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墓志铭
徐霞客墓志铭 作者:陳函輝 明 |
墓志者、志墓中人事也。霞客先生、余石友、而其爲人也雅善遊。一生所渉歴、手攀星岳、足躡遐荒。而今則遊道山矣。遊帝所矣。又飄飄乎乘雲氣而遊八極之表矣。所謂鳳凰已翔千仞之上、猶與言人間棲止乎。雖然、志墓、古禮也。向先生作汗漫遊、同志者恆恐夸父逐日車、未必能返首坵而視城郭。今且奉身歸全、寄形先壟。是先生道骨仙才、仍以正敎後世、則其生平孝友大節、俠烈古心、與文章品尚之表表在人、應與遊乘並傳海宇、皆不可不爲彰明以告之來者。顧先生平生至交、若眉公・明卿・西溪諸君子、都先書玉樓。黄石齋師、近繫非所。而先生之兄仲昭、因以志與銘下而命函輝執筆摛詞。此又鶯鳩賦希有鳥事矣。然輝與先生交最久、義不敢以不敏辭。
謹按狀。先生名弘祖、字振之、霞客其別號也。石齋師爲更號霞逸、而薄海内外、以眉公所號之霞客行。其先代蓋南州高士之後、宋開封尹錮者、扈蹕南渡。諸子姓散居荊溪・雲間・琴川。迨千十一承事、始卜居澄江之梧塍里、子孫俱誓不仕元。入國朝、本中以人材徴使蜀、景南出粟助邊振饑。咸膺國命之榮、載在鉅公之乘。景南生一庵公頤、以六書拜中翰。與弟解元荊州守泰、並以才名耀仕籍。一庵生梓庭公元獻、梓庭生西塢公經、父子魁南榜。西塢生雲岐公洽、官鴻臚簿。雲岐生柴石公衍芳、贈光祿丞、此歴傳皆有家集垂世。而柴石生豫庵公有勉、則即霞客之尊甫公矣。
豫庵配王孺人、懷霞客彌月、以異夢誕生。生而修幹瑞眉、雙顱峯起、綠睛炯炯。十二時不瞑、見者已目爲餐霞中人。童時出就師塾、矢口即成誦、搦管即成章。而膝下孺慕依依、其天性也。又特好奇書、侈博覽古今史籍及輿地志・山海圖經、以及一切沖舉高蹈之蹟。毎私覆經書下潛玩、神栩栩動。特恐違兩尊人意、俯就鉛槧、應帖括藻芹之業、雅非其所好。嘗讀陶水監傳、輒笑曰、「爲是松風可聽耳。若覩靑天而攀白日、夫何遠之有。」及觀嚴夫子「州有九、渉其八。岳有五、登其四」、又撫掌曰、「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乃以一隅自限耶」。人或怪其誕、夷然不屑。益搜古人逸事、與丹臺石室之蔵、靡不旁覽。遇酒人詞客、與親故過從、觴詠流連、動輒達旦。而又朝夕温温、小物克謹、所言皆準忠孝。維桑與時、必恭敬止、裘馬少年之習、秉心恥之。與童子鴻不因人熱、殆相彷彿。
纔逾齠齔、豫庵遇盜、呃於別墅。跣足奔救、扶侍湯藥者逾年。至於大故、哀毁骨立。里人以穉孝稱。畢力喪葬後、外侮疊來、視之如白衣蒼狗、愈復厭棄塵俗。欲問奇於名山大川、自以有母在堂、戀戀菽水温凊、不敢請。母王夫人勉之曰、「志在四方、男子事也。即語稱、『遊必有方』。不過稽遠近、計歳月、往返如期、豈令兒以藩中雉轅下駒坐困爲。」遂爲製遠遊冠、以壯其行色。而霞客蹇衞芒鞋、探幽凌險、以四大付之八寰、自此遂無停轍矣。
