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白堂先生文集/卷六
雜著
[编辑]春秋附義
[编辑]序
[编辑]經曰二年〈魯宣公〉秋九月乙丑。趙盾弑其君。說者謂趙穿實弑其君。而盾爲正卿。縱賊不討。故以是罪盾。盾受其惡而不敢辭。嗚呼。春秋。禮義之大宗也。周道衰王綱弛。臣不其君。子不其父。而天下大亂。於是吾夫子因魯史作春秋。以寓王法。于討賊復讐之義。尤致其勤嚴。賊不討讎不復。不繫乎臣子也。蕫子曰爲人臣子。不通春秋之義。必陷簒弑之罪。若彼晉盾者。爲其臣子。立視其君之死。恬不討復。直不手弑也。是亦一間耳。亂亡之世。不知如盾者幾許。而蒙然自不免春秋之所誅也。余讀春秋。於斯乎未甞不廢書而歎。謹爲序列經史。兼採傳集。分爲內外篇。以附春秋之遺意。嗚呼。天下後世爲人臣爲人子者。庶幾不昧夫春秋之大義云爾。魯陽樵夫識。
內篇
[编辑]曲禮曰父之讐。弗與共戴天。兄弟之讐。不反兵。交遊之讐。不同國。
按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彜。好是懿德。父子之親。乃物則之大者也。民生之戴天而立。履地而行者。莫非其父之生育罔極之德。凡有秉彜之天者。孰無愛其親之常情哉。苟或不幸而遭其父之事變。則爲其子者奔走捍衛。竭力致身。有所不敢他顧焉。至若天下之事變無窮而莫大者。尤莫甚於人之殺其父也。經曰殺人而義者。不同國。勿令讐之。盖殺之而非其義則在所必讐。而苟不能復其讐則人道滅絶。天理淪亡。故聖人因人之至情。以立復讎之大義。使讎賊不與同戴一天之下。是固秉彜之自然者。夫豈有待於修爲而然哉。故鄭康成之言曰父者子之天也。殺己之天。與共戴天。非孝子也。至於兄弟。天屬之至親也。交遊。志氣之相合者也。或不反兵。將執殺之而爲之備。或不同國。將遠之而惡其比。恩有輕重。義亦隆殺。其義深切著明矣。
子夏問於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闘。曰請問居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仕不與同國。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闘。曰請問居從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爲魁。主人能則執兵而陪其後。
按父母之讐。人子之所必報。然苟或勢盛事緩。迫不得已而含痛忍恥。少假時日則不敢自比於常人。故必以喪禮自處。雖葬而如未葬也。必以兵器自備。雖遠而如對賊也。父母之讐。尙今未報。則雖居處便肆。服食甘美。於其心能安乎。故曰寢苫枕干。雖欲北面而事君。立於無父之國則其可容乎。故曰不仕。食則思食其讎之肉。寢則思寢其讎之皮。雖欲共戴一天而生。其可忍乎。故曰不與共天下。不遇則蹤而搜之。遇則必手刃之。雖於市朝之上。其可晷刻而少緩乎。故曰不反兵。服力致死。必報乃已。苟或不然。得免於禽獸者幾希矣。
周禮曰君之讐。眡父師之讐。眡兄弟主友之讎。眡從父兄弟。
按欒共子曰民生於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師敎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敎不知。非食不長。生之族也。故一事之。惟其所在則致死焉。盖臣之於君。猶父也。士之於師友。猶兄弟也。故聖人制禮。以恩論政。以情合義。恩大則情深。情深則義隆。義隆則其報之大必重焉。故主辱則臣死。士爲知己者亦死。以伸其願忠畢義者之心爾。
