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周詩話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彥周詩話
作者:許顗 
顗,襄邑人,彥周其字也。始末無可考。書中有“宣和癸卯予遊嵩山”之語,下距建炎元年僅三年,當已入南宋矣。觀書中載與惠洪面論《冷齋夜話》評李商隱之誤,惠洪即改正。又極推其《題李愬畫像》詩,稱在長沙相從彌年。惠洪《冷齋夜話》亦記顗述李元膺《悼亡長短句》。蓋亦宗元祐之學者,所引述多蘇軾、黃庭堅、陳師道語,其宗旨可見也。顗議論多有根柢,品題亦具有別裁。其謂韓愈齊梁及陳隋,眾作等鴟噪語,不敢議,亦不敢從。又謂論道當嚴,取人當恕。俱卓然有識。惟譏杜牧《赤壁》詩為不說社稷存亡,惟說二喬。不知大喬,孫策婦。小喬,周瑜婦。二人入魏,即吳亡可知。此詩人不欲質言,變其詞耳。顗遽詆為秀才不知好惡,殊失牧意。又以適怨清和解李商隱《錦瑟》詩,亦穿鑿太甚。至漢武帝《李夫人歌》本以之時為韻,乃讀立而望之偏為句,則此歌竟不用韻,尤好奇而至於不可通。其他雜以神怪夢幻,更不免體近小說。然論其大致,瑕少瑜多,在宋人詩話之中,猶善本也。

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聖德,錄異事,正訛誤也。若含譏諷,著過惡,誚紕繆,皆所不取。僕少孤苦而嗜書,家有魏、晉文章及唐詩人集,僅三百家。又數得奉教,聞前輩長者之余論。今書籍散落,舊學廢忘,其能記憶者,因筆識之,不忍棄也。嗟乎,僕豈足言哉!人之於詩,嗜好去取,未始同也,強人使同己則不可,以己所見以俟後之人,烏乎而不可哉!

詩壯語易,苦語難,深思自知,不可以口舌辯。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此真可泣鬼神矣。張子野長短句云:“眼力不知人,遠上溪橋去。”東坡《送子由詩》云:“登高回首坡隴隔,惟見烏帽出覆沒。”皆遠紹其意。

李太白作《草創大還詩》云:“仿佛明窗塵,死灰同至寂。”初不曉此語,後得《李氏煉丹法》云:“明窗塵,丹砂妙藥也。”

老杜《北征詩》曰:“微爾人盡非,於今國猶活。”獨以“活”、“國”許陳玄禮,何也?蓋禍亂既作,惟賞罰當則再振,否則不可支援矣。玄禮首議太真、國忠輩,近乎一言興邦,宜得此語。倘無此舉,唯有李、郭,不能展用。

淮陰勝而不驕,乃能師李左車,最奇特事。荊公詩云:“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李廣誅霸陵尉,薄於德矣,東坡詩云:“今年定起故將軍,未肯說誅霸陵尉。”用事當如此向背。

箜篌狀如張箕,探手摘弦出聲。盧玉川詩云“卷卻羅袖彈箜篌”,此語亦未可譏誚。司馬溫公嘗語程正叔云:“辯證古人誤處,當兩存之,勿加詆訾也。”

韓退之詩云:“銀燭未銷窗送曙,金釵半醉座添香。”殊不類其為人。乃知能賦梅花,不獨宋廣平。退之見神仙亦不伏云:“我能屈曲自世間,安能從汝巢神山?”賦謝自然詩曰:“童騃無所識。”作《誰氏子詩》曰:“不從而誅未晚耳。”惟《華山女詩》頗假借,不知何以得此?

凡作詩若正爾填實,謂之“點鬼簿”,亦謂之“堆垛死屍”。能如《猩猩毛筆詩》曰,“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又如“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精妙明密,不可加矣,當以此語反三隅也。

詩人寫人物態度,至不可移易。元微之《李娃行》云“髻鬟峨峨高一尺,門前立地看春風”,此定是娼婦;退之《華山女詩》云:“洗妝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此定是女道士;東坡作《芙蓉城詩》亦用“長眉青”三字,雲“中有一人長眉青,炯如微雲淡疏星”,便有神仙風度。

季父仲山,先大夫同祖弟也。讀書精苦,作詩有源流。昔嘗上書,晚以特奏名得一官。政和間,禦制宮詞三百首,嘗和進,今錄一絕於此,染指可以知鼎味也。其詞曰:“輕寒慘慘透衾羅,玉箭銅壺漏水多。常是未明供禦服,夢回頻問夜如何。”時道君皇帝在睿思殿,宣進甚急,意謂得美官。翼日,台章論列,作詩害經旨,遂報罷,調南劍州順昌縣尉,後卒於揚州雲。

先伯父治平四年舉進士第一,少從丁寶臣,以文字為歐陽文忠公、王岐公所稱重。其試《公生明賦》曰:“依違牽制者既已去矣,則明白洞達者乃其自然。”此不刊之語也。嘗作《詠史詩》曰:“天下有誅賞,固非君所私。太宗泣君集,意恐勞臣疑。至公一以廢,智術相維持。哀哉功名士,汲汲尚趨時。”推斯志也,雖蹈滄海餓西山可也。在熙甯間,為荊公薦,竟不委曲得貴達,然亦為司馬溫公、呂獻可、呂微仲、范堯夫諸公所知。元豐七年,自都官外郎奔祖父喪,卒于黃州,東坡解衣賻之。

