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羅連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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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羅連斯
作者:王爾德 Thomas Sturge Moore 1894年
1916年
譯者:陳嘏 (民国)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
王爾德原著劇本,然上演時劇本原文已有部分散佚,是由Thomas Sturge Moore補寫開頭至希莫烈登場部分。現行中譯本一般作《佛羅倫薩悲劇》,本譯本1916年分兩期發表於《新青年》,原文標點如此,悉依其舊。

按作者生平擅喜劇。悲劇流傳甚尟。若薩樂美(Salome)其最著者也。是篇版行。作者已不及見。其遺稿原有闕散。自商人希莫烈登場。始乃具作者之手筆。其前一部分。蓋詩人Thomas Sturge Moore氏所補也。(Sturge Moore亦有名戲曲家)一九〇六年Literary Theatre Club開演此劇。作者之遺稿管理人Robert Ross氏。宣言於報紙曰。一八九五年四月。王爾德受破產宣告時。預召余保存其未出版諸著作原稿。余先檢察官而往。及理其稿。則悲劇弗羅連斯。及「Duchess of padua」「The portrait of Mr W.H」三種。竝散失不知去向。意有人先余至懷之去矣。厥後留心偵竊稿之人。卒無朕兆。就中悲劇弗羅連斯一篇。作者嘗爲余道其梗概。並曾細讀其原稿。故其中情節及對話。余俱稔知。王爾德旣歿。其律師將彼平日簡札及書物稿本。悉送於余。余清理之。於其中發見腳本草稿一件。不圖卽弗羅連斯之原稿。然開始一部分卒不可得。Thomas Sturge Moore應Literary Theatre Club之請。照原作旨趣。補而完之。乃得排演云。按此劇德法各國皆有譯本。且皆演之。德人尤稱賞不置。劇中對話。饒有興味。最後結束。亦芬芳悱惻。氣力雄厚。短篇如此作。洵不多覯。 譯者識


登塲人物

易鐸柏爾奇 弗羅連斯王子

希莫烈 商人

皮昂卡 希莫烈之妻

瑪麗亞 侍女

(時代)十六世紀初葉

(地點)弗羅連斯都城

(佈景)弗羅連斯舊式樓房與露台相通房內壁上掛毛氈設質素之食桌並置紡車紡錘廚櫃椅凳等件


幕開皮昂卡偕侍女瑪麗亞上

瑪  那個小白臉必定是王子易鐸。

皮  他在什麼地方遇見你的呢。

瑪  就在對面可以瞧見的那城裏。四面壁上畫着赤身子婦人。那個大屋子裏。那屋裏因爲畫了這些東西。平常的王孫公子們看見。都要紅臉。要發笑。但是他到像一點什麼也沒有。

皮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官吏。或者什麼有身分的人呢。

瑪  這個呀。我比譬你聽。我們所以曉得天上有神。不是因爲我們想那天使也必定有個主嗎。我看他是王子。正是這個道理。很多的人對他彎腰行禮。有替他掃路的。有脫了挿鳥毛的帽子。向他行禮的。加之他說話的樣子。總覺得非凡。他看我們哪。就同奶奶說的。彷彿是從來沒見過的窮人一般。他向我說。「丫頭、你們奶奶把這四萬克郎送還來。是什麼意思。難到非五萬克郎不行嗎。你再去問問你奶奶看。」

皮  這樣講。那個錢包裏有四萬克郎嗎。

瑪  好像都是金錢。很重的呢。

皮  那嗎。必定是他。能把這樣多錢給我們的。除了他。沒有別人。

瑪  必定是他。

皮  你講些什麼呢。

瑪  我講奶奶並沒有瞧錢。連錢包都沒有摸。只問你是怎樣的年輕。怎樣的縹緻。穿的什麼背心。什麼袴子。一連問我幾遍。我這樣說過。恭恭敬敬向他彎了彎腰。回裏。我……

皮  他怎麼說呢。

瑪  那嗎。他說。你們奶奶除了你那滿臉皺文的老頭兒老板以外。還有別的相好的沒有呢。要不然。你們奶奶心愛的。還是你那老板嗎。

皮  還有呢。

瑪  還有。我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後來向他說。那都不是。殿下。我們奶奶並沒有愛我們老板。也並沒有愛殿下。至於別的王孫公子。也沒一個相好的。殿下。你是大財主。人家個個尊敬你。我們奶奶不是財主。却也受人家尊敬。

