不能去淫妬之惑而靣如削𤓰者乃為舜之九官貌狀甚惡者乃為孔門髙弟故昔之慨然惡為此流者乃曰相形不如論心豈非出於此乎夫耳目口鼻四肢百體堯舜亦與人同耳苐堯舜之心用處與凡俗不同所以其道獨尊於千古也然而人之形固不可一槩取也至於欽明文思者堯濬哲文明者舜齊聖廣淵者湯徽柔懿恭者文王温良恭儉者孔子聖賢徳容亦豈可掩哉誠諸中形諸外此自然之理也學士大夫又不可不考如鴟目虎吻露眼赤睛不言而知其為王莽鳶肩豺目洞精矘盻不言而知其為梁冀豈有聖賢徳容而如此者乎齊王於孟子如此徒知尊敬之而已而不能斷然用以為相此亦可恠也昔孟嘗問於白圭曰魏文侯名過於桓公而功不及於五伯何也白圭對曰魏文侯師子夏友田子方敬段干木此名之所以過桓公也卜相則曰魏成翟璜孰可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以私愛妨公舉在職者不堪其事故功廢然而名號顯榮者三士翊之也如相三士則王功成豈特霸哉齊宣之於孟子亦猶文侯之於子夏諸人也所任者田忌孫臏王驩之徒而其加意於孟子者止如此而已哉可勝歎哉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徧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㡬希矣
余觀此一段其意與妾婦儀衍同科乃知此説為商鞅鄒忌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言也彼是數子者或後車數十或三月而相或坐謀輜車或為兩國使或握六國相印或執兩國相權或築館康莊之衢其驕傲當世氣凌青雲者以為富貴我所自致也然而靜觀其心不知禮義不聞亷恥揣摩人君所欲宛轉而附合之意在一朝之利逹而已與家人婢子迎合主翁之心以求飽煖計曾不少異是何異乞祭墦間驕其妻妾者乎夫君子所見與小人所見不同君子所見者道義小人所見者勢利所見者道義故道合則從不合則去非其義也非其道也雖禄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曽何富貴之足道乎所見者勢利則君好兵吾進竒正之説君好利吾進倍贏之説君好闢土地吾進并吞之説君好連諸侯吾進縱横之説其不問理義去就在人而俯仰髙下略無所守勢利所在性命所在也如此得志尚且意氣揚揚蔑視當世之士為不已如可勝痛哉泛觀千古得富貴如齊人之乞祭者亦多矣夫妻妾婦女羞之而彼乃不以為羞是誠媪婢之不若也孟子之意商孫以下己不可言矣况又下如商孫者乎掃門若魏勃望拜若潘岳嘗糞若郭熙奉溺器若宋之問者類多尚可言乎嗚呼士風彫喪乃至於此熟誦齊人之説使人撫几而歎
孟子傳卷二十一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二十二
宋 張九成 撰
萬章章句上
萬章問曰舜往于田號泣于旻天何為其號泣也孟子曰怨慕也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然則舜怨乎曰長息問於公明髙曰舜往于田則吾既得聞命矣號泣于旻天于父母則吾不知也公明髙曰是非爾所知也夫公明髙以孝子之心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為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廪備以事舜於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遷之焉為不順於父母如窮人無所歸天下之士恱之人之所之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為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恱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
事親自有事親之法事君自有事君之法此天理也事親而親不恱則謂之不孝事君而君不仁則謂之不忠故用之則行舎之則蔵道合則従不合則去行蔵去就一視用舎合否為則焉初無定論也事君之法當如是爾至扵事親則自孩提以至老死無他法也其心一於嬰兒而無變者此事親之法也夫嬰兒之心一於愛父母而已安知其他哉方父母之弗見愛也號泣悲苦萬物無可解其憂者天下之士恱之與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妻帝之二女曽何足以入其心乎及既見父母且喜且怒怨父母之不我憐也已乃跳踉喜躍其樂有過於天下就之富有天下貴為天子妻帝二女之樂也舜之心其事父母常如嬰兒則其為父母不喜號泣于天若嬰兒之慕者此盖天理當如是也故大孝終身慕父母所謂終身者非終父母之身終其身也父母既死其心常悲一見其遺書一執其桮棬則然流涕痛苦有不自勝者此正嬰兒之心也老莱七十而慕為五綵之衣為嬰兒匍匐扵父母前此心為如何哉欲識舜之為舜當扵嬰兒之慕而求之則公明髙之說孟子之對萬章長息之問大舜之心於此而决矣夫舜之號泣于天孟子止以一慕字斷之以解天下後世紛紛之疑非其髙見逺識超出乎衆人之上䏻如是乎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階瞽瞍焚廪使浚井出從而揜之象曰謨盖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宮舜在牀琴象曰鬱陶思君爾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識舜不知象之将殺已與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曰然則舜偽喜者與曰否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産子産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舎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悠然而逝子産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産智予既烹而食矣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偽焉
不告而娶余既為之說矣帝之妻舜而不告是與舜同心也夫相率以違背父母豈堯舜之心哉以俗人觀之則見其為不告而娶以天理而觀此堯舜為天下人倫之大不敢潔身以求合也至於象與父母同為焚廪揜井之計及牛羊倉廪干戈琴弤二嫂之說以傲濟頑嚚不如是不滿其意也凶徳參㑹而舜生乎其間可謂不幸矣孟子乃有天将降大任之說且曰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増益其所不能可謂善觀天意矣理不如是何以見舜之為大聖乎是故無羑里之難不足以見文王無陳蔡之難不足以見孔子無漢中彭城之難不足以成髙祖之功無滹沱蕪蔞之難不足以立光武之志下至非束縛於莒管仲之功不明非受辱袴下韓信之志不固非刖其兩足孫臏烏乎而入齊非拉脅折齒范睢烏乎而入秦雖聖智賢否之不同借此而論之則舜非處頑嚚凶傲大難之間亦何以成就聖徳乎孟子又為之說曰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𤼵扵聲而後喻則夫士君子當患難困苦窮廹艱難之時正當識天之意益自奮厲琢磨以合天心可也且憂且懼若将無後日者此閭巷婦女之見豈大丈夫之心乎余于燒廪揜井輒推天意以勉吾徒之不得志者此亦聖賢之心也若夫舜逃厄難而鼓琴不輟乃見聖人之處憂患如此其沛然也至于象有思君之言舜有分治之命又泰然如平時兄弟家庭之間雍穆無間此又見舜之心矣而萬章不識此意乃以為偽喜嗚呼聖人豈有偽哉有一毫之偽乃鬼蜮耳非天理也夫弟之於兄天理相愛其所以迷罔至於謀殺者乃凶傲所致也方凶傲之起則見忿怒而不見天理及事成謀濟凶傲既息天理自生安知其無悔心乎悔心乃天理當然也象以為舜死矣既入舜宮舜突然在前友于之愛不暇計較忽然四起此乃真情也舜安得不以真情際之乎且夫漁者有捕心海鷗為之不下鼓琴有殺心蔡邕至扵旋歸况舜大聖人豈不知象之處心乎其欲焚廪也則有不可得而焚其欲揜井也則有不可得而揜則以其殺心已著不得而不避也與夫子知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又知由也不得其死之機同矣及夫凶傲之氣已濟愛兄之心己生則就其生處以善言導之此又聖人造化之術也夫焚廪揜井凶傲之氣也鬱陶思君天理當然也舜於其凶傲時則急避之於其鬱陶時則樂予之其處憂患人情亦可謂巧妙矣孟子善言此意乃曰彼以愛兄之道来故誠信而喜之非深知舜之心者不能形容如此也且引子産畜魚之事為證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夫魚有始舎圉圉之理少則有洋洋悠然而逝之理故可欺也若夫井有人焉其可欺乎子産以理而信之至於舜則又以聖而見其用心處而造化之子産所不可及也書所謂蒸蒸乂不格姦者此也此又孟子不言之遺意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萬章曰舜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兠于崇山殺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曰仁人之於弟也不蔵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謂親愛之乎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曰象不得有為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庫此之謂也
余讀此一章乃見聖人處事如此此盖天理造化之妙也夫天下知象之凶傲而舜第知其為弟耳弟則當親愛之凶傲則當處之夫一人乗車三人緩帶河潤九里澤及三族矧舜為天子於吾手足同氣豈可追念往昔而不富貴之乎封之有庳為吾弟也然而凶傲之惡及舜一已可也為一國之君有民人焉有社稷焉豈可以親愛之故使不肖之弟肆其凶傲加於一國以遂區區之志乎舜天理也天理中造化真如乾坤之運六子滄海之轉百川既不失親愛之恩可使遂其富貴又不使凶傲及民而可以行吾恵澤可謂巧妙矣其造化如何哉其曰象不得有為扵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豈得暴彼民哉是也夫名為諸侯爵亦貴矣受其貢稅禄亦富矣親愛吾弟使之富貴吾心足矣然而民人之政社稷之事皆朝廷賢者主之象之凶傲何自而肆之於民哉徒富貴而不加親愛之心以潤澤之亦非天理也是以欲常常而見使源源而来故不拘諸侯入貢之例而以政事為名常接見有庳之君使他人皆不與焉此又親愛潤澤之道也既不失國家之綱紀又不廢手足之親愛造化之妙乃至扵此乎夫春秋書鄭伯克段于鄢此不知舜親愛之義也書齊侯使其弟年来聘又書齊無知弑其君諸兒此不知舜使吏治其國之義也春秋之心舜之心也使鄭伯知舜之心决不至殺其弟使齊侯知舜之心決不至弟之子弑其伯父後世效舜封有庳而失之者如景帝之待梁孝王是也使其黄屋稱制以為親愛手足也卒有刺殺大臣之惡使其得舜之心詎至此乎又有效舜使吏治貢賦而失之者如齊置典籖以専國事至有藕一段一盃皆待命扵典籖而後得使皆愁窘無聊如在囹圄使其得舜之心詎至此乎此皆不知天理自以私意為之愛之則至扵太過制之則至扵刻深惟天理中行事事合宜封之而使朝臣主其政制之而使之常常而来見恩義兼行公私兩濟古人所謂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動而不相害又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余嘗思其說而不得今熟味此章深見舜之用心乃知古人之說盖指此用處為言也其至矣哉
咸丘蒙問曰語云盛徳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勲乃徂落百姓如䘮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為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䘮是二天子矣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詩云水言孝思孝思維則此之謂也書曰祗載見瞽瞍䕫䕫齊栗瞽瞍亦允若是為父不得而子也
聖人既没道徳不明利口憸人動以非理之語借聖賢以濟其私倘非髙明豪傑之士以髙見逺識深𤼵聖賢之所存而大不然其說則夫簒逆之賊借湯武以為名悖亂之臣借伊霍以為惡事權臣者借瘠環以汙孔子事左道者借負鼎以汙阿衡其亂天下豈一朝一夕而已哉今咸丘蒙問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借舜以為名且有堯與瞽瞍北面而朝之說此必蘇張稷下諸人倡為此說欲動人君使尊大其說以肆無稽之談以控當世之柄而恣其利欲也倘非孟子以帝王之學立正心之論力抵而深排之則君臣父子之倫自此而大敗壊矣夫君不得而臣孟子據堯典孔子之說以正之曉然無可疑者至於父不得而子蒙乃引詩普天率土之意以問亦可謂難荅矣然天下一理也古今一理也死生幽眀一理也豈有作詩者使父不得以盛徳之士為子乎孟子乃解此詩為歎獨勞而言非為父子而言也因又使學者先當眀天下之理然後以理探詩人之意是窮理在前明詩在後深明天下之理然後可以識詩人之意故有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之說如曰有周不顯又曰其麗不億其文如此其理乃言其甚顯與甚多也是不可以文害辭也一泥其辭而不得其意則如雲漢之詩有周餘黎民靡有孑遺是豈周無遺民乎是其意傷旱太甚故其辭如此也判别不顯為顯不億為億靡有孑遺為傷旱倘非深眀天下之理而以意逆志則夫探章摘句據語求是之徒将倒仃逆施矣既眀詩人之意既判普天率土之詩不為父子而說然後借永言孝思之詩䕫䕫齋栗之書以證父不得而子之鄙論其用舎詩書抑揚今古如此真可謂能用先王之道者也孟子不得志故與其徒可否古今而髙明竒偉如此使其得志端委廟堂謀謨帷幄以應難辦之事以斷疑似之說以折無實之辯以破流俗之惑将沛然有餘裕而天下特在其掌握間耳惜哉止于如此而已矣徒使萬世之後知其心者徒想味風采而願與之執鞭焉嗚呼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於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簒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聴自我民聴此之謂也
孟子之論言天下不可妄得盖隂有神眀主宰其間歴觀萬古湯之有天下其符見於𤣥鳥武王之有天下其符見於帝武秦之有天下文公有陳寳之祥漢之有天下髙祖有雲氣之瑞以至楚有六子之産故當時有天方授楚之論趙有帝所之樂故當道有野人致帝之命嗚呼小而一國大而天下皆有黙定之數第詩書六經所傳不貴其有天下顧其修徳如何耳是以中庸曰大徳者必受命又曰大徳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夀然而周公孔子豈非大徳終在臣子之位不聞其有天下也以此知天之厯數自有所歸天之與舜堯之子不肖矣天之與禹舜之子不肖矣孟子深見天人之際故有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而一歸之於天又有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之說余於是知人之行或善或惡其處事或是或非皆天使之非人之所能為也天将興舜乃使其處父頑母嚚弟傲之間䕫䕫齋栗無格姦之失有允若之心而舜孝行聞于天下矣又使五典克従百揆時叙四門穆穆而處事皆當于人心矣堯薦于天也二十有八載天又使歴年既多施澤既久而民心歸之又使百神享之百姓安之天意在舜如此堯豈得私其子哉故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於南河之南天使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天雖不言而㝠㝠之中使天下歸之如此此豈偶然哉天意昭然可見矣故孟子又引天視民視天聽民聴之說以證之嗚呼天下之大固豈細事乎曹操欲簒漢民心未厭漢是天未與操司馬懿欲簒魏民心未厭魏是天未與懿也天命不可妄得而簒逆之心昭然布在天下為千古罪人使曹操不殺伏后忠事獻帝天命在操将自有堯舜之舉矣使司馬懿不誅淩統忠事魏室天命在懿亦将自有堯舜之舉矣天命至重豈姦心賊慮所能圖哉操之子丕雖有天下不旋踵而有司馬懿之報懿之孫炎雖有天下不旋踵而有六王之報嗚呼天命豈不昭灼乎大而天下如此小而一已亦豈偶然黄允公卿問疾王臣在門亦已盛矣忽有黜妻之醜天使之也蔡邕忠諫靈帝力排閹宦亦已盛矣而忽有就董卓之辟天使之也嗚呼天命難知其可不兢兢自慎乎禍福之来委之度外而立行處事其可忽耶盖當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脩身無為造化所使勿為醜行以害平生勿為惡事以貽後禍公卿大夫此人爵也仁義忠信樂善不倦豈不在我乎倘天命之来有出扵非義吾當以義裁正之合扵義者吾受之而不辭悖扵義者吾却之而不受此所以處天命也使蔡邕知此豈肯為董卓客乎春秋申之㑹所以列楚於晉下而狄十二國之大夫與淮夷不殊㑹者此盖以義可否天命也此又孟子不言之遺意