有李氏女者,字少雲,本士族。嘗適人,夫死無子,棄家著道士服,往來江淮間。僕頃年見之金陵。其詩有云:“幾多柳絮風翻雪,無數桃花水浸霞。”殊無脂澤氣。又喜煉丹砂,僕亦得其方,大抵類魏伯陽法,而有銖兩加精詳者也。嘗語僕曰:“我命薄,政恐不能成此藥耳。”後二年再見之,其瘦骨立,蓋丹未成而少雲已病。僕問曰:“子丹成欲仙乎?惟甚瘦則鶴背能勝也。”笑曰:“忍相戲耶!”病中作《梅花詩》云:“素豔明寒雪,清香任曉風。可憐渾似我,零落此山中!”尋卒。後檢方書,見丹法及此詩,錄之。

晦堂心禪師初退黃龍院,作詩云:“不住唐朝寺,閑為宋地僧。生涯三事衲,故舊一枝藤。乞食隨緣過,逢山任意登。相逢莫相笑,不是嶺南能。”此詩深靜平實,道眼所了,非世間文士詩僧所能仿佛也。

僧義了,字廓然,本士族鐘離氏,事佛慈璣禪師為侍者。僕頃年迨見佛慈老人,廓然與僕在嵩山遊甚久,頗能詩。僕愛其兩句云:“百年休問幾時好,萬事不勞明日看。”不獨喜其語,蓋取其學道休歇灑落自在如此。

東坡作《妙善師寫禦容詩》,美則美矣,然不若《丹青引》云“將軍下筆開生面”,又云“褒公鄂公毛發動,英姿颯爽來酣戰”。後說畫玉花驄馬,而曰“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僕皆惆悵”。此語微而顯,《春秋》法也。

李太白詩云:“玉窗青青下落花。”花已落,又曰下,增之不贅,語益奇。

請紫姑神,大抵能作詩,然不甚過人。舊傳一士人家請之,既降,偶書院中子弟作雨詩,因率爾請賦,頃刻書滿紙,其警句云:“簾卷滕王閣,盆翻白帝城。”可喜也。

近時僧洪覺范頗能詩,其《題李愬畫像》云:“淮陰北面師廣武,其氣豈止吞項羽。公得李祐不肯誅,便知元濟在掌股。”此詩當與黔安並驅也。頃年僕在長沙,相從彌年。其它詩亦甚佳,如云:“含風廣殿聞棋響,度日長廊轉柳陰。”頗似文章巨公所作,殊不類衲子。又善作小詞,情思婉約,似少遊。至如仲殊、參寥,雖名世,皆不能及。

東坡《贈陳季常詩》,戒其殺生,末云:“君勿棄此篇,嚴詩編杜集。”謂嚴武也。《工部集》中有武倡和數首。又《梅花》詩云:“憑仗幽人收艾蒳,國香和雨入莓苔。”艾蒳,香名,正松上莓苔也,出《本草》及《沈氏香譜》。又《紅梅詩》云:“玉人頩頰固多姿。”頩,怒色,普更切,見《神女賦》,婦人怒則面赤。

杜詩:“飯抄雲子白。”雲子,雨也,言如雨點爾,出荀子《雲賦》。又,葛洪《丹經》用“雲子”,碎雲母也。今蜀中有碎礫,狀如米粒圓白,雲子石也。又杜詩云:“萬里戎王子,何年別月支?異花開絕域,幽蔓匝清池。漢使慚空到,神農竟不知。露翻兼雨打,開坼漸離披。”不曉此詩指何物。張騫慚空到,又《本草》不收,定非蒲萄也。

齊、梁間樂府詞云:“護惜加窮褲,防閑托守宮。”“今日牛羊上邱隴,當時近前面發紅。”老杜作《麗人行》云:“賜名大國虢與秦。”其卒曰:“慎勿近前丞相嗔!”虢國、秦國何預國忠事,而近前即嗔耶?東坡言老杜似司馬遷,蓋深知之。

司空圖,唐末竟能全節自守,其詩有“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誠可貴重。又曰:“四座賓朋兵亂後,一川風月笛聲中。”句法雖可及,而意甚委曲。

鮑明遠《松柏篇》悲哀曲折,其末不以道自釋,僕竊恨之。

明遠《行路難》,壯麗豪放,若決江河,詩中不可比擬,大似賈誼《過秦論》。

老杜作《曹將軍丹青引》云:“一洗萬古凡馬空。”東坡《觀吳道子畫壁詩》云:“筆所未到氣已吞。”吾不得見其畫矣,此兩句,二公之詩,各可以當之。

李長吉詩云:“楊花撲帳春雲熱。”才力絕人遠甚。如“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雖為歐陽文忠所稱,然不迨長吉之語。

古人文章,不可輕易,反復熟讀,加意思索,庶幾其見之。東坡《送安惇落第詩》云:“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僕嘗以此語銘座右而書諸紳也。東坡在海外,方盛稱柳柳州詩。後嘗有人得罪過海,見黎子雲秀才,說海外絕無書,適渠家有柳文,東坡日夕玩味。嗟乎,雖東坡觀書,亦須著意研窮,方見用心處耶!