皮  好笨貨。你並沒有點破這是我說的。

瑪  是呀。我到沒有點破這是奶奶說的。我說奶奶並沒有愛老板。也並沒有別的相好的。但是。若有人可以替奶奶解解悶。親愛奶奶。那嗎。奶奶也必然可以愛他。奶奶整天的紡絲。也倦厭的很。他雖然不是財主。也一點不貧窮。衹是奶奶的年紀輕。殿下你的年紀也輕哪。(言次强抑微笑)

皮  還有呢。還有呢。

瑪  還有。還有!我說殿下的年紀也輕。連說連笑。我笑的那模樣。眞想敎奶奶看看。他似乎也立刻就明白了。對我連連點頭。向我說。「如果我今天夜裏去訪你那美人兒老板奶奶。他肯款待我嗎。我囘說。這個自然。是不用講的。那嗎。他說。我去的時候。若是一切都安頓好了。當我過那廊檐底下時候。望你們用個暗號。招呼我一聲。」此刻光景來了。到廊檐去看看。光景來了。阿呀。那不已經來了嗎。

皮  要用暗號。用什麼東西好呢。有了。有了。就用這個寶石鑲的髻別子。瑪麗亞。我不叫你。你不要到房裏來。你下去引他來。阿呀。你聽他在敲門呢。

(瑪麗亞退下)

   我想殿下。他想誰。誰就能到手。大家閨秀。不知道有幾多。撿喜歡的討一個得了。爲什麼單單要來我這裏呢。……我總覺得有些害怕!他戀着我!難到就是這愛情的一點力量。敎他來我這裏嗎。倘若眞是這樣。我也學世上那些貴婦人可以好好兒報復我那不知醜美的瞎子丈夫了。但是。但是呀!殿下的心腸。若要像那蜜蜂一樣。一時高興。玩弄可憐的花草。那嗎如何是好呢……

(瑪麗亞開門引易鐸入復退去)

   (迎客介)哦。殿下來了嗎。殿下。像我們這樣看不得的店鋪。也有殿下要購用的東西嗎。我的丈夫他現在出去了。但是買賣的事情。不論是綢是天鵝絨是織錦。或是別樣東西。所有價目。我都清楚。想必殿下要出四五千克郎。在這裏買東西。我想這樣貴的貨物。除了丈夫希莫烈未久帶來的頂上織錦。和露卞出的縀子。此外就沒有了。請等一等。就拿來瞧瞧。 易  那有的話。只有你們這裏織錦。是天下無比。比露卡織的。還精妙的多了。那些駝背襪匠。一番苦心。織的綢縀。拿來做衣服。我連瞅都不瞅。像那樣材料。就出五千克郎。也覺得肉顫。我心裏想的綢子。若是能彀買得來。就出一萬克郎。也一點不算貴。

皮  一萬克郎哪?你若把這樣多錢給我們。那窮鬼希莫烈。可要把這屋裏東西。盡其所有。一齊獻上了。這樣多錢。在我們糊口的買賣人看來。不說別的。就是這樣想他一想。眼都紅了。

易  難到你們丈夫。可以將這屋裏東西。不論什麼。都能賣給我嗎。再講這屋子裏人。不問是誰。也能賣給我嗎。

皮  正是呀。殿下。不論什麼東西什麼人。他都要賣的。僅此他自己身子不賣。說什麼女人。什麼老婆。在他看起來。簡直就同天鵝絨什麼東西一樣的價喲。

易  那嗎等等。我同你丈夫談判罷。

皮  也好。可是他現在不在家。今天夜裏不回來。也未可定。我想。我陪着你。將這店裏東西都瞧一瞧。好不好呢。

易  皮昂卡。就是你的身子。我想買呢。

皮  你說什麼。要是這樣。我可不能陪你了。敎我把自己身子賣了去。這些話。我頂忌諱。你請回罷。雖然是對你不起。你的話。我可是不能依從的。

易  再也不提了。你且忍耐些。剛纔算我失錯。請你原諒一些。

皮  殿下。我看這裏一點什麼沒有可留戀的。

易  都只爲有你呀。只爲你這美人兒在這裏呀。我思想你。連性命都不要了。這個人。原來爲着愛美色。才出人世呢。

皮  唉。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以爲你可以買來的那美色正是爲你要買纔出人世。當眞是這樣嗎。

易  皮昂卡。你這張嘴好利害。只好聽你說罷。你的身價。是不能講價的。市廛裏買不來的那樣貴重。我爲你黑夜朝星裏竄來竄去。月亮四周圍趕來趕去。好像身上長了翅膀一樣。市廛裏買不來的你。我這個人。原來爲着愛你。纔出人世呢。