孟子傳卷二十二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二十三
宋 張九成 撰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徳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従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隂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啓曰吾君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啓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歴年多施澤於民久啓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歴年少施澤於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逺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徳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於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於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於夏伊尹之於殷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
孟子荅萬章前問則以行與事皆天今此荅萬章所問則以與賢與子皆天又言天之造化之妙如使堯之子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使二十有八載禹之相舜使十有七年歴年之多施澤之久故朝覲者訟獄者謳歌者一皆歸之此天之造化欲與賢也天又使禹之子啓賢能敬承繼禹之道又使益相禹歴年未多施澤未久故朝覲者訟獄者謳歌者一皆歸啟而不歸益此天之造化欲與子也豈特此哉天之意凡有四其一天使若舜禹又使天子薦之薦之而又使歴年多施澤久此天意在匹夫欲使其有天下也其二有伊尹周公之聖其在相位歴年雖多施澤雖久然使太甲悔過成王亦悔過伊周終身為臣子此天意在繼世使有天下也其三以孔子之聖魯将用之使季桓子受女樂齊将用之使晏子非之楚将用之使子西沮之孔子終身為旅人此天意亦在繼世使有天下也其四以益薦於天而歴年不多施澤未久是也由是知天将興商是生夏桀天将興周是生商紂豈偶然哉故孟子謂舜禹益相去久逺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嗚呼誠如此說則人之或賢或愚或窮或達或始賢而終愚或終賢而始愚或始窮而終達或終窮而始達皆非人力所能致一歸於天而已曰是不然在天有命在我有義妄意求富貴者不可不知天有定數也至於福曰自求哲曰自貽孽曰自作戚曰自詒豈可一委之命哉使命之来出於不正如王莽之聘薛方朱泚之召甄濟或遜辭而不受或佯瘖而不行此則道義在我當為則為何天命之足問乎故君子之學當置天命於人事而力行道義之大方生與義生死與義死命雖可富不義寕貧命雖可貴不義寕賤孔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三復斯言深見聖人待天之理至于三聘起莘肖形求傅於命則正於義則公吾徐起而應之堯舜君民霖雨天下有何不可哉此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此夫子待天之意也學者又當知此意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将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内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聖人之行不同也或逺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伊訓曰天誅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
此段大意萬章問世傳伊尹以割烹要湯孟子言湯三聘伊尹乃起以堯舜之道事湯伐夏救民又言枉己且不能正人况辱己者能正天下乎故未聞割烹之說也又言聖人制行或逺而在草野或近而在君側或去而適他國或不去而死其難如孔子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久可以速與夫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雖曰不同而其大體所歸皆不犯先王名教潔其身而已矣然伊尹平生所學孟子極意而言之余亦安敢忽而不論請得而詳說之夫聖賢之出處道合則従不合則去其所謂道者非他道也乃堯舜之道也堯舜之道若何曰所謂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者是也其有不合此道者雖禄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故一介不以與之一介不以取之以非吾所謂道義也由是知天下合伊尹可也非伊尹求合於天下也湯之始来聘也正犯其一介不取諸人之法也故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夫堯舜之道𤼵於用則可以治天下國家其蔵之身則見扵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耳方其在畎畝也衣襏襫有藻火之尊秉耒耜等圭璋之貴畜妻愛子有應對賔客之用指奴呼婢有進賢退不肖之機是其治天下國家之具盡在於此矣豈不樂哉湯三使往聘之其意既勤其禮既具其心既虚已入堯舜之路矣吾其可以失之哉失湯則是失堯舜之道也堯舜之道在虚心處湯既虚心必能行吾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之說矣夫使君民皆在堯舜道中行其樂又有大於畎畝故伊尹幡然而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夫上有植桑種田庠序孝弟之道則民亦行堯舜之道矣盖堯舜之道人所固有也堯舜特能𤼵而為用耳民行堯舜之道為何如哉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来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此民行堯舜之道也伊尹不出則民方放僻邪侈戰鬭攘敓日在桀跖道中行豈有一人覺吾有堯舜之道者伊尹一出則民心頓變悵前非之失路悟今日之得塗其利豈小補哉夫天生聖賢豈止為一身計耶固為天下計耳伊尹因三聘之来乃大省天之所以生我者将付以天下之重乃有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之說又有天民先覺斯道覺斯民非予覺之而誰之說又有匹夫匹婦不被堯舜之澤如己推而内之溝中之說故相湯伐夏救民取天下於湯火之中而置之安泰之地其學為如何哉堯舜之道當如是耳如荷蓧荷蕢晨門接輿之徒止知一介不與一介不取之說至幡然而改堯舜君民則不識也枯槁絶滅自以為是豈聖人之道乎徒自苦耳殊可怪也至於伊尹兩曰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學者不可不攷此伊尹自指其所得以樂堯舜之道也夫堯舜之道具在天下誰其樂之惟以吾自得而入于堯舜道中日以堯舜之道涵養所得此合内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中庸曰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𤼵育萬物峻極于天此伊尹自得處也又曰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後行此伊尹以其所自得者樂堯舜之道也其理深矣逺矣非踐履者不能到此至於割烹要湯之說乃商鞅蘇張輩所進不以正造為此說以自濟其姦耳然而孟子曰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要之一字不可以後世之心觀也道合則服従不合則去何要之有此語乃解萬章以割烹要湯之說故力言其以堯舜之道非割烹也以要君為心此春秋所當誅豈君子所當為乎學者不可不察
萬章問曰或謂孔子於衛主癰疽於齊主侍人瘠環有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為之也於衛主顔讐由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是無義無命也孔子不恱於魯衛遭宋桓司馬将要而殺之㣲服而過宋是時孔子當阨主司城貞子為陳侯周臣吾聞觀近臣以其所為主觀逺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何以為孔子
余嘗讀易至漸不覺撫書而歎曰士大夫出處其可忽乎夫漸之繇曰漸女歸吉利貞而彖曰漸之進也女歸吉也進得位往有功也進以正可以正邦也然則觀漸之繇則士大夫之出處其可不以正乎班固文冠兩京而事竇憲馬融經稱大儒而依梁兾文章如栁宗元劉禹錫經學如陸淳而附王叔文進不以正皆為千古罪人况乎聖人乃天地之妙日月之眀仁義禮智之宗主詩書禮樂之精神其肯于衛主癰疽之毉者於齊主瘠環之便嬖乎為此言者必進不以正如商鞅由景監而進騶忌由鼓琴而進張儀由鄭袖而進造為此言上誣聖人以自濟其奸耳孟子即孔子却彌子瑕之說曰有命夫命者理義也豈有為士大夫而主嬖人以求進乎義不當為即命不當為也聖人以義為命是命在我而已矣或進或退一以義為主耳昔元稹由崔潭峻以進為當世士大夫所鄙至以青蠅寄意曰適従何處来今遽集於此余讀史至此代為稹羞面熱汗下不知稹何以處之官職㡬何而為人所賤如此可謂失䇿矣李鄘為吐突承璀所薦終身不就相位學士大夫義當如此每讀鄘傳想見其人恨不得與之為友人心不逺義方炯然豈可欺乎雖六國小人汙衊孔子如此徒自勞耳人誰肯信乎孟子又言孔子微服而過宋當厄難時主司城貞子假陳侯周臣以逃難夫逃難尚不肯主不正之人况於平居無事時乎以厄難而卜則平居又可見也盖碎千金之璧者不能不失聲於破釡淩三軍之勇者不能不失即於酒色惟以厄難觀人則生平所存可知矣王衍髙談物理見石勒而下拜王坦之剛鯁自許見桓温而倒執手板以孔子過宋時觀之癰疽瘠環之謗可一洗而無餘矣夫人主欲觀逺臣以其所主觀近臣以其所為主觀今聖人自魯来乃於衛主癰疽於齊主瘠環豈不為人君所薄乎昔漢武帝見大将軍而踞厠見汲黯不冠不見也以此卜人君之心其扵出處豈可不謹乎孟子力為辨明豈為孔子計哉正為天下後世士大夫計耳余故首述漸卦以正孔子之出處焉
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自鬻於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産之乗假道於虞以伐虢宮之竒諫百里奚不諌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曽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為汙也可謂智乎不可諌而不諌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於秦知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可傳於後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
余讀此章竊疑孟子鄙管晏蚓仲子狄許行於百里奚何取焉百里奚事秦穆公穆公特伯者耳孔子之門三尺之童羞談霸道而孟子乃為之辨自鬻於秦之說至三稱之為智一稱之為賢何嚴於管晏而寛於百里也盖孟子之取人論其存心則甚嚴論其一節則甚寛盖存心則百行所出故雖管晏皆在所貶論其一節之善則皆可進於君子之塗故雖百里奚亦在所取此孟子造化之術也如其曰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窬之類也夫無穿窬之心特不為竊盜耳稍自好者皆能行之遽以為仁不可勝用又何其寛也至於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特不知時爾遽以為穿窬之類又何其嚴也盖孟子取其一念之善則直指之為仁一念之非則直指之為穿窬使人人一於惻隠羞惡辭讓是非之中以入乎仁義禮智之域而不敢微生不善之念其造化豈不大哉百里奚相秦六七年三置晉國之君一救荆國之禍𤼵教封内而巴人致貢施徳諸侯而八戎来服此其大體也至于勞不坐乗暑不張盖行于國中不従車乗不操干戈其死也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謡舂者不相杵軒然有晏子之風則其自好可知矣何至於自鬻乎至于不可諌而不諫知将亡而先去知穆公之可與有行而相之孟子三稱之為智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可傳於後世孟子一稱之為賢此乃孟子深言其自好決不為自鬻之陋而已耳與孔子刪書而取秦穆公悔過一節載於周書之末其㡬同也然而深攷此篇除咸丘蒙問父不得而子君不得而臣一事外至於疑舜之號泣于旻天又疑舜之不告而娶又疑妻舜而不告又疑舜為偽喜又疑舜封象扵有庳又疑禹徳衰不傳於賢又疑伊尹以割烹要湯又疑孔子主癰疽瘠環又疑百里奚自鬻於秦皆出扵萬章夫孔子之門羣弟子所問不過問仁問孝問政皆切問近思無非為己之學曽何敢僣論聖人妄毁賢者而萬章所問大抵好信閭巷之鄙談敢疑聖人之大節其所存何其猥下也余固言之矣孔子門人去三代未逺而齊晏子晉叔向鄭子産宋向戍衛蘧瑗皆當時良大夫其風俗議論尚有先王之遺風至於孟子時商鞅騶忌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横議四起敢誣衊聖賢自尊其說風俗薄惡動肆譏毁陳臻之非屋廬子之間淳于髠之侮玩充虞以為不豫公都子以為好辯公孫丑以比管晏過孟賁尹士以為不明干澤濡滯何孟子門墻而非意之謗喧喧滿耳乎非直此也乃敢尚論前古聖賢則風俗衰替概可知矣惟敢疑聖賢之風不息所以至秦敢焚書詩敢殺學士敢戕六親敢稱始皇盡非前古至天下同為血肉而後此風息耳嗚呼痛哉
孟子傳卷二十三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二十四
宋 張九成 撰