柳柳州詩,東坡雲在陶彭澤下,韋蘇州上,若《晨詣超師院讀佛經詩》,即此語是公論也。

六朝詩人之詩,不可不熟讀。如“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鍛煉至此,自唐以來,無人能及也。退之云:“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此語我不敢議,亦不敢從。

陶彭澤詩,顏、謝、潘、陸皆不及者,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賦之於詩,無一點愧詞,所以能爾。

東坡《海南詩》、荊公《鐘山詩》,超然邁倫,能追逐李、杜、陶、謝。

荊公愛看水中影,此亦性所好,如“秋水寫明河,迢迢藕花底”。又《桃花詩》云:“晴溝漲春淥周遭,俯視紅影移魚舠。”皆觀其影也。其後云:“攀條弄芳畏晼晚,已見黍雪盤中毛。”事見《家語》。

李邯鄲公作《詩格》,句自三字至九字、十一字,有五句成篇者,盡古今詩之格律,足以資詳博,不可不知也。

伯父娶邯鄲孫女,嘗聞邯鄲公與小宋飲酒,舉一物隸僻事,以多者為勝,飲不勝者,他人莫敢造席。

梅聖俞詩,句句精煉,如“焚香露蓮泣,聞磬清鷗邁”之類,宜乎為歐陽文忠公所稱。其它古體,若朱弦疏越,一倡三歎,讀者當以意求之。寵嬖曹氏,作《一日曲》,為曹氏也。

孟浩然、王摩詰詩,自李、杜而下,當為第一。老杜詩云“不見高人王右丞”,又云“吾憐孟浩然”,皆公論也。

東坡祭柳子玉文:“郊寒島瘦,元輕白俗。”此語具眼。客見詰曰:“子盛稱白樂天、孟東野詩,又愛元微之詩,而取此語,何也?”僕曰:“論道當嚴,取人當恕,此八字,東坡論道之語也。”

歐陽文忠公《重讀岨崍集詩》,英辯超然,能破萬古毀譽;《食糟民詩》,忠厚愛人,可為世訓。

作詩押韻是一巧,《中秋夜月詩》,押尖字數首之後,一婦人詩云:“蚌胎光透殼,犀角暈盈尖。”又記人作《七夕詩》,押潘、尼字,眾人竟和,無成詩者。僕時不曾賦,後因讀《藏經》,呼喜鵲為芻尼,乃知讀書不厭多。

寫生之句,取其形似,故詞多迂弱。趙昌畫黃蜀葵,東坡作詩云:“檀心紫成暈,翠葉森有芒。”揣摸刻骨,造語壯麗,後世莫及。

杜牧之《題桃花夫人廟詩》云:“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僕謂此詩為二十八字史論。

宣和之初,何栗文縝丞相為中書舍人,道君皇帝以禦畫雙鵲賜之。諸公賦詩,韓駒子蒼待制時為校書郎,賦詩二章曰:“君王妙畫出神機,弱羽爭巢並占時。想見春風鳷鵲觀,一雙飛上萬年枝。”“舍人簪筆上蓬山,輦路春風從駕還。天上飛來兩烏鵲,為傳喜色到人間。”

韋蘇州詩云:“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東坡用其韻曰:“寄語庵中人,飛空本無跡。”此非才不逮,蓋絕唱不當和也。如東坡《羅漢贊》云“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八字,還許人再道否?

張籍、王建,樂府宮詞皆傑出,所不能追逐李、杜者,氣不勝耳。

孟東野詩苦思深遠,可愛不可學。僕尤嗜愛者,“長安無緩步”一詩。

蘇大監文饒作《鴻溝詩》云:“置俎均牢彘,峨冠信沐猴。方矜幾上肉,以墮幄中籌。海嶽歸三尺,衣冠閟一丘。路人猶指似,山下是鴻溝。”

陳無己《賦宗室畫詩》云:“滕王蛺蝶江都馬,一紙千金不當價。”又作《曾子固挽詞》云:“丘園無起日,江漢有東流。”近世詩人莫及。

外祖父邵安簡公,布衣時上《平元昊策》,又嘗勸仁廟早立太子。晚年自樞府出知越州,又移知鄆州。其薨也,岐公作《挽詞》云:“被褐曾陳定羌策,汗青猶著立儲書。春風澤國吟箋落,夜雨溪堂燕豆疏。”前輩詩不獨語句精煉,且是著題。

鄭周卿,僕鄉人也,公肅右丞之孫,能詩。一日,鄭之他郡,而愛妾死,作詩云:“鶴歸空有恨,雲散本無心。”於情念中猶稍自在也。後娶熊氏,晉如之女。丙午、丁未年,知鄆州中都縣,連年與盜賊鏖戰,巋然獨存,權朝美曾錄其功上之,後不報。今不知消息,可憐哉!

曹景宗探韻得“競病”字詩云:“去時兒女啼,歸來笳鼓競。借問路傍人,何如霍去病?”沈約詩人嗟賞之。

李衛公作《步虛詞》云:“先家一本無‘家’字。女侍董雙成,桂殿夜寒吹玉笙。曲終卻從仙官去,萬戶千門空月明。”“河漢女主能煉顏,一本作‘河漢玉女能煉顏’。雲軿往往到人間。九霄有路去無跡,嫋嫋天風吹珮環。”嗚呼,人傑也哉!

