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註疏/卷03
卷三上·公孫丑章句上(凡九章)
[编辑](公孫者,公孫,姓;丑,名。孟子弟子也。丑有政事之才,問管晏之功,猶《論語》子路問政,故以題篇。)
疏正義曰:前篇章首論梁惠王問以利國,孟子答以仁義之事,故目梁惠王為篇題,蓋謂君國當以仁義為首也。既以仁義為首,然後其政可得行之。是以此篇公孫丑有政事之才,而問管晏之功,如《論語》子路問政,遂以目為篇題,不亦宜乎,故次《梁惠王》之篇,所以揭公孫丑為此篇之題也。此篇凡二十有三章目,趙氏分之,遂為上下卷。據此上卷有九章而已:一章言德流速於置郵,君子得時,大行其道,管、晏為曾西之所羞。二章言義以行勇,則不動心,養氣順道,無效揠苗,聖人量時,賢者道偏,孟子究言情理而歸學孔子。三章言王者任德,霸者兼力。四章言國必修政,君必行仁,禍福由己,不專在天,當防患於未亂。五章言修古之道,鄰國之民,以為父母,命曰天吏。六章言人之行,當內求諸已,以演大四端,充擴其道,上以正君,下以榮身。七章言各治其術,術有善惡,禍福之來,隨行而作,恥為人役,不若居仁,治術之忌,勿為矢人。八章言大聖之君,由取善於人。九章言伯夷、柳下惠,古之大賢,猶有所闕。其餘十四章趙氏分在下卷,各有分說。○注“公孫,姓;丑,名。孟子弟子也”至“題篇”。○正義曰:自魯桓公之子慶父之後,有孟孫氏、叔孫氏、季孫氏同出三桓子孫;國有王孫賈出自周頃王之後,王孫賈之子自以去王室久,改為賈孫氏:故孫氏多焉,又非特止於一族也。自封公後,其子孫皆以公孫為氏。《春秋》隱公八年:“無駭卒,羽父請諡與族,公問族於眾仲,眾仲對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公命以字為展氏。”杜預曰:“諸侯之子稱公子,公子之子稱公孫,公孫之子以王父字為氏。”然則公孫氏皆自公子之後為氏也。今公孫丑,其氏有自來矣。案《史記•孟子列傳》云:“孟子退而與萬章、公孫丑之徒著述,作七篇。”則公孫丑為孟子弟子明矣,經曰“弟子之惑滋甚”是也。《論語》第十三篇“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請益曰無倦”,集《論語》者因其問政,故以題篇。若此公孫丑有政事之才,而問管晏之功,亦以因其人而題其篇,而次之《梁惠王》也。
公孫丑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複許乎?”(夫子,謂孟子。許,猶興也。如使夫子得當仕路於齊,而可以行道,管夷吾晏嬰之功,寧可複興乎?)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誠,實也。子實齊人也,但知二子而已,豈複知王者之佐乎?)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曾西,曾子之孫。蹴然,猶蹴踖也。先子,曾子也。子路在四友,故曾子畏敬之,曾西不敢比。)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不悅曰:‘爾何曾比予於管仲!(艴然,慍怒色也。何曾,猶何乃也。)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曾西答或人,言管仲得遇桓公,使之專國政如彼,行政於國其久如彼,功烈卑陋如彼,謂不率齊桓公行王道而行霸道,故言卑也。重言何曾比我,恥見比之甚也。)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原之乎?”(孟子心狹曾西,曾西尚不欲為管仲,而子為我願之乎?非丑之言小也。)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丑曰:管仲輔桓公以霸道,晏子相景公以顯名,二子如此,尚不可以為邪。)曰:“以齊王,由反手也。”(孟子言以齊國之大而行王道,其易若反手耳,故譏管、晏不勉其君以王業也。)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丑曰:如是言,則弟子惑益甚也,文王尚不能及身而王,何謂若易然也?若是,則文王不足以為法邪?)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武丁,高宗也。孟子言文王之時難為功,故言何可當也。從湯以下,聖賢之君六七興,謂太甲、太戊、盤庚等也。運之掌,言其易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幹、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紂得高宗餘化,又多良臣,故久乃亡也。微仲、膠鬲皆良臣也,但不在三仁中耳。文王當此時,故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齊人諺言也。乘勢,居富貴之勢。鎡基,田器,耒耜之屬。待時,三農時也。今時易以行王化者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禦也。(三代之盛,封畿千里耳。今齊地士民以足矣,不更辟土聚民也。雞鳴狗吠相聞,言民室屋相望而眾多也。以此行仁而王,誰能止之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言王政不興久矣,民患虐政甚矣。若饑者食易為美,渴者飲易為甘。德之流行,疾於置郵傳書命也。)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倒懸,喻困苦也。當今所施恩惠之事,半於古人,而功倍之矣。言今行之易也。)
疏“公孫丑問曰”至“惟此時為然”。正義曰:此章言德流之速,過於置郵,君子得時,大行其道,是以呂望睹文王而陳王圖,管、晏雖勤,猶為曾西所羞也。“公孫丑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複許乎”者,公孫丑問孟子,言夫子得當仕路於齊國,則管仲、晏子佐桓、景二霸之功,寧可複興之乎?管仲,管夷吾也。晏子,晏嬰也。夷吾佐桓公者也,晏嬰佐景公者也。“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者,孟子答公孫丑,以謂子實齊國之人也,然但能知此二子而止矣。孟子答之以此者,其意謂丑豈能複知有王者之佐乎?“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至“爾何曾比予於是”者,孟子又謂嚐有或人問乎曾西,曾西,曾子之孫也,而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乃蹙踖而言曰:我先子曾子所敬畏者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不悅曰:爾何曾比予於管仲”者,言或人又曰,如是則吾子與管仲孰為賢?曾西乃艴然慍怒而不悅,曰:爾何如乃比我於管仲為也。“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者,曾西言管仲得齊桓立為仲父,貴戚不敢為之妒,與高國之位,大臣不敢為之惡,內外政皆盡委之斷焉,言如此其專也;自立位相職至終四十餘年,執齊國之政,言其行政又如此其久也;其終也不過致君為霸者而已,而其功烈隻如此之卑也,爾故何如乃比我於是之甚焉?功烈者,蓋致力以為功,成業以為烈,言管仲以力致齊桓,則止於為霸功,以業成就齊桓,則亦止為霸烈,故曰功烈如彼之卑也。孟子所以引此或人與曾西之言者,意在於王佐為貴也,不以霸者之佐為貴也。故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者,孟子言:管仲,曾西之所不願為也,而子以為我願比之乎?云“子”者,指孫丑而云也。“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曰:以齊王,猶反手也”者,孟子言管仲以佐其君為霸,晏子以佐其君而顯名,管仲、晏子猶若不足為耳,言我能佐齊國之大而行王道,為王其易則若反覆手掌也,故曰“以齊王,由反手也”。孟子言此,蓋譏管、晏二子不能致君行王道耳。“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者,公孫丑不曉孟子意在譏管、晏二子但為霸者之佐,故於孟子曰:如此之言,則弟子之蔽惑益甚也。弟子者,蓋公孫丑自稱為孟子弟子也。“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者,公孫丑言今且以文王之德化觀之,起自百里之微,加之百年之久而後崩喪,其尚不能及身而王,天下浹洽其德,及武王、周公繼續之,然後德化大行,為王於天下。今言以齊王若反手之易,是則文王不足以為之法與?“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至“是以難也”者,孟子又言文王安可當也,言自湯至於武丁,其間賢聖之君六七作,故天下德化被民也久,恩澤漸人也深,而天下之民歸心於殷,固以久而難變也,是以武丁朝諸侯而有天下,若反運手掌之易也。武丁,高宗也。云六七作,若太甲、太戊、祖乙、盤庚等是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至“是以難也”者,孟子又言自殷紂去武丁之時尚未久,故其世嗣續之,故家其民習尚之遺俗,上之化下,其流風之所被,善政之所行,尚有存者。不特此也,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幹、箕子、膠鬲數者,皆是賢人,相與同輔相其紂,故紂之失亡亦至久而後失也。雖一尺之地,莫非紂之所有,一民莫非為紂之臣,然而如此,尚能自百里之地而興起為王,是以難,而不若武丁之易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者,孟子又言齊國之人有言,云人雖有智慧之才,亦不如乘其富貴之勢;雖有田器,如耒耜之屬,亦不如乘三時農務之際也。