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茶花女遺事/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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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日。天氣極嚴寒,密雪紛落,只余一人樓居,病狂熱三日矣,不能書一字。病中並無殊望,憑虛搆想,擬得亞猛一箋,而箋終不可得。公爵至此,竟置書不答。可見男子肺肝,殊堅剛不欲恕人,可哀也!時配唐色又往猛得譬爾第,余自是日起,輒咯血不止;苟亞猛在此,見余當發一痛哭。想亞猛此時在東邊地近溫帶,不似余在巴黎嚴寒之中,寒氣侵肺,疾苦萬狀。本日余尚能起,臨牕觀巴黎景象,想過此不復再見矣。行路中有一二人經余樓下,為余相識之人,喜氣騰踴而過,並為有仰首望余樓上者。余尚憶前此病時,亞猛不識我,尚來此問疾;今余與亞猛相處至六月之久,余疾更發而竟不在。且在天末,而心中又恨余不寓一書;然則余之孤苦伶仃,似數所定;脫亞猛在此,必長日不能離余枕席之側也。

十二月廿五日。醫生禁余不令作書,然余坐思輒增熱病,唯昨日得一人書甚慰。此書由是人心中所發,足以為余作氣者。書蓋君父所寓,其略曰:「姑娘惠鑒:昨聞爾病,吾若在巴黎,必至問疾;苟吾子亦在吾側,吾亦令之往省爾疾。但余事集,不能自行。吾之亞猛,又離此有七八百里之遙。爾當恕我,僅以書來。而余心中為爾之疾,有萬千煩惱之處,爾又須信我老人日夜默祝爾疾之早瘳也。今余有好友一人,託其往省,請馬克姑娘延見之。且吾有諄託彼一事,甚盼其回音也。」余得此書後,可見君父之心,不勝其慈祥,君須親愛之。世間之人,無更有親愛如翁者。此書後有君父手押在內,吾視之,勝於諸醫生之方也。今日侵晨友人果來,狀甚踧踖,出翁所寄一千佛郎,渠置几上,余辭不敢受,友云:「苟辭,恐無以為翁地,且翁意必欲姑娘留之;苟有所需,續當再寄。」余自念承翁之惠,當不同受施於他人;苟余死時,君來此必將余所紀之事,舉以奉翁觀之,為翁言有一無告之女子,甚感翁之惠,落淚無數,預祝天之保佑此翁也。

一月四日。余在此數日中,痛苦無盡;並不知人生受病,其身乃難死如是。因計余生時所享用之物,死時若以二倍之價償之。是時余家人已日夜守候,呼吸亦漸無力;凡余未死之時日,竟為咳嗽及狂囈分據其半。余餐房中積糖及餅,均友人所饋。意余病起,更與為歡;迨見吾病,均絕迹不至,而配唐色盡將吾物轉以饋人。時天氣過寒,醫言苟略見起色,即當外出以吸天氣。

一月八日。余昨日果坐車出外,天氣至佳。大馬路人極擁積,可謂開入春第一回笑靨也。余四向觀人,均有佳節芳時喜悅之氣。路逢舊識者,亦躍躍有春遊之興。時倭蘭坐油壁車,略睨余而過;彼焉知吾冶春之心盡矣。中有一少年為余最早相識之人,獨來與余執手,見余肌如焚,神色亦愕然動。余至四點鐘始歸。略饑。此次余出游,鬱積微舒,意豈有生趣耶!抑余在密室中黯然不見天日,昨日復入廣場之中,以遊人和氣蕩滌之,因是有生趣耶!

一月十日。余思前二日之想望復愈,特夢想耳。是日仍復臥床,週身以膏藥貼之。因追思當日豔冶無匹之身,人以重賄親之,今乃枯瘦至此,門外人跡頓絕。意未生以前,積無窮罪愆,因而受此困苦;抑或既死之後,將有無窮福慧,因先被此荼毒?

一月十二日。余痛楚之狀,一日深於一日。昨日傻伯爵竟以資來,余力卻之,正深恨余為其人之故與亞猛絕也。嗟夫!余與亞猛在匏止坪時,其樂無極,今亞猛果在何處耶?脫令能更生出此而去,再至匏止坪與亞猛同居,當無異赴極樂國土;然而余唯死方能出此樓耳!余未知明日尚能作日記與君否,此時尚未之知。

一月二十五日。於是十一夜無睡矣。嗽不可止,每時自以為屆死期。醫生不許以手近筆。時于舒里著巴在此守余病,始許余拈筆作數語。然余未死之前,亞猛竟不歸乎!即此為永訣乎!子倘歸,余尚可生;雖然,生何益也!