季父仲山在揚州時,事東坡先生。聞其教人作詩曰:“熟讀《毛詩•國風》與《離騷》,曲折盡在是矣。”僕嘗以謂此語太高,後年齒益長,乃知東坡先生之善誘也。

韓退之詩云:“酩酊馬上知為誰?”此七字用意哀怨,過於痛哭。

阮步兵醉六十日而停婚,雖似智矣,然禮法之士,憎之如仇,幾至於死,幸武帝保護之耳。而老杜詩云:“遂令阮籍輩,熟醉為身謀。”此工部善看史書,當有解此意者。

“《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此詩退之稱盧玉川也。玉川子《春秋傳》,僕家舊有之,今亡矣。詞簡而遠,得聖人之意為多,後世有深於經而見盧《傳》者,當知退之之不妄許人也。

夢中賦詩,往往有之。宣和己亥,僕在洪州,宿城北鄭和叔家。夜夢行大路中,寒沙沒足,其旁皆田苗丘隴。一婦人皂衣素裳行田間,曰:“此中無沙易行。”僕從之不能登,婦人援僕手登焉。月明如晝,彌望皆野田麥苗。婦人求詩,引僕藉草坐。有矮磚台一,上有紙筆,僕題詩四句云:“閑花亂草春春有,秋鴻社燕年年歸。青天露下麥苗濕,古道月寒人跡稀。”拍筆磚上有聲,驚覺宛然記憶,是歲大病,後亦無他故。

聯句之盛,退之、東野、李正封也。《城南聯句》云:“紅皺曬簷瓦,黃團掛門衡。”是說幹棗與瓜蔞,讀之猶想見西北村落間氣象。《征蜀聯句》云:“刑神詫犛旄,陰焰颭犀劄。”盡雕刻之功,而語仍壯。李正封善押韻,如《從軍聯句》“押水沙囊涸”,皆不可及。

畫山水詩,少陵數首後,無人可繼者。惟荊公《觀燕公山水詩》前六句差近之,東坡《煙江疊嶂圖》一詩,亦差近之。

退之《桃源行》云:“種桃處處皆開花,川原遠近蒸紅霞。”狀花卉之盛,古今無人道此語。

本朝王元之詩可重,大抵語迫切而意雍容,如“身後聲名文集草,眼前衣食簿書堆”。又云:“澤畔騷人正憔悴,道旁山鬼謾揶揄。”大類樂天也。

玉川子《送伯齡詩》云:“努力事干謁,我心終不平。”玉川子在王涯書院中,會食,不能自別,枉陷於禍,哀哉!

《柏舟》,仁人之詩也,“憂心悄悄,慍於群小。”《簡兮》,賢者之詩也,“碩人俁俁,公庭萬舞。赫如渥赭,公言錫爵。”能容忍如此,宜乎賢矣。

鐘山有一詩云:“當年睥睨此山阿,欲著紅樓貯綺羅。今日重來無一事,卻騎羸馬下坡陀。”此王雱訐直,不為荊公所喜,然此詩實可傳也。

詩有力量,猶如弓之鬥力:其未挽時,不知其難也;及其挽之,力不及處,分寸不可強。若《出塞曲》云:“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鳴笳三四發,壯士慘不驕。”又《八哀詩》云:“汝陽讓帝子,眉宇真天人。虯髯似太宗,色映塞外春。”此等力量,不容他人到。

洪覺範在潭州水西小南台寺。覺范作《冷齋夜話》,有曰:“詩至李義山,為文章一厄。”僕至此蹙額無語,渠再三窮詰,僕不得已曰:“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覺範曰:“我解子意矣。”即時刪去。今印本猶存之,蓋已前傳出者。

僕年十七歲時,先大夫為江東漕,李端叔、高秀實皆父執也,適在金陵。二公游蔣山,僕雖年少,數從杖履之後。在定林說元微之詩,引事皆有出處,屈曲隱奧,高秀實皆能言之,僕不覺自失。因思古人讀書多,出語皆有來處,前輩亦讀書多,能知之也。

高秀實又云:“元氏豔詩,麗而有骨,韓偓《香奩集》麗而無骨。”時李端叔意喜韓偓詩,誦其序云:“咀五色之靈芝,香生九竅;咽三危之瑞露,美動七情。”秀實云:“動不得也,動不得也。”

李太白詩云:“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東坡《嶺外詩》云:“老父爭看烏角巾,應緣曾現宰官身。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過人。”賀知章呼李白為謫仙人,世傳東坡是戒禪師後身,僕竊信之。

白樂天詩云:“春色辭門柳,秋聲到井梧。”此語未易及。

“誰人把醆慰深憂?開自無憀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南枝北枝春事休,榆錢可寄柳帶柔。定是沈郎作詩瘦,不應春能生許愁。”此東坡、魯直《梅詩》二章,作詩名貌不出者,當深考二詩。

宣和癸卯年,僕遊嵩山峻極中院,法堂後簷壁間有詩四句云:“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爭似滿爐煨榾柮,慢騰騰地熱烘烘。”字畫極草草,其旁隸書四字云:“勿毀此詩。”寺僧指示僕曰:“此四字司馬相公親書也。”嗟乎!此言豈有感於公耶?又於柱間大字隸書曰:“旦光、頤來。”其上一字,公兄也;第三字,程正叔也。又題壁云:“登山有道,徐行則不困,措足於實地則不危。”皆公隸書。

林和靖《梅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大為歐陽文忠公稱賞。大凡《和靖集》中,《梅詩》最好,梅花詩中此兩句尤奇麗。東坡和少游《梅詩》云:“西湖處士骨應槁,只有此詩君壓倒。”僕意東坡亦有微意也。然和靖詩屬對清切,如《贈鍛藥秀才》詩云:“鶤鵬懶擊三千水,龍虎閑封六一泥。”

小杜作《華清宮》詩云:“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鄉。”如此天下焉得不亂?