蓋大而知之之謂智,小而察之之謂慧。鎡基,田器之利也。言人雖有智慧之才,然非乘富貴之勢,則智慧之才有所不運。比之齊國,則今時易以行王道者也。故曰今時則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至“莫之能禦也”者,孟子言自夏后殷周三代之盛,治其封畿,皆方千里,未有過千里之地者也,而齊國今有其地亦得其千里,雞鳴狗吠相聞而廣達乎四境,是其齊國不特有千里之地而已,其間雞犬相聞而又有其民相望而眾多也。如此,土地亦以足矣,故不待更廣辟其土地矣;民人亦以足矣,又不待聚集其民人矣:即行仁為政而王之,人莫能禦止之也。“且王者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者,孟子又言且王者之不興作,未有如疏於此時者也,而民人憔悴,困苦於暴虐之政,又未有如極甚於此時者也。以若饑餓者食易為美,渴者飲易為甘矣,故孔子有云:其德化之流行,其速疾又過於置郵而傳書命也。郵,驛名,云境土舍也,又云官名,督郵,主諸縣罰負。《說文》曰:境上行書舍也。“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者,孟子又言當今齊國之時,為萬乘之國,行仁政而及民,則民皆喜悅之,如得解其倒懸之索也。云“倒懸”者,喻其困苦之如此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者,孟子又言故於當此之時,其施恩惠之事,但半於古人,其成治功,亦必倍過於古人矣。故曰惟此當今齊國之時為能如是也。○“管夷吾晏嬰”。○正義曰:管仲,齊之相也。案《左傳》:“魯莊公八年,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請因。鮑叔受之,及堂阜而稅之,歸而以告曰:管夷吾治於高傒,使相之可也。”杜注云:“堂阜,齊地,西北有夷吾亭。或曰:鮑叔解夷吾縛於此。”又云:“高傒,齊卿,高敬仲也。”言管仲治理政事,才多於高敬仲,遂使相之。晏嬰姓晏名嬰,齊大夫也。《語》云:“晏平仲善與人交。”周注云:“諡為平。”《諡法》曰:“法治而清省曰平。”案《左傳》文知之,是晏桓子之子也,相齊景公。○注“曾西曾子之孫及子路”。正義曰:曾西為曾子之孫者,經云:“曾西曰:吾先子之所畏也。”先子是曾子也,以祖稱之也,即知曾西乃曾子之孫也。其他經傳未詳。子路,孔子弟子,姓仲名由,字子路,卞國人也。案《史記•弟子傳》云:“少孔子九歲,性鄙好勇力,抗直,冠雄雞,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設禮誘子路,子路後儒服委質,因門人請為弟子。”云“蹙然,猶蹙踖”者,《語》云:“踧踖如也。”馬注云:“踧踖,恭敬之貌。”○注“艴然,慍怒色”。○正義曰:釋云“艴,不悅也,字從弗色”,是知即慍怒之色也。○注“武丁高宗也”至“易也”。○正義曰:孔安國《傳》云:“盤庚弟,小乙子,名武丁。德高可尊,始號為高宗。”云“從湯以下,賢聖之君六七作,謂太甲、太戊、盤庚等是也”者,案《史記•世表》云:“自湯之後,湯太子早卒,故立次弟外丙。外丙即位二年卒,立外丙弟仲壬。仲壬即位四年卒,伊尹乃立太丁子太甲。太甲,成湯適長孫也。太甲立三年,不明,伊尹放之桐。三年悔過自責,反善,伊尹乃迎帝太甲,授之政。太甲修德,諸侯鹹歸,百姓以寧,稱為太宗。太宗崩,子沃丁立。丁崩,弟太庚立。庚崩,子小甲立。甲崩,弟雍已立。殷道衰,諸侯或不至。已崩,弟太戊立,殷道複興,諸侯歸之,故稱中宗。中宗崩,子仲丁立,丁遷於囂。丁崩,弟外壬立。壬崩,弟河亶甲立,殷道複衰。甲崩,子帝祖乙立。乙立,殷道複興。乙崩,子祖辛立。辛崩,弟沃甲立。甲崩,兄祖辛之子祖丁立。丁崩,弟沃甲之子南庚立。庚崩,祖丁之子陽甲立。殷道複衰。甲崩,弟盤庚立。殷道複興,諸侯來朝。庚崩,弟小辛立。殷道複衰。辛崩,弟小乙立。乙崩,子武丁立。殷道複興,故號為高宗。”是也。○注云“鎡基,田器,耒耜之屬”。○正義曰:《釋名》云:“鎡基,大鋤也。”云“農時”者,《左傳》莊公二十九年云“凡土功,龍見而畢務”,注云:“今九月,周十一月,龍星角亢,晨見東方,三務始畢。”“火見而致用”,注云:“大火心星,次角亢,見者致築作之物。”“水昏正而栽”,注云:“謂今十月定星昏而中,於是樹板幹而興作。”“日至而畢”,注云:“日南至,微陽始動,故土功畢。”若其門戶道橋城郭牆塹有所損衰,則隨時修之,僖公二十年云“凡啟塞從時”是也。又案《七月》之詩,云:“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注云:“三之日,夏之正月也。四之日,周之四月。民無不舉足耕矣。”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加,猶居也。丑問孟子,如使夫子得居齊卿相之位,行其道德,雖用此臣位,輔君行之,亦不異於古霸王之君矣。如是,寧動心畏難、自恐不能行否耶?丑以此為大道不易,人當畏懼之,不敢欲行也。)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孟子言:禮,四十強而仕,我誌氣已定,不妄動心有所畏也。)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丑曰:若此,夫子誌意堅勇過孟賁。賁,勇士也。孟子勇於德。)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孟子言是不難也,告子之勇,未四十而不動心矣。)曰:“不動心有道乎?”(丑問:不動心之道云何。)曰:“有。(孟子欲為言之。)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橈,不目逃,思以一豪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剌萬乘之君,若剌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北宮,姓。黝,名也。人剌其饑膚,不為橈卻,剌其目,目不轉睛逃避之矣。人拔一毛,若見捶撻於市朝之中矣。褐寬博,獨夫被褐者。嚴,尊也。無有尊嚴諸侯可敬者也,以惡聲加己,己必惡聲報之。言所養育勇氣如是也。)孟施舍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姓。舍,名。施,發音也。施舍自言其名,則但曰舍。舍豈能為必勝哉?要不恐懼而已也。以為量敵少而進,慮勝者足勝乃會。若此,畏三軍之眾者耳,非勇者也。)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孟子以為曾子長於孝。孝,百行之本。子夏知道雖眾,不如曾子孝之大也。故以舍譬曾子,黝譬子夏,以施舍要之以不懼為約要也。)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嚐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子襄,曾子弟子也。夫子,謂孔子也。縮,義也。惴,懼也。《詩》云:“惴惴其栗。”曾子謂子襄,言孔子告我大勇之道,人加惡於己,己內自省,有不義不直之心,雖敵人被褐寬博一夫,不當輕,驚懼之也。自省有義,雖敵家千萬人,我直往突之,言義之強也。施舍雖守勇氣,不如曾子守義之為約也。)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丑曰:不動心之勇,其意豈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不得者,不得人之善心善言也。求者,取也。告子為人,勇而無慮,不原其情,人有不善之言加於己,不複取其心有善也,直怒之矣。孟子以為不可也。告子知人之有惡心,雖以善辭氣來加己,亦直怒之矣,孟子以為是則可,言人當以心為正也。告子非純賢,其不動心之事,一可用,一不可用也。)夫誌,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誌,心所念慮也。氣,所以充滿形體,為喜怒也。誌帥氣而行之,度其可否也。)夫誌至焉,氣次焉。(誌為至要之本,氣為其次焉。)故曰持其誌,無暴其氣。”(暴,亂也。言誌所向,氣隨之當正。持其誌,無亂其氣,妄以喜怒加人也。)“既曰誌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誌,無暴其氣者,何也?”(丑問暴亂其氣云何。)曰:“誌壹則動氣,氣壹則動誌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孟子言壹者,誌氣閉而為壹也。誌閉塞則氣不行,氣閉塞則誌不通。蹶者相動,今夫行而蹶者,氣閉不能自持,故誌氣顛倒。顛倒之間,無不動心而恐矣,則誌氣之相動也。)“敢問夫子惡乎長?”(丑問孟子才誌所長何等?)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孟子云:我聞人言,能知其情所趨,我能自養育我之所有浩然之大氣也。)“敢問何謂浩然之氣?”(丑問浩然之氣狀如何?)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言此至大至剛,正直之氣也。然而貫洞纖微,治於神明,故言之難也。養之以義,不以邪事幹害之,則可使滋蔓,塞滿天地之間,布旅德教,無窮極也。)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重說是氣。言此氣與道義相配偶俱行。義謂仁義,可以立德之本也。道謂陰陽,大道無形而生有形,舒之彌六合,卷之不盈握,包絡天地,稟授群生者也。言能養道氣而行義理,常以充滿五髒。若其無此,則腹腸饑虛,若人之餒餓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集,雜也。