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 (四部叢刊本)/卷二十五
張狀元孟子傳 卷二十五 宋 張九成 撰 張元濟 撰校勘記 海鹽張氏涉園照存吳潘氏滂憙齋宋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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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五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九成子韶
孟子曰仕非爲貧也而有時乎爲貧娶妻非爲養也而有時乎爲
飬爲貧者辭尊居卑辭冨居貧辭尊居卑辭冨居貧惡乎宜乎抱
關擊柝孔子甞爲委吏矣曰㑹計當而巳矣甞爲乗田矣曰牛羊
茁壯長而巳矣位卑而言髙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
余觀孟子此章士大夫仕宦其可不審處乎夫有爲貧而仕有
爲道而仕不可不辨也爲貧而仕者以家貧親老也其仕主於
爲貧不主於行道也是故辭尊居卑辭冨居貧抱關擊柝之職
皆所甘心焉謹啓閉嚴廵驚其職盡矣若治亂非所與知也是
故簡𠔃之詩有左手執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之美而君子陽
陽有左執翿右招我遊敖其樂只且之蓋爲貧而仕雖伶官
之賤有所不屑盡執籥執翿秉翟之職不愧其禄而巳其色如
赭其樂只且蓋以無愧也此詩所以謂之賢者又謂之君子以
其爲貧而仕無愧於心也孔子爲貧而仕甞爲委吏則㑹稽盡
其職甞爲乗田則牧養盡其職聖人之道蓋在於此夫立乎
人之本朝乃爲行道而仕也非爲貧也致君澤民於堯舜措人
人於太平此其職也諌不行言不聽膏澤不下於民則當舎之
而去乃偃然在位惟恐失之天下可恥莫大於此故士君子知
時之不可有爲則委心俯首於抱關擊柝之賤乗田委吏之職
伶官樂人之微盡心其事求禄以養親焉不敢叨據公卿之位
恐道之不可行而爲天下之大恥也嗚呼聖賢大訓豈不昭灼
而鄙夫患失夸者死權以苟得爲心以僥倖爲志紆朱曵紫擁
節執圭無一𥙷於君民乃自以謂得志而不知其恥有過於市
朝之撻也孟子此意以商鞅騶忌孫臏秦張儀稷下諸人立
乎人之本朝而以隂謀詭計縱橫捭闔卓異荒唐爲事業或
𥨸相位或坐輜車或佩六印或據康莊揚揚以爲得計以聖
賢之道觀之其恥有過於此者乎然則士君子仕宦爲貧則當
居米鹽筦庫之職以無愧其心爲道則當尭舜君民太平一丗
可也可妄據卿相之位乎孟子爲賔師則盤礴於齊一爲齊
卿不旋踵而致仕蓋爲此也
萬章曰士之不託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諸侯失國而後托於
諸侯禮也士之託於諸侯非禮也萬章曰君餽之粟則受之乎曰
受之受之何義也曰君之於氓也固周之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
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問其不敢何也曰抱𨵿擊柝者皆有常職
以食於上無常職而賜於上者以爲不恭也曰君餽之則受之不
識可常繼乎曰繆公之於子思也亟問亟餽鼎肉子思不恱於卒
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日今而後知君
之大馬畜伋蓋自是臺無餽也恱賢不能舉又不能養也可謂恱
賢乎曰敢問國君欲養君子如何斯可謂養矣曰以君命將之再
拜稽首而受其後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爲
鼎肉使巳僕爾亟拜也非養君子之道也尭之於舜也使其子
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備以養舜於畎畒之中後舉
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
此一篇大抵辨正名分以爲士子辭受之大節夫諸侯失國當
託於諸侯黎侯寓于衛淳于公寓於魯是也士非諸侯無託於
諸侯之理然而朝不食夕不食飢餓不能出門户則將如之何
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又不可不辨也何謂賜抱關擊柝之
賤皆有常職旣有常職則當受賜士非有職事也何名以受賜
哉君大不能行吾道又不能行吾言而曰使飢餓於我土地吾
恥之待之如齊民一等有賙給之義此名之正者也不得而不
受夫士不當託於諸侯託於諸侯則犯分故謂之非禮士不當受
賜士而受賜則害義故謂之不恭夫禮義由賢者岀而託諸侯
受無名之賜以犯先王之典刑安得謂之士乎然則不託於諸
侯不受賜於諸侯非謂求名譽眩流俗也不敢犯名敎也然先
王之道要在千古爲可行非務爲沽激崖異使人憔悴辛苦如
泄柳叚干木屈原申徒狄之見也是故雖不可託於諸侯不可
受賜於諸侯而有周之則受之路名分旣正禮義不虧退自等
於齊民進不犯於名教此先王之道所以通萬古而無弊也然
而周之之内尚有乎曰有其如何曰國君有養賢之義養
賢亦周之之義而又有大者也其法如何曰以君命將之吾則
再拜稽首而受其後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一一以君命來也
此養賢之法也堯之於舜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
