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列事略补述一
尤列,字令季,幼名李博,學名其洞,原字惟孝,別字少紈,號小園,居日本時自署西名曰Euclid,居南洋時號吳興季子,晚號缽華道人。生於廣東順德縣北水鄉新基坊。順德縣志園林傳稱漱芳園在北水西,邑人尤光彥建以娛親。廣東按察使題其堂曰松溪別墅,即少紈故居也。家世攻讀,而代有明德。乃祖禹亭有遺著《十三經注疏前文音釋》一卷,其父雲紈有遺著《尚友草廬文集詩集》及《四庫窺斑錄》四卷,《四史詔令》十卷,咸為士林稱頌。五歲即從師讀,能過目強記,迥異常童。凡口所曾讀者,至垂老尚能默記其半。孫總理於同居日本橫濱時,嘗面笑其為“石龜肚”,即以其記憶力特強也。十歲就外塾,與三兄六弟同受業於同邑名儒陸南朗。南朗號蒲泉,在八股時代以寫作俱佳著名。其兄皆科甲中人物,獨南朗則讀書而不應試。每晚課畢,招諸生環立講授歷史一段,覆命每生覆講昨受者,方許休息。所講者皆前後五代、宋、元、明、清交替時事及荊駝逸史諸種。每至五胡亂華、朱石篡唐、崖門失璽、煤山自縊等類,則必潸然墮淚,習以為常。至於三月十九日,則跪誦《太陽經》,誦畢放聲大哭,問之則無辭以對。尤氏兄弟時尚年幼無知,相對茫然,惟記有此印象於腦中而已。又嘗讀易至“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南朗以界方猛撲少紈之首曰:“我要爾畢生記此一句。”少紈忍受,亦莫名其妙。
歲壬午(一八八二年)少紈年十七,初遊上海,繼至長崎、神戶,次年往來於杭、嘉、湖、蘇、常、鎮間。是年冬,由上海乘招商局興盛輪船一至高麗仁川,返時上陸既晚,乃至天仙茶園訪友,徑入內進。詎該友不在寓,而人多洶湧,欲出不許,詢之則洪門開會也。即繳費參加行禮入闈,宣誓聽訓,種種儀式既竟,天將曉。事畢歸寓,車睪然以思,乃知洪門宣誓宗旨之“反清覆明”四字,與幼年受教於陸南朗師者如出一轍。於是往遊南京,觀太平天國遺跡,以當時人皆諱言,所得無幾。癸未(一八八三年)二月,北上至燕京,欲至東三省一覽關外風景,以事不果,乃從梁杭雪讀書於報房胡同之法華寺。逾年(一八八四年)自十八站南下,由蘇、常溯江而上,歷遊漢口、長沙、衡州、永州、桂林、梧州各地,熟覽山川形勢,浩然歸粵。乙酉(一八八五年)正月又覆北上,往北京南城仙城會館,仍從梁杭雪讀書。是歲十一月又歸粵。此數年間,俄有伊犁之役,法有安南之役。少紈蒿目時艱,慨然有匡覆之志,遂於是臘末求學於廣州之算學館,留館三年。
丙戌(一八八六年)夏偶偕族人尤裕堂醫生至博濟醫院訪友,獲識孫總理、鄭士良等,是為孫、尤二人訂交之始,然以友誼不深,均未敢披瀝肝膽引為同志也。戊子(一八八八年)冬充廣東沙田局丈算總目。翌年充廣東輿圖局測繪生,旋被派委中、法、越南定界委員。因於政界有所感觸,決然舍去。適聞香港華民政務司署有招考書記之舉,以欲借此諳習外情,遂毅然至港投考。同考者四十余人,竟獲入選。因忖香港乃言論自由之地,就此為排滿鼓吹,計亦良得。一日至歌賦街楊耀記商號,訪算學館學友楊鶴齡。時孫總理方學醫於雅麗士醫院,與鶴齡為同鄉,亦常到楊耀記敘談。二人相遇時,有友多人在座。總理方高談時事,意氣激昂。少紈曰:“諸君未見洪秀全。”指總理云:“此人之頭腦即與洪秀全同樣矣。”總理指答之曰:“你是遊智開。”蓋尤遊同音,而當時遊智開為廣東巡撫也。滿座皆粲然。次日總理遇少紈於道,乃邀至威靈頓街杏䜩樓西菜館小敘。總理曰:“昨日之言,幸暫守秘密。