密聲取敵曰襲。言此浩然之氣,與義雜生,從內而出。人生受氣所自有者。)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慊,快也。自省所行,仁義不備,幹害浩氣,則心腹饑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嚐知義,以其外之也。(孟子曰:仁義皆出於內,而告子嚐以為仁內義外,故言其未嚐知義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言人行仁義之事,必有福在其中,而勿正,但以為福。故為義也,但心勿忘其為福,而亦勿汲汲助長其福也。汲汲則似宋人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揠,挺拔之,欲亟長也。病,罷也。芒芒然,罷倦之貌。其人,家人也。其子,揠苗者之子也。趨,走也。槁,乾枯也。以喻人之情,邀福者必有害。若欲急長苗,而反使之枯死也。)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天下人行善者,皆欲速得其福,恬然者少也。以為福祿在天,求之無益,舍置仁義,不求為善,是由農夫任天,不複耘治其苗也。其遲福欲急得之者,由此揠苗人也,非徒無益於苗,乃反害之。言告子外義,常恐其行義欲急得其福,故為丑言人之行,當內治善,不當急求其福,亦若此揠苗者矣。)“何謂知言?”(丑問知言之意何謂?)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孟子曰:人有險詖之言,引事以褒人,若賓孟言雄雞自斷其尾之事,能知其欲以譽子朝蔽子猛也。有淫美不信之辭,若驪姬勸晉獻公與申生之事,能知欲以陷害之也。有邪辟不正之辭,若豎牛觀仲壬賜環之事,能知其欲行譖毀,以離之於叔孫也。有隱遁之辭,若秦客之廋辭於朝,能知其欲以窮晉諸大夫也。若此四者之類,我聞能知其所趨也。)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複起,必從吾言矣。(生於其心,譬若人君有好殘賊嚴酷心,必妨害仁政不得行之也。發於其政者,若出令欲以非時田獵、築作宮室,必妨害民之農事,使百姓有饑寒之患也。吾見其端,欲防而止之。如使聖人複興,必從我言也。)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言人各有能,我於辭言教命,則不能如二子。)“然則夫子既聖矣乎?”(丑見孟子但言不能辭命,不言不能德行,謂孟子欲自比孔子,故曰夫子既已聖矣乎?)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惡者,不安事之歎辭也。孟子答丑,言往者子貢、孔子相答如此,孔子尚不敢安居於聖,我何敢自謂為聖,故再言“是何言也”。)昔者竊聞之: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體者,四肢股肱也。孟子言昔日竊聞師言也,丑方問欲知孟子之德,故謙辭言竊聞也。一體者,得一肢也。具體者,四肢皆具。微,小也,比聖人之體微小耳。體以喻德也。)“敢問所安?”(丑問孟子所安比也。)曰:“姑舍是。”(姑,且也。孟子曰:且置是,我不原比也。)曰:“伯夷何如?”(丑曰伯夷之行何如,孟子心可願比伯夷否?)曰:“不同道。(言伯夷之行,不與孔子、伊尹同道也。)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非其君,非己所好之君也。非其民,不以正道而得民,伯夷不願使之,故謂之非其民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伊尹曰:事非其君者,何傷也?使非其民者,何傷也?要欲為天理物,冀得行道而已矣。)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止,處也。久,留也。速,疾去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原,則學孔子也。(此皆古之聖人,我未能有所行。若此乃言我心之所庶幾,則願欲學孔子,所履進退無常,量時為宜也。)“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班,齊等之貌也。丑嫌伯夷、伊尹與孔子相比,問此三人之德班然而等乎?)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孟子曰:不等也。從有生民以來,非純聖人,則未有與孔子齊德也。)“然則有同與?”(丑曰:然則此三人有同者邪?)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孟子曰:此三人君國,皆能使鄰國諸侯尊敬其德而朝之,不以其義得之,皆不為也,是則孔子同之矣。)曰:敢問其所以異?”(丑問孔子與二人異謂何?)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其所好。(孟子曰:宰我等三人之智,足以識聖人。汙,下也。言三人雖小汙不平,亦不至阿其所好以非其事,阿私所愛而空譽之,其言有可用者。欲為丑陳三子之道孔子也。)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予,宰我名也。以為孔子賢於堯舜,以孔子但為聖、不王天下,而能製作素王之道,故美之。如使當堯舜之世,賢之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見其製作之禮,知其政之可以致太平也。聽聞其《雅》、《頌》之樂,而知其德之可與文、武同也。《春秋外傳》曰“五聲昭德”,言五音之樂聲可以明德也。從孔子後百世,上推等其德於前百世之聖王,無能違離孔子道者。自從生民以來,未有能備若孔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垤,蟻封也。行潦,道傍流潦也。萃,聚也。有若以為萬類之中,各有殊異。至於人類卓絕,未有盛美過於孔子者也。若三子之言孔子,所以以異於伯夷、伊尹也。夫聖之道,同符合契,前聖後聖,其揆一也,不得相逾。云生民以來無有者,此三人皆孔子弟子,緣孔子聖德高美,而盛稱之也。孟子知其言大過,故貶謂之汙下,但不以無為有耳。因事則褒,辭在其中矣,亦以明師徒之義得相褒揚也。)
疏“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至“未有盛於孔子也”。○正義曰:此章指言義以行勇,則不動心,養氣順道,無效宋人,聖人量時,賢者道偏。是了孟子究言情理歸學於孔子也。“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者,是公孫丑問孟子,言以夫子之才,加之以齊國卿相之位,以得行其道,雖曰用此卿相之位而輔相其君而行之,亦不異於古之霸王矣。如此則夫子寧動心畏懼其不能行乎否?不動心畏懼其不能行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者,孟子答公孫丑,以謂我年至四十之時,內有所定,故未嚐動心、有所畏懼也。“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者,公孫丑見孟子以謂四十之時已不動心,言如此,則夫子是有勇過於孟賁之勇士也。“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者,孟子言我之有勇,過於孟賁,此不難也。孟子之意,蓋謂已之勇勇於德,孟賁之勇但勇於力,必能過之也,所以謂不難也,以言其易過之也。言告子之勇已先我於未四十之時而不動心矣。“曰:不動心有道乎”者,丑問孟子,謂不動心寧有道乎?“曰有”,孟子欲為公孫丑言其不動心之道,故答之曰有也。“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至“孟施舍之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以至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者,此皆孟子答公孫丑而言養勇者也。北宮黝:北宮,姓;黝,名。孟施舍:孟,姓;名舍;施,發言之音也。曾子姓曾,名參,字子輿。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並為孔門之徒弟也。言北宮黝之養勇,人刺其肌膚,不為撓卻;人剌其目,不以目轉睛而逃避;思以一毫之毛而拔於人,若見捶撻於巿朝之中矣;不受物於被褐者之獨夫,亦不受賜於萬乘之君;視剌萬乘之君,但若剌被褐者之獨夫;無嚴畏諸侯,有惡聲加己,己亦以惡聲反報之:此北宮黝養勇之如是也。孟施舍之養勇,嚐謂視敵之不勝猶勝之也,若以量度其敵可以敵,然後進而敵之;謀慮其必能勝敵,然後方會其兵:此是畏三軍之士也,非勇者也,故自稱名曰舍,豈能為必勝其敵哉!但能無所畏懼而已矣。此孟施舍養勇之如是也。孟施舍養勇,其跡近似於曾子,北宮黝養勇,其跡近似於子夏。以其孟施舍養勇,見於言而要約,如曾子以孝弟事親喻為守身之本,聞夫子之道則喻為一貫之要,故以此比之也。北宮黝養勇,見於行而多方,如子夏況在於紛華為己,有雜於小人之儒,教人以事於灑掃之末,故以此比之也。雖然,以二子之實,固不足比於曾子、子夏,但以粗跡比之耳。是二子之養勇,皆止於一偏,未如君子所養,得其大全而已。孟子所以言夫二子黝與舍之養勇,又未知誰以為猶賢,然而能無懼而已者,近能知其本也,故曰孟施舍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嚐聞大勇於夫子矣”至“守約也”。孟子言往者曾子謂子襄曰:子能好勇乎,言我嚐聞夫子有大勇之義告於我,以謂自反已之勇為非義,則在人者有可陵之辱,故雖一褐寬博之獨夫,我且不以小恐惴之,而且亦大恐焉;自反己之勇為義,則在人無可憚之威,故雖千萬人之眾,我且直往其中,而不懼矣。