羊倉備以養於畎畒之中是也魯繆公雖得養賢之名而不
得養之之法何以言之亟問子思亟餽鼎肉子思以爲鼎肉爾
使巳僕僕亟拜也豈養賢之道乎於其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
之外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是也堯得
養賢之義而又得尊賢之義其尊賢也如之何曰使舜徽五典
宅百揆賔四門孟子所謂後舉而加諸上位是也養賢至此此
王公之道也繆公旣失養賢之義又有甚焉者其甚焉者如
之何曰子思摽使者之後臺臣自此不復以鼎肉來餽矣孟子
所謂自是臺無餽也繆公不學甚矣嗚呼冉有以事爲政孔子
正之子以取爲假孔子又正之名分不可犯也名分乃先王
之道不可干也若孔子侍坐於哀公賜之桃與𮮐焉孔子先食
𮮐而後食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公曰𮮐者所以雪桃非爲食也
孔子對曰丘知之矣夫𮮐者五榖之長郊禮宗廟以爲上盛果
屬有六而桃爲下𥙊祀不用不登郊廟又聞之君子以賤雪貴
不聞以貴雪賤今以五榖之長雪果之下者是從上雪下臣以
爲妨於教害於義故不敢公曰善哉夫𮮐桃微物聖人食之其
先後有序其名分不亂如此則夫託於諸侯受賜於諸侯周之
養之尊之又豈可不辨乎一亂其名是謂敗名一踰其分是謂
犯分傷於教而害於義將得罪於先王矣由是知孟子之或見
或不見或受或不受蓋皆傳孔子之心法而丗之君子輙〈疑之〉
非之至詈之何哉
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
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爲臣不敢見於諸侯禮也萬章
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
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爲也哉曰爲其多聞也爲
其賢也曰爲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况諸侯乎爲其賢也則
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繆公亟見於子思曰古千乗之國以友
士何如子思不恱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
思之不恱曰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徳
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乗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
而况可召乎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
壑勇士不忘䘮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問招虞
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
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况乎以不賢
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
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詩云周道如砥
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
然則孔子非與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
此一章辨庶人無見君之禮而君有就見賔師之禮庶人有往
役之義而君無挾貴友臣之義何謂庶人無見君之禮如在國
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市井草莽皆謂庶人庶人不執
質爲臣故無見君之禮何謂君有就見賔師之禮爲其多聞也
則天子不召師如武王訪于箕子謂其賢也則先主訪于草廬
故君有就見賔師之禮何謂庶人有往役之義如傅說築于傅
巖是也何謂君無挾貴友臣之義如子思不敢與繆公爲友是
也蓋友也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使繆公德與子思同則如
堯之友舜無不可也儻德不及子思論其分則繆公爲君子
思爲臣君無友臣之理論其德則有德者宜爲師師則繆公當
事子思耳不可以友言也夫見賢人當以其道故齊景公以大
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招之非其物也招虞人非其
物虞人尚不敢往況招賢者非其道賢人豈肯見乎然則招賢
者之道爲如何哉禮義而巳禮爲賢者出入之門義爲賢者所
由之路人君能不以富自驕不以貴自大虚心屈巳鞠躬下意
執賔主之禮講師弟子之義以見賢者此所謂招賢者之道也
然則孟子不見諸侯非自大也不敢犯名分也人君不知就見
之而欲其犯名教而來見是以非禮非義待孟子也萬章之疑
可以頓釋矣故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之
