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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主義與革命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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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主義與革命哲學
作者:瞿秋白
1924年8月1日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卷10

哲學的思潮往往是時代的人生觀變易之際的產物。譬如法國革命前的百科全書派、啟蒙學派,或是歐戰前後的復古思潮,都是社會制度根本動播時的影響。然而每一時代新舊交替之際,各派思想的爭辯都含有階級的背景。中國五四運動前後,有實驗主義出現,實在不是偶然的。中國宗法社會因受國際資本主義的侵蝕而動播,要求一種新的宇宙觀、新的人生觀,才能適應中國所處的新環境,實驗主義的哲學,剛剛能用他的積極方面來滿足這種需要。這固然是中國“第三階級”發展時的思想革命。可是實驗主義的本身,在歐美思想界裏所處的地位是否是革命的呢?這卻是一個疑問。

實驗主義首先便否認理論的真實性,而只看重實用方面,“多研究問題,少談主義!”可是這一個原則,卻亦沒有抽象的價值。他的應用亦是因時因地而異其性質的。他應用於中國的時候,對於資產階級是很好的一種革命手段:且不要管什麽禮教罷,怎樣能發展你自己,便怎樣做;可是他對於勞動階級的意義,卻是:不用管什麽社會主義了,怎樣能解決你們目前的難題,便怎樣做去算了。於是大家蒙著頭幹去,當前的仇敵,固然因此大受打擊,而後面的群眾也不至於“妄想”,豈不是很好的手段?所以“且解決目前問題,不必間最後目的” —— 這種原則,用之於中國,一方面是革命的,一方面就是反動的。至於歐美呢,這卻純粹是維持現狀的市儈哲學。

誠然不錯,實驗主義教中國人自問“為著什麽而生活,怎麽樣生活”?在中國是舊制度崩壞,新階級興起時的革命標語;在歐美卻是舊階級般衰落時,自求慰藉的囈語,因為實驗主義給的答案是“怎樣應付現狀”。階級所處的地位不同,這“應付”的方法也就不同:在中國的第三階級,要應付軍閥的壓迫,所以是革命的;在歐美的資產階級,要應付勞工階級的反抗,所以是反動的。

中國這樣的文化落後的國家,處於國際競爭之間,當然需要科學的知識,以為應付之用,所以實驗主義帶著科學方法到中國。其實這是一種歷史的誤會。實驗主義只能承認一些實用的科學知識及方法,而不能承認科學的真理。實驗主義的特性就於在於否認一切理論的確定價值。他是歐洲資本主義社會的實用哲學,尤是“美國主義”。實驗主義竭力綜合整理現代市儈的心理,暗地裏建築成一個系統—雖然他自己是否認一切哲學系統的。

市儈所需要的是“這樣亦有些,那樣亦有些”:一點兒科學,一點兒宗教,一點兒道德,一點兒世故人情,一點兒技術知識,色色都全,可是色色都不徹底,這樣才能與世周旋。可是決不可以徹底根究下去,不然呢,所得的結論,便是徹底改造現存制度,而且非用革命方法不可—那多麽可怕呵!現狀是可以改造的,卻不必根本更動現存的制度,只要瑣瑣屑屑,逐段應付好了。所以實驗主義是多元論,是改良派。

實驗主義是什麽?

詹姆士說:實驗主義的方法,最先便是消弭哲學上辯來辯去辯不完的爭論問題。宇宙是一元的還是多元的?是唯物的還是唯心的?是自由的還是必然的?這是永久不能解決的問題。宇宙的真實,其實可以不用討究。實驗主義只問某種意見在實用上有什麽結果。假使某人認甲種意見為真理,認乙種意見為非真理,在實用的結果上,有甚麽區別?若是沒有什麽區別,那就很不用爭辯。真正的爭辯,只有實用上兩種意見有不同的結果時,方有價值。

實驗主義的名稱 —— Pragmatism的語根與歐洲文Practie(實行)一字相同,本為希臘字“行動”之意。普通的哲學系統,大致都以“靜觀”作考察宇宙的觀點;從沒有問及宇宙的變易之可能與必然的,亦沒有註意到現實世界的積極精神的。實驗主義卻是一種行動的哲學。