一月廿八日。今晨余夢中為一巨聲震醒,于舒里著巴亦在余室,奔走視之,惟聞人聲喧雜,與于舒里著巴噪辯。于舒里著巴不能支,奔回余室,哭不可仰;蓋余之器物,均為債家標識拘留矣!有職役不脫冠入余室,發箱傾篋,遇物輒記,並未留意牀上有懨懨欲死之人也。幸律例無賣人之條,若以人抵,則余此時不知作何狀。職役去,留人守之,且云九日內可以赴官辨其有無。余此時病益加劇,配唐色欲赴翁父友家求貸,余不之許。

是日,忽得亞猛書,實如予意之所出;未知余回書君能得之否?急來尚能把晤。余入病中,僅有此一日得意,若足消釋此六禮拜中之苦者,幾幾使余有欲愈之心。雖余回書甚言其苦,而寸心頗覺充暢,據理凡人固無長在苦中之時也!假令余得不死,君亦即歸,共享此明媚柔和之景物,仍同處匏止坪樓上,豈不更勝!余每舉筆,輒作此想,似睜目作夢矣。實則事勢聽其如何,余愛亞猛之心,終不可釋;余非摯愛亞猛,多所戀戀,則余死久矣;何復有此一團虛望,望君即來耶!

二月四日。遊英京之伯爵歸來視余,憤彼相識之婦人見負,來余家陳訴。見職役守余家,例應為犒賞之費。伯爵雖拮据,仍為余傾囊予之,余忘懷竟與之言亞猛與我交情深處,彼亦陽為弗覺,亦許我見亞猛代達余之情款,不怒不妬,足見其為人佳處也。昨日公爵亦使人來問疾,清晨亦自來,彼年老仍健在,尚能久坐至二點鐘之久,寥寥不過二十餘語,相對淚落如繩;意自懷其殤女,覩余愈增其悲。若見其女之更死者,背駝首俯,脣哆目黯無精光;想其年歲與其悲痛之處,結而成此態也。余度其心,必以為靳財不給,余病乃始增劇,以一妙年之身,為彼抑勒至於此極耳!時天氣愈惡,別無人至。于舒里著巴親余加篤,而配唐色知我無利,輙託故遠避。余自知去死益近,醫生雖極意寬慰,余知之甚確;早知生趣僅有一年,轉悔當日誤聽阿翁之言,與亞猛訣;實則亞猛長在吾側,吾亦不死;今事勢至此,天也!

二月五日。余呼曰:「亞猛來!亞猛來!我苦極死矣!」天乎!天乎!我昨夜痛苦,思欲他徙;蓋在家一日,而一日長逾一日矣。本早公爵復來視余,余視公爵,而死若更速者。余此時雖極熱,仍欲往烏兀圖屏戲園中。于舒里著巴以脂抹余頰,勿使他人視為行尸。余至園,即至第一次見亞猛廂中坐,眼光仍注亞猛往日坐次;已而不支,舁歸,徹夜嗽且咯血,至此不能書矣。天乎!天乎!行即死矣!此死本在余意中,而所受諸苦惱,則為余所不及料也!苟使(此二字殊模糊不可辨識,以下皆于舒里著巴書)

二月十八日,亞猛先生見此。自戲園歸後,馬克偃臥,都不能言。吾友痛苦,至不可言。余在旁目不忍睹,至今猶怖也。吾是時甚欲先生至此,馬克臨死,輒囈語,有可辨析者,有不可辨析者。略能辨之,皆呼「亞猛」。醫生言旋死矣。瀕危時,公爵亦不復來,醫生言此一次聽戲歸,病乃加劇。配唐色惡極,先前用度,皆出諸馬克之身,今在東鄰見其無可用處,遂亦匿跡。餘人均不一來,唯伯爵來,又以舉責多,巴黎不可住,遂往倫敦;去時尚留資與馬克。職役及債主,守物不去,俟馬克一死,即拍賣耳。吾欲將一身之私積,為馬克犒勞職役,職役止吾,以馬克且死,家中無人,即留錢,身後何用。蓋未思馬克死時,如此病苦也。死時不留一錢,即有所賸,一付質庫,一為拘留。馬克彌留中尚略覺雙淚漬頰上;頰已瘦損,附骨色如死灰;君苟見之,並不識為向日意中人也!馬克既不能書,屢余書之,而目光恆注余筆端,時時微笑;想其心肝,並在君左右。時見門闢,輒張目視,以為君入,審其非是,睫又旋合,汗發如沸瀋,觸之冰涼如水,兩顴已深紫如蘊血。

