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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陵文鈔/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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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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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臣竊見朝廷近因臣寮建議,欲塞商胡,開橫壟,回大河於故道,已下三司,候今秋興役,見令京東計度物料次。臣伏以國家興大役、動大眾,必先順天時、量人力,謀於其始而審,然後必行,計其所利者多,乃能無悔。伏見比年以來,興役動眾,勞民費財,不精謀慮於厥初,輕信利害之偏說,舉事之始,既已倉惶,群議一搖,尋復悔罷。臣不敢遠引他事上煩聖聰,只如往年河決商胡,是時執政之臣不慎計慮,遽謀修塞。科配一千人八百萬稍芟,騷動六路一百餘州,官吏催驅,急若星火,民庶苦,盈於道途。或物已輸官,或人方在路,未及興役,遽已罷修,虛費民財,為國斂怨,舉事輕脫,為害若斯。雖既往之失難追,而可鑒之蹤未遠。今者又聞復有修河之役,聚三十萬人之眾,開一千餘里之長河,計其所用物力,數倍往年。當此天災歲旱之時,民困國貧之際,不量人力,不順天時,臣知其有大不可者五:

蓋自去秋以及今春,半天下苦旱,而京東尤甚,河北次之。國家常務安靜賑恤之,猶恐饑民起而為盜,何況於此兩路,聚大眾,興大役?此其必不可者一也。
河北自恩州用兵之後,繼以凶年,人戶流亡,十失八九。數年以來,稍稍歸復,然死亡之餘,所存無幾,瘡痍未斂,物力未完,今又遭此旱歲。京東自去冬無雨雪,麥不生苗,以及暮春,粟未布種,不惟目下乏食,兼亦向去無望。而欲於此兩路興三十萬人之役,若別路差夫,則遠處難為赴役,就河便近,則此兩路力所不任。此其必不可者二也。
臣伏見往年河決滑州,曾議修塞,當時公私事力,未如今日貪虛,然猶收聚物料,誘率民財,數年之間,方能興役。況今國用方乏,民力方疲,且合商胡塞大決之洪流,此自是一大役也。鑿橫壟,開久廢之故道,此又一大役也。自橫壟至海一千餘里,歸岸久已廢壞,頓須修緝,此又一大役也。往年公私有力之時,興一大役,尚須數年。今並三大役,倉卒興為於災旱貧虛之際,此其必不可者三也。
就令商胡可塞,故道可回,猶宜重察天時、人力之難為。何況商胡未必可塞,故道未必可回者哉。臣聞鯀障洪水,九年無功。禹得《洪範》五行之書,知水趨下之性,乃因水之流,疏決就下,而水患乃息。然則以大禹之神功,不能障塞其流,但能因而疏決爾。今欲逆水之性,障而塞之,奪洪河之正流,幹以人力而回注,此大禹之所不能,此其必不可者四也。
橫壟淹塞,已二十年,商胡決流,又以數歲,故道已塞而難鑿,安流已久而難回。昨聞朝廷曾遣故樞密直學士張奎計度,功料極大,近者再行檢計,減得功料全少。功料少則所開淺狹,淺狹則水勢難回,此其必不可者五也。

臣伏見國家累歲災譴甚多,其於京東,變異尤大。地貴安靜,動而有聲。巨嵎山摧,海水搖蕩,如此不止僅乎十年,天地警戒,必不虛發。臣謂變異所起之方,尤宜加意防懼。今乃欲於凶旱之年,聚三十萬之大眾,於變異最大之方,臣恐地動山搖,災禍自此而始。方今京東,赤地千里,饑饉之民,正苦天災,又聞河役將動,往往伐桑拆屋,無復生計。流亡盜賊之患,不可不虞。欲望聖慈特降德音,速罷其事,當此凶歲,務安人心。徐詔有司審詳利害,縱令河道可復,乞候豐年餘力,漸次興為。臣實庸愚,本無遠見,得於外論,不敢不言。謹具狀奏聞。

臣伏見學士院集兩省臺諫官議修河事,未有一定之論。蓋由賈昌朝欲復故道,李仲昌請開六塔,互執一說,莫知孰是。以臣愚見,皆謂不然。言故道者,未詳利害之原;述六塔者,近乎欺罔之繆。何以言之?今謂故道可復者,但見河北水患,而欲還之京東。然不思天禧以來,河水屢決之因,所以未知故道有不可復之勢。此臣故謂未詳利害之原也。若言六塔之利者,則不攻而自破矣。且開六塔,既云減得大河水勢,然今恩、冀之患,何緣尚告危急?此則減水之利,虛妄可知。開六塔者又云,可以全回大河,使復橫壟故道。見今六塔祇是分減之水,下流無歸,已為濱、棣、德、博之患,若全回大河以入六塔,則其害如何?此臣故謂近乎欺罔之繆也。