如此,則孟施舍養勇在於守其氣勇,又不如曾子以義為守而要也。言此,則黝不如子夏可知矣。以其養勇有本末之異,則言北宮黝之多方,不若孟施舍之守約;以其守約有氣義之別,則又言孟施舍之守其氣勇,不如曾子以義為守而要也。然論其不動心則同根,其德則大不相侔矣。“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者,公孫丑又問孟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其道可得而聞知之與?“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至“勿求於心,不可”者,孟子答孫丑,以謂告子言人有不善之言者,是其不得於言者也,故不複求其有善心。告子意以謂人既言之不善,則心中亦必不善也,故云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人有不善之心者,是其不得於心者也,故不複求其有善辭氣。告子意以謂人心既惡,則所出辭氣亦必不善也,故云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孟子言之,以謂人有不善之心,故勿複求其有善辭氣,則如告子之言可也;如人但有不善之言,便更不複求其心之有善,則告子之言,以為不可也。無他,蓋以人之言雖有不善,而其心未必不善也;其心之不善,則所出辭氣必不善故也。以其告子非得其大全之道,故其言此一可行,一不可行也。“夫誌,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者,孟子言人之誌,心之所之之謂誌,所以帥氣而行之者也,氣但能充滿形體者也,故曰“誌,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以其人之辭氣有不善者,皆心誌所帥而行之矣,氣者但惟誌是從也,所以又言“誌至焉,氣次焉”。蓋以氣由誌之所發,誌得氣而運之也,然則氣為所適善惡之路,豈非誌至焉、氣次焉之意乎?至,言無以過之,以其足以製於氣,不為氣之所製;次,言有以先之,以其從於誌,而又有以持於誌也。故曰“持其誌,無暴其氣”者,孟子言氣惟誌之是從,但持揭其誌,則無暴亂其氣矣。“既曰誌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誌,無暴其氣者,何也”者,孫丑未曉孟子之言誌、氣,故問之曰:夫子既以言誌至焉,氣次焉,而又再言持其誌,無暴其氣,是如之何也?“曰:誌壹則動氣,氣壹則動誌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者,孟子答孫丑,言誌鬱壹而不通矣,是謂誌壹則動氣,氣鬱壹而不通矣,是謂氣壹則動誌也。今夫誌、氣皆鬱壹而不通,以之顛倒趨蹶者,是乃反動其心焉,故曰:“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蓋誌則將帥譬也,氣則眾卒譬也,心則君譬也。君任將帥,將帥禦眾,然則誌壹則動氣,如將帥悖則動眾卒矣;氣壹則動誌,如眾卒悖則動將帥,其上又有以動其君矣。由此論之,則既持其誌,又不可不知無暴其氣矣。“敢問夫子惡乎長”者,公孫丑問孟子,曰:夫子之才誌所長以何等,敢請問之。“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者,孟子答孫丑之問,以謂我之所長,是我能知人之言而識其人情之所向,我又善養我所有浩然之氣也。“敢問何謂浩然之大氣”者,公孫丑之言,敢問如何謂之浩然大氣。
疏“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者,孟子答公孫丑,以為浩然之大氣,難以言形也,蓋其為氣至大而無所不在,至剛而無所不勝,養之在以直道,不以邪道幹害之,則充塞於天地之間,無有窮極也。“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者,孟子又重言為氣也與道義相配偶,常以充滿於人之五髒,若無此氣與道義配偶,則餒矣,若人之饑餓也。能合道義以養其氣,即至大至剛之氣也。蓋裁製度宜之謂義,故義之用則剛;萬物莫不由之謂道,故道之用則大。氣至充塞盈滿乎天地之間,是其剛足以配義,大足以配道矣。此浩然大氣之意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者,孟子又言是氣也,是與義雜生所自有者也,從內而出矣,非義之所密取,而在外入者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者,孟子又言人之所行,如有道義不足於心者,則饑餓者矣,以其有邪幹害其浩然之氣者為,孟子所以云:“我故曰:告子未嚐知義,以其外之也。”蓋以告子以仁內義外為言,此孟子乃曰:“告子未嚐知義,是又不知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之意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者,孟子又言人之所行仁義之事,必有福在其中矣,而不可但正心於為福,然後乃行仁義也,止在其不忘於為福,不汲汲於助長其福矣。以其人生之初,蓋性固有,不但為之然後有也,惟在常存行之耳,斯亦集義所生、非義襲而取之之意也。故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又一說云:言人之所行,不可必待有事而後乃正其心而應之也,惟在其常存而不忘,又不在汲汲求助益之而已。斯則先事而慮謂之豫,豫則事優成,後事而慮謂之猶,猶則不立之意也。以其在常存正心於事未然之前耳矣,故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其言勿忘、勿助長則同意。“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 至“而又害之”者,此孟子引宋人揠苗而比喻之,以解其助長之意也。言人苟欲速得其福而助長之者,則宋人揠苗者也,故言“無若宋人然”。宋人,宋國之人也。宋國之人,有憐閔苗之不長茂而以揠拔欲亟其長者,芒芒然罷倦而回歸,謂其家中之人曰,今日我罷倦成病矣,我其為助長其苗矣。其宋人之子見父云助苗長而罷倦成病,乃趨走而往視其苗還助得其長否?及往至田,所視之,其苗則皆枯槁而死矣。孟子又言今天下之人,不若助苗長者少矣,言當時人皆欲速其福而助長之者也。以其為善無所益,而舍去之者,是忘其善也,是若不耘其苗者也;助長者,是若揠苗者也,非特無益其善,而又適所以殘害其善也。善者即仁義是也,仁義即善也。苗是種之義者,以譬則人之美質也,固非可以增減之耳。孟子之意,蓋欲人之所行當內治,不當急欲求其福也。此亦脩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之意也。孟子所以云“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何謂知言”者,公孫丑既得孟子言浩然之氣,又問孟子知言之意謂何?“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者,此孟子又答孫丑問知言之意也。詖辭,其言有偏詖不平也。孟子言人有偏詖不平之言,我則知其蔽於一曲而已,若告子言仁內義外是也。趙云若賓孟言雄雞自斷其尾之事也。淫辭,言過而不中也。孟子言人有過而不中之言,我則知其所陷而陷又無所不蔽而已,如人墜於陷阱之陷,以其無所不蔽也,若楊墨無父無君之言是也。趙云若驪姬勸晉獻公與申生之事也。邪辭,悖正道者也。孟子言人有悖正道之言,我則知其言易以離畔矣,若陳賈謂周公未盡仁智、而況於齊王之言是也。趙云若豎牛觀仲壬賜環之事也。遁辭,屈其理也。孟子言人有屈理之言,我則知其言易以窮也,若夷子與孟子相勝以辯、卒以受教是也。趙云若秦客之廋辭也。“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者,孟子又言此上四事,皆非出於其心者,即皆出於異端之學者也。人君苟生此四者於心中,必妨害其仁政;既妨害其仁政,則又妨害其事政。則本,上之所施而正人者也;事,則下之所行以治職者也。故事為政之末,政為事之本,如孔子問冉子之退朝何晏也,則謂之事,故不謂之政,是知政、事有別矣。“聖人複起,必從吾言矣”者,孟子言後之聖人有能複興起者,必從事吾此言而行之矣。“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者,孟子既言其詖、淫、邪、遁之辭為非,故於此言其善為說辭、善言德行為是者也。蓋言宰我、子貢二者,皆善能為說辭。說辭者,以辭說人者也。宰我、子貢皆得聖人所以言者也,故云善為說辭。《論語》四科,二人所以列於言語之科也。冉牛、閔子、顏淵三者皆善言德行。善言德行者,言之必可行,是善言也;行之必可言,是德行也。冉牛、閔子、顏淵皆得聖人所以行者也,故云善言德行。《論語》四科,三者所以列於德行科也。孔子兼之者,孔子天縱之將聖,故多能鄙事,則於說辭德行,兼而能焉。而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孟子蓋以儒道遊於諸侯,而諸侯賓之,不敢臣,又為國人所矜式,故於辭命又安用之哉!此所以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孟子於辭命,非誠不能也,但不為之耳。以辭命人者,故謂之辭命,以其末也,非本也。故不言不能德行,以其本也,非末也。孟子之意,蓋欲當時之人務本不務末耳。“然則夫子既聖矣乎”者,公孫丑見孟子但言不能辭命之末,不言不能德行之本,故謂孟子如是則夫子既已為聖矣。以其宰我、子貢雖善為說辭,然尚未得聖人所以言,冉牛、閔子、顏淵雖善言德行,然尚未得聖人所以行,故數子者,但為孔子之高弟,惟顏淵三子於聖,但具體而微者,而亦未得其為聖矣。公孫丑見孟子言之辭命則不能者,以知孟子之意蓋有在於此矣,所以於辭命則言不能也,故問之曰:然則夫子既聖矣乎?