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晉齋積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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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晉齋積聞錄
作者:梁巘 

後巘以語金壇段玉裁曰:「執筆之法,指以運臂,臂以運身。凡捉筆,以大指尖與食指尖相對,筆正直在兩指尖之間,兩指尖相接如環,兩指本以上平,可安酒杯。平其肘,腕不附幾,肘圓而兩指與筆正當胸,令全身之力,行於臂而湊於兩指尖。兩指尖不圓如環,或如環而不平,則捉之也不緊,臂之力尚不能出,而況於身?緊則身之力全湊於指尖,而何有於臂?古人知指之不能運臂也,故使指頂相接以固筆,筆管可斷,指鍥痛不可勝,而後字中有力。其以大指與食指也,謂之單勾;其以大指與食指中指也,謂之雙勾;中指者,所以輔食指之力也,總謂之『撥鐙法』。王獻之七、八歲時學書,右軍從旁掣其筆不得,即謂此法。舍此法,皆旁門外道。二王以後,至唐、宋、元、明諸大家,口口相傳如是,董宗伯以授王司農鴻緒,司農以授張文敏,吾聞而知之。本朝但有一張文敏耳,他未為善。王虛舟用筆祗得一半,蔣湘帆知握筆而少作字樂趣。世人但言無火氣,不知火氣使盡,而後可言無火氣也。如此捉筆,則筆心不偏,中心透紙,紙上颯颯有聲。直畫粗者濃墨兩分,中如有絲界,筆心為之主也。如此捉筆,則必堅紙作字,輭薄紙當之易破。其橫、直、撇、捺皆與今人殊,筆鋒所指,方向迥異,筆心總在每筆之中,無少偏也。古人所謂屋漏痕、折钅義股、錐畫沙、印印泥者,於此可悟入。」巘少著述,所傳緒論僅此。當時與梁同書並稱,巘曰「北梁」,同書曰「南梁」。(選自《清史稿》



執筆論

書大字,筆鋒須瘦硬。蓋筆鋒瘦硬,落紙時極力揉挫,沈著而不肥濁,否則肥濁矣。觀東坡《羅池廟》,山谷《戲米元章帖》,皆瘦硬筆鋒所書,故或挫或提,肥瘦如意,必非禿筆書,禿筆無此鋒芒。

吾少年學蘇、米,意氣軒舉,多有欺人之概,晚年結構漸密,收束自然,往往近趙,而不知者以為降格。

今客告余曰:「子字去褊筆則更佳」。蓋謂吾字畫出鋒下筆處有尖也,而不知吾之好處正在此。余歷觀晉右軍、唐歐、虞、宋蘇、黃法帖,及元明趙、董二公真跡,未有不出鋒者,特徐浩輩多折筆稍藏鋒耳,而亦何嘗不貴出鋒乎?使字字皆成禿頭,筆筆皆似刻成,木強機滯而神不存,又何書之足言。此等議論皆因不見古人之故。我國朝書家張得天、汪退谷而外,吾無多讓焉。


古今法帖論

懷素《聖母帖》,圓渾古茂,多帶章草,是其晚年筆,較《自敘帖》更佳。蓋《自敘帖》猶極力縱橫,而此則渾古自然矣。

智永《千字文》真書,其散者煞有意趣,其緊者圓靜平和,若不著力,然此等境界最是難到。

索靖《出師頌》草書,沉著峭勁,古厚謹嚴,歐書多脫胎於此。又當拖開處拖開,當收緊處仍自收緊,不令鬆懈。

《出師頌》橫平豎直,鉤點挑剔,一絲不走。吾等學書以此為圭臬,則無失矣。右軍《十七帖》亦此法。

《雲麾碑》通體逸筆,有「天馬行空"之概,如善作文者,本乎性靈,純是天分使然。

北海《雲麾將軍李秀碑》較《李思訓碑》更緊,有王大令筆意。今碑止存二柱礎,雖殘缺而神韻自在,可寶也。

北海《麓山寺碑》雖經镵洗,神采已非,而骨格堅勁,較《雲麾》為勝。明俞仲蔚已言之,當以《雲麾》法學之耳。《麓山寺》後《雲碑》十年而出,骨力尤厚,……趙松雪全師此而趨秀媚,所以不能及也。