臣聞河本泥沙,無不淤之理。淤澱之勢常先下流,下流淤高,水行不快,乃自上流低下處決,此其常勢也。然避高就下,水之本性,故河流已棄之道,自是難復。臣不敢遠引書史,廣述河源,只以今所欲復之故道,言天禧以來屢決之因。

初,天禧中,河出京東,水行於今所謂故道者。水既淤澀,乃於滑州天台埽決,尋而修塞,水復故道。未幾,又於滑州南鐵狗廟決。今所謂龍門埽者也。其後數年,又議修塞水,令復故道。已而又於王楚埽決,所決差小,與故道分流,然而故道之水終以壅淤,故又於橫壟大決。是則決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復,不久終必決於上流者,由故道淤高,水不能行故也。及橫壟既決,水流就下,所以十餘年間,河未為患。至慶曆三、四年,橫壟之水又自下流先淤,是時臣為河北轉運使,海口已淤一百四十餘里。其後,遊、金、赤三河相次又淤,下流既梗,乃又於上流商胡口決。然則京東、橫壟兩河故道,皆是下流淤塞河水已棄之高地。京東故道,屢復屢決,理不可復,其驗甚明,則六塔所開故道之不可復,不待言而易知。

臣聞議者計度京東故道功料,止云銅城已上地高,不知大抵東去皆高,而銅城已上乃特高耳,其東比銅城已上則似低,比商胡已上則實高也。若云銅城以東地勢鬥下,則當日水流宜決銅城已上,何緣而頓淤橫壟之口,亦何緣而大決也?然則兩河故道,既皆不可為,則河北水患何為而可去?臣聞智者之於事,有不能必,則較其利害之輕重,擇其害少者而為之,猶勝害多而利少,何況有害而無利。此三者,可較而擇也。

臣見往年商胡初決之時,議欲修塞,計用一千八百萬稍芟,科配六路一百有餘州軍。今欲塞者乃往年之商胡,必須用往年之物數。至於開鑿故道,張奎元計功料極大,後來李參等減得全少,猶用三十萬人。然欲以五十步之狹,容大河之水,此可笑也。又欲增一夫所開三尺之方,倍為六尺。且闊厚三尺而長六尺,已是一倍之功,在於人力,已為勞苦。若云六尺之方,以開方法算之,乃八倍之功,此豈人力之所勝?是則前功浩大而難興,後功雖小而不實。

大抵塞商胡、開故道,凡二大役,皆困國而勞人,所舉如此,而欲開難復屢決已驗之故道,使其虛費,而商胡不可塞,故道不可復,此所謂有害而無利者也。就使幸而暫塞暫復,以紓目前之患,而終於上流必決,如龍門、橫壟之比,重以困國勞人,此所謂利少而害多也。

若六塔者,於大河有減水之名,而無減水之實。今下流所散,為患已多,若全回大河以注之,則濱、棣、德、博河北所仰之州,不勝其患,而又故道淤澀,上流必有他決之虞,此直有害而無利耳,是智者之不為也。今若因水所注,增治堤防,疏其下流,浚以入海,則可無決溢散漫之虞。

今河所歷數州之地,誠為患矣;堤防歲用之夫,誠為勞矣。與其虛費天下之財,虛舉大眾之役,而不能成功,終不免為數州之患,勞歲用之夫,則此所謂害少者,乃智者之所擇也。

大抵今河之勢,負三決之虞:復故道,上流必決;開六塔,上流亦決;今河下流若不浚使入海,則上流亦決。臣請選知水利之臣,就其下流,求其入海之路而浚之。不然,下流梗澀,則終虞上決,為患無涯。臣非知水者,但以今事目可驗者而較之耳。言狂計愚,不足以備聖君博訪之求。此大事也,伏乞下臣之議,廣謀於眾而裁擇之。謹具狀奏聞,伏候敕旨。