宋顏延之問己與靈運優劣于鮑照,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此明遠對面褒貶,而人不覺,善論詩也,特出之。

韓熙載仕江南,每得俸給,盡散後房歌姬。熙載披衲持缽,就諸姬乞食,率以為常。東坡以玉帶贈寶覺,寶覺酬以舊衲,東坡作詩謝之曰:“病骨難堪玉帶圍,鈍根仍落箭鋒機。欲教乞食諸姬院,故與雲山舊衲衣。”《江南野史》亦載韓事,與此小異。

錢希白內翰作《擬唐詩》百篇,備諸家之體。自序曰:“今之所擬,不獨其詞,至於題目,豈欲拋離本集,或有事蹟,斯亦見之本傳。”故其《擬張籍上裴晉公詩》曰:“午橋莊上千竿竹,綠野堂中白日春。富貴極來惟歎老,功名高後轉輕身。嚴更未報皇城裡,勝賞時游洛水濱。昨日庭趨三節度,淮西曾是執戈人。”擬古當如此相似,方可傳。

王晉卿得罪外謫,後房善歌者名囀春鶯,乃東坡所見也,亦遂為密縣馬氏所得。後晉卿還朝,尋訪微知之,作詩云:“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僕在密縣與馬縉輔遊甚久,知之最詳。縉輔在其兄處猶見之,國色也。《西清詩話》中載此事,雲過潁昌見之,傳誤也。

李義山詩,字字鍛煉,用事婉約,仍多近體,惟有《韓碑詩》一首是古體。有曰:“塗改《堯典》《舜典》字,點竄《清廟》《生民》詩。”豈立段碑時躁詞耶?

岑參詩亦自成一家,蓋嘗從封常清軍,其記西域異事甚多。如《優缽羅花歌》、《熱海行》,古今傳記所不載者也。

黃魯直愛與郭功父戲謔嘲調,雖不當盡信,至如曰:“公做詩費許多氣力做甚?”此語切當,有益於學詩者,不可不知也。

“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孤松。”此顧長康詩,誤編入《陶彭澤集》中。

元撰作《樹萱錄》,載有人入夫差墓中,見白居易、張籍、李賀、杜牧諸人賦詩,皆能記憶,句法亦各相似。最後老杜亦來賦詩。記其前四句云:“紫領寬袍漉酒巾,江頭蕭散作閒人。秋風有意吹蘆葉,落日無情下水濱。”嗟乎!若數君子,皆不能脫然高蹈,猶為鬼耶?殊不可曉也。若以為元撰自造此詞,則數公之詩,尚可庶幾,而少陵四句,非元所能道也。

唐時,有清遠道士同沈恭子遊虎丘,詩曰:“余本長殷周,遭罹曆秦漢。”計之至唐,則二千餘歲矣。顏魯公愛而刻之,且有詩曰:“客有神仙者,于茲雅麗傳。”蓋指為神仙也。李衛公追《和魯公刻清遠道士詩》曰:“逸人綴清藻,前哲留篇翰。”則逸人指清遠,而前哲謂魯公也。其後皮日休、陸龜蒙輩皆和之。仙耶?鬼耶?則不必問。然僕獨深愛其詩中數句云:“吟眺川之陰,步上山之岸。山川共澄澈,光彩交淩亂。白雲蓊欲歸,清霧忽消半。”嗚呼!借使非神仙,亦一才鬼也。

“天棘蔓青絲”,洪覺範硬差“天棘”作“顛柳”,高秀實云:“天棘,天門冬也。”當以秀實之言為正。顛天聲相近,又酷似青絲。又江南徐鉉家本云:“天棘蔓青絲。”若蔓生如青絲,尤見是天門冬。《秦州詩》云:“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無風雲動,不夜而月,當細思之。句法至此,古今一人而已。

杜牧之作《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意謂赤壁不能縱火,為曹公奪二喬置之銅雀臺上也。孫氏霸業,系此一戰,社稷存亡、生靈塗炭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不識好惡。

韓退之《聽穎師彈琴詩》云:“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此泛聲也,謂輕非絲重非木也;“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泛聲中寄指聲也;“躋攀分寸不可上”,吟繹聲也;“失勢一落千丈強”,順下聲也。僕不曉琴,聞之善琴者云,此數聲最難工。自文忠公與東坡論此詩,作聽琵琶詩之後,後生隨例云云。柳下惠則可,我則不可,故特論之,少為退之雪冤。

黃嗣徽少年時,讀書有俊聲,不幸為後母訴于官,隸軍籍。王岐公丞相宣籍得之,聞其識字,使抄書。一日,觀宋復古郎中所畫山水,使子弟賦詩,嗣徽亦請賦,公頷之。頃刻成一絕句曰:“匣有瑤琴篋有書,棲遲猶未卜吾廬。主人況是丹青手,乞取生涯似畫圖。”岐公大嗟賞之,及問知曲折,以故人子奏于朝,乞以門客恩澤承務郎,特補之。命下之日,暴卒,窮命如此哉!