萬章章句下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濵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㢘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将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如已推而内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栁下恵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隠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鄉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凂我哉故聞栁下恵之風者鄙夫寛薄夫敦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栁下恵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猶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孟子獨尊孔子故論三聖人之所得而有金聲玉振聖智與夫巧力之說此前古所未𤼵眀孟子獨以深造自得之學軒然别白判斷使孔子之道迥然與三聖不同可謂竒偉超絶之論矣夫伯夷自清而入聖伊尹自任而入聖栁下恵自和而入聖三人易位而處則聖有所止矣故孟子以子夏子㳺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以比伯夷伊尹栁下恵其意以為伯夷得聖人之清伊尹得聖人之任栁下恵得聖人之和皆得聖人之一體而非其全也至於顔子雖合清和任為一體而未能造其極故曰具體而微惟吾夫子合三聖之清和任為一大體時出而用之可以清則清可以任則任可以和則和千轉萬變與時偕行故曰孔子聖之時者也且去齊接淅則似伯夷之清去魯遲遲則似柳下惠之和攝相事而斥莱人誅侏儒則似伊尹之任溥博淵泉而時出之耳故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記曰當其可之謂時可之一字以言叅酌審詳而非決去不回也在聖之外為知在力之外為巧在至之外為中故又曰金聲而玉振之也夫作樂者始以金奏終以玉節詩曰依我磬聲是以玉為節也其曰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又曰終條理者聖之事也伯夷伊尹柳下惠似之故夷終于清尹終于任恵終于和止于此矣猶射則力而非巧至而非中故聖之外未及智也夫智所以運聖也使聖而無智安能造化轉移為無所不可乎其曰金聲也者始條理也又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孔子既玉振以盡其聖又金聲以極其智終之外復有始則聖不止于清清之外復有和不止於和和之外又有任循環往復猶金聲而又玉振玉振而又金聲比之于射至之外又能中力之外又有巧是聖之外又有智惟聖之外又有智所以能運用此清和任之聖應時而中其㑹焉此天地之妙造化之神學不至此奚以學為孟子學窺大全深見孔子用處未嘗襲蹈古人一言超然於千古之下創為此論以極聖人之大用使學者知聖人門户中乃有如此之變化嗚呼其深矣哉非觀天地風雷之變日月照臨之神四時生成之大不足以知聖人
北宮錡問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軻也嘗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達於天子附於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視侯大夫受地視伯元士受地視子男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國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祿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國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祿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為差
余讀周室爵祿之制法度森嚴規模逺大如二十八宿之在天五岳四瀆之在地畫然一定不可動摇使先王以私智為之安得如是之横厲也乃知聖人制作皆自天理中来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雷霆水火其聲形態度皆天理也守此者治安舎此者危亂其盛矣哉故自天子一位以下至子男同一位此爵之在天下也自君一位以下至下士一位此爵之在一國也自地方千里以下至附庸此天下之祿也自天子之卿受地視侯至元士受地視子男此朝廷之祿也自大國地方百里至小國地方五十里終之以祿足以代其耕諸侯之祿也自耕者之所獲至其禄以是為差此庶人之禄也天子公卿大夫元士大國次國小國君卿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庶人之爵禄截然整整不可侵紊若天造地植移先王之經綸而圗畫于此欲知先王之心者庶於此而可得矣然而當孟子時私欲熾盛天理消亡諸侯惡其害已而皆去其籍則焚書坑儒之象已兆于此矣盖人欲方熾何所不可苐見先王之制徒使人不快耳始去其籍欲快其意耳不知其意欲快人人欲快大并小強侵弱後者效前静者思動盡破先王之制而其國亦滅亡矣秦并吞天下并與典籍學士而焚滅之快意不已人人皆欲一快陳勝一倡天下皆起秦氏亦滅亡此快意之效也夫先王之制所以為治安之本也皆守其制則大不敢并小強不敢侵弱各安其分豈不樂乎且楚自以為强大而滅陳蔡滅舒滅庸意亦快矣不知楚之上又有大者而思快意焉秦亦滅楚矣秦自以為强大并吞六國不知合天下之民其强大又甚矣秦既快意天下各思快意故卒受其禍至於此時方知先王典籍之不可去而士大夫之不可殺耳夫先王典籍所以如此之密者盖天理之自然而非私意所出也詩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可不信哉
萬章問曰敢問友孟子曰不挟長不挟貴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徳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獻子百乗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惟百乗之家為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恵公曰吾於子思則師之矣吾於顔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為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之於亥唐也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雖疏食菜羮未嘗不飽盖不敢不飽也然終於此而已矣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食天禄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帝館甥於貳室亦饗舜迭為賔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
余觀孟子論友乃以天子諸侯大夫為說且其意専以有位者為主匹夫之賤道徳充於已天子諸侯大夫欲友有不可得者盖友也者友其徳也倘其徳未足云而挟長挟貴挟兄弟而来者皆不可以言友也孟獻子百乗之家而下友五人其所以與之友者以無百乗之富故也使此五人者亦有百乗之富則不與之友矣是未免于有所挟而友也費恵公為小國之君豈止百乗而已哉而師子思友顔般事王順長息所與㳺者皆一時賢士其所存可知矣晉平公又大國之君不止於小國而已其友于亥唐也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雖疏食菜羮未嘗不飽亦可謂能下人矣然王公之友必與之共天位治天職食天祿今平公徒以禮下人如一介之士而不知王公之友不止于此而已昔魏文侯師子夏事田子方敬段干木然其命相乃用翟璜魏成此所以名過于桓文而其功不及五霸晉平公之友亥唐其似之矣堯天下之君不止扵大國而已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其徳可謂盛矣乃館舜于貳室而堯亦饗舜之所設迭為賔主是以至盛之徳至尊之位而友於匹夫也使之徽五典宅百揆賔四門豈如疏食菜羮不敢不飽而已哉舜以堯有至盛之徳故與之為友不然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可也豈敢與天子為友哉夫以貴賤論則用下敬上謂之貴貴以大徳論則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所以明君臣之義尊賢所以大至公之道兩者豈可偏廢哉故曰貴貴尊賢其義一也孟子之意以當時之君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孟子寕就庶人之役而不敢就諸侯之召就庶人之役貴貴也不敢就諸侯之召正其名也因萬章之問乃歴言天子諸侯卿大夫之所謂友則孟子之意盖可知矣
萬章問曰敢問交際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卻之卻之為不恭何哉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後受之以是為不恭故弗卻也曰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萬章曰今有禦人於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餽也以禮斯可受禦與曰不可康誥曰殺越人于貨閔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教而誅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於今為烈如之何其受之曰今之諸侯取之扵民也猶禦也茍善其禮際矣斯君子受之敢問何說也曰子以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後誅之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盜也充類至義之盡也孔子之仕于魯也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况受其賜乎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曰事道也事道奚獵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後去是以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於衛靈公際可之仕也於衛孝公公養之仕也
觀前一章孟子論友及庶人召之役則往役之說又何其嚴也今觀交際教之不改獵較行可際可公養之說又何其寛也大抵聖賢存心無非忠厚如元氣埏埴萬物皆予生意使小人微起一毫善端聖賢則自此路而應接矣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是其心已自善端中来聖人則涵養其心欣然而與之酬酢齊王有易牛之心孟子三宿而後出晝者眷眷此心也倘其心不虚其意不下軒然以王公大人自髙自以為盡善則善端蔽障聖賢自何而入哉所以論友則不挟長不挟貴而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梁恵王自謂無如寡人之用心孟子一去而不復留戀以是故也至扵其間曲折萬章之問亦云悉矣請得而詳說之萬章指交際而問曰此何心也其問可謂切矣孟子直指之曰是恭也嗚呼恭者敬之𤼵見也其對亦切矣萬章倘識此㡬省扵言下則當如曽子故事應之曰唯使如此應則不失孟子之㡬乃不知觀省又問曰卻之卻之為不恭何哉殊為萬章惜也然且就萬章之意而卒其說夫交際之心孟子直指之為恭則卻其此心者謂之不恭復何疑哉孟子知其失前所荅之㡬故就其所問而荅之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以是為不恭故弗卻也此又聖賢之指人欲其自省終不欲増損一毫芒故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其意深矣逺矣夫尊者賜之其交以道其接以禮吾當受其禮意可也不是之顧乃指摘瑕疵軒然問之曰爾之所取者義乎不義乎桀傲如此何恭之有使識其禮意必受其餽而弗卻矣萬章猶不悟乃曰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夫其交以道其接以禮聖賢見其禮意故涵泳酬酢之非受其物也受其禮意而已使萬章悟孟子直指交際之心為恭則見夫交以道接以禮無不受之唯其既失此㡬止用區區私見以卻之為是而受之為非吁可憐也且人以善心来聖賢無不應荅之兒童如互鄉叛人如佛𦙝嬖寵如南子聖人無不樂之此心乃天地造化之心也萬章學不到聖地必欲求世俗之名遂私見之謬反覆喻之終守其見然受孟子一指之力雖不脫然省于言下而其㡬亦略變動矣何以知之其曰請無以辭卻之又曰以他辭無受是不欲直情徑行而以善言荅之也此意頗有聖賢之風而以心卻之之說非聖賢之心也故孟子直指曰斯孔子受之矣孔子受之汝欲不受乎言至於此萬章可以已矣萬章猶未脫然固執私見乃變其端以禦人交以道接以禮為問孟子乃以康誥罔不譈為對余竊疑之夫佛𦙝公山皆叛人也其来召也孔子猶欲往焉使禦人果交以道接以禮有悔過之心聖人亦將應接之豈有終身不許其改過之理乎孟子如是而荅豈以萬章初學未可以語此乎栁宗元劉禹錫學未望聖門乃與王叔文為偶此亦可以為戒矣姑留此疑以俟君子且就孟子之意以說之以為禦人乃凶盜劇賊豈有聖賢與之酬酢乎萬章得此語以為其意遂矣輒以今之諸侯取民猶禦而君子受其禮際是與受禦同也嗚呼惟萬章失孟子直指交際為恭之義反覆不已私意閎大遂入于刻薄中孟子乃以為有王者作将盡誅今之諸侯乎抑将教之不改而後誅之乎夫非其有而取之者謂之盜充取賦扵民之數而增廣之者謂之義之盡今諸侯取于民非所謂非其有而取之也乃因其所可有之類而又增廣之耳例謂之盜豈不刻薄乎萬章之心入扵窄隘如此故孟子以孔子獵較之說以大之萬章猶未悟也意欲遂其私意又疑孔子之仕觀其意欲以孔孟為非庶得自遂其見何其至愚如此也故敢以孔子之仕為非仕道夫聖人存心見人有一善端則深入其中而應接之與之交臂執手同登扵九仞之上以入聖賢之室而後已魯人風俗田獵禽獸比較所得以祭祖先祭祖先之心此仁人君子之心也聖人所以眷戀此心與魯人㳺戯使得為善之路以登大道之中焉非仕道而何萬章淺陋見其獵較聖人廣大見其善心因其心為祖先而設乃簿正其器取足於獵不以四方之珍異為貴此欲其自盡力扵祖先也其教幽㣲其義精妙豈凡俗如萬章者所能知乎萬章私意不息猶以孔子其道不行於朝廷乃至與魯人獵較奚為不去乎萬章止知去耳去止去耳又何功用哉其所以不去必有以也以獵較為兆使天下皆入於此㡬則将推此心而廣大之凡政事號令一皆如簿正之法矣天下奚足治乎既形此兆而不我用也去之未晚矣是以扵齊扵楚扵衛諸國未嘗有三年之淹也夫孔子之心見扵善端者無不接之於季桓子秉政時孔子攝相事此桓子有善心孔子可行道之時也故行可之仕以季桓子有善心也衛靈公郊迎孔子致粟六萬此靈公有善心見扵交際可行道之時也故際可之仕以靈公有善心也孝公以國君養賢之禮待孔子此孝公有善心見扵養賢可行道之時也故公養之仕以孝公有善心也善心之所在孔子之所在也鄙哉萬章交以道接以禮以善心来乃欲執私意視之為盜賊而卻之此負石赴淵之流聖賢之門無如是法也
孟子傳卷二十四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二十五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曰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擊柝孔子嘗為委吏矣曰㑹計當而已矣嘗為乗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髙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余觀孟子此章士大夫仕宦其可不審矣乎夫有為貧而仕有為道而仕不可不辨也為貧而仕者以家貧親老也其仕主扵為貧不主扵行道也是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抱關擊柝之職皆所甘心焉謹唘閉嚴廵警其職盡矣若治亂非所與知也是故簡子之詩有左手執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之美而君子陽陽有左執翿右招我逰敖其樂只且之說盖為貧而仕雖伶官之賤有所不屑盡執籥執翿秉翟之職不愧其禄而已其色如赭其樂只且盖以無愧也此詩所以謂之賢者又謂之君子以其為貧而仕無愧於心也孔子為貧而仕嘗為委吏則㑹計盡其職嘗為乗田則牧養盡其職聖人之道盖在扵此若夫立乎人之本朝此其職也諫不行言不聽膏澤不下扵民則當舎之而去乃偃然在位惟𢙢失之天下可耻莫大扵此故士君子知時之不可有為則委心俯首於抱關擊柝之賤乗田委吏之職伶官樂人之㣲盡心其事求禄以養親焉不敢叨據公卿之位𢙢道之不可行而為天下之大耻也嗚呼聖賢大訓豈不昭灼而鄙夫患失夸者死權以茍得為心以僥倖為志紆朱曵紫擁節執圭無一補扵君民乃自以為得志而不知其耻有過於市朝之撻也孟子此意以商鞅騶忌孫臏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立乎人之本朝而以隂謀詭計縦横捭闔卓異荒唐為事業或竊相位或坐輜車或佩六印或據康莊揚揚以為得計以聖賢之道觀之其耻有過扵此者乎然則士君子仕宦為貧則當居米鹽筦庫之職以無愧其心為道則當堯舜君民太平一世可也曷可妄據卿相之位乎孟子為賔師則盤礴于齊一為齊卿不旋踵而致仕盖為此也