詩爲證夫砥以言其平矢以言其直君子履平直之道故不敢
犯名分以見諸侯小人視君子所履平直以爲法故虞人亦知
死於其職不敢妄就大夫之招萬章不悟乃引孔子不俟駕爲
可謂不𩔖矣夫孟子方與論庶人及賔師之非人臣之義
也孔子聖人難以庶人爲比矣故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
官召之也古人謹於名分如此非私意也皆天理之自然也一
犯其分亂之道也昔司士賁問於子游曰請襲於牀子游曰諾
縣子聞之曰汰哉叔氏專以禮許人夫唯諾一失節君子得以
譏之況庶人無禄輙犯有位之名分而人君自大敢忽賔師之
名分哉師友一道耳師且不可以爲友而庶人乃得與有官職
者同乎深味此義其大矣哉
孟子謂萬章曰一郷之善士斯友一郷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
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爲
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丗
也是尚友也
昔孔子繫乾之九五利見九二之大人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又曰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
親下則各從其𩔖也明此一爻之意則孟子論友可得而言矣
夫德有小大故友有廣狹德愈髙則友愈逺尚友古人者非忽
天下善士也友天下善士者亦非忽一國也友一國善士亦非
忽一鄊也友一郷善士非忽比閭族黨之間也其𫝑自然也使
其德宜爲一郷之師而屈意友宜爲一比之師者其念慮精神
言論風𭥍長短不合參差不齊一比之師將求其識慮足以師
一比者爲友矣而一郷之師亦將求其識慮足以師一郷者爲
友矣此自然之故也故同聲者乃相應同氣者乃相求水不得
不流濕火不得不就燥雲之從龍風之從虎易位則無功用矣
是以性本乎天者皆翔于雲衢性本乎地者皆群于藪澤自然
之理不得不爾也然有志之士豈肯以善足爲一郷之師而止
哉深造自得居安資深必求爲一國之善士矣豈肯以善足爲
一國之師而巳哉旦而又且新而又新必求爲天下之善士矣
豈肯以善足以爲天下之師而巳哉旦而復旦新而又新必尚
論古人而友之古人往矣吾何得而爲友也是何言歟昔狄仁
傑謂獄吏曰方黃卷中對聖賢語何暇與俗吏語耶此盖誦詩
讀書想像其音容髣髴其三如出乎其時如對乎其人𭣄其
遺芬味其餘嘬而友之不止此也又以其時攷之若西漢尚功
名而薛方獨尚名節爲西漢第一人東漢尚名節而黃憲尚器
度爲東漢第一人魏晉尚浮虛而卞壼獨尚忠孝爲魏晉第
一人有唐尚辭章而韓愈獨尊經術爲有唐第一人然而自東
漢以下至李唐求古人之超絶者如此可以止乎曰未可也其
上又有人焉其人爲誰曰六國竒謀詭計縱橫捭闔卓詭荒唐
而孟子獨守仁義爲六國第一人學至孟子可以止乎曰未也
春秋尚霸道孔子獨得堯舜文武之道而變化之爲自生民以
來群聖人中第一人學至孔子可以止乎曰未也更當窮孔子
無聲無臭以謂上天之載者而行乎中庸所謂尊德性而又道
問學而又敢廣大而又盡精微而又極髙明極髙明而又道中
庸道中庸而又温故而知新敦厚而崇禮即尊德性之謂也循
環往復無有窮巳其參賛天地調和隂陽直餘事耳詩曰惟天
之命於穆不巳盖曰天之所以爲天也文王之德之純曰文王
之所以爲文也純亦不巳天不巳文王不巳學孔子者其可巳
乎此又孟子之遺意余故表而出之
齊宣玉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
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諌反覆
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
以正對王色定然後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諌反覆之而不
聽則去
余觀此一章孟子因事而諌也夫齊宣王問卿孟子第當言卿
之職可也乃問王所問何卿而問王有卿不同之對孟子即
有貴戚異姓之蓋齊宣之心以謂爵位吾所固有晏然如日
之在天雖有失德其如予何故孟子對異姓反覆諌不聽有易
位之說正以中王自安之病也王勃然變乎色是易位正中其
病故心爲之動揺色爲之變亂也孟子第以王勿異也王問臣
臣不敢不以正對王數語以愷康之其語如春風和氣自然恱
樂孟子造化乃如此之妙始以易位變動其自安之心終以數
語開恱其忿怒之意其變動也肅然如秋其開恱也煖然似春
春秋造化之柄盡在孟子奏對之間學不如此其能用天下乎
自易位之言一入齊王之心𥘉入則色變旣定則言深想易位
之言困於心衡於慮凡有念慮酬酢其敢自肆乎此齊宣所自
知非語言所能形容也一言之益其大矣哉旣又問異姓之卿
乃曰反覆諌不聽則去旣而孟子不旋踵而去夫反覆不聽在
異姓則去在貴戚則將易位矣齊王之心豈不岌岌乎張良甞
得此意矣觀夫諸將偶語於沙上髙祖自道而見之以問張
良良曰陛下與此屬共取天下今巳爲天子所封皆所愛故人
所誅皆平生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爲不足用徧封而恐以
過失及誅故相聚謀反耳上曰爲之奈何良曰取上素所不快
計群臣所共知最甚者一人先封以示群臣於是髙祖置酒封
雍齒群臣皆喜曰雍齒且侯吾屬無患矣夫沙上偶語未必謀
反也天下巳定髙祖亦厭亂矣故良因事納諌以去髙祖報怨
之心與孟子論貴戚易位之同矣余深觀孟子之學造化如
此故得以發之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