《雲麾碑》尚飄,至《麓山寺》極沉著矣。

古人於書,大抵晚歲歸於平淡,而含渾收斂,多若不經意不用力者,無復少年習代矣。


評書帖

晉人後,智永圓勁秀拔,蘊藉渾穆,其去右軍,如顏之於孔。智永、虞世南、趙孟頫皆尚圓韻含蓄,是為一派。

不得執筆法,雖極作橫撐蒼老狀,總屬皮相。得執筆法,臨摹八方,轉折皆沉著峭健,不僅襲其貌。

《半截》、《蘭亭》二碑,身份最高,須從歐、李寫久,方能臨摹得動。

清臣晚年書黜肥崇瘦。顏書結體喜展促,務齊整,有失古意,終非正格。《裴將軍》字,看去極怪,試臨之,得其彷彿,便古勁好看。

徐書畫之兩頭用力,沉著同北海,而遜其生動。

徐浩書,收轉處倔強拗折,故昔人有「抉石奔泉」之目。

蘇靈芝書沉著穩適,然肥軟近俗,勁健不及徐浩。

虞永興骨力遒勁,而溫潤圓渾,有曾、閔氣象。

學書尚風韻,多宗智永、虞世南、褚遂良諸家。尚沉著,多宗歐陽詢、李邕、徐浩、顏真卿、柳公權、張從申、蘇靈芝諸家。

歐、褚真書參八分。智永、虞世南、顏魯公書折作轉筆,又間參篆籀。懷素草參篆箍。右軍草書轉多折筆,又間參八分。於此見體格多變,宗尚難拘。

顏不及歐。歐以勁勝,顏以圓勝。歐書力健而筆圓,後學者不免匾削。歐書勁健,其勢緊。柳書勁健,其勢松。

歐陽詢險勁遒刻,鋒骨凜凜,特辟門徑,獨步一時,然無永師之韻,永興之和,又其次矣。

唐人八分、楷、行兼善者,歐陽詢、徐浩而已。虞、褚、李、顏、柳諸家,行楷妙,八分未精。

臨歐易實恐不韻,褚易韻恐不實。

歐書橫筆略輕,顏書橫筆全輕,柳書橫筆重與直同。人不能到而我到之,其力險;人不敢放而我放之,其筆險。歐書凡險筆必力破餘地,而又通體嚴重,安頓照應,不偏不支,故其險也勁而穩。臨歐忌細長。歐楷書精,而行多生硬。

山谷書秀挺伸拖,其擺岩處似蘇,而遜其雄偉渾厚。晚年一變結構,多本北海。

王知敬書妥適過北海,然不及北海開展流逸,有天馬行空之致。

勿早學米書,恐結體離奇,墜入惡道。

元章書,空處本褚用軟筆書,落筆過細,鉤剔過粗,放軼詭怪,實肇惡派。

子昂書俗,香光書弱,衡山書單。學董不及學趙,有牆壁,蓋趙謹於結構,而董多率意也。

祝、文、董並稱。董蘊藉醇正,高出餘子。祝氣骨過董,而落筆太易,運筆微硬,遜董一格。文書整齊,少嫌單弱,而溫雅圓和,自屬有養之品。

枝山書《古詩十九首》,刻《停雲館》中,古勁超逸,真堪傾倒征仲。余書學懷素,離奇詭怪,而無其瘦硬矩度,不及征仲遠甚。

董元宰、張得天直接書統,卓然大家。元宰魄力弱於.元宰初歲骨弱,心怵唐賢,絕未臨率更,間學柳少師亦甚劣,唯摹平原稍有可觀。晚年臨唐碑則大佳。然書大碑版,筆力怯弱,去唐太遠,臨懷素亦不佳。

文衡山好以水筆提空作書,學智永之圓和清蘊,而氣力不厚勁。晚年作大書宗黃,蒼秀擺著,骨韻兼善。衡山小楷初年學歐,力趨勁健,而呆滯未化。

明季書學競尚柔媚,至玉、張二家力嬌積習,獨標氣雖未入神,自是不朽。


學書論

用硬筆,須筆鋒糅入畫中,用軟筆,要提得空。用軟筆,管少側,筆鋒外出,筆肚著紙,然後指揮如意。用硬筆,管豎起,則筆鋒透背,無澀滯之病。

作書起轉收縮,須極力頓挫,筆法既得,更多臨唐帖以嚴其結構。作書不可力弱,然下筆時用力太過,收轉處筆力反松,此謂過猶不及也。

書法趨骨力剛健,最忌野。

吾等學書,若不循規矩,則潦草率意,便無長進,米字之不可早學者此耳。

學書一字一筆須從古帖中來,否則無本。早矜脫化,必面規矩。初宗一家,精深有得。繼采諸美,變動弗拘。斯為不掩性情,自辟門徑。

工追摹而饒性靈,則趣生;持性靈而厭追摹,則法疏。天資既高,又得筆法,功或作或輟,亦無成就也。

學書忌浮論而無實功。「愛而不學知不真,學而不篤得不深。」

結體不外分間布白、固體趁勢、避讓排迭、展促向背諸法。一字拆開,則各字成形,合則全體入彀。

孫過庭雲:「至如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迫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須知終之平正,與始之平正不同;始之平正,結構死法;終之平正,融會變通而出者也。此中節次,躐等不得。學書得傳法,無功夫,亦不成家也。

歐陽率更《皇甫碑》、《虞恭公碑》,皆七八十歲時書。《九成宮》在前,較《皇甫》難學。《丸成宮》氣味靜而風韻含蓄,《皇甫》、《虞恭公》則全憑力量刻入。

臨歐不慮飄,恐不韻;臨褚不慮靈,恐不實。楷書有法可守者莫如歐,蓋歐書結體,毫釐不忽。

善書者,生於其地,則其地之人多學之:如河南至今多學王覺斯,湖州多學趙松雪,華亭多學董思白,皆書中之鄉先生也。

褚字筆筆藏鋒,而筆筆出鋒。歐字易寫細長。褚字忌寫橫。褚字崩開,寫圓尤易為力。歐字則轉筆直就下來,較褚尤難。

學書勿惑俗議,俗人不愛,而後書學進。

學書如窮經,先宜博涉,而後反約。不博,約於何反?