記在壬申秋。以三遊台・宕、偕仲昭過余小寒山中、燒燈夜話、粗敍其半生遊屐之槪。自言、「萬暦丁未、始汎舟太湖、登眺東西洞庭兩山、訪靈威丈人遺跡。自此歴齊・魯・燕・冀間、上泰岱、拜孔林、謁孟廟三遷故里、嶧山弔枯桐、皆在己酉。而余南渡大士落迦山、還過此中、陟華頂萬八千丈之巔、東看大・小龍湫、以及石門仙都、是在癸丑。惟甲乙之間、私念家在呉中、安得近舍四郡。秣陵爲六朝佳麗地、高皇帝所定鼎也。二十四橋明月三十六曲濁河、豈可交臂失之。迨丙辰之履、益復遠。春初、即爲黄山・白岳遊、夏入武彝九曲。秋還五泄・蘭亭、一觀禹陵窆石。繫纜西子湖、又將匝月。丁巳家居。亦入善巻・張公諸洞、登九華而望五老、則戊午也。抵魚龍洞、試浙江潮、至江郞山・九鯉湖而返、則庚申也。以辛酉壬戌兩歳、歴覽嵩・華・玄三岳、俯窺瀛渤、下溯瀟・湘。齊州九點煙、尚隱隱如指掌間。憶所遇異人、如匡廬之慧燈禪師、終南之採藥野人、太華之休糧道者、了無風塵色相、至今猶隱隱在目中也。」
予聽其言、猶河漢而無極。因問、「先生之遊倦乎。」曰、「未也。吾於皇輿所及、且未悉其涯涘。粤西滇南、尚有待焉。即峨嵋一行、以奢酋發難、草草至秦隴而回、非我志也。 自此當一問閬風崑崙諸遐方矣。」仲昭因爲余言、「吾弟性至孝、毎遊、輒攜琪花瑤草碧藕雪桃歸、爲阿母壽。又爲言各方風土之異、靈怪窟宅之渺、崖壑梯磴之所見聞、有令人舌撟汗駭者。母意反大愜。」霞客以母氏春秋高、願謹受不遠遊之戒、而母則曰、「向固與若言、吾尚善飯。今以身先之。」令霞客侍遊荊溪・句曲、趾毎先霞客。咸笑謂勝具眞有種也。
天啓甲子、母壽八十。眉公先生爲壽序、張苓石作秋圃晨機圖、李本寧宗伯引之。時三老皆在七十之上。名公題詠、幾遍海内。霞客悉以壽之貞珉、今所傳晴山堂帖是也。是年、霞客復出門。正遊華下靑柯坪、忽心動、亟絆草履馳歸、而母已示疾。乙丑、自春徂秋、視湯藥床褥間、衣未嘗解帶。母不食、霞客亦不食、母爲強食之。迨以上壽終。霞客日夜作孺子啼、乞言於董宗伯・陳司成諸公、匍匐踉蹌、哀感行路。其病劇時、籲天願以身代、與遍索名參爲餌。篤孝種種、不可枚舉、幾貽譏於滅性矣。
至服闋、慨然曰、「昔人以母在、此身未可許人也。今不可許之山水乎。」遂再拜辭兩尊人墓下、不計程、亦不計年、旅泊巖棲、遊行無礙。其言遊與人異。持數尺鐡作磴道、無險不披、能霜露下宿、能忍數日飢、能逢食即喫、能與山魈野魅夜話、能襆被單夾耐寒暑。尤異者、天與雙趼、不假輿騎。或叢箐懸崖、計程將百里、夜就破壁枯樹下、即然脂拾穗記之。偶逢一人、與言某州某地勝、掉臂便住。過數月、又尋其人、指點彼中未見諸秘狀。
予席上問霞客、「君曾一造雁山絶頂否。」霞客聽而色動。次日、天未曉、攜雙不借叩予臥榻外曰、「予且再往、歸當語卿。」過十日而霞客來、言、「吾已取間道、捫蘿上。上龍湫三十里、有宕焉、雁所家也。再攀磴往、上十數里、正德間白雲雲外兩僧團瓢尚在。又復二十里許而立其巓。罡風逼人。有麋鹿數百羣、夜繞予宿。予三宿而始下山。」其果敢直前如此。 仲昭笑曰、「此咫尺地何難。記入燕、陳明卿與言崆峒廣成子所居、其上可窺塞外。霞客裹三日糗竟行、返即告明卿以所未有。不數日虜已抵薊門矣。自江上走閩、訪石齋於墓次。又爲賫手柬抵粵、登羅浮、攜山中梅樹歸。次年、追石齋及於雲陽道上。猶憶余在西陵、霞客從曹娥江獨走四明、五日、赤足提朱蘭來、誇我以山心石窗之勝。吾弟之信心獨往、無所顧忌、而復不輕爲然諾、皆此類也。」――詳諸先生敍贊中。