右臣伏見朝廷定議開修六塔河口,回水入橫壟故道。此大事也,中外之臣皆知不便,而未有肯為國家極言其利害者,何哉?蓋其說有三:一曰畏大臣,二曰畏小人,三曰無奇策。今執政之臣用心於河事亦勞矣,初欲試十萬人之役以開故道,既又舍故道而修六塔,未及興役,遽又罷之。已而終為言利者所勝,今又復修,然則其勢難於復止也。夫以執政大臣銳意主其事,而又有不可復止之勢,固非一人口舌可回。此所以雖知不便,而罕肯言也。李仲昌小人,利口偽言,眾所共惡。今執政之臣既用其議,必主其人。且自古未有無患之河,今河浸恩、冀,目下之患雖小,然其患已形;回入六塔,將來之害必大,而其害未至。夫以利口小人為大臣所主,欲與之爭未形之害,勢必難奪。就使能奪其議,則言者猶須獨任恩、冀為患之責,使仲昌得以為辭,大臣得以歸罪。此所以雖知不便,而罕敢言也。今執政之臣用心太過,不思自古無不患之河,直欲使河不為患。若得河不為患,雖竭人力,猶當為之。況聞仲昌利口詭辯,費物少而用功不多,不得不信為奇策,於是決意用之。今言者謂故道既不可復,六塔又不可修,詰其如何,則又無奇策以取勝。此所以雖知不便,而罕肯言也。眾人所不敢言而臣今獨敢言者,臣謂大臣非有私仲昌之心也,直欲興利除害爾。若果知其為患愈大,則豈有不回者哉?至於顧小人之後患,則非臣之所慮也。且事欲知利害,權重輕,有不得已則擇其害少而患輕者為之,此非明智之士不能也。況治水本無奇策,相地勢,謹堤防,順水性之所趨爾,雖大禹不過此也。夫所謂奇策者,不大利,則大害。若循常之計,雖無大利,亦不至大害,此明智之士善擇利者之所為也。今言修六塔者,奇策也,然終不可成而為害愈大;言順水治堤者,常談也,然無大利亦無大害。不知為國計者欲何所擇哉?若謂利害不可必,但聚大眾,興大役,勞民困國以試奇策,而僥幸於有成者,臣謂雖執政之臣亦未必肯為也。臣前已具言河利害甚詳,而未蒙采聽。今復略陳其大要,惟陛下詔計議之臣擇之。臣謂河水未始不為患,今順已決之流,治堤防於恩、冀者,其患一而遲。塞商胡復故道者,其患二而速。開六塔以回今河者,其患三而為害無涯。自河決橫壟以來,大名金堤埽歲歲增治,及商胡再決,而金堤益大加功。獨恩、冀之間,自商胡決後,議者貪建塞河之策,未嘗留意於堤防,是以今河水勢浸溢。今若專意並力於恩、冀之間,謹治堤防,則河患可禦,不至於大害。所謂其患一者,十數年間,今河下流淤塞,則上流必有決處。此一患而遲者也。今欲塞商胡口使水歸故道,治堤修埽,功料浩大,勞人費物,困弊公私,此一患也。幸而商胡可塞,故道復歸,高淤難行,不過一二年間上流必決。此二患而速者也。今六塔河口雖云已有上下約,然全塞大河正流,為功不小。又開六塔河道,治二千餘里堤防,移一縣兩鎮,計其功費,又大於塞商胡數倍。其為困弊公私,不可勝計,此一患也。幸而可塞,水入六塔而東,橫流散溢,濱、棣、德、博與齊州之界咸被其害。此五州者,素號富饒,河北一路財用所仰,今引水注之,不惟五州之民破壤田產,河北一路坐見貧虛,此二患也。三五年間,五州凋弊,河流注溢,久又淤高,流行梗澀,則上流必決。此三患也,所謂為害而無涯者也。今為國誤計者,本欲除一患而反就三患,此臣所不諭也。至如六塔不能容大河,橫壟故道本以高淤難行而商胡決,今復驅而注之,必橫流而散溢,自澶至海二千餘里,堤埽不可卒修,修之雖成,又不能捍水。如此等事甚多,士無智愚,皆所共知,不待臣言而後悉也。

臣前未奉使契丹時,已嘗具言故道、六塔皆不可為,惟治堤順水為得計。及奉使往來河北,詢於知水者,其說皆然,雖恩、冀之人今被水患者,亦知六塔不便,皆願且治恩、冀堤防為是。下情如此,誰為上通?臣既知其詳,豈敢自默?伏乞聖慈特諭宰臣,使更審利害,速罷六塔之役,差替李仲昌等不用。選一二精幹之臣與河北轉運使、副及恩、冀州官吏,相度堤防,並力修治,則今河之水,必不至為大患。且河水天災,非人力可回,惟當順導防捍之而已,不必求奇策立難必之功,以為小人僥冀恩賞之資也。況功必不成,後悔無及者乎!臣言狂計愚,惟陛下裁擇。