二月十九日夜十二點鐘。是日至難度矣。早晨馬克氣湧至喉際,醫生以刀出其血,略能發聲。醫生告馬克延教士來,馬克許之。醫生往引教士;當是時,馬克呼余取冠及貼身之衣,俟懺悔訖,以衣冠著體,乃含淚親吾頰,一語輒數喘,余亦淚落不止。少頃,教士至,余急起延之。教士立房中移時,曰:「此人生為罪人,死當為教中人矣。」俄出,又引二童子入:一提十字架,一提樂器,曰:「上帝入死人許,直入臥次。」喃喃不辨作何語;余屈二膝,甚恨以身履此苦境也。又未知余死時,能有人侍疾終始如我否。教士乃以油抹其足及其手與額,又持咒訖;因思上帝苟知其人生時善念,迨死必引赴天上矣。自是以來,馬克不語不動,非微息出入,余幾疑馬克死矣。

二月二十日晚五點鐘。馬克事訖矣。馬克自昨夜二點鐘起,抽氣若轆轤,時時銳起向空而撮,若自捉其魂,勿令升天者。間聞一二次呼「亞猛」字,已而無力,遂死。死時猶有餘淚也!余乃近而呼之不應,乃以口親其額,以手搓馬克目令瞑,因呼馬克曰:「我一生為善之婦人,願以此親馬克額,荐之於上帝。」乃如馬克言,著以衣冠,燃二燭,延教士來。余即自往教堂,請教士誦經一點鐘,以馬克餘錢,布施貧乏,始歸。我雖不知教門之玄妙如何,思上帝之心,必知我此一副眼淚,實由中出,誦經本諸實心,布施由於誠意,且此婦人之死,均余搓其目,著其衣冠,扶之入柩,均我一人之力也。

二月二十二日。即以今日葬馬克,凡其女友,皆來至教堂,間有痛哭甚哀者。至棺出教堂,過莽得麥得大路,有二人隨行:一公爵,一伯爵。公爵老,以二人脅之行。凡我所書情形,即在馬克喪屋,一燈慘然,而侍者猶供予晚飯,余不能下咽;蓋余忘食二十四點鐘矣。余實不能長留此間,閱歷淒涼之境;第馬克既死,余之生命,亦不可必。即為吾有患一旦填溝壑,即書馬克遺事,不能如此之詳;故余不憚愴惻詳為書也。

小仲馬曰:余讀日記訖,亞猛謂余讀竟乎?余曰:「設此情屬實,我固知君傷心也。」亞猛曰:「吾父在,可以證此事之實。」於是余二人少敍,余即歸寓。亞猛長日愁鬱,自傾吐顛末後,略覺舒展,余于是與之同訪配唐色及于舒里著巴;而配唐色言馬克病時,為之假賃甚夥,且時出資予之,不留片簡,無從索償。余思配唐色之為人,尋常婦人,皆有此態;而亞猛仍出一千佛郎銀帖予之,示凡為馬克之事,凡屬馬克之人,均須加以恩意;遂順途訪于舒里著巴。于舒里著巴揮淚述馬克苦况,且言思念馬克之深。最後行馬克墓上,時已四月,微暄日影,反照墓樹新葉之上,葱碧可愛。亞猛至此,凡事皆畢矣,唯未見其父,亞猛遂約余同行。余至亞猛家,見其父面龐身段,與亞猛相若也。始見亞猛,喜極而涕,與余執手,余固知此老慈愛之情,倍于他人;亞猛妹名博朗,二目明澈,聰穎絕倫,而出言婉淑無俗狀,見其兄歸,乃大喜,竟不知有一勾欄人,將為其兄保家聲,竟掩抑以死也!余住其家數日,觀其家人調護亞猛,已漸忘其悲梗之心,乃歸。因書其顛末如右,均紀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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