霞客不喜讖緯術數家言。遊蹤既遍天下、於星辰經絡、地氣縈迴、咸得其分合淵源所自。云昔人志星官輿地、多以承襲附會。即江河二經、山脈三條、自紀載來、俱囿於中國一方、未測浩衍。遂欲爲崑崙海外之遊。因述向子平語曰、「譬如吾已死、幸無以家累相牽矣。」
丙子九月、寄一行書別予江外。惟言、「問津西域、不知何時復返東土。如有奇肱之便、 當以異境作報章也。」俟仲昭自閩回、執手一別、即大笑出門。一僧一僕偕焉。僧號靜聞、焚修破寺中、聞其言而悦之者、不知十駕之難及也。發軔兩浙九江三楚、多屬舊遊。至湘江遇盗、行笈一空。靜聞被創斃、霞客僅以身免。僉謂「再生不如息趾。」霞客謂、「吾荷一鍤來、何處不可埋吾骨耶。」從鄕人相識者貸數金、負靜聞遺骼、泛洞庭躋衡岳、窮七十二峯・十洞・十五巖・三十八泉・二十五溪之靈奥。
念、前者、峨遊既未暢。遂從蜀道登嵋、北抵岷山、極於松潘。又南過大渡河、至黎雅瓦屋、曬經諸山、復尋金沙江、極於犛牛徼外。由金沙而南汎瀾滄、由瀾滄而北尋盤江、大約多在西南諸彝境、而貴筑滇南之觀亦幾盡。木麗江聞而出迎、禮甚恭。且先於所往、羅番執篲、蒙酋負弩、不減列子饋漿。霞客多脱屣去之、不以口腹累也。沐黔國亦隆以客禮。聞其攜奇樹虬根、請觀之、欲以鎰金易。霞客笑曰、「即非趙璧、吾自適吾意耳、豈假十五城乎。」黔國益高之。憩點蒼雞足、禮佛衣、遂窆靜聞骨於迦葉道場。閃太史中畏爲塔銘。
由雞足而西出石門關數千里、至崑崙、窮星宿海。登半山、風吹衣欲堕、望見外方黄金寶塔、又數千里遙矣。遂發願復策杖西番、參大寶法王。鳴沙以外、咸稱火聚、如迷盧阿耨諸名、由旬不能悉。據西域志、沙河阻遠、望人馬積骨爲標幟、魍魎熱風、無得免者。即玄奘法師、受諸魔折、亦備載本傳。霞客如飛鳥行空、豈非有大因緣在耶。霞客西遊時、已幻泡此身。既在佛土、亦竟有委蛻意。偶簡遺籍、見有楊黼先生者、隱居五華、潛心理學。一日、思皈依法王、行道飢渇。見一人。曰、「法王已南、衣某色女衣、着男履者是也。」言訖不見、遍覓卒無所遇、因歸家。其母聞剝啄聲急、拖父履而出、衣色復合、遂叩母作佛禮、仍以孔孟敎化其里人。霞客喟然曰、「三敎終不外五倫耶。吾先壟在澄江、今其歸矣。」
霞客於峨嵋山前、作一札寄予。其出外番分界地、又有書貽錢牧齋宗伯、倂託致予。書中皆言所歴渉山川險僻諸瑰狀、倂言「江非始自岷山、河亦不由天上。其發源、河自崑崙之北、江自崑崙之南。中國入河水爲省凡五、入江水爲省凡十一。其吐納江蓋倍於河矣。」又辨三龍大勢。北龍夾河之北、南龍抱江之南、中龍中界之、特短。北龍亦祇南向半支入中國、惟南龍磅礡半宇内。其脈咸發自崑崙、與金沙江相持南下、環滇池以達五嶺、龍長則源脈亦長、江之所以大於河也。爰著成溯江紀源一篇。余友李端木〈〔名令皙、江陰令。