“曰:惡是何言也”者,孟子答公孫丑,為不敢安居其聖,故曰惡是何言也。惡,歎也,以其不敢居聖,故歎而言之也。又言“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至“是何言也”者,孟子言昔日子貢嚐問於孔子,而謂夫子聖矣乎?孔子答之曰:於聖則我不能為也,我但學不厭飽,教人不倦怠也。子貢曰:夫學道能不厭飽,是有智也,以其智足以有知,故能學道不厭也;教人能不倦怠,是有仁也,以其仁足以及物,故能教人不倦也。仁而且智,是夫子既以聖矣。孟子遂言夫聖於孔子尚不敢居,而今丑言我既聖矣,是何所言也,故再言“是何言也”。“昔者聞之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者,孟子常自謙,故言我往日竊聞之,有子夏、子遊、子張三人,皆有聖人之一體,亦未得其全才;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但而微小者也。孟子言此是宜孫丑於前有夫子既聖矣乎而問之也。“敢問所安”者,丑見孟子又言此子夏、子遊、子張、冉牛、閔子、顏淵數者,意欲知孟子於此數者之中,何者為比也。“曰姑舍是”者,孟子言且置去,非我之原比者也。“曰伯夷、伊尹何如”者,丑見孟子不比數者,又問之以伯夷、伊尹二者可比之何如。“曰不同道”者,孟子答之,以為伯夷之行,不與伊尹、孔子同道也。“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者,孟子言非其所好之君則不奉事之,非以正道得民者不命使之,天下有治道之時則進而仕之,天下無道則退藏其身,是伯夷之所行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者,孟子言伊尹曰何所事之君為非君,蓋所事者,即皆君也;何所使之民為非民,蓋以所使皆是民也;天下治亦進而行道,天下亂亦進而行其道:是伊尹之如是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者,孟子言可以進而進而為仕則進而仕之,可以止而不仕則止之而不仕,可以久則久,雖終身不仕,亦不為之久,可以速則速,雖接淅而行亦不為速,是孔子所行如是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孟子言此數者皆是古之聖人也,我俱未有所行若此而已,乃言我之所願學,則孔子是學也。孟子之意,蓋謂孔子所行,於伯夷、伊尹二子皆兼而有之也。故可仕則仕,而不為伯夷之必於退,可止則止,而不為伊尹之必於進,無可無不可矣。故於終所必歸之,但願學孔子也。“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者,公孫丑見孟子言之伯夷、伊尹,又言之以孔子,乃曰皆古聖人也,故問之,以伯夷、伊尹、孔子如是,則齊等之乎?班,齊等也。“曰:否,自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者,孟子答之以為否,不齊等也,自其有生民以來,至今未有與孔子齊其等者也。“然則有同與”者,公孫丑又問孟子,以謂如是則伯夷、伊尹、孔子三人有同者邪?“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至“是則同”者,孟子答之,以謂此三人有所同也,蓋得百里之土地而為君,三人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也;然行一事之不義殺、一人之無罪而得天下,則三人亦皆不為之:如是則同。若其他事則所行又有不同焉,故曰是則同。“曰敢問其所以異”者,公孫丑又問孟子曰:丑敢請問三人其所以有異者。“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其所好”至“未有盛於孔子也”者,此皆孟子為丑言此三人其所以異者也。言宰我與子貢、有若三者,其有智皆足以知其聖人,然雖有小卑汙不平處,蓋亦不至於阿私所好而空譽之,其言皆有可用者也。遂引宰我知聖人之事為公孫丑言之,故言宰我有曰:以予觀於孔子,其賢過於堯舜遠矣。予,宰我名也。宰我之意,蓋謂堯舜有位之聖人,故其行道易,孔子無位之聖人,故其行道難,故以難易為言也。又謂堯舜治天下,但見效於當時,即一時之功也,孔子著述五經,載道於萬世,以其有萬世之功,故以功為言也。孟子又引子貢有曰:見其孔子製作之禮,而知孔子有政可以致天下之太平,聞孔子雅、頌之樂音,而知孔子有德與文、武同也,從孔子之後,推而等之百世之聖王者,無有能違逆其孔子之道者,是其自生民而來至於今,未有如夫子者也。凡此是子貢之知聖人有如此也。孟子又引有若有曰:豈獨其民有類乎哉?言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然而走獸之中以麒麟為之長,飛鳥之中以鳳凰為之王,丘垤之中以太山為之尊,行潦之間以河海為之大,人民之間以聖人為人倫之至也;聖人之於民,類也,物亦類也,以其出乎民人之類,而超拔乎眾萃之中,自生民以來,至於今,未有盛美過於孔子者也。然則孔子於此三子言之,是所以異於伯夷、伊尹者也。故孟子所以願學,則學孔子也。
疏注“四十強而仕”。○正義曰:《曲禮》云:“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壯而有室,四十曰強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傳,八十、九十曰耄。”凡此是其禮文也。○注“孟賁,勇士也”。○正義曰:案《帝王世紀》云:秦武王好多力之人,齊孟賁之徒並歸焉,孟賁生拔牛角。是為之勇士也。○注云:北宮黝,北宮,姓,黝,名也。又云:褐寬博獨夫被褐者,釋云:褐,編枲襪也,一曰短衣。北宮黝,其人未詳,於他經傳亦未之聞焉。孟施舍,亦未詳。云“縮,義也。惴,懼也”。聞記云:“古之冠也縮縫,今之冠也衡縫。則縮者理之直也,是知縮訓義也。《詩》云:“惴惴其栗。”注云:“恐也”。《傳》曰“小恐惴惴,大恐縵縵”是也。○注“密聲取敵曰襲”。○正義曰:《左傳》云:“凡有鍾鼓曰伐,無鍾鼓曰襲。”杜預注云:“密聲取敵曰襲。”是其文也。○注云“賓孟言雄雞自斷其尾”至“諸大夫也”。○正義曰:案魯昭公二十二年《左傳》云:“王子朝、賓起有寵於景王,王與賓孟說之,欲立。劉獻公之庶子伯蚠事單穆公,惡賓孟。”“ 適郊,見雄雞自斷其尾。問之,侍者,曰:‘自憚其犧也。’遽歸告王,且曰:‘雞其憚為人用乎,人異於是,犧者實用人,人犧實難,已犧何害?’王弗應。”凡此是也。云“驪姬勸晉獻公與申生”者,案魯莊公二十八年云:“晉獻公娶於賈,無子,烝於齊薑,生秦穆夫人及太子申生。又娶二女於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晉伐驪戎,驪戎男女以驪姬,歸,生奚齊,其娣生卓子。驪姬欲立其子,賂外嬖梁五與東關嬖五,使言於公曰:‘曲沃,君之宗也,蒲與二屈,君之疆也,不可以無主。宗邑無主,則民不威;疆埸無主,則啟戎心。若使太子主曲沃,而重耳主蒲,夷吾主屈,則可以威民而懼戎,且旌君伐。’使俱曰:‘狄之廣莫,於晉為都。晉之啟土,不亦宜乎?’晉侯悅之。夏,使太子申生主曲沃,重耳居蒲,夷吾居屈。惟二姬之子在絳。二五卒與驪姬譖群公子而立奚齊,晉人謂之二五耦。”凡此是也。云“豎牛觀仲壬賜環之事”,案《左傳》昭公四年云:“初,穆子去叔孫氏,及庚宗,適齊,娶於國氏,生孟丙、仲壬。夢天壓己,弗勝,顧而見人,黑而上僂,深目而豭喙,號之曰:牛,助餘。乃勝之耳。旦,召其徒,無之。”及後,婦人獻雉。婦人是穆子,及庚宗之地,常遇而宿者也,因問其有子,曰:“餘子長矣,能奉雉而從我矣。”召而見之,則所夢也。問其名,曰“牛”。遂使為豎臣,有寵,長,使為政。豎牛欲亂,後仲壬與公禦萊書觀於公,公與之環,使牛入示之。入,不示,出,命佩之。牛謂叔孫:“見仲壬而何?”叔孫曰:“何為?”曰:“不見。既自見矣,公與之環而佩之矣。”遂逐之。奔齊,叔孫疾急命召仲,牛許而不召。有進食則止之而弗進。叔孫不食,乃卒,立其子而相之。昭公五年又曰:“昭子即位,朝其家眾,曰:‘豎牛禍叔孫氏,使亂大從,殺適立庶,又披其邑,將以赦罪,罪莫大焉,必速殺之。’豎牛懼,奔齊。孟、仲之子殺諸塞外,投其首於寧風之棘上。”凡此是也。云“秦客廋辭”者,案《國語》:“晉文公時,範文子暮退於朝,武子曰:‘何暮也?’對曰:‘有秦客廋辭於朝,大夫莫之能對,吾知一二焉。’武子怒曰:‘大夫非不能也,讓父兄也。爾童子而三掩人於朝,吾不在,晉國無日矣。’擊之,以杖折委笄。”凡此者是也。大抵“廋辭”云者,如今呼筆為管城子,紙為楮先生,錢為白水真人,又為阿堵物之類是也。○注“予,宰我名也”。○正義曰:案《史記•弟子傳》云:“宰予字子我。”鄭玄曰:“魯人也。”○注“垤,蟻封。行潦,道傍流潦也。萃,聚也”。○正義曰:釋云:垤,蟻塚也。潦,雨水盛也。經云行潦,是為道傍流潦也,萃亦云集也。
卷三下•公孫丑章句上
[编辑]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言霸者以大國之力,假仁義之道,然後能霸,若齊桓、晉文等是也。以己之德,行仁政於民,小國則可以致王,若湯、文王是也。)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贍,足也。以已力不足而往服就於人,非心服者也。以已德不如彼而往服從之,誠心服者也。如顏淵、子貢等之服於仲尼,心服者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詩•大雅•文王有聲》之篇。言從四方來者,無思不服武王之德,此亦心服之謂也。)