萬章曰士之不託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諸侯失國而後託於諸侯禮也士之託於諸侯非禮也萬章曰君餽之粟則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義也曰君之於氓也固周之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問其不敢何也曰抱關擊柝者皆有常職以食於上無常職而賜於上者以為不恭也曰君餽之則受之不識可常繼乎曰繆公之扵子思也亟問亟餽鼎肉子思不恱於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盖自是䑓無餽也恱賢不能舉又不能養也可謂恱賢乎曰敢問國君欲養君子如何斯可謂養矣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後廪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為鼎肉使己僕僕爾亟拜也非養君子之道也堯之於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舜扵畎𠭇之中後舉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此一篇大抵辨正名分以為士子辭受之大節夫諸侯失國當託於諸侯黎侯寓于衛淳于公寓于魯是也士非諸侯無託於諸侯之理然而朝不食夕不食飢餓不能出門戸則將如之何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又不可不辨也何謂賜抱關擊柝之賤皆有常職既有常職則當受賜士非有職事也何名以受賜哉君大不能行吾道又不能行吾言而曰使𩚑餓于我土地吾耻之待之如齊民一等有賙給之義此名之正者也不得而不受夫士不當託於諸侯託扵諸侯則犯分故謂之非禮士不當受賜士而受賜則害義故謂之不恭夫禮義由賢者出而託諸侯受無名之賜以犯先王之典刑安得謂之士乎然則不託於諸侯不受賜於諸侯非謂求名譽流俗也不敢犯名教也然先王之道要在千古為可行非務為沽激崖異使人憔悴辛苦如泄栁段干木屈原申徒狄之見也是故雖不可託於諸侯不可受賜於諸侯而有周之則受之路名分既正禮義不虧退自等於齊民進不犯于名教此先王之道所以通萬古而無𡚁也然而周之之内尚有說乎曰有其說如何曰國君有養賢之義養賢亦周之之義而又有大者也其法如何曰以君命将之吾則再拜稽首而受其後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一一以君命来也此養賢之法也堯之於舜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廪備以養扵畎𠭇之中是也魯繆公雖得養賢之名而不得養之之法何以言之亟問子思亟餽鼎肉子思以為鼎肉爾使己僕僕亟拜也豈養賢之道乎扵其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是也堯得養賢之義而又得尊賢之義其尊賢也如之何曰使舜徽五典宅百揆賔四門孟子所謂後舉而加諸上位是也養賢如此此王公之道也繆公既失養賢之道又有甚焉者其甚焉者如之何曰子思摽使者之後䑓臣自此不復以鼎肉来餽矣孟子所謂自是䑓無餽也繆公不學甚矣嗚呼冉有以事為政孔子正之桓子以取為假孔子又正之名分不可犯也名分乃先王之道不可干也若孔子侍坐於哀公賜之桃與黍焉孔子先食黍而後食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公曰黍者所以雪桃非為食也孔子對曰丘知之矣夫黍者五穀之長郊禮宗廟以為上盛果属有六而桃為下祭祀不用不登郊廟又聞之君子以賤雪貴不聞以貴雪賤今以五穀之長雪果之下者是従上雪下臣以為妨扵教害於義故不敢公曰善哉夫黍桃㣲物聖人食之其先後有序其名分不亂如此則夫託于諸侯受賜於諸侯周之養之尊之又豈可不辨乎一亂其名是謂敗名一踰其分是謂犯分傷於教而害扵義将得罪於先王矣由是知孟子之或見或不見或受或不受盖皆傳孔子之心法而世之君子輒疑之非之至詈之何哉
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為臣不敢見於諸侯禮也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為也哉曰為其多聞也為其賢也曰為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為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繆公亟見於子思曰古千乘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恱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恱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徳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乗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與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䘮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况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詩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然則孔子非與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
此一章辨庶人無見君之禮而君有就見賔師之禮庶人有往役之義而君無挟貴友臣之義何謂庶人無見君之禮如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市井草莽皆謂庶人庶人不執質為臣故無見君之禮何謂君有就見賔師之禮為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如武王訪于箕子為其賢也則先主訪于草廬故君有就見賔師之禮何謂庶人有往役之義如傅說築于傅巖是也何謂君無挟貴友臣之義如子思不敢與繆公為友是也盖友友其徳也不可以有挟也使繆公徳與子思同則如堯之友舜無不可也倘徳不及子思論其分則繆公為君子思為臣君無友臣之理論其徳則有徳者宜為師師則繆公當事子思耳不可以友言也夫見賢人當以其道故齊景公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招之非其物也招虞人非其物虞人尚不敢往况招賢者非其道賢人豈肯見乎然則招賢者之道當如何哉禮義而巳禮為賢者出入之門義為賢者所由之路人君能不以富自驕不以貴自大虚心屈己鞠躬下意執賔主之禮講師弟之義以見賢者此所謂招賢者之道也然則孟子不見諸侯非自大也不敢犯名分也人君不知就見之而欲其犯名教而来見是以非禮非義待孟子也萬章之疑可以頓釋矣故引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之詩為證夫底以言其平矢以言其直君子所履平直之道故不敢犯名分以見諸侯小人視君子所履平直以為法故虞人亦知死于其職不敢妄就大夫之招萬章不悟乃引孔子不俟駕為說可謂不類矣夫孟子方與論庶人及賔師之說非人臣之義也孔子聖人難以庶人為比矣故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古人謹于名分如此非私意也皆天理之自然也一犯其分亂之道也昔司士賁問于子㳺曰請襲于牀子㳺曰諾縣子聞之曰汰哉叔氏専以禮許人夫唯諾一失節君子得以譏之况庶人無禄輒犯有位之名分而人君自大敢忽賔師之名分哉師友一道耳師且不可以為友而庶人乃得與有官職者同乎深味此義其大矣哉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昔孔子繫乾之九五利見九二之大人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従龍風從虎又曰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従其類也明此一爻之意則孟子論友可得而言矣夫徳有小大故友有廣狹徳愈髙則友愈逺尚友古人者非忽天下善士也友天下善士者亦非忽一國也友一國善士亦非忽一鄉也友一鄉善士非忽比閭族黨之間也其勢自然也使其徳宜為一鄉之師而屈意友宜為一比之師者其念慮精神言論風旨長短不合参差不齊一比之師将求其識慮足以師一比者為友矣而一鄉之師亦将求其識慮足以師一鄉者為友矣此自然之故也故同聲者乃相應同氣者乃相求水不得不流濕火不得不就燥雲之従龍風之従虎易位則無功用矣是以性本乎天者皆翔于雲衢性本乎地者皆羣于藪澤自然之理不得不爾也然有志之士豈肯以善足為一鄉之師而止哉深造自得居安資深必求為一國之善士矣豈肯以善足為一國之師而已哉旦而又旦新而又新必求為天下之善士矣豈肯以善足為天下之師而已哉旦而復旦新而復新必尚論古人而友之古人往矣吾何得而為友也是何言與昔狄仁傑謂獄吏曰方黄卷中對聖賢語何暇與俗吏語耶此盖頌詩讀書想像其音容仿彿其一二如出乎其時如對乎其人攬其遺芬味其餘嘬而友之不止此也又以其時攷之若西漢尚功名而薛方獨尚名節為西漢第一人東漢尚名節而黄憲獨尚器度為東漢第一人魏晉尚浮虚而卞壼獨尚忠孝為魏晉第一人有唐尚辭章而韓愈獨尊經術為有唐第一人然而自東漢以下至李唐求古人之超絶者如此可以止乎曰未可也其上又有人焉其人為誰曰六國竒謀詭計縦横捭闔卓詭荒唐而孟子獨守仁義為六國第一人學至孟子可以止乎曰未也春秋尚霸道孔子獨得堯舜文武之道而變化之為自生民以来羣聖人中第一人學至孔子可以止乎曰未也更當窮孔子無聲無臭以為上天之載者而行乎中庸所謂尊徳性而又道問學而又致廣大而又盡精㣲而又極髙明極髙明而又道中庸道中庸而又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即尊徳𪫬之謂也循環往復無有窮巳其參贊天地調和隂陽直餘事耳詩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文王之徳之純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天不已文王不已學孔子者其可已乎此又孟子之遺意余故表而出之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聴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後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聴則去余觀此一章孟子因事而諫也夫齊宣王問卿孟子苐當言卿之職可也乃問王所問指何卿而問王有卿不同之對孟子即有貴戚異姓之說盖齊宣之心以爵位吾所固有晏然如日之在天雖有失徳其如予何故孟子對貴戚反覆諫不聴有易位之說正以中王自安之病也王勃然變乎色是易位正中其病故心為之動摇色為之變亂也孟子苐以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數語以愷康之其語如春風和氣自然恱樂孟子造化乃如此之妙始以易位變動其自安之心終以數語開恱其忿怒之意其變動也肅然如秋其開恱也煖然似春春秋造化之柄盡在孟子奏對之間學不如此其能用天下乎自易位之言一入齊王之心初入則色變既定則言深想易位之言困於心衡於慮凡有念慮酬酢其敢自肆乎此齊宣所自知非語言所能形容也一言之益其大矣哉既又問異姓之卿乃曰反覆諫不聽則去既而孟子不旋踵而去夫反覆不聴在異姓則去在貴戚則將易位矣齊王之心豈不岌岌乎張良嘗得此意矣觀夫諸将偶語于沙上髙祖自複道而見之以問張良良曰陛下與此属共取天下今已為天子所封皆所愛故人所誅皆平生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為不足用徧封而恐以過失及誅故相聚謀反耳上曰為之奈何良曰取上所素不快計羣臣所共知最甚者一人先封以示羣臣於是髙祖置酒封雍齒羣臣皆喜曰雍齒且侯吾属無患矣夫沙上偶語未必謀反也天下已定髙祖亦厭亂矣故良因事納諌以去髙祖報怨之心與孟子論貴戚易位之說同矣余深觀孟子之學造化如此故得以𤼵之
孟子傳卷二十五
<經部,四書類,孟子傳>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二十六
宋 張九成 撰
告子章句上
告子曰性猶𣏌栁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𣏌栁為桮棬孟子曰子能順𣏌栁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賊𣏌栁而後以為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栁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
異哉告子之論仁義也夫性則仁義也居之則為仁行之則為義仁義乃性之自然非私意所能為也告子之意以為性本無仁義乃矯揉以成仁義耳故有𣏌栁桮棬之説又有以人性為仁義之説有以杞栁為桮棬之説當其設辭譬喻其大體則若無瑕而其微處則大害名實孟子學造淵微識髙宇宙止以一語盡破其邪見而仁義之路廓如也其語安在曰將戕賊𣏌栁而後以為桮棬是也夫性即仁義而杞栁非桮棬欲為桮棬必斬杞栁而為之審如告子之説欲為仁義亦將斬伐人性而為之乎告子其學簡略其見偏頗私立名言撓亂大道嗚呼道不可不講也乆矣如告子論性之説一時譬喻似若𤼵揚聖學為足以矜式然其微處乃害道如此則君子之于學其可語之不詳擇之不精乎易曰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故君子言必慮其所終行必稽其所敝蓋謂是也孟子之學深造自得故見微知著睹始知終隘伯夷而不恭柳下惠狄許行而禽獸楊墨亦如于杞栁而知戕賊之失也學不如是何足以觀古今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决諸東方則東流决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孟子曰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告子之論性錯指習為性孟子之論性乃性之本體也觀其借水論性以為决諸東方則東流决諸西方則西流謂性隨所之而見為善為惡初無分也嗚呼善惡習也安可以習為性哉孟子以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闢之所謂天下之至論矣夫人之性即仁義禮智信也以赤子入井卜之則人性本體之善可知矣是孟子之論善非如告子與惡對立之善也直指性之正體而言耳然而叔魚之生也其母視之知其必以賄死楊食我之生也叔向之母聞其號也知必㓕其宗越椒之生也子文知若敖氏之鬼不食何也曰此其氣習也非性也所謂習者非一時之習乃氣禀之習也繁弱之矢力之激也必至百歩而後止江湖之水風之激也必至數日而後定叔魚食我之生非性不善也其習之深正當其激而不已耳孟子所謂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蓋指此而言耳若夫后稷之生也其母無灾其始匍匐也則岐岐然嶷嶷然文王之在母也母不憂既生也傅不勤既學也師不煩此人性之本也此孟子之所謂善也凡為人類者皆當如此不幸而為叔魚食我者非其性也習也正孟子所謂其勢則然也然則何以直造性善之地哉曰在講學