皮  你們貴胄。無論是誰。調情的時候。總是這一套話。殿下。我就是問你可曾想到世上有金銀換不來的愛情。我雖然是市廛裏買來的女子但是……

易  噯。你說的太離奇。好像敎人猜燈謎了。看來。又敎你戲弄了呢。

皮  殿下。我現在是將我結婚的事情。說給你聽哪。我說我家丈夫他也同平常人家的樣子。到結婚市場去。揚揚得意。在那裏議起交易來。

易  好個古怪的買賣人。實在是可惡。

皮  就是這樣。比起你來呀。要算很能幹的買賣人了。他曉得誰是可以同他辦這交易的……在我面前。從莫提過錢的事。不過拿錢來降我父親。向我只說是誠實不欺的。很自由的。愛情永久不變的。

易  哦哦。好縹緻的皮昂卡。眞正可愛。好像月亮一樣。你這雪亮的光。和那閃似的機變。逼的我羞辱沒處躲了。過去的我。像是從現在的我。分開一個影子。嚇的逃了。

皮  殿下。就是變了影子。也沒有什麼相干。那影子做的事。或是已經做過的事。管他做甚。難到越發想不到年輕勢力戀愛上去。越發敎這影子拖累了嗎。

易  衹是這個地方。有宮廷裏沒有的好處。宮廷裏有的。不過是鍍金的星。這裏却有一輪明月。放出亮光。照得夜裏如同白日一樣。

皮  殿下。你給我那許多錢。尙且不收。由此可曉得我這個人。不是你那幾句花言巧語能彀買去的女子呀。

易  任你怎麼說都好。天仙似的皮昂卡。任你怎麼說都好。你看。我將笛子帶來了。把門好好關起。我們學那古來波斯國衆皇子。在巴比倫皇帝的空中庭院飲酒。邀這明月飲杯酒罷。我會吹這曲子。笛聲一起。神魂便浮到空中狠高的所在。就像將庭園掛在天空一樣。(譯者按巴比倫空中庭園乃巴比倫王Nebuchadnezzar(紀元前六〇四——五六一)爲招待Medis女王造也稱古代世界七不思議之一)

皮  我老板。他要回來。也未可知。我同你就這樣是不行哪。

易  又來了。剛纔不說他今晚不回來嗎。

皮  他去的時候。是說過大槪不囘來的。但是究竟怎樣。我不知道。若是眞個不囘來。他每回必敎嬸娘來這裏住宿。如今嬸娘還沒來呢。

易  (吃驚介)什麼聲音?

(二人傾耳聽介聞瑪麗亞與人爭吵聲)

皮  大槪瑪麗亞因爲什麼罵那貧嘴婆罷。

易  不是。有一個像男子漢聲音呢。

皮  殿下。再可以請回了。

易  皮昂卡。我怎捨得就同你分手囘去咧!我這雙眼睛。已經爲你所管了。想飽飽的看你一下。那知就同瘋了一樣。我是這弗羅連斯頭一個大財主。當今的王子。但是今日爲情。王位都不要了。一切土地也不要了。情願逃到秘羅司或者斐梭列什麼鄉間去。我如今變成這樣一個癡情的漢子了呀。那秘羅司加地方。有我一所別墅。乃是用大理石造的。有千萬株薔薇花。將屋子包在當中。裏面壁上描着名人繪畫。但願在那裏。聽聽你的笑聲。和你叙叙情話。悄悄靜靜親個嘴啊!那我也可以領略領略溫柔鄉的趣味。

皮  你告訴我什麼叫作情哪?

易  哦。情嗎。但凡所想的。所望的。所感覺的。都是將兩個心。兩個魂。兩個胸腹。和攏在一處。這就叫作情。

皮  這樣有情的男女。豈不同啞巴一樣嗎。因爲他們所想的。所望的。所感覺的。旣然是一樣。彼此就用不着叙什麼情話了呀。

易  那嗎。怎麼解說纔好呢……情就是情。就是親嘴呀。兩個摟一摟呀。

皮  你說的這個情。我們老板他將一禮拜帳目打總記好了的時候。就要纒我耍一套。

易  拿你配那老頭兒。原來不稱。我這樣癡呆。配你也是不稱。但是憑我這樣年輕。這樣勢力。這樣熱心。比起衰瘦的吝嗇老頭兒。我想更易得與你這樣美貌調和了。

皮  這個你說的到不錯。我們老板那樣人。好比猫頭鷹。簡直不能見太陽。怎敢與你們貴胄會面呢。

易  一年到頭。刻刻怕虧本的一個買賣人。自然有了膽小病。一點氣派也沒有了。他們好比囚檻裏犯人一樣。瞧人家喜歡。覺得自己一點生趣也沒有。就是吃樣東西。也不願嘗那東西的味兒。只問那是幾多錢。就心裏默着嘗那樣價錢的東西。