疏“孟子曰”至“此之謂也”。○正義曰:此章指言王者任德,霸者兼力,力服心服,優劣不同,故曰遠人不服,修文德以懷之。“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至“文王百里”者,孟子言以大國之力,而假以仁義之道行之者,乃能為霸,以把握諸侯之權也,故必有其大國。以德澤而行仁政者,乃能為之王,使天下皆歸往者也,故不待有大國而為之也。湯但以七十里起而為商之湯王,文王但以百里而天下歸,是其以德澤行仁政於天下,故不待有大國而為之王,此湯、文二者是也。“以力服人者”至“服孔子也”者,孟子言但以力而服人,人雖麵從而服之,然亦非是心服之也。以德服人,人則中心悅樂而誠心服也,如七十子之服仲尼者也,是其以誠心服之也,非麵從而服之者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者,此蓋《詩•大雅•文王有聲》之篇文也。蓋孟子引此而證其誠服之意,故援之,曰自南而自北,自西而自東,而四方皆歸之,無有所思而不服,是亦此之謂與。○注“《大雅•文王有聲》之詩”。○正義曰:此篇蓋言文王繼伐,武王能廣文王之聲,卒其伐功也。箋云:自,由也,言武王於鎬京行辟雍之禮,自四方來觀者,皆感化其德,而心無不服者。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行仁政則國昌而民安,得其榮樂。行不仁則國破民殘,蒙其恥辱。惡辱而不行仁,譬猶惡濕而居卑下近水泉之地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諸侯如惡辱之來,則當貴德以治身,尊士以敬人,使賢者居位,官得其人,能者居職,人任其事也。)國家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及無鄰國之虞,以是閑暇之時,明修其政教,審其刑罰,雖天下大國,必來畏服。)《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詩•豳國•鴟鴞》之篇。迨,及。徹,取也。桑土,桑根也。言此鴟鴞小鳥,猶尚知反天未陰雨而取桑根之皮,以纏綿牖戶。人君能治國家,誰敢侮之。剌邠君曾不如此鳥。孔子善之,故謂此詩知道也。)今國家閑暇,及是時,般樂怠敖,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已求之者。(般,大也。孟子傷今時之君,國家適有閑暇,且以大作樂,怠惰敖遊,不脩政刑,是以見侵而不能距,皆自求禍者也。)《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詩•大雅•文王》之篇。永,長;言,我也。長我周家之命,配當善道,皆內自求責,故有多福也。)《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殷王太甲,言天之妖孽,尚可違避,譬若高宗雊雉,宋景守心之變,皆可以德消去也。自已作孽者,若帝乙慢神震死,是為不可活也。)
疏“孟子曰”至“此之謂也”。○正義曰:此章指言國必修政,君必行仁,禍福由己,不專在天,當防患於未亂也。“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者,孟子言國君行仁,則國昌民安,享其榮樂。行不仁,則國破民殘,故己蒙其恥辱。今之國君,既能疾惡其有恥辱於己,而以居處於不仁之道,是若疾惡其濕汙,而以居其卑下近水泉之地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者,言今之國君,如能疾惡其恥辱,莫若尚其有德之賢,而尊敬其有道之士也。既能貴德尊士,則賢者居其官位,能者任其官職也。所貴德者,為其有德也,所以尊士者,為其事道也。能為人所不能為,賢長於德行者也;能為人之所能為能,長於道藝者也。得賢能在位在職,則國無不治也。所以謂仁則榮之意也。“今國家閒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者,言今國家閑暇無事,以及此時,若能修明政教刑罰,雖強大之國,亦必畏服矣。“《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至“誰敢侮之”者,自“迨天”至“或敢侮予”,蓋《詩》邠國《鴟鴞》之篇文也。言此鴟鴞小鳥,尚知天未陰雨之前,取彼桑根之皮土,以纏綿牖戶,喻人君能於閑暇之時,治其國家,以明其刑政,則今此下民,誰敢侮慢我也。詩人蓋以天之未陰雨,國家閑暇之譬也。徹彼桑土,綢繆牖戶,明其政刑之譬也。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大國必畏之譬也。鴟鴞所以徹彼桑土於天未陰雨之前,以纏綿牖戶,則風雨莫得以漂搖,人君所以明政刑於閒暇之時,以維持國家,則鄰國莫得以侵侮。此孔子所以曰作為此詩者,是能知其治道者也。以其能治其國家,則誰敢侮之矣。是宜孔子善之,以謂為此詩者,其知道乎?“今國家閑暇,及是時,般樂怠敖,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已求”者,孟子傷今之人君,於國家閑暇以及於此時乃大作樂,怠惰敖遊,而不修明刑政,是自求其禍也。以其禍福無有不自於己求之矣,如所謂夫人必自畏然後人畏之,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是其禍福無不自已求之意也。“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者,蓋《詩•大雅•文王》之篇文也。永,長也。言,我也。蓋謂我長配天命而行,以自求多福也。“《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者,太甲,殷王之名也,言大甲嚐謂上天作其災孽,尚可違避。如已自作其災孽,不可得而生活也。如高宗、宋景二者,修德以消去者,是天作孽猶可違也。帝乙慢神震死,是自作孽,不可活也。凡此孟子所以引之者,是亦證其禍福無不自已求之之意也。○注“ 詩邠國之篇”。○正義曰:《鴟鴞》之詩,蓋言周公救亂也。成王未知周公之誌,公乃為詩以遺王,名之曰《鴟鴞》焉。毛云:“鴟鴞,鸋鴂也。迨,及也。徹,剝也。桑土,桑根也。綢繆猶纏綿也。”箋云:“鴟鴞自說作巢至苦矣,如是以喻諸臣之先臣,亦及文武未定天下,積日累功,以固定此官位與土地。今女我巢下之民,寧有敢侮慢欲毀之者乎?意欲恚怒之,以喻諸臣之先臣固定此官位土地,亦不欲見其絕奪矣。”○注“《詩•大雅•文王》之篇”。○正義曰:此詩蓋言文王受命作周之詩也。箋云:“長猶常也,王既述修祖德,常言當配天命而行,則福祿自求也。”○注“殷王太甲”至“不可活也”。○正義曰:案《本紀》云:“太甲,成湯適長孫也,太丁之子也。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宮。三年悔過自責,反善,伊尹乃迎太甲而授之政。太甲修德,諸侯鹹歸,百姓以寧。伊尹嘉之,作《太甲訓》,以褒太甲,號稱太宗。”云“高宗雊雉“者,案《史記》云武丁也,“武丁祭成湯,明日有飛雉登鼎耳而雊。武丁懼,祖乙曰:王勿憂,先修政事。武丁乃修政行德,天下鹹歡。武丁崩,祖乙嘉武丁之以祥雉為德,立其廟,為高宗,遂作《高宗肜日》及《訓》”是也。云“宋景守心之變”者,案《史記》云“頭曼立二十七年,熒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憂之,司星子韋曰:‘可移於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於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於歲。’景公曰:‘歲饑民困,吾誰為君?’子韋曰:‘天高聽卑,君有君人之言,三熒惑宜有動。’於是候之,果徙三度。六十四年,景公卒”是也。云“帝乙慢神震死”者,案《史記》云“庚丁之子也武乙立為帝,無道,為偶人,謂之天神,與之摶,令人為行。天神不勝,乃僇辱之,為革囊盛血,仰而射之,命曰射天。武乙獵於河渭之間,暴雷,武乙震死”是也。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原立於其朝矣。(俊,美才出眾者也。萬人者稱傑。)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原藏於其市矣。(廛,市宅也。古者無征,衰世征之。《王製》曰:“市廛而不稅。”《周禮•載師》曰:“ 國宅無征。”法而不廛者,當以什一之法征其地耳,不當征其廛宅也。)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原出於其路矣。(言古之設關,但譏禁異言、識異服耳,不征稅出入者也,故《王製》曰“古者關譏而不征”。《周禮•太宰》曰“九賦,七曰關市之賦”,《司關》曰“國凶紥,則無關門之征,猶譏”。《王製》謂文王以前也,文治岐,關譏而不征。《周禮》有征者,謂周公以來。孟子欲令複古之征,使天下行旅悅之也。)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原耕於其野矣。(助者,井田什一,助佐公家治公田,不橫稅賦,若履畝之類。)廛無夫里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原為之氓矣。(里,居也。布,錢也。夫,一夫也。《周禮•載師》曰:“宅不毛者有里布,田不耕者有屋粟。凡民無職事者,出夫家之征。”孟子欲使寬獨夫去里布,則人皆樂為之氓矣。氓者謂其民也。)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今諸侯誠能行此五事,四鄰之民,仰望而愛之如父母矣。鄰國之君,欲將其民來伐之,譬若率勉人子弟,使自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何能以此濟成其欲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言諸侯所行能如此者,何敵之有。是為天吏,天吏者,天使也。為政當為天所使,誅伐無道,故謂之天吏也。)