告子曰生之謂性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孟子學入精微思極深眇所以隘伯夷不恭柳下惠禽獸楊墨妾婦儀衍蚓仲子而貊白圭狄許行而直夷之者皆以其精微深眇不可亂也學而未至此則必為邪説所亂暴行所移告子之學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雷同茍簡就所見而言而不入于精微之義不極乎深眇之思至于以義為外以言為先不知探賾索隱鈎深致逺乃儒者之學也説者謂其出入儒墨之學理或然也觀其立言曰生之謂性夫有生皆有性此言未為過也然人與草木鳥獸蟲魚等有生也而其間草木之性與鳥獸不同鳥獸之性與蟲魚不同至于同是草木而其間性亦自不同同是鳥獸同是蟲魚其好惡嗜慾之性亦自不同豈可以生之謂性一語盡該天下萬物之性哉孟子知其學不精微思不深眇必害名教必陷偏頗乃以語警之曰生之謂性猶白之謂白與乃對之曰然果茍簡雷同無所分析至于如此又問曰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又對之曰然是告子之意以人與草木鳥獸蟲魚同一性也豈非害名教而陷偏頗與夫白羽白雪白玉雖等是白色然比而觀之其間不同處迥然與天地相遼惟義入精微思極深眇者乃能分大體於錙銖辨異同於毫末事事如此所以極天下之邪説不能亂其心舉四海之暴行不能移其見告子雷同如此茍簡如此宜乎以儒學墨以義為外以言為外以言為先也誠如其所見以白羽白雪白玉等為一白則其以犬之性為牛之性以牛之性為人之性無疑矣嗚呼此豈非害名教而陷偏頗乎使其説行則人與禽獸一等耳禽獸可獵人亦可獵矣嗚呼此豺虎之見也夫豺虎不分人獸一等而食之使人人如告子之見去而莫反逺而難追則斯民將如何哉為血為肉同為禽獸登鼎爼而充滋味矣豈不害事乎荀卿有性惡禮偽之説此亦學不精微思不深眇雷同茍簡之病也不知其説一行其弟子李斯祖述之得志於秦以性為惡乃行督責之政以禮為偽乃焚六經之籍坑天下之儒荀卿亦豈謂其學遂至于此哉故罪嬴秦者當罪李斯而罪李斯者當罪荀卿罪荀卿者當罪其學不精微思不深眇遽立名言以亂天下以荀卿而觀則夫告子之説孟子豈得不窮探而極詆哉然則士大夫學問當如之何武王曰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后其分别如此豈肯與人畜同一性哉惜乎告子不知之也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謂仁内義外也曰彼長而我之非有長于我於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于外也故謂之外也曰異於白馬之白也無以異于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于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悦者也故謂之内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悦者也故謂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無以異于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
告子先以墨子之學亂其中故所見顛倒殆似不可告語者此學非而博順非而澤言偽而辨行僻而堅執左道以亂政者先王皆在所殺而不以聽至於百家之説申商之學非先王之書悉禁無習者董仲舒所以發憤也告子逰孟子之門為日乆矣而左道之論非聖之説略無忌憚公然信之而不疑嗚呼不知在先王之世明盛之朝入可誅可禁之數乎亦可怪也然先王所以待之如此之嚴者則以亂人心術難遽洗除也故曰生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學士大夫可不以告子為戒乎夫食色人欲也乃指為性與前人牛同性之説合矣今又昌言仁内非外義外非内之説以叩孟子且有彼長我長彼白我白皆因於外之説直以義為外而不疑學問乖踈識見偏頗如此良可憐也孟子恐其人馬不辨一等而長之又從而白之使人畜莫分以害名教故有無以異白馬之白長人之長以箴之且指義之極處而為之言曰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夫彼長我長惟人為然使草木犬馬在長者之旁彼豈知長者當尊敬乎然則彼長我長我長者果誰乎當自知仁義之所在矣乃執迷不反遂非不悛而曰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反覆無稽紊亂名實噫長楚人之長長吾之長其長之者其誰耶終日馳騖四海奔走九州認路人為至親而其家庭之間堂寢之奥父母兄弟之親乃生平未曽識也豈不顛沛乎孟子憫之故有秦炙吾炙之説以指其歸且耆炙者其誰耶即長人之長者是也炙有秦吾而耆之者無秦吾亦猶長有楚吾而長之者無楚吾隨所寓而見耳使告子識耆之者則識長之者識長之者則義之在内夫復何疑奈何邪説深入淪肌膚而浹骨髄豈易掃除乎物則亦有然謂耆炙之間亦有斯理也學不精微思不深眇乃於日用處失之可不為之大哀耶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内也曰行吾敬故謂之内也鄉人長於伯兄一嵗則誰敬曰敬兄酌則誰先曰先酌鄉人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為尸則誰敬彼將曰敬弟子曰惡在其敬叔父也彼將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
季子豈亦學墨者乎何其見識顛沛與告子同也仁義禮智信皆性中發用必欲以義為外者其意欲以尊敬為外事不知所以尊敬者出於誰耶公都子對曰行吾敬亦可謂善對矣季子乃有鄉人伯兄之問又有酌則誰先之問公都子有敬兄之對又有先酌鄉人之對皆名對也季子見識顛沛必欲紊亂是非以遂其私説亦可謂謬用其心矣何以知之觀其指所敬在此指所長在彼以為義果在外亦可笑矣彼其敬之者長之者自何而來耶此理亦易明矣公都子雖學於孟子然而其學未入乎精微其思未極乎深眇一為季子所亂便茫然不知所荅孟子乃代荅其説有敬叔父敬弟之問又逆知有敬弟之對又有惡在其敬叔父之問又逆知其有在位之對又有庸敬斯須之敬以極其謬説季子聞此𤼵藥之論可以盡棄鄙見廓然入吾大道中矣乃復執迷不復遂非不悛於無稽之中轉肆無稽乃有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意以敬皆因外而生又以其説為得䇿强自解曰義果在外非由内也季子死矣使其有靈吾將提耳而誨之曰敬之者虚空耶墻壁耶抑人耶有人則有敬是敬由人生非虚空墻壁能敬叔父敬弟也不知人之所為敬者自何而來乎長者在前尊敬之心肅然自生必謂之外可乎公都子因孟子代荅之説其心了然不復疑閡乃有冬日飲湯夏日飲水之説豈亦在外之對大明敬之者在我而不在外亦可謂入吾聖賢閫奥中矣然則孟季子乃公都子之藥不因季子無稽之問何以得悟義之精微深眇處乎彼季子固吝之病何時而可瘳也哀哉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彛好是懿徳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彛也故好是懿徳
孟子言性善深合孔子之論而超百家諸子之上是其所見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其補於名教也大矣告子以性為無善無不善此不識性之正體者也或以為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以文武民好善幽厲民好暴實之此論染習非言性也或以有性善有性不善以堯為君而有象瞽瞍為父而有舜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此論氣習非論性也論染習論氣習與夫不識性之正體者皆非善論性者也善論性者莫如孟子夫孟子之所論性善者乃指性之本體而言非與惡對立之善也夫性善何自而見哉於赤子入井時可以卜矣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怵惕惻隱忽然而發已墮於情矣性發為情乃為怵惕惻隱以情卜性可以見其為善矣夫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人皆有之其用則為仁義禮智此性之所固有者外物豈能鑠之哉然而至於不仁不義無禮無智者非天性也特出於不思墮於陷溺卒使至美之才終為棄物吁可惜也如告子輩不知乃不能指其正體而忍以私意紊亂之可勝歎哉使告子之説行則善不善皆無與於性如或者前説行則其罪一歸於君上而不知自責如或者後説行則善不善皆歸於天而無與於人事傷名敗教莫此為甚惟孟子有性善之説則人皆知本有堯舜之資特出於不思耳思之如何求吾性善之本而已矣使求之不已一旦豁然則耳目口鼻皆無虚棄仁義禮智隨事𤼵生豈不大哉故孟子有求得舍失倍蓰無算之説欲人自盡其至美之才耳且引詩物則秉彛好徳以證其性善之説夫有物必有則夫物所以引吾善也物者情也民之秉彛也故好是懿徳夫秉彛性善之謂也故所好者無他懿徳而已矣性善之論復何疑哉荀卿揚雄認人欲為性故或謂惡或謂善韓愈又分為三品皆聖門罪人也惡足以知性
孟子曰富嵗子弟多賴凶嵗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於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飬人事之不齊也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聲天下期于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悦我心猶芻豢之悦我口
孟子見天下之人皆天地之徳陰陽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氣深知人性善超然異於羣生深識先王所以設為學校以輔相裁成之意深識以聖賢孝友之資而至於為愚不肖所以有堯舜與人同之説有聖人與我同類之説有牛山之喻有不能盡其才之歎使孟子得志將取三代學校之制擇其可行於時者行之髙者使由此為聖賢下者猶不失為孝友必矣其為學校也如之何自禮樂射御書數而教之以至於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夫何有不肖之人乎故有富嵗多賴凶嵗多暴之説富嵗即先王之時凶嵗即六國之時也又有麰麥之説且推而極于聖人與我同類之説又引龍子之説引易牙之説天下之口相似耳相似之説又充而極于口同嗜耳同聽目同美心同然之説其意止謂人皆可以為聖人耳夫心同然則性善之説也以其性善故心所同然者理也義也何謂理何謂義理即義之本體義即理之見於用者惟性善可以悦理義悦理義所以可以為聖人也且麰麥之豐耗以地肥磽雨露人事之不齊子弟之善暴以富嵗凶嵗之不齊則人之為聖賢愚不肖惟以學與不學之不齊使地有髙下均得雨露栽培則麰麥何為而不豐使人之常心均得遇富嵗以自適則子弟何為而不善人之善性均得學校之教育則天下何為而不為聖賢孝友哉嗚呼孟子性善故見聖人與我同類荀卿性惡故至李斯而焚書坑儒行督責之政而秦遂至於亡則夫孟子之學真得孔子之正統者歟
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蘖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㡬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逺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茍得其養無物不長茍失其養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
昔伯樂見鹽車之馬而増歎卞和抱荆山之璞而悲泣則以千里之馬而乃屈於鹽車連城之璧而乃埋於塊石故也馬玉乃乘駕操執之用耳識者尚為之眷眷況仁義禮智皆生於人其用固有大於玉與馬者而世無識者使淪胥陷溺為愚不肖可不為之大哀耶天下皆以民為無知民為至愚民為蚩蚩而孟子獨見其為天下之至寳人人具有仁義禮智之性人人可以為士君子為聖人上之人不知保䕶愛惜使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或使之為盜賊或陷之於刑罸或驅之於死地以快其并兼進取之心或坑四十萬於長平或斬二十四萬於伊闕以取英雄謀䇿之名遂使斯民無復聞聖賢之學而朝不謀夕放意於愚不肖之地以自茍其平生孟子静觀黙察欲援之於聖賢之域而不可得徒發於嘯歌言語以遂其區區之志焉此所以有牛山之喻有日夜所息雨露所潤萌蘖之生之説又有斧斤之伐牛羊之牧之説此蓋言山之性無非美材而困於牛羊斧斤之壊不得遂其性也又有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之説有放其良心猶斧斤于木之説有日夜所息平旦之氣與人相近之説又有旦晝梏亡之説有夜氣不存去禽獸不逺之説此蓋言人有仁義之心而時君世主不知教飬之而乃有前數者之病雖其日夜之所息心開智長童冠勝於幼年四十勝於三十其平旦之氣清明静一亦知善之可好惡之當惡然自平旦之後接物遇事父垂老而母多病妻號寒而兒啼饑而又下有權謀以道其詭詐上有吞并以啟其鬭争自朝至夕無復人理去而復來止而又作如桎梏之拘係左右先後進退前却而不得少休息於仁義之地旦晝已過事則已矣夜氣之生無所抑遏宜得遂志於天與之仁義矣然而梏亡之甚猶江湖之浪風雖息而勢未定繁弱之矢弓已弛而力方來夜氣微薄豈能當此旦晝梏亡之勢乎是以夢寐紛紜境色顛沛凡理不當為而事害名教者皆安行而樂為之其去禽獸特夣覺之間耳相去㡬何哉事至於此則亦已矣嗚呼世之士不探其本心而觀其末迹乃以為民無知民至愚民蚩蚩未嘗有聖賢之才豈不厚誣天下乎夫山本有美木人本有仁義之心斧斤牛羊凌踐斬伐使美木無自而生安可誣山為無美木哉非禮非義軒輊推挽使仁義無自而生安可誣人為無仁義乎使山有厲禁牛羊不得而入則干雲蔽日之材可以為明堂之用矣使人有教育非禮非義不到其前則聖賢孝友可以為國家之用矣故又有茍得其養無物不長茍失其養無物不消之説又引孔子操存舍亡惟心之謂之説夫心有何物哉仁義而已矣有禮義以涵養之則所謂操也將見仁義不可勝用矣無禮義以防範之則所謂舍也將見愚不肖隨在而有矣心出入有何時哉操養之則可使至於聖賢背舍之則可使極於愚不肖嗚呼以天下為心者其於斯民豈可忽哉於孟子之言亦惡可不三復而味之哉
孟子傳卷二十六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二十七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曰無或乎王之不智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奕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奕秋通國之善奕者也使奕秋誨二人奕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奕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