名人書法論

草參篆籀,如懷素是也;而右軍之草書,轉多折筆,間參八分。楷參八分如歐陽詢、褚遂良是也;而智永、虞世南、顏真卿楷,皆折作轉筆,則又兼篆籀。以此見體格多變,宗尚難拘。

《孔羨》、《白石神君》、魏《受禪》、《上尊號》諸碑,險勁遒邁,轉折皆方,鋒棱俱出,開唐人八分門仞。漢人八分,神韻渾淪,有飄逸之致;魏人八分,則險勁遒邁,力趨精刻,軒金截鐵,鋒骨凜然。《孔羨》等碑險勁處開歐、李之門,故知古人生辣橫撐,皆非無本而然也。

唐人書多碑版,凡碑版有格,欲取格之齊,故排兵佈陣,方正端嚴,而法勝焉。

褚遂良書全將筆提空,固是難能,然終覺輕浮,不甚沉著,所以昔人有「浮薄後學"之議。

魯公《東方像贊》,其骨從歐出,而結體則展促方正,大小合一,滿格而止,不使行間稍留餘地。夫「展促方正,大小合一,務期滿格」,此即顏法也。

顏魯公作書不拘字之大小,畫之多少,俱撐滿使與格齊,而古意已失,徒形寬懈,終非正格也。

歐《皇甫》、《虞公》二碑是一條路,是自成一家時,其用筆用意,折處是險,峭處是險。褚字瘦硬少沉著,然自是各成一家之極品。褚字生動處即其輕飄處。

歐陽信本《化度》、《九成》二碑,猶是學王書,轉折皆圓,至《皇甫》則脫盡右軍蹊徑,全是自己面目,《虞恭公》則又加緊矣。

李北海書全憑氣力,拓開間架。若《蘭亭序》、《半截碑》,力大無窮,看去卻極靜,此北海所以不及也。

唐碑行書,的數李北海《雲麾碑》,王縉、蘇靈芝諸人皆不及也。北海逸氣生動,通身貫注,裴休所謂「書中仙手"者也,且有英雄蓋世之概。王、蘇等如戰鬥者,只顧得自己身耳。

歐字健勁,其勢緊,柳字健勁,其勢松。歐宇橫處略輕,顏宇橫處全輕,至柳字只求健勁,筆筆用力,雖橫處亦與豎同重,此世所謂「顏筋柳骨」也。

古名家論字,只講氣骨神韻、蕭疏古淡,故顏字取《郭家廟》、《元次山》、《顏家廟》、《李玄靜》諸碑之古,而於《多寶塔》謂之佐吏書,以其不過寫得平正圓湛耳,然亦自不易,能平正圓湛面後能古。

東坡小字,皆於挑剔鉤勒處用力,中間提空,昔人謂其本於徐浩者此也。若大字則筆筆捺倒,沈入著實,不使一畫輕過,故昔人又謂其有偃筆。

蘇長公作書,凡字體大小長短,皆隨其形,然於大者開拓縱橫,小者緊練圓促,決不肯大者促、小者展,有拘懈之病,而看去行間錯落、疏密相生,自有一段體態,此蘇公法也。

張得天學字無多家數,少年學董,老年學米,遂成大家,並無與抗行者,無他,止是入門正,執筆好耳。然其字雖健,卻不粗野,有含蘊,極蒼秀。

王鐸執筆得法,書學米南宮,畫雖蒼健,楷字少而行草多,且未免近怪,此其所以只得為名家也。鐸孟津人,故河南人多學其字。王覺斯、張二水字是必傳的,其所以必傳者,以其實有一段蒼老氣骨在耳。

書法自右軍後,當推智永為第一,觀其《真草千字文》圓勁秀拔,神韻渾然,已得右軍十之八九,所去者正幾希焉。其次莫如虞伯施。伯施骨力遒勁,圓渾溫潤而不露圭角,頗有曾、閔氣象。至歐陽率更險勁遒刻,鋒骨凜然,自開門徑,獨步唐時,所不及智永、伯施者,無其風韻蘊蓄耳。顏、柳、楠、李則又當在三人之後也。

明祝枝山、董香光、文衡山皆大家,而首推香光。論祝枝山骨力氣魄較香光尤勝,以其落筆太易,微失過硬,不如香光之柔和腴韻,故遜香光。衡山字整齊,未免太單,然彼乃有養之人,字取溫雅圓和,亦另是一種道理。

張二水書,圓處悉作方勢,有折無轉,於古法為一變,然亦有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