疏“孟子曰”至“未之有也”。○正義曰:此章指言修古之道,鄰國之民以為父母。行今之政,自己之民不得而子。是故眾夫擾擾,非所常有,命曰天吏,明天所使也。“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原立於其朝矣”者,孟子言今之國君,能尊敬賢者,任使能者,俊傑大才在官位,則天下為之士者皆悅樂,原立其朝廷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原藏於其市矣”者,言市廛宅而不征,取其稅以什一之法,征其地而不征其廛宅,則天下為商賈者,皆喜悅而原藏貯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原出其路矣”者,言關門之所,但譏察其異言、異服之人,而不稅出入者,則天下行旅之眾,皆悅樂而原出於其道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原耕於其野矣”者,言耕田者但以井田製之,使助佐公田而治,不以橫稅取之,則天下為之農者,皆悅而原耕作其郊野矣。“廛無夫里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者,言一夫所受之宅,而不出夫家之征,一廛所居之地,而不取其里布,則天下之民,皆悅樂而原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於天下,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者,言今之國君,誠能信行此上五者之事,則四鄰之國民,仰望之如父母而親之矣。鄰國雖欲勉率其民,如子弟攻其父母,言自有生民以來而至於今,未有能濟成其欲者也。言其民皆仰望之,而親敬之,不肯為其所惡,而賊其所好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者,言國君行此五者之事,而民仰望之,如此則是無敵於天下也。言天下之人,無與敢為敵者也。既無敵於天下者,是名為天吏者也。天所使者,是謂天吏也。然而為天吏而不王者,必無也。故曰未之有也。廛者一夫所受之宅也,里者一廛所居之地也。野者氓者,案《周官》製地之法,六鄉以教為主,其主民有郊於內,故其地為郊而民則謂之民,以其近主而有知者也;六遂以耕為主,而其民有遂於外,故其地為野而民故謂之氓,以其遠主而無知者也:此孟子云野云氓之意也。蓋孟子或云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或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者,以其貴士之有德,尊士之有道者,為其賢也,為其能也。即其賢而授之位,所以尊其賢。即其能而授之職,所以使其能。若夫俊傑則行而敏速,立而絕眾,賢之豪者,非可使以職也,故曰在位而已。○注“廛市宅”至“廛宅也”。○正義曰:《王製》云“市廛而不稅”者,案鄭注云:“廛,市物邸舍,稅其舍,不稅其物也。”注云“《周禮•載師》云宅無征”者,載師者,掌任土之法,以物地事授地職而待其政令者也。宅無征,所以言宅無稅也。○注“言古之設關”至“旅稅之也”。○正義曰:云“《王製》曰古者關譏而不征”,《禮記》有《王製》之篇,中有云此。案鄭注云:譏異服,識異言也。云“《周禮•太宰》曰九賦,七曰關市之賦”。“一曰邦中之賦,二曰四郊之賦,三曰郊甸之賦,四曰家削之賦,五曰邦縣之賦,六曰邦都之賦,七曰關市之賦,八曰山澤之賦,九曰幣餘之賦,鄭司農云:“幣餘,百工之餘。”《司關》曰:“國凶紥,則無關門之征,猶譏。”鄭司農云:“凶謂凶年饑荒也,劄謂疾疫死亡也。越人謂死為劄。”《春秋傳》曰:“劄瘥夭昏,無關門之征者,出入關門,無租稅,猶苛察不得令奸人出入也。”注《周禮•載師》曰:宅不毛者有里布,田不耕者有屋粟。凡民無職事者,出夫家之征”。鄭司農云:“宅不毛者,謂不樹桑麻也。里布者,布參印書,廣二寸,長二尺,以為幣貿易物。”《詩》云“抱布貿絲”,此布也,或曰布,泉也。《春秋傳》曰“貿之百兩一布”又《廛人職》“掌斂市之次布、儳布、質布、罰布、廛布”。不知言“ 布參印書”者何見舊時說也。鄭玄謂宅不毛者罰以一里二十五家之泉,空田者罰以三家之稅粟,以共吉凶二服及喪器也。民雖有閒,無職事者,猶出夫稅、家稅也。夫稅者,百畝之稅。家稅者,出士徒車輦給徭役。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言人人皆有不忍加惡於人之心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先聖王推不忍害人之心,以行不忍傷民之政,以是治天下,易於轉丸於掌上也。)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乍,暫也。孺子,未有知之小子。所以言人皆有是心,凡人暫見小孺子將入井,賢愚皆有驚駭之情,情發於中,非為人也,非惡有不仁之聲名,故怵惕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言無此四者,當若禽獸,非人心耳。為人則有之矣。凡人但不能演用為行耳。)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端者,首也。人皆有仁義禮智之首,可引用之。)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自謂不能為善,自賊害其性,使不為善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謂君不能為善而不匡正者,賊其君使陷惡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擴,廓也。凡有四端在於我者,知皆廓而充大之,若火、泉之始微小,廣大之則無所不至。以喻人之四端也,人誠能充大之,可保安四海之民,誠不充大之,內不足以事父母,言無仁義禮智,何以事父母也。)
疏“孟子曰”至“不足以事父母”。○正義曰:此章指言人之行當內求諸己,以演大四端,充廣其道,上以匡君,下以榮身也。“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孟子言人之為人,皆有不忍加惡於人之心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至“掌上”者,又言古先聖王有不忍加惡於人之心,斯有不忍傷民之政。既以不忍加惡於人之心,以行其不忍傷民之政,其治天下之易,但若轉運走丸於掌上之易者也。“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井”至“然也”者,孟子又言所以謂人之為人皆有不忍加惡於人之心者,且以今人乍見孺子言之。孺子,無知之小子也。今人乍見無知之小子,相將匍匐,欲墜於井,但見之者皆有怵惕恐懼惻隱痛忍之心,所以然者,非是內嚐結交於孺子之父母然後如此也,又非是所以欲要求美譽於鄉黨朋友也,又非所以惡有不仁之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至“無是非之心,非人也”者,孟子言由此見孺子將入於井、人皆有怵惕惻隱之心觀察之,是無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者之心,皆非是人也,乃若禽獸之類也。禽獸所以無惻隱不忍之心,又無羞惡慚恥之心,又無辭讓揖遜之心,又無是非好惡之心者也。言苟無此四者,所以皆謂之非人也,乃禽獸之類也。“惻隱之心”至“智之端也”者,孟子言人有惻隱之心,是仁之端,本起於此也。有羞惡之心者,是義之端,本起於此也。有辭讓、是非之心者,是禮、智之端,本起於此者也。以其仁者不過有不忍惻隱也,此孟子所以言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者,是為仁義禮智四者之端本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至“賊其君者也”者,孟子又言人有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為仁義禮智之四端,若其人之有四肢也。既有此四端,而自謂已之不能為善者,是自賊害其善,而不為善也。以之事君,如謂其君不能為善、不匡正之者,是亦賊害其君,使陷於惡也。無他,以其人之為人,皆有此四端也,但不推用而行之耳。如能推此四端行之,是為仁義禮智者矣,所謂仁義禮智者即善也。然則人人皆有善矣,故孟子所以言之以此。“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至“不足以事父母”者,孟子又言凡人所以有四端在於我己者,能皆廓而充大之,是若火之初燃,泉之始達,而終極乎燎原之熾,襄陵之蕩也。苟能充大之,雖四海之大,亦足保安之也。苟不能充大之,雖己之父母,亦不足以奉事之。故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是亦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之意也。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矢,箭也。函,甲也。《周禮》曰:“函人為甲。”作箭之人,其性非獨不仁於作甲之人也,術使之然。巫欲祝活人。匠,梓匠,作棺欲其蚤售,利在於人死也。故治術當慎,修其善者也。)孔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里,居也。仁,最其美者也。夫簡擇不處仁,為不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禦而不仁,是不智也。(為仁則可以長天下,故曰天所以假人尊爵也。居之則安,無止之者,而人不能知入是仁道者,又安得為之智乎。)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若此,為人所役者也。)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治其事而恥其業者,惑也。)如恥之,莫如為仁。(如其恥為人役而為仁,仁則不為役也。)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以射喻人為仁,不得其報,當反責己之仁恩有所未至也,不怨勝己者。)