此一段深憫齊宣為沈同陳賈王驩及稷下諸子所壊也夫沈同陳賈以兵謀進王驩以寵幸進淳于髠田駢慎到以卓詭荒唐之説進惟孟子一人獨以堯舜之道啟沃齊宣耳指易牛為王者之心齊宣悟於言下有戚戚之説不可謂無其萌也使齊宣一意孟子盡聽其所為如陳賈沈同王驩稷下諸人一皆聽孟子之號令則如齊桓之任管仲朝夕晏見無非正心誠意之學而因物而省因機而㑹者又非一事則易牛之心加於百姓刑於四海堯舜之道坦然在前直而趨之不復回顧率諸侯事周王以復文武之緒夫何難之有惟孟子進則易牛之心見孟子退而沈同陳賈王驩稷下諸子各以其私雜然並進則易牛之心或亂於兵或亂於寵幸或亂於卓詭荒唐之異説此一暴十寒之喻孟子所以昌言而不隱也是則孟子進則齊宣之智明孟子退而沈同之徒進則昏昏不辨每見其不智也且夫學奕者尚貴乎專心致志豈有欲治天下國家不一意於聖賢而雜以衆小人之論其能治乎孟子嘗以此意有一齊人傅之衆楚人咻之之説殆亦為齊王而𤼵也嗚呼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舎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一簞食一豆羮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于我何加焉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宫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此一章專主羞惡而言行羞惡之心則義不可勝用矣夫以平居而論莫重於死生以羞惡而論莫重於義士大夫當以義為重以義為重則以死生為輕王衍拜石勒哥舒翰降安禄山李元平拜李希烈此皆以死為重而異時深入微眇之説掃除青海之英髙談濶論之資皆掃地矣顔杲卿罵安禄山顔真卿死李希烈段秀實以笏撃朱泚此皆以義為重而彼凶威虐燄長刀大㦸烈火沸湯視之如平地矣王衍以下至今為士大夫唾罵皆羞道而喜攻之至聞杲卿諸公之名見杲卿諸公之像則端心凝慮肅容正冠再拜稽首瞻仰企慕恨不得與之同時親見其人焉以是而觀死生為重乎義為重乎此孟子所以有舍生取義之説而反覆比較以為生亦我所欲然所欲有甚於生者其惟義乎義之可欲有甚於生吾敢為茍得耶死亦我所惡然所惡有甚於死者其惟不義乎不義可惡有甚於死吾何敢辟患耶然羞惡之心人皆有之非獨賢者有是心也特識輕重不為死生所亂耳何以知人皆有羞惡之心哉簞食豆羮得之則生弗得則死是性命係於此矣然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寧飢死而不受以嘑爾之非禮吾寜飢死耳蹴爾而與之雖乞人寜餓死而不以為意以蹴爾之非禮吾寜餓死耳是羞惡之心人皆有之以羞惡為重故以死生為輕雖行道乞人之無知亦知所輕重矣而況士大夫哉夫能辨禮義弗受於簞食而不辨禮義受之於萬鍾向也濵於死而不受今也為宫室妻妾所識而受何於簞食時而見禮義如此之明而於萬鍾時見禮義如此之暗乎豈非失向來之本心乎此孟子所以深指羞惡之心人人具有苐識之於逆而違之於順耳逆順雖不同其害禮義一也簞食嘑爾蹴爾此非禮義之見於逆意也故雖行道乞人皆能辨之萬鍾之來其名甚美此非禮義之見於順意也故雖士大夫之髙明者亦墮其中焉此無他逆意者切於心故雖行道乞人羞惡自然而見順意者亂其位故雖士大夫亦陷溺而不知焉是則遇逆意者不待於學而自明至於順意之事非學造精微者不能不惑也惟致知格物之學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非禮義之來自順自逆如伯樂之識馬卞和之識玉其駑駘下乘珉石珷玞豈能亂吾之智思乎故欲舍生取義而不為逆順所亂而失其本心者不可不講學也此又孟子之遺意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孟子談仁義其微眇如此學者不可不辨也夫以人心為仁則凡目之所以視耳之所以聽鼻之所以臭舌之所以嘗四體之所以知疴癢者皆出於心心即仁也儻遡流而上惟精惟一惟時惟㡬以究之一旦人欲斷絶心之正體𤼵見然後知仁果人心也然而大體已見未有功用也由此順流而下以其所以𤼵見者坐照萬理之所在森然如通邑大都東西南北髙掲明示膏車結駟以往來乎其間或進或退或出或處無所蹊徑背馳以失其本宗者此所謂義人路也夫有仁然後有義使義不自仁中來者不為為我之義則為孑孑之義為火妻灰子之義軒然以人欲為之不知已悖於道矣讀孟子者當加意焉嘗讀之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則知所謂義者自仁中出也夫人皆有是心心皆有是路然而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此孟子所以哀之也然欲由其路當求其心心本是仁放之於聲色放之於貨利放之於驚懼間則人欲為主顛倒錯亂如日月本明為雲霾噎霧所蔽則所向皆昏暗矣惟雲霾一斷曀霧四開則本體光輝照臨天下九州寰海五嶽四瀆皆碁分星布整整乎不可亂矣故學者有志於道不憂人路之不明但憂人心之未覺學問之道所以止在求其放心而無與於求路也則以路自心中出義自仁中來故也夫世之所謂學問者止知講書五車揮毫萬字爾不知聖賢之門不以此為髙也孟子今曉然指之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所謂無他者當加意識之不當茍簡也此蓋言所以為學問者此心不可少動也於不動處本心見焉求其放心莫此為徑求者誰乎於不動處求之者則不必思馳宇宙力竭嵗時而人心得矣此學者當自體之非余言語所能辨也嗚呼孟子之談仁如此而世之儒者止欲以愛恕兩字為仁豈不小乎識孟子人心之仁然後知克已復禮其言也訒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以至恭寛信敏恵與夫博學篤志切問近思之所以為仁矣其徑如此而學者不加意焉豈不悲夫
孟子曰今有無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則不逺秦楚之路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則不知惡此之謂不知類也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茍欲生之皆知所以養之者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豈愛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此二章孟子言人拙於見近而工於見逺也心近於一身身近於桐梓愈近則愈忽愈逺則愈工何哉心地不明不識輕重之義也夫心比身則心為近身比桐梓則身為近今惡指不若人而不知惡心不若人愛桐梓而養之而不知愛身而養之其顛沛如此則以身心太近而不見也使之見心之可惡如見指之可惡見身之可愛如見桐梓之可愛何患其身心之失路哉惟其太近而不見所以知惡指而不知惡心知愛桐梓而不知愛身也然則以何道而使之見心如見指見身如見桐梓乎曰無他道焉反所以見指與見桐梓者黙觀其心之念慮身之履踐為如何凡念慮之起履踐之初皆察其始察其終察其微察其著使念慮無所逃履踐無所失則邪妄滅迹仁義油然而生矣凡一毫之惡皆在所惡而去之一毫之善皆在所愛而䕶之乆而念慮皆正履踐皆明心為仁義之宗身由仁義之路而聖賢所藴一皆印於念慮履踐間耳豈不盛哉孟子言知惡指而不知惡心知愛桐梓而不知愛身而未言其所以處之者當如何意欲學者自得也故余𤼵孟子未言之意以告吾黨之士云
孟子曰人之於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也無尺寸之膚不愛焉則無尺寸之膚不養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豈有他哉於已取之而已矣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為大人今有場師舍其梧檟養其樲棘則為賤場師焉養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則為狼疾人也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
聖王之世天下之士皆以養心為先六國以來天下之士例以養身為主養心者自禮樂射御書數直而上之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治國平天下可謂識所養矣養身者恣口腹之欲快聲色之奉列第康莊坐謀輜車腰佩六印手揖雙璧軒然以為榮耀可謂失所養矣夫仁義禮智皆生於心而以身履踐之然後為聖賢君子今乃以所以養心者養其身至無尺寸之膚不愛無尺寸之膚不養而不知一體之間有貴有賤有小有大以貴賤論則心為貴而身為賤以小大論則心為大而身為小養身而不知養心則為小人為不善養者矣養心而薄於養身則為大人為善養者矣此孟子有賤場師之説又有狠疾人之説又有飲食之人之説此盖深譏養身而不知養心者也自古聖賢如吾孔子飯疏飲水曲肱而枕養其身者止如此耳乃曰樂亦在其中不知所謂樂者自何而來哉顔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養其身者止如此耳乃曰不改其樂不知所謂樂者自何而來哉惟其所以樂者在心而不在身此所以為聖為賢為萬世標的也且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養身者肯如此乎又曰士志於道而耻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養身者肯信此乎使六國之士以其陰謀權變縱橫捭闔卓詭荒唐之説以邀養身之具者移以養其心則心所念慮心所願欲心所趨鄉一皆知其所自起而辨其所自來或闔或闢或變或移使邪心妄慮不得投其隙則聖王之用皆將得之於一心之間矣惜哉其倒置而不知自反也此孟子所以為養身養心之説以憐當世之士焉
公都子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
心體至大惟思能入之蓋心之官為思以思為官則心為主矣耳之官為聽目之官為視心之官為思耳目之官其職在視聽而無思在其中則視為色所引聽為聲所引一入聲色中則聲色為主而視聽不見矣聲色物也以聲色為主則是以物為主矣以聲引聲以色引色奔馳流蕩去而莫挽往而莫來其為小人也必矣是以善學者任思而不任視聽其視也以思視故其視明其聽也以思聽故其聽聰凡耳之所聽目之所視鼻之所臭口之所嘗一以思為主是故行乎聲色臭味之中而不為聲色臭味所亂當聲色臭味之未經乎前也吾則思其所以思者其誰耶惟精惟一惟時惟㡬一旦恍然霧除霍然雲消思慮皆斷而心之大體見矣然後知吾之所以為天者在此天既在我卓然羣物之上卷舒闔闢變化轉移無往而不為大向來聲色臭味皆為吾用而不能為吾害是故以視而制禮以聽而作樂以鼻之臭者口之嘗者出而為進賢退不肖之用亦何往而不大哉孟子直指思以示人可謂有功於聖學矣然而孟子之言非私意也乃天理也此思曰睿睿作聖所以載於九疇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脩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脩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
此一章言士君子當識所輕重也古之君子禮樂射御書數知仁聖義忠和孝友睦婣任恤體之於心行之於身形之於家布之於鄉以為為士君子法當如是不謂比長書之閭師族師書之州長又書之鄉大夫又獻之於天子公卿大夫來臨不容有辭也豈士君子敢忽公卿大夫之尊爵哉蓋為士君子當知所先後當知所輕重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所以貴我者此我之所可勉也公卿大夫此人所以貴我者吾何容心哉人固可欺而天不容有偽故公卿大夫如商鞅孫臏騶忌蘇秦張儀沈同陳賈王驩稷下諸人皆可以陰謀權變縱橫捭闔卓異荒唐之説取之豈非所謂人爵者耶然人既得以貴之亦得以賤之故以公卿大夫為貴一旦小不合意天子發怒収其印綬還其職事則栖栖一庶人耳豈非人可得而賤之乎惟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事在我而不在人取之愈有酌之不竭養之不盈方寸舒之可充四海旦而復旦新而又新充實光輝則謂之大人大而化之則謂之聖人聖不可知則謂之神人天子不能奪諸侯不能取其與公卿大夫之爵等級為如何哉此所以謂之天爵也然而古之人脩其天爵如前三代之士知造大人聖人神人之域而已公卿大夫之名其來其去一切任之初無心於其間也此所以謂之從之從之者任之也當孟子時人皆以賊心而脩天爵其意在要人爵而已以穿窬之心假仁義忠信之行此天之所誅者也惟其初心之不正此所以既得人爵而天爵亡矣如夏侯勝以為士患不明經經術茍明取青紫如拾芥耳夫明經術所以窮聖賢之心以證吾心也而勝乃意在青紫豈非穿窬之心乎桓榮陳車馬於庭曰稽古之力也夫稽古亦所以窮聖賢之心以證吾心也而桓榮意在得車馬豈非穿窬之心乎且商賈之蓄金玉穀帛乘時射利以要倍稱之息人莫不鄙之豈有為士大夫明經稽古而意在於邀取青紫鈎索車馬乎是乃禆販經術懋遷古道以取倍稱之富貴也良可鄙哉此風既成道義益薄稍有行孟子天爵之説者世必共詆而力誹之然而士君子當求之於心而已求之於心是求之於天也區區紛憒何足介意哉此又不可不辨也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於已者弗思耳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徳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此一章孟子深尊良貴而止天下奔競之心也夫以公卿大夫為貴而求之不以道取之非其義爵則尊矣静觀其身有犬彘之不如者竟亦何為哉天下有良貴其惟人之心乎夫耳目口鼻未足貴也其所以用耳目口鼻者乃良貴也故孟子以為人人有貴於已者所以指用耳目口鼻也用耳目口鼻其誰哉心而已矣誠使以思而入之惟精惟一惟時惟㡬一旦豁然念慮皆斷心之本體見矣居之則為仁由之則為義聞於衆聽則謂之令聞譽於衆口則謂之廣譽天下之貴其有過於此乎夫公卿大夫之貴上得以予亦得以奪之天下之良貴與生俱生誰得而予奪之乎是故取之而愈有也酌之而不竭也雖衣襏襫儼然有山龍之尊雖操耒耜肅然有圭璧之重飯糗茹草初不異於膏粱蓽門圭窬初不間於廊廟雖眇然匹夫之賤而頎然有王公大人之嚴人之所貴於已者其以是乎孟子又引既醉之詩為證又有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不願人之文繡之説豈夸大以世俗哉天下之良貴其法如是耳是故舜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於百揆百揆時叙賔於四門四門穆穆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何以使人如此哉則以良貴所及無往而不為貴也天下樂事乃有如此之大者舉在於我士君子何惜不一經營耶
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今之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不熄則謂之水不勝火此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亦終必亡而已矣孟子曰五穀者種之美者也茍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前一章指齊宣王而言後一章指為仁者之法不可不細攷也齊宣王易牛之心猶一杯之水也其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之欲猶一車薪之火也推易牛之心以刑于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以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則仁術逺大進取之心自然消亡矣孟子一指之下端坐不行不知見於運用施於四海而謂仁不能勝不仁區區易牛之心亦將淪胥矣可勝哀哉為齊宣計既悟易牛之心於言下以此致知格物誠意正心修身治國平天下凡飲食寢處出入起居顛沛造次無不以易牛之心運用之使心與機㑹機與心通日復一日新而又新放諸四海而凖塞乎天地之間其斂而藏之也不見其盈其廓而充之也不見其闕如此則仁之機用熟矣齊宣獨有易牛之心而不能習熟往來使於日用間無非此道是猶有五穀美種而無雨露之潤耕耨之功使成功廢於半塗反不若荑稗之充飢也既得仁之美種當如農夫實方實苞是藨是蔉薅荼蓼去螟□鋤稂莠灌以滋澤沃以土膏使根深而苗秀脉潤而體堅則千倉萬箱可以為一家慶矣齊王儻能保此端緒戒此驕盈薅利欲之荼蓼去邪説之螟□除左右之稂莠日灌禮義之滋澤日沃師友之土膏使易牛之心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溢於中國施及蠻貊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則仁之道大熟而其利充塞天下矣嗚呼乃知克已復禮之外又有熟之説也此於穆不已所以為文王坐以待旦所以為周公終夜不寢所以為孔子未見其止所以為顔子也學豈有止法哉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學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
學有要處學而不知其要雖終日孜孜終年矻矻至老且死竟亦何所得哉夫射之要在彀百工之要在規矩志在於彀則有中微及逺之功審規矩之宜則天下之方圓皆自此而出矣然則學者之彀與夫規矩之宜其何在乎亦曰心而已矣夫天下萬事皆自心中來使自禮樂射御書數以養此心然後致知格物誠意以正此心此心既正則脩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無不可矣是心者射之彀而百工之䂓矩也論其大體則天地陰陽皆自此範圍而燮理論其大用則造化之功幽眇之巧皆自此而運動學而不求其心雖誦書五車揮毫萬字賦逼凌雲才髙吐鳯於聖賢之道天下國家之用何所濟乎顔子於孔門三千人中獨稱為好學達不如賜果不如由藝不如求不知其所謂學者果如何哉深考其原特不遷怒不貳過專意積精於正心之學耳一旦𤼵為邦之問夫子乃以三代禮樂告之是待以王佐之才也嗚呼士大夫不學則已學舍正心其何自入乎孟子反覆借喻以羿之教大匠之誨彀與規矩之説意亦深矣故余斷以正心之説𤼵孟子之遺意
孟子傳巻二十七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二十八
宋 張九成 撰
告子章句下
任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孰重曰禮重色與禮孰重曰禮重曰以禮食則飢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髙於岑樓金重於羽者豈謂一鈎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徃應之曰紾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紾則不得食則將紾之乎踰東家墻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