朱子曰夫春秋之法。君弑賊不討則不書葬者。正以復讐之大義爲重。掩葬之常禮爲輕。以示萬世臣子遭此非常之變。則必能討賊復讐。然後爲有以葬其君親者。不則雖棺槨衣衾。極於隆厚。實與委之於壑。爲狐狸所食。蠅蚋所嘬無異。其義可謂深切著明矣。
按隱公十有一年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不書葬。公羊子傳曰君弑。臣不討賊。非臣也。子不復讐。非子也。葬生者之事也。春秋弑賊不討不書葬。以爲不繫乎臣子也。公羊之論。可謂得聖人之遺意。而朱子一言。尤爲嚴正辨明。又公羊之所未到者也。令人讀之。雖悖臣亂子。能不泚其顙乎。
朱子曰君臣父子之大倫。天之經地之義。而所謂民彜也。故臣之於君。子之於父。生則敬養之。沒則哀送之。所以致其忠孝之誠者。無所不用其極。而非虛加之也。以爲不如是則無以盡乎吾心云爾。然則其君父不幸而罹於橫逆之故。則夫爲臣子者。所以痛憤㤪疾而求爲之必報其讐者。其志豈有窮哉。故記禮者曰君父之讐。不與共戴天。而爲之說者曰復讎者可盡五世。則又以明夫雖不當其臣子之身。而苟未及五世之外。則猶在乎必報之域也。雖然此特庶民之事耳。若夫有天下者。承萬世無疆之統。則亦有萬世必報之讎。非若庶民五世則自高祖以至玄孫。親盡服窮而遂已也。
按孝子善繼其志。善述其事。復讎者天下之大事也。復讎之志。人子之至誠也。然勢遠而不及。力弱而不敵。父㤪未報。茹恨而沒。則爲其子者。思所以報之。紹其父之遺志。然後謂有子也。謂有孫也。其子或未及報。則雖至曾玄。遺澤未斬。宜無異於爲父之讐也。至若王子承祖宗萬世之統。其社稷祖宗之社稷也。人民祖宗之人民也。苟有不忘之讐。則雖萬世之遠。必報迺已。公羊氏九世之論。先儒譏之非遠也。非其報也。復讎討賊之志。至于萬世不忘而如一日。則亂臣賊子益有所懼。而無所逭其譏矣。
〈附〉瓊山丘氏濬曰復讎之義。乃生民秉彜之道。天地自然之理。事雖若變。然變而不失正。斯爲常矣。以五行之理論之。如金生水。金爲火所克。水必報之。水生木。水爲土所克。木必報之。水火土三者皆皆然。人禀五行以有生。有以生之。必有以報之。人知所生者。必報其所由生。是以相保愛相護衛。不敢相戕殺。非但畏公法。亦畏私義。非但念天理。亦念人情。此人所以與人相安相忘。而得以遂其生之樂也。然人世有無窮之變。王法有不到之處。天理有未定之時。或相殺焉。殺之不以其罪。泯之不存其跡。急之不容其緩。是故所殺之人其父也。其子曰父生我者也。而人殺之。我何以生爲。必殺之以報我所生所殺之人。其兄若弟也。其兄若弟曰兄若弟。我同生者也。而人殺之。是蔑我也。必殺之以報我同生。我不報之。人設殺我。而我兄若弟。不爲報吾。謂之何。所殺之人。其交好遊從也。其交好遊從者曰若與我交好遊從。彼非不知也而殺之。是藐我也。必殺之以報我所知。我不報之。人設殺我。而我交好從遊不爲報吾。謂之何。天下之人。凡有生者。皆相爲死。則彼不逞之徒不仁之輩。不敢起殺人之念。若慮其人之有子若孫有兄若弟若交好若遊從。將必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赴愬於有司。聲寃於皷石可也。然而王法雖公。刑官雖明。然無告愬者則其寃亦不能以上達。此聖人制其法於禮。使凡爲人子爲人兄若弟。有父母兄弟之讎。則必赴愬於官。不幸而無子孫兄弟。則其所交遊者。雖非血屬。亦得以爲之伸理焉。苟愬於公而公不爲之報。或其勢遠而力弱。事急而情切。一時不能達諸公。奮其義而報之。則亦公義之所許也。禮所謂不共戴天。不反兵不同國。盖謂爲人子爲人兄若弟。爲人交遊。恒各以是存諸心。必報吾父。必報吾兄若弟。必報吾交遊。不然吾不與殺吾父者同戴此天。殺吾兄弟者吾遇之。必不反兵。殺吾交遊者。吾與之必不同此國。甚言必殺之以報所仇。不但已也。
