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 (七至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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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 (魯迅) 忽然想到
作者:魯迅
1925年5月
「碰壁」之後
本作品收錄於《華蓋集》和《京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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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送報人忙不過來了,昨天不見報,今天才給補到,但是奇怪,正張上已經剪去了兩小塊;幸而副刊是完全的。那上面有一篇武者君的《溫良》,又使我記起往事,我記得確曾用了這樣一個糖衣的毒刺贈送過我的同學們。現在武者君也在大道上發見了兩樣東西了:凶獸和羊。但我以為這不過發見了一部分,因為大道上的東西還沒有這樣簡單,還得附加一句,是:凶獸樣的羊,羊樣的凶獸。

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凶獸;但遇見比他更凶的凶獸時便現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凶獸樣,因此,武者君誤認為兩樣東西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五四以後,軍警們很客氣地只用槍托,亂打那手無寸鐵的教員和學生,威武到很像一隊鐵騎在苗田上馳騁;學生們則驚叫奔避,正如遇見虎狼的羊群。但是,當學生們成了大群,襲擊他們的敵人時,不是遇見孩子也要推他摔幾個觔鬥麼?在學校裡,不是還唾駡敵人的兒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麼?這和古代暴君的滅族的意見,有什麼區分!

我還記得中國的女人是怎樣被壓制,有時簡直並羊而不如。現在托了洋鬼子學說的福,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長之類,不就雇用了「掠袖擦掌」的打手似的男人,來威嚇毫無武力的同性的學生們麼?不是利用了外面正有別的學潮的時候,和一些狐群狗黨趁勢來開除她私意所不喜的學生們麼?而幾個在「男尊女卑」的社會生長的男人們,此時卻在異性的飯碗化身的面前搖尾,簡直並羊而不如。羊,誠然是弱的,但還不至於如此,我敢給我所敬愛的羊們保證!

但是,在黃金世界還未到來之前,人們恐怕總不免同時含有這兩種性質,只看發現時候的情形怎樣,就顯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區別來。可惜中國人但對於羊顯凶獸相,而對於凶獸則顯羊相,所以即使顯著凶獸相,也還是卑怯的國民。這樣下去,一定要完結的。

我想,要中國得救,也不必添什麼東西進去,只要青年們將這兩種性質的古傳用法,反過來一用就夠了:對手如凶獸時就如凶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

那麼,無論什麼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獄裡去。

五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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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二日《京報》的「顯微鏡」下有這樣的一條——

「某學究見某報上載教育總長『章士釘』五七呈文,愀然曰:『名字怪僻如此,非聖人之徒也,豈能為吾儕衛古文之道者乎!』」因此想起中國有幾個字,不但在白話文中,就是在文言文中也幾乎不用。其一是這誤印為「釘」的「釗」字,還有一個是「淦」字,大概只在人名裡還有留遺。我手頭沒有《說文解字》,釗字的解釋完全不記得了,淦則仿佛是船底漏水的意思。我們現在要敘述船漏水,無論用怎樣古奧的文章,大概總不至於說「淦矣」了罷,所以除了印張國淦,孫嘉淦或新淦縣的新聞之外,這一粒鉛字簡直是廢物。

至於「釗」,則化而為「釘」還不過一個小笑話;聽說竟有人因此受害。曹錕做總統的時代(那時這樣寫法就要犯罪),要辦李大釗先生,國務會議席上一個閣員說:「只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什麼名字不好取,他偏要叫李大劍?!」於是乎辦定了,因為這位「大劍」先生已經用名字自己證實,是「大刀王五」一流人。

我在N的學堂做學生的時候,也曾經因這「釗」字碰過幾個小釘子,但自然因為我自己不「安分」。一個新的職員到校了,勢派非常之大,學者似的,很傲然。可惜他不幸遇見了一個同學叫「沈釗」的,就倒了楣,因為他叫他「沈鈞」,以表白自己的不識字。於是我們一見面就譏笑他,就叫他為「沈鈞」,並且由譏笑而至於相罵。兩天之內,我和十多個同學就迭連記了兩小過兩大過,再記一小過,就要開除了。

但開除在我們那個學校裡並不算什麼大事件,大堂上還有軍令,可以將學生殺頭的。做那裡的校長這才威風呢,——但那時的名目卻叫作「總辦」的,資格又須是候補道。

假使那時也像現在似的專用高壓手段,我們大概是早經「正法」,我也不會還有什麼「忽然想到」的了。我不知怎的近來很有「懷古」的傾向,例如這回因為一個字,就會露出遺老似的「緬懷古昔」的口吻來。

五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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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有人說過,回憶多的人們是沒出息的了,因為他眷念從前,難望再有勇猛的進取;但也有說回憶是最為可喜的。

前一說忘卻了誰的話,後一說大概是A.France罷,——都由他。可是他們的話也都有些道理,整理起來,研究起來,一定可以消費許多功夫;但這都聽憑學者們去幹去,我不想來加入這一類高尚事業了,怕的是毫無結果之前,已經「壽終正寢」。(是否真是壽終,真在正寢,自然是沒有把握的,但此刻不妨寫得好看一點。)我能謝絕研究文藝的酒筵,能遠避開除學生的飯局,然而閻羅大王的請帖,大概是終於沒法「謹謝」的,無論你怎樣擺架子。好,現在是並非眷念過去,而是遙想將來了,可是一樣的沒出息。管他娘的,寫下去—— 不動筆是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我近來才知道;可是動筆的九成九是為自己來辯護,則早就知道的了,至少,我自己就這樣。所以,現在要寫出來的,也不過是為自己的一封信——

FD君:

  記得一年或兩年之前,蒙你賜書,指摘我在《阿Q正傳》中寫捉拿一個無聊的阿Q而用機關槍,是太遠於事理。我當時沒有答覆你,一則你信上不寫住址,二則阿Q已經捉過,我不能再邀你去看熱鬧,共同證實了。

  但我前幾天看報章,便又記起了你。報上有一則新聞,大意是學生要到執政府去請願,而執政府已于事前得知,東門上添了軍隊,西門上還擺起兩架機關槍,學生不得入,終於無結果而散雲。你如果還在北京,何妨遠遠地——愈遠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有兩架,那麼,我就「振振有辭」了。

  夫學生的遊行和請願,由來久矣。他們都是「鬱鬱乎文哉」,不但絕無炸彈和手槍,並且連九節鋼鞭,三尖兩刃刀也沒有,更何況丈八蛇矛和青龍掩月刀乎?至多,「懷中一紙書」而已,所以向來就沒有鬧過亂子的歷史。現在可是已經架起機關槍來了,而且有兩架!

  但阿Q的事件卻大得多了,他確曾上城偷過東西,未莊也確已出了搶案。那時又還是民國元年,那些官吏,辦事自然比現在更離奇。先生!你想: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時的事,我以為即使在《阿Q正傳》中再給添上一混成旅和八尊過山炮,也不至於「言過其實」的罷。

  請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國。我的一個朋友從印度回來,說,那地方真古怪,每當自己走過恒河邊,就覺得還要防被捉去殺掉而祭天。我在中國也時時起這一類的恐懼。普通認為romantic的,在中國是平常事;機關槍不裝在土穀祠外,還裝到那裡去呢?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魯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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