此一章所問甚鄙而對有禮之輕者奚翅食重色重之說以行道之人弗受乞人不屑之義攷之疑非孟子所對問端鄙甚無足解者姑置之勿論
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孟子曰然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曰奚有於是亦為之而已矣有人於此力不能勝一匹雛則為無力人矣今曰舉百鈞則為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之任是亦為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為患哉弗為耳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曰交得見於鄒君可以假館願留而受業於門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餘師
曹交軀幹雄偉而當一世學權謀詭詐縱横捭闔卓異荒唐之時乃獨超然以堯舜為問亦可謂豪傑之士矣然其間有食粟之說自傷其無能也孟子乃以匹雛百鈞烏獲為與不為之說以大之且徑指以堯舜之道㡬無餘藴說者謂曹交君弟也理或然矣何以知之孟子告以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而獨指弟而言不及於孝豈非就曹交日用處徑指之哉夫徐行後長者時此心雍容優裕即堯舜之道也疾行先長者時此心凌忽凶傲即桀之道也堯之服雍容優裕之服也堯之言雍容優裕之言也堯之行雍容優裕之行也服堯之服以雍容優裕被其身誦堯之言以雍容優裕養其氣行堯之行以雍容優裕接於事則吾自頂至踵其體皆堯矣孟子語之以此豈非交資質之美與儀容相副乎交一聞此言便欲假館以安孟子而願受業於門不知有何所見遽慕戀如此哉則知曹交當時所得有精神之造言意之表一迎而自解者非言語所能形容也孟子知其得於言下故指之以此道今若大路然豈難知哉病在不求耳子今既得路矣歸而求之豈不有餘師師即吾心也取之愈有挹之不竭子何假於人也此又孟子欲其自得之也夫士大夫之學莫若親近聖賢其所得蓋有非書䇿所能冩者如曾子一唯子張書紳齊宣王戚戚滕文公不忘曹交遽欲受業皆一時解會有不能自已者故善言者曰閑習禮度不若式瞻儀刑諷味遺言不若親承音㫖蓋謂此也然而聖賢之不世出也乆矣吾將如之何曰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玩語言之味而眇眇乎聖賢之淵源如孔子學琴因音聲而見文王之形容者斯亦聖賢之遺法也余又表而出之
公孫丑問曰髙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髙叟之為詩也有人於此越人闗弓而射之則巳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闗弓而射之則已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髙叟之為詩也曰凱風何以不怨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䟽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䟽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觀六經者當先格物之學格物則能窮天下之理天下之理窮則知至意誠心正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矣而况觀六經乎蓋六經之言皆聖賢之心也吾自格物先得聖賢之心則六經皆吾心中物耳如是以論六經則可否與奪抑揚髙下㢠出常情之外超然照見千古聖賢之心惟孟子之學如此所以論詩與當時士大夫絶不相同而合千古聖賢之意且髙子當時號為明詩者也然而以私見論詩而不知以天理明詩以私見論詩故以小弁為小人之詩其意以此詩有何辜於天我罪伊何行有死人尚或墐之君子信讒如或醻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之語以為其有怨親之言也孟子以天理觀詩見夫孺子之不見父母也則悲悽哽咽哭泣號咷無物可以解其心者既見父母則且愠且笑以此觀之怨乎慕乎曰慕也慕不深則怨不極大舜號泣于旻天小弁不見悦於親其酸辛悲苦蓋所以慕親也故孟子有越人其兄闗弓之喻且斷小弁之怨為親其親之説非孟子深明天理何以知小弁之心如此哉則夫格物之學其六經之原也公孫丑猶以私意誦詩且問凱風何以不怨凱風特無以慰父母耳非若小弁得罪於親也親可輕易怨乎親之過小遽有何辜於天之語是忿厲之氣不孝之子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待之如路人亦不孝之子也惟深知格物之學明天理之歸則或怨或不怨皆知心之所由歸矣孟子不信雲漢之詩無取武成之策獨信其所得之學而可否詩書之言其見識超邁豈常情所可跂及也固哉髙叟何足以議此乎余因孟子論詩乃推格物之學以為觀六經者之訓
宋牼將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將何之曰吾聞秦楚構兵我將見楚王説而罷之楚王不悦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二王我將有所遇焉曰軻也請無問其詳願聞其指說之將何如曰我將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恱於利以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悦於利也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於仁義而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悦於仁義也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孟子居鄒季任為任處守以幣交受之而不報處於平陸儲子為相以幣交受之而不報他日由鄒之任見季子由平陸之齊不見儲子屋廬子喜曰連得間矣問曰夫子之任見季子之齊不見儲子為其為相與曰非也書曰享多儀儀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為其不成享也屋廬子悦或問之屋廬子曰季子不得之鄒儲子得之平陸
大道之行聖賢出處天下信之而不疑如伊尹五就湯五就桀自後世觀之畎畝之夫驟加進用豈不為徃來反覆刺深窺伺之士乎然湯安之天下安之雖桀亦安之而無少疑者則以大道素明也世衰道微人各以私智自奮不復尊信聖賢以閭閻下俚駔儈牙校之見上疑聖賢嗚呼吾道之難行亦已乆矣夫聖賢一出一處一黙一語一見一否皆循天理之自然豈私情而可測哉而屋廬子逰聖賢之門乃陰伺黙窺以小人之見誣度孟子且喜曰連得間矣此誠何心哉夫聖賢所為一一當道使天下後世皆為矜式乃可喜也今以孟子之任見季子為其守一國之權之齊不見儲子為其為相此何等猥下之見就使孟子如屋廬子之説屋廬子當傷之可也何喜之有是樂人為不善也逰聖賢之門而操心如此良可傷哉而不知聖賢之見與不見皆自有説昔淳于髠見梁惠王屏左右獨坐而再見之終無言也惠王怪之客以語髠髠曰固也吾前見王王志在驅逐後復見王王志在音聲吾是以黙然客具以報王大駭曰嗟乎淳于先生誠聖人也前先生之來有獻善馬者寡人未及視會先生至後先生之來有獻謳者未及試亦會先生來寡人雖屏人然私心在彼淳于一無稽之士猶能承意觀色如此况孟子學造精㣲思入淵眇其於人之神情豈不能探賾索隱鈎深致逺哉故有儀不及物之說然則其見與不見季任儲子之處心積慮蓋孟子自知之屋廬子不知何所見而恱也且遽有季子不得之鄒儲子得之平陸之說此又以私意度之也孟子之意豈謂是哉余不敢盡發留以俟君子闡揚之庶㡬知聖賢不可以私智臆度也
淳于髠曰先名實者為人也後名實者自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實未加於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汙君不辭小官者栁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為政子柳子思為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於國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曰昔者王豹處於淇而河西善謳緜駒處於髙唐而齊右善歌華周𣏌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有諸内必形諸外為其事而無其功者髠未嘗覩之也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髠必識之曰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㣲罪行不欲為茍去君子之所為衆人固不識也
聖賢視天理以為去就豈常情所可測哉淳于髠不量力不度德以人欲而窺天理以凡俗而議聖賢多見其不知量也夫聖賢所趣各自有路論其所歸皆循天理而已如伯夷之清伊尹之任柳下惠之和雖所趣不同要皆歸於天理而已仁者天理也安可是伯夷而非伊尹柳下惠亦安可是柳下惠伊尹而非伯夷哉孔子於天理中又造化在其間故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乆可以速盡兼三聖之所造而時出之則又非世俗之所知矣孟子學孔子者也其去其就又出乎三聖之外三聖去就尚皆歸於仁况孟子去齊豈非仁者當如是乎髠徒事脣脗聶聶呫呫妄以先名實後名實之説欲置孟子於不仁之地豈有聖賢所為反為淳于髠輕重乎孟子有何必同之論語已塞矣不自知其不學乃引公儀休泄柳子思為問以為賢無益人之國意蓋譏詆孟子欲以取勝也無稽庸鄙至此何足與語乎聖賢道襟德量廣大宏濶有誘人之心無絶人之意故以百里奚為對庶㡬知賢者功用雖小尚足以扶持頽𡚁保䕶社稷安可謂之無益也髠亦可以已矣其心為理所奪倉皇迫急不復以義理為問乃大肆無稽援引非類以為世無賢者良可笑也夫賢者德之可乆上配乎乾業之可大下配乎坤乃引謳歌雜流婦女恩怨如王豹緜駒華周𣏌梁之妻以為孟子不如此軰之有功是何等鄙論也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曾西之所羞比則是功利之不足道而道德之可尊也審如髠所言曹操司馬懿豈曰無功自今觀之果何如人哉此曾西所以不敢遽比子路而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談霸道也髠不以道觀孟子而以功論聖賢是何凡俗鄙猥之流哉孟子引孔子之去魯以燔肉微罪而行其心不欲置魯於大過之地尚使賢者之肯來其國與夫交絶無惡聲黜妻可再嫁之義同其忠厚仁慈㡬與天地等聖賢存心如此豈衆人所能知哉此余所以謂淳于髠以人欲而窺天理以凡俗而議聖賢多見其不知量也嗚呼聖賢所為皆自有道而世俗小人不自知其不學動加詆訾呼吸同類唱和成風使聖賢不得少施其所藴哀哉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天子適諸侯曰廵狩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養老尊賢俊傑在位則有慶慶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蕪遺老失賢掊克在位則有譲一不朝則貶其爵再不朝則削其地三不朝則六師移之是故天子討而不伐諸侯伐而不討五霸者摟諸侯以伐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為盛葵丘之㑹諸侯束牲載書而不㰱血初命曰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再命曰尊賢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㓜無忘賓旅四命曰士無世官官事無攝取士必得無專殺大夫五命曰無曲防無遏糴無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於好今之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惡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
孟子學造精微思入淵眇静觀古今之變如仰觀十二次二十八舍之在天俯察五嶽四瀆滄溟之在地得以品題名目之如析木大火角亢氐房華嵩泰衡江河淮濟一經討論千古是之不可少變其盛矣哉如目五霸為三王罪人今之諸侯為五霸罪人今之大夫為今之諸侯之罪人閲實按據科别區分總其罪而立其目因其目而條其心不知自何處見其然何處得其要余以是知學造精微而思入㣲眇也其罪之著不煩訓解一讀可知獨逢君之惡其罪大不可不辨也以此知孟子不深罪當時之諸侯而罪商鞅孫臏騶忌蘇秦張儀沈同陳賈王驩及稷下諸子也如伐燕之謀王未有此心而沈同發之既齊王甚慙而陳賈解之則以惡逢迎人君之欲於此可見前後左右皆此軰流所以使孟子有一暴十寒之喻有衆楚人咻之之喻是則諸侯所以為五霸罪人五霸所以為三王罪人端本清源當案當時大夫之罪為渠魁可也此蓋春秋之法也余又因以發之
魯欲使慎子為將軍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於堯舜之世一戰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愼子勃然不悦曰此則滑釐所不識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諸侯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廟之典籍周公之封於魯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儉於百里太公之封於齊也亦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儉於百里今魯方百里者五子以為有王者作則魯在所損乎在所益乎徒取諸彼以與此然且仁者不為况於殺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務引其君以當道志於仁而已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為之强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孟子以帝王之道觀戰國時其風俗所尚議論所及無一合於道而善於民者茍可以致其意莫不罄盡底藴而告之其用心亦已切矣夫魯欲使慎子為將軍孟子預憂其闢土地充府庫約與國戰必克以殺人為功業首喻以不教民以禮樂而用之以征戰者其名曰殃民殃民者堯舜所不赦也正使大國如齊今一戰勝之遂有齊南陽之地以先王之法論之亦所不可况未必勝乎勝與不勝使兩國之民肝腦塗地骨肉離散父哭其子子哭其父兄哭其弟弟哭其兄以至妻哭其夫其亦何忍乎慎滑釐之意本在征戰聞孟子之言遽有滑釐不識之語嗚呼甚氣象傲很如此此豈可與之言乎自常人之情觀之智者則黙而不容恃血氣者則辭氣怫鬱與之較勝負矣孟子乃意態閒暇神情雍容遂有吾明告子之言有天子地方千里諸侯地方百里周公太公封魯封齊地極有餘而止於百里之説夫先王之制皆自天理中造化多之則起侈大之心小之則有狹隘之刺随功髙下而建置之豈可少變乎魯今方百里者五是大違先王之制使明王復興魯當在所損今又欲益之乎雖不動一戈不頓一甲徒手而取之猶犯先王之禁而仁者不為况於殺人而求之乎君子之事君務以堯舜之道引其君於仁厚之地所謂堯舜之道者即所謂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脩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不負戴於道路不轉尸於溝壑是也以此道引君而遊乎仁厚之地豈非士君子所當為乎觀孟子之言略無忿怫之心其道襟德量超越常情甚矣孟子因慎子又感發當時事君之徒而世俗所謂良臣者闢土地充府庫如商鞅之徒約與國戰必克如蘇秦之徒而以古先哲王之時論之皆謂之民賊耳君不知鄉堯舜之道不知志堯舜之仁而求富之求為之强戰是率民脂膏以富桀殺人父子以輔桀此何等風俗哉孟子静觀儻不大有變更以移易當時邪僻之見由當時之所謂道不變當時之風俗雖得當時之天下正如赴水蹈火不可一朝居也然則孟子之意將何在乎將行堯舜之道如植桑種田等事且變天下風俗使之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徃來酒醴牛羊雞豚狗彘相宴樂而已矣若夫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如當時之所謂良臣者雖得天下不為也聖賢之心蓋可見矣