按丘氏所論。推源天理。以明復讐之義。其亦春秋之遺意也。故附于篇末。
外篇
[编辑]有夏之衰。有窮后羿伐夏簒立。帝相徙于商丘。依同姓諸侯斟灌斟鄩。伯明氏之讒子寒浞爲羿相殺羿。使其子奡。帥師滅斟灌斟鄩。弑帝相。遂代夏爲帝。初奡之亂。帝相妃有仍氏之女曰后緡。方娠逃出自竇。歸于有仍。生少康。少康旣長。奔有虞爲庖正。虞君妻之二姚。邑諸綸。有田一成。有衆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以收夏衆而撫其官職。夏舊臣靡。自有鬲收斟鄩斟灌之餘衆。立少康。遂滅寒浞。使其臣女艾滅奡。乃歸故都卽位。於是夏道復興。
按少康未生而帝相被弑。夏社顚覆。於是少康艱難逃竄。久勞于外。經營四十年。卒乃近復先王之讐。遠纘大禹之績。嗚呼盛哉。唐臣虞世南論歷代中興之君。以少康爲冠。愚竊以夏靡爲中興臣之首云。
齊湣王伐燕。取王噲殺之。燕人共立太子平。是爲昭王。王於破燕之後卽位。吊死問孤。與百姓同甘苦。畀身厚幣。以招賢者。謂郭隗曰齊因孤之國亂而襲破燕。孤極知燕小力少。不足以報。然誠得賢士與共國。以雪先王之耻。孤之願也。遂師事隗。於是士爭趨燕。樂毅自魏往。以爲亞卿任國政。王日夜撫循其人。與毅謀伐齊。悉起兵戰于濟西。齊師大敗。湣王出走莒。楚將淖齒執殺之。
按齊固莫強之國也。破亡之燕。誠不足以報。然惟昭王之誠。能致樂毅之賢。惟樂毅之賢。能報昭王之讐。可謂有是君而有是臣矣。嗚呼。天下未甞無樂毅也。後世人主不幸而遭昭王之變。而不能以昭王之誠致樂毅。則爲毅者非無其志也。非無其才也。往往老死於丘壑。不見用於世。雖韓子房漢孔明。若不遇英賢之主。不過爲宜陽之遺民。南陽之野人而止耳。孰謂世無毅也。乃無昭王也。若夫晉之東宋之南也。殆破亡之燕。祖逖宗澤岳飛李剛之倫。無愧乎樂毅也。其君罔念君父之讐。恬然苟存。不仇其仇賊而反仇我忠良。雖有百毅。其如之何。百世之下。志士何甞不掩卷而歎也。
梁人有繼母殺其父者。其子殺之。有司論當以大逆。孔季彦曰文姜。與弑魯桓。春秋去其姜氏。傳謂絶不爲親禮也。夫絶不爲親。卽凡人耳。方諸古義。宜以非司冦擅殺當之。不得以逆論也。人以爲允。
按父天也。莫尊乎天。母地也。地則畀於天。畀不可以踰尊者。猶天地之不易其位也。嗟夫梁人。以母而殺其父。天下莫大之變也。循私恩則母子之至情。正大義則殺父之血讐。爲其子者。大不幸而至難處之事也。然恩猶可輕。而義不可不殺。故孔季彦春秋之義。一言而斷之。故曰春秋輕重之權衡。曲直之繩墨。捨此則無所取衷矣。
唐巂州都督張審素。人有告其罪者。玄宗詔監察御史楊汪按之。汪誣以審素叛斬之。沒其家。審素子璜,琇俱幼。坐流嶺表。尋逃歸。手殺汪於都城。繫表於斧。言父寃狀。中書令張九齡稱其孝烈。宜貸死。李林甫等陳不可。帝謂曰孝子之情。義不顧死。然殺人而赦之。此塗不可啓也。付河南府杖殺。士民皆憐之。
按張瑝兄弟。忿其父死之無罪。以童𥠧之齡。出萬死之力。手刃其讎。訴寃天子。其父之寃。可伸於地下。可暴於天下。爲其子者。雖被萬戮。固所甘心而瞑目。豈有毫分餘憾哉。然公羊傳曰父不受誅。子復讎可也。父受誅。子復讎。推刃之道也。使璜之父有罪則不可讐也。無罪則讐可復也。唐宗旣知其父之寃與其子之孝。而竟置之死。何以爲敎於天下哉。但璜之不先赴愬於君。以正汪之罪。而私自殺之則是其失也。然抑或情迫勢急。不能隱忍於晷刻之間。則容或可恕也。楊氏以一人而當張氏三人之命。邦刑之失甚矣。哀哉。