王君玉內翰初登第,調揚州江都縣令,題九曲池詩云:“越調隋家曲,當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國,廢沼尚留名。儀鳳終沉影,鳴蛙祇沸聲。淒涼不可問,落日背蕪城。”晏元獻閱詩賞歎,薦為館職。又嘗乞夢於後土祠,夜得報云:“君年二十七,官至四品。”時年正二十七,大惡之,過歲乃稍自安。後以禮部侍郎樞密直學士致仕,未改官制時正四品,年七十二雲。

“五年不出青門道,邂逅尋春此一回。忽憶秦川貴公子,桃花落盡合歸來。”此高秀實《城東寄王越州詩》。

羅隱詩云:“只知事逐眼前過,不覺老從頭上來。”此語殊有味。

“若有人兮坐山楹,雲袞兮霞纓。秉芳兮欲寄,路漫兮難征。獨惆悵而狐疑,蹇獨立兮忠貞。”此寒山語,雖使屈、宋複生,不能過也。

蜀、陝路間有溪曰韓溪,蕭酇侯追淮陰處也。劉涇巨濟題詩一絕云:“豪傑相從意氣中,憐才傾倒獨蕭公。後來可是無奇客?東閣投名尚不通。”

李義山《錦瑟詩》曰:“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何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古今樂志》云:“錦瑟之為器也,其柱如其弦數,其聲有適怨清和。”又云:“感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彈此四曲,詩中四句,狀此四曲也。”章子厚曾疑此詩,而趙推官深為說如此。

老杜詩不可議論,亦不必稱讚。苟有所得,亦不可不記也。如唐太宗,相者見之云:“龍鳳之姿,天日之表。”而杜詩云“真氣驚戶牖”,可謂簡而盡。又《經昭陵詩》曰:“文物多師古,朝廷半老儒。直辭寧戮辱,賢路不崎嶇。”太宗智勇英特,武定天下,而能如此,最盛德也。

《古樂府》云:“槁砧今何在”,言夫也;“山上複有山”,言出也;“和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言月半當還也。王明之在姑蘇,嘗有所愛。比至京師,為岐公丞相強留之。逾時作詩云:“黃金零落大刀頭,玉箸歸期畫到秋。紅錦寄魚風逆浪,碧簫吹鳳月當樓。伯勞知我經春別,香蠟窺人一夜愁。好去渡江千里夢,滿天梅雨是蘇州。”此詩之巧可傳也。

段成式《與溫廷筠雲藍紙詩序》曰:“餘在九江,出意造雲藍紙,輒分送五十枚。”其詩曰:“三十六鱗充使時,數番猶得表相思。”蓋龍八十一鱗,鯉三十六鱗也。至宋景文詩云:“君軒結戀蕭蕭馬,尺素愁憑六六魚”,又使六六三十六也。

南齊羊侃性豪侈,舞人張靜婉,腰圍一尺六寸,能掌上舞。唐人作《楊柳枝詞》云:“認得羊家靜婉腰。”後人除卻家字,只使羊靜婉,誤矣。

元稹微之《樂府古題序》云:“詩之為體,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歎、篇、章、操、引、謠、謳、歌、曲、辭、調,皆詩人六義之餘。”

王筠為沈約作《草木十詠》,直寫文詞,不加篇題。約曰:“此詩指物呈形,無假題注。”東坡作《竹鼺鼠詩》,模寫肥腯醜濁之態,讀之亦足想見風彩。

《漁陽參撾》,起於禰衡,“參”字,音七覽反。徐鍇引古歌詞以證此字云:“邊城晏開《漁陽摻》,黃塵蕭蕭白日暗。”

李義山賦云:“豈如河畔牛星?來年祇聞一度。不及苑中人柳,終朝剩得三眠。”注:“漢苑中有人形柳,一日三起三倒。”

楊炎歌云:“雪面淡蛾天上女,鳳簫鸞翅欲飛去。玉釵翹碧步無塵,楚腰如柳不勝春。”為元載侍姬瑤英作也。

五馬事,無知者。陳正敏云:“孑孑幹旟,在浚之都。素絲組之,良馬五之。”以謂州長建旟,作太守事。又《漢官儀》注駟馬加左驂右騑,二千石有左驂,以為五馬。然前輩楊、劉、李、宋最號知僻事,豈不讀《漢官儀》注而疑之耶?故俱存之,不敢以為是,以俟後之知者。

李太白云:“子夜吳歌動君心”,李義山詩“鶯能子夜歌”,雲晉有子夜者善歌,非時數也。

先伯父熙甯九年四月二十七日,夜夢至一處,榜曰清香館。東邊有別院,東壁有詩牌云:“《題冀公功德院》,山東李白。”其詩曰:“秋風吹桂子,只在此山中。待得春風起,還應生桂叢。桂叢日以滿,清香何時斷?只為愛清香,故號清香館。”伯父自作《記夢》一篇,書之甚詳。嘗記季父說,元豐五年,自房陵召還,一日,忽獨言曰:“清香館。”自後多不屑世間事,或默坐終日,人莫敢問其曲折。

古詩云:“上山采交藤。”交藤,何首烏也,服之令人多欲生子,有“采采芣苢”之意。《衛風》云:“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陸農師說芍藥破血,欲其不成子姓耳。不知真有此意否?