孟子傳卷二十八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二十九
宋 張九成 撰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宫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飱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况無君子乎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讀此一章乃見先王制作皆因天理之自然而為之如井田之法學校之制什一之征窮天地貫古今不可改也增之一毫則民病損之一毫則國病且夫伏羲畫八卦止於乾坎艮震巽離坤兊而已至文王方演之為六十四卦當黃帝堯舜時止用八卦而已而孔子繫易曰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逺以利天下蓋取諸渙服牛乘馬引重致逺蓋取諸随以至取諸豫取諸小過取諸大壯取諸大過何也蓋十三封雖未演而其象數已兆於冥冥之中矣有待而發見也以是而觀天理自然如此則先王什一之制是猶十三卦之定數也使學不到聖人則已學造聖人必井田必學校必行什一之法以至凡聖人車輿服御罇罍爼豆必一一行之雖時有不同其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之理酌當今之所可行而通變之以合古今聖賢之心蓋凡聖王法度皆自其心中造化一得聖王之心則其法度必自合於聖王其法當如是也如所謂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此蓋聖人之心既見則其觀時㑹通叅酌通變為此一王之法亦猶十三卦之象數也其可變哉白圭何人乃欲以私智變先王什一之法而為二十取一之制論其心雖欲寛民論其法乃出私智一出私智則入夷狄中矣嗚呼私智之害人也如此孟子慮其不解也故歴為剖析使知先王之心不可以輕易窺也故有萬室之國一人陶之問有夷貉五榖不生惟黍生之之説又有無城郭宫室宗廟祭祀之説又有無諸侯幣帛饔飱無百官有司之説此蓋言夷貉非中國比耳法度茍簡二十而一何為而不可中國人倫所出君子所居天下倚人倫君子以治者也紀綱肅然法度粲然猶天之有星辰地之有河嶽聖賢君子接踵而生仁慈温厚雍熙輯睦風雅雍容什一之法所以為國之計也而區區奮私智效夷貉以干譽於民而廢養君子之法豈所謂知道者乎故又有輕堯舜之道者為大貉小貉重堯舜之道者為大桀小桀之説夫堯舜之道疑若難明矣而止在什一中可見則夫上下安帖君民尊泰不至有餘以害民亦無不足以妨公者此正堯舜之道也以此求之則思過半矣孟子指易牛為王者之心指好色好貨好勇與百姓同之為公劉太王文武之心今又指什一為堯舜之道其為學者計亦切矣士大夫有志斯道者其於孟子安可忽乎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於禹孟子曰子過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為壑今吾子以隣國為壑水逆行謂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惡也吾子過矣
余觀白圭傳見其有人棄我取人取我棄之説載其能薄飲食忍嗜欲節衣服與用事僮僕同苦樂趨時若猛獸鷙鳥之發故曰吾治生産猶伊尹吕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决斷仁不能以取予彊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想其為人不知天理之自然而以私智角勝負揣摩摹寫自以為髙一世如欲二十取一又自謂治水愈於禹是也而不知其與天為二與道背馳人中之蠧而道中之賊也夫禹順水之性以治之故導江導河導渭導洛皆注之於海則以海者水之道路也白圭逆水之性而治之茍一國之安而决之於隣國之壑使水逆行而失其性其罪已不可勝誅而以此心為禹可乎夫水逆行謂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惡而白圭以為長以此而觀則凡圭殖財崇利無非逆天理而得之類皆如治水之法而已使堯舜在上當服羽山之誅乃敢對孟子前自謂過於禹則知當時風俗妄自尊大也乆矣昔韓非立説於天下曰堯之有天下也堂髙三尺采椽不斵茅茨不剪雖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糲之食藜藿之羹飲土匭啜土鉶雖監門之養不觳於此矣禹鑿龍門通大夏䟽九河曲九防决洚水致之海而股無胈脛無毛手足胼胝靣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㑹稽臣虜之勞不烈於此矣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也此不肖之人所勉也嗚呼欲觀天下之興亡先觀風俗之厚薄事至於非毁聖人則天下將亡矣故韓非非堯非禹秦所以敢燒詩書殺學士而天下亡矣韓非之風已見於孟子之時夫陳賈以周公為非聖萬章以舜為偽喜伊尹割烹孔子主癰疽白圭自謂過於禹陳臻之非孟子屋廬子之間孟子季孫異孟子子叔疑孟子事至於敢非聖賢此所以積至於韓非之昌言而秦之燒詩書也西晉王衍笑文王之小心詆山甫之匪懈故有骨肉相賊五胡亂華而中州陸沈之變余觀白圭之言竊深悲世之將亡也故余以為事至非毁聖賢天下將亡者此也五刑之屬三千而非聖在所不赦其慮深逺矣
孟子曰君子不亮惡乎執
古注曰亮信也不曰信而曰亮者亮有明意以為此信自明處而得之也惟學而至於亮則灼見先王之道灼知邪説之非如孟子羞比管晏妾婦儀衍蚓陳仲而狄許行貉白圭而死成括斷舜之怨為慕指舜之喜為誠辨伊尹非割烹辨孔子不主癰疽以至不信血流漂杵之書不信周無遺民之詩非其胷中髙明自信不動安能確然自執昌言判斷於天下而無疑哉儻為不然見商鞅必喜刻薄之説見孫臏必喜兵革之説見騶忌必喜傾邪之説見陳賈必喜侵伐之説見儀秦則心随而為縱橫見稷下則心隨而為荒唐卓詭中無所守飛如斷蓬泛如漂梗隨風髙下逐水南北又烏能正人心息邪説距詖行放淫辭其作用與孔子春秋周公兼夷狄驅飛亷大禹决汝漢排淮泗同一㡬用哉然則亮之一門自何而入吾嘗學於師矣曰自格物而入
魯欲使樂正子為政孟子曰吾聞之喜而不寐公孫丑曰樂正子強乎曰否有知慮乎曰否多聞識乎曰否然則奚為喜而不寐曰其為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優於天下而况魯國乎夫茍好善則四海之内皆將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夫茍不好善則人將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聲音顔色距人於千里之外士止於千里之外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與讒諂面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
嗚呼聖賢憂天下之心何其深也夫樂正子為政於魯何與孟子事孟子乃為之喜而不寐余是以知聖賢憂天下之深也常人之情權欲在已不欲在人故舜宅百揆則四㐫不平黄霸増秩則王温舒譏笑唯聖賢之心見天下之善如已之善見人之得志如已之得志深玩喜而不寐之心則聖賢所在蓋可得於千載之後也學者於此一語不可忽也然孟子所以喜而不寐者又有説也夫樂正子强不足以决事知慮不足以謀事聞識不足以知事孟子所以喜之者以其有好善之心也且好善之心言之則小體之則大秦穆公曰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聖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亦職有利哉其樂正子之謂也夫斷斷無他技即所謂强不足以决事智慮不足以謀事聞識不足以知事者也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聖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即所謂好善也且其心休休其如有容想見如房𤣥齡黄叔度之為人矣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聖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是視人之才為已之才視天下之德為已之德天下之有才者在職即如已之在職也天下之有德者在位即如已之在位也保子孫黎民復何疑乎是故英衛善兵王魏善諫而房𤣥齡獨無所長郭林宗銓品人物李元禮楷式後進而黄叔度獨無所長而世之論者以𤣥齡持衆美效之君以叔度汪汪如萬頃陂樂正子為人如此使之相一國則一國之君子皆得效其所長使之相天下則天下之君子皆得效其所長夫天下之君子皆效其所長則天下雖大運之掌握蓋有餘裕矣優於天下豈不信乎夫使天下之君子皆效其所長則四海之士皆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此自然之理也若夫不好善之人豈願聞之哉人君如魏文帝謂漢文帝勝賈誼宋明帝至使鮑昭為累句詩羊欣為掘筆書隋煬帝殺薛道衡曰復能道空梁落燕泥否殺王胄曰庭草無人隨意緑復能道此語耶人臣如李林甫知明皇喜盧絢則賣盧絢稱嚴挺之則賣嚴挺之使天下士君子無立足之地秦穆公所謂人之有技媢疾以惡之人之彦聖而違之俾不逹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者是也人君事於此不類姑特置之夫李林甫惟不好見天下之有才德者則當時在庭之士類皆得牛仙客輩爾讒諂靣諛相與為惡天寳之亂一開其端河北自此非國家所有連綿不已徑以亡唐以一李林甫不好善而禍亂足以亡國嗚呼宜乎孟子聞好善者為政至於喜而不寐也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貎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能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貎衰則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飢餓不能出門户君聞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飢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古之人自能言學唯充而至於四十而仕有何法哉道合則服從不合則去而已顔子與夫子同心亦有何法哉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而已古人言此法孔顔行此法豈不明白簡易乎然而孟子乃立為三説何也以是知孟子源流自曾子忠恕而來見當時如商鞅三説干孝公儀秦縱橫干六國意在揖相位腰六印快平生報私怨流俗而已豈知進退去就之義哉天下之士波蕩從之喋喋呫呫功業止在唇吻道術止在駔儈爾父詔其子兄詔其弟鄉閭之所指望朋友親戚之所琢磨亦止在於富貴而已豈問其他哉孟子將一以古人之學孔顔之道責天下則天下不勝其責矣故立為三說以開為善之路挽而前之使至古人之學孔顔之道而後已其用心豈不忠恕乎故上焉者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此古人之學所謂道合則服從孔顔之道所謂用之則行者也禮貎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此古人之學所謂不合則去孔顔所謂舍之則藏也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此孟子開忠恕之門以収失㡬之士也其下朝不食夕不食至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此孟子又闢忠恕之路以収失節之士也夫士大夫所學在道道不合則去舍之則藏今不由此道而徒戀其區區之禮貎朝夕之餔啜當去而不去此亦可恥矣孟子立為此三説使大無恥者知聖人之道有可入之路而進於周之之説已至於周之之説者勉而進於禮貎衰之説已至於禮貎衰之説者勉而進於禮貎未衰之説以合古人之學孔顔之道而後已然則至古人之學孔顔之道其上又有事乎曰有曰其事如何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乆則乆可以速則速金聲玉振其變不一者是也其上又有事乎曰有曰如之何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純亦不已蓋曰文王所以為文王也此孔子所以不厭不倦顔子之所以未見其止也學豈有止法乎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説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徴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常人以天委天而聖人以人卜天余觀孟子以人恒過然後能改與夫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常亡遂三復於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以至增益其所不能乃天之將降大任是常人付天於不可奈何而聖賢止以人事為天命而已其深矣哉然則有志君子其遇艱難逢患難登險阻當安意定志以甘之此乃天之降大任也夫堯將授舜以天下乃以九男事之而嚚訟如丹朱者在其間又以二女女焉以天子女而下嫁於畎畝之夫又與頑父嚚母傲弟交相從事於閨門之内遊處之間亦可謂難處矣乃又以匹夫遽使慎徽五典納于百揆賓于四門納于大麓天下難事使歴試之蓋不如是不足以合天意也豈特大舜傅説膠鬲管夷吾孫叔敖百里奚為然哉天將付髙祖以天下必使之敗於彭城敗於滎陽敗於成臯収兵而前裹創而戰然後付以三代之天下天將付光武以天下必使之迫於王郎危於燕薊滹沱河麥飯蕪蔞亭豆粥然後付以髙祖之天下然則觀天之意豈固欲憔悴辛苦怵迫困窮然後付之以大任哉蓋惟知艱難者然後知人之勤勞其嘗凍餒者然後知人之飢寒惟處窮厄者然後知人之困苦髙宗舊勞于外所以為商家中興之主宣帝嘗在民間然後為漢室中興之主此魯哀生深宫所以有未嘗知憂之言晉惠少為太子所以有不食肉糜之問孟子觀天意乃至於此嗚呼世間禍患夫何足以動之哉蓋孟子深得格物之學即一身以觀見恒有過者方知其不善而改之困於心衡於慮者怵迫無聊然後㡬用作焉徴於色發於聲者羞惡無地然後心術形焉又即一國以觀見入無法家拂士出無外患敵國放恣不収俄而宗社絶滅矣以一身而觀而知怵迫羞惡之有益以一國而觀而知恣心快意之必亡而超然知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増益其所不能者乃天之成就推挽將降以大任也既又斷之曰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一章之意此兩語盡之矣嗚呼人君如文宗者一遇甘露之變遂泣下霑襟不復以天下為事人臣如賈誼者一竄長沙遂賦鵩弔湘終悲哀而至於死此皆所志狹小不識天意所在孟子之言其大後世褊隘之士也深矣學者當細觀之
孟子曰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
此一章綴之於天降大任之後是孟子體天以教誨也夫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孔子之接孺悲所以憤之使啟悱之使發者也孟子不屑之教誨所以困之衡之使作徴之發之使喻者也猶天之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増益其所不能而降之以大任也夫人心何所不有仁義禮智皆其固有之物也然此四端生於憂患之中而死於安樂之際故深宫之中多不惠而孤臣孽子多明道至於有疢疾者有德慧術智焉夫何故困不深者思不發憂不極者智不明如詩頌太平不過數語而疾讒遭難如變雅君子其言何其深切也孟子時用此術以教人蓋將以成就之也昔郭林宗呵罵擲杯以待魏昭華佗激怒嘔血以治郡守卒之魏昭為善士郡守獲安康此孟子之遺意也夫孟子之意得於夫子而探賾索隱鈎深致逺乃見天之運用焉學入精微思極深眇如此此所以在聖賢之列
孟子傳卷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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