皇明萬曆中。武義人王世名年十七。父良爲族侄俊所敺死。世名恐殘父屍。不忍就理。佯聽輸田議和。凡田所入。輒易價封識。私繪父像。自像帶釰侍。懸密室。朝夕拜泣。購一刀銘報讐字。母妻不知也。乃手書忠孝格言一編佩之。而已子生甫數月。撫之謂母妻曰吾已有後。可以死矣。一日俊飮於其隣醉歸。世名揮其所購刀。立碎其首。歸以白母。遂出向所封識祖價。直赴邑請死。邑令上其事當道。當道訊之曰檢若父屍有傷。子未應得死。世名曰吾忍痛六年者。不忍殘父屍也。以死自誓。誓不欲檢。邑人數千請從孝子志。邑令欲白于上。免檢其父。以全孝子。世名曰非法也。非法無君。何以生爲。遂不食死之。
按武義孝子。以閭巷之匹竪。遭人倫之變。克復父讎。從容就義。殆有古君子之風。上以伸王法。下不殘父屍。雖身殞而不絶其先人之嗣。可謂得孝之全者矣。固非一時血氣之憤激。而猝然有爲者所能跂及。盖其忠孝一編。素所佩服。而發揮諸事者。亦可驗也歟。
宋紹興末。盜發王公哀母塚。有司釋之。公哀手殺盜。事聞詔令給舍議之。楊椿等曰發塚開棺者事當絞。公哀始獲盜。不敢殺而歸之官。獄成而吏出之。使揚揚出入閭巷。與齊民齒。則地下之辱。沈痛欝結。終莫之伸。爲人子者。尙當自比於人。公哀殺掘塚法應死之人。爲無罪。故縱失刑。有司之罪。上是之。詔當職官皆抵罪。
按傳曰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公哀手刃發塚之盜。克雪地下之辱。於其心能不死其親也。給舍之議。能得人子之至情也。善乎瓊山丘氏之言曰戕人之屍與其身。雖有死生之異。孝子愛親之心。則不以死生而異也。
漢蘓不韋字公先。父謙初爲郡督郵。時魏郡李暠爲美陽令。與中常侍具瑗交通。貪暴爲民患。前後監司畏其勢援。莫敢糾問。及謙至部。按得其贓。論輸左校。謙遷至金城太守。去郡敀鄕里。漢法免罷守令。自非詔徵。不得到京師。而謙後私至洛陽。時暠爲司隷校尉。收謙詰掠死獄中。暠又因刑其屍。以報宿㤪。不韋時年十八。徵詣公車。會謙見殺。不韋載屍敀鄕里。瘞而不葬。仰天歎曰伍子胥獨何人也。乃藏母於武都山中。遂變姓名。盡以家財募釰客。邀嵩於諸陵間不剋。會嵩遷大司農。時右校芻廥在寺北垣下。不韋與親從兄弟潛入廥中。夜則鑿池。晝則逃。經月始傍達暠寢室。出其床下。値暠在廁。因殺其妾及其小兒。留書而去。暠大驚懼。乃布棘於室。以板籍地。一夕九徙。雖家人莫知其處。每出輒釰戟隨身。壯士自衛。不韋知暠有備。乃馳到魏郡。掘其父阜塚。取阜頭以祭其父墳。又標之於屍曰李暠父頭。暠匿不敢言。退歸鄕里。私掩塞塚槨。捕求不韋。歷歲不能得。憤恚嘔血死。不韋還家。乃始改葬行喪。士大夫多譏其發掘冢墓。歸罪枯骨。不合古義。任城何休方之伍員。太原郭泰聞而論之曰子胥雖云逃命。而見用強兵。憑闔閭之威。因輕悍之衆。雪寃舊郢。曾不終朝。而但鞭墓戮屍。以舒其憤。竟無手刃後主之報。豈如蘓子單特了立。靡因靡資。強讎豪援。據位九卿。城闕天阻。宮府幽絶。塵埃所不能過。霧露所不能沾。不韋毁身焦慮。出於百死。冐觸嚴禁。陷族禍門。雖不獲逞。爲報已深。况復分骸斷首。以毒生前。使暠懷忿結不得其命。猶假手神靈而斃之也。力惟匹夫。功隆千乘。比之於員。不以優乎。議者於是貴之。
按嗚呼。郭林宗之論。盖至矣哉。
魏王裒父儀爲安東將軍司馬昭司馬。東關之敗。昭問於衆曰近日之事。誰任其咎。儀曰責在元帥。昭怒。遂出斬之。裒痛父非命。於是隱居敎授。三徵七辟皆不就。廬于墓側。朝夕常至墓所拝跪。攀栢悲號。涕淚著樹。樹爲之枯。讀詩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未甞不三復流涕。門人受業者。爲廢蓼莪之篇。及司馬氏簒魏。裒終身未甞西向而坐。以示不臣于晉。
按王裒遭不幸之變於不幸之世。其父無罪而見殺。其國又見簒於殺父之讐。爲裒者固當復讎討賊。不可一日而緩。然于時四海一國。天下一家。則子胥子房之事。亦無所試於斯世矣。裒乃終身廬墓。朝暮號哭。痛其父寃之未復。其哀慕之誠。誠足以感悟天心。少伸至痛。而司馬氏方強盛。自作威福。脅制海內。信乎人衆亦能勝天矣。嗚呼。百代之下。讀偉元之事。不能下淚者。竊以爲非孝子也。