疏“孟子曰”至“反求諸已而已矣”。○正義曰:此章指言各治其術,術有善惡,禍福之來,隨行而作。恥為人役,不若居仁,治術之忌,勿為矢人也。“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至“故術不可不慎也”者,孟子言作矢之人,其性豈不仁過於函人哉?其所以不仁於函人者,以其術使之然也。作矢之人,其心於所作箭之時,惟恐不利、不能傷害人也。作函之人,其心於作函之時,惟恐不堅厚而有傷害於人也。不特此二者如此,雖作巫祝、梓匠之人亦如是也。以其巫人祝,在於活人。梓匠作棺,欲其速售,利在於人死也。此孟子所以故云其治術人亦不可不慎擇也。矢,箭也。函,鎧也。甲是也。“孔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者,孟子言孔子有曰所居以仁,最為美也。然而人所揀擇,不處於仁里,又安得謂之智也?以其智足以有知故也,不知擇處於仁,豈謂之智哉!“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禦而不仁,是不智也”者,言夫仁之為道,是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謂之尊爵者,蓋受之於人而彼得以賤之者,非尊爵也。仁則得之於天,而萬物莫能使之賤,是尊爵也。安宅者,蓋營於外而彼得以危之者,非安宅也。仁則立之自內,而萬物莫能使之危,是安宅也。今夫天下之事有形格勢禁而不得有為者,為其有以禦之也。仁之為道,乃天之尊爵,而得之自天者。人之安宅,而立之自我者,但欲仁則仁矣,誰其禦之而不為哉。今仁之為道,人莫禦之使不為,而自不為仁者,是亦不智者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至“莫如為仁”者,言人之不仁不智者,是無禮無義,為人所役者也。既為人所役,而恥辱為人所役,是若非弓矢之人,不知擇術而恥為弓矢也。如恥為人所役,莫若擇術而為仁也。以其為仁,則禮義隨而有之矣,雖欲役之,不可得已。然則仁則榮,不仁則辱,亦此之謂也。“仁者如射”至“反求諸己而已矣”者,孟子比之於仁者如射也,以其射者,必待先正其身,已然後而發矢射之也。既發矢而射之,不中其的,則又不怨恨其射勝於己者,但反責求諸己而已矣。蓋君子以仁存心,其愛人則人常愛之,猶之正己而後發也。有人於此待我以橫逆,猶之發而不中也,自反而不以責諸人,猶之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此孟子所以比仁者如射,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子路樂聞其過,過而能改也。《尚書》曰:“禹拜讜言。”)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大舜,虞舜也。孔子稱曰“巍巍”,故言大舜有大焉,能舍己從人,故為大也,於子路與禹同者也。)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舜從耕於曆山及其陶漁,皆取人之善謀而從之,故曰莫大乎與人為善。)
疏“孟子曰”至“與人為善”。○正義曰:此章指言大聖之君,猶采善於人。故曰“計及下者無遺策,舉及眾者無廢功”也。“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者,孟子言子路之為人,人有告之以過事則喜,樂從人之言而改其過。大禹之為人,聞有善言則拜而受之也。“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者,孟子又言大舜之為帝,有大巍巍之功焉,無它,以其善能與人同之也。己之善,亦猶人之善,人之善,亦猶己之善,是與人同善也。所以能如此者,亦以能舍己之所見,而從人之見,又樂取諸人以為善也。自“耕稼”至“與人為善”者,此孟子自引舜之事跡,而自解舜取人以為善之言也。言舜自耕稼於曆山、陶於河濱、漁於雷澤之時以至為帝,無非取人之善謀而從之也,取諸人以為善,是亦與人為其善者也。所謂“舜耕曆山,曆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之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是亦與人為善之事也。“ 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者,此孟子所以複言凡為善之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也。○注“大舜虞帝”至“同者也”。正義曰:虞,舜之國號也。云“孔子稱曰巍巍”者,案《論語》有云:“巍巍乎其有成功。”孔注云:“功成化隆,高大巍也”。○注“舜從曆山及其陶漁”者。○正義曰:此皆案《史紀•帝記》有云然也。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推惡惡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伯夷,孤竹君之長子,讓國而隱居者也。塗,泥。炭,墨也。浼,汙也。思,念也。與鄉人立,見其冠不正。望望然,慚愧之貌也。去之,恐其汙己也。)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屑,潔也。《詩》云:“不我屑已。”伯夷不潔諸侯之行,故不忍就見也。殷之末世,諸侯多不義,故不就之,後乃歸於西伯也。)柳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厄窮而不憫。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柳下惠,魯公族大夫也。姓展,名禽,字季,柳下是其號也。進不隱己之賢才,必欲行其道也。憫,懣也。云善己而已,惡人何能汙於我邪。)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由由,浩浩之貌。不憚與惡人同朝並立。偕,俱也。與之儷行於朝何傷?但不失己之正心而已耳。援而止之,謂三黜不慚去也。是柳下惠不以去為潔也。)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伯夷隘,懼人之汙來及己,故無所含容,言其大隘狹也。柳下惠輕忽時人,禽獸畜之,無欲彈正之心,言其大不恭敬也。聖人之道,不取於此,故曰君子不由也。先言二人之行,孟子乃評之耳。)
疏“孟子曰伯夷”至“君子不由也”。○正義曰:此章指言伯夷、柳下惠,古之大賢,猶有所闕。介者必偏,中和為貴,純聖能然,君子所由,堯舜是尊也。“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至“是亦不屑就已”者,孟子言伯夷非已所好之君則不奉事之,非與己同誌之友則不與為交友。不立於惡人之朝,是不事非其君也;不與惡人言,是不友非其友也。謂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語,如以服其朝衣朝冠而坐於塗泥炭墨之中矣,以其有汙於己也。推已惡惡之心,乃至於與鄉人立,其冠有不正,且望望然慚恥而遠去之,若相將有汙於己也。如此,故諸侯雖有善辭命而至者,亦不受也。以其不受之者,是亦不潔而不忍就見也。故以不就為潔也。屑,潔也。“柳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至“是亦不屑去已”者,孟子又言柳下惠不羞恥事其汙君。汙君,濫惡之君也。雖居小官之位,而不卑辱,進而仕,則不隱己之賢才,必以欲行其道。雖遺佚於野,而不怨恨,雖厄之使窮困,而不哀憫,故曰爾為之爾,我為之我,雖袒裼裸裎,襲其身體於我身側,爾又安能浼瀆於我哉。以其不殊於俗,一於和而已。如此,故由由然浩浩與人偕儷而行,但不失己之正心焉。牽援而止之而則止之,以其援而止之而止,是亦不潔而去已,故以不去為潔也。“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者,此孟子所以複言伯夷之行失之太清而不能含容,故為狹隘;柳下惠失之太和而輕忽時人,故為不恭敬。然狹隘與不恭敬,是非先王所行之道,故君子不由用而行之也。○注“伯夷,孤竹君之長子,讓國而隱居者也”。○正義曰:案《春秋•少陽篇》云:“伯夷姓墨名允,字公信,諡為夷。”太史公云:“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不肯立,亦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西伯卒,武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幹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平殷,天下宗周。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死”者是矣。孤竹,北方之遠國也,號為孤竹。案《地理誌》云:“遼西有孤竹城。”應劭曰“故伯夷國”是也。○注“柳下惠,魯公族大夫,姓展,名禽,字季,柳下是其號”者。○正義曰:案《史記》傳云:“柳下惠姓展,名禽,魯人也,為魯典獄之官,任以直道。故孔子云:‘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孔注云:“士師,典獄之官。”鄭玄亦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