〕〉與余爲刻入江靖二志中、以訂桑酈註之謬。 霞客遊軌既畢、還至滇南。一日、忽病足、不良於行。留修雞足山志、三月而志成。麗江木守爲飭輿從送歸。轉側笋輿者百五十日、至楚江困甚。黄岡侯大令爲具舟楫、六日而達江口、遂得生還。是庚辰夏間事也。既歸、不能肅客、惟置怪石於榻前、摩挲相對、不問家事。但語其伯子屺曰、「吾遊遍靈境、頗有所遇、已知生寄死歸、亦思乘化而遊、當更無所罣礙耳。顧以不得一見諸故交爲恨。」遂遣伯子視石齋師於圜扉。伯子歸述近狀。據牀長嘆曰、「修短數也。此缺陷界中、復何問迷陽却曲。」其彌留数日前、猶命屺顧余馬渚、手作書謂「寒山無忘灶下。」其篤於交情、湛然不亂復如此。
先生仙遊之三日、仲昭寄一札報予曰、「霞客竟作岱遊矣。臨終以誌乘託寒山、願吾子有以不朽之」。予謂霞客不以遊重、而千古遊人。從此當以霞客重。其神仙狡獪、如東方攬轡芝田、歸牽阿母衣。其至孝誠格、如曾參感囓指而心痛。其萬里獨行、如巣父掉頭不肯住。其好奇耽癖、如李謫仙訪元丹夢遊天姥、杜拾遺經木皮嶺諸山佳者居要。其急高義赴約、如卓契順帶惠州書、郭仲仁負坦安骨。而其介性所鍾、又往往在昔賢衿契之外。 仲昭又言其遊有二奇。性酷好奇書、客中見未見書、即囊無遺錢。亦解衣市之、自背負而歸。今充楝盈箱、幾比四庫、半得之遊地者。性又好奇人。遇冠蓋必避、遇都市必趨。有相向慕者即草履叩扉、袖中出半刺投之、一揖登堂、便相傾倒。若贈言則受、投貺即辭、次日不吿行矣。
以余聞之江上諸友人所稱述霞客、非但重其遊也。生平事父母孝、見志傳及圖贊中。 事兄如父、怡怡白首。庶弟受產鼎分、不以厚薄爲治命。追念所先、誠敬更篤、與仲昭勒遺文、梓遺集、復拭遺像裝潢之、時致禮。先代墓碑在風雨中、皆甃而亭焉。辦祭田、倡族人享祀、曰、「母敎也。」處三黨、見義必先。卹遺孤、撫弱女、遇歳祲、毎出粟以濟翳桑、修葺津梁、興復古跡。 偶從君山、見祭張侯宗璉於瓦礫間。因掘得楊文貞碑、即爲鳩材建宇、重勒碑石。郡邑大夫咸嘉其義。 〈〔江陰志、張侯廟在君山之西麓。宣德七年建、祠本府同知張宗璉。其功德詳少師楊士奇廟碑記。後圮廢。弘治十一年、知縣黄傅改天妃宮爲之、春秋致祭。久之復廢。天啓四年。邑人徐弘祖捐貲重造、乞宗伯董其昌、書周文襄公所書楊少師碑刻於石。大學士周延儒爲之記。〕〉 諸若琴瑟再調無異情、子姓衣冠分列無異視、三子次第成立、出異乳、無異育、與從旅舍、分金還金諸奇節、皆霞客饒爲之、不暇縷縷數矣。
霞客工詩、工古文詞、更長於遊記。文湛持・黄石齋兩師津津贊美、而霞客自怡笥篋、雅不欲以示人。今散帙遺稿、皆載六合内外事、豈長卿封禪書乎。有仲昭爲之較訂、此吾輩他日責也。
霞客生於萬暦丙戌、卒於崇禎辛巳、年五十有六。以壬午春三月初九日、卜葬於馬灣之新阡、小寒山陳子爲之銘。
銘曰、 遊龍飛鴻、追日御風。窮寰外、躡域中、歸息於化人之宮。馬灣有鬣、德心是祟。先生天遊、而人曰佳墉。嗟乎。非呉下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