王孫賈事齊湣王。淖齒之亂。王出走。賈失王之處。其母曰女朝去而晩來則吾倚門而望。女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而望。女今事王。王出走。女不知其處。女尙何歸。賈乃入市中曰。淖齒亂齊國。殺湣王。欲與我誅齒者袒右。市人從之者四百人。與誅齒刺而殺之。
按齊大國也。燕兵一擧而淄都破。淖齒一亂而湣王死。世臣大夫望風奔潰。淄澠以北七十餘城。無一箇義士耶。賈母特一女子耳。明於君臣之大義。使其子討國賊而報君讐。則齊之遺民。始知有國。而堅守二城。卒復齊祀者。賈爲之首唱。賢哉母也。
張良其先韓人。大父開地。父平相韓五世。平卒良年少。未甞宦事韓。而秦滅韓。而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爲韓報仇。甞學禮淮陽。東見滄海君得力士。爲鉄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遊。良與客狙擊秦始皇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爲任俠。及陳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餘人歸沛公。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又說項梁。立韓公子成爲韓王。梁從之。以良爲韓申徒。因從沛公入關。畫策滅秦。項羽立沛公爲漢王。良乃歸韓。項羽留韓王成不遣之國而殺之。良遂亡。間行敀漢。爲漢王畫策。破殺項羽垓下。漢王立爲皇帝。封良爲留侯。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爲韓報仇。疆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爲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遊耳。乃學辟糓。導引輕身。高帝崩。呂后強食之。後八年卒。
按龜山楊氏曰張良破秦滅楚。爲韓報仇。非欲爲漢用也。盖深識子房之本心矣。秦滅六國。而惟韓氏有一子房。徒手奮出。志在報讎。雖博浪之謀不遂。橫陽之命不延。卒乃籍手於漢。而除虎狼之強秦。誅盖世之猛羽。然後謝病辟穀。寓跡於古之尸解形化者。子房之於韓。能事畢矣。
趙襄子滅智氏。漆智伯之頭。以爲飮器。智伯之臣豫讓。欲爲之報仇。乃詐爲刑人。挾匕首。入襄子宮中塗廁。左右欲殺之。襄子曰智伯死無後。而此人欲爲報仇。眞義士也。吾謹避之耳。遂舍之。讓漆身爲癩。呑炭爲啞。行乞於市。其妻不識也。其友識之。爲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趙孟。必得近幸。子乃爲所欲爲。顧不易耶。何乃自苦如此。讓曰不可。旣已委質爲臣。又求殺之。是二心也。吾所以爲此者。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爲人臣而懷二心者也。後又伏於橋下。欲殺襄子。襄子殺之。
按戰國之世。三綱斁九法淪。子而遺親者有之。臣而後君者有之。而晉國尤甚。六卿幷爭。置君如碁。六卿之臣。劾尤成風。朝爲讐賊。暮爲君臣。至於晉不君而六卿不臣矣。豫襄臣事智氏屬耳。智氏旣滅。讓奮不顧身。誓報君讐。顧其心非有望於智氏也。非不知必難報於趙孟也。將使天下後世。聞讓之風。則鄙夫耻。亂臣懼。三綱九法。賴讓一死而不墜於世。此其志也。燕趙古稱多悲歌慷慨之士。未必不由於讓之遺風餘烈之不泯者歟。