實驗主義遠避一切抽象的不可幾及的東西,一切紙上的解決,先天的理由,一切硬性的不可變易的原則,一切鎖閉的系統以及一切絕對與原理。他只問具體的、切近的東西,只問事實行動及權力。”(詹姆士之《實驗主義》)實驗主義不願意做鎖閉的系統。他要成一種新的研究方法一有這方法可以研究現實生活,並且改革現實生活。他的根本精神—就是使一切“思想”都成某種行動的“動機”;他時時刻刻註重現實生活的實用方面及積極性質。這都是實驗主義的優點。

然而實驗主義的弱點,卻亦在他的輕視理論,因為實驗主義的宇宙觀根本上是唯心論的。

照實驗主義說來,一切理論不是解釋疑謎的答案,而只是工具罷了。凡是一種理論,一方面是我們對付外界的手段,別方面是一種邏輯的工具,如此而已。人的知識,究竟符合於客觀世界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卻在於這種知識能否促進我們的某種行動。因此,一切學說的價值,照實驗主義的意思說來只要看他對於我們是否有益。某種學說假使是有益的,便是真實的;有幾分利益,便有幾分真理。一切真理都應當合於我們的需要。一切學說的真實與否,完全看他實用上的結果而定。“那一種理論對於我們最有供獻,最能領導我們,最能解決現實生活裏的各部分的問題,最能綜合我們的一切經驗,絲毫不爽。這種理論,實驗主義方認為是真實的。假使宗教能合乎上述的條件,假使上帝’的概念有這樣的能力,那麽,實驗主義又何所根據而反對上帝的存在呢?”(詹姆士)只要對於事實有利益,不管他究竟真不真,這種理論總是好的,假使宗教能“安人心”,那麽,宗教亦是真理。

實驗主義的意思,以為真理自身並無何等價值。每種學說必須與人的實際需要發生關系,方能成為真理。假使宗教能幫助我們經營實際生活,減少我們生活裏的苦惱,那麽,宗教亦是真實的,而且是必要的。

實際上真理是否能作如此解釋呢?不然的。僅僅是“有益”還不能盡“真實”的意義。一種思想,必須是真實的,必須是合於客觀的事實的,方能是有益的 —— 思想的積極精神必須反映現實裏的積極精神。事實上無所用其“積極”的地方,單是我們主觀的努力是無用的。一定要客觀世界給我們一個保證:保證客觀裏的一切發展是依定律的,這些定律可以做我們人的行動的指導的 —— 那時方有積極之可能。如今實驗主義只問理論能否做人的行動的動機,那就是承認一切催眠術式的學說亦是真實的。譬如說:中國現在要一個好政府,你們只要承認這一個意見,動手去幹就好了,不必細問這一種意見,是否客觀上有實行的可能。中國政治的發展,社會裏各種力量的形勢,依社會變易的定律,是否容許好政府式的救中國,也應當考慮一下。