我前在檀香山教人造反,因民智尚未開通,無從著手,今幸相遇,便是同志,彼此次第斟酌進行可也。”少紈曰:“既如此,我只望成事,誰居其功不計也。”自是二人交誼有如膠漆,頻往來於廣州、香港、澳門間。孫設中西藥房於澳門康公廟前,又設東西藥房於廣州冼基。尤設興利蠶子公司於順德。每事相酌後行,相愛有如手足。乙未(一八九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共創興中會總部於香港士丹頓街十三號門牌,榜其門曰乾亨行。是年九月九日廣州大舉之計劃以事泄失敗,孫總理偕鄭士良、陳少白出亡日本,少紈則逃往西貢,隨潛返香港或澳門。戊戌(一八九八年)夏率宋居仁、鄧蔭南至廣西藤縣。庚子(一九〇〇年)則來往長江一帶,均有所活動,一無所成。於是再渡日本,與孫總理同寓於橫濱前田橋百二十一番館。
議定革命進行二種計劃,一聯絡學界,一開導華僑。居東時首先接洽者,文學生有張繼、戢翼翚、沈雲翔、秦力山、王寵惠、程家檉諸人,武學生有吳祿貞、劉百剛、吳念茲、蔡鍔諸人。迨至南洋群島,則華僑之首先接洽者,有鄺藝良、黃康衢、陳楚楠、張永福、何德如、胡伯驤、林義順諸人。在乙巳同盟會成立以前,南洋英屬各地均有工界革命團體之組織,名曰中和堂,即為少紈所發起。及同盟會成立,中和堂遂歸並於同盟會。
民國建元後,少紈不務仕進,惟以著書教讀為務。民二十年秋東三省失陷,國民政府召開國難會議於洛陽。少紈被征為國難會議議員,以病不克就道,嘗數電當局條陳救亡禦侮意見。民二十四值其七十一壽辰,各地興中會同盟會諸老友以其年高德劭,特舉行祝壽大會,為其稱觴設慶。詎有老友朱少穆、黎萼、李天德等即因發起是舉遭粵當局之忌,本年三月七日同被逮警署,經胡漢民及各同志多方營救,黎、李幸獲開釋,少穆以家藏祝尤壽發起人名冊,鍛煉成獄,竟於四月二十四日慘遭橫殺。少紈在港聞之大慟,憤恨成疾,因不忍粵民顛連無告,數電各方當局,主張統一禦侮,且力辟西南割據之非,兩粵將士多為感動。迨余漢謀率先附義,少紈以全國統一有望,遂扶病晉京。九月二十六日晨偕余同赴陵園謁祭孫總理陵墓。行禮獻花後,乃親捧讀所撰祭文曰:
維中華民國二十五年九月二十六日,尤列謹獻花致祭於孫總理我兄之靈曰:曩者公挈陳、楊,並及於列。革命倡言,晨夕快悅。意氣相期,滿腔血熱。鼓吹遊揚,大義斯揭。初事廣州,密謀竟泄。奔走海外,含辛茹蘗。再接再厲,不可屈鐵。志士從風,灑幾許血。染成民國,清社以滅。維公之功,人誰敢竊!護法軍興,開府南越。邀參大計,遭讒咀嚙。僅一相見,頓成永訣。奄穸奉安,恨未臨穴。抱玉悲號,知音弦絕。鶴齡少白,相繼摧折。撫茲一身,形單影孑。矧丁國難,嚴重日切。覯閔既多,氣彌蘊結。紫金含煙,松楸淩雪。今來哭公,曷勝感咽。謹獻好花,其歆芳潔。
讀未及半,聲淚俱下。無何,蔣委員長介石自粵返京,特宴少紈於私邸,慰問備致。少紈在席上面陳救國方略四事,蔣氏為首肯者再。
十二月十二日上午十時,余謁之於南京蘆席營一三九號寓所。嘗殷殷問余以外寇侵略情形,閑談一如平日,詎余行後一小時,即進午餐,未及終,乃笑語同座曰:“余其歸矣。”語畢喘疾覆發,幾仆地。其家人乃延西醫程立卿,中醫葉古紅相繼診治,僉稱病勢沈重,恐將不起。延至夜七時三十五分,遂於孫總理誕日隨清季孫、陳、楊三大寇而與世長辭矣。余作聯挽之曰:“嚴子陵罷釣歸來,還與光武共生死;介子推恥言利祿,遂教狐趙作元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