諸葛亮漢建安末。寓南陽。躬耕隴畒。每自比於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昭烈在荊州聞其名。遂詣亮。凡三往乃見。因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孤不度德量力。欲伸大義於天下。智𧗱淺短。遂用猖獗。至于今日。然志猶未已。君謂計將安出。亮曰將軍帝室之胄。信義着於四海。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內修政敎。外觀時變。則漢業可興矣。於是從昭烈。主謀畫。曹操破荊州。亮請救於孫權。破操北走。遂攻劉璋定益州。及曹丕簒漢。昭烈卽皇帝位於漢中。亮爲丞相。昭烈臨崩。令亮輔後主。建興五年。亮卛諸軍北伐魏。上表曰先帝深慮以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不伐賊。王業亦亡。坐而待亡。孰與伐之。臣鞠躬盡力。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覩也。亮凡六出祈山。皆以運粮不繼。使己志不伸。乃分兵屯田於渭濱。爲久駐之基。十二年。亮病卒於軍。蜀人因時節皆祭於道陌。
按南軒張子曰武侯左右昭烈父子。立國於蜀。明討賊之義。不以強弱利害二其心。盖凜凜乎三代之佐也。侯之言曰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又曰臣鞠躬盡力。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覩。嗟乎。誦味斯言。則侯之心可見矣。雖不幸功業未究。中道而殞。然其扶皇極正人心。挽回先王仁義之風。垂之萬世。與日月同其光明可也。夫有天地則有三綱。中國之所以異於夷狄。人類之所以別於庶物。以是故耳。若汩於利害之中。而忘夫天理之正。則雖有天下。不能一朝居。此侯所以不敢斯須而忘討賊之義。盡其心力。至死不悔者也。善乎深識孔明之心矣。
崔瑗漢涿郡人。早孤志學。能其父駰之業。從賈陸質正大義。因留遊學。諸儒宗之。兄璋爲人所殺。瑗遂手刃報仇。會遇赦還家。家貧兄弟同居數十年。鄕邑皆化之。
按子玉早從賢師。得聞大義。故其兄被殺而克復其仇。嗚呼。其孝悌之行。見者化之。聞者興起。可謂能不負其所學者矣。
趙憙漢南陽人。少有節操。其從兄爲人所殺無子。憙年十五。常思報之。乃挾兵結客。後遂往復仇。仇家皆疾病。無相距者。憙以因疾報殺。非仁者心。遂釋之而去。顧謂仇曰爾曹若健。遠相避也。仇皆卧自搏。後病愈。悉自縛詣憙。憙不與相見。後竟殺之。
按禮曰從父兄弟之仇不爲魁。爲其有子若兄弟之能報也。苟或無其報者。雖遠兄弟。未必不爲其魁。趙憙爲其從兄弟欲報仇。見其不幸而釋之。仁也。雖姑釋之。終必報之。義也。一擧而仁義具矣。然父母之仇。雖遇諸市朝必報之。不暇他顧焉。况其病者乎。若趙憙者。乃從兄弟之仇也。不可則姑徐之。可則乃報之。能不失輕重之義者歟。
郅惲汝南人。少治嚴氏春秋。漢建武中。惲友人董子張父及叔父爲鄕里盛氏所害。及子張病將終。惲往候之。子張垂沒。視惲歔欷不能言。惲曰吾知子不悲天命而痛讐之不復也。子在吾憂而不手。子亡吾手而不憂也。子張但目擊而已。惲卽起將客遮仇人。取其頭以示子張。子張見而氣絶。惲因詣縣。以狀自首。令應之遅。惲曰爲友報讐。吏之私也。奉法不阿。君之義也。�君以生。非臣節也。趨出就獄。令跣而追惲。自至獄。遂拔釰自向以要惲曰。子不從我出。敢以死明心。惲乃出。