皮  我幼小之時。我們老板。虔心虔意敎我紡絲。當做眞的一樣。他瞧我純然是個天眞爛熳的女孩兒。像你們每逢在街上遇着我。兩隻眼睛釘住不放。那種樣子。他從來沒有過。

易  你的見識也太小了。

皮  我們老板。素來隨隨便便。不知道講虛禮。他的眼睛對我瞅的時候。必定是算我身上衣服價錢,我總有些麻頭皮子。

易  罷了。你們老板的事情。一槪不用理會了。譬比一個花蝴蝶。從蜘蛛網裏逃出來。脫了這愁苦的日子。到那四面薔薇花包住的鄉裏。偺們兩個做個窠可好呢。到了那所在。想起我們從前的日子。眞像天晴了一般。歡天喜地。叙叙情話。好比做過一塲惡夢。

皮  肯敎我陪你去嗎。

易  這個自然。世上人正在作惡夢。苦海裏過日子。你我就此躱開。逃到薔薇花小山裏去罷。這些夢中的人。就說生在世間。我們好比小小鳥雀。在他們上面飛過的時節。定要拚命快飛。到了他們看我。只有稻穗那模樣。大飄在狠遠的天空裏。這才妥當。不要敎他們追上哪。而且必要去得遠遠。直到聽不見這些人嘲笑你我才好。住在那小山上薔薇洞府裏。開眼一看。好比身在畫圖裏面。何等的好。我們就躱到那裏去罷。皮昂卡。你也同去。你的意思怎樣?

(樓梯有脚步聲)

易  什麼聲音?

(門開二人左右分離儼如犯罪店主人希莫烈上)

希  哦。哦。你原來在這裏。爲什麼不出來接我。把外套接了。且慢。先把東西接去。這些東西眞累墜。今天一點生意也沒有。不過賣了件皮衣。給那大僧正的公子。這位公子。巴不得他老子就死才好。算計等他老子死了。就好看這些東西。照顧照顧我們。呀。有客。他是誰。是你的親戚。還是你本家弟兄呢。想是從外國回來。不知道我不在家來的罷。我想是這樣。但是我不在家。家裏同空屋一樣。眞個對不起。失禮得狠。

皮  他也不是我的親戚。也不是我的弟兄。

希  也不是親戚。也不是弟兄!那是什麼。看你這樣加敬。究竟他是誰?

易  我是易鐸柏爾奇。

希  什麼。(作驚訝狀)就是這弗羅連斯大王的世子殿下嗎。我每天晚上在這窗戶裏。看殿下宮內那座塔。有時月色朦朧。黑漆漆的放寶光好像銀子包的一樣。難得殿下到我們這兒來。我這妻室長的雖不美貌。却狠老實。沒有婦女們那種壞毛病。見了人不知那裏來的許多窮話。光景他不致於這樣惹殿下發煩罷。但是!

易  好說。好說。你這位老板奶奶眞縹緻、款待我十分周到。若是你夫妻願意。我可以常常來這小屋子裏逛逛。再者你到外國去做買賣的時候。你的妻子時時罣記你。若是憂悶成病。可了不得。我到想來這裏替他解解悶。不知道你的意思怎樣。希莫烈?

希  殿下。這件事敎我怎樣囘答。好比奴隸。自家舌頭被人繫起。就想說也說不出來。若是不謝謝。也不像男子漢行事。只得心裏厚厚的感謝了。殿下金枝玉葉。何等高貴。竟然不拘貴賤。來到我們買賣人家。拿我們當做朋友一樣看待。這眞是三生幸事。老天爺的好報呀。我說的這些粗話。或者有犯殿下的尊嚴。也未可知。但是我們做朋友的日子。還在後來。今天殿下駕到。大槪是要在我們店裏買什麼罷。請問殿下。可是不是?無論是綢子。是天鵝絨。種種貨物多的狠。今天夜已深了。但是我們買賣人。爲圖點小利益。不分晝夜都要做事的。對不住。閒話說的太多了。(向皮說)皮昂卡。那些貨物拿到那兒去了。快拿來。把紐子解開。坐在那裏解的好。不是那個紐子。也不是那個紐子。放快些。放快些。不能敎客久等着。哦。就是這個送到這兒來。狠貴重東西。好好兒拿住。(向易說)殿下。勞你久候。這是露卡出的織錦。請瞧一瞧。縀子上面織的薔薇花巧妙的狠。殿下。你用手摸摸。柔軟的和水一般。而且非常結實。再看這薔薇花怎樣。怎麼織的這樣巧妙。我想就是秘羅司加同斐梭烈那兩處小山上開的。雖然頂美。到了春天以後。也沒有這樣好看的花了。就是有。也不久就要枯的。好一點草花的運命。都是這樣。原來老天和他親生可愛的孩子們作對頭。不殺死他不止。殿下請看這上面織的薔薇。可算得是四時不凋的鮮花。我一尺一尺用金子買來的。平常十分刻苦省下的黃金買來的。