季父仲山,病中夢至一處泛舟,環水皆奇峰可愛,賦詩云:“山色濃如滴,湖光平如席。風月不相識,相逢便相得。”既寤而言之,後數日卒。叔父楚若,先大夫母弟,甫壯而亡。少時獨不為時學,愛《谷梁春秋》與柳柳州文。作詩用事,無一言蹈襲者。其所著撰號《阨奇集》,自序曰:“水激之以亂石則有聲,麝藏之以褻器則馨。齊不下者二城,田單因而縱兵。文獨不待阨而後奇乎?”兵火間散亂不可複得,略記其敘數句,以見其措意如此。

長安慈恩寺有數女仙夜遊,題詩云:“皇子陂頭好月明,強踏華筵到曉行。煙波山色翠黛橫,折得落花還恨生。”化為白鶴飛去。明日又題一首云:“湖水團團夜如鏡,碧樹紅花相掩映,北斗闌幹移曉柄,有似佳期常不定。”長安南山下一書生,作小圃蒔花,才一日,有犢車麗女來飲於庭,邀書生同席,既去,作詩云:“相思無路莫相思,風裡楊花只片時。惆悵深閨獨歸處,曉鶯啼斷綠楊枝。”皆鬼仙詩,婉約可愛。

司馬公諱池,仁廟朝待制,溫國文正公之父也。作《行色詩》云:“冷于陂水淡於秋,遠陌初窮見渡頭。賴得丹青無畫處,畫成應遣一生愁。”又黃公諱庶,魯直之父,作《大孤山詩》云:“銀山巨浪獨夫險,比干一片崔嵬心。”人傳溫公家舊有琉璃盞,為官奴所碎,洛尹怒,令糾錄聽溫公區處。公判云:“玉爵弗揮,典禮雖聞於往記;彩雲易散,過差宜恕於斯人。”又魯直作詩,用事押韻,皆超妙出人意表,蓋其傳襲文章,種性如此。

饒德操為僧,號倚松道人,名曰如璧。作詩有句法,苦學副其才情,不愧前輩。尤善作銘贊古文,其作《佛米贊》,謂武將念佛,以米計數,得三升也。將軍念佛,難於遣詞,而曰:“時平主聖,萬國自靖,不殺而武,不征而正,矯矯虎臣,無所用命。移將東南,介我佛會,久聞我曹,念佛三昧。喑嗚叱吒,化為佛聲,三令五申,易為佛名。一佛一米,為米三升。自升而斗,自鬥而斛,念之無窮,太倉不足。”觀此,雖柳子厚曲折,不過是矣。

柳子厚守柳州日,築龍城,得白石,微辨刻畫,曰:“龍城柳,神所守。驅厲鬼,山左首。福土氓,制九醜。”此子厚自記也。退之作《羅池廟碑》云:“福我兮壽我,驅厲鬼兮山之左。”蓋用此事。

唐高宗禦群臣宴,賞《雙頭牡丹詩》。上官昭容一聯云:“勢如連璧友,情若臭蘭人。”計之必一英奇女子也。

東坡受知神廟,雖謫而實欲用之,東坡微解此意,論賈誼謫長沙事,蓋自況也。後作神廟挽詞云:“病馬空思櫪,枯葵已泫霜。”此非深悲至痛不能道此語。在元祐間獲鬼章,作《告裕陵文》云:“將帥用命,爭酬未報之恩;神靈在天,難逃不漏之網。”後人輒謂東坡以微文謗訕,天乎,寧有是哉!

俞秀老紫芝詩有云:“有時俗事不稱意,無限好山都上心。”雖峭然中實人情也。

有客泊湘妃廟前,夜半偶不寐,見輿衛入廟中,置酒鼓琴,心悸不敢窺。殆明方散,隱隱絕水浮空去。因入廟中,見詩四句,墨色猶未幹,云:“碧杜紅蘅縹緲香,冰絲彈月弄新涼。峰巒向曉渾相似,九處堪疑九斷腸。”神怪不足言,但詩殊佳,故錄之。

錢昭度能詩,嘗作《呂申公夷簡生日詩》云:“磻溪重得呂,維獄再生申。”當時詩格律止此,然可謂著題也已。

晁無咎在崇甯間次李承之長短句,以吊承之,曰:“射虎山邊尋舊跡,騎鯨海上追前約,便與江湖永相忘,還堪樂。”不獨用事的確,其指意高古深悲,而善怨似《離騷》,故特錄之。

韓退之云:“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蓋能殺縛事實,與意義合,最難能之,知其難則可與論詩矣,此所以稱孟東野也。

楊舜韶友夔,長僕十余歲,向同在姑蘇,時盜發孫堅墓,楊作詩云:“闔廬城邊荒古丘,昔誰葬者孫豫州。久無行客為下馬,時有牧童來放牛。”嗚呼!舜韶今已矣,他詩皆工,必傳於世也。