何以實驗主義以為一切理論自身本無何等價值?這是因為實驗主義的宇宙觀根本建築在多元論上。“……現實世界若是離了人的思想,就變成很難捉

摸的東西。現實世界接觸了人的經驗之後,還沒有定名,便只造成某種觀念;或者呢,現實世界還沒有被人認識明白之先,能因經驗而與人以某種概念。在這種時候,只有一種模糊的絕對的不可捉摸的意象 —— 純粹理想上的一種界說。”(詹姆士)如此說來,所謂現實世界只是人的種種色色的感覺之總和。這種感黨以外的真實世界,若是不和我們的經驗接觸,那麽,他的存在與否,都不成問題。於是我們便能任意分割經驗上得來的感覺,使成種種事物、種種關系及聯系以及我們自己的觀念。感覺固然是受外界的刺激而來,絕不受我們的管束的。可是我們有自己的利益和需要,憑著這些利益和需要我們來決定:許許多多感覺之中對於那幾種感覺我們便註意,對於那幾種便不註意。因此,現實世界的內容,可以由我們自己選擇。外物自外物,我自我。我憑我的需要,擇取外物的觀念,我所見的現實世界,未必便是別人所見的,我現在所見的現實世界,未必便是我將來所見的。於是外物都成了我們任意造出來的東西,我們憑著自己的需要而設想出來的。詹姆士說:“……就是在感覺方面我們的精神亦能在一定的範圍裏有自由選擇的能力。我們能取此舍彼—這便是感覺方面的界限。註重感覺所得的某幾部分,而不註意其余的部分,我們就劃出一個先後來了。在這裏再整理出一個系統之後,我們方能了解他。總之,我們有的是一塊大理石,要自己拿來雕一個形象出來。”在某一現實世界裏,我們有幾種目的,便照著這些目的制造出一種觀念來。這些目的以外的現實世界,我們可以不問。因此,對於實驗主義,不但沒有絕對的現實,並且亦沒有客觀的現實。其結果完全是唯心論的宇宙觀。他的真理便成了主觀的。所以,切“真實”只是為我們思想的方便(Expedient)而設;一切“正義”,亦都是為我們行為的方便而設。

照實驗主義的觀點看來,假使某種真理,因種種原故而變成無益的,他亦就成了謬見。換句話說,假使原有的目的和需要變了,以前的真理便變成非真理了。人的需要,現實生活的要求,主觀的願望及目的—是智識和意見之真否的最高標準。這些目的和需要愈有價值,愈高尚,那麽,能以達到這些目的和需要的學說也就愈有價值,愈真實。

現實生活裏的目的和願望完全依著我們的利益而定的,所以實驗主義的重要觀念在於利益;再則,各人的利益不盡相同,所以實驗主義便只能承認:有幾種利益便有幾種真理。從表面上看起來,往往有人以為這種學說和馬克思的互辯律的唯物主義(Lo materialism dialectique)很相近。其實不然。

第一層應當註意的就是:馬克思主義所註重的是科學的真理,而並非利益的真理。馬克思主義以為:“各種觀念是由於各種感覺所引起的;感覺乃是人對於外界環境直接起的反應作用;人的行為大致依照著自己的需要和利益而定,尤其是每一社會階級的行為是如此。”僅僅承認在心理方面說來,每一社會階級對於自己有益的真理,對於那種能夠做自己階級鬥爭的好工具的學說格外接近些;卻並沒有承認一切有益的學說都是真理,亦沒有承認人的願望和目的可以做外物的標準、真理的規範,更沒有承認知識的內容是主觀的。

實驗主義的積極精神早已包含在互辯律的唯物論裏。互辯律的唯物論的根本觀念,是承認我們對於外物的概念確與外物相符合。因此,我們要利用外物,只能盡他實際上所含有的屬性,來滿足我們的需要,達到我們的目的。客觀的現實世界裏所沒有的東西,不能做我們行動的目標。現實只有一個,真理亦只有一個。我的觀念及思想,當然是刻刻變的;然而這是因為客觀的現實世界在那裏刻刻的變。卻並不是因為我們主觀的目的在那裏變。照互辯律的唯物論的意義,我們亦在時時刻刻變易外界的現實生活,然而只能依著客觀的趨向。我們不能要做什麽便做什麽:現實生活處處時時矯正我們的行動。我們的觀念反映客觀的現實很正確的時候,我們的行動便不致於和現實相沖突,不致於“碰頂子”。某種意見是真理,並不因為他對於我們有益;這種意見對於我們有益,卻因為他是真理。換句話說,就是因為他切合於客觀的現實世界。客觀的現實世界確是變易不息的,我們因此要求科學的真理—確定的真理,求此變易之中“不易”,不能像實驗主義那樣,只能暫時有益於我們的算真理。我們得了科學的真理、客觀世界的定律之後,才能徹底的改造社會,不能安於瑣屑的應付。

實驗主義既然只承認有益的方是真理,他便能暗示社會意識以近視的淺見的妥協主義,他決不是革命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