易  好了好了。這東西當真好。明天敎管事的來。將這個交給他得了。價錢你要幾多。我給你雙倍。

希  哦呀。這可了不得。謝謝殿下。請讓我在殿下手上接個吻。剛剛想起來了。小的這點裏還有一件寶物。就是卑列加人做的禮服。天鵝絨地子。上面石榴花。這石榴米兒。一個一個全都是眞珠做的。那條頸帶也全用眞珠聯成的。珠子分量很重。再講光采。比在黑屋子裏瞧的月亮還白。大塊的紅寶石。像火盆裏着炭那模樣亮燦。就是大僧正也決沒有這樣寶石。印度人也沒有的。那枝別針更做得非常精工。就是瑟理尼(意大利彫刻家金匠一五〇〇——一五七一)巴結大僧正也沒爲他雕過比這個好看的。殿下務必要將那件衣服留下。在弗羅連斯地方。比那件再講究的衣服可沒有了。殿下穿那個非常合式。像那樣闊氣的衣服。除了殿下。還有誰配穿呢。皮昂卡。你想對不對。就求你在殿下面前說句話罷。只要你一說。任怎麼貴的東西。就是要用殿下遇難贖身的錢。我想殿下也沒有不依從的。若是照這樣辦。也有你一半好處。

皮  我也不是你的掌櫃的。誰知道你的天鵝絨衣服。這些事!

易  噯。噯。皮昂卡。我買了那件衣服就是。你們老板是個老實人。他所有的東西。不論什麼。我一齊買了罷。皇子的身子是不能不贖的。而且我落在這樣美貌的敵人纖手裏。眞個幸福。

希  一齊全買?請殿下全買了罷。本來就是五萬克郎也不想賣。旣然是殿下的事情。有四萬克郎就行了。若還嫌價錢太貴。請殿下說個價目就是。殿下。我現在正在那裏胡想呢。我想殿下在宮裏。穿了那件光彩奪目的闊衣服。雜在女官隊裏。越顯的花中之花。殿下一舉足。那些美麗的女官。個個都想得殿下寵愛。挨在殿下身邊。一個個打四周圍貼住。好像蒼蠅一樣。

易  希莫烈。你也是張水嘴。少編幾句也就彀了罷。難到眼面前有這樣體面的女官在這兒。你竟忘了不成。他耳朶裏必不願意聞這些無聊的白話。可是不是。

希  是。是。再不講了。殿下。怎模樣。現在說的那件禮服。可肯買下咧?四萬克郎!當今的儲君殿下。這幾個錢算什麼。

易  明日早上敎管事的安陀虐恬司達來這兒同你接頭。若是要。漫說四萬克郎。就是一萬萬也可以。

希  一萬萬克郎!殿下賞我這樣多錢。那就不論什麼時候。要什麼東西。都可以孝敬了。從今天起。我們住的這房子不必說。這房子裏所有的東西。不問什麼。都是殿下的了。阿呀。阿呀。一億克郎!就是心裏思想會子。也要眼花!若果能這樣。我在這所在要算頭一個大富翁了。那時節買葡萄田。買地。買花園。從密蘭到西細里這一帶的綢縀。都爲我所有。阿剌伯大海裏出的眞珠。也全歸我。多謝殿下。殿下若要什麼。無論怎樣。我不會說不情願。

易  希莫烈。你聽我講。若是我說想要這個體面皮昂卡。你待怎樣!

希  這個。殿下取笑了。這樣女子。怎麼配伺候殿下。他們在家裏紡紗長大的。皮昂卡。你說是不是?快去。線車在那兒候着你呢。快去坐着紡紗罷。女人家操勞家務事情不能躱嬾的。爲什麼呢。手一閑着心就花于。呵、去坐下罷。

皮  敎我去紡個什麼咧?