右臣伏睹近降手詔,以水災為變,上軫聖憂。既一人形罪己之言,宜百辟無遑安之意,而應詔言事者猶少,亦未聞有所施行。豈言者不足采歟,將遂無人言也?豈有言不能用歟?然則上有詔而下不言,下有言而上不用,皆空言也。臣聞語曰:「應天以實不以文,動民以行不以言。」臣近有實封應詔,竊謂水入國門,大臣奔走,渰浸社稷,破壞都城,此天地之大變也,恐非小有所為可以消弭,因為陛下陳一二大計。而言狂計愚,不足以感動聽覽。臣日夜思惟,方今之弊,紀綱之壞非一日,政事之失非一端,水災至大、天譴至深,亦非一事之所致。災譴如此,而禍患所應於後者,又非一言而可測。是則已往而當救之弊甚眾,將來而可憂之患無涯,亦非獨責二三大臣所能取濟。況自古天下之治,必與眾賢共之也。《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書》載堯舜之朝,一時同列者,夔、龍、稷、契之徒二十餘人,此特其大者爾,其百工在位,莫不皆賢也。今欲救大弊,弭大患,如臣前所陳一二大計既未果為,而又不思眾賢,以濟庶務,則天變何以塞,人事何以修?故臣復敢進用賢之說也。臣材識愚暗,不能知人,然眾人所知者,臣亦知之。伏見龍圖閣直學士、知池州包拯,清節美行,著自貧賤;讜言正論,聞於朝廷。自列侍從,良多補益。方今天災人事非賢罔乂之時,拯以小故,棄之遐遠,此議者之所惜也。祠部員外郎、直史館、知襄州張瑰,靜默端直,外柔內剛,學問通達,似不能言者。至其見義必為,可謂仁者之勇。此朝廷之臣,非州郡之才也。祠部員外郎、崇文院檢討呂公著,故相夷簡之子,清靜寡欲,生長富貴而淡於榮利,識慮深遠,文學優長,皆可過人而喜自晦默,此左右顧問之臣也。太常博士、群牧判官王安石,學問文章,知名當世,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論議通明,兼有時才之用,所謂無施不可者。凡此四臣者,難得之士也。拯以小過棄之,其三人者進退與眾人無異。此皆為世所知者猶如此,臣故知天下之廣,賢材淪沒於無聞者不少也。此四臣者,名跡已著,伏乞更廣詢采,亟加進擢,置之左右,必有裨補。凡臣所言者,乃願陛下聽其言,用其才,以濟時艱爾,非為其人私計也。若量沾恩澤、稍升差遣之類,適足以為其人累耳,亦非臣薦賢報國之本心也。臣伏見近年變異非止水災,譴告丁寧,無所不有。董仲舒曰:「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斯言極矣。伏惟陛下切詔大臣,深圖治亂,廣引賢俊,與共謀議。未有眾賢並進而天下不治者,此亦救災弭患一端之大者。臣又竊見京東、京西皆有大水,並當存恤,而獨河北遣使安撫,兩路遂不差人。或云就委轉運使,此則但虛為行遣爾。兩路運司只見河北卹使,便認朝廷之意有所重輕,以謂不遣使路分,非朝廷憂恤之急者。兼又放稅賑救,皆耗運司錢物,於彼不便。兼又運使未必皆得人,其才未必能救災恤患。又其一司自有常行職事,亦豈能專意撫綏?故臣以為虛作行遣爾。伏乞各差一使,於此兩路安撫,雖未能大段有物賑濟,至於興利除害,臨時措置,更易官吏,詢求疾苦,事既專一,必有所得,與就委運司,其利百倍也。又聞兩浙大旱,赤地千里。國家運米,仰在東南。今年災傷若不賑濟,則來年不惟民饑,國家之物亦自闕供。此不可不留心也。竊聞三司今歲京師糧米已有二年備準外,猶有三百五十萬餘未漕之物。今年東南既旱,則來年少納上供,此未漕之米誠不可不惜,然少輟以濟急,時亦未有所闕。欲下三司勘會,若實如臣所聞,則乞量輟五七十萬石物與兩浙一路,令及時賑救一十三州,只作借貸,他時米熟,不妨還官,然所利甚博也。此非弭災之術,亦救災之一端也。臣愚狂妄,伏望聖慈特賜裁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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