按蕫子張孝子也。郅君章義友也。子張之孝。有能感人。君章之義。亦能感於人。盖非荊聶之流。借人然諾。輕生忘死之比也。使天下後世聞其風。則不肖者有所勸。懦夫有所立。西平令慕其義而能全義士。彼亦一義士也。東漢之末。士大夫崇尙氣節。當時獨推汝南爲首。君章其徐范諸賢之權輿乎。
酒泉龎涓母者。趙氏女也。字娥。漢光和中父爲同縣人所殺。而娥兄弟三人時俱病死。讎乃喜以爲莫已報也。娥陰懷感憤。乃潛備刀兵帷車。以候讎家。十餘年不能得。後遇於都亭刺殺之。因詣縣自首曰。父讐已報。請就刑戮。福祿長尹嘉義之。解印綬欲與俱亡。娥不肯曰怨塞身死。妾之明分。結罪理獄。君之常理。何敢苟生。以枉公法。後遇赦得免。州郡表其閭。太常張興嘉歎。以束帛禮之。
申屠氏長樂人。慕孟光之爲人。自名希光。適侯官秀蕫昌。食貧作苦晏如也。郡中大豪方六一聞希光美。心悅之。使人誣昌陰重罪。罪至族。復陽爲居間得輕比。獨昌報殺。妻子俱免。因使侍者通慇懃。強委禽焉。希光具知其謀。謬許之。密寄其孤子于昌之友人。乃求利匕首挾以往。好言謝六一。因請葬夫而後成禮。六一大喜。使人以禮葬昌。希光僞爲色喜。艶粧入室。六一旣至。卽以匕首刺之帳中。六一立死。因復殺其侍者二人。至夜中詐謂六一暴病。以次呼其家人。至則皆殺之。盡滅其宗。因斬六一頭置囊中。至昌葬所祭之。明日悉召村民告以故。且曰吾將從夫地下。遂縊而死。時宋靖康二年也。
謝少娥豫章估客女也。嫁歷陽俠少段居貞。二姓常同舟估江湖間。少娥年十四。始及䈂。父與夫皆爲劫盜所殺。二姓之黨殲焉。小娥亦傷腦折足。漂流水中。經夕而活。因轉側丐食。至上元縣。依妙果寺尼。初少娥夢。父謂曰殺我者車中猿門東草。夫謂曰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少娥常書此語。遍問智者。不能解。至元和八年。李公佐罷江西從事。泊舟建康登寺。閣僧爲述之。公佐隱占得其意曰殺父者申蘭也。殺夫者申春也。少娥密書四字于衣。誓訪二賊。更爲男子服。傭保江湖間。歲餘至潯陽。見紙榜召傭者。小娥應召。聞其主果申蘭也。在蘭家凡二朞。以謹信自効。蘭委以苞苴。得見所盜故時服用尙在。蘭與春從昆弟也。春家在江北。一日春携漁舟詣蘭。酣飮皆卧。少娥抽佩刀。先斷蘭頭。呼隣人倂擒春與其黨數十人。暗記其名。悉捕之。訴於太守張錫。皆抵死。
王莾時瑯琊海曲有呂母者。子爲縣吏犯小罪。宰殺之。呂母怨思報宰。出家資釀醇酒。買刀釰衣服。少年來酤。輒奢與之。衣敝者輒假衣。不問直。數年而家財盡。少年欲相與償之。母泣曰所爲厚諸君。非求利也。徒以縣宰枉殺吾子故。諸君肯哀之乎。少年壯之。皆許諾。遂招合亡命數千。呂母自稱將軍。引兵攻破海曲。執宰數其罪。諸吏叩頭請宰。母曰吾子不當死。爲宰枉殺。殺人者死。又何請焉。遂斬宰頭祭子塚。因以衆屬劉盆子。
按孔子曰婦人有三從之道。盖女之於父也。妻之於夫也。母之於子也。其義一也。然則其父若夫若子。不幸而罹橫逆之變。而旣無其昆弟若其子之可以復讎者。則爲其女若妻若母而必求所以報之者。是固天理之當然。而民彜之所不容已者也。然從古孝義男子。猶或難之。至於生長閨梱。柔性弱質之女子。而能判得大事者爲尤難。若龎母之報父讎。申屠之報夫讐。謝少娥之一擧而雪父與夫之寃者。卓卓乎豈必鬚眉丈夫哉。至若海曲呂媼者。其子旣死而非其罪也。將以往訴于有司則縣宰之枉法也。上告于天子則莾賊簒竊之時也。於是糾合俠少。克討其讐。則其義比莒婺而有著。其智較馮母而不詭。抑亦女中英䧺也歟。昔歐陽公叙五代史列傳而附載王凝妻李氏事甚悉曰。士不自愛其身而忍耻以偸生者。聞李氏之風。宜少知愧哉。嗚呼。余於龎申謝呂之事。亦云爾。