希  你愛紡什麼紡什麼。人情世故。你是不曉得的。年輕的人思想簡單。心又太直。知慧這件東西。是同年歲一塊兒來的。上了年歲自然會明白了。人情世故。我狠透徹的。如今頭髮已經花白。青春時代老早過了。不算那些。今天晚上快樂到極處了。不指望來這樣一位貴客。受這位客人愛護。主客相投。心裏覺得狠舒服。

皮  容易毀的螺絲條已經壞了。車輪子一天轉了沒歇。也鈍完了。今天晚上算了罷。

希  那兒有的話。那怕什麼。明日早上你再做。每天紡紗是你的功課。達爾昆見牛柯烈沙的時候。牛柯烈沙正在紡紗。但是他或者帶紡紗帶等著達爾昆來也未可知。(按達爾昆。羅馬第七代王盧希亞達爾昆之子也。牛柯烈沙者。其臣柯剌青司之妻。爲達爾昆汚辱自殺。人民旣厭盧希亞之暴虐。復忿太子無道。遂殺太子以叛。盧希亞廢逐出境。改王國爲共和國)誰知道他的眞情咧?婦人家心腸。眞正猜不透。殿下。他們外國。沒有什麼古怪的事嗎?提起古怪的事來。今天我在披薩鎭市上。聽說有英國商人發賣比羽毛還賤的哈喇。聽說這班商人。要求董事許他們這樣的。這樣事情也好做的嗎?元來商人對于商人。是不能不做那樣狠毒的事情嗎?總而言之。在這國裏住的外國商人。平白的要了特權。將我們利益。都奪了去。這樣事情。也做得的嗎?

易  那嗎。你的口氣。是要我替你們商人設法維持你們的利益嗎?敎我爲你們利益去查辦董事嗎?你們買賣人。從呆瓜手裏買來的。還賣給大呆瓜。如今要套我出來管這些閑事嗎?希莫烈。羊毛賣出買進。是你的事。我一槪不管。

皮  殿下。丈夫不會說話。請殿下莫要見怪。他雖然是正直。但是時時刻刻心在買賣上。肚裏一上一下只顧默算羊毛的價錢。(向希白)你說這些話不嫌含憎嗎。殿下來這兒。你的窮話無千帶萬。惹的殿下不歡喜。這還了得。向殿下告罪才是。

希  眞正對不起。那嗎。換樣別的事情談談罷。聽說大僧正(按卽羅馬法王前文俱同)爲保意大利平和起見。通告法蘭西皇帝。禁止他越那個有名的雪盾阿爾勃斯山過這邊來。法蘭西皇帝若是來了。光景比內亂和土匪蹧擾。還要利害些呢。

易  阿呀。又是法蘭西皇帝。這些話已經聽彀了。只謠言要來。到底還沒來。就說來了。管他的。你我現有比這個更密切更要緊的事呢。希莫烈。

皮  (向希說)又說這些話惹的要緊的客不舒服。豈有此理。你說法蘭西皇帝怎麼樣?這些寡話。和說英國羊毛商人的事情。有什麼分別。

(希莫烈退立後面)

   這樣專說寡話的人。眞沒見過。我討厭極了。小氣樣子擺在臉上。一雙手比冬天北極的樹葉子還要白。一張嘴結裏結巴的。不知道說些什麼。吐沫直噴。

易  阿。可愛的皮昂卡。那漢子同你我全然合不起把來。無聊的市儈。他不過是個老實光棍。會說的買賣人。賤買貴賣。口裏吹的天花亂墜。這樣厭物。我從來沒見過。

皮  卽刻無常來找他就好了。

希  (改轉其面向)阿呀。無常!這是誰說的?不能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夫妻們同客正在歡歡喜喜的。徧要提無常。那無常可要尋個事來做做呢。犯了姦情的骯髒人家。無常去找他。那是應當的!就是貞節女子。也有漸漸的嫌厭自己丈夫。不怕犯法。流于淫亂的。無常也好去找這等人家。(取笛介)殿下。這是什麼東西?哈哈。元來殿下打算帶來吹給我們聽的。請殿下吹來聽聽。剛纔又說些不相干的話。請殿下沒怪。這且不提。請吹來聽聽。

易  不行。今天晚上不吹了。改天罷。(向皮說)趕偺們倆除了天上的星。沒有外人聽的時候。我再吹。或者只有嫉妬我們的月亮在上面。那也行。

希  殿下。不要這樣說。請吹來聽聽。可以嗎。我時常弄條線把指頭彈着玩。或者劈根蘆柴管子吹着玩。聽說凡是有奇技的人。可以安慰自己。將他可憐的靈魂。從牢裏帶了出來。又聽說有種不思議的魔法。藏在這笛子裏。吹的時候。將葡萄葉子載在婦人家頭髮上。就是未開知識的女子。也要迷惑。狂的像蕩婦一樣。這樣事情。當眞有了可了不得。我知道殿下的笛子是潔淨的。所以請殿下吹給我們聽聽。請吹個滑流曲子把我耳朶興興起來。我的靈魂。此刻好比在牢裏。安慰這可憐的靈魂。頂好是音樂。皮昂卡。你也幫我求求。