楊華既奔梁,元魏胡武靈後作《楊白華歌》,令宮人連臂踏足歌之,聲甚淒斷。柳子厚《樂府》云:“楊白華,風吹渡江水,坐令宮樹無顏色,搖盪春心幾千里。回看落日下長秋,哀歌未斷城烏起。”言婉而情深,古今絕唱也。魏舊歌云:“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落入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巢裡。”此詞亦自奇麗,錄之以存古樂府題雲。

“風定花猶舞,鳥鳴山更幽”。世傳荊公改“舞”字作“落”字,其語頓工。然“風定花猶落”乃梁謝貞八歲時所作《春日閒居詩》也,從舅王筠奇之,曰:“追步惠連矣。”

《會老堂口號》曰:“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閒人。”初謂“清風”、“明月”古通用語,後讀《南史•謝譓傳》曰:“入我室者,但有清風;對我飲者,惟當明月。”歐陽文忠公文章雖優,詞亦精緻如此。

老杜《衡州詩》云:“悠悠委薄俗,鬱鬱回剛腸。”此語甚悲。昔蒯通讀《樂毅傳》而涕泣,後之人亦當有味此而泣者也。

陳克子高作《贈別詩》云:“淚眼生憎好天色,離觴偏觸病心情。”雖韓渥、溫庭筠,未嘗措意至此。

王豐父待制,岐公丞相之子,少年詞賦登科,文章世其家。我先伯父狀元實岐公客,僕亦獲事待制公。世所見者,表章序記應用之文耳,其詩精密,人鮮知者。如“白髮衰天癸,丹砂養地丁。”意脈貫串,尚勝三甲六丁之語,此所謂參禪中參活句也。又作《拄杖詩》云:“老境得為丘壑伴,醉鄉還勝子孫扶。”其風味雍容如此,天下有公論,僕不敢私。豐父嘗與僕言,班孟堅《兩都賦》,華壯第一,然只是文詞。若叔皮《北征賦》云:“劇蒙公之疲民兮,為強秦而築怨。”此語不可及。僕嘗三複玩味之,知前輩觀書,自有見處。

《李夫人賦》序云,帝悲感為作詩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僕曰,因此,則退之“走馬來看立不正”之所祖述也。

陶彭澤《歸去來辭》云:“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是此老悟道處。若人能用此兩句,出處有餘裕也。

東坡詩,不可指摘輕議,詞源如長河大江,飄沙卷沫,枯槎束薪,蘭舟繡鷁,皆隨流矣。珍泉幽澗,澄澤靈沼,可愛可喜,無一點塵滓,只是體不似江湖,讀者幸以此意求之。

鮮於子駿作《九誦》,東坡大稱之,雲友屈、宋於千載之上。觀《堯祠》、《舜祠》二章,氣格高古,自東漢以來鮮及。前輩稱讚人略緣實也。

世間花卉,無踰蓮花者,蓋諸花皆藉暄風暖日,獨蓮花得意于水月。其香清涼,雖荷葉無花時亦自香也。梁江從簡為《采荷調》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勝梁;欲持荷作鏡,荷暗本無光。”此語嘲何敬容,而波及蓮荷矣。春時穠麗,無過桃柳。“桃之夭夭”,“楊柳依依”,詩人言之也。老杜云:“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不知緣誰而波及桃花與楊柳矣。

樂府記大言小言詩,錄昭明詞,而不書始于宋玉,何也?豈誤耶?有說耶?

梁武帝作《白紵舞詞》四句,令沈約改其詞為四時白紵之歌。帝詞云:“朱弦玉柱羅象筵,飛管促節舞少年,短歌留目未肯前,含笑一轉私自憐。”嗟乎麗矣!古今當為第一也。

作詩淺易鄙陋之氣不除,大可惡。客問何從去之,僕曰:“熟讀唐李義山詩與本朝黃魯直詩而深思焉,則去也。”客言:“李、杜詩中說馬如《相馬經》,有能過之者乎?”僕曰:“《毛詩》過之。”曰:“六經固不可擬,然亦未嘗子細說馬相態行步也。”僕曰:“願熟讀之,‘兩驂如舞’,此駔語所謂花踏羊行是也;‘兩驂如手’,此駔語所謂熟使喚是也。思之,便覺‘走過掣電傾城知’與‘神行電邁涉恍惚’為難騎耳。”

韓退之《元和聖德詩》云:“駕龍十二,魚魚雅雅。”其深於詩者耶?

裴休《題泐潭》云:“泐潭形勝地,祖塔在雲湄。浩劫有窮日,貞風無墜時。歲華空自老,消息竟誰知?到此輕塵慮,功名自可遺。”詩格律止此。然裴參黃檗,其語不誇不怨不怒也。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大丞相萊國公寇忠湣之語。

蜀道觀中,鑿井得一碑,刻文似賦似贊,曰:“有物有物,可大可久。采乎蠶食之前,用乎火化之後。成湯自上而臨下,誇父虛中而見受。氣應朝光,功參夜漏。白英聚而雪慚,黃酥凝而金醜。轉制不已,神趣鬼驟。金與?玉與?天年上壽。無著于文,訣之在口。”後有隱士言:“是漢時陰真人所著煉丹法,後雜著於《子玉碑》。”僕恨不得其門戶,聊複存之。

本宋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