皮  只管放心。殿下他要擇個地方檢個時候。現在不是那個時候。我不能跟你那樣一昧的胡纒喲。

易  希莫烈。改天夜裏吹罷。我今天夜裏聽了皮昂卡嬌聲軟語。可以算得音樂。已經心滿意足了。皮昂卡一張口。連空氣都嬝嬝動人。懂了不歇的地球。也定住不動了。就使還動。也要聽皮昂卡的意思。

希  這是你恭維他喲。他的德行怪好。說他好看。那是沒有的事。到是這樣好些。殿下。小的乏的狠。總想尋個事快樂快樂。殿下旣不願意吹笛子。可肯共小的飲杯酒呢。

(遠望桌子)

   殿下。請在這兒坐罷。皮昂卡。也替我拿張椅子來。把窗戶關上。插上閂。我刻妨那些好管閑事的。在外面窗戶縫裏偷看我們。嗄。殿下請乾這盃。(急慌起立介)殿下衣服上這塊髒。是什麼東西?顏色紫的像耶蘇胸脖子上傷一樣。是潑了葡萄酒在上面嗎?人說潑了葡萄酒就要潑血。其實是鬼話。那有這囘事情。殿下。小的的葡萄酒。合口味不?烈勃爾斯的葡萄酒。好比烈勃爾斯的山。實在利害。塔司港葡萄田裏出的葡萄酒更養人。

易  希莫烈。求你許我敬皮昂卡一盃酒。皮昂卡的嘴唇。一挨這盃子。酒的味道更好了。嗄。皮昂卡。你喝。

(皮昂卡飲酒)

   阿呀。無論怎麼甜的密。不能比這盃子裏酒還甜!希莫烈。你不嘗嘗這酒嗎。

希  殿下。可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今天晚上同你一塊兒喝酒吃東西。實在嚥不下去。心裏怪汚躁的。好像瘋了一樣。不知道怎麼會事。腦袋裏想的希奇古怪。害得我口裏凈淡寡味。眞嬾得吃喝了。

(向壁邊行去)

易  可愛的皮昂卡。希莫烈一頓說。說的我一點興致也沒了。回去了。明日再來罷。什麼時候好咧。

皮  天黑了就來了。我一時見不着你。那一時就算虛生了。

易  阿。阿。你把你眼睛給我瞧瞧。只當照鏡子。在你眼睛裏瞧瞧我自己模樣。可愛的皮昂卡。你眼睛裏的我。不過是個影子。但願我的影子永遠住在你眼裏。凡是不像我的東西。無論什麼。你別要瞧。你瞧見別的東西喜歡。我狠忌妬。

皮  殿下。你的模樣。無論什麼時候。總照在我眼裏。有情的眼睛。只要一望。不論怎麼不相干的東西。總瞧見心上人的影子彷彿在那兒。這且不講。明日一早。雀子還沒叫的時候。你到這兒來。我跕在這廊檐上面候你。

易  你見我來了。就下梯子來相見。

皮  若是殿下想這樣。我連性命都可不顧。

易  希莫烈。我要回去了。

希  還早呢。爲什麼這樣早就忙着要回去呢?每天夜裏午鐘還沒敲呢。再略微坐一會兒。此刻一分手。好像不能彀再在這兒會面。心裏實在難受。

易  用不着猜疑。希莫烈。我永遠親近你們。但是今天夜裏要回去。立刻要囘去。明日一早、皮昂卡。

希  原來這樣。那嗎只得聽便了。新同殿下結交。本想從從容容的叙叙話。但是也不好强留。不用講。殿下的父親。在那兒眼巴巴的候着殿下。殿下同胞的。不就是殿下一個人嗎。殿下眞是一家的屋柱子。正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弗羅連斯一般的傳言。都講殿下父親的那些外甥。都不喜歡他舅舅。說是外甥少爺們。瞧殿下做了太子。一個個都不服氣。因爲望見殿下的葡萄田。眼就紅了。殿下晚安。皮昂卡。拿火燭來。舊樓梯到處都開了窟洞。月光模糊的瞧不見。阿。小的替你拿着外套同劍罷。噯。殿下不必客氣。小的替你當差是應當的。殿下的大駕到我們這樣不成樣子的商人地方來。不嫌氣喝了我們的酒。又吃了我們的粗麵包。以後我夫婦兩個。時常要說起今天晚上的歡樂。同賣了許多錢呢。阿呀。這柄好寶劍!這把劍確乎像蛇一樣。又軟又利害。正是人說比蛇還可怕那個法拉(按法拉十六世紀意大利有名之製劍家)造的呢。有了這樣好寶劍。就在這齷齪世間裏也沒什麼可怕的了。我也有把劍。現在多半上銹了。我們太平世界裏男子。跟人學的是謙讓。就像自己肩上有多重的擔子。對于這不正的世間。毫無一句怨言。就是受了冤曲。也只好忍氣吞聲。總而言之。學成最會忍耐的猶太人一般。要從苦痛裏面尋快樂。雖然是這樣。那年我到巴西國去。路上遇見一個强盜。他想搶我揹行李的馬。被我一劍刺着他咽喉。我就走了。任憑世上人怎樣恥笑我。侮辱我。虐待我。我都忍耐得下去。但是要想奪我手裏的東西。就是吃飯用的一個小盃子。他的禍事就到了。只怕犯了這點小罪。就要送命。不知什麼希奇古怪的土地裏。長出人來!

易  你爲什麼說起這些來?

希  易鐸殿下。不知什麼緣故。小的總覺得我那把劍比殿下的還要鍛煉得好些。較量看看好嗎?隨便比着玩、眞比試都使得。但是殿下不會推辭。我們這等人不是殿下的對手嗎?

易  阿。這個狠有趣味。說什麼眞的假的。怎樣敎作較量。把我的劍遞給我。你也去拿你的劍。照你說的。殿下的劍和商人的劍兩下比較。到底誰的鍛鍊得好。今天晚上要解決這個大問題。好。你取劍。怎模樣較量法?

希  殿下。你到我們這破屋子裏來。眞是無上的恩惠。皮昂卡。將我的劍拿來。桌椅搬過一邊。決鬥非得預備個大塲子。再者。皮昂卡。你拿火把在這兒跕着。爲的我們原是鬧着玩兒。可不能當眞決鬥起來。

皮  (向易說)將他殺了!將他殺了!

希  掌住火把。

(二人開鬥)

希  哼。來了喲!哼!要不然。你先動手?

(希手受創)

   些微碰傷!沒什麼。僅此這一點!火把礙事。瞧不清楚。放不着傷心。皮昂卡。沒有什麼。你丈夫受點傷。算不了什麼。拿布來給我包起。噯。沒有大傷。挨一會兒罷。用不着這樣擔心。還把布揭去。流點血算什麼。(撕棄繃帶)好。再來一回!再來一囘!

(希莫烈擊落易鐸之劍)

   殿下怎模樣?我贏了。我的劍更加好些罷。但是我們再用短刀比比看?

皮  (向易說)將他殺了!將他殺了!

希  皮昂卡將火把滅了。

(皮昂卡滅火把)

   好。殿下。偺們拚個你死我活。或者偺們倆都死。就是偺們三個人都死也行。

(二人開鬥)

   這個……哼、畜生!再也逃不了我手裏了。

(希莫烈按易鐸伏于桌上)

易  胡鬧些什麼!不要按住我頸脖子。快放手!我是一位王子。這國裏的儲君。你不知道狡猾的法國人。等着我父親血統絕了。就來占領這地方嗎。

希  歇嘴!你父親不要你這樣嗣子。這是幸事。我們弗羅連斯國裏。也不想要淫亂的昏君。你這條性命。還是做了弗羅連斯百合花的肥料好。

易  放手!放了你這骯髒的手!叫你放鬆這兒。你難到聽不見!

希  不行。你這樣無惡不作的人。天理難容。你此刻止有恥辱。你的生涯同這恥辱一塊兒完事罷。在這無上恥辱之中了了罷。

易  阿你要殺我、先把神父喊來!

希  喊神父來幹什麼?你的罪惡。今晚向你不能不見面的上帝。和你以後永遠瞧不見的上帝說了就是。你的罪惡。是慈悲不來的。慈悲不來的。所以頂正當。頂正當。所以慈悲頂深。你向這位上帝說了就是。再者于我自己也……

易  哦呀。親愛的皮昂卡!救我!救我!皮昂卡我無辜被殺你應該曉得的。

希  當面撒謊。難到你還想活不成?搭了舌頭像死狗一樣死了罷!死了罷!死了罷!待一會安寂無聲的弗羅連斯河流接你屍身。那嗎。人不知鬼不覺。就葬在大海裏面了。

易  阿。阿。基督。若是今晚肯收我這齷齪靈魂就好了!

希  Amen。皮昂卡、你也要照樣祈禱。

(易鐸絕息希莫烈立起注視皮昂卡皮駭極若狂張其兩手奔希身邊)

皮  你這樣强幹。爲什麼以前我總不知道呢?

希  你長的體面。爲什麼以前我總不知道呢?

(二人相抱接吻)

下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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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44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75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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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56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6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包括兩岸四地、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包括新